六十一章
一别近三年, 顾兰因成了婚,记忆里的人早早淹死在了水中。
他看着何平安,若算起来, 她也快十八岁了。
那夜掀了盖头,他险些错人了两人。
纵然面容相似, 天生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如今何平安长开了, 再看一眼, 与十五岁的赵婉娘相比要多出一二分的病气。
顾兰因慢慢退后几步,火堆快被风吹灭了,他拨出栗子,同时又添了些枯草进去,橘红的火苗舔舐尽易燃的干草,渐渐膨胀,照出周围的枯败。
他将剥好的栗子搁在自己的帕子上, 喊了何平安一声。
何平安捂着肚子不作声, 片刻后顾兰因上前把她翻了个面,她病怏怏的像个病死鬼, 唇瓣干燥, 双目无神, 看样子像是病糊涂了。
顾兰因将人抱坐到火堆跟前取暖。
这一日一夜的折腾,他也疲惫极了, 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等风吹到面上, 他才猛然惊醒。
洞穴入口处他明明塞了草木枯枝做遮挡。
顾兰因抬眼看着洞外几个蹦蹦跳跳的影子,似乎多了一只, 而先前被系了汗巾子的猴这会儿不在。
他低头贴着何平安的前额,见她仍是发烧, 热度不减,心下终于生出一丝躁动来。
“还没发现么?”
怀里病糊涂的少女一直在喃喃自语,顾兰因低下头,听说她要喝水,便提棍子出去,将那几只挑衅的泼猴又打了一遍,最后找了一抔干净的积雪进来。
雪碰到她的唇,她打了个颤,扭过头再不碰了。
顾兰因掌心湿润,半晌,自己含着雪哺喂给她。
烧糊涂的何平安跟往常比要格外的乖巧,他捏着他的下巴,轻而易举就撬开了她的牙.关,她仰着头,一点一点吞.咽.着化开的雪水,温.软的舌.头.舔到他的唇,雪水哺尽,意犹.未尽。
……
山洞外雪又起了,飘飘零零,与此同时,野店后的山上,几个护卫在栗子树下瞧见两只猴子,其中一只腰上还系了一块汗巾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碧一看就认出那是顾兰因的。
只见那野猴捡了好多栗子,手上拿不住就放在汗巾子里兜着。
那雪白的汗巾子被猴子咬过,破破烂烂的,因打得是死结,系的又格外巧妙,猴子摘不下来,就只能缠在身上走来走去。
如今恰好就叫他们看见,成碧带着店里人在暗处盯着那野猴。
野猴满载而归,蹦蹦跳跳奔到悬崖边上,身后一行人赶过去,顺着猴子跳落的方向看,竟看到了半山腰的一处洞穴。
一群野猴在洞穴前唧唧哇哇仿佛在示威,石子、野果、栗子,手上有的纷纷往洞里砸,未几,洞里有人又砸回去了。
成碧大喜,朝着洞穴就喊道:“少爷?”
顾兰因听到声音,大声回应。
如此众人心里像都有了着落,几个护卫去店里找绳子,留在山头的则帮着驱赶那群野猴,店家怕顾兰因饿了一天没有力气,还特意带了几个蒸饼用油布裹好,先用绳子吊到洞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来众人费好一番力气将两人拉上来,此处不在赘述,只说半个月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山里出来,顾兰因请了个大夫,得亏及时,未伤及她的根本,带到别院修养了半个月,何平安身子渐好。
这期间顾六叔的小妾钱氏来看她,带了些补品,另外给她重新裁了两套衣裳。
何平安躺在床上睡的昏天黑夜,哪里听得进钱氏说的那些话,后来从端药的小丫鬟口中才知道,原来是白泷近来也病了。
“她得了什么病?”
小丫鬟想了想,道:“七日前白泷姐姐从少爷的书房出来,吹了冷风,风寒复发,如今一直在吃药。”
“我说钱氏怎么进来了,敢情是她这条看门狗病倒了。”何平安端过药一饮而尽。
这一日晚上,顾兰因从外回来,跟她说明日有客造访松风馆。
睡在里侧的人背着他,仿佛不曾听见。
这要是搁在往常,顾兰因定然要她吭声作答,不过她病怏怏的,因有医嘱在,如今这床上都是药味儿,苦的紧,顾兰因终究是忍住了,轻轻吹熄灯火,把她放过。
第二日一早,顾兰因早早出了门,何平安如往常一般,直到有丫鬟带来一个穿着水绿衣裳的少女,她方才起身梳妆打扮。
柳惠娘头一次进这样的别院,处处透着新奇,原本以为正堂就够气派了,转到卧房,才知道还有这么精致的所在。
两人行过礼,何平安奉茶谢她。
“都是顺手而为之,妹妹不必言谢。”
柳惠娘这还是自将军庙分别后头一回正正经经和她见面,虽有些吃惊,不过见何平安如今一切都好,她也放心不少。
何平安将自己从前装傻的缘由一一道出。
“我早就猜到了,陈太太虽是个好人,不过那位陈公子看着是个心术不正的。原先我就瞧出了一点苗头,心里也不想嫁过去。”柳惠娘道。
“他……怎么了?”
柳惠娘犹豫片刻,欲言又止。
她看着何平安的茶,小声道:“我听说他身旁有个貌美的丫鬟,两人很是亲近,只怕早有了首尾,不似平日看得那般光风霁月。”
“金霜傻乎乎的,不过有她娘在,她日后嫁给谁都不会嫁给陈俊卿。”何平安道。
柳惠娘叹了口气:“陈公子他一个月前便去世了。”
何平安微微一愣:“他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柳惠娘也不知道,但柳夫人说是病的太重了。
“他年纪轻轻,身强体壮,要真是病死的,只怕是……”何平安说到这儿,转而笑道,“反正死的好。你也不用嫁给他了。”
柳惠娘点点头,而后将自己近来定下的婚事说给何平安听。
这门亲事,柳夫人极满意。
“说的就是你们当铺里的那位闵朝奉,虽说年纪有些大,不过也才二十五,我见过他一回,人也长得不赖。”
何平安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忍不住笑道:“闵朝奉有些家底,人么,我瞧着不错,他只有一个老爹,不过闵先生终日都在当铺中,你若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可自在了。”
柳惠娘看着她说话,微微笑着,又向她打听了许多有关闵朝奉的趣事。
日午何平安留她吃午膳,过后亲自把她送回去。
彼时离着除夕也就屈指几日的工夫,何平安不知这是她跟柳惠娘的最后一次见面。
六十二章
顾兰因在浔阳待了近三个年头, 不曾回过一次徽州。
除夕前几日顾六叔收到一封徽州寄来的信,随信的还有一船的节礼。
要是按照之前顾老爷的打算,自己这个侄儿都已经上路了, 不过因为一场变故,顾兰因耽搁至今。
“你爹说, 若是着急忙慌地赶到北京, 到时候水土不服, 下场了估计也是一塌糊涂,你还年轻,错过了也不打紧,再等三年就是。”顾六叔在书房把信递给他,笑道,“你五叔在南京,等翻过年, 他也要往北京去, 你爹让你到时候跟他一起,免得路上再横生枝节, 又遭横祸。”
“侄媳妇那儿, 你爹都知道了, 怕她在路上没个贴心的丫头照顾,此番送节礼来, 特意把她在老家的几个贴身侍女一道送了过来。”
顾兰因接过信, 说了声是。
顾六叔又勉励了他几句, 想起自己这个侄儿将至弱冠之年,便道:“这一路去南京, 不如顺路归家一趟?你娘也有三年不曾见你,在家行了冠礼, 再去你五叔那里也不迟。”
顾兰因笑了笑,摇头道:“冠礼繁复,除了北人中的仕宦之家尚有心力复古,寻常百姓早已废置不行,算了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咱们可不算小门小户,不过你说的也对,其实六叔只是想你回家瞧瞧,你爹面上严厉,拉不下脸,我替他开口。再说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小子是家中独子,这一去没有十年也有八年,多少回去看看,别和他置气了。”
顾兰因立在那里,六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不说话,心里以为他是默认了,高高兴兴去为他打点年后的行程,哪知道这小子一声不吭绕路从池阳走了。
此处且按先不表,只说除夕这日。
依照旧俗,浔阳士庶之家不论大小,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顾六叔在浔阳待了多年,早已入乡随俗,除尘之后,家里仆从便要更换门神,钉桃符贴春牌。【1】
钱氏今日起了个大早,穿着大红交领云绸袄子,水绿长褙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两只手上共有五只金镯子,哪儿她都要盯着,忙得转来转去,脚不沾地。
八尺早上去大厨房端朝食,回来偷偷告诉何平安,说钱氏就像个大孔雀似的。
何平安眼里沁出笑来,她对着铜镜,把匣子里的金狄髻拿出来戴上。
六尺等人过来时将她旧日在顾家的一应首饰衣裳都带了来,收拾了有三个大箱子,如今梳妆台上摆得金灿灿的,八尺要是不开口,何平安估计也要跟钱氏一样。
上了妆后,铜镜里的少女气色甚好,乌漆漆的眼,粉浓浓的脸,檀口点脂,像熟透的樱桃果子,比起十五岁那年,多了一丝的明晃晃的娇艳。
何平安到明间吃早膳,这里里外外有钱氏操持,她如今就是个大闲人,饭吃到一半,门口冒出个熟悉的影子,何平安当是谁,抬头才发现是朱娘子。
“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原来两个人过去都是街坊邻里,后来顾兰因为设局套住何平安,就娶朱娘子做妾,可他也不碰朱娘子,事成之后就把人丢在了脑后,这一年里朱娘子过得连府上丫鬟都不如。
白泷不待见她,偏她又占着顾兰因妾室的名分,钱氏在白泷那里吃了亏,火气就撒在她身上,她这一年真是吃够了苦头。
“我今儿是偷偷来的,少奶奶莫要声张。”打扮寒酸的妇人像是老了不少,她坐下后便忍不住唉声叹气,“你从前不在这儿,不知道我过的有多苦,我今日斗胆,是想求您一件事,就看在咱们过去那点情分上,求您跟少爷说一声,将我放了出去罢。”
何平安猜她还未吃早膳,叫六尺再添一双筷子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朱娘子看着桌上膳食,就差哭出来了,今日好歹是除夕,厨房那头仍旧是克扣她的伙食,她长到这么大,却一年不如一年,在这里快把她熬死了。
何平安拿帕子给她擦泪,见她可怜,便道:“这里里外外,我说话不算数。”
“您说话不算数?少奶奶快别开玩笑了。”
“您是顾三少爷的正妻,若要打发走一个不受宠的妾室,旁人哪管着。只要您肯开口,我这就悄悄地走,谁也不知道,就是问起来,也怪罪不了您。”
朱娘子抓着她的手,目光甚是急切。
“我从前对不起你,可那也不是我的本意。对不起,妹妹,求求你……”朱娘子说着说着,抱着她大哭,“我是真不想在这儿待了,你要不就卖了我,我叫朱郎过来,一分钱都不会少你,只求你开口!”
何平安看她头上多出的白发,想起当初被她灌醉的那夜。
那是她在浔阳苦难的开头。
“你从前在顾兰因那儿得了多少好处?”
“不多不多,他许了我一百两。”
何平安抽出帕子,自己拂了拂鬓角,神色温柔道:“这一百两你拿下了,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不不、不!他还打伤了朱郎,威胁我,不然我怎会如此?”
“你有万般无奈,那我就活该了?我本来好端端的,因为你骗我,这三年我吃了无数苦头。”何平安面无表情地掰开她的手指,道:“你听好了,我现在一句话值三百两银子。你拿了钱,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可不是现在哭一哭就能还的。”
“三百两,我哪来的三百两?你这是要逼死我。”朱娘子哭着摇头,诉苦道,“朱郎拿了一百两银子,还了赌坊里的债,剩下的钱做小营生,偏偏到了大霉,全部赔进去了,我们真没有这么多,求您宽恕一二。”
何平安听笑了:“钱拿了,自己留不住财还能怪我?我只要这么多,你自己想办法,反正这府里也不缺你一口吃的,待一辈子也无妨,谁还能杀了你不成。”
朱娘子闭了闭眼,见哭不动她,一面擦了擦泪,一面叹气。
“少奶奶真是铁石心肠。”
何平安哈哈笑出声,随后小声在她耳边道:“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铁石心肠,咱们松风馆里那位白姑娘,你去哭她试试。”
朱娘子一惊,扭头看了一眼。
“瞧瞧,柿子挑软的捏。”
何平安嘲了她一声,随后便让六尺送客。
她吃着饭,忽想起多日不见白泷了,听说染了风寒,可她那要强的性子,就是强撑着也要出来服侍顾兰因的,怎么这般反常。
何平安蹙着眉,思量再三,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她就是死了自己也懒得去看她的尸体,这会儿过去了,倒假惺惺的。
何平安吃过朝食,起身在松风馆走动。
她路过书房,透过窗,见屋里都是书,漫着一股浅淡的墨香,不由往里踏了一步。
顾兰因的书房布置的十分清雅,窗前摆了两张紫榆木打的大书案,一张案上放的是账本,整整齐齐,一张案上则摆了许多闲书,堆叠在一起,看着杂乱无章。
何平安走近后瞧了一眼,渐渐地,目光凝注,她怕自己看错了,于是又近了一步。
衣着鲜亮的少女从一本游记下头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孙子兵法》,因翻看的太久,书页脚都卷了起来。书上标注的字迹十分笨拙,扉页上却写着何平安三个字,与书中的字迹截然不同,铁画银钩,秀丽刚劲。
何平安看着自己的名字,眼神逐渐惊恐,这是……这是她的书,怎么在他手中!
像是被人发现了秘密,她的脸慢慢涨红。
何平安没上过学,不过她那个死鬼老爹是秀才,家里还有几本书,她跟着娘学了几个字,慢慢地摸索着,听别人背诗,照着书上的字,将读音一一对上,奈何不会句读,读起书来都是一知半解。
后来到了赵家,因赵婉娘琴棋书画俱佳,赵老爷怕她露馅,便给她请了一个先生,教她读点书,她那时候才有些开窍。
这本《孙子兵法》何平安读了许多年,那一日逃得匆忙,未来得及带走,哪里知道他翻了出来,竟还带在了身边。
她急急忙忙把书塞到袖子里,满脸的窘迫,也不知顾兰因看了多少,又在暗中笑了她多少次。
何平安手指微微发抖,慌忙起来不慎碰到其他书,只听啪地一声,靠着桌沿的一本薄书坠到地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赶紧弯腰捡起来,拍了拍灰,不想一张纸从书里抖了出来。
她歪着头,捡起后等看清纸上的画,一时怔住了。
这张小像与她眉眼相似,不过看衣着打扮,分明是赵婉娘。
何平安最爱穿金戴银,而画上的女孩却十分文雅。
作画之人笔触细腻,巴掌大的纸上还写了几个字,何平安看字迹就猜到是出自顾兰因之手。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夹了回去,按照方才的印象,放归原位。
何平安左看右看,见没有大的破绽,才悄悄松口气,不想这时候有脚步声从窗外传来,她惊了一跳,下意识便想逃,只是为时太晚,她连躲都来不及,便被顾兰因抓了个正着。
六十三章
面容清俊的男人抬眼看向她, 在门首先拂去肩上的碎雪,他的声音温缓轻柔,只是眼角眉梢微微带着冷意。
“谁许你进来的?”
被抓了个正着, 何平安心下生出一丝慌乱,她将袖子里的书抽出一角, 反问道:“这是我的书, 怎么在你这儿?”
顾兰因剔了她一眼, 伸手抢来,嗤笑道:“你以为我偷你的书?当初跑的时候留了这么些个破烂,那些丫鬟不晓事,收拾来丢到我的书箱里,替你存了这么久,正嫌碍事,快拿走。”
男人将那本卷边的《孙子兵法》翻了个遍, 见没有夹藏东西, 丢到她怀里。
何平安拿了书就跑,生怕触他霉头, 只是一只脚才跨过门, 身后人忽然道:“站住。”
顾兰因拍着书页上的灰尘, 一双俊眼觑着她,眸色冰冷。
“你碰了我的画?”
“我一不小心弄丢了, 那画掉了出来, 我好心又夹了回去。”何平安解释道。
“撒谎。”
那张巴掌大的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点墨迹。
何平安皱起眉头, 仔细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
“我没有撒谎,许是你的书案太乱了, 瞧瞧,那书下头竟还有砚台, 想来是……是我抽书时不小心手指沾到了墨,当时不曾发现,后来那本书落地,我捡起来时不慎弄脏了。”
略有些慌乱的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果然在虎口往下的位置看到一点墨痕。
顾兰因捏着那张小像,隔着薄薄一张纸,想起过往诸多的画面。
只是那一点落在纸上的枯墨十分碍眼。
它如今而易举地模糊了他记忆里赵婉娘的那张脸,尤其是对着如今站在自己面前,与她极其相似的何平安。
穿着素白狐裘的年轻人缓缓抬起眼帘,几乎是同时间,门首站着的少女掉头就逃。
何平安吃多了亏,如今只一个眼神便能猜他心情,他但凡这样看着自己,心里必然又存了坏。
穿堂风迎面而来,风里卷着细碎的雪,挟着若有若无的梅香。
屋檐下,衣裳厚重的少女被裙摆绊了脚,兼之头上金饰繁多冗沉,不比寻常时候容易跑动,她只慢了一会儿,身后翻窗追来的男人就抓住了她的领子,用力往后一拽。
她脖子被勒住,一时像是离水的鱼,翻着肚皮,因缺氧而张着嘴大口喘.气。
“你这样跑,我会误会的。”
玉扣崩坏,他松开她的领子,转而从后掐住了她的脖子。
被风吹冷的手碰到温热的肌肤,把她冻得一颤。
顾兰因将她拖回书房。
她头上的钗子一路往下坠,何平安伸手抓不住,进门扑倒了毯子上,尚未来得及收捡,他猛地关上了门,险些夹住她的手。
“你发什么癫?!”
何平安爬起来锤门,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放声大喊救命。
顾兰因伸手将书案上的杂物都挥落。
那些赶来的丫鬟听到书房里有这样的声响,纷纷噤声,而何平安见他逼近,泄了气,连忙往桌子底下钻。
“我不是有意弄脏你的画,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死死抱着桌腿,诚恳道,“不会有下回,就饶了我这一回如何?”
“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东西,岂是你能随意染指的。”
他看着她求饶的样子,眼神平静至极。
“要么给我弄干净,要么就……”
顾兰因隐了下半句话,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粒蚕豆大小的小铜珠,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何平安摇着头,想起他从前绑着自己不顾她死活恣意取乐的手段,眼神微颤,最后见他耐性将要耗尽,忙开口道:“我会帮你弄干净。”
“你会画画?”
“我画的可好了。”
何平安睁着眼睛说瞎话,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不知哪来的勇气,这会儿到处找画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见状,开了门,叫丫鬟去库房里找些熟纸丹青来,他这里硬毫软毫兼毫都有,墨还是上好的徽墨,不过一会儿工夫,作画用的工具都齐齐摆在书案上。
衣裳松散的少女端坐在桌案前,缓缓研墨,最后被他一戒尺打在手背上,疼的呜呜叫。
“你在干什么?”顾兰因冷眼瞧了半天。
何平安缩着手,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是有句俗语说,研墨如病夫,执笔如壮士么,既然要作画,这墨不好,还怎么画呢?”
顾兰因望着她脏兮兮的手,又一戒尺拍过去,把她两只爪子都拍到了袖子里。
“你若再拖延时间,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他挽起袖子,拿着那锭徽墨,在自己常用的凤纹紫端砚上磨了片刻。
而何平安趁他自己动手的时机,聊天聊地,她闻着他身边的墨香,明知故问道:
“这就是墨香吗?”
顾兰因头也不抬,淡声道:“你喝一口尝尝就知道了。”
“墨怎么能尝呢。”
“怕被毒死?这里头加了麝香、犀角、珍珠等等十二种药,不过你闻不出墨香,只怕也尝不出来这里的滋味,反倒是白白糟蹋了我的东西。”姿容儒雅的年轻人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捏着墨锭,缓缓停了手。
“可以动笔了。”他说。
何平安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受控制,微微发抖。
“怎么,手断了?”顾兰因面无表情看着她,声音却很温柔,“我再帮帮你?”
何平安摇摇头,找借口道:“你刚刚打了我两板子,这会儿有些疼。”
“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顾兰因见她瑟缩的样子,将砚台推开,尚未动手,她忽然站起身,拿着一只羊毫笔便在纸上比划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有些诧异,于是大发慈悲,等了她一会儿。
何平安心跳剧烈,就像是有人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动一动便人头落地。
她哪里会画画呢,不过是能拖一时是一时。
额头出汗的少女盯着白纸,舔了舔干燥的唇,手抖得愈发厉害,终于,顾兰因看出来了。
那戒尺这一次落在她屁股上,打得极重,疼的她拿不住笔,大喊了一声救命。
“闭嘴。”
何平安喘着粗气,哽咽道:“我会画画。”
顾兰因又打了她一板子:“嘴硬。”
何平安:“你放手,我画给你看。”
顾兰因按着她,看她唇上的口脂染红白纸,眼里浮出一丝阴鸷,想撕了那张纸。
“亏我信你一回,想饶你一次,你却这样的没出息。”
“求求你,再信我一回。”何平安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嘴里道,“这大过年的,让别人知道了多不好。”
“别人知道什么?关起门,我就是打死你,别人也不知道。”
何平安怕他来真的,绞尽脑汁,不想被他捂住了嘴,话说不出口。
他绑了她的手,将人翻了个面。
书房里墨香浅淡,几枝瘦梅斜斜探出细颈瓶口,倚着素白的幔帐,暗香幽幽。
顾兰因袖子里的那张小像如今就摆在一旁,他低着头,提笔沾了些墨,在纸上细细勾着线。
何平安仰躺在案上,稍稍松了口气。
原来他是要重新画赵婉娘。
对着自己这张脸,他定然能画个十成十的像。
她这么想着,悄悄转着眼珠,努力瞥自己身上那半边熟纸。
他笔下的线条十分流畅,勾勒出的画像已然有了眉目,比起之前那巴掌大小的纸,如今新作的画看着更清楚。
顾兰因勾完线,开始着色,而何平安躺久了,背脊硌的疼,稍稍动了两三下,就碰到了他的手。
顾兰因望着晕开的那一抹朱砂色,笔尖悬停。
画中的布局被打乱了。
他抬眼望着她的眼,缓缓抬手,将这一笔朱砂色落在她眼角,划出一道迤逦痕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
“你是存心如此。”顾兰因就此下了定论,搁了笔,心里浮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何平安忙为自己解释,可他捂着她的嘴,冰凉的手指触到温软的唇,轻轻按了下去。
“闭嘴,我不想听你解释。”
顾兰因俯下身,张嘴咬住她红艳的唇瓣,一只手将她腕上打的绳结解开。
他一个月不曾碰过她,却像是忽然开了窍。
何平安睁大了眼,樱粉色的心衣被男人的手撑满,他悄悄汲取着她身上的温度,落在颈侧的呼吸变得滚烫而急促。
……
书房外,之前两人闹得动静太大,叫整个松风馆都知道了,送纸的丫鬟出来后众人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可后来后平安又喊了一声救命,让人一头雾水,因是除夕,有丫鬟实在不放心,便去后头找主事的白泷过来瞧瞧。
跟何平安一样病了多日的侍女强撑着爬起来,若是何平安在正房里喊救命,就是喊破了天她都不会去看她,只是这一回在书房,也不知在作什么妖。
白泷洗漱之后花了些时间梳妆,等出了门,快步往书房那头去。
天飘落的小雪沾了地便化成水,屋檐下一片湿润,书房那两扇门扉紧紧闭着,白泷到了跟前,见最里的一扇窗户还开了半扇透风,便把那几个充当门神的丫鬟推开,自己过去看究竟。
六十四章
书房里白日不曾点灯, 落雪后天色昏昏,内里又垂了诸多的幔帐,虽隔出了许多空间, 却也遮遮掩掩挡人视线。
白泷到了窗边,觑了一眼, 只见帘幕后的影子模模糊糊, 似晕开的墨。
她嗅着空气里的墨香, 竟听不见吵闹声,心下生疑。
“你说少奶奶在屋里大吵大叫,怎么这会儿如此安静?”
引她来的小丫鬟踮起脚,看着屋里情形,小声道:“大抵是少爷掐住了她的脖.子?”
白泷眯起眼,努力从那一团影子上分辨出她所说的动作,只是看了半天, 忽然伸手掐小丫鬟的胳膊, 嘴里咒骂道:“要死呢你!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匆匆赶来, 你竟拿我开心。”
她声音不大不小, 却正好透过窗叫屋里人听见。
书案上, 面色绯.红的少女恍恍惚惚,余光见有风来, 吹得帘幕轻晃, 猛然一惊, 连忙就推他。
男人埋首在她胸.口,无动于衷, 披在身上的狐裘不知何时已坠在地。
两个人亲.密无间,他身上的衣裳微微有些潮湿。
窗外, 小丫鬟哭哭啼啼的在抹眼泪,白泷仍在骂她,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思。
顾兰因原本动作缓缓,听着声,渐渐不耐烦起来,伸手将何平安的嘴紧紧捂住。
良久,一身热意的年轻人整了整衣裳,临走前将那粒免子铃还留在她身上。
顾兰因将书房门推开半扇,屋檐下的侍女已经走远了,他看着白泷的背影,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丫鬟。
小丫鬟瑟瑟发抖,满脸泪痕,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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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兰因垂着眼,冷声道:“山明,叫个人牙子来。”
小丫鬟闻言如遭雷劈,连忙求饶,奈何话没说两句,就让附近过来的小厮捂住嘴拖走。
正值年关,松风馆里其余丫鬟见此情形,头不觉压得更低了些。
顾兰因掸了掸袖子,寒风迎面而来,吹散了脸上的热意,他让人备水,先去沐浴更衣,等再回到书房,已然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此处且不赘述,只说那一边。
白泷回了自己的卧房,她躺在榻上才闭上眼,不想春音在门口拦了个人,一张嘴叽叽喳喳,扰得她心烦意乱。
“谁来了?”她问。
春音推了朱娘子一把。
“问你话呢!”
朱娘子赔着笑脸,福了福身,到白泷跟前先寒暄客套了两句。
她这个年纪都够做她娘了,却要伏低做小,只是她姿态放得越低,白泷就越看不起她。
少爷找了个这样的老女人做妾,也不怕别人笑话。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躺在榻上,懒懒问道:“你今日好好的来做什么?”
朱娘子揉了揉笑僵的脸,开始卖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姑娘服侍少爷左右,这院里上下都夸姑娘贤惠能干,不像我,年纪大了又不得少爷欢心,坐了
铱驊
一年的冷板凳,这年愈发难过了。”衣着寒酸的妇人挤出两滴眼泪,叹气道,“我人老色衰,自知配不上少爷,请姑娘开开恩,就放了我出去罢。”
白泷抬起眼皮子,奇怪道:“这话你跟我说什么?咱们都是给人当奴才的,我还有那样大的本事?”
“姑娘谦虚了,咱们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少奶奶就是个花瓶摆设,这松风馆里真正能说上话的,可不就您一个?您服侍少爷多年,是他身边最得意的人,这一年到头劳心劳力,将院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我说句老实话,就是大老爷那边的钱奶奶,也比不上您。”
朱娘子一番奉承,捧得白泷高兴不已,将方才在书房窗外生得闷气忘了一半。
“你真不怕闪了舌头,这辛亏是在我的屋里,要是被别人听到了,只怕要笑话我。”
朱娘子擦了擦眼角,见她脸上多了些笑意,不像刚才那样摆着一张臭脸,于是趁热打铁,拣了几件何平安当初在外开食肆的小事大加编排,哄得白泷又消了一半的气。
“说吧,你来求我,真就只为了出去?”
朱娘子点点头,可怜道:“求姑娘开开恩。”
白泷沉吟不语,手指绞着一缕头发,看似为难极了。
而朱娘子见她故意卖关子,便扑通一声跪倒她跟前,哭泣道:“姑娘,这于你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只这一句话,就能救我的命,求求您,我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镯子是我戴了二十年的,成色尚可,请姑娘莫要嫌弃。”
她摘了手上那只绿镯子,一把塞到白泷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白泷听着女人的哭声,莫名想起了书房里何平安跟少爷的那点动静。
她捏着翠玉镯子,笑道:“朱姐姐快起来,恁大人了,哭得跟小孩一样。你既然诚心,我就帮你一把。”
朱娘子喜笑颜开,连忙给她磕头。
白泷收下她的镯子。
今日除夕,别院里忙忙碌碌,送朱娘子出去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不过她是少爷带回来的人,白泷不敢自作主张,放她之前还要去禀报顾兰因一声。
她走到书房,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早没了人,于是又去正房那边。
正房里烧了地龙,沐浴后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玉簪色茧绸直裰,青丝未绾,身上似乎还带着水汽,比起人前的端正,此刻显得有些许懒散风流。
“少爷。”
白泷站在帘外喊了他一声。
“何事?”
他并没有唤她进来,白泷只得站在原地,将朱娘子的事说给他听。
顾兰因对朱娘子印象淡淡,如今人已没了利用价值,既然要走,便道:
“正好有个丫鬟要发卖,等会人牙子来了,你把她带过去。”
隔着厚厚的帘栊,男人的声音听着很轻,有几分温柔。
白泷不解:“这大过年的,这丫鬟犯了什么错要卖了她?”
她还以为是自己管教不严惹的祸,正要请罪,顾兰因笑道:“那丫鬟管不住嘴,只好卖了换个伶俐的。”
“朱娘子年老色衰,想来也卖不出几个钱,叫那人牙子不用挑了,谁看上了白送他。”
白泷站在门外迟迟说不出话,她没想到顾兰因竟是要卖了朱娘子。
寻常人家,如他们这般富贵的,若要打发走家里的姨娘,除非是真惹了祸,一般都还要给些银子替她们安置好,哪有像少爷这样不近人情的。
白泷劝道:“少爷,朱娘子这一年安分守己,要是大过年的就卖了,只怕招人闲话。”
顾兰因瞧着帘栊,缓缓笑道:“给人做妾,不就是这样?”
白泷怔住,虽看不见少爷的脸,可她总觉得少爷这是意有所指。
她从正房外离开,那一边朱娘子还在等她的好消息。
白泷摸着她先前给自己的镯子,终于是一咬牙,打算瞒着少爷放她一马。
她拣了几件自己不穿的衣裳,打了个小包裹送给朱娘子,而后带着人去后头找山明。
山明绑着一个丫鬟,见是白泷,客气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穿着裘衣的侍女走近后看那地上的丫鬟,不看则罢,这一看吓得浑身冒冷汗。
怎么是她……
这个丫鬟从书房过来给她通风报信,少爷却说她管不住嘴,白泷越想越害怕,见那地上的小丫鬟可怜地睁着眼求她,她慢慢转过身。
不多时,人牙子到了后门,山明将这小丫鬟交给过去,而朱娘子那头,因白泷有心要放她,便叫她挎着个小包裹轻易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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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明看她神色恍惚,问道:“你怎么了?”
白泷拿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声道:“少爷他近来似乎有些反常。”
山明看了看天,摸不着头脑,他说:“少爷不是一直这样吗?”
白泷摇了摇头,她快步往回走,逃一样躲回自己的屋子,除夕宴都不见她露面。
别院外,出了这牢笼的妇人深深吸了口气,想到自己竟在此蹉跎了一年岁月,唏嘘不已。
“大户人家有什么好的,这样寒碜,白白搭上我一只玉镯子。”
朱娘子一边走边骂,她回到六里桥,彼时朱大郎还在赌坊。
久未归家的妇人在墙头的花盆里找不到钥匙,硬生生在外等了半天,冻的鼻涕都下来了。
好不容易等来朱大郎,却先挨了他一脚,疼得诶呦诶呦直叫唤。
原来朱大郎在赌坊把身上银钱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回来时天都黑透了,他一时也瞧不清门口是谁,见身材瘦弱,就先一脚踢过去当出气篓子。
他听着熟悉的声音,大惊,随后欣喜若狂,将她紧紧抱住,就像是抱着命.根子一样。
而那些听到朱娘子痛呼声的邻里好心出来查看情况,见是他们夫妻重聚,便当作一件大喜事,纷纷祝贺了几句。朱大郎谢过众人,将朱娘子带回家。
除夕过后,正月间周围邻里串门,都想瞧瞧朱娘子,问她这一年去了哪里,谁知道朱娘子又不见了踪迹。
朱大郎逢人便传她跟野男人跑了,有不知情的就轻信了他,但也有那晓事的,私下里说是朱大郎将人卖了抵赌债。
可怜朱娘子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最后栽在了枕边人手上。
兜兜转转,白高兴一场。
六十五章
何平安不知朱娘子的遭遇, 除夕夜吃了年夜饭,顾六叔塞给她一份沉甸甸的压岁钱。
她到屋外拆开一瞧,红包里十二枚金币分外精致, 对应着十二节气,真是送到了她心坎上。
何平安到卧房里找红绳串起来, 藏在哪里都不放心, 最后放到枕下, 谁知道第二天再瞧,竟从金的变成铜的!
她在松风馆里到处找人,偏偏不见他的踪迹。
今日是初一,顾兰因已从浔阳的当铺抽身,明日便要启程去南京了,他能去哪里呢?
何平安气得砰砰朝他的枕头砸了三拳。
那时候白泷正好过来给顾兰因收拾柜子里的衣裳,见她这个傻样, 笑道:“这翻年后的头一日, 怎就闹了个愁眉苦脸?当心不吉利,一年都走霉运。”
何平安心里冷笑,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假惺惺问候了几句, 而后慢慢跟她套话。
“六叔那里今早上派人来问话,到这头不见他, 就问起我来。我是这院里最闲的人了, 耳又聋眼又瞎, 哪里知道他的去向,你要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这松风馆上上下下,想必除了你, 就再没其他人知道了。”
白泷抱着少爷的衣裳,一件件叠好,嘴里笑了笑:“没你说的那样灵通,少爷今日起来的早,我问过一声,不过少爷不告诉我,只说今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我猜啊,如今也就后头马房里的成碧知道,毕竟他早上给少爷套过马。”
何平安饮了一口茶,故意叹气,趁着她收拾屋子,自己坐在梳妆镜前捯饬了一会儿,换了身低调装扮。
六尺在屋外打拳,何平安出来后朝她使了个眼色,六尺蹦蹦跳跳跟过来。
她捂了一个冬天,脸皮终于白了些,少奶奶从顾家跑了之后,她就跟着其他人在村子里看那栋五进出的大宅子,中途少爷把她们接到过浔阳,只是后来又送走了。
这三年里她个儿长高了,身子苗条又结实,与从前的矮豆芽判若两人。
六尺说了很多村里的小事,诸如看门的那个老婆子没熬过去年冬,死了,桃桃这三年吃得好长得高,就先顶过老嬷嬷的缺,在家看门。
“我们走之前她哭得稀里哗啦,说人一个接着一个都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也要跟咱们一块。她去找柳嬷嬷,柳嬷嬷看她年纪太小,没有答应,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在家里生闷气。”
何平安都快记不起她了,听六尺这么说,又想起宝娘。她们三个人当初都是赵家一起陪过来的人。宝娘死的最早,死之前疯疯癫癫,到周氏跟前揭她的老底,不过歪打正着。
“柳嬷嬷若要算算年纪,也快到七十了,身子如何?”
“你放心罢,老爷把她当半个亲娘,一有不适,就请郎中过来,她从浔阳回来之后,周氏看她老的厉害,也不好意思让她伺候,她如今住在我们那宅子里,有丫鬟专门照顾,听说我们过来,还往船上装了一箱子的山货,说要给你尝一尝。”
“原来那是柳嬷嬷送过来的,也不早说。等会去厨房说一声,今晚上还要吃笋。”
何平安带着六尺,一边说话一边往后头马房去。
成碧如今地位看着不如从前,马房里的人却也不敢小觑他。
今日天难得放晴,那屋檐外有个穿青布棉袄的小厮揣着手蹲在地上晒太阳,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他听到脚步声,睁开一只眼。
从夹道走来的少女穿着身藕荷色洒金圆领袄,樱粉色插银宽襴挑线裙子,头发绾成一个圆髻,插着凤衔珠银钗,她一双乌沉沉的眼正盯着他。
成碧拱手弯腰,很是恭敬。
何平安看他笑道:“罢了罢了,你这样我不习惯。他把你赶到这儿来,多半是我连累了你,之前被他盯着,我不好跟你致歉,如今过了旧年,大年初一他不在家,我就赶紧过来了。”
“少奶奶慎言,我只是少爷身边的长随,去年是我自己糊了头,不懂礼仪尊卑方才惹恼了少爷。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不曾埋怨过您。”成碧道。
何平安见他故意跟自己拉开距离,又笑了笑,她把自己那几个铜钱塞给他,嘴里道:“这是我全部身家,你这样疏远我,我也没办法了,既然要开口跟你打听他的行踪,少不得要给你一点……好处?”
成碧哪敢收,吃过一次亏了,连忙缩手,当作烫手山芋。
何平安步步紧逼,一直逼得他后背贴上墙,无路可退。
成碧见她坏笑着看着自己,心里门清的很,无可奈何,只能长长叹了口气,喊了她一声祖宗。
“说吧,除了想知道他的行踪,还想知道些什么?”
何平安哈哈大笑,成碧听了大惊,伸手就要捂住她的嘴,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连忙瞪了她一眼,嘴里小声道:“你还没吃够苦?”
何平安拍了他一掌,笑眯眯道:“你这不就好了,先前给我行礼,眼睛都不看我,我还以为你被人夺了舍,身子里住了个老古板。他是怎么调.教你的?先前恨不得盯死我,这会儿又怕的要死。”
成碧别过脸,他嗅着她身上的香,膝盖还隐隐疼。
他知道何平安这是在记仇,只能无奈道:“少爷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敬你是主子,你也可怜可怜我这个给人当奴才的。”
“那你就只告诉我,顾兰因今早上去哪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碧被她这一折腾,巴不得快把她送走,于是跟她说了顾兰因的去向。
“少爷今早上去江边了,在路上买了几刀黄纸,大抵是要烧给……”成碧欲言又止,咳了三声。
“原来如此”
何平安看了看天色,这会儿还未过午,于是就先回去等了等。
日午吃过午膳,他人还不见回来,何平安又往马房去了一趟,这一次竟是要出去。
从别院到江边有好一段路要走,她是来借驴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碧看她要亲自出去找顾兰因,劝说了几句,见何平安是铁了心,立马把后门堵死。
“你要从这儿走,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何平安真就要往他身上撞,面貌阴柔的小厮皱着眉头,先伸手抵住她的脑袋,忍不住道:
“何平安,你是驴脑袋不开窍吗?”
成碧怕弄歪了她的发髻,手又抵到她额头上,他看四下没人,马棚里那头驴有了动静,于是小声道:“你从大门走不就成了?这大过节的顾六爷在家,顾六爷叫人套车送你,他就是回来了也没办法怪罪你。”
何平安茅塞顿开,脸上挂了笑。
成碧见状,也跟着松了口气,他看何平安转身就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她影子都没了,方才掸了掸身上的褶子,挥散身前那股淡淡的冷香。
此处且不赘述,只说前院,何平安依照成碧的指点,在顾六叔跟前留了话,果然有马车送她。
江边上这会儿风大,车夫见到江边的酒楼里有自家的车马,便道:“三少奶奶,三少爷指定就在这儿。”
马车里的少女掀开帘子偷看了一眼,果然就看到了楼上有沉秋的身影。
她戴着帏帽,领着六尺一起进楼。
这酒楼也是顾六叔手下的一处产业,里头伙计认出顾家的马车,殷勤上前招待,听六尺说是三少奶奶,高兴道:“原来三少爷等了一晌午,专为等奶奶过来,快请上楼。”
伙计在前引路,何平安心里却道了声不好,她上了楼,让伙计给她指了门,将人打发走。
顾兰因今日烧了纸,不知要等谁,自己若贸然进去了,一则坏他兴,二若是有外人在,更开不了口,白来一趟,于是何平安拉着六尺,在隔壁雅间坐下。
“咱们等一等。”
何平安说这话,不曾料到这一等就等了一个下午,待到天要黑了,顾兰因那头仍不见动静。
雅间里的少女贴着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去隔壁看究竟。
那扇格门被她撞开,本以为扑了个空,却不想屋内昏暗暗的,窗棂上的那一抹余晖正好被暮色吞没,倚窗观景的男人听到响动,缓缓转过身。
他今日一身素服,像是在为谁吊唁,竟在这临窗的雅间里待了一日,桌上只有几壶酒,何平安在门那头就嗅到这里浓浓的酒气。
“你是谁?”
何平安看他醉眼朦胧对着自己,反手悄悄把门合上。
衣着清雅的少女慢慢靠近,心里打着鬼主意。
顾兰因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一双俊眼半阖着,他俯身瞧她的耳垂,轻轻道:“耳坠子丢了么?”
何平安捂着一只耳朵,不好意思说这是让六尺拿去当掉了。
原来两人在隔壁坐了一下午,伙计送来茶水和糕点,但何平安身上只有那十二文钱,她听不见动静,怕顾兰因中途跑了,到时候自己留在这里无钱结账,便摘了耳上的一对儿金灯笼坠儿,叫六尺去当铺当些钱来。
顾兰因看她不说话,一个人从袖里取出一对儿桂花样式的耳坠,在她眼前晃了晃。
“可还认得?”
何平安望着摇摇晃的耳坠子,不等回答,耳垂被人捏住。
身后的男人动作轻柔,给她戴好坠子,声音带笑:
“我知道你喜欢,后来我路过那里,就买下了,一直想送给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听的一头雾水,而他手指冰凉,顺着耳朵往下,落在了她的衣领里。”我也给你裁了好多的衣裳,置办了好多精致的头面,都存在我的屋里。“
何平安浑身打了个颤,忽然明白过来。
顾兰因将她从后抱紧,那只手被暖过之后,他变本加厉,但何平安都忍住了,等他抱着自己往墙上抵时,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还喜欢金子,你能给我金子吗?”
六十六章
顾兰因没有吭声, 埋首在她颈侧,动作微微顿住。
此刻华灯初上,初一的夜里, 酒楼中极为热闹,门外人来来往往, 光影缭乱, 偏这一间黑漆漆昏沉沉, 半开的窗扇迎进一缕月色,他嗅着她身上的幽香,眼神暗沉。
月明风细,隔壁间的粉头拨起琵琶。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
席上觥筹交错, 笑声不断。
一墙之隔, 顾兰因抱着她,额上一层薄汗, 他听着何平安压抑的声音, 微微仰着头, 一双眉眼瞧着湿漉漉的,仿佛从水中出来一般。
“你要金子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轻柔极了, 唇色泛着明艳艳的红, 贴着她细白的脖颈, 落下一个吻。
背脊抵着墙,乌发散乱的少女失神地看着他身后。
她手里紧紧抓着一物, 是方才混乱时从他腰间摘下的玉佩。
既然是他的贴身之物,想必价值不菲。
何平安缓了几口气, 挣扎着就要推开顾兰因。
浑身酒气的年轻人却将她死死抱住,嘴里问道:“你想要多少金子?”
何平安一愣,手抓着他的衣裳,试探性道:“你有多少金子。”
他朝她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渐渐笑出声,最后贴近,缓缓道:“我纵有一座金山,与你有和干系?”
何平安忽然醒悟,有几分意外。
“你知道是我进门,故意如此,我还以为你有多痴情。”
“前脚在江边诉完情,后脚就来碰别的女人,你假心假意,除了自己,分明谁都不爱,刚刚演什么戏!”
顾兰因伸手拨弄她耳上的坠子,微笑道:“这事谁告诉你的?我猜猜,是不是成碧?”
“我的事你别管。”
何平安拿了他一块玉佩,也不算白来一场,见他还堵着自己,一巴掌甩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人方才缠在一起,这一会儿她动手,顾兰因躲了开来,就这么个空隙,何平安把他桌上的酒都顺走,踢开门就跑。
身后有人追过来,何平安头也不回,出了门就往热闹地方钻。
夜里天气尚寒,她跑得气喘吁吁,顾兰因在身后喊她,人群里似乎有人回头投来一记目光。提着酒壶的少女跑了多远自己也不记得,周围人影憧憧,她跌跌撞撞向前,最后拨开遮眼的一个人,尽头是江边的码头。
有船泊在码头,舱内有人在弹琵琶,一盏豆大的烛灯,照出一个女人的轮廓。
她望着江上的袅袅寒烟,见无路可跑,索性一壶酒干尽。
何平安将酒壶远远丢出去,只听水上啪地一声响,与此同时,舱内的琵琶声截然而止。
——
何平安彻夜未归,顾兰因看着江上捞起来的酒壶,还以为这酒鬼昨夜喝多了往水里扎。他正要叫人去水里捞一捞看,江上一只小船却靠了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宿醉后的少女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见到岸边站了许多人,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去哪了?”
何平安挠了挠头,回首看着那只小船,记忆模糊。
“我昨晚上听到船上有人在弹琵琶,她掀开帘子,朝我招手……”
顾兰因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愠怒道:“你个蠢货!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怎么别人朝你招招手你就过去了?”
何平安捂着头,一脚踹过去:“还不是你买的那壶破酒!我喝了酒,看她就像是看到了我娘,我娘朝我招手,我能不过去吗?”
顾兰因听她这样说,见哄她的是个女人,略微松了口气,随后便跳到船上查看。
这小船干干净净,铺了簟子,一只朱红的茶几摆在船舱里,左右两只蒲团,像是被人收拾过,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顾兰因脸色沉沉,回首见何平安依旧是没心没肺的,上了岸便把她揪回去,浑身搓了一遍。
何平安喝了一壶酒,被热水一泡,昏昏欲睡。
“你那壶酒,怎么回事?”
“有些致幻罢了,我都不敢喝多,你却抢了一壶。”
顾兰因在翻拣她昨夜穿的衣裳,可里里外外都找不到自己的玉佩,转身问道:“我的玉佩呢?“
何平安睁开眼,低头想了想,但什么也不记得了。
“拿我的东西去献给别人?那玉佩是上好的玉料,我亲手雕刻,本该是无价的,不过可怜你,姑且就算作三千两,是以你如今的帐上又要再添上三千两了。三万三千五百两。”
何平安洗把脸,见他冷着眼看自己,蹙眉道:“我知道了。”
反正也不会还,瞪什么瞪,何平安心里笑了笑。
顾兰因等人日中时分才从别院离开。
顾六叔出门送他,看他夫妻两个上了往南去的船,这才觉得了却了一桩心头事。
船到了鄱阳县,若是按照原先顾六叔的安排,应该从浮梁走,过了婺源往下,就到了歙县,不过顾兰因临时改了主意,叫船改道往祁门去,从池阳的石台县路过,汇入扬子江,最后经过铜陵芜湖,直往南京而去。
何平安从未走过这样远的水路,一路睡了多日,闲暇之际从成碧跟山明几人口中得知了顾五叔的些许底细。
原来顾兰因的五叔是南京城的木商,最早贩卖的是婺源的杉木,积下了厚厚的本钱,现如今家大业大,还采湖广四川等地的木材,在江上放排,漂运到南京上新河来转卖。
这一日顾兰因下船拜访岸上的旧友,不在船上,何平安跟成碧隔着远远的距离蹲着晒太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上放排,就不怕那些木头都漂散了吗?”
“那些排工都干了不知多少年头,个个都是熟手,要真怕这个,何必丢水里。更何况之前还有人在海里放排的,定然是有技巧可言,不过咱们也只能看看罢了。”
“那为什么现在没人放排?我还没见过呢。”
成碧白了她一眼:“这会儿还没涨水,谁这么傻。”
何平安将手上的咸鱼砸过去:“好好说话!”
戴着瓜皮小帽的少年哼了一声,将那咸鱼接了个准,晒着太阳吃得美滋滋。
三天之后,船到南京。
六十七章
顾兰因的五叔收到书信, 这些日子一直派人候在各个渡口。
他们一行人下了船,那边都雇了轿子来接,有小厮飞奔回府传话, 后宅里的女人们纷纷整妆,专等着他夫妇二人。
顾五叔早年来南京, 娶的是崔翰林的女儿, 妻家世代儒门, 不过清贫了些,正好仰仗他的财力,这三十年间供出了两个进士,俱做了京官,一朝发达起来。现如今到儿子这一辈,嫡子娶了南京兵部尚书的孙女儿,几个庶子各有造化, 家中人丁兴旺, 搁在这南京城,也勉强算一门显贵。
顾五叔虽多年不曾回徽州, 但念着老家的亲友, 顾老爷一封书信寄来, 他即刻便让家里仆从收拾出一座干净院落,预备作侄儿的落脚处。
话休絮闲, 只说何平安等人从渡口下了船, 坐上女轿, 一路往顾家府邸而来。顾五叔的宅子买在裕民坊,原先只有三进出, 后来几个儿子都娶了亲,就把左右隔壁的宅子也买下, 几处打通,占地颇大,修整后十分阔气。
何平安头回来南京,轿子里撩开帘子,偷偷朝外张望。
城里街道颇宽,九轨可容,因还在正月,热闹随处可见,一路还能望到不少写着“吉庆有余”、“太平有象”的斗方跟条幅。沿途商铺鳞次栉比,幌子招牌不计其数,川广杂货、西北皮货、茶社酒馆、卜卦命馆……
跟浔阳相比,南京的繁华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是五方所聚要之所,文物渊藪,良工巨商百货业集。【1】
见快到顾五叔家门首,何平安放下帘子。
顾家的小厮把门打开,女轿夫抬着轿子往里,坐在轿中的少女闭着眼,脑中仔细回想先前成碧与她说的那些消息。顾兰因这个五叔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后宅里的女人她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
等到了垂花门前,不能再往里了,白泷撩开帘子,轿中的少女方才下轿。
何平安今日穿着大红通袖妆花缎圆领袄子,一条松绿插金宽襴的裙子,头发盘起,戴着金丝狄髻,周围插着金累丝簪儿,还簪了几朵鲜花。
少女粉浓浓一张雪白的脸,春山低翠,眼里波光潋滟,韵致动人。
几人走到正房,府内丫鬟打起帘栊,明间里早已等候了一众人。
何平安抬眼,对着众人先行礼拜见。
五个未出嫁的姑娘回了一礼,再就是与她同辈的几个媳妇。
一家人头回见她,坐在上首的老妇人朝何平安笑了笑,将她仔细打量,开口道:“早就听说侄儿娶了个貌美又贤惠的妻子,都说眼见为实,咱们今日算是见着了,果然不假,快请坐,看茶!”
何平安谦虚了几句,知道她就是顾五叔的原配,向她问好。而崔氏见堂前立着的少女皮相甚好,衣着光鲜,为人却谦逊,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你头回来咱们家里,想必人生地不熟,不过不用担心,我这些媳妇与你都是一般大的,同龄人之间或有说得上话的,必然不会叫你孤单。”
何平安微微笑了笑,这一屋子人她谁也不认识,也不好多言。崔氏把自己那几个媳妇挨个介绍了一遍。
坐在她手边上的女人穿着品红宝莲纹云绸对襟袄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累金丝镶东珠的金凤,一张圆脸,杏仁眼,正是兵部尚书的孙女穆银瓶,她到顾家来算是低嫁了,一屋子人没个比她娘家身份更高的,崔氏平日不敢对她如何,如今头一个介绍,何平安起身又行礼。
“妹妹快别多礼,请坐、请坐,都是亲戚,头一回见,不知妹妹姓什么。”她笑眯眯问道。
何平安本想说自己姓何,不过临到嘴边,改了口。
“姝儿,还不快拜见你赵三婶婶。”
站在穆银瓶身后的小姑娘慢慢往前,她梳着双鬟,穿着粉绿的袄裙,声音细细道:“姝儿拜见三婶婶。”
何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料到今日有小辈在,早备好了礼物,小姑娘道过谢,又躲到亲娘背后站着。
这之后依次是李氏的女儿顾之懿,明氏的女儿顾之珠,何平安一人送了一个金项圈。
至于崔氏边上那些站着的庶女,何平安也有赠礼。
崔氏见她出手这样大方,更高看她一眼,嘴里笑道:“你远道而来,咱们家女儿又多,真是让你破费了。”
“姑婆叔公盛情,区区薄礼而已,不必见外。”
何平安坐在椅子上,说这话时当真是半点不觉得破费,原来这些都是顾兰因的东西,若是她不送,被他查到了就要记在自己帐上,今日这屋里应当是缺了一个人,她那里还有一只金镯子不曾送出去。
她不动声色瞧了瞧这一屋子的女人,崔氏身边那五个庶女穿着水青的袄子,之前报了名姓,依次是绿、筱、媚、清、涟,光看模样,便能猜出其母亲都是美人坯子。至于崔氏的三个儿媳妇,倒是应了那句话,娶妻取贤,在色上则要欠缺一二,三儿媳妇明氏在这屋里头看着最不显眼,偏那女儿最闹腾,众人说话间跑来跑去,最后扑到了何平安身上。
约莫六岁的小丫头,童言无忌,问东问西,何平安就抱着她胡言乱语。
崔氏见这孩子没完没了,瞪了明氏一眼,明氏连忙就要把女儿抱回来,恰好这时有人从门外进来,何平安抬眼看去,是个穿着秋香色褙子的老嬷嬷。
她俯身在崔氏耳边说了几句话,崔氏脸色都变了,小声道:“你说的当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点点头。
崔氏皱着眉,见有外客在,一时不好发作,只好摆摆手,对上何平安,又换了笑脸道:“如今快到日午,咱们听说你们夫妇来了,置办了一桌席宴,专为二位接风洗尘,请先移步。”
有丫鬟带着何平安往正厅走,等她一出去,那崔氏就砸了一只茶盏。
“混帐东西,送她去庙里原是为了保住她那三病五灾的命,这才不过两年,居然还敢跑。你可听仔细了?”老嬷嬷朝后指了指,“她师父都找来了,不然咱们还蒙在鼓里呢,听说去年年底就走了,却借口说归家探亲,一时放过去了。”
崔氏把贾尼姑喊进来,细细盘问。
“我们那六姑娘怎么好端端的要跑?是不是你庵内不干好事?看她离家远身边又没人照顾,伙同其他女尼虐待她?”
苏州黄枫庙的贾尼姑拜过崔氏,唉声叹气道:“这却不知从何说起。小尼佛门中人,又是常来太太奶奶这里走动,受了不知多少恩情,为何要虐待她?岂不是忘恩负义?”
“庵中生活清苦,六姑娘出身豪门,头一年十分不习惯,嚷着要回家,小尼念她年纪小,破例叫她过年回家看看,去年年底,就是一个月前,又准了她一次,哪知道隔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她回来的影子,这才一路找过来。”
崔氏拍桌子怒道:“她一个女儿家,纵是出家做了尼姑,你们也要多照看些,怎么敢让她孤身一人回来?就不怕路上有歹人么!”
贾尼姑心里呸了一声,前年她也孤身一人回来,若那时不妥,怎么不开口呢?这会儿又假惺惺关心起这个庶女,要真是为这六姑娘好,当初就不该把人送到庙里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对着自己的财主,贾尼姑忍了下来。
“太太有所不知,六姑娘性子顽劣,在庙里时就十分懒散,不与其他师姐一起念经打坐,时常出门在街上耍玩,小尼罚过她几次,因贵府的小姐,不敢太过,哪知道还有这样的胆子。”
崔氏闭了闭眼,气道:“跟她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亲娘一样,六姑娘在家病怏怏的,一到庙里就生龙活虎,可见是天生没有享福的命,今日既然逃了,今后无论是生是死,都看她造化了。”
“她要是还有脸回来,你们见到了,不必回我,先关起来恨恨罚她一回,定要让她长长记性。”
众人不敢出声,只有先前回话的老嬷嬷点了点头说是。
何平安在堂厅里等了一会儿,这鸳鸯厅前头宴请男客,后头宴请女客,她先来了,忽觉的这崔氏老太太并未把她放在眼里,想到今日送出去的礼,何平安叹了口气。
还好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然这饭她哪吃得下。
而她身后的白泷一张脸都黑了,要不是在别人家里,她这会儿定然要骂出来。
既然宴请宾客,这会儿却让客人干等着,岂有此理。
一盏茶后,崔老太太携众女眷终于来了,崔老太太说了些场面话,只是端着架子,瞧得何平安心里发笑。
她坐在主位上,大儿媳妇穆银瓶坐在右手边,何平安见自己只能坐在左边二客的位置上,总算是弄清楚了这个家里众人的地位。
大家吃了几杯酒,席宴开到一半,门外闹嚷嚷的,崔氏不悦,让婆子出去查看究竟,谁知道那婆子才出去,又吓得缩回头,嘴里道:“梅姨娘拿刀过来了!”
崔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说什么?”
众人都还愣着,何平安却从那一个“刀”字当中品出杀气来,二话不说,先做缩头乌龟,往众人身后躲。
说时迟那时快,屋里丫鬟尚未将隔扇关上,有人披头散发已经进来了。
她一眼就看见崔氏,手中一把长剑,毫不犹豫就捅过去。
何平安看着那血滋出来,恍恍惚惚,仿佛在做梦,见众人乱作一团,尖叫不止,当下两眼一翻,往后就倒。
六十八章
屋里乱成一团, 众人见崔氏被梅姨娘一剑捅了心窝子,俱瞪大了眼,而始作俑者像是被灌了鸡血似的, 愈发亢奋起来,她剑一抽, 反手又抹了崔老太太的脖子, 离着最近的大儿媳妇被喷了满脸的血, 这会儿翻起白眼,另两个站着伺候的腿脚跟着发软。
隔壁间的男人听到杀人两个字,停了筷子,先还难以置信,后听丫鬟婆子们大喊大叫,方知不是假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此间女眷颇多,顾五叔先进来查看。
跟了他多年的发妻这会儿死的透透的, 横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看着分外骇人。而梅姨娘发髻松散,挥剑乱砍, 一双眼杀红了, 连他都不认得, 也要捅他。
“没用东西,这么多人还拦不住她一个!”
顾五叔身后几个长随忙伸手制服她, 鬓角泛白的男人一巴掌打过去, 嘴里道:“糊了头的贱人!竟敢当众刺杀主母,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她害了我女儿,我要她偿命, 她死了没?”梅姨娘嘴角流着血,被人牢牢按着, 眼神里竟冒出一丝戏谑来,“她死了不好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氏疯了!快堵了她的嘴,即刻送官。”
顾五叔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怒不可遏,又扇了一巴掌,骂她是蠢女人。
这间厅里晕了好几个人,顾兰因寻来时何平安倒在角落里正眯眼偷看众人的反应,见他转到跟前,连忙装死。
而白泷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先扑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少爷!”
衣衫清雅的侍女一张脸惨白惨白的,说话也是结结巴巴,半天不知说的什么。
那些丫鬟婆子里有成精的,见此情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这年轻人实在陌生,模样却又极其的俊秀,不由盯着多看了几眼。
顾兰因虚揽着她,言语温和,安抚几句后,视线落在了白泷身后。
何平安早闭上了眼睛,鬓发上的几朵粉色山茶被人踩烂了,不过一身鲜亮衣裳,发髻又梳得漂亮,就是待在角落里,一眼也能瞧见,
她本该在崔氏身边才对,如今藏到这里,倒也有几分小聪明。有小丫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福至心灵,三步并两步过去抢着把人扶起来,嘴里还道:“赵三婶婶晕过去了。”
白泷回过头,一个激灵,赶着也去扶她。
“少奶奶刚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她欲言又止,伸手掐住何平安的人中。
何平安本就是在装晕,被她这一掐,疼的先皱眉,认定她是故意的,于是一巴掌打过去。
白泷耳朵嗡嗡响,周围人听到这一声,顿时安静下来。
众多目光落来,角落里昏迷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眼神茫然。扶她的小丫鬟很是高兴,不过一侧的白泷却红了眼。
何平安见她这鬼样子,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人前她是赵婉娘,白泷再如何也不敢跟她撕破脸,只能忍气吞声,何平安借着这个机会,沉下了脸,又扇了她一巴掌。
“你这不长眼的贱婢,方才那疯子提剑冲过来,你人在哪?我在地上躺到现在,还是叫别人先扶了起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
白泷睁大了眼,面皮涨红,两颊火辣辣的疼。
“你……”
何平安推开她,自己整了整衣裳,周围有丫鬟来劝的,她正好顺着台阶就下。
至于顾兰因……
顾五叔在跟他致歉,说是日后再为他办一场洗尘宴,今日府里乱糟糟让这个侄儿见笑了。面露哀色的年轻人很是体谅,拱手先告辞。
他回头瞥了一眼何平安,她倒是乖顺。
顾兰因跟着引路的丫鬟到了青萍小筑,这儿除了他自己带来的丫鬟仆从,还有些许陌生面孔,他把人抓到房里,紧紧关着正门。
何平安知道他要发难,一进门就往地上滚,顾兰因见她像是没骨头的虫,尽往桌底下、床底下钻,冷笑道:“在外头摆主子的谱,到我跟前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样子,谁教你的?”
何平安见他跪在毯子上伸手要捉自己,一口咬过去。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她就是该打,要是搁在以前,我还要踹她一脚。”
顾兰因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声音不如开始那般冷硬,他偏过头,床底下的少女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粉浓浓的面上隐隐有几分不安的神色。
“你是仗着我现在好说话,故意欺负她罢了。”
水天碧的衣袂垂在毯子上,他挡着一线光,一双秀气的眼眸死死盯着她,像是盯着罗网中的猎物。
“要是在从前,你猜我会怎么罚你?”
“现在不比过去,你若是出去认个错,我就轻轻放过你,决计不会剥你的衣裳,更不会叫你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跪上一夜。”
何平安警惕地看着他,嘴里道:“你在哄三岁小孩呢?”
顾兰因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怎么知道?”
她微微皱起眉,不知他要卖什么关子,心跳开始加速,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紧紧握成拳。
顾兰因起身离去,听着正门开关的响动,何平安趴在原地,迫切地想要爬出去,再躲到另一处。
只是探出头,又怕中了他的计。
她就这样犹犹豫豫,等他再次折返,忙又躲回去。
顾兰因此次回来,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这卧房里几天前就布置好了,今早上一行人到,六尺她们就将何平安的衣裳首饰都带进来。
顾兰因从她们几人手里拿来钥匙,递给了白泷。
“这些东西,若有看得上的,尽数拿走。”
白泷为难道:“可是这都是少奶奶的,我一个下人,要是被人传手脚不干净,该如何是好?”
顾兰因失笑,他摸了摸她两颊的红肿,从袖里又取出一瓶伤药给她。
“这些衣裳首饰原是我出的钱,何曾是她的,你若是不挑,岂不是白挨了打,便宜了她。”
顾兰因刻薄起来与三年前别无二致,对着白泷,他倒是念着幼年的一点情分,给了她莫大的脸面。
白泷拿了钥匙,将何平安装首饰的匣子打开。
她见顾兰因看着,畏手畏脚的,最后还是他挑了几样金灿灿的塞过去,那些全是何平安平日的心头好。
白泷抱在怀里,面颊发红,不过被巴掌印挡着,一时也难叫人看出来。
顾兰因对着剩下的头面,将金的统统拣出来,只留下白灿灿的银器,随后开了衣柜,将她鲜亮的衣裳也纷纷丢出去。
何平安在后头床底下偷窥,见白泷满载而归,忍不住闭上眼。
日光晒在透亮的高丽纸上,细小的尘埃轻轻翻滚,室内静悄悄的。
顾兰因瞧着她这一处,慢慢走近,他端着烛台,借着光,看清了她躲在床底下的乌龟模样。
“出来罢。”他说。
何平安脸贴着地板,嘴里道:“我一点都不心疼。”
顾兰因笑了笑:“我听你的声音,不像,况且你心疼与否,跟我是没有半点干系的。”
“你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何平安咬着牙,不说话。
见何平安是要缩在里头过夜,顾兰因便吹灭了灯。
他将屋里门窗都关好,也不知是过了几个时辰,何平安眼皮子开始打架,睡意涌上来,让人难以招架。
“不能睡、睡……”
她掐着自己的胳膊,只是撑了一盏茶工夫,实在受不住,到底是歪倒过去,不省人事。
意识昏沉间,有人似乎回来了。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府内因崔氏之死,弄得好不安宁。
正月里出了这样一桩荒唐事,一则不祥,二则坏了小辈们的科考。
原本府内的三公子已经赴京预备着今年的礼闱了,现在崔氏一死,他倒白赶了路,不得不回来奔丧。
仆人门撤下家里的红灯笼,挂上白绫,又赶着去买棺材,崔氏的尸体现就摆在花厅里,家里几个体面的老嬷嬷有给她缝口子的,也有给她净身的。
顾五叔从衙门回来,脸上神色不明。
夜风吹过树杪,年近半百的男人迟迟不敢靠近那个花厅。
他跟崔氏是结发妻子,想当初也是有过一段恩爱的岁月,后来生意兴隆,家里光景一日好过一日,后宅里人也多了起来,崔氏不知何时,像是变了一个人。
梅氏今日杀了她,顾五叔就念起了她的好,不过人已经死了。
他转身去梅氏那里。
梅氏原先长在土匪窝里,习得一身好武艺,初次打劫商队,就踢到了顾五叔这块铁板。因模样好,顾五叔千方百计把她娶了回来,后生下了他的第六个女儿。六姑娘自小体弱多病,养在崔氏的膝下,苏州的贾尼姑常来家里走动,见着了六姑娘,就给她算过一卦,崔氏看她是个有佛缘的,就给贾尼姑带回去,让她出家做了个小尼姑。
梅氏为此跟他大吵过一架,顾五叔哄了许久,最后送了她一口极锋利的宝剑。
今日崔氏之死,梅氏说的话,戳到了他心里那最阴暗的地方。
屋里空空如也,顾五叔坐了一夜。
七天后,三公子从外回来奔丧,崔氏的棺材停了七日,今日正好出殡。
他自下了马,就飞奔进灵堂,伏地大哭。
三公子将至而立之年,模样与顾五叔有几分相似,他穿着丧服,泪流满面。
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个男人,因是朋友,也来了灵堂前吊唁。
只见他眉眼五官十分清秀,若是换了身衣裳,被人当成女子也是有的。
六十九章
灵堂里女眷哭成一片, 素白幔帐,灵幡纸钱,像是雪一般, 干净极了。
陆流莺对着崔氏的牌位,先上香。
烛光舔舐着檀香, 他垂眼看着顶端一闪即逝的火星, 眼神无悲无喜。
祭拜吊唁过后, 陆流莺跟着三公子去他的院子,路上从一片竹林经过。
早春时节,竹青花瘦,曲径匿在绿雾之中,听到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陆流莺抬眼看去。
雾气散尽,及至眼前, 一身素服的少女闯了出来。
俗话说的好, 要想俏,一身孝, 她通身的素雅, 乌浓浓的发上又是一水儿银器, 不过生来是个明艳的模样,反倒衬出了几分动人之姿。
陆流莺见她神色惊慌, 于是朝她身后投去目光。
四目相对, 从竹林里追出来的年轻人缓缓站定, 他穿着霜白衣裳,鬓发微乱, 却是儒雅风流的气质,此刻朝着两人拱手作揖, 面露微笑,唤了三公子一声“堂兄”。
三公子恍然大悟,笑着回礼,又与陆流莺解释了一回。
“这位是弟妹?”
“正是,早间出来的匆忙,让二位见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见何平安这会儿跟个呆鸡一样,提醒道:“这是堂兄,在家排行第三。”
何平安福了福身,喊过堂兄,只是对上他身旁的男人,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人男生女相,穿着白色道袍,身量高挑,两弯秀眉,一双瑞凤眼,看人时笑也不笑,分明是冷冷清清的姿态,可他垂眼对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仿佛起了一丝波澜,如初春的融冰,一点一点扰动了春水。
顾兰因道:“你先回去,且带了丫鬟一起,到时候去晚了也不妨,我昨日跟大嫂她们说过了,你身子不好,她们不会怪罪你。”
何平安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身后的目光仍还落在身上,她走到深处,朝着竹林外看了一眼。
三公子带着两人去了书房叙话,从背后看,她一时居然分不清谁是顾兰因。
……
何平安回到青萍小筑,六尺在篱笆边张望,见她完好无损又独自走回来,松了口气。
今日是正月十五,崔氏的葬礼不宜大操大办,日中出殡,离着现在还有些许时辰,何平安让六尺去厨房端些朝食来。
她一早上未进水米,又跟顾兰因闹了矛盾,跑了一路,如今饿得发晕。
她往明间的罗汉床上一躺,不等闭眼,白泷收拾卧房出来。
打扮齐整的侍女穿着月白袄子,头上插戴着精致的珍珠头面,自打上次被何平安扇了两巴掌,她倒是学乖了,当着自个儿主子的面,端的是温良贤淑,一到何平安跟前,就变了鬼。
她见何平安软得没骨头,光天化日下像一滩烂泥躺在明间,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何平安翻了个身,只等着六尺端来饭菜,送到嘴边上,故意气她。
果然,白泷望着她碗里那一点荤腥,又不悦道:“崔老太太前脚刚去,咱们住在她家,你怎么还能吃荤,也不怕别人瞧见了,说少爷娶了个不懂事的老婆。”
何平安闻言笑得在床上打滚。
“我昨儿要是不偷你的饭菜,我还真以为你说的有道理。你吃的满嘴油光,到头来给我喂草,崔老太太死了又如何,她可不是我的婆婆。我吃肉怎么了?碍你眼了?”
“什么?是你!”白泷一愣,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跟你主子吃的可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他是夫妻,我才是给人端茶送水的丫鬟呢。”何平安冷嘲热讽道。
“你瞎说什么?!”
何平安笑了笑:“戳中你心思了?”
“怪不得怪不得,我说他早上怎么处处欺我,原来是想从我这儿为你那一碗饭讨公道。”她坐起身,掰着手指道,“你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这么些年你忠心耿耿,他也待你十分体贴,我初来乍到,还以为你是顾家的小姐。白泷,哪一日我若不在了,你就是做他的妻也使得。”
何平安话音未落,白泷连忙跺脚,大喊道:“你要死,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烂舌头。”
何平安打量她红脸的羞怯状,知道自己真说中了,捂着肚子笑得发抖。
一旁的六尺却听傻了,目光游移,像受了莫大的惊吓。
“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我不过说几句话,你就怕成这样,真没出息。”何平安道。
白泷说不过她,逃似的出了门。
而何平安望着她的背影,笑着笑着,却倒像是猛然被点拨了,一时忘了吃饭。
细细想来,她活在赵婉娘的影子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顾兰因的心上人皎皎无暇,他珍之爱之不敢亵渎,而她顶着这样的脸,就是个现成的、难得的玩物。他绝不会用马鞭来抽她,也不会用烛油来烫她,更不会一边奸.她,一边又骂她。
白泷既然心底喜欢他,不如就做她一块垫脚石好了,既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
话休絮烦,只说日中过后,崔氏的棺椁被抬出灵堂,家人一路送到城外,何平安也跟着一起,她披麻戴孝哭过一回,两眼发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走了这么多路,这会儿歇在棚里,太太小姐们坐在一处,桌上摆有茶果糕饼,何平安看丫鬟们疲惫的模样,料想到身后的侍婢们也是如此,伸手抓了几块糕饼用帕子包了,递给白泷。
白泷在人前顶了她贴身丫鬟的职,上一回崔氏遇刺,她吓得扑倒主子爷怀里,有眼尖的嬷嬷丫鬟就将其记在了心里,今见何平安先顾着她,都暗暗觉得她身份不简单。
而长棚里,白泷谢过何平安,或许是想到从前她装出来的好性子,于是收到袖中,忍着饿,碰也不碰。
何平安倒是笑了笑没说话。
日头下,崔氏的棺椁已经入了穴,只待填好黄土,再哭一回,众人散去。
这闲暇间,三公子的正妻明氏坐在她身旁,见三公子从棚外路过,拉着她的袖子道:“那身边的可是你夫君?”
何平安抬眼仔细认了认,日光晃眼,她正要点头,不想先看到了男人腰上的玉佩。
七十章
那是顾兰因的玉佩, 分明已经丢了。
怎么会……
天光云影,草木树石,刹那间失了本色, 她怔怔瞧着那枚碧色宝莲纹玉佩,脑海里浮出几道模糊的画面。
细腰柔荑, 绿鬟玉肤。
那夜的小舟飘飘摇摇, 弦乐婉转, 燕脂褪尽,有人取了她手里的玉佩。
素白的衣衫上浮着馥郁柔美的意可香,她醉沉沉地抬起眼,不知何时,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五弦琵琶早已撤去,绿鬟半脱的女人凝神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笑意极淡。
陆流莺回首, , 日光洒落一身,分外的明媚。
而明氏见不是顾兰因, 微微一诧, 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与身旁的少女道:“还是你眼尖,果然不是你夫君, 只是这两个人, 从背后瞧着, 还真是不好分辨。”
“他叫什么名字?”
明氏道:“我听你姐夫身边的允儿说,是叫陆流莺, 原是京中武英侯之庶子,此番游江南, 跟你姐夫半途相识,同气相求,正要一同北上,叵耐老太太去世,适才来此吊唁。”
“只是他这模样……”明氏用帕子掩着嘴,小声道,“没有半点男子气,和你夫君差远了。”
何平安慢慢收回目光,扶着脑袋,心思沉沉。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打道回府。
何平安坐在轿子里,白泷在后跟着,她满心想的都是陆流莺。
天下不该这样小,若他就是舟中之人,那自己岂不是和他整整厮混了一夜?可恨自己喝了那么多酒,错把生人当成了亲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用力打了自己两下,心里发誓要戒酒。
傍晚,青萍小筑摆饭,因是元宵夜,又送走了崔氏,膳食比往常都要更丰盛。
明间的桌案上摆了四碟鲜果,四样银丝细菜,四碗炖烂:一碗酸笋鸡皮汤,一碗山药掺的猪肉圆子,一碗酥酪伴的鸽子雏儿,一碗爆炒的龙肝凤腑,另还摆了两大碟鹅油汤面蒸饼。
顾兰因从府外回来,见何平安滴酒不沾,笑道:“今日是孟光接了梁鸿案?你也改性了。”
何平安碗边的酒杯是倒扣着的,她听顾兰因揶揄自己,索性把酒推给他。
“当真不喝酒了?”
何平安点点头。
“往后都不喝酒了?”
何平安有些许的迟疑。
往后是十年二十年,真要滴酒不沾,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她一时没有作声。
身畔的男人嗅着酒香,先将酒杯满上,一双眼觑她此刻的模样,笑了笑,声音十分温柔:
“既然还拿不定主意,如今假惺惺的给谁看?”
他递来杯盏,杯沿抵着她的朱唇,缓缓倾倒。
未几,酒液顺着她的唇角往下流淌,打湿了她雪白的衣襟。
顾兰因倾尽酒盏,轻轻捏着她的下巴,俯身问:“今日遇见谁了?”
耳畔是他说话时扑洒来的热意,何平安缩了缩脖子,别开脸,蹙眉道:“你叫白泷天天跟着我,我遇着谁了,你问她不就知道了么。”
他缓缓贴近,身上的篱落香似草木芬芳,清清冷冷,眼里却映了几点烛光,透出一丝炙热感。
“白泷说,你今日瞧了陆流莺许久。”
“陆流莺是谁?”
顾兰因笑出声来。
“你跟我装什么傻。”
话音落下,他吻着她嘴角的酒,一点一点把女孩抱到膝上,像是抱着一团云,非要拆散了才罢休。
这会儿虽是傍晚,天还是亮的,门也是开的,丫鬟进进出出,轻易就能看见。
鬓发散乱的少女咬破他的唇,用力挣脱,声音不稳。
“你发什么颠?!管他是陆流莺还是顾兰因,上赶着求我,我都不稀罕多瞧一眼……”
何平安抽出手,见他还要更过分,先一巴掌打过去。
啪——
屋里刹那安静。
有小丫鬟掀开帘栊进来查看究竟,见到明间里的景状,瞪大了眼,随即就往外开溜。
顾兰因摸着半边脸,声音轻轻:
“日远日疏,日亲日近。你不过被我睡了几日,就这样猖狂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将她推开,却是反扭过双手,剥了袄子,只留下一件粉白的主腰,何平安看他沾血后格外红的唇,心跳剧烈,开始求饶。
他嘴角微微翘起:“晚了。”
……
屋外小丫鬟心里战战兢兢,六尺过来时她不敢说话,见她也跟自己一样被吓出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你怎么屁都不放一个?存心的是不是?”六尺朝她脑袋扇了一巴掌,压低声音骂道,“少爷跟少奶奶在里头办事,你在这儿坐着也没长嘴,快走,我盯着,你去烧些热水。”
那小丫鬟捂着后脑勺,如释重负,一溜烟就跑了。
六尺在外等的天都黑透了,好不容易才等来一句吩咐。
丫鬟在净室放好热水,顾兰因跟从前一般将她洗干净,何平安闭着眼,一言不发。
折屏上落着她单薄的影子,水珠滚落,她眼睫微颤,喊了一个疼字。
她虚弱无力时最易摆弄,顾兰因将她看作是赵婉娘,却又存了阴暗下.流的心思,指腹按着她红肿的唇,像是方才在明间里一样。
一番折腾之下,何平安眼睛发红,却硬是不吭声。
顾兰因见她还有力气,微微笑了笑。
铜镜前,他温柔地替她梳妆打扮,照着记忆中的模样,装点出明艳秀丽的赵婉娘,最后替她穿上精致的绣鞋。
“今日是正月十五,我带你看灯。”
何平安抓着他的袖子,一双眼像是会说话,这会儿恶狠狠地瞪他,仿佛是要生啖其肉。
顾兰因换了另一张笑脸,不急不恼,耐着性子哄她开心。
青萍小筑有门通着顾府后巷,平日进出十分方便,顾兰因带着何平安从此门出去。
两个人走过一片略显昏暗的地界,忽见头顶有光,一刹那眼前亮如白昼。
何平安抬起头,但见烟火落尽,烟尘迷眼,而不远处,鼓吹喧呼,仕女凭栏,声光凌乱。
顾兰因拉着她跑出巷子。
一墙之隔,顾家阁子上,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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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衣裳的年轻人将那半掩的窗户推开,两人的背影已然不见。
他转身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低声念出那几个字,在那婉字之上,又添了一笔。
七十一章
顾兰因带着何平安出了三元巷, 四周喧声不绝。
何平安陷在人海里,虽心中堵着气,却也不妨碍她看周围的热闹。
苏州人史公瑾曾言金陵有八景, 分别是钟阜朝云、石城霁雪、龙江夜雨、凤台秋月、天印樵歌、秦淮渔笛、乌衣夕照以及白鹭春波,现如今元宵夜里, 既无朝云又无雨雪, 若要看景, 不到秦淮实在说不过去。
顾兰因领着她过了小半个城,一路挤到秦淮河畔。
秦淮河两岸河房鳞次栉比,红阁绿窗斑竹帘子,内住着无数妓家。薄暮之后,水中灯船不计其数,通亮的火光映在水上直如烧沸了整条秦淮河,河中船舫亦不计其数, 内里搬演杂剧, 宴歌弦管,寻欢作乐, 喧阗达旦……
顾兰因赴乡试时曾住在这附近, 早已见识过秦淮河的灯船之盛, 如今待在角落里,只盯着何平安, 一则怕她跑了, 二则怕有歹人伺机偷窃拐卖。
见身后有人在故意推挤, 顾兰因便包了艘画舫,从岸上离开。
这是何平安头回坐画舫游秦淮。船上侍女摆好席, 顾兰因使人撤了酒水。先前在青萍小筑时,何平安饭没吃几口, 反倒吐了许多,现如今正饿着,于是闷头吃饭。
桌边不远处坐着几个行院里的姊妹在弹唱,见女客只顾吃饭,便朝她身侧的男人多递来几眼,声音愈发动人。
顾兰因剥着虾,垂眼不曾看,似不解风情,而何平安听出这调子里的情意,嗅着空气里醉人的茉莉香,渐渐地似想起了什么。
随后她趁着顾兰因去更衣,朝那几个唱的姐儿招手。“夫人有何吩咐?”
何平安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道:“你们常讨男人欢心,今日出来,可带了助.兴的药?”
她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一对金耳坠子,见有个姐儿笑眯眯地点头,当下就要跟她买。
“这药烈的很,一次最好只用挑出指甲缝里这么一点,若用多了……”
鬓发高绾的女人笑而不语,袖子里接了她的耳坠子,就把那小小的铜盒递过去。
何平安装作羞愧的模样,红了脸,轻声恳求道:“此事若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万望各位替我瞒住。”
这姐儿得了好处,有什么不能答应的,纷纷点头。听到那头楼梯传来脚步声,何平安连忙坐回去,把碗端起藏住半个脸,如先前一般。见顾兰因回来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若是要撮合白泷跟顾兰因,必然要耗费一番苦力气,哪有下药来的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况且白日里若是去药铺,少不得被人发现,不如趁着今夜浑水摸鱼。
现如今手里有了药,何平安心情略有些好转,顾兰因跟她说话,她也吭了两三声。
只是落在那几个弹唱的姐儿眼里,她却有些不知好歹。
殊不知这只是男人常用的手段,给女人一巴掌再送一颗甜枣,多少人吃着甜忘了前头的疼。
闲话休叙,只说两个人游了一夜秦淮河,当夜就住在了岸边一家河房里,直到第二日才姗姗回去。过了正月,顾五叔要带着商队北上,家里因崔氏的死迎来送往好不疲惫,便又歇了七日。
七日后,三公子为母守孝,留在了老家,好友陆流莺则跟着顾兰因等人一道离开。
顾五叔特意挑着从扬州段的京杭大运河启程,对外说是为了顺路收年前那些没有收上的债,其实是为了安顿自己在扬州的一个外室。
这些顾兰因都知道,不过长辈的事,不好插嘴,只当个笑话看罢了。
至于陆流莺,他倒是存了个心眼,让成碧盯着他。
“此人不男不女,不显山露水,平日深居简出,如今伴在左右,恐怕有所图谋。”
成碧头一回见到比自己还像女人的男人,少爷说的,他也有几分好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位陆公子是京中权贵之子,有权有势,更不缺钱,顾家只是一个商贾之家,他到底图什么呢?
顾兰因想了几天,等到了扬州,问起成碧陆流莺的日常,当下与这姓陆的拉开距离。
原来成碧盯了好几日,发现陆流莺常去扬州的几处象姑馆,他不仅轻车熟路,还挑了一个与少爷长相有一二分相似的小倌,夜夜寻欢作乐。
成碧站在书房里,说这话时,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觑着少爷,心想这就不奇怪了,只是辱没了少爷,要是先前不防备,被他上手了,岂不是人生一大耻。
顾兰因脸色阴沉,坐在案前闭上了眼,数着陆流莺先前来找他的次数。
陆流莺虽出身将门,但学问渊博,九经三史,无一不通,且平日衣着清简,为人谦逊,顾家上下,不少人都错认了他和顾兰因。
“少爷,咱们要不要给那姓陆的一点颜色?”山明提议道。
“怎么给他颜色?是打他一顿还是叫个男人来……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沉秋咬着嘴憋笑,先前少爷还让他多盯着少奶奶那头,谁知道这姓陆的是看上了少爷。
主仆四人书房里正说话间,外头有小丫鬟来禀报,说是陆公子来拜访少爷。
顾兰因气笑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叩案,半晌,竟还是开了门。
小桃花开,树下碎玉一片,院里春色正浓。
衣衫雪白的年轻人执扇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边,面色沉静,听到门开的声音,阴柔秀气的脸上转而浮出一层浅浅的笑意。
顾兰因看在眼里,他今日穿了一身银白流水桃花纹苏绢直裰,袖里那把扇与陆流莺的扇子几乎一样,正是他先前送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拱手见礼,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外人若远远看在眼里,只当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陆流莺态度亲切,今日对着顾兰因又是与他讨教学问。
顾兰因态度跟往常比则显得有几分冷淡,不过在学问讨教上却十分认真。
待到日中,正房里门又开了,才起身的少女漱洗之后绾了发,无精打采的。
顾兰因余光瞥着陆流莺,随后面无表情拎着何平安进了屋,把门紧紧关上。
听着那重重的摔门声,陆流莺立在原地,笑意深了几许。
他将扇子收回袖中,回首又望了一回,隔着窗缝,遥遥对上了另一双乌沉沉的眼眸。
七十二章
屋里的少女收回视线, 尚不知这里头的事,便随口问了句:
“他每日都来找你,怎么就有这样多的话要说?”
顾兰因正在内室更衣, 系丝绦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对陆流莺本就无甚好感,闻言心头又添一丝阴鸷, 他转身看着何平安。
莹白的珠帘后, 身姿纤细的少女穿着素白的衣裳, 头上是银簪子银钗子,素净的不得了,只是今日看在眼里,顾兰因忽觉的万分的碍眼,想起了陆流莺。
“你要干什么?”
何平安立在花几边上,袖上都是兰香,这会儿被他一把扯过去, 差点碰落了那盆花。
顾兰因扯开她的腰带, 在柜子里挑挑拣拣,末了, 皱眉道:“不是给你留了几件衣裳么?”
何平安抱着手臂, 笑嘻嘻道:“果然是贵人多忘事。”
“白泷来的时候哪里收拾了我的衣裳, 我怕占了你们的位置,就拣了这几件白的, 拢共也不值多少钱, 你还嫌多了?”她扶着鬓角蓬松的发丝, 随后摊手道,“我连头油也不曾带, 干干净净,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你, 今天又在发癫。”
顾兰因抬起眼帘,她说话间又装委屈,一双倔驴眼睛,硬是要挤出泪,弄了半天,又哈哈大笑。
顾兰因阴沉沉地看着她,也跟着笑了一声。
“你既这般说,倒实在是可怜。”
他重新将那腰带系紧,一面说话,一面勒得她喘不过气。
这屋里有一匣子的燕脂水粉,顾兰因嗅着空气里的花香,将她按在梳妆台前。这几日何平安夜里睡得迟,眼底青黑一片,到了扬州在顾家的燕脂铺子里赊了一盒乌膏,点在唇上,仿如中毒了一般,整日浑浑噩噩跟野鬼似的在扬州的别院里四处游荡。
他捏着她的下巴,重新上妆,最后捧着她的脸正待细看,不想何平安一头撞过来。
扑通——
那绣凳往后一倒,他又直起了身,何平安一头撞到他胸口上,跟着往下一跪。
顾兰因看她这般姿态,眼眸微暗,却又冷笑了一声。
“前脚跟我怨东怨西,这里又给我跪下,莫非是欲迎还拒?”
何平安连滚带爬,顾不得什么丢不丢人,先捂住脸。
“不过是脚麻了,叫你占个大便宜。”
她到门边上,见顾兰因没有追过来,撞开门,说要去吃朝食。
顾兰因看了眼天色,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指腹上还沾带着那些脂粉的味道,嗅着似有若无的香气,他闭上了眼,心绪浮动。
铜镜映着男人水青的衣衫,微风拂来,似吹皱一池春水。
顾兰因点着那盒香甜的燕脂,轻轻地,在自己唇上抹了一痕,隐隐像是在尝她身上的滋味。
……
屋外,何平安已经跑远了,丫鬟跟不上她,便先去了厨房。
她跑过夹道,不知转到何处,待过了个穿堂,闻到了厨房那头的香味,便朝着东边走去,边走边来整理衣裳。
何平安见左右无人,去了一棵树后将那腰带解下,顾兰因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勒得她腰都快断了,这会儿解开了,她长长松了口气,只是仰起了头,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一人坐在虬枝上,枝叶翠绿,遮挡着他雪白的衣袂。
那人雌雄莫辨,仿如初春梢头尚未消融的积雪,带着一丝清寒之意,树下的少女怔住,一刹那想起了三年前的顾兰因。
陆流莺隔着墙头便望了她许久。
而她像是故意成全自己,一步一步走近。
杨柳细腰,脂色正浓,树上的男人静静瞧着她的举动,眼神里意味不明,见她发现了自己,一双眼里这才透出些许笑意。
“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见过,这是你的玉佩。”
陆流莺从袖中取出那块玉佩,在她头顶上晃了晃,随后跳下树来,见她伸手要拿,却转了腕子,重新收入袖中。
“这是你赠我的,何故要收回?”
贴墙而立的少女静静盯着他,初时的慌乱跟诧异通通被压下去,如今眼神防备,面上却挂着一点笑,疏离而又不失礼貌。
“陆公子记错了,这不是我赠你的。当初我和夫君客居浔阳,初一夜里不慎将此玉遗落到了水中,都以为是丢了,今见玉在公子手中,想必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陆公子在浔阳江上拾起来了。”
陆流莺微微笑了笑,温柔道:“编的真好,夫人酒醉后,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何平安见他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非要扒那夜的事,当下冷了脸,欲抵死不承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夫人听我弹曲儿,泪如雨下,情至深处,无所不言,道出了无数伤心事。这些事我从你夫君那里验证过一回,只是……”
陆流莺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她转过身毫无耐性,笑了笑,缓缓问道:“夫人是叫何平安?还是叫赵婉娘?”
他嗓音轻柔,唤回了何平安脑海里些许支离破碎的画面。
她猛地止住步子,难以置信。
“顾兰因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这两个人日日相见,她看着关系亲近,竟不知他连自己的身份都说出去了,莫不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顾公子有一妻三妾,妻是赵婉娘。”他笑意深深,看着她脸上淡红的胭脂,眼里冒出一丝玩味来,“何平安是妾,我听顾公子说,夫人和她模样极相似。”
“夫人不拘小节,夜里买醉至江边,想必不是闺秀出身。”
何平安死死瞪着她,像是被戳中了秘密。
“我是谁,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也配知道我是谁?”她扯了扯嘴角,冷笑着往后退,“那块玉本来也不是我的,你就贴身藏着罢,到时候跟顾兰因对上了眼,也算是阴阳互补,正好你长得像女人,他又是个荤素不忌的。”
她不等陆流莺开口,夺路而逃,生怕被缠上了。
丫鬟在厨房等着她,何平安到了厨房,白泷竟也在。
穿着杏红袄子的侍女一面与厨娘说笑,一面就要转身出门,两人冷不防撞在了一起,何平安一身好衣裳被汤泼上,油腻腻泛着一股葱香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站在原地,先前被陆流莺激出的那点心烦意乱似乎被扑灭。
“这是要给少爷的午膳,都叫你撞翻了!”
何平安看着她一言不发,半晌,拍了拍脑袋,心想自己这几日真是熬昏了头。
这送上门的好人,她怎么给忘了。
七十三章
何平安不在人前和她起冲突, 由着她说了几句,将那路让开一条。
厨房里厨娘又重新将饭菜装好,何平安这会儿毫无食欲, 就让那丫鬟等会端碗面回来,自己回了院子换衣裳。
她挑开珠帘, 待进了卧房, 微微蹙起眉头。
素白的折屏后, 漫出一股近似石楠的气息,也不开窗,闷得人恶心,见那榻上还沾着女人的胭脂,何平安啧了声,别过脸去。
而白泷摆好午膳,在书房不曾找到少爷, 转入卧房。
她虽知道何平安跟顾兰因已有了夫妻之实, 但见着大白日里榻上这样乱,当下摆了个脸子, 一面收拾一面道:“青天白日也不知收敛, 这又不是在自己家里, 那些外头的小丫鬟今年才十二三岁,脸皮子薄得很, 到头来还是我忙前忙后, 迟早要累死我你们才开心。”
何平安站在穿衣镜前, 闻言笑了一声。
“你家主子待你不薄,那些小丫鬟怎么跟你比?正好, 你多劳多得。”
她解开身上的脏衣裳,透过镜子, 见白泷穿着藕荷色对襟春衫,一条嫩绿的挑绣裙子,自己便也在柜子里翻找起类似的衣裳来。
只是裙子实在不好找,何平安等她走了,去问六尺借来一条。
当着白泷的面,她也不穿,依旧是一身素白衣裳,等那小丫鬟端来一碗春笋菌菇鸡汤面,便坐在了院里的桃花树下,留着白泷一人在明间等候。
过了晌午之后,日头西偏,树下的少女坐着打呵欠,迟迟不见院里有人来,于是在心里敲定了主意,先走第一步。
她身上已没了多少值钱的东西,上一回买药还送出去了一对金耳坠子,现如今就该当捡些钱来,顺带着放个饵。
快到傍晚,何平安换了那条绿裙子,故意在白泷跟前走过。
“你!”
白泷干等了一下午,心情本就糟透了,见她这般装扮,跟自己撞上,偏又胜过自己,当下恼道:“我是哪里惹了你不成?存心来讨我的不快!”
何平安摇了摇头,低头扯着裙子,不解道:“不过就是颜色鲜嫩了些,怎么就……”
她轻轻打嘴,却是用迁就的口气,说这样的话。
“你要是不喜欢,等我从厨房回来,再换下好了。我才穿上不久,可没有脱下来的道理。”
白泷剔了她一眼,咬着牙,知道吵不过她,转而便嘲笑道:
“三天不打,你就皮痒了。”
“你说什么?”
白泷挑着眉,见她变了脸,笑道:“原先看这屋里有人挨鞭子,叫声又惨,我心疼的不得了,心想少爷怎么不懂怜香惜玉,好好的一个人,非要打得跪地求饶,如今算是明白了。”
“有人天生就是个贱骨头,不打要上天。”
何平安笑意散去。
“一个奴才种子,整日无所事事,就窥旁人这点阴私?”
“你、你骂谁?!”
何平安望着天,摊手道:“谁上赶着认,那就是谁了。”
她叹了口气,余光扫了白泷一眼,见她气得扑过来,嘴里就诶呦呦喊道:“你知道我在骂你呀?”
“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何平安嗤笑出声,撩着裙摆往外跑,白泷紧跟不舍,她便绕了几圈,依旧是从白日那条路走。
何平安左顾右看,也不知陆流莺在何处,听着身后逼近的脚步,猛地停下来。
正值薄暮,花园里落红如雨,气喘吁吁的侍女手撑着膝盖,跟着追了好长的路,话都说不出口。
不等她喘完气,跟前的少女就递来一拳。
“你怎么还动手?!”
白泷跌坐在地上大哭,她抓着何平安的裙子,心中还记得顾兰因对她的嘱咐。
何平安嘘了一声,半蹲在地上,等她泪眼朦胧看着自己,再递一拳。
“你把别人都招来了,正好叫他们看看,你家少爷娶了个毒妇,光天化日就要打死身边的侍女。”
白泷何曾吃过这样的打,只觉得被侮辱了,不觉想起在南京挨的那一巴掌。
“贱人!”
“你怎么不打死我?!你不要脸,连累少爷和我……”白泷瞪着她,眼里发红,不知哪来的力气,这会儿声音虽小了,却攒了力气,说话前向前掐住了她的脖子。
天边血红一片,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女孩滚到了草堆里,周围不见人来。
何平安眯着眼,被她骑在身上,不知是几时,啼鸟从顶头的树梢上飞走,她暗沉沉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黑影。
陆流莺一手刀切在了白泷脖子上,将晕过去的女孩推到一边。
他朝何平安伸手,碧茵茵的草丛里,发丝凌乱的少女迟迟不动。
她藕荷色的衣衫上沾了不少草叶花瓣,裙摆卷了起来,露在外的肌肤雪白如瓷。
她跟船上那夜比起来,眼里多了几分清醒。
“多谢你。”
何平安自己爬起来,终于等来了他,四周望了一圈,问道:“这儿为何只有你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流莺:“顾老爷有过吩咐,不许丫鬟过来打搅,我在隔壁听到了这头的动静,便亲自过来查看。”
“你知道是我?”
他抬手摘去她鬓角的花瓣,微微笑道:“除了你,谁会过来?给她们十个胆子,也不敢。”
原来自他们一行人搬到这扬州别院起,府中管家便有吩咐,将这一片清幽之地划给了陆流莺居住,除了陆流莺带来的下人,府中其他丫鬟是压根不敢过来,怕冲撞了贵人受责罚。
何平安不在这些丫鬟当中,也就无人告诉她,白泷原先是知道了,不过今日气昏了头,一时忘了这遭。
现如今她晕过去,陆流莺见两人衣着相似,她又是这样的狼狈,问道:“夫人怎么跟丫鬟打起来了?”
“事有起因,却不便透露。”
身旁的男人轻笑了一声,道:“顾兄今晚在外有应酬,夫人可曾用膳了?既来了这里,不若留下,尝一尝我这里的的扬州菜?”
何平安见他身份尊贵,也是个有钱的主,一改先前的疏离态度。
她本就是要来算计他的。
临水的亭子里,饭菜已经摆好了,看着石桌上两副碗筷,何平安心下了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人估计早就在墙外听了个全,专等着两人打累了再出来,帮她是假,请她过来才是真正用意。
她若是还同晌午那般对他避之不及,恐怕陆流莺还有旁的手段藏着。
水面上倒映着暖蓬蓬的烛光,几尾锦鲤冒头吐气,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何平安问起那块玉佩,陆流莺却说丢了。
“那玉少说也值三千两,是夫君赠我的,陆公子怎么随随便便就丢了别人的东西?”
“夫人午间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若是还留着那块玉佩,就怕顾公子看见了怀疑你我二人有染,到时候为难你。”
男人声音缓缓,挽着袖子为她倒满酒,一举一动,十分体贴。
何平安支着手,捏着杯沿,笑着将酒杯递到他的唇边。
“我竟不知你是这样有心的人。”
“若是无心,怎么为你弹上一夜的曲子。”陆流莺垂着眼帘,秀气的面上绽出一丝笑来,朱红的唇贴着杯沿,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酒。
他提起那一夜的事,何平安已然没有多少印象,不过如今心里藏了事,自然要附和几句,而后道:
“陆公子不计前嫌,这杯酒,我敬你。”
女孩声音细细,腕子轻轻一转,将那杯盏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陆流莺眼神凝住,瞧着杯沿上留下的那一抹艳红的胭脂,笑意深深。
“夫人处境艰难,陆某愿助夫人一臂之力。”
他早已将何平安查过,坐在身旁的少女就不是个安分的人。
空气里浮着股幽香,如兰似麝,一身白衣的年轻人微微偏向她。
“你若不计前嫌,就……”她细白的手指落在了男人腰间,发觉他身子有些僵硬,手指愈发灵活,三两下就挑开了他系在腰带上的那只月白色香囊。
丝绸触手细腻,素白无一绣物,香囊里装着些许碎银。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凤眼低垂,指尖发烫,暮色散尽,春夜里四周是草虫的低鸣。
“这是何意?”
何平安掂量着碎银,估摸着约有六两,这香囊又是好物,若当了,够一个普通老百姓一年的生活了,当下又给了男人一点甜头,堵住他的嘴。
“就不怕他知道?”
何平安倚在陆流莺怀里,笑道:“陆公子若是不想他知道,自然有法子。”
白日里对他张牙舞爪、避之不及的少女,夜里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陆流莺抱着她,询问道:“你想求什么?”
何平安吻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他碰了别的女人,我可不想为他守贞,我求你帮帮我。”
他面色微红,按住了她胡乱游走的双手,一双秀气的瑞凤眼里浮出一丝晦色,低头咬她的檀口,却又被怀里的少女躲过去。
“这样幕天席地,你也真乱来。”她仰着头,秋水盈眸,温声软语道,“改日他夜里不在,你去我房里。”
陆流莺微微一诧,方才那莫名的醉意微微散去。
“夫人好大胆子。”
他点着她的眉心,眼神幽幽,笑着道:“夫人究竟有何事求我?”
七十四章
何平安敷衍不过他, 到底是凑上去,半真半假和他说了几句话。
凉亭内风拂落花,她声音轻的似游丝一般, 男人的手抚过她的鬓角,呢喃道:“原来夫人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眉眼弯弯, 像是信了她的话。
何平安见差不多了, 陪了他几杯酒, 便打算离开这里,不想陆流莺却得寸进尺。
男人点着她水润的唇,身上沾染了酒气,眼中透出一二分玩味来。
“夫人的心不诚。”
……
花树下灯火潦草,醇香的酒水打湿了女孩的衣襟,她扶着石桌站起身,鬓角松散的发丝吹落到了肩头。
陆流莺拿了她的主腰, 目光下寻, 将香囊塞到了她怀里。
“千万……别让他看见了。”陆流莺笑了笑,声音极暧.昧。
何平安心中开始后悔。
她缓缓走出亭子, 身后的目光落在身上, 如芒在背。
过了月洞门, 花园里的树下,一个侍女打扮的女人背着白泷, 专等着她来。
她喊了何平安一声夫人, 她背上的白泷这会儿昏死过去。
何平安知道这是陆流莺的人, 向她道了声谢。
她摸黑回到顾兰因的院子,低着头, 身后的女人已经替她想好了借口,何平安趁着几个丫鬟去接白泷, 自己往房里跑。
顾兰因这时候还没回来,何平安要来热水,躲在净室里洗了个澡。
热气弥漫,她缩在水里不再有先前那股窒息的感觉。
望着水里模糊的倒影,她叹了口气,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太多关于陆流莺的画面。
初一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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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安沐浴之后绞干头发,低头闻了闻,见没了酒味便去睡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夜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睡得异常沉。
直到第二日,顾兰因叫醒她,她这才发现天已大亮了。
鹅黄的帐子滤过一层晨光,身侧的男人迟迟未起身,他捏着她的一缕长发,又喊了她一声。
听到枕畔的动静,顾兰因扭过头,四目相对,他笑了笑,问道:
“你不是说不喝酒了么?”
何平安又闻了闻自己,皱眉道:“哪里喝酒了?”
顾兰因嗅着她的乌发,慢慢撑起身子,笑着道:“蠢货。”
他揉着她的唇,压下了半边的重量,声音温和,带着一点晨早的沙哑,听在耳里,分外的柔和。
“你和白泷,昨日傍晚去了哪儿?她怎么晕过去了?”
“我说话你又不信,怎么不等她醒了去问她呢?”何平安冷笑了一声,将他的手打掉,“她整日就窥这房里的阴私,我气不过,给了她几拳,不想是个不中用的人,没挨几下就晕了。”
顾兰因捏着她的手,摇头道:“你在说谎。”
“哪里说谎了?”何平安对着他的眼,缓缓道,“我有些话没说,不好说罢了。”
“有什么不可说的,她左不过就骂你几句而已,比不得你,还会动拳脚,好大的脾气。”
何平安猛地把他推开,怒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无缘无故我打别人作甚?白泷自小伺候你,她爱慕你,就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如今她吃我的醋,什么混账话都说得出来。”
“连我挨了你几鞭子她都知道,要不是拉不下脸,她恨不得现在就爬过来,抢着让你去抽她。”
何平安缩在床里面,冷冷盯着他,又道:“你娘早先就许过白泷,说日后我生不出孩子,就抬她做姨娘,给你开枝散叶。现在过去三年了,我肚子没有动静,她定然高兴坏了。”
“你也别在我跟前装什么一心一意,我可不是赵婉娘。”
顾兰因听到赵婉娘三个字,微微一怔,想起些许往事,良久,却是笑出了声。
“你不配提她。”
“我此生只娶她一人,偏偏叫你顶替了。”
“你不过就是个妾。”他逼近后将她扣在了角落,认真道,“等你生了孩子,我就送走你。谁要是喜欢买走了,他就是玩死你,也是你活该。”
他摸着何平安的脸,笑了笑说道:“你和婉娘长得这样像,生下的孩子,或许会有几分相似?”
何平安背脊发凉,被他掀了被子,牢牢抵在这床榻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怪不得他毫无节.制,喜欢摸自己的肚子,来月事的时候分外体贴,尽心调养。
这样近的距离,何平安毫无反抗的余地。
她看着他嘲笑自己,又扒了自己的衣裳。
身体早已坦诚相见,只是隔着皮.肉,她的心跳不如往常那般急促。
白泷今日起的比往常要晚,她匆匆洗漱,到了正房,见屋门紧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等了一会儿,顾五叔遣人过来找顾兰因,白泷这才进门喊人。
屋里光线昏昏,落下的帐子被人撩起,顾兰因脸上多了几道抓痕。
他身后的少女一身湿汗,等他不在跟前了,咬着唇,伸手去挖那些东西,不想白泷又把床帐拢起挂到银钩上。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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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安动作微顿,撞见她眼底的嫌恶,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她擦了擦手指,脸色发白,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
见白泷眼里还有一丝羞赧,何平安压着火,余光瞥着净室那头。
她看着指尖残余的脏东西,慢慢朝她递过去。
白泷后退了一步,这周围气息浑.浊,她面.颊滚.烫。
床上的少女眼神大胆.露.骨,似乎是在蛊.惑她,又或者激起了她心底最不.堪的东西,听着净室里的水声,她站定在原地,等着她一点一点靠近。
“你要干什么?”白泷无声问道。
何平安将湿.润.的手指抹过她的唇,低笑道:“你不就是想做他的女人么?我帮你。”
白泷尝到一丝咸.腥味,刹那间四肢百骸仿佛都火烧着了,脑袋空白一片。
“你今晚来我房里,我帮你。”
何平安弄脏了她的脸,见白泷没有丝毫反抗,心知稳了。
她嘘了一声,将帐子重新放下。
帘帐外,白泷呼吸急.促,听到水声停了,连忙往外跑。
她捂着嘴,一个人躲在墙角,手足无措。
话休絮繁,只说傍晚,顾兰因果然又出去了,原来近来顾五叔安顿完了自己的外室要走,城里的亲友特意设宴为他跟侄儿送行。
何平安今日吃过了饭,态度一改从前,对着白泷,露了几个笑。
她等天黑了快到顾兰因回来的时间,先把白泷招到房里,有了早间那一遭,何平安连下药都轻松许多。
她知道白泷害怕,特意哄她多喝了几杯酒,趁机将手指沾到酒水,把指甲缝里的药化进去。
“这是我的衣裳。”
何平安把衣裳递给她,奈何白泷手指发抖,竟开始打起退堂鼓。
“少爷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何平安笑出声:“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替嫁的时候他不高兴,可又能把我怎样?”
“我如今身子吃不消,你若不想,外头还有其他小丫鬟,定然有那胆大的……”她话说一半,压低了声,转而安慰道,“你跟了他这么些年,他心里总还念着些情分的,到时候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你们若成了事,你又有那等福分,怀上了,他再如何不喜,也不能拿你怎样。”
白泷被她说得有几分意动,面上却还是犹犹豫豫。
“罢了,到时候我就说是我的主意,我肚子不争气,不过想要一个孩子罢了,你头一个孩子我养在膝下,余下的我也不贪,如何?”
白泷看着何平安,终于是闭上了眼,点头答应。
“你不会骗我罢?”
何平安笑道:“我骗你什么?”
“孩子……我的孩子。”
“你先怀上再说,我反正是没想头了,大夫说我难生育,你不知道?”何平安一边脱她的衣裳,一边在心里偷笑,她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孩子,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亏她想的这样长远。
何平安给白泷换了衣裳,就把她推到床上,放下帐子。
院里的小丫鬟已经有了她的吩咐,今夜守夜的都不在,更方便了何平安的行动。
何平安傍晚去厨房时路过陆流莺那处花园,早已递了信。
这会儿她从正房出来,抬眼看了看天色,见快到时间了,忙去白泷的房间把衣服换上。
她记得白泷这屋后窗靠着一个夹道,之前在府中游荡,何平安心里已画好了逃跑的线路,当下就卷了白泷这里的碎银细软,跳窗悄悄地出去。
夜幕深沉,一身不起眼打扮的少女从西边爬墙出了府,与此同时,东边的门大开,夜饮归来的主人一身醉意,身后的年轻人已是沾染了酒气,一双眼不似平日那般清明。
院子里灯火几盏,顾兰因缓缓到了门首。
他见院里没有守夜的丫头,依稀觉出不对劲来,四周扫看一眼,忽听得正房里有响动。
成碧不敢跟着进去,见少爷推了门,屋里又黑漆漆的,识趣地走远了些,就蹲在树下。
顾兰因进了卧房,嗅到这屋里有酒气,喊了何平安一声。
没有回应。
床榻被遮得严严实实,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兰因细听了片刻,正要挑开一看,一只赤.裸.的手臂伸了出来,先勾住了他的腰带。
七十五章
昏暗暗的床榻前, 他倒是有片刻的恍惚,定定站在那里,末了, 心里生出一丝嘲弄来。
廊下的羊角灯亮了,风吹影动, 空气里漫着春日的草木香。
顾兰因看着那截手臂, 不必掌灯, 便知道这人决计不是何平安。
“成碧!”
桃花树下,蹲着的小厮正低头挑着石子,他用脚尖捏碎一堆花瓣,骤然听到呼喊,冷汗直流。
成碧小跑着进屋,站在明间道:“少爷有何吩咐?”
“还不快滚进来,磨磨蹭蹭做什么?!”
成碧进门, 摸着黑, 还没靠近,就被顾兰因一把扯住, 往床上推去。成碧大惊失色, 落水狗一般挣扎着, 却被床上的女人紧紧抱住,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吻。
成碧快喘不过气, 扭过头一看, 心跳到了嗓子眼。
“白、白、白泷?”
她显然神智不清了, 此刻动作急切,强压住了他, 一.丝.不.挂的身体滚.烫似火。
成碧手脚不敢动弹,声音都变了调。
“少爷?这是何意?”
顾兰因站在暗处, 眼里喜怒不辨,他看着床榻上的两个人,缓声道:“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她么?我成全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少爷!可她一点不喜欢我……如此岂不是、岂不是乘人之危?”
“她非要上赶着当婊.子,你还怕乘人之危?今夜过后你就娶了她,免得年纪大了春.心.荡漾再被人骗了。”顾兰因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冷冷瞧着白泷,见她意乱情迷间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再看不下去,推门而出。
顾兰因让沉秋跟山明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找一遍,果然不见何平安的影子。
他将何平安身边的几个丫鬟一一盘问过,听说她傍晚独自去了厨房,便让沉秋去厨房那头打听。这会儿夜色沉沉,顾五叔听见这里动静,披衣过来查看,却都被顾兰因糊弄过去了。
何平安卷跑了白泷的金银细软,只要出了院子,就跟泥鳅进了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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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逃到哪里去?
顾兰因独坐在树下,地上跪着几个丫鬟,他看着晃动的影子,听着那正房里传来的响动,终于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
落红簌簌如雨,只听得一声脆响。
啪——
被掷落的玉佩已四分五裂,雪白的冰魄散在桃花上,像是一块块坚冰,月下冒着寒光。
顾兰因缓缓起身,拂去袖袍上的残红,因眉眼间戾气太重,周身气质分外的阴沉。
此刻无人敢触他的霉头,除了陆流莺。
春夜里,一身白衣的男人姗姗来迟了,四目相对,他眼里泛着些许笑意,似是不知这里的变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不提为何陆流莺至此刻才来,只说扬州城内,何平安出了樊笼,一溜烟往烟花柳巷跑。
她身上有了钱财,却不好住客店,若要藏身,目下最好的去处莫过于此。
何平安一路警惕身后,生怕被盯上了,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更之后,何平安找到了一家南馆。
灯影绰绰,明月皎皎。
门外的少女把门拍了拍,未几,就听里头有小僮喊道:“客来了。”
何平安见门开了缝,先朝身后看了几眼,确认没被跟上,悄悄松了口气。
门里迎来的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年,那时候三更天过后了,南馆里熄了几盏灯,何平安才扭过头,眼神有些差,粗粗一扫,不觉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不想门内的少年亦是吓了一跳。
原来来这儿的女客极少,更不必说这样的时辰,冒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来,他疑心这是鬼,恰好门外刮过一阵风,风吹着树杪,飒飒作响,气氛诡异。
少年手指颤抖,两股战战,想到童子尿可以驱邪,他当下就脱了裤子。
何平安睁大了眼,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的身上。
而他被她看着,害怕之余,莫名又红了脸,怎么也尿不出来。
这般僵持了一会儿,少年嫌冷,悄悄拉起裤子,结巴道:“娘子、怎、怎么不说话?”
何平安抓了抓头,面色羞赧。
她头回来这儿,又不懂这儿的规矩,听他问起,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灰尘,思量再三,先掏出一块银子。
“我想包你一夜,不知这钱够不够?”
那少年与顾兰因模样有一二分相似,闻言满脸堆笑,拿了银子咬上一口,趁机还摸了她的手,见是活生生的人,心放回了肚里,一路将她带到自己房里,叫伺候自己的小僮去厨房取些酒菜来。
何平安抱着包裹,一路走过去,偷偷打量着左右。
这南馆铺设的精致,三步一景五步一亭,小倌们的卧房布置得像是小姐们的闺房,想来要费不少银子,等天亮了,她要赶紧换一家。
等到了卧房,名唤秋银的少年将酒菜摆好,何平安才逃出不久,紧绷着身子,纵是吃饭也不免东张西望,可这般姿态落在秋银眼里,竟然让他暗暗猜出了一点名堂。
他哄着何平安喝酒,不想她滴酒不沾,人像是个饭桶,只顾吃饭,吃饱喝饱就往他的床上一躺,碰也不碰他。
秋银皱着眉,正想出门跟南馆里的掌事说一声,可才开了门,床上的少女听到吱吖的门响,立刻就醒了过来,看样子是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是我钱给的不够多?”
一块银子从他身后重重砸来。
秋银回过头,拆了发髻的少女已爬了起来,正冷冷盯着他,声音低哑,却带着浓浓倦意。
“我花钱包你一夜,你敢跑?”
秋银捡起银子,心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且不管她是谁家的逃奴逃妾,就凭这样大方的手笔,自己横竖不吃亏,等这一夜过了再去说也不迟。
门边的少年笑容灿烂,款款朝着她走去,只是上了床,立马就被她扇了一巴掌。
打得脑子一片空白。
“谁许你上床了?”
何平安看着他的眉眼,一想到他睡在自己边上,占便宜不说,自己明儿一早定然又要吓一跳,便把他赶下去。
秋银叹了口气,从柜子里翻自己的铺盖,就在床边上打地铺,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迷迷糊糊中又被人扇了一巴掌。
七十六章
少年睁开眼, 身上压着一个人,他正要笑一笑,不想被掐住了脖子, 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你……”
“我的包裹呢?!”
秋银不解:“什么包裹?”
何平安一夜不曾好眠,也就天快亮时眯了一会, 她合眼前分明记得, 包裹是抱在怀里的, 可这会儿日上三竿,她被太阳晒醒,怀里已空无一物。
她翻箱倒柜都找了一遍,将这房间翻得乱糟糟的,偏偏一无所获。
没了钱,她就是逃出来,那也不长久。
何平安看着地上的秋银, 先赏了他一巴掌, 将人唤醒。见他跟自己装傻,伸手就去搜身, 嘴里道:“这屋里只有你和我, 不在我这儿, 十有八九被你偷了去。”
她从秋银衣襟里摸出一块硬.邦邦银子,二话不说, 继续往下。
而秋银被她捏到命门, 猛地一个翻身, 大声道:“这样无凭无据的话,你怎么能说出口?我虽是干下九流的勾当, 却也堂堂正正,哪里就偷了你的银子!”
“那我的包裹, 我的银子呢……”何平安抓着硬邦邦的银子,用力掐他,将翻过身的少年掐软,再次雌.伏在自己身下。
“我这东西是在你这里丢的,你须替我找到,不然——”
“不然怎样?”
何平安抬眼看着周围,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只是面上不显。
“不然你就报官?”
身下的少年不甘示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幽幽道:“你去报官呀。”
“你这来历不明的小娘子,带着一包裹金银细软,一看就没干好事。有本事咱们就公对公,免得你在这儿嚷嚷,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秋银是个眼皮浅的男人,贪图你这点钱。”
他自以为抓住了何平安的命门,不想兜头又是一巴掌。
少年一怔,一双杏眼里冒出一二点泪花,可见何平安是下了死手,不多时他那半边面皮便红肿起来。
“我的包裹定然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事既发生在你这儿,你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你不贪,自然还有别人。”
压制他的少女气势仍在,此刻冷冷瞧着他,道:“三天之内你要是找不出来,咱们就去报官,索性把事摆到公堂上,我来历不明?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来历了。”
原来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如今的世道,胆子若是太小,决计没有好果子吃。
何平安见他有些眼力,愈发不敢透露底细,反倒是开始胡编乱造,誓要先稳住他三日,待顾兰因一伙人离开了扬州,她再作打算。
而秋银见她这样的气焰,心里嘀咕了几句,一时稍作收敛。
何平安放开他,两个人各自梳洗且不提,只说日午过后,南馆里众人都醒了过来。
用过午膳,整妆后的小倌们出了门,教习弦乐的先生已候在了花厅里,秋银穿着桃红色春衫,将房门一锁,抱着琵琶赶着去上课。
廊道里日光透彻如水,掌事提着个绸缎包裹,路过秋银门口,贴门细听屋里的动静,而后便往楼上去。
这一日过得平平静静,何平安临到傍晚才从床上醒过来。
斑竹帘子挡着夕光,坐在窗前的少年正在调音,细长的手指勾着弦,断断续续。
她趴在枕上,听了片刻,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这调子……
“喂!你怎么了?”
秋银看何平安一个人在他床上打滚,跟小狗翻肚皮似的,丢了琵琶,一面走近,一面防备她的巴掌。
“我这床你睡得不舒坦?”
少年俯身,见没有回应,伸手戳了她两下。
乌发散乱的少女紧闭着眼,看样子痛苦极了,秋银壮着胆,把她晃了晃,嘴里道:“你这是病了还是怎么了?快说话,我也好送医,可别死在我这床上!”
何平安被这声音唤醒,猛地睁开眼,四目相对,秋银见她紧紧盯着自己看,脸皮一红,就坐在床沿边上,声音放软,说道:“你怎么了?”
何平安:“我的包裹丢了。”
“我跟掌事说过了,等他把整个楼搜了一遍,找到了就还你,要是丢了找不回来,如数再给你补上。咱们这儿又不是赔不起,你就放心好了,目下且住着。”
何平安可不信有这样好的事。
“东西不会无缘无故丢了,说不定就是你们这儿的人拿了。故意留住我——”
床上的少女似开玩笑,不过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南馆里也是做皮.肉生意的,她孤身一人来得诡异,或许是这馆内人见她好欺负,存心要摆她一道,图财图身。
她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到隔壁的琵琶声,丝丝缕缕,幽怨婉转。
她抬眼看着秋银,性子开朗的少年此刻沉默着。
他眉眼和顾兰因有一二分相似,傍晚逆光而坐,一言不发时又添了一分相似。
世上不会有这样巧的事。
何平安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
咫尺距离,少年身上是馥郁的茉莉香,他垂眼笑了笑,捏着嗓子,缓声道:
“你猜的不错,我们掌事现还管着隔壁的妓馆,里头正缺你这样的小娘子,你昨夜孤身一人来此,就被他看上,他跟我合计,要趁今夜迷晕你,然后丢到隔壁贵人的房里。”
何平安微微皱起眉,半信半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秋银抬起下巴,哼笑道:“你爱信不信。”
何平安起身穿衣裳,就要验证一番。
而秋银见她眉头紧锁的紧张模样,显然是被自己唬到了,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蠢货!骗你的!哈哈哈哈!”
啪——
秋银捂着脸愣在那里。
少年心想着她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好没意思,哪知道下一秒,她就跟饿虎扑食一般,上来扯他衣裳,动作分外的粗.暴。
“喂喂!你要干什么?!”
……
何平安捂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狠狠瞪了他一眼,见他不老实,就捏住他的鸟,嘴里警告道:“再多嘴,就割了你。”
可秋银嗅着她身上的香,被男人奇惯了,陡然被这样一个女孩压住,莫名觉出一点新奇来。
何平安捏着硬邦邦的银子,睁大眼,欲言又止,听他嘴里的声音,最后一巴掌拍在他胸膛上骂道:
“你个贱骨头!”
秋银笑得浑身发颤,胸膛震动不止,一手悄悄勾住了她的头发,笑道:
“我打小就干这一行的,哪能高贵起来,别抬举我。”
他外头的衣裳被剥了个干净,此刻都做好了准备,但何平安毫不留情抽身而去。
“喂!你、你要干什么?”
何平安自顾自换了衣裳,随后重新绾了个发髻,抱着他的琵琶就出去。
要是真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进来容易,出去便难。
入夜后南馆到了热闹时候,何平安装扮成小倌的模样,低着头穿过回廊。
来这儿的都是城中达官显贵,轿子抬到门首,那些迎来送往的小倌们不乏俊朗多情的,何平安偷偷看了几眼,快到南馆前院大门,几个人摇摇晃晃将她撞到了一边去。
何平安爬起来仍旧是要出门,身后一人将她牢牢抱住,竟是把她当成才进门的女客,拖着就要进屋。
何平安眉头一跳,心知自己果然猜中了。
快到楼下,何平安丢了琵琶就一把抱住柱子,狗皮膏药似的粘住,嘴里还嚷道:“你们这里太贵了,我没有银钱了。”
周围人纷纷侧目,何平安瞥着身旁的男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穿着素白直裰的男人模样甚是俊朗,跟秋银这样的少年比,身子更显健硕,轻而易举就能制服她,不过这会儿顾忌人多,只是上前捂她的嘴,嘴里道:“我请你,不要钱。”
何平安:“唔唔唔!”他拖着人往上走,廊下有眼色的纷纷避让,唯独有一个人,叉腰就冲上来。
何平安眼前一亮。
原来是秋银。
秋银疏.解后出来找何平安,尚未到跟前就听到她的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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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无权无势,现如今落到这里,别人说是让她占便宜,实则都是占她便宜。
他心里动了一点善意,想帮帮她,哪知道才站出来,那点苗头就被人灭了个彻底。
“先生……”
穿着一身水青春衫的少年躬身行礼,唯唯诺诺。
他让开一条路,见何平安狠狠瞪着自己,似乎在骂自己胆小鬼,他偷偷背过身去。
若要是别人,秋银说不定仗着有贵人撑腰就大胆顶撞一回,可这偏偏是教他琵琶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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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正是先生从中引荐,他才进了贵人的眼,秋银说什么也不能恩将仇报。
他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里复杂极了,最后没办法,双手合十,悄悄为何平安祈祷了一回。
此处且不赘述,且说那一头,男人拖着何平安上了南馆的三楼。
快到一间阁子时,他抽出一条帕子,紧紧蒙住她的眼。
何平安不知他要做什么,斗胆问了一声,他却笑道:“楼下便已说明白了,今日请你一回,我亲自伺候你。”
“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
“你这是强买强卖!”
“哦?你没给钱,算哪门子强买强卖?”男人听笑,一把将她往里拽去。
屋内不曾点灯,她眼上又蒙了布,跨过门槛,何平安陡然间像是落入黑暗之中,手指微微发抖,察觉到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她下意识喊了声:
“顾兰因?”
七十七章
屋里熏香甜腻, 何平安待了一会儿便有些晕乎乎的感觉。
这一间阁子里除了她,再无人说话,地板上因铺了线毯, 也听不见旁人的脚步声,她伸手探了探四周, 像个瞎子似的小心翼翼。
触手的幔帐轻薄柔软, 一重又一重, 恰似弥漫的林雾。
深处掩着一只狡黠的狐狸。
穿着桃红春衫的少女误入其中,一门之隔,南馆里的热闹被横刀阻断。
何平安屏住呼吸,在这里待的愈久,心里便愈发不安。
这里的人十有八九不是顾兰因。
她看不清周围,但凡想要摘下蒙眼的帕子,先前领她进门的男人便会出手阻止。
他在自己身侧, 仿佛影子一般, 既让人察觉不出他的存在,又叫人逃不出他的掌控。
“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如此戏弄我?”
何平安叹了口气, 停住脚步。
她话音落下不久, 身后传出一道短促的拨弦声, 突兀且刺耳。
何平安缓缓转过身,眼前微亮。
男人点起灯烛, 身影从素白的幔帐后显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怀抱着一把五弦琵琶, 姿态闲适, 修长的手指勾着弦,曲调悠扬, 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何平安怔在原地。
“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低笑了一声,幽幽道:“我来赴约。”
“夫人给我递信, 我怎能不来?”
何平安望着视野里朦朦的光亮,从未有过这样的无助。
“你为何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跟我到这里——”
她声音颤抖,只觉得自己躲躲藏藏的样子在别人眼里像个笑话,这些男人谁都能玩弄她于股掌之上。
“我先前何曾欺骗过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偷我的包裹……要逼我上楼!”
陆流莺将她恼怒的姿态尽收眼底,无奈道:“这也并非我的本意。”
“你说谎!”何平安循着声音,跌跌撞撞扑过去,却只摸到他的一片衣角。
身后的男人将她摁在地上。
陆流莺的声音落下,似带着笑意,温柔道:“别生气了,是我不对。”
“其实夫人昨日给我的信,我都不舍得拆开。”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低头嗅着信封上的墨香,又笑了笑。
“夫人待我一片赤诚,我怎敢辜负。现如今只有你和我,我且看看,这信里写了什么甜言蜜语。”
何平安脸贴着毯子,身后的男人已将她捆住默默离去。
陆流莺轻轻掸了掸信纸,开始在她身畔念这信里的内容,末了,笑叹了一声,在她耳边道:“夫人的嘴可真甜,写的比说的还好听。”
何平安知道他没有上当,现如今这一幕不过是羞辱她罢了,于是别过脸。
“夫人怕羞?”
他捏着她头上的小鬏,柔声道:“你那个夫君,如今正在气头上,我不敢去招惹他。不过他明日就要走了……”
“你想做什么?”
“好歹夫妻一场,姑且送他一些念想。”
“你有病!把信还给我!”
何平安涨红了脸,往前一扑,被他轻易挡过,陆流莺笑道:“红杏出墙,敢做不敢当么?”
“你上赶着给他戴绿帽子,让他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别怪我没提醒你……”
“嘘。”
陆流莺点着她的唇,似笑非笑道:“怎么就这样怕他?”
“夫人是见我好性子,这才来算计我?”
何平安听到熟悉的话,遍体生寒。
被束缚的少女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我没有,我不过是、不过是、是想离他远些。”
她声音减弱,说话间唇.瓣一张一合,含.住了他的指尖,却又立刻扭过头。
这般近的距离,还想躲开他。
陆流莺垂着眼帘,微微笑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果然不假,夫人心里只有他。”
何平安强装镇定,绞尽脑汁想要稳住他,不过想来想去,却只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求求你放过我。”
“求求你。”
……
蒙眼的帕子被人揭开。
一刹那黑暗似乎散尽了。
何平安缓缓睁开眼,正对上陆流莺的视线。
他清秀阴柔的脸上今夜抹了胭脂,又绾着牡丹髻,本该盛装打扮才好,偏偏只穿一身素白的衣裳。
何平安呆在那里,仿佛是撞见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连忙闭上眼,这般慌乱的神态惹得身旁的男人掩嘴轻笑了一声。
随
依譁
着动作,他单薄的春衫又顺着肩头往下滑落,露出大片胸膛。
泛黄的灯烛洒在四周,笑声散去,阁子里便只剩下女孩急促的心跳声了。
男人结实健壮的体魄与他阴柔清秀的脸庞格格不入,如此毫不遮掩地展露出来,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何平安心里猜不出来,却知道自己今夜不会好过,她想稳住呼吸,可偏偏控制不住。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陆流莺已经挡住了她眼前的光亮。
“你叫何平安对不对?”
他放缓了声音,温柔得不像是一个男人,若是单看他的脸,便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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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安猛然想起了初一那夜,在船上的几幕。
“小平安是我见过的,待我最好的女孩。”
小小的船舱里,饮尽一壶酒的少女看迷了眼,她紧紧抱着船舱里的女人,眼泪打湿了他的颈项,嘴里呜咽,问他怎么才来这里接她。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欺负,虽是萍水相逢,不过我都记在了心上。”
船舱里,陆流莺认真地看着她,嗅到了她身上的酒气,透过松散的领口,瞥见了她身上男人留下的痕迹。
“我萍踪浪迹,虽是侯府血脉,自小却受人欺凌。生母死的早,不知身份,不过父亲为我取这样的名字,想来她多少上不得台面。”
满身酒气的少女贴近他的脸,说尽一肚子的委屈。
“可恨你生来是个女人,我却是个男人。”
陆流莺掐着她的腰身,擦她眼角的泪,四目相对,她却笑嘻嘻地捧着他的脸,从身上取出一对用帕子包好的金耳坠子,眼巴巴地要送给他。
“你若是因为钱财而委身他人,我不会嫌弃你。”
南馆里的阁子里,胸膛裸.露的男人将她压在身下,指尖探到了她的心口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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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你的夫君,如何?”
七十八章
何平安一声不吭, 那阁子里只有陆流莺的喃喃自语。
天明之后南馆里的教习先生叩响门扉。
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未几,朱红的隔扇悄然开了一条缝。
内里光线阴暗, 立在门后的男人青丝未绾,流泻如瀑, 他穿着一身云纱霜白春衫, 眉眼间冷淡极了。
“去请个大夫来。”
教习先生不多嘴, 闻言便先退下。
南馆的清晨分外安静,陆流莺开了半扇窗,居高临下,但见墙外行人往来,红尘嚣嚣,更远处则是淡薄如纱的晨雾。
他抬手扎起头发,后脖颈上的抓痕便露了出来, 听见床榻上有女孩的闷哼,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
大夫很快便到了南馆,原还以为是要给哪个小倌看病, 等到了三楼, 见四下铺设的华贵, 便知道不是一般人。
他到了床榻边上,低着头不敢多瞧。
一截雪白的腕子伸出来, 大夫伸手仔细把脉。
良久, 他道:“这位姑娘是喜脉……”
“几个月了?”
大夫一愣, 往后退了一步,道:“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陆流莺撩开帐子, 冷冷盯着他问:“你确定?”
“小人……确、确定。”
“鸣玉,再找几个大夫来!”
候在一旁的教习先生连忙把这老大夫领出去, 给了诊金后,匆匆出门。
话休絮烦,只说这日上午,一连有五个大夫造访,而南馆里的众人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三楼的贵人生了病。
秋银跑到二楼朝上探头,心里最为担忧。
那贵人平日看不出什么喜好,教习先生对他更是毕恭毕敬,就连自己也不敢有过多亲近,昨夜里他把自己的女客带走,今早上就是如此阵仗,只怕……
秋银低着头,心里不安。
过了片刻,到晌午,一众小倌们照旧去上课,秋银心不在焉,频频拨错了弦,惹得鸣玉侧目。
他一板子拍下来,秋银眼里都是泪。
“还真是个水做的人,怎么就生成了个男儿身?”鸣玉嘲讽道,“咱们这一行吃的是青春饭,这会儿不好好学,等你岁数大了,学成了也不中用,快收去杂念,专心练习!”
秋银怀抱着琵琶,抹了把泪,解释道:“我今早听说贵人身体不适,心里实在担忧,适才如此,请先生见谅。”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鸣玉道。
“我先前的那位女恩客,不知是否还在贵人身边?”
鸣玉看着眼前的小倌,笑了笑道:“这也不是你该担心的。”
秋银咬着唇,轻轻叹了口气。
鸣玉教完今日的课,去厨房里煎药,三楼静悄悄的,他正要叩门,那门却从里开了。
陆流莺穿着身暗沉沉的衣裳,嗅到苦涩的药香,一双秀气的瑞凤眼微微眯了起来。
“大夫说她生育艰难,这一胎若堕了,日后怕是终身不育。我回京后,这一年里你就留在这里,仔细看顾她,人若是逃了,又或是被人拐了,别怪我不念主仆情分。”
鸣玉跪在地上,以性命作保。
陆流莺看着那一碗安胎药,只觉得这世间事当真是捉摸不透。
“我不在扬州的这段时日,你每三日寄一封书信给我。到她生产之时,若是我没有回来,你便替我动手。”
鸣玉抬头,眼中不解。
“她生了女儿姑且就养着,要是男孩……”
陆流莺看了身后一眼,轻声道:“你知道怎么做罢?”
鸣玉点头,他端着药起身,见公子不曾离去,还挡在门口,便也静静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陆流莺垂着眼帘,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良久,伸手接来拿碗安胎药。
他端着药,一手拨开床上的帘帐。
穿着亵衣的少女缩成一团,乌浓浓的头发铺在月白的枕上,面颊发红,像是在昏睡中。
陆流莺先把安胎药放在了一旁。
今日顾家的商队就要离开扬州城,他也要跟着一起离开。
顾兰因那里盯了这儿许久,这会儿若是有了变化,此人十有八九便会顺藤摸瓜找上来。
何平安现如今怀了他的孩子,到时候说什么都不会跟着自己。
陆流莺望着她脖子上的吻痕,眼神暗了暗。
大夫说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若要推算,正是年底在浔阳的那一段时间怀上的。
陆流莺喊了何平安一声,见她扭头看着自己,他将那碗安胎药递给她。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何平安摸着肚子,见他一错不错地正盯着自己,笑了笑。
“这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堕胎药。”
何平安道:“我不喜欢喝药。”
陆流莺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声道:“难不成你想生下这肚子里的孩子?”
“生他的、生你的,不都是一样的么……”床上的少女调子拖长,嘲笑道,“莫非要我堕了这胎,你就能待我好一辈子?”
“一辈子我不敢轻易开口,不过眼下,你既然不愿意,那便算了。”
他微微笑了笑,从被褥里牵出她的手,将人揽到了怀里。
“我要回京一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何平安贴着他的胸膛,一言不发。
他就算一辈子不回来,她也半点不关心。
这些男人都是一样的。
何平安:“我日后生了孩子,你还愿意娶我么?”
陆流莺不置可否,他低头.吻.着她的唇,气息炙.热,被他困在怀里的少女已怀了身孕,现如今没有几个人知晓她在这里,情到深处,陆流莺似又尝出了某种别的滋味。
他摸.着她衣衫.下.滑.腻的肌肤,渐渐地生出一丝阴.暗的心思来,不过望着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他忽又打住了那些念头。
“我自然想做你的夫君,只是你的心里……”
陆流莺抬首,笑问道:“等夫人心里有我了,我便来娶你。”
何平安喘着气,两颊.浮红,她别过脸去,将他用力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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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端来拿碗药,屏住呼吸一口闷下。
陆流莺见她喝得一滴不剩,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是安胎药。”
何平安微微一诧,猛地摔了碗。
可地上铺了线毯,那碗连条裂缝也不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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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流莺笑盈盈地看着她,捡起碗放在她眼前,终于舍得离开。
七十九章
何平安满嘴的苦涩, 一个人捂着脸。
陆流莺走后,屋里空空荡荡。
他方才送来一碗安胎药,嘴上却谎称那是堕胎药, 说到底就是不相信她。
何平安瞥着窗外的光亮,心下茫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日后月份大了, 身子不便, 该怎么逃出去?
逃不出去, 等到十月怀胎产子,要是难产一尸两命怎么办?
若是侥幸生了孩子,陆流莺将孩子抱走了要挟她,又该如何是好?
……
桩桩件件叠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活的稀里糊涂,自己尚且顾不来,如何再去照顾刚生下的孩子。
与其跟着她吃一辈子苦, 不如早早再去投胎, 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娘亲。
何平安惭愧地摸着肚子,心里隐隐下了决心。
半个时辰后, 鸣玉进屋送午膳。
他白日里充作南馆里的教习先生, 晚间就守在楼上, 收集扬州城里的大小江湖事,作陆流莺在扬州的一个眼线。
陆流莺临走前对他有吩咐, 是以对着何平安, 他分外温和, 不如昨夜那般强势。
“夫人吃过午膳,等会儿会有裁缝过来替你裁衣裳。公子如今离了扬州, 夫人的衣食住行都由我来看顾,若有需要, 尽管来吩咐我。”
坐在桌边的少女不动声色打量他,鸣玉自报姓名,未几,便听她吩咐道:“我要一碗堕胎药。”
鸣玉笑了笑,摇头道:“堕胎药没有。”
“那我要人伺候我。”
鸣玉颔首:“可。”
他收拾了屋里的脏衣裳,下楼后不久,便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何平安将门开了条缝,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倌便把脸凑了上来。
鸣玉叫上来的人是秋银。
“夫人?”
“你可真有大出息!”他用身子把门缝挤开,兴奋道,“我说这满院的男人,怎么平白多了个夫人,果然是你!”
“短短一夜工夫,就叫先生如此尊敬,可见你也入了贵人的眼,日后有大前途。”
他站在何平安面前,歪头看着她的脸,兴奋劲过后,好奇道:“今早上南馆来了好几个大夫,是不是你生病了?”
何平安瞥了她一眼,坐下吃粥,而秋银是头一回白日上这间房,趁着她吃饭,四处瞧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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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叫他上来伺候夫人,他原先还以为是什么老女人,等从门缝里看见何平安,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她来历不凡的身份这会儿算是坐实了。
秋银逛了一圈,拖着个春凳坐在她身边贴着,还把自己的手给她看。“你要吃自己拿就是,难道还要我送到你手上?”
秋银笑道:“夫人真没良心,亏我心里想着你,学琵琶时走了神,叫先生把手都打肿了。”
何平安不相信:“我打了你好几巴掌,你为什么要想着我?就这么欠打?”
“打是亲骂是爱。”
何平安捧着粥,想起自己受过的苦楚,扭头呸了一声。
“别犯傻了,这鬼话也就你当真!”
秋银支着手,见她有几分孩子气,咧嘴笑道:“我当然不会当真,不过挨了你的打,我甘之如饴。”
何平安皱眉,将他推开,厌恶道:“别说的这样肉麻。”
秋银捧腹大笑,趴在桌上,等笑够了,长长叹了口气:“我从小长在这里,来的男人不计其数,挨了不知多少的打,但你不一样。你打了我,却没有跟我上床,就凭这一点,我就有些喜欢你了。”
眉眼清秀的少年伸手勾着她的衣角,笑眯眯道:“你还是我接的头一个女客,与那些臭男人不同。”
何平安记起他的身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要是自己与他一般处境……
何平安猛地摇头,想也不敢想。
一个顾兰因就快要了她的命。
“方才我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披头散发的少女小声道。
秋银大度极了,点点头便原谅了她。
“先生让我来服侍你,你坐好了。”
他找来玉梳,一面给她绾发,一面自夸道:“我梳头的手艺,贵人都说好,现下扬州的时兴发髻,我都会,你想要什么样的?”
何平安吃着饼,或许是想到陆流莺昨夜的牡丹髻,也叫他梳一个。
头发梳到一半,鸣玉喊来的裁缝到了门首。见她跟秋银相处十分和睦,鸣玉便让秋银住在了隔壁,做个日常伺候的小厮,暂时不必去接客了。秋银大喜,等鸣玉一走,扑过去就要谢何平安。
“我的好姐姐,真是托你的福!日后你可要多多提携提携我。”
他围着何平安转,笑嘻嘻道:“先生刚才在门边上告诉我,说你怀孕了,叫我好生照看,你就放心罢。”
何平安手一顿,斜眼看着隔扇,雪白的窗纸后,男人的影子还在。
鸣玉混迹在烟花柳巷多年,并不好糊弄。
何平安一时找不到好的方法落胎,眼看着又过去一个月,她心想不行就从楼梯上滚下去好了,偏偏秋银跟着她寸步不离。
他像是知道自己的想法。
终于有一日,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碗堕胎药。
何平安被骗过一次,压根不相信。
秋银跟她再三保证,何平安接过碗,正要尝一口,那门却突然被人踹开,鸣玉带着一伙人冲进来,砸了碗不说,将秋银绑了出去一顿毒打。
隔着门,白日里就只能听见他的惨叫。
何平安心绪不宁,她看着毯子上的药汁,眼前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鸣玉开了门,将要死要紧的少年丢到她的跟前。
鸣玉对着他道:“你弄来的脏东西,自己舔干净了。”
浑身是血的少年趴在地上,将洒了一地的堕胎药一一舔到嘴里,毫无尊严可言,他沿途爬过的地方红的刺眼。
何平安跌坐在榻上,心想这不过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罢了。
她别过脸,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咬紧牙关。
鸣玉这时候又给她端来一碗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夫人,该喝药了。”
何平安再也忍不住,干呕不止,目光落在那一碗药上,忽然生出莫大的恐惧来。
“快拿走!”
“这是堕胎药,快喝吧。”
何平安摇头,捂着嘴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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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
鸣玉逼问道:“还堕不堕胎了?”
八十章
听见她说不堕胎了, 鸣玉笑了笑,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抬手叫人先把秋银抬出去。
“他会被打死么?”
“秋银好歹是这里的老人, 我会给他找扬州城最好的大夫来医治,夫人请放心。”
鸣玉收了地上的碎瓷片, 恰逢傍晚, 他抬头看见了窗外的斜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已接近暮春, 落红缤纷,空气里飘着茉莉兰香。
“你想不想出去看看?扬州城的夜里比白天还热闹。”
何平安缩在榻上,木然地摇头。
鸣玉见状,便不再提起。
他傍晚出了门,领着大夫到南馆附近一处民宅里,重伤的少年已经昏迷不醒,鸣玉将他的卖身契压在一锭金子下面, 不曾多留。
今夜过后, 南馆里就少了一个叫秋银的小倌。
而何平安一连好些日子不见秋银,问鸣玉他也不答, 她便当秋银死了, 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 以至于怀胎四个月时,吃什么吐什么。
鸣玉见她快瘦脱了相, 写信告诉陆流莺, 彼时陆流莺正在京城,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陆流莺叫他看情况,若是实在不行, 便让何平安落胎,别因为这尚未出世的东西坏了她的的性命。
鸣玉得了信, 心里却有了新的打算。
入夏后,三楼的阁子里帘帐摆设都重新换了一遍,日渐消瘦的少女不见外人,头发懒得打理,长长垂地,今日客少,半夜时分鸣玉进屋找她。
伏在窗边的女孩头也不回,不知在看什么。
鸣玉走近,将手上的一叠衣裳放在她身侧。他取出袖子里的玉梳,一点一点梳理她的长发。
鸣玉已将何平安的来龙去脉都查的清清楚楚,今夜上楼前特意将手头的事推走。
她如今每况愈下的光景,十有八九是心病所致。
心病还需心药医。
不过秋银是不会再出现了。
他会带她出扬州城,离开这一处伤心地,直至她生产再回来。
鸣玉跪在她身后,惯常拨弦的指尖十分灵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浓浓夜色中,底层的热闹随风飘远,咫尺距离,男人清透的嗓音落在她耳畔。
“夫人离家三年有余,今夜月色甚好,我已经雇好了船,若是顺风,明日夜里应该就能到地方。”
“真的还是假的?”
何平安扭过头,嗓音哑沉沉的,鸣玉看着她迷茫不解的神情,微微一笑。
“真的。”
他拈着珠花,簪在她乌黑的发髻上。
窗边月色如银,照在她雪白的脸上,经他手打扮后的少女淡妆浓抹,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艳鬼,鸣玉仔细端详,伸手摸着她修长的眉,若有所思。
他对着镜子,从后看着她那双黑沉沉的眼,四目相对,她不知因何笑了笑。
“很好笑?”
何平安摇摇头,起身去找衣裳穿。
她确实有三年多不曾回家乡,也不知娘亲的坟头是否淹没在山里的野草堆里。
今日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信他一回。
她怕自己死在生孩子的时候,留下一些遗憾。
何平安低头拍了拍肚子,起身换衣裳,见鸣玉还在窗边,喊他滚。
鸣玉笑着应了,却是守在门边上。
何平安换好衣裳,被他扣上一顶帷帽,何平安撩开遮挡的白纱,隐隐觉得这动作有些熟悉,看着他雪白的衣角,心中突然一惊。
“鸣玉?”
他缓缓转过身,身后的灯烛光照出他颀长的轮廓。
何平安看着他的脸,松了口气。
“以后不要穿白衣裳了。”
“好。”
……
两个人出了南馆,夜色下赶到渡口,鸣玉已找好了船,只等他们到了便走。
何平安看着船里生面孔的丫鬟,并不说话,忙前忙后的事都交给鸣玉,那些丫鬟婆子因此当她是个哑巴。
一日后,船到了安庆,因何平安吃不下东西,鸣玉便先在怀宁县停靠了几日。
鸣玉租住的小院靠着溪流,夜里都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他原先是南馆里的教习先生,又兼管账,不是跟琵琶打交道,便是跟算盘打交道,现如今在灶台前系了围裙,动手包馄饨,下馄饨。
何平安坐在紫藤花架下,饿的没力气,闭着眼晒太阳。
那院墙上有几只野猫在打架,新买的小丫鬟怕野猫惊了主子,正拿竹竿驱赶。
鸣玉天不亮就炖了鸡汤,现如今趁着馄饨下锅,舀了一碗出来放在窗下,等温度凉凉些,正好放馄饨。
空气里飘着鸡汤香气,猫叫声更尖锐,鸣玉探头出来查看,却正好看见她晒太阳懒洋洋的模样。
花树下的女孩穿着丁香色的交领云纱薄衫,一条浅白湘纹裙子,手腕纤细,套着一只羊脂玉的细镯子,泛着温润的光感。
鸣玉收回视线,灶房里水已近沸腾了,热气氤氲,未曾靠近,他是视野里便蒙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他这两个月也摸清了何平安的喜好,如今亲手下厨,说是怕外头的脏,其实不过想哄她吃两口罢了。
鸣玉盛了一碗馄饨,窗边吹着风,等到温度适宜,这才出来。
紫藤花树下日光被枝叶滤过一重,晒在身上浅浅淡淡,水一般,被他喊醒的少女动也不动,旁人或以为她是娇气,要人动手喂到嘴边,其实鸣玉知道,她是饿成了这样。
何平安原先被公子带回来时,最爱折腾他来试探他的底线,如今安安静静,只是没力气了而已。
何平安嗅到香气,眼睛睁开一条缝,伸手时手在发抖。
她的肚子里像是有一个寄生虫,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胃口都被吸了个干净,她因为这一胎,变得不像是从前的自己,就是这一会儿对着自己最喜欢的鸡汤馄饨,也提不起多大兴趣。
不过她要多少都要吃一点,都到怀宁了,就是死,她也要晚些死在她娘的坟头上。
鸣玉按着她的手,喂到她嘴边,只要她张口即可。
何平安吃了一口,偏偏就是吞不下去。
她含在嘴里看着鸣玉,鸣玉却以为是没有煮熟,自己低头尝了一口。
“味道尚可……”
何平安噗呲一声笑出来。
“不是你的手艺不好。”她强忍着恶心感,把嘴里的吞下去,仰着头,缓了好一会儿。
一旁的小丫鬟看在眼里,出声询问道:“太太孕反成这样,老爷不如先去请个大夫来罢。”
鸣玉愣住,何平安亦是有几分诧异,心想这丫鬟怎么忽然改口了。
鸣玉将碗放在一旁的春台上,淡声道:“不许喊我老爷,先前的嬷嬷不曾叮嘱过你么?”
屋里屋外,只管叫他主人。
老爷这样的称呼,公子要是听见了,只怕会要了他半条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丫鬟连忙打嘴,说道:“奴婢先前在旧主人家喊惯了,一时没有改过来,请主人赎罪。”
何平安见状,笑道:“以后也不许喊我太太。”
小丫鬟不解:“那……那该喊什么?”
鸣玉道:“喊夫人。”
和他一样喊夫人,正好也时时刻刻地提醒他。
公子看上的人,就算没名没份,也绝不会再放回去,更不会叫别人来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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