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章
何平安这一日吃了一碗吐了半碗。大抵是离家路程近了, 她又好几年不曾回来,第二日早间多吃了几口,不多时便要继续上路。
鸣玉收拾着东西, 依旧是坐船过江,夜里两人看着江上夜景, 何平安忽然想起自己头回出远门的画面。
她趴在窗户上, 难过地捂住脸。
十岁以后娘死了, 她就发誓要挣大钱,最好一辈子花不完,连下辈子的都挣回来。
现如今八年都过去了,她却过的一塌糊涂。
难道她天生就是这样的命吗?
江水滔滔,明月皎皎,她从指缝里看见了江岸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眼里冒出一点水光。
风里带着水腥味儿, 未几, 何平安抹干眼泪,摸着黑去床上睡觉。
小船摇摇晃晃, 夜里伴着水声, 她做了个梦。
……
第二天一早, 船靠岸多时了,两个人上岸, 白天坐了一日马车, 临到傍晚尚未到村子, 便投宿在半路的一家野店里。
鸣玉扶着何平安去楼上,昏暗的灯烛光下, 老旧的楼梯随着脚步声吱吖吱吖地响。
因门外犬吠不止,何平安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敞开的木门外,几个人到了门首,招呼店里的老头,也要住店。
斜阳沉在山后,天地间晚霞也散尽了,野店附近看着没有人烟,黑黢黢的又冒出一伙人,鸣玉心下又生出一丝警惕,悄无声息打量过去。
那为首的汉子模样淳朴,身量高挑,穿一身粗布衣裳,他身后几个少年人都喊他陈三郎。
原来他们一伙人结队在景德镇贩瓷往扬州卖,因怀里有银钱在,不敢走夜路,适才紧赶慢赶到里这一家熟悉的野店里留宿,这会儿碰见鸣玉等一行人,心下也诧异极了。
陈三郎看这一伙人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趁着楼上主人进门,在下头跟那马夫搭话。
马夫时鸣玉临时在城里雇的,哪里知道他们的底细,只是听着鸣玉身旁小厮说话的口音,大致知道这是一伙扬州来的人。
“那还真是巧。”
陈三郎等人刚从扬州回来。
如今野店里只剩一间房,一伙人挤在一处,店里老叟端来晚膳,陈三郎也向他打听楼上那一伙人的来历。
老叟眼花耳聋的,听了半天,啊呀呀道:“你说什么?”
陈三郎:“……”
他觑了头上一眼,夜里抱着刀守夜,心想自己这回做生意挣钱不易,可千万不能再跟上回一样被人偷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半夜,楼上传来妇人的干呕声,陈三郎皱着眉,悄悄出来细听,生怕自己是听错了。
傍晚天黑时他只模模糊糊看过一眼,那戴帏帽的女人瘦瘦弱弱,她身旁的男人则斯斯文文,像是一对年轻夫妇,不过他这几年吃亏上当得来的经验看,那男人应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他们从扬州来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陈三郎探头朝上看,跟王八探头似的,一听到那门吱吖响了,连忙往回缩。
“店家,这附近有卖田瓜的?”披了衣裳出来的男人问道。
五六月的天,自然是有的,不过时辰太晚了,老叟打了个哈欠从柜台后的小床上起来,一面打蚊子,一面叹气道:“这瓜非吃不可么?”
“非吃不可。”
老叟呆呆地看着他,显然是没听清楚这句话。
鸣玉将从荷包里摸出碎银子,正想递过去,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位兄弟,你要甜瓜,我们这里正好有。本是路上买来解渴的。”
陈三郎抱着刀,一手就托着一颗甜瓜,向他抛过去:“接好!”
鸣玉接住了,将那碎银子也丢过去:“多谢。”
“客气客气,太多了,一个小甜瓜而已,用不着这么多。”陈三郎拿着银子不好意思,就放在一旁桌子上,好奇问道,“怎么大半夜要吃这玩意儿?得亏咱们兄弟路上多买了几个,要是咱们没有,你是不是还要大半夜出去买个回来?”
鸣玉笑了笑,颔首道:“夫人怀了身孕,这些日子食欲不振,现在忽然想吃甜瓜,自然要买给她。”
“原来如此。”
陈三郎望了眼楼上,连忙拱手问安,紧接着就往回一缩。
他早就觉得这一伙人非富即贵,如今看来,果然如他所想。
也不知那妇人是哪个官老爷的家眷,瞧这年纪轻轻,竟还得了诰封,现阴差阳错跟他们处在一个屋檐之下,真不是是福是祸。
陈三郎回屋后低声与几个少年伙伴讲了,大家晚上都睡不着觉,既想在贵人跟前讨一点好,又怕自己粗鲁不晓事惹恼人家吃不了兜着走,一伙人叽叽咕咕小声一合计,天一亮就跑。
到日中时,陈三郎到了家。
村子三面环山,一弯小河从村口经过,边上建有引水的水车,之前这里才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背着行囊的男人往村口一座小院子跑去。
“九娘!开门!”
陈三郎扣着铜环,高兴极了。
不多时,门内一个小丫鬟开了门,妇人打扮的女子笑着迎出来。
她模样平平无奇,不过衣着鲜亮,身形有些富态,这会儿看陈三郎安然无恙回来,心里松了口气。
“这一回没被人偷罢?”
她拍着陈三郎身上的灰,替他拿下行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旁小丫鬟笑嘻嘻道:“看爹爹的样子,这一次肯定一路顺风。”
陈三郎拍拍小丫鬟的脑袋,笑嘻嘻道:“你说的不错,我吃了那么多亏,又败了你大娘那么多嫁妆,如今合该时来运转了。这一次真是闭着眼睛就把钱赚了,回来路上,还有奇遇,只是怕说出来你们不信。”
“什么奇遇?”
“我住那老聋子的野店,碰到一伙人,看着非富即贵,我暗暗地留了个心眼,半夜竟跟人搭上了话,那人生的俊,却不知是何底细,他用这一两银子买了我一颗香瓜,听说是楼上夫人怀了孕,非吃不可。”
陈三郎纳闷道:“你说咱们这里哪家的女儿嫁了贵人?这会儿回来探亲不成?半夜还吃的这么刁?”
小丫鬟看他自顾自往里走,大喊道:“爹爹真是糊涂!”
“光顾着说别人家的事,自己家的是一点不关心,我大娘也怀孕了,都不见你上心。”
陈三郎扭过头:“九娘……”
短暂的惊讶过后,笑得合不拢嘴。
“已经有四个月了。算算正好是你出去之前有的。”
陈三郎一把抱住她,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
两个人出了徽州府,如今都快满四个年头,这才有第一个孩子。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八十二章
陈大郎想了想, 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
他觉得都好,反正也富不过三代,他觑着九娘, 九娘笑道:“希望我这肚子争气一点,一胎得子。”
“你傻乎乎的出去做生意, 总是被骗, 咱们一家都是外来的, 日后钱用尽的时候,难保不被人欺负,还是生个儿子好。”
陈大郎附和地点点头,带着九娘进屋休息且不提,只说另一头,何平安跟着鸣玉,傍晚终于到了九章村。
鸣玉前些日就让脚程快的下人去村里租了个院子, 如今已打扫干净, 专等着他们过来。
马车停在院门首,有村民远远地围观, 戴着帏帽的少女抬头看着院门, 这才发现鸣玉租的是地主的宅子。
鸣玉背着她的小包裹, 进门后打量四周,竟不是很满意。
而何平安摘了帏帽, 倒是有几分唏嘘。
“你怎么租到了这里?”
鸣玉道:“这村子里, 也就他家的院子勉勉强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既住在这里, 那他们游家的人呢?”
鸣玉笑了笑:“我付的租金,足够买下两个这样的院子了, 他们游家人听说我只租一年,立马就要给我让地方, 现如今他们一家人都搬到了县城里。你放心就是。”
何平安走过第一进院子,傍晚的光已经被高高的马头墙挡住了,四下暗沉沉的,天井里开出几枝荷花,晚风轻拂,墨绿的荷叶上水珠悄然滚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丫鬟们点起灯,穿宝蓝衫子的少女坐在上首,她看着案上摆好的饭菜,垂着眼帘,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何平安十岁那年,娘亲病死之后因无钱安葬,乡里里正,也就是地主游老爷出钱先帮她料理了娘亲的后事,代价就是要她在游家做两年的小工抵债。
说是抵债,其实也是帮她。
何平安一开始因为年纪太小,干不了重活,地主老爷就把她放在厨房里,干些烧火、洗碗的活,每天再给她一口饭吃,后来游家的小少爷看中她,地主太太就把何平安丢给他玩。游家的小少爷是个混世魔王,何平安跟他年纪相仿,身量相当,一开始还算和谐,小少爷带着她一起捣蛋,不过出了事,地主太太只打何平安。
有一次小少爷失手打破别家小孩的脸,被隔壁的乡绅找上门来,地主太太护着自己儿子,就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何平安身上,当着众人的面扇了她巴掌,还扬言要卖了她。何平安吃了好几顿打,早就不服气了,当下就跳起来辩解,趁机朝这老虔婆吐了口口水。这一下不得了,太太说什么都要赶她走,地主老爷劝不过,没有办法,只好把何平安送回去。
何平安在这里待了有一年多的光景。
她眼下吃饭的桌子,要是没有记错,这案板下面无人注意的地方,还有两只用朱砂笔画出来的小王八。
一个是她画的,一个是小少爷画的。
何平安捧着碗,眼神放空,一个人发呆。
她十五岁去外地的时候,游家的小少爷都已经娶妻了,听说比他大了五岁,她那时候已经很少见他,现如今住在他家,她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脑海里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样子。
吃过饭后,鸣玉引她去正房安歇,何平安一看这地方,立马就想起地主太太,说什么也不进去,没办法,鸣玉便跟她换了住所。
何平安跟着丫鬟到第二进的东厢房,这一夜竟睡得十分安稳,一夜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她换好衣裳,特意把自己捯饬了一遍。
镜子里,她穿着白衫蓝裙子,头发绾起,脸上扑了好些脂粉,这般看了又看,把身边有的首饰全部戴上。
日头高升,立在门外的男人已经备好了黄纸金元宝,看样子是要跟她一起上山。
未几,隔扇开了一条缝。
鸣玉投去视线,屋里的少女看着精神大好,虽然身子消瘦,不过眼里有了光彩,这会儿朝他笑了笑。
他还是头回见这样的何平安。
鸣玉等她吃完朝食,带刀出门。
村里人好奇他们的来历,一路上有见到的,纷纷看过去,却无人猜到何平安的身份。
泥巴土路上,只见身姿纤瘦的少女戴着帏帽走在前面,她身后的男人穿着一身藕荷色直身,腰后横着一把唐横刀,看着既不像是护卫,又不像夫君,不知两人是什么身份。
何平安经过自家门口,就见那屋子塌了一半,里面的家具物什几乎都被人搬光了。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抵是难过的,以至于叹了口气,匆匆离去,不忍再看。
何平安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山上去,夏日里草木茂盛,多亏鸣玉带了刀,一路将拦路的草木藤蔓砍了一大半。等到了坟头,又开始清理半人高的杂草。
这般花费了有半个时辰,才看见八年前立的石碑。
此刻对着冷冰冰的石碑,何平安又变成了八年前无依无靠的小孩。
她蹲在坟碑前,有一肚子话要说。
这么多年受的许多委屈,吃的许多亏,挨的许多打许多骂。
她难过极了,张着嘴却不知从何开口。
风吹着周围的草木,帷帽下,何平安脸上的妆已糊成一片……
地主太太打她的时候,没人帮她,她吃百家饭的时候要是多伸手要一粒米,就有得寸进尺的嫌疑。她去赵家替嫁,学规矩的时候那些丫鬟耍她玩,姨妈赵太太也不管不问。
她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没人真的关心她。
别人都说她一肚子心眼,但何平安哪里就那样坏了。
十五岁出嫁那天,她真的以为自己要跟顾兰因过一辈子,甚至生出一丝希望。
就算她不是赵婉娘,那也和他拜过了天地,是真正的夫妻,都说日久生情,总有一天他会习惯自己,就算不爱她,也会与她相敬如宾,留些夫妻的体面。
那一日何平安还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其实是专为不圆房,自己没有落红而准备的。
不过新婚那夜,多亏顾兰因泼过来的那杯酒,她及时打消了这些念头。
她不是赵婉娘,她抢了别人的富贵,她被人羞辱也是活该。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至今日,何平安想起当初的场面,仍是觉得有些难堪。
她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心里都很在意。
八十三章
何平安在她娘的坟前烧了纸, 随后在这附近又找了找,鸣玉把杂草藤蔓砍了些,终于看见一座矮墩墩的碑, 上头的字迹已然有些模糊了,不过看名字, 一猜就知道何平安那个短命鬼老爹。
“你爹叫如意?”
何平安嗯了声, 其实她对自己这个爹没有任何印象, 自己还没出生他就跳水淹死了。村里人偶尔会提起她爹,不过都是笑话他而已。
她把剩下的黄纸烧了个干净,眼神冷冷淡淡。
如今是夏日,何平安怕死灰复燃,又在坟前坐了很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着周围,想到自己小时候差点把这半个山头都点着的事,心有余悸。
那时候娘才死一年, 她清明前几日便上山去扫墓, 结果马虎了,人下山不久, 就见村里人往山上跑, 何平安扭头一看, 半个山头都在冒火。事后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找不到罪魁祸首乡里的里正气死的要死, 何平安憋着不敢说, 为了掩人耳目, 隔几天又去烧纸,这事她原以为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结果三四个月过去,有一天小少爷忽然在她跟前提起。
游小少爷比她大一岁, 鬼灵精怪的,何平安还以为他要告诉他爹,胆战心惊的就差给他跪下了,结果小少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她没本事,那天要是他跟着一起,他能把整座山都给烧光。
……
山风拂着草尖,等那两堆灰烬凉透了,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就要下山去。
鸣玉这一次走在她后面。
一路上他沉默寡言,何平安问起他的家世,鸣玉只笑笑不答。
他自幼无父无母,跟着师父在江湖上行走,后来师父死在仇家之手,鸣玉为了给她报仇,将那狗官千刀万剐,不过因此犯了死罪,被江南一位鼎鼎有名的应捕抓捕入狱,是陆流莺救了他,自此,鸣玉便为陆流莺效力。
两个人路过一片竹林,附近几只猴子荡过。
何平安从前最喜欢来这里,不觉放慢了脚步,鸣玉瞥着四周,见不远处就有人过来,把那帏帽给她扣上。
而那来人看到这竹林里有陌生人,先还笑嘻嘻的,走近后看他腰后不是树枝,而是一把唐横刀,慢慢地停住了步子,躲在一棵竹子后悄悄打量鸣玉。
鸣玉不苟言笑时就像是一个古板的腐儒,他比何平安大了十岁,此刻站在她身旁,将她挡了一大半,见那人在偷窥,他手扶着刀柄,冲那少年露出善意的微笑。
“兄台!幸会!”穿着杏色直身的少年拱手上前问好,“看二位的行头,可是从外乡来的?”
鸣玉颔首:“路过宝地,小住几日。”
“那还真是缘分,这儿白日鲜有人来。”
少年抬手挡着光,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们外乡来的不知道,这里山上都是坟,我看时辰不早,快到正午了,子时和正午阴气最重,小弟胆小,就不多留了,先走一步,告辞!”
鸣玉道了声多谢,却是不曾挪步。
他身后的少女将那帷帽的白纱撩起,看着少年逃跑的背影,虽好几年不见,却一下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游若清!”
穿杏色衣衫的少年猛地转过身。
他看着那张脸,恍惚间还以为这日午的阳光太热烈了,把他眼睛都照花了。
绿竹猗猗,穿着白衫的少女纤细似柳,风一吹似乎就要倒,她肤色雪白,一双眼黑沉沉的,叫游小少爷想起记忆里的一个人。
游小少爷看着那边的坟,跟见了鬼一样,刚才一溜烟小跑,这会儿就跟逃命一样,眨眼间就消失在拐角不见踪影。
周围的蝉鸣如浪潮一般,小少爷过了一片林子,满头大汗。
何平安不是嫁人了么?游若清当初还怕自己听错了消息,特意找了个游学的借口,一路耍到徽州府,在歙县住了些时日,就为了看她那个夫婿的模样。
他明明记得,何平安嫁了户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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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不在家做少奶奶,怎么跑到这破地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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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擦了把汗,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有人说顾家三少爷表里不一,人前谦逊有礼,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腌臢事,何平安行李代桃僵之计要是被识破了……
游若清睁大了眼,缓缓扭过头。
这一条路他从小到大走了千万遍,有一段时间屁股后面还跟着一条小尾巴。
她是天字一号倒霉蛋。
若是她没死,吃了亏回乡了,会住在哪里呢?
站在原地的少年低头思忖片刻,赶在他们过来之前,悄悄离去。
游若清自成婚后便一直住在了县城里,这会儿到乡下来,其实只是顺路而已,他外祖母今年八十大寿,他过来送寿礼,因想到小时候曾在竹林里埋过东西,特意绕来,准备顺手再带回去。
他一个人进了村,村口的小厮蹲在树荫下等了半天。
游若清没有回老宅子看,先去了村西边一处荒废好几年的房子,此处且不赘述,只说那片竹林里,鸣玉见那少年人跑了,笑道:
“游家的小少爷,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你今日喊他大名,或许是不习惯?”
何平安摇了摇头:“只是小时候的玩伴罢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他许是不认得我了。”
她扶了扶自己鬓角的珠花,失落道:“我从前调皮的很,穿的又破破烂烂,进了他家,净捡他的衣裳穿,跟他一样的打扮。”
后来去赵家学规矩,这才穿上好多女孩的衣裳,知道怎么打扮自己。
“他或许是怕我拿刀砍了他。”鸣玉温声道,“不见得就是忘了你。”
何平安余光偷偷瞧了他一眼,被鸣玉捉个正着。
四目相对,鸣玉莞尔一笑。
何平安缓缓向前一步,或许是是猜到他有些小心思,却不敢点破。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竹林往回走,这一次轮到何平安沉默不语。
走到村口,快过桥的少女忽然停住,毫无任何防备,身后之人便撞了上来。
火辣辣的日头把衣裳都晒得发烫,从后伸来的手臂箍住她的腰身,帮她稳住了身形。
“夫人小心。”
鸣玉手碰到了她的小腹,怀有身孕的少女忽然僵住。
这样燥热的天气,何平安打了个寒颤。
只因这样的姿态,叫她不由自主想起了顾兰因。
“别、别碰我!”
八十四章
鸣玉听她发颤的声音, 想起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这般害怕了。
因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把他认成了她夫君么。
鸣玉收回手, 轻声道:“是我。”
何平安看着水中藕荷色的倒影,舔着干燥的唇, 她往前迈了一步, 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回到村里租住的宅子, 何平安精神不佳,歪倒在床上睡去,夏日里四面窗扇都是开着的,蝉声微弱,鸣玉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抬眼便能看见正房外栽种的几株芭蕉。
他捏着针线,一个人默默逢着孩子穿的小衣裳。
鸣玉的师父原先是扬州瘦马, 针线工夫不在话下, 行走江湖时,将她手上的功夫都教给了鸣玉, 自然也包括这针黹功夫。相比之下, 何平安在赵家学的就是个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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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午后时光漫漫如流水, 丫鬟们都在外头偷偷打盹,床边的男人手指灵巧, 专注地在绸缎上绣着蝴蝶。
他给何平安准备的都是女孩的衣裳, 已打定了主意, 无论她生的是男是女,最后能留在她身边, 都是只能是一个女孩。
此地离扬州有些距离,离北京更是遥远, 他若有心遮掩,公子是不会知道的。
鸣玉扭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女,心里算着她的预产期。
他会等她生下孩子再离开这里。
……
时间飞快,自何平安祭拜过母亲之后,展眼便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间,鸣玉将她藏的很好,村里人不曾见过她的真面貌,都称她陆夫人。
游若清从县城回来几次,将何平安家的老房子修缮过,听人这么喊她,愈发觉得好奇。他等那房子修好了,就住在里面,只是城里的大娘子听说了,便觉得他外头有了人。
这一日,天气晴朗,椒花巷子里抬出一顶女轿,大娘子打扮齐整,坐在轿子里就去公公婆婆现住的地方拜访。
游家老夫妇两个如今已年近半百,就一个宝贝儿子,因村里来了个贵客,要租他们家的宅子,看着那些真金白银,老两口说搬就搬,正好大娘子陪嫁来的宅子是空着的,就让她公公婆婆住了进来。
两个宅子离的不远,大娘子到了地方,时间掐的正好,婆婆吃完了早膳也不必她伺候,见她来了,喜笑颜开迎进来。
游大娘子的娘家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婆婆馋她的嫁妆,她就用嫁妆吊着她婆婆,是以婆媳两人相处起来,在外人眼里看着分外和谐。
打扮精致的妇人进了屋,没说几句话,抹着眼泪就哭诉游若清近来干的事。
“大郎从外读书回来,也不知被谁带坏了,连日不着家,还叫了一帮砖匠、瓦匠、木匠在村里瞎捣鼓,把何家那破房子修了一回,现就住在里头。”
“何家一家子短命鬼,唯一的女儿都嫁到了他乡,那屋子荒废许久,也不知里面有没有鬼,大郎什么都不忌讳,我这个做妻子的,时时刻刻都为他提心吊胆。他小我五岁,我把他当弟弟看待,他要是一个人在那破屋里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办!”
游老太太一向疼爱儿子,听说他最近的行径,欲言又止。
游老爷呷了口茶,替她开口,道:“清儿不赌不嫖,回村子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家现在都绝嗣了,那块地迟早也是村里的,他要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至于鬼神之说,实是无稽之谈,你别瞎想。”
游大娘子冷笑了声:“他不赌不嫖,一个人爱住在外面,所以我这肚子三四年没动静也是正常事,以后你们可别提这事了。游家就那么一个独苗苗,要是也绝嗣了,别在外头说我的不是。”
游老爷被她这一句话堵住嘴,仔细一想,心下惭愧。
儿媳妇说的是有道理,他儿子什么德行他这个当爹的十分清楚。
“我正好明日要去乡里收租子,到时候把他带回来。”
游大娘子立时眉开眼笑。
她能看上游若清,一是图他那张俊俏的小脸,二则是喜欢他那张惯说甜言蜜语的小嘴。游若清虽然游手好闲,这么大了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堂,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她嫁妆丰厚,就是养他一辈子也绰绰有余,只要他别在外面和旁的女人缠在一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日,游老爷骑着驴回乡下收租,过了村口,见到的都是熟悉面孔,游老爷一路打过招呼,就往何家那破屋子走去,准备看看那个逆子在做什么。
只是还没到跟前,便听到读书声。
游老爷愣住,缓缓走近,院里的少年躺在竹榻上,翘着个二郎腿,手里一本破书,细看,是一本《孟子》。
游若清从何平安的家里翻出了她爹以前的几本书,村里人偷她的家具,却不偷书,让书落在角落里吃灰。他今日随手翻了几页,念了几个字,听到院门口有声音,少年抬头一看,就见自己的老爹满眼热泪,喜极而泣道:“清儿……”
“爹?怎么了?”
游老爷扑过来抱着儿子,老泪纵横道:“你居然肯读书了,我还以为你在这里躲着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想我儿是开窍了!”
游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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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了拍脑袋,心虚地底下了头。
游若清这些日子一直盯着自己家。
那里的下人口风可真严,何平安若回来了,为何都叫她陆夫人呢?这当中有什么曲折,游若清竟什么都不知道。
何平安自小就是个倒霉蛋,给他背了无数次黑锅,当初知道她要替嫁,游若清特意从县城跑出来,在她窗户边塞了一锭金子。他对她真是掏心窝子的好,只是憋着不说罢了,又不愿让人看见。
这一个月,游若清还遣人去了歙县,打听顾家三公子的行踪,得知夫妇二人早就去了外地,他一时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里头水深的很。
何平安究竟怎么了?
游若清在没弄明白真相之前,打死也不会回城。他敷衍着自己的老爹,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发了个这辈子都不敢发的誓。
“我要考秀才。”
“啊?”
少年双目炯炯有神,且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让咱们家祖坟冒青烟!”
游老爷愣了半晌,最后慈爱地看着他,纵然是被儿子骗了许多次,还是愿意相信他这最后一次。
“你有这样的志向,我就放心了。”
游老爷原本还想把他压回去,如今却是改了主意。
游若清目送老爹离开,握着手中那卷书,心头微动。
一个月后,穿着白衣的少年傍晚叩响了老宅的门,他穿着斩衰,上门报丧,成功进了门。
八十五章
游若清坐在自己家的厅堂里, 丫鬟上茶,他颤抖着手,忽然大哭道。
“我父亲他昨儿夜里突发恶疾, 清早没救回来,我一家一家报丧, 现到了这里, 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游若清长长一叹, 袖子掩了半张脸,一面擦泪,一面哽咽道:“咱们这里有风俗,若是家里老人去世,出殡需在家宅里出去。只是我父亲在世时未料到今日,现如今阁下才住不久,若是将阁下一家老小请出去几日, 实在是太得罪了。”
鸣玉见他这般以退为进的说法, 没有立刻给他让地方。
何平安如今已有五个月身孕了,近来好不容易有些胃口, 性子也比从前开朗一点, 要是忽然就搬走, 难保她会不适应。
“不敢让阁下为难,我……我能在这屋里看看么?我许久不曾回这宅子, 到底是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父亲又不在了……”少年话说到这里, 捂脸呜呜大哭。
鸣玉微微蹙起眉,淡声道:“这本来就是小少爷的祖产, 既然家中有丧事,还请节哀, 若是要看宅子里的一草一木,此刻正好,只是莫要大声哭闹,夫人正在休息,受不得惊扰。”
游若清起身道谢,鸣玉跟在他身后,他压根就去不了何平安那儿。
游若清在看过大半个宅子后,随口问道:“不知能否去我旧时住的地方看看?”
鸣玉看着他红通通的眼,摇了摇头。
“夫人现住在那里,你若是想拿什么,说出来我去帮你拿。”
游若清想了想,道:“我屋梁上放有一面压胜的小镜子,那还是我小时候从一个云游的老道士身上讨来的,听说能避邪驱鬼,如今我父亲去世了,这镜子还是带走了好,免得到他头七,因此不敢回家……”
鸣玉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小少爷真是个大孝子,这都想到了。”
游若清双手合十,朝他拜了拜,讨好道:“我也是没办法,自己爹死了,房子又租了,偏我生是个守信的人,只好出此下策,你放心,到头七那天,我就在城里的宅子请七七四十九个和尚道士,做一场法事,他十有八.九不会回来。”
鸣玉似笑非笑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将他这些日子在村里的所做所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你想见夫人?”
游若清微微一诧,抬手抹了抹泪,叹息道:“陆夫人和我只是小时候的玩伴,如今各自成婚,不敢见她,怕污了名叫,叫人传出去不好听。”
“怪不得那一日跑的那样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鸣玉说着,叫他在此稍作等候,自己去取那面镜子。
……
傍晚,天上云霞灿烂似锦,游若清坐在天井边上,百无聊赖地抬起了头。
四方屋檐框住了头顶这一片天地,像是个狭小的牢笼。
他卧房的屋梁上确实有一面镜子,不过那是自己抢来的,不是什么辟邪驱鬼的压胜物。
想当初何平安十岁进了他家,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那么一面小镜子,听说是她娘常用的,游若清见她宝贝的不得了,还以为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开始拿钱买,何平安说什么都不给。游若清见她倔,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一天将她压在柴房的草垛子上,用蛮力把镜子抢了过来。
何平安大哭不止,围在他边上转,游若清笑嘻嘻地抬高手,就是不给。他把她从厨房带出来,又怕她找到镜子,于是一个人偷摸放到了梁上藏着。后来一天一天过去,他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何平安哭过一阵子,似乎也忘了这面心爱的小镜子。
游若清在她刚来自己身边的那会儿,把她当狗,吃剩的穿剩都给她,但要是有谁背着他欺负人,游若清就冲上去给那些混小子几巴掌,渐渐地,何平安开始亲近他。
夏天的时候,游若清常背着大人偷偷下河摸鱼,村里有条河,他带着何平安沿着水流往上游走,专挑没人打扰的偏僻地方下去。
盛夏草木葳蕤,如伞盖的枝叶挡着燥热的日光,绿荫底下,水声潺潺,铺满石子的岸边摆了两双鞋。
扎着两个小鬏的女孩在没过腰的水里瞎扑腾,半天一无所获还被蚂蝗钉住了,她逃也似的上了岸,眼巴巴看着水里另一个小孩。
头发湿漉漉的小孩深吸一口气,又潜到水中,三次里只有一次手里落空。
他读书不开窍,可在读书之外的事上,又样样在行。
两条石斑鱼,正好一人一条。
小男孩用火折子点燃一堆干枯的树枝,将两条鱼架在火上烤。
“为啥不去鳞,这样能吃吗?”
他哼了声,笑她没有见识。
“烤鱼就得这样烤。你看着火,我要把身上水晒干。”
小男孩把头上的红绳拆了,太阳底下晒头发,脱了衣裳,把鸟也晒了干净。
等闻到烤鱼烤焦的味道,他从石头上滑下来,将那鱼的鳞片刮掉,撒了些盐,插在一旁让火熏。
身材瘦小的小女孩闻到了香气,伸手就想掐一块肉下来,被他一巴掌拍过去。
“馋鬼,还不能吃。”
他不扎头发,这会儿像个女孩,可不穿裤子,小女孩看着他身上多的那一块肉,也一巴掌拍过去。
“何平安!你大胆!”
小男孩吓得尖叫,跳到一旁,这声音叫附近其他几个下河的小孩听见了,一起过来看究竟。
“这不是小少爷嘛!”
被游若清欺负过的小男孩一起围上来,见他脸通红,诶呦呦笑话起来:“嗐,你也有今天,怎么不把你打折了?正好跟何平安当姊妹。”
他们一面嘲笑他,一面把他的衣裳抱走。
“何平安!快给本少爷抢回来!”
脸色通红的小男孩原地跺脚。
那地上蹲着的小女孩自知做错了事,真就片刻不敢留立马追了过去,奈何这些小男孩耍她玩,等到她了身边就将手里的衣裳扭成一团再丢到另外人手里。
见她被耍的团团转,拍掌哈哈大笑,小女孩恼羞成怒,朝着最嚣张的一个扑上去,挥起拳头就打。
“什么!这个小短命鬼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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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两个小男孩跑过去帮忙,使出吃奶的劲将她从另一个人身上扒下来。挨了她几拳头的小孩是村里屠户的儿子,心眼最小,之前被游若清打不敢还手,现如今对着他的小跟班,新仇旧恨一起从心里涌了上来,他撸起袖子,大骂道:“你也不看看你是啥东西,游若清那混球打我就算了,你也敢动手!今天非得叫你长长记性。”
他说着,就朝左右两个伙伴使了个眼色。
三个人一起把她按住,拖到水边上,就跟杀猪一样,还先给她洗个澡。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咕噜噜噜……”
屠户家的小男孩抓着她头上的小鬏,往水下一按,嘴里数着数,如此反复几回,把她呛得眼泪鼻涕都下来,满脸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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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了罢。”
另外两个小孩看她不说话了,眼神呆滞,心里害怕。
而屠户家的小孩经常看自己亲爹杀猪,心肠硬的很,见状,将那豆芽菜一脚踹到水里,还不以为意道:“喝几口水还能怎么着了?你们真是没用,忘了之前游若清那狗东西是怎么欺负咱们的了?”
他冷哼一声,话说完,大摇大摆就走,不想那边游若清也追了过来。
刚才那片刻的间隙,被偷衣裳的小男孩摘了好多叶子,这会儿用红绳串成一片系在腰上。
屠户家的小孩见他来势汹汹一下子就泄了气,撒腿就跑。
游若清追不上他们,先把水里扑腾的女孩拉起来。
“喂喂!何平安?”
他看她傻呆呆连话都不说,一直咳水,渐渐没了动静,就把她倒挂再一旁的大石头上。
游若清急急穿好衣裳把她背回家,游老爷知道后,一边叫人去喊大夫,一边就要拿竹枝抽他。
但游若清跑得飞快,他甩了亲爹之后,捡了几块石头揣在兜里,到了屠户家门口,在那边的草丛里猫着,见屠户家的小孩出来,一把扑过去,狠狠把他打了一顿。
他把人砸得头破血流,傍晚时候屠户家的娘子就登门造访,非要讨个说法来。游若清的娘护着儿子,就跟她吵了起来,后面虽然吵赢了,但也赔了几个钱。
游太太把这桩事的源头算在何平安身上,愈发看她不顺眼,听到她的咳嗽声也分外厌烦,于是趁着她养身体这些日,把人丢到了后面装杂物的耳房里。
游若清心里有愧,去县城几次,偷偷给她买了几只烧鸡。
他其实知道自己娘亲为什么这么讨厌何平安,但那都是大人的事。
游若清买好吃的好喝的补偿她,何平安痴傻傻一阵子,他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手上拴了根绳子看着,旁人说是狗绳子,他也懒得辩解。
后来她被大夫用针扎好了,游若清大喜,带着何平安到处跑,再后来……
天色暗透了,风过穿堂,一面小镜子微微盛着一点光。
鸣玉从里面走出来,将那镜子还给游若清。
穿着丧服的少年神色哀伤,掉了几滴泪,向他道了声谢。
少年转身离去,出了门,走远了,衣裳一丢,又蹑手蹑脚地往村里新修缮的房子走去。
八十六章
游若清笃定何平安会过来找他, 于是趁着眼下的空隙,他跟小厮顺儿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
这老宅子坐落在桑林后头,傍晚未到, 高大的桑树就会挡住光,看起来阴森森的, 村里人嫌这里风水不好, 鲜少路过这里。而鸣玉对他也毫无兴趣, 所以从未叫人过来盯梢,都便宜了游若清。
游若清第二日便让顺儿回城骗他爹,让他不要回乡了,这周围的租子自己代收。游老爷听了顺儿的话,欣然应允,还当自己儿子长大了。
游若清在村里住了好些天,专等着何平安过来。
一别三四年, 也不知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游若清闲时磨着那面铜镜,心里思绪万千。
不久后, 天落了一场暴雨, 雨后天色一碧如洗, 坐在屋檐下的少年正打瞌睡,不妨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游若清一个激灵爬起来, 抬眼看去, 低矮的墙头外, 竟只有一个穿着紫色夏衫的少女,他朝她身后仔细看了看。
“你那个护卫呢?”
摘了帏帽的少女仰着头, 嘘了一声。
游若清扬起嘴角,失笑道:“我先前几次去找你, 都被他拦在门外,好不容易进去了,还怕你出不来呢。”
他把何平安迎进门,这小院被游若清打理的干净整洁,又种了许多花,雨后蝴蝶绕着花树飞舞,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香。
何平安环顾四周,向他道了声谢。
游若清听着她的声音,又见她如此客气,笑意收敛了一二,他倒茶出来,见何平安如今这样的装扮,这才发觉这几年岁月匆匆,她跟自己印象里的何平安比,简直判若两人。
“你不是嫁给了那位顾三公子么?怎么现在变成了陆夫人?”
何平安双手搭在膝上,坐在自己昔日的家宅里,竟生出一丝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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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话长,我是嫁了,不过他已经知道真相,我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我就跑了。”
“我跑到了浔阳,谁知天下如此小,他跟着家里人做生意也到了浔阳。在浔阳那三年,他先找到了我,却又悄悄设局,我在那里吃了大亏,还连累了他人……”
何平安想起姜茶,想到在清源庙里被羞辱的那一日,一时语塞。
日光洒在窗棂上,雨中微弱的蝉鸣如今复起,分外聒噪,梳着圆髻的少女微微抬起眼,笑道:“我被他拘在身边,今年正好动身去北京,路过扬州时,我又趁机跑了出来,不过被这姓陆的抓住了。他们喊我陆夫人,其实我哪里是陆夫人。”
“我逃走时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落在了陆流莺手中,他哄了我一夜,说要娶我,可清早时候我肚子疼,他请来大夫,得知我怀了顾兰因的孩子,就再也没说过要娶我的话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身不由己,这几个月吃不好睡不好,要不是看我快被这一胎折腾死,他是不会放我回来的。”
游若清怔怔地看着她的脸,目光落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若是没有受欺负,为何要逃跑呢……
“那顾三看着人模人样,不想是个衣冠禽.兽,陆流莺又是谁?”
何平安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游若清在屋里踅来踅去,半晌,叹气道:“他光听着也不是个正经人,你怎么还是这样的倒霉?这要是我,只怕早就一刀捅死自己了。”
“你那日在竹林里喊我,我真以为你死在了外乡。”
游若清扭头看着她,长叹之后声音低弱,像是心疼她。
“你怎么也不写信回来?”
何平安:“我家里人都死绝了,写信回来有什么用。”
游若清蹲在她面前:“你早些写信给我,我也能早点帮你。”
何平安笑了笑,眼里没有一点光,雾沉沉遮掩了所有的情绪。
她笃定道:“你帮不了我。”
话说出口,何平安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帏帽:“我娘留给我的镜子,就送给你了。”
“何平安!”
游若清挡在门前,定定地看着她:“既然你不喜欢这些人,就不要委屈自己。”
何平安笑着笑着,无奈道:“我吃了这么多委屈,再吃一点也无妨,你别拦着了,到时候被鸣玉看见,你要遭殃的。”
“你真是……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我没有爹娘,自小也没读过什么书,还是个女人,我已经没有出路了。你要是帮我出了个好歹,你娘不会饶过我。”
何平安戴着帏帽,推开了拦路的少年。
她小时候被游太太打了好几次,如今提起游太太,心里都泛苦。
她就是雨后的烂泥,谁都能踩几脚。小少爷重情谊,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只是下一个姜茶罢了。
身姿纤瘦的少女头也不回就要离开,游若清却硬是把她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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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法子救你。”
何平安用力甩开他,不想他袖子里的那面镜子因此掉落在地,碎了个稀烂。
听到刺耳的破碎声,她看着碎镜里扭曲的面貌,捂住脸,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地上,眼眶发热,像是又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心里都空了一块。
“你也要逼我吗?”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游若清把她拉起来,捏着袖子用力替她擦眼泪,这样近,他眼里似有怒意,恨铁不成钢。
“你当我乐意看你被人欺负?何平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死了爹娘,没人疼你,是我在疼你。”
“我小时候怎么教你的?生活不如意了,也一定要憋着一口气冲过难关,你自暴自弃,真就舒服了么?他们看你好欺负了,只会变本加厉。”
少年捧着她的脸,轻声道:“等你生产之后,我带你逃出去,帮你找一个好地方,那些臭男人谁也欺负不了你。”
见她不回答,游若清笑道:“你不信我?”
何平安点点头:“鸣玉会一刀砍了你。”
“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那一日在竹林碰见他,我并不怕他。都是装的而已。”游若清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还有几个月生产?”
“五个月左右。”
“足够了。”
“你要做什么?”
游若清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块地砖,然后左右看了看,忽然不说话了。
未几,屋门外传来鸣玉叩门的声响。
……
鸣玉受陆流莺之托,之前照看何平安时跟她几乎形影不离,最近才稍稍分开了些,可这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她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跑到了这里,真是让他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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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玉将何平安带走
两个人走在乡间雨后的泥巴小路上,周围都是绿意,鸣玉问她来做什么,何平安闷声道:“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回去看看,我原先就住在那头。”
“地主家的小少爷,跟你似乎分外亲近。”
何平安提着裙摆,不置可否,见他望着自己,非要一个答案,她便抓着他的袖子,小声道:“你和他不一样。”
鸣玉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垂着眼帘,叹息道:“我和他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男人么。”
四围山色,一鞭残照,桑树林下,他声音过于冷漠,反倒像是在遮掩什么。
八十七章
何平安在一旁装傻充愣, 一路只是抓着他的手,像块牛皮糖粘住了他,跟初见时比, 已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态度了,为何如此, 说到底还是因为游若清的缘故。
原来那一日游若清假借报丧之名进了宅子, 虽未见上何平安, 但何平安看见了鸣玉架梯,从屋梁上取镜的那一幕。
那一面镜子,何平安死都记得她是怎么弄丢的。
游若清小时候抢了她的镜子,竟藏在了这里,亏她整日睡在这里,眼望着顶,瞎子似的。
如今鸣玉找出了镜子, 何平安下意识就想起了小少爷。
她后来问起门口当差的丫鬟, 果然听说那日傍晚有个少年进了宅子,不过被鸣玉拦在了厢房外面不远的地方。
何平安笃定他就是游若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那面镜子本就是她的, 他为何还要拿走呢?
何平安看着身旁的男人, 忽然忆起竹林里的相遇, 游若清似乎很怕他。
这之后她偷偷观察了鸣玉几日,发现只要他在, 旁的男人无法靠近, 便是一般的小丫鬟, 白日里也是闲得无所事事,因为他将所有伺候的活都揽了下来。
他盯着何平安, 几乎要成了她的影子,只有在晚间的时候, 才会消失那么一会儿。
而游若清那一日上门拿镜子,必然是在提醒自己,有些话,他无法当着鸣玉的面来说。
他等着何平安自己上门,既能把那面镜子还给她,也能跟她说些只有她能知道的话。
何平安想通这一点,便一整夜没有睡好。
鸣玉心灵手巧,自从搬到了这里,他也不用再去做什么教习先生,两个人几乎到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步。他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待人处事十分温和,一众丫鬟小厮都念他的好,虽说不喊他老爷,但一口一个主人,发自肺腑。
何平安但凡消失一盏茶的工夫,鸣玉就会把周围的丫鬟都盘问一遍,很快便能找到她的踪迹,要甩了他,实在是难。
何平安苦思冥想,最终想出了个主意。
她如今身不由己,早已没了从前那般单纯,什么贞烈牌坊,早和她无缘。
鸣玉既然是陆流莺的手下人,受他之托照看自己,到底还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横亘在两人之间。他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但其实也知道避嫌。
两个人回去的路上,何平安摘了帏帽,四下的晚风吹拂过发梢,她紧紧抓着鸣玉的手腕。鸣玉一声不吭,漠然向前。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烧烂的云絮渐渐失去温度,消散在山巅。
田埂上走过几个农人,鸣玉余光瞥了一眼,见是朝着自己方向渐行渐近,他便拍了拍帏帽上的灰尘,反手就要扣在何平安的脑袋上。
不想身侧的少女左右躲闪,最后一头埋在他怀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农人从身侧过走,投来目光,抱着他的那一双手在慢慢收紧,鸣玉低下头,只见她乌黑的发髻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这会儿暮色下看毛茸茸的,上面的金饰分外小巧精致,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晃动。
“有什么可笑的?”
何平安闷笑出声,缓缓抬起来脸。
她今日出门,特意抹了胭脂,雪白的脸上,晕开的桃.红色像是酒后才会浮现的那点醉意。鸣玉捻起她的一缕青丝,嗅过之后,轻声笑道:“既然没有醉,为何这样糊涂?松手。”
何平安一动不动,鸣玉便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诶呦一声,一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鸣玉微微一诧,急忙伸手去摸她的脑袋。
何平安仰起脸,笑靥如花,踮起脚尖,柔软的唇吻上他的指尖,刹那间似乎察觉到他了他的僵硬。
“何平安?别这样了。”
他眼里都是昏沉沉的暮色,目光落在她弯弯的眉眼上,思绪纷乱。
“嘘。”
何平安贴着他的胸膛,声音低低,笑道:“前些天,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呢?”
不久前,那一日燥热异常,一向聒噪的蝉,在日午也有片刻的消停。
小丫鬟们多在屋里避日头,何平安热得睡不着觉,晌午饭后,非要他给自己扇扇。
隔着一扇镶螺钿的大理石底屏风,在门口的男人放下了手里针线,他家常穿着一身樱粉色深衣,乌发绾了个道髻,用一根玫瑰石簪子簪住,通身衣着略显得有几分女气,可穿在他身上,却又显出别样的风流。
鸣玉绣了一小簸箩的衣裳,见她绕过来,可怜兮兮求自己,鬓角的发丝都被汗湿了,散乱地贴着面颊,眼睛仿佛都被烫了一下。
“这么热?”
鸣玉别开眼,不知她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只好到处去找纸扇,回了屋子,在她床边坐着,一边扇扇子,一边跟她说话。
象牙编的凉簟上,发髻松松的少女翻来覆去,很不老实,薄薄的夏衫被掀起一角,露出她雪白的小腹。
旁的妇人三四个月可能就显怀了,但她这会儿已经有五个月,仍是看不出显怀的迹象。
怀孕了却要还要撩.拨自己,鸣玉眼睛看着窗外,除了心绪有些浮动之外,愈发警惕起来。
片刻后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盏,嗅到一股茉莉花香。
何平安伸手捏住了杯沿,从他唇边抢了回来。
“我刚刚……喝了一口。”
若她还是扬州城里的何平安,鸣玉对她,也不至于感到这样的棘手。
他笑了笑,缩回手,说道:“你到了家乡,性子倒是活泼了不少。”
那杯沿上印下了她的胭脂,他眼神凝住,半晌,轻轻笑了笑。
“是不是嫌这里住腻了,要换个地方?”
何平安摇摇头:“只是许久没见过陆流莺,我有些……想他了。”
“他给我寄的那些书信,你拿出来,读给我听。”
鸣玉对上她的眼,何平安脸不红心不跳。
“你在拿我开心。”
陆流莺写给何平安的信,他虽然没有看过,可他也能猜到,那信里十有八九都是情人之间才有的话。
闷热的午后,芭蕉叶子都晒蔫了边,四下亮堂堂的,唯独卧房里,光线稀薄,竹帘落下,挡住了热浪,也拦住了窗外窥视的目光。
何平安收拢起那把洒金折扇,最后抬起了他的下颌。
锋利的起伏撞在男人秀气的颌线上,渐渐地在皙白的皮肤上印出几道红色的线痕。
他没有顺着她的力道,此刻一双眼瞧着她,眼里似有一丝无奈。
“你喊我一声夫人,该不该听我的话?”
鸣玉笑了笑:“恕难从命。”
何平安拍了拍他的脸,俯身靠近,悄声道:“你和我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就差睡在一张床上了,不过让你读信而已,怎么就跟要杀了你一样?”
“夫人慎言。”
鸣玉退后三步,见她嘻嘻笑着,满意地躺回去,稍稍松了口气。
他以为何平安是待闷了,于是出去准备找个戏班子,给她唱几出戏。门口小丫鬟送来茶水,鸣玉侧身让过,内里传来她的声音,鸣玉回首望了一眼。
青纱帐微微一晃像是起皱的春水。
伸出来的胳膊如一节雪藕,温润细腻的玉镯子挂在腕骨上,未几,她探出半张脸,不知何时拆了发髻,乌发逶迤,她唇上抹上了那日在扬州城里,他亲自为她挑选的口脂。
她意图明显,要扯他下水。
而门口的小丫鬟看见了,脸一红,端着的茶水晃啊晃,忙递到鸣玉手上,生怕打扰了两个人。
“你不怕我告诉公子?”
鸣玉站定在原处,仿佛坐定的僧人,他半边身子暴露在日光下,周身轮廓都泛白,干净极了。
何平安眼神无辜,说着说着,却笑了,她起身就要过来找他。
可下一秒,鸣玉端着茶水就跑。
他肉眼可见的慌乱,验证了何平安的猜想,她倒回床上,笑过之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鸣玉不是草木,也有自己的私心私情。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这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之后,何平安绞尽脑汁,处处去撩他,鸣玉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不过他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只是默默躲着她,在暗处看着何平安。
这一次何平安趁着他沐浴,偷偷跑出来,鸣玉初时不曾发现,等到周围太过安静,没有人缠着,他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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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休叙,只说这一头,鸣玉把何平安带回去,心里已经明白她这些日子为何如此反常。
一切都是为了见她过去的情郎,亏他自己被撩得心绪不宁,还在这里避嫌。
鸣玉道:“这事,我会写在信里告诉公子。”
“你就不怕他怪罪你?连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我以为可以将心比心,谁知道你在算计我。”
何平安:“难道你就没有算计过我?”
鸣玉笑而不语,他从卧房抱出被褥,铺在她的厢房里,隔着一扇屏风遮挡,竟是要把她盯死。
“夜里头我要是看不清周围,跌到了你这里流产了怎么办?”
鸣玉:“那你夜里就不要乱跑。”
“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是趁你睡着了,睡错了地方,叫陆流莺知道,你会不会受责罚?”
鸣玉抬眼,态度温顺,眼里笑意不减。
“我悉听尊便。”
八十八章
鸣玉自此就和她住在一间厢房, 光阴荏苒,展眼间暑气散尽,江南入了秋。
何平安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口味十分刁钻, 上午吃酸下午吃辣,鸣玉也猜不准她这一胎是男是女。眼看产期将近, 鸣玉让小厮乡里找了个稳婆, 先拿一两银子给她点甜头, 托她冬月给妇人接生时挨个问问,若是产下女婴不要了,就抱给他养,事成之后,还有十两银子的谢礼。
那稳婆收了钱,哪有不应的道理,更是笑道:“你这事我保管成, 女婴可比不得男婴, 生下来丢河里溺死的多的是,你老婆不能生, 舍得花钱去别人家抱一个, 说到底也是那女孩的福分,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回来。”
小厮千恩万谢, 回来后告诉鸣玉。鸣玉那时候正在灶房里擀面, 笑了笑没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世间有钱的没钱的, 都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殊不知数十年光阴眨眼而过, 最终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
十月过后,天亮得晚, 一日冷过一日。
马衙乡里,陈三郎隔三差五往庙里跑,更是早早说好了稳婆,等到了九娘要生产的那日,急得就像是热地上的蝼蚁,在家钻出钻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丫鬟端进去一盆热水,再出来时,就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仿佛黑暗里照进一点光,陈三郎猛地蹦起来,推开门就想进去看看,谁知道那小丫鬟拦在门口,非说里面血腥气太重了,男人不好进去。
陈三郎非进去不可,结果小丫鬟说进去就倒霉一年,他立马就站定了。
穿着灰布衣裳的汉子重新蹲在门口,度日如年,时不时就要嚷一嗓子,问里面人好了没有。稳婆敷衍他,待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跟九娘说定了,这才把其中一个小女婴抱出来。
原来九娘这一回生了双胞胎,但因为是女婴,心里的失落自不必说。
稳婆看了出来,趁机就劝说她,把那外乡汉子要抱养一个小闺女的事说给她听。
“那家女人不能生,托自己男人到这乡里寻找,要抱个小女儿回家养着,我看那男人虽不是顶富贵的人,但也衣食无忧,是真心想要个女儿。”
“他还说要是找着了,一定要出十两银子作谢。娘子这一胎生了两个女儿,咱们乡下女儿又不值钱,日后长大了也要嫁出去,要不到什么彩礼,还得再陪一笔嫁妆,我看你家陈三郎,这几年做生意总是赚少赔多,要是再多两张吃饭的嘴,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拼命挣钱呢,我老婆子活这么多年,你家陈三郎还是我看到的最疼老婆的一个了。”
九娘望着帐顶,浑身都是汗,一直不说话。
稳婆见状,也只好手脚麻利地把两个孩子用襁褓包起来,快要出去时,身后的妇人喊了她一声。
“先给我看看。”
稳婆转过身,到她床前,九娘望着两个小女儿。
刚生下的婴儿算不上多好看,眼睛小,皮肤有些紫,头也挤得变形了。一个哭了几声就没了动静,另一个还在撕心裂肺的哭。
九娘闭了闭眼,最后问道:“那户人家,家在哪里?当真要出十两抱养一个女儿?”
稳婆一听有戏,连忙压低声音道:“人在扬州,是个织布的人家,听说姓刘,孩子跟了过去,至少不会缺穿,而且那人先前就给了我一两银子作定金,绝不只是随口说说的。”
九娘叹了口气,把最吵闹的那个留下,朝稳婆使了个眼色。
稳婆大喜,不过还是忍住笑,先把安静的这个放到九娘怀里。
“那我把这个大的抱给你家陈三郎看看,这个小的,你喂她吃几口奶,好歹也是母女一场。”
两个人说话间,门口拦陈三郎的小丫鬟走了过来,小丫鬟见稳婆只抱着一个出去,心下微微不解。九娘看了她一眼,把她叫住。
“大娘有何吩咐?”
“你当初快被你爹打死了,是我路过你家门前,把你带了回来,你是我的人,我今天只要你管好嘴。”
小丫鬟跪在她床前,看着她怀里的小婴儿,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九娘道:“我今日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抱出去的那个,你爹爹日后要是问起来,不要说漏了嘴。”
小丫鬟怔住,但想到自己那个家,随即又有几分理解。现在谁家不想生个儿子呢,女儿就是赔钱货,越多越不值钱。
只是她没想到,刚生下的小孩,大娘就这样送走了,跟她平日的和善比起来,倒显得过于狠心。
九娘让小丫鬟去厨房里找个食盒,装些糕点让稳婆带回去。
小丫鬟心里装了事,反倒没有刚才那么高兴,见门口陈三郎望着刚生的女儿,微微叹了口气。
片刻后,稳婆拎着食盒离去,临走前,陈三郎还多塞了些钱给她,谢她今日帮着九娘接生。
稳婆多拿了钱,一路笑得合不拢嘴,按照约定,她回了家就让自己的小孙子去马衙乡的五猖庙,找那个之前来家的外乡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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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玉吩咐的小厮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庙里,得了信便跟着小孩一路到稳婆家,他接了食盒里的小婴儿,检查过后,没有丝毫犹豫就掏出十两银子。
稳婆欢天喜地接过,就再不管他了,小厮匆匆赶回九章村。
说来也巧,他前脚刚回去,宅子里的何平安也生了。鸣玉从城里请回来的稳婆见是个男婴,当下恭喜道:“是个女儿!”
何平安要看,稳婆却抱着孩子先出去了。
何平安浑身虚脱,她从昨夜疼到现在,她望着紧闭的门窗,虚弱地躺在床上,感觉命都丢了一半。周围的丫鬟给她擦脸,喂她喝糖水,帮她排恶露,何平安望着门口,生出一股茫然无措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久,鸣玉抱了孩子进去。
满屋的腥气,他就坐在何平安身边,何平安看着襁褓里的丑小孩,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娘亲跟她说的话。
“你虽然生下来像个猴儿,不过长大了,应该是个美人。”
“她怎么不哭?”床上的妇人声音轻轻,微微抬手摸着她的脸,“她饿不饿?”
鸣玉看着这个小孩,笑叹了声,他把襁褓放到何平安的枕边,温声道:“她饿了自己会哭,刚刚奶娘给她喂过奶,这孩子吃了几口就这样了,倒是安静。”
“我给她取了名字。”
何平安伸手把她抱到怀里,脸贴着她的小脸,小声道:“就叫她何渔儿。”
鸣玉念了两声,笑道:“很好。”
之前他问过几次,可何平安总憋着不说,现如今居然叫这个名,有些意思,公子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喜欢的。
鸣玉坐了会儿,而后便出门去处理那个小男婴。
冻得哭声微弱的婴儿被他装在木盆里,交由小厮,丢到宅子前面那条河里。
这个傍晚,天又落雨,村里人吃完饭冷得都不出去了,那河里飘了个木盆,纵有人看见,听见婴儿的哭声,也当是哪个可怜的小女婴被人抛弃了,自己家里光景尚且艰难,哪里还有闲工夫再捡个赔钱货回家呢?
那只木盆摇摇摆摆顺水而下,最终飘到一处拱桥下面,因为水流打旋,一只在原地转,抹黑到河边洗布的汉子为了躲雨,往桥洞下来,他听到小猫一样的声音,慢慢靠近。
他看清是什么后,捞起那只木盆,把里面的小婴儿抱出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
初为人父,他皱着眉,声音里都是不自觉的心疼。
嘴唇发紫的小婴儿还在哭,陈三郎脱了自己的外衣,把他裹起来,往家抱去。
这一日是立冬,三郎回去不久,寒雨绵绵一连下了三日。
大抵是时节凑巧,陈三郎便给那捡回去的男婴取了个小名,叫冬郎。
八十九章
谚语说:立冬有雨, 防烂冬,吃得粮尽米也空。
今年立冬落了雨,往后更是连续下了三天, 一般庄稼人已早早开始屯粮,防着以后有大雨雪, 家里粮吃尽了又无钱再买。
而鸣玉怕年底太过寒冷, 不便行路, 于是打算开春了再带着何平安回扬州。
他从城里找了奶娘,先伺候何平安坐月子,这期间他不便再和她住在一间,于是搬回了自己原先的住处。
何平安刚生产不久,一整日多是躺在床上,每天最喜欢的就是看自己襁褓里的女儿。
刚吃饱的小婴儿翻过身又在睡,何平安企图从她身上找到一处像自己的地方, 但找了一整天, 只觉得她的头发很茂密,有些像自己。
“小姐现在太小了, 大了眉眼长开了, 就能看出来, 她爹娘都是美人胚子,想必自己也不会差多少。”奶娘在一旁小声道。
何平安摸着小渔儿的脸, 笑道:“其实就算长得丑了些, 也不妨事。”
她跟着自己, 日后无依无靠,长得太好, 反倒不妙,只要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纵然她丑上了天,何平安也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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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时候落了一场小雪,鸣玉见何平安月子快走完了,正好还有一个月就到除夕,于是打算去城里采买些年货,再给她带些绸缎回来裁衣裳。
何平安那日在屋里小憩,身后忽然传来响动,她扭头看去,一直伴着她的奶娘这会儿正蹲在她床边上,掀了毯子,用手敲击她床下的石砖。
“你这是在做什么?有老鼠?”
她话说完不久,一块砖猛地被人撬起,紧跟着落下四五块砖,像是被人挖通了一样。
一个麦黄肤色的少年探头。
他冬日里穿着一身粗布棉袄,头发用布条绑住,面容轮廓带着棱角,身上沾了不少泥土,像泥里滚过的小狗。
“你是何平安?”
他话音尚未落下,被人从后挤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很刻薄的声音,不过压得低,外头人也难听见。
“她要不是何平安,那你们这小半年不是白挖了么?蠢货,别挡路!”
一个满脸红斑的少女撑着手爬上地面,她灰头土脸,一双眼冷冰冰的,随后便瞧着她边上那个小襁褓,开口道:“真丑。”
何平安皱起眉头,把小渔儿抱在怀里。
“你们是谁?”
叫李小猫的少年后爬上来,顾不得拍灰,他到处找这屋里值钱的东西,嘴里小声道:“游若清喊我们过来帮忙,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义字当先,况且他对我又有救命之恩,这一趟非来不可,一定要把你带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
名唤阿丑的少女一把抢过她怀里的襁褓,话不多说,先一头跳到挖好的地道里。
何平安一惊,几近昏厥,几乎是来不及多想,也跟着一头跳下去。
地道里昏暗极了,阿丑在拐角处等着她来,等到两三步的距离,撒腿就跑。就这般跑跑停停,一直到了尽头。
垫后的少年抢了不少值钱东西揣在褡裢里,脚步轻轻,像只矫捷的野猫。
而在卧房里的奶娘,将砖石都放回去后,吞下先前就准备好的毒药,李小猫离去前曾死死掐过她的脖子,留下了一道可怖的印痕。
随着她砰地一声倒地,门外烤火的丫鬟们纷纷进来查看究竟。
这一看不得了,顿时只觉得天塌了一样。
“快快快!找,主人回来要是知道了,非要打死咱们。”
宅子里因为何平安的消失乱成一锅粥,众人把屋里翻了个遍,等鸣玉回来了,正好也找到了那地道。
鸣玉满身寒意,他看着床边那黑黝黝的洞穴,立马跳了下去,只是走到半途,地道被泥土堵了个严实,再难过去。
他折返回卧房,顺着地道的方向,在地面上寻去,与此同时,又遣家里的小厮在村里四周打听,近来可曾见到过什么陌生人,亦或是行为举止异常的人,若是有线索,当重金酬谢。
鸣玉顺着那方向出了村,一无所获,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起一个人。
而游若清就料到他会找自己,提前几个月便回了城,早已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就算他怀疑自己,也找不到一点证据,到时候若是以武力相逼,游若清也不怕。
李小猫办事,他最放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鸣玉找不出游若清的异样,只好先让人把他盯住,自己回去则把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屋里丢了许多的值钱小物件,有人说是进了窃贼,本来想偷些值钱的东西,但窥见夫人的美貌,一时动了歪心思,将人一起掳走了。
鸣玉可不信这些说辞,他即刻写信传给陆流莺。
他原以为何平安生了孩子,就会安分,哪里知道,都这会儿了还跑了。
若是她撞见贼人,第一时间就该呼救。
那个被药死的奶娘,有家人上门收尸,鸣玉却没有应允,他不相信奶娘死得就这样蹊跷。直到尸体长了尸斑,后面开始发臭了,他才不得不相信,这奶娘是真死了。
半个月后,陆流莺收到信。
彼时京城里风云涌动,而他父亲糊涂,不慎被牵扯到了党派之争中,家里家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一时竟难以抽身回来。
想到鸣玉一向稳妥,这一回却没看住何平安,陆流莺自然恼火。
他写了封信回过去,同时又暗暗回了封信到扬州,让南馆的掌事亲自过去查看。
书信一来一回便过去一个月。
鸣玉把乡里都找了个遍,一无所获的同时,愈发好奇,究竟是谁有这样的神通,竟是没有留下一点猫腻。
此处且按不表,接着下小雪的那日,三人下了地道说起。
阿丑抱着何平安的女儿,走过弯弯绕绕的地道,最后爬上梯子,用脑袋顶开上方的草皮。
“你要干什么?!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阿丑爬上地面,见她在下面吼自己,一手拎着那襁褓,悬在出口上方,笑嘻嘻道:“那我还给你。”
何平安以为她要丢下来,连忙上前伸手接,可阿丑又收回了手,还朝她做了个鬼脸。
“这么个丑东西,干脆冻死好了,你再生个俊的。”
“你别乱来!”
何平安不敢再犹豫,爬着就上去。
四周有风吹过,竹林里枝叶摇摇晃晃,抖落无数碎雪,穿着单衣的少女丝毫不惧寒冷。何平安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她朝她伸手,放柔了声音,讨好道:“我和你无冤无仇,小渔儿也还是个婴儿,出世不久,还请姑娘高抬贵手,饶她一命,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眼睛盯着襁褓,生怕她把女儿反手就丢了。
而阿丑看着她这样卑微,笑了笑,双手把那襁褓递给她。
“我跟你开玩笑呢。”
她身后,李小猫爬上了地面。
少年伸手拍了拍头发,又拍了拍自己肩上的褡裢,这一趟显然是满载而归。
“你快跟我们走罢,这里不能久留。”李小猫道。
“跟你们去哪?”
李小猫道:“游若清之前说了,先把你带回我们那里,等风头过了你再出来。”
“你们那儿?”
“药师崖。”
竹林里,穿着紫色衣裙的女人紧紧抱着襁褓,眼神里都是警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丑看出来她的怀疑,便将游若清那面小镜子递给她:“游若清对这个蠢货有救命之恩,此番求到药师崖,是该报恩了,我们不是坏人,相反,我还是个大好人。”
她满脸的红斑,说话时声音尖细,何平安接过那面镜子,依稀嗅到了一股药香。
“你是大夫?”
阿丑不置可否。
何平安收下那面镜子,阿丑让她跟着自己走,李小猫则留下收拾着后面的烂摊子。
“他一个人行吗?”
“怎么不行,别管他,他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阿丑说话有时候真的是十分刻薄。
她带着何平安走山路,马衙附近大山小山,重重叠叠,好在何平安从前也是惯走山路的,如今也出了月子。临走前她看了眼娘亲的坟,带着怀里的小渔儿磕了三个头。
阿丑静静看着,这之后就跟哑巴一样,为了照顾何平安的体力,她每隔一个时辰便会休息一会儿。先前她跟李小猫就是从这山里来的,有的山洞里还留了食物和水。
何平安停下来的时候就会给女儿喂奶,她的女儿是真的安静,连阿丑都忍不住夸了句。
入了夜,阿丑带着何平安藏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约莫是天快亮的时候,山洞门口有动静,何平安一下惊醒,寒气涌入,她定睛一看,见是昨日那个少年,略松了口气。
李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肩上还扛着一只野狼,他看着洞里的阿丑,轻手轻脚进来。
他朝何平安嘘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架锅烧水。
他说:“阿丑不喜欢喝生水。”
何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少年出门在外,居然还随身带了个小锅,更是还有一个小袋单独装香料盐巴。
他趁着烧热水的工夫,把那死了的野狼剥去皮毛,再把肉处理了,带不了的就埋在地里,像是娴熟的猎人。
天大亮后,阿丑睁开眼,山洞里漫着一股血腥味,同时又有一股肉香。
三个人分吃了肉,等何平安给女儿喂过奶,再次上路。
日月交替,时光飞逝,有一日三人翻过一座大山,顺着小路往下,忽听到微弱的爆竹声响。
何平安这才惊觉,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她跟着两个少年人,风餐露宿,冬日里跋山涉水,几乎不曾见过市井中人。
她看着周围的山山水水,终于听到阿丑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到了药师崖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让人感到无比可靠。
何平安紧紧抱着女儿,回首瞧着来时的山路,忽只觉得走过了千山万水,陡然间迎来了新生。
九十章
药师崖上有一座药庐, 仿前朝建筑,仿若深山里的古刹,隐匿在丛林之中, 人迹罕至。
今日除夕,那一扇紧闭的大门时隔三个月, 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阿丑回了自己家, 嘴角扬起, 一蹦一跳先去了自己的药圃。
李小猫在屋檐下卸了满身的行李,他这一路费心费力,此刻略松了口气,抬眼见何平安抱着孩子,不知去何处落脚,他便给她指了间空房。
何平安这一路走得艰辛,要不是身边有两个少年帮着, 她只怕早就倒下了。她躬身谢过李小猫, 小跑着去屋里给女儿喂奶。
药庐清幽古朴,久无可客人, 被褥上有一层灰, 何平安喂饱了女儿, 出门问李小猫要了个竹篮。她把小渔儿放在倒座房里,一个人撸起袖子, 先把屋里打扫了一遍。
阿丑路过窗外, 站定了悄悄看在眼里。
她那一身紫色衣裙早已破烂不堪, 袖子衣摆都短了一截,为了给女儿裁尿布, 里面干净的中衣也都裁了,她此刻的打扮一点也不像是个深宅里的贵妇人, 见她吃了一路的苦,弄成这般模样,阿丑笑了。
“我这里可比不了你先前住的地方,后悔跟着我们逃么?”
何平安听到身后阿丑的声音,忙转摇头道:“我不后悔。”
她看着阿丑的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这一路阿丑最喜欢把她的女儿抢过来玩,抱在怀里,夹在腋下,她人虽说不坏,但性情古怪,何平安都捉摸不都她下一刻会不会变脸。
“你不后悔最好了,要是后悔,那也没有办法。”阿丑耸了耸肩,她嗅到这屋里的霉味,给何平安指了指上面。
“这里潮,冬天冷得厉害,对你家丑儿身体不好,搬到上头去罢。”
何平安弯腰谢过她,阿丑给何平安找了间家具齐全的,
“这原先还是我师父住的,要不是看在你女儿的面上,我才不给你住呢。”
何平安闻言微微一诧,正要开口推拒一番,阿丑却截住她的话,把人一推。
“老头坟头草都长了三尺,住吧,不住就滚出去,抱着孩子冻死在外面。”
何平安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她再次谢过阿丑,进去收拾,可这间房里竟没有多少灰尘,像是有人经常过来打扫。何平安听着女孩踢踢踏踏的脚步,无奈一笑。
阿丑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没过一会儿,阿丑抱了几件衣裳过来,灶房那里李小猫正在煮饭,顺便烧了两桶热水,今日过除夕,阿丑沐浴过后,让何平安也去洗洗,她抱着小渔儿在灶房里玩,等灶台上的水又烧热了,就找了个木盆,在灶膛边上给小渔儿洗澡。等到何平安过来,她也把小渔儿洗了个差不多。
何平安系上围裙,怕李小猫累到,帮他打下手。这一路沉默寡言的少年厨艺竟意外的娴熟,他的刀法极好,何平安看着他的动作,想到鸣玉。
她这一走,不知他有什么惩罚。
药庐里之前就存了很多菜蔬,李小猫丢了那些已经变质的,捡着剩下的做菜,他动作麻利,一个人能顶三个人,一个时辰不到,就烧了一桌子菜。
何平安用热水烫着碗筷,三人走了一路,晌午都未吃饭,也等不了晚上了,趁热就吃除夕的年夜饭。
四仙桌上,安安静静,没人说话,气氛虽是有些诡异,但对于何平安而言,这是她吃的,最舒心的一顿。
从前在顾家,她顶着赵婉娘的身份,一举一动,在人前都要带着她的影子,顾兰因鄙夷她的德行,私下里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心里更是存了坏,后来便是逃了出来,有短暂的安宁,何平安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哪一日就被他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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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是知道自己选了替嫁这条路,会有这样的后果,惹到这样一个不能惹的疯狗,她才不要那二十两银子。
……
“何姐姐吃呀。”
阿丑敲了敲碗,清脆的响声打断她的思绪,何平安抬头笑了笑,解释道:“我想到游若清了,咱们逃了这么久,他会不会有事?”
李小猫:“他不会有事。”
“他既然来找了我们,也应该找了京城里的几个朋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朋友这么多?”
李小猫点点头:“游兄弟是我见过的,嘴最甜的。”
游若清嘴甜?
何平安笑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摸了摸手边的杯盏,见里面装的是水,手又缩了回去。
一年多不喝酒,她一高兴差点忘了,吃得差不多,何平安起身去给女儿喂奶。
暮色四合,周围树木高大,山里的天似乎黑得更早。
穿着鹅黄色对襟袄子的女人望着四周,偌大的药庐里安安静静,一想到阿丑这样一个小姑娘,师父走了之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何平安大抵就理解了她的性格。
除夕吃过饭后,李小猫不知从哪找的红纸包,塞了铜钱在里头,递给何平安的女儿。
“岁岁平安。”他说。
何平安低头笑出声,她也朝李小猫跟阿丑两人道了声祝福,只是拿不出一文钱出来。
阿丑看出她的窘迫,等到春来山里积雪化了,就让何平安去山上替她采药,多了的就给她卖掉。
何平安哪懂这些,阿丑又丢给她一本图谱,叫她对着图找。
至于她的孩子,白日里都是李小猫带着。
李小猫在山下养了羊,孩子五个月后就喝羊奶。
有他们两个人帮助,何平安能抽出手上山采药。下山卖钱,渐渐地,手头终于攒了点钱,能给女儿买玩具买衣裳,时光一晃,展眼就过去两年。
这两年何平安在药师崖的平静生活且不再题,只说京城里,六元巷子,开春添丁。
白泷生了个女儿,三月的时候摆满月宴,她家里亲戚多在徽州,来不了,成碧又是个没有爹妈的,家里那些亲戚早就不亲近了,她本以为满月摆个两桌,请府里相识的一些丫鬟男仆们吃吃饭,也就罢了,哪想到这一日来了好多生面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碧如今当了府里的总管,早先就收到许多拜帖,这些人都是少爷生意场上结识的商人,如今来他女儿的满月宴,目的显而易见。
但一场宴席结束,众人也没瞧见顾兰因的影子,成碧知道少爷的性子,自然不放在心里,偏偏白泷上心了。
她那一回受了何平安的蛊惑,犯下错,少爷就把她许配给了成碧,自此,再也不许她来身边伺候,白泷几次跪在他门前认错忏悔,都被成碧拖了回去,如今三年过去了,她已经生了女儿,从前那点情思也灭了干净,不想少爷还是如此厌恶她。
“少爷这辈子都不肯原谅我么?”
九十一章
成碧知道白泷就是个心里拧巴的人, 懒得劝解她,便接嘴道:“你知道就好。”
“我还有事,你把女儿抱回去, 虽说入了春,但天还有些凉, 别让她染了风寒。”
白泷:“要你说!”
两个人自打成婚也有三年了, 成碧对着她, 似乎没有从前的那般喜欢,夫妻间的房事,寥寥无几,他们像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白泷抱着女儿回房,满月宴散了场后,屋外的丫鬟都在收拾桌椅碗筷,她屋里没有小丫鬟在, 昏昏暗暗的, 望着现如今的住处,白泷心如死灰。
顾兰因三年前把她从身边赶走, 到了京城后买了一个名叫青书的丫鬟作贴身婢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书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因父亲贪赃枉法, 全家女眷都被发卖了。那一日闹市街头,人牙子拴着她往前, 正好就让少爷看见了。
人群里, 身材纤瘦的少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白衣裳染尽脏污,背脊却挺得笔直, 以至于人牙子往前猛拽那根拴在她脖子上的绳子时,她差点被勒死。
马车里的男人透过缝隙, 看到她倔驴一样的神情,忽然叫成碧停下马车。
顾兰因就在闹市里,用二十两银子买下了她。
现如今内院里的事,都是她来管。
今日白泷的女儿摆满月宴,宴席上借用了少爷那里的几件酒具跟屏风,青书事后清点,见少了一件玉造的酒具,傍晚便过来寻。
白泷那时候刚哄完女儿睡觉,听说这事,只觉得挂不住脸。
她这院里怎么会出贼呢?她当下把摆酒的四个丫鬟拉出来,当着青书的面一一盘问。
但所有人都说没有偷,青书淡淡看着,说要搜,白泷不肯丢脸,便道:“今天满月宴上客人太多了,难保没有那眼皮子浅的顺手把东西捎走,那酒具价值几何?我来赔。”
青书笑了笑:“白泷姐姐这么说,那我就好交差了,那酒具少说也要五十两。”
五十两?!
白泷被顾兰因赶走后,顾兰因收走了从前给她的所有首饰,不再发放月例。她跟着成碧过日子,成碧每个月只给她五两银子。现如今她那装钱的匣子里就剩下八十两来,如此,一下就没了大半,说不心疼是假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书一走,白泷赏了她们一人一巴掌,心里憋着火,可看着女儿睡着的样子,她便发愁了。
她自小长在顾家,吃的穿的喝的,跟普通人家的小姐没有什么两样,哪里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候。这三年她见识过青书的冷情冷心,如今赔了钱,关起门,白泷忽然就想起了何平安的好。
“诶。”
也不知到她去了哪,扬州城一别,少爷找疯了,这要是找回来,她不死也得掉层皮。
白泷灯下做着针线活,一直到半夜,听到院门外传来成碧的呼声。
“快快!扶着少爷去卧房。少爷今夜喝醉了。”
成碧从酒楼里接回顾兰因,他参加过今年的礼闱后,喝酒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我没醉。”
夜幕里,他穿着湖蓝潞绸道袍,摇摇晃晃站住,二月过后,虽入春了,夜里却还是有几分寒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看着如今府里的一草一木,眼神平静无波,确实不像醉了的样子,反倒分外清醒。
他这些年离了家,搬了好些地方,唯独到了京城,十分的不习惯。
沉秋说他这是水土不服,住个一年半载就好了,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让成碧去厨房给他煮一碗醒酒汤来。
顾兰因一个人摇摇晃晃回了正房,丫鬟们守在门外。
他解开头上的网巾,又摘掉青玉簪,乌瀑似的长发垂至腰侧,三年过去,他身上的少年气早已散了个干净,府中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喜怒难辨的主人,平日近身伺候更是小心谨慎。
如今夜里他要沐浴,丫鬟倒好了热水谁也不敢多留。
顾兰因脱去道袍,修长挺拔的身体暴露在微醺的烛光之下,沾了温水后,他那些醉意似乎又回来了,透过眼前氤氲的水汽,他仿佛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顾兰因闭了闭眼,半晌,开口喊着青书的名字。
身后的黑暗里似乎空无一人,等了片刻,顾兰因见没有回应,擦洗之后起身穿衣。
他眼神有几分阴冷,不过沾染了昏黄的烛光,一时察觉不出他的异样。
那一扇素白的屏风拦在门口,随着他的靠近,影子愈发和黑暗融在了一起。
“青书,别躲了。”
顾兰因用簪子绾起湿发,鬓角的水珠不断往下滚落,他听着陌生的心跳声,面上的笑意由浅入深。
“好好的官家小姐,也过来学这些流氓行径,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依旧是无人回应。
他推倒屏风,可惜,躲在后头的耗子已经连滚带爬跑了。
顾兰因听着她慌乱的响动,眼神愈发冰冷。
净室的地砖上,坠落的水珠哒哒作响,随着男人摇摇晃晃的脚步,渐渐匿在黑暗里。
“跑什么?想上我的床?”
男人的声音轻缓而又温柔,和往常一般。
只是这话听在耳里,过于刺耳。
逃出净室的侍女心跳加速,尚且不知大祸临头。
她今日.本想把府里失窃的事跟平时一样告诉顾少爷,奈何他醉了。
青书替他端来醒酒汤,又在卧房里铺好床,等了片刻,净室里一点水声都没有了。她怕他醉过去不慎淹到了水里,这才进了净室。
空气里漫着一股浅浅的酒香,她光是闻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醉了。
净室的地砖上,男人的衣裳丢的到处都是。
她在暗处,透过素白的屏风,看见了灯烛光下,男人模糊的身形。
青书忘了出声说话,等到顾兰因喊出她的名字,她猛然一惊,仿佛从一个醉醺醺的梦里醒了过来,张着嘴却不敢说话,心里不断祈祷,希望他没有发现自己。
只是她忘了一件事,内宅里自己是他的贴身婢女,除了沐浴,一直都在他附近。
从前顾兰因只要喊她的名字,她第一时间就会回应。
但当他靠近自己之后,青书一刹那浑身发冷。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温柔良善,他不会罚她的……
青书心里这样想,却还是不受控制,连滚带爬逃出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知道。”顾少爷看着她瑟缩的样子,微微一笑。
他说:“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是一样的下场。”
“什么、什么下场?”
九十二章
顾兰因将她送出正房, 对于她的惩罚,他是一个字也不提。
这一夜平安无事,第二日第三日……
青书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 她以为顾少爷只是吓唬她的罢了,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她恢复平日的姿态, 府中丫鬟不知这里的缘故, 见她惹了家主还能全身而退, 纷纷高看了她一眼,唯有白泷听说了,一个人在心里偷
YH
乐,等着看她的笑话。
三月中旬,天气渐暖,顾兰因挑了个日子,事先谁也不曾告诉, 等到了那一日, 突然就要抬她做妾。他早上传话,日午成碧就布置好了一切, 说起来, 这是他第三回干这样的事了。
先是在浔阳, 抬朱娘子,抬璧月, 这一回到了京城, 抬青书。
成碧看着青书受宠若惊的表现, 心里直摇头。
没想到这青书看着聪明,实则是个大傻子。
他忙活完一切, 抬头看了看天。
三月暖春,微风轻拂, 枝头的杏花已经开了,像是雪一般,花瓣如玉,空气里都是淡淡的花香。
青书那里没有丝毫的准备,她出了正房的门,晕乎乎的,等到一众丫鬟得了吩咐,过来簇拥她去梳妆打扮时,她才惊觉。
这就是少爷说的……惩罚?
青书像是一脚踩在了云端,她昨天还是他的贴身丫鬟,今天竟然就要做他的妾。
他果然对自己有情意,不然为何要在闹市上救下她。
青书想到三年前的那一幕,心头微悸。
她知道顾少爷娶过妻,可正妻不在身边,两人三年没见过一回,平日也不见他提起,如今她嫁过来虽说是妾,但跟顾少爷的正妻比又有什么两样呢?
她一个罪臣之女,该知足了。
梳妆台前,她面上浮红,为她上妆的丫鬟不住地羡慕她。
看着铜镜里的娇颜,换上嫁衣的青书忍不住笑了笑,她头上的花冠十分精致,这一身打扮下来,少说也要二百两,小户人家娶妻,大户人家娶妾,谁有这么舍得呢,怪不得被人羡慕。
“家主来京后三年了,正房太太我们连个影都没瞧见,成总管提起过几次,但那都是天边的人了,就算日后来了咱们府上,家主身边的人最亲的人,也只是姐姐。”
“说的是,姐姐这样的好命,诶,我们也羡慕不来。”
“但愿姐姐日后,能多多提携咱们,咱们也能跟着姐姐喝口汤。”
……
这些丫鬟平日畏惧青书,不敢亲近,今日见她当上了半个主子,心里纷纷起了讨好的心思,各个都挤在她跟前,一唱一和,直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而青书原本就晕乎乎的,被众人一捧,心里也认定了自己未来主子的身份,面上不觉露出几分得意。
白泷握着一把瓜子过来看好戏,见她如此,笑嘻嘻道:“恭喜恭喜。”
“今后你可就跟咱们不一样了,当上了半个主子,一般人可没这福气,我也羡慕。”
青书扫了她一眼,拢了拢云鬓,并未起身。
“白泷姐姐进来坐,你是少爷身边的旧人,今日肯来我这里,实在少见,快请吃茶。”
小丫鬟争着给白泷上茶,白泷坐在她身后看着,笑眯眯道:“少爷从前拢共只抬了两个妾,从没有这样的阵仗,成总管今日就为了妹妹这一桩事,差点跑断了腿,回家忍不住跟我说,咱们青书妹妹是走到了少爷的心坎里了,不然哪有这样的待遇。你瞧瞧那大金镯子,我看了都眼馋。”
“两个妾?如今都在何处?”青书不知顾兰因的旧事,白泷提了一嘴,轻而易举撩拨起她的好奇心。
其他丫鬟催白泷说,见众人都望着自己,青书还端着架子,她噗呲笑了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们都留在咱们太太身边,替她端茶送水呢,其中一个姨奶奶呀性子骄矜,仗着自己生的美,惯会作妖,被咱们太太整治的老老实实,还有个呢,年纪大了,又是个嘴笨不会说话的,少爷厌弃后发卖了。”
她说完这些话,那些丫鬟都睁大了眼,不相信:“哪有这样的太太,家主的为人哪里又会干出这样绝情的事,一定是你在胡说。”
白泷慢悠悠喝着茶,抬眼道:“我自小跟着少爷,怎么会说谎呢,你们是后来入府的,没见过太太。”
“太太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个母夜叉?不然怎么会被家主留在老家呢。”
白泷看着青书镜子里的模样,故意卖关子,等到青书按捺不住,扭过头盯着自己,她这才端着茶,叹气道:“太太身子不好,这一路山高水远,少爷顾及她的身子,这才把人留在老家的。这几年没见,也不知道太太身体好了没有。她长什么样,等她日后来了你们见了就知道。”
今日是青书大喜的日子,白泷说的,委实不大应景,是以她话音落下,没人搭理,这屋里一时便有些冷场了。
白泷坐在那里,丝毫不觉得尴尬,因为她就是故意的。
小丫鬟们从她身边散开,重新去给青书打扮,簪花的簪花,描眉的描眉。青书让小丫鬟把那边的口脂拿来,过了片刻,见白泷还不走,便笑道:“成总管今日忙断了腿,姐姐快些回去罢,要是知道你在我这儿,难保要怪我的不是。”
“怪你什么?”
青书微笑道:“今日我成婚,姐姐赏脸,来这里伺候我梳妆打扮,倒把快累死的家里人抛在脑后。”
白泷笑容僵住,她呸了一声,吐掉嘴里喝进的茶叶,慢条斯理擦了擦嘴。
“妹妹头一回成婚,我不过来看看热闹,他会理解的,不过这会儿茶凉了不好喝,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白泷走到门口,屋里也没人看她,她冷笑一声,心里骂了她一声小贱人。
这会儿拿腔拿调的,日后还不知道怎么哭。
真当少爷抬举她么?
她怒气冲冲回了自己的院子,成碧正抱着女儿晒太阳。
“你这是去哪里找不快来?青书哪儿?”
成碧啧啧摇头:“跟她计较什么,她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
砰!
厢房的门被白泷重重的关上,成碧话说的一半,连忙捂住自己女儿的耳朵。
“你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娘?”
成碧抱着女儿晃了晃,嘴里忍不住抱怨,但低下头,又立马做鬼脸哄她开心。
他的女儿白白嫩嫩的,五官很像成碧,日后长大了定然漂漂亮亮,成碧亲了亲她的脸蛋,爱的不得了。他把女儿抱到花园里散步且不题,只说青书那里。
一众丫鬟忙忙碌碌,也没个晓事的嬷嬷教,到了傍晚,轿子抬来了,还手忙脚乱的。
“苹果呢?快!”
“什么苹果!要抱花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一番争抢后,只听啪地一声。
新娘子手上空空。
众人看着地上的花瓶碎片,摔破的苹果,抢着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青书闭了闭眼,心里也默念着碎碎平安四个字。
只是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九十三章
青书是罪臣之女, 没有家了,轿夫抬着轿子只是绕了一圈便从侧门进去。
成碧叫人在前面一间小花厅了摆了三桌酒,请了后宅里的一些丫鬟婆子, 那排场,还没他女儿的满月宴看着风光。不过青书进了新房, 也不知这里的寒酸。
她原先住在正房边上的一间耳房里, 顾兰因纳她为妾, 成碧便将青书挪到了西边的琼珠院。
琼珠院里白日已打扫干净,贴了囍字,点了红烛,只是家具还是旧的,这会儿隐隐能嗅到一些霉味,成碧随便在外面找了两个老嬷嬷来,新娘子进门, 两个人颤颤巍巍扶着, 周围人看着都害怕,生怕把人摔了。
青书原先便因为花瓶碎了, 耿耿于怀, 这会儿发觉周围是这样的光景, 脸上的热意褪去,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进了新房坐了许久, 总不见顾兰因过来, 先前还有许多丫鬟围着, 这会儿都赶去吃酒了,琼珠院一时显得冷冷清清。
青书听着窗外的风声, 放在膝上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正当她要摘了盖头时,那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立马坐直身体。成碧换了簇新的衣裳,赔笑着过来,跟她道顾兰因的行踪。
“今夜四喜巷子的周大爷来找少爷,说有生意上的要事商量,少爷推说不去,那小子一个做皇商的朋友亲自登门,看那脸色,应该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非要咱们少爷救他,不然就吊死在咱们府上,诶。”成碧摇了摇头,为难道,“少爷想着,今日咱们府上有喜事,哪能让这些人搅和了呢,万般无奈,先出去了,让青书姑娘久等,千万别怪罪。”
青书一把掀开盖头,等了这么久,成碧这一番话不亚于一盆冷水泼了过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她呆呆地看着那门口的男人,又见门外站了好些个丫鬟。
她们原先都等着过来看热闹,如今听说顾兰因不来了,止不住唏嘘。
青书勉强笑了笑,嘴上说着不妨事,实则已经咬碎了牙,她满心的欢喜自此散了个干净,只能独自咽下自己大婚这日的委屈。
少爷有少爷的难事,这么一大家子,吃的穿的喝的,都要靠他,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妾室,不能怪罪自己的家主。
青书起身打发走门口的丫鬟,回了新房,看着红烛,泪珠便如烧化的烛油,一点一点将她编织好的美梦烧得千疮百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琼珠院不比她从前的卧房,虽然宽敞了些许,不过东西都还是旧的,一点也比不上从前的精致。
青书洗了脸,拆了头上的花冠,神色疲惫,她这一夜囫囵睡去且不题,只说顾兰因那头,他今夜确实不在府中,成碧那番话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照旧是去了京城里的一家酒楼,这酒楼顾兰因盘了下来,掌柜见东家来了,立马将他请到最好的雅间。
“东家今夜要几壶酒?还是老样子么?”
顾兰因笑了笑:“老样子。”
他换了身素白直身,松松绾了个发髻,没有戴网巾,碎发落下,微微遮挡了眉眼。
雅间在酒楼最高的一层,临窗可见这一片的灯火,长街俯瞰下来,人如蝼蚁,顾兰因凭栏而立,拎着一壶酒,眯着眼眺望远方的紫禁城,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原先不好酒,无非就是年关或是应酬时喝上几杯,最厌恶的就是酒味,后来何平安到了跟前,她年岁不大,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成碧每个月替她买酒就要花掉十两银子,再后来,他亲自买酒,奈何何平安戒酒了。
……
顾兰因晃了晃手上的酒壶,见又空了,随手便仍到屋里。
等到成碧来找他,他这才开口问道:“她怎么样了?”
“回少爷的话,青书没说什么,还让我带话,让你少喝些酒,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端的是个贤惠的模样。”
顾兰因笑了笑:“我明明是罚她,她怎么还不明白呢?”
“青书原先是官宦家的女儿,心气高着呢,生来也就吃了她爹的苦头,不知道这女人嫁人了,才是要吃一辈子苦呢。”成碧道。
顾兰因低头掸了掸衣袍,闻言纠正道:“你在瞎说什么,她哪里有一辈子的苦头吃,好歹跟了我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放杏榜,自有她的用处。”
他带着成碧走回去,回了自己的卧房,不曾往琼珠院迈一步。
第二日,青书来见他。面容清秀的少女拆了双丫髻,已然是个妇人的打扮,眉眼间的稚气被脂粉盖住,她如往常一般伺候顾兰因梳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笑了笑,推开她的手:“你既然嫁给了我,这些事就不必你来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夫君抬举,妾身却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
浓妆艳抹的少女存了讨好的心思,将脸贴着他的手,姿态很是温顺。
顾兰因嗅着空气里的胭脂味,眼里笑意不减,他捏着女孩的下巴,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底,然后温柔道:“昨夜不曾睡好?”
青书忙扭过头,解释道:“昨夜等了夫君一夜,适才如此。”
“你在怪我?”
“不敢。”
“是我不好。”顾兰因耐心和她道,“昨日纳你时,我不曾料到会有朋友求上门。等会我让成碧去库房里挑些上好的料子给你,如今天气热了,你也该裁新衣了。”
青书眼神微微一亮,抬头看着他温和的神情,终于笑开了。
“多谢夫君。”
“你我之间,不用这样客气,以后这些伺候人的事,不用你来。”
青书正要要伺候他穿衣,手伸出去了才反应过来,她笑盈盈道:“那妾身去摆饭,今早上,特意让厨房里熬了山药鸡丝粥,最是养胃了。”
顾兰因看着她出去,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从前抬朱娘子,抬璧月,还从没人敢叫他夫君。
明间里,青书摆了饭,过了好久,顾兰因才出来。
他姿容清俊,为人更是谦逊有礼,对待青书,不曾有丝毫愠色,因为当铺里、酒楼里每日总有琐事报上来,他忙得焦头烂额,迟迟没有和她圆房,青书面皮薄,不敢提起此事,就这般过去了半个月。
一日府里杏花开得烂漫,青书正在琼珠院做针线,忽听得前院都是道喜声,她大喜过望,不慎就让针扎破了指尖。
“一定是夫君高中了!”
青书提着裙摆迎出去。
府中上下都在道贺,拥着中间那人,将她挤在角落里。她踮着脚尖,止不住欢喜,殊不知这才是她噩梦的开始。
——
药师崖,春日里山花开遍了,风景独好。
今日阿丑跟李小猫一大早去了附近赶集,何平安留在药庐看家。
临到日中,两个人才回来。
李小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袍子,背着一只大药筐,那药筐里装了一个三岁小姑娘,看着眉眼很是平庸,梳着个两个羊角辫,一路乖得不得了。
何平安见他回来了,忙去抱女儿下来,嘴上说了好多麻烦他的话,李小猫擦了擦脸上的汗,半天,才吐出三个字:“不客气。”
小渔儿将怀里那只热乎的烤鸡掏出来,献宝一样呈给何平安。
“娘亲趁热吃!”
何平安笑着摸她的脑袋,转而又谢过阿丑。
“你女儿的孝心,还不快接着,我说这丑丫头怎么不吃呢。”
这已经不是小渔儿第一次出去给她带吃的了。
何平安把烤鸡切开,把鸡腿给女儿,其他的都跟阿丑他们分了。
午后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李小猫歇过一会儿后,开始劈柴。
他过些日子就要去京城找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因怕药庐里的柴烧尽了,便事先备好柴火,将柴房里塞的满满当当,而后又找了何平安,麻烦她在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照顾好阿丑的一日三餐。
何平安这些年受了他们两人不少照顾,做这些都是应该的,想到李小猫出门在外,平日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富裕的,她便让他等一等,自己去了屋里,将自己从前那些带出来的首饰都收拾起来,塞给李小猫。
“此去京城,山遥水远,路上或有意外,一定要有钱财傍身,这些首饰都是金的,你拿着,要是路上拮据,尽管拿去当了。”
李小猫看了看阿丑,见她不出声,于是就拿下了。
三日后,李小猫悄悄在夜里离开药师崖。
他到京城的那日,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九十四章
少年穿着破羊皮袄子, 头上一顶毡帽,肩上挂着个褡裢。
人群里,他低头走路十分不显眼。
阿丑的师父, 原先就是京城里的人,这一回他来京城, 阿丑特意将他师父旧宅的钥匙给了他。李小猫努力回忆阿丑跟他说的地方, 找到中午, 才在南薰坊边上找到一条红花巷。
他数着门,最后找到了地方。
那门锁早已换了,门上也刷过新漆。李小猫见状,便知道她师父多年不曾回来,这宅子已经叫旁人占了去。
他也不废话,转头就走。
天上落大雪,少年揉了揉冻红的耳朵, 嘴里吐着白气, 一路走到客栈门口,等到住店要掏钱的时候, 李小猫忽然摸不到自己的钱袋子了。
他皱起眉, 环视四周。
这客栈里多是江湖上的人, 粗粗一扫,三教九流, 应有尽有, 一时很难看出谁是扒手。
李小猫冷哼了一声, 反手又从裆里摸了钱袋出来。
原来他在瓜洲的时候就被偷了一次,这会儿到了北京, 早早防了一手,先前的钱袋子看着沉甸甸的, 其实里头装的都是石子。
听说住三晚要六十文钱,李小猫黑了脸。他捏着手里干瘪瘪的钱袋,想了想,伸手从身上掏出一对金耳坠子,他捏在手心里,出门找当铺。
何平安给他的那些首饰,李小猫下山后多数都藏在了自己家的菜地里,只带了几件小巧的金饰出来。
如今果然被她说中了。
李小猫去当铺里拿耳坠子当了个十两银子,再到客栈,天色已近傍晚,他找了家店落脚且不题。只说当铺那头,那一对耳坠子被记入在册,收入库房,因李小猫是死当,月底跟其他收入库房的首饰一起送到银楼。
那一对耳坠子品相甚好,银楼里的老师傅擦亮之后,重新摆在了货架子上,不久便被人买走。
那人是银楼里的常客,男生女相,眉眼分外秀气,他说要为自己的小妾置办些头面,路过那排多宝阁时,忽然停住脚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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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京城又落一场大雪,李小猫在京中找到了江湖上的那位朋友,二话不说,提刀就剁了他的右手拇指。
少年带着那根手指,连夜出城,三个月后,在浔阳城一处十分不起眼的角落里,揭下了一张江湖悬赏。
那一根右手拇指,为他换了一百两银子。
他憋在心里,谁也不曾告诉,依旧是穿着破破烂烂的羊皮袄子,在四月春回到药师崖。
将近两年不见,何渔儿似乎又长高了些,他不在山里,阿丑嘴里的丑小孩快想死他了。
少年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去药庐,将路上买的一些小玩意儿送给她,何平安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高兴极了,不想阿丑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这!打他作甚?”
阿丑翻了个白眼:“他该打。”
何平安看着少年肿起来的半边脸,嘶了一声,她了解阿丑的性子,见李小猫半点不生气,甚至还有些惶恐,当下叹了口气,去灶房里给他煮鸡蛋。
何平安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叫李小猫少年脾气这样好,阿丑无论怎么打他怎么骂他,他都不放在心上。
他心甘情愿当阿丑的奴隶,任由她欺负,若要说难听点,就像是天生的贱种,一天不挨打不挨骂就浑身不舒服。
四月天,山间春光正盛,枝头时不时便会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老旧的灶房里,穿着蓝布衣裳的女人烧水煮鸡蛋,灶膛里的火光照亮她的脸。
她将碎发撩到耳后,眉眼间的青涩已完全褪去,跟五年前比,明艳中又多出几分韵味。
何平安烧热了水,放了鸡蛋,见到日午了,顺便就开始做午膳。
三个人搭一个小孩吃饱喝足各自忙着手头的事且不赘述 。
只说李小猫回来后不久,几年不曾露面的游若清忽然寄信来了。
这一日,山里砍柴的少年背了两捆柴到药庐里,把那张快被汗水打湿的信封递给何平安。
阿丑那时候在药圃里除草,见状,在一旁催促道:“快打开看看,游若清那小子说了什么?”
何平安展开信,先扫了一眼,还没念出来,阿丑丢了锄头,不知何时躲到她背后的,当下一把抢过,背着她开始念。
何平安跟在她屁.股后面,被她领着到处跑。
阿丑念完第一张纸,笑嘻嘻道:“这小子一肚子废话,想你就想你了,竟还写了满满一张纸。”
她随后就看第二张,渐渐地,忽然不笑了。
“怎么不念了?”何平安追到她身后,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阿丑转过身,掸着那张纸,啧了几声,最后道:“你娘的坟被雷劈了。”
“啊?”
何平安一把夺过那张纸,不看还好,看完了,两眼一黑。
“这信真是游若清写的?”阿丑怀疑道,“哪有人好端端坟,平白无故叫雷给劈了?那是有多倒霉?”
李小猫劈着柴,闷声道:“我好端端编这个做什么。”
阿丑不住地摇头:“我感觉不对劲。我就没听说过谁家的坟头能被雷劈炸掉……”
李小猫停下斧头,斜眼看着她。
阿丑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打滚。
“我怎么忘了,你那个死鬼老爹,坟头就是被雷给炸了哈哈哈哈。”
何平安扶着墙,半晌,认真问道:“小猫,这真的是……”
李小猫重新劈柴,嘴里道:“我从不骗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闭了闭眼,半晌,自认倒霉,长长一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样的命。
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死了,会如何。
游若清如今被家里的娘子死死盯着,不敢碰她家的东西,这一次娘的坟被雷劈坏了,只能知会她一声,让她自己回乡重立碑。
说起来何平安也有五年没有出山了,收拾过后,她望着山下的路,心生胆怯。
阿丑便让李小猫带着她们母女回去。
李小猫看着十分可靠,路上若有贼人,他拔刀就杀。
而何平安看着他刀刃上的血,眼皮一跳。
他哪里像是个山里的樵夫,这般身手,又杀人无情。
何平安捂着女儿的眼睛,不敢往深处想。
一个月后,李小猫把何平安送到村口,自己则去县城里找游若清,两个人就在村口的石桥前分别。
何平安见他远去的背影,不自觉松了口气。
这一路,她总觉得小猫有些变了……
九十五章
李小猫将人送到九章村, 扭头往县城方向去。
春末天已渐渐燥热起来,沿途树木葱茏,蝉声不断, 少年戴着斗笠,进了城却没有去找游若清。
他望着县城里沿街大大小小的铺子, 先去了行院里, 而后便去找当铺。
县城里的当铺, 全是徽州的朝奉,少年进门后不说废话,将京城里带出来的一块莲心玉佩丢到柜台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柜台后的男人只瞧了一眼,立马走出来。
“你可总算来了。”
李小猫朝外面抬了抬下巴:“说好的五百两,兑。”
模样憨厚的男人笑了笑:“少爷说了,真等见到了人,再把那剩下的给你结清, 这会儿您请喝口茶, 我们去那村里看看。”
李小猫:“速去速回。”
看着男人招了几个人骑马离开,李小猫呷了口茶, 四处打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铺里柜台后又换了个人。
少年修长的手指按在刀鞘上, 一双长眉微微挑起, 日午的影子罩在门外,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笑。
李小猫出山将近两年, 一路奔波, 在京城里一刀断了朋友的前程, 意外又捡了两桩大便宜。
那一日他出了京城,码头上便要坐船南下, 不想岸边有人恭候他多时了。
穿着墨色狐裘的男人迎着风雪,用唐刀拦去他的方向, 面上笑意良善,说是要请他喝茶。
李小猫前脚打残了朋友,如今便被人堵在这里,他下意识生出敌意,二话不说先拔刀。
他手中的苗刀乃是阿丑师父生前的遗物,刀长五尺,隔着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莽夫一刀劈过去,杀力巨大。
李小猫以为男人会躲,不料他拔刀的速度更快。
鸣玉的唐刀不及他长,不及他重,此刻尤显得灵巧。
空气里一声清越的刀鸣之后,鸣玉笑道:“刀是好刀,人却不是好人。”
倒地的少年捂着胸口,洗得发白的衣衫上,多了一道脚印。
李小猫面无表情刀:“你不杀我?想做什么,直说。”
“我家公子请你喝茶,送你一份泼天的富贵。”
李小猫嗤笑道:“我虽笨,但也知道一个道理,天上不会掉馅饼。”
鸣玉刀架在他脖子上,笑道:“天上掉不掉馅饼且不说,只是你这脑袋,怕是要保不住了。”
李小猫冷眼看着他,鸣玉则看着他丢出去的刀鞘,若有所思道:“你是从哪来的?”
“你管不着,把刀拿下,我跟你走一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鸣玉退后一步,却是将他手边的刀踢远了些,跟着他的护卫趁机拿走。
李小猫见状,两根手指捏着颈边的刀刃,把头歪过去,鸣玉笑了笑,反手收刀。
码头边雪落纷纷,破旧的茶楼里,今日似乎被人整个包了下来。
“到了。”
鸣玉叩开一扇门,雅间里,茶水烧沸了,闭目小憩的年轻人听到响动,缓缓睁开眼。
他问:“你认识何平安么?”
李小猫:“你要送我泼天的富贵?”
他打开手边的锦匣,诚意十足。
李小猫笑了。
带着锦匣的少年连夜坐船南下,先去浔阳揭榜,不想又意外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卖一次赚一次,卖两次赚两次。
“何姐姐这么值钱?”
李小猫蹲在角落里,眨眼间,顺手揭下了那张一千两的悬赏榜。
因此,本该在去年春末就回药师崖的少年,硬生生等到年底,专等京城里的那位顾先生。
李小猫不愿让阿丑知道这件事,于是把何平安带了出来。
他两边同时报信。
这会儿看着天色,李小猫见当铺里的人迟迟没有回来,心里起了看热闹的心思,起身便要离开。
当铺里有人盯着他,李小猫道:“顾先生?”
沉秋冒出头,朝他笑道:“坐不住了?”
李小猫伸了个懒腰,重新坐回去且不题,只说九章村那头,何平安带着女儿去娘的坟上查看。
母女两人到了坟头,见那石碑果然倒了,不过不像是被雷劈的。
何平安把边上翻开的黄土一点一点推回去,想着得亏最近没有下雨,不然大雨把泥都冲开,这时候棺材都要露出来了。
“谁这么缺德!”
何平安又气又难过,何渔儿学着她的动作,嘴里还附和道:“就是就是。”
母女两个人又把周围的杂草都清了一遍,一番忙活下来,浑身的汗,身上也弄脏了。
何平安把倒下的石碑扶靠在松树边上,对小渔儿说:“这是我娘亲,就是你的奶奶,我跟你提起过的,快磕个头。”
小渔儿砰砰砰连磕三个,额头上都是土,何平安弯着腰,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都脏成小花猫了,累不累,娘亲背你走。”
小渔儿咯咯笑道:“那我就叫小花猫好了,跟小猫哥哥一样,我都五岁啦!”
穿着水绿衫子的女人蹲下身,小女孩就爬到她背上,脸贴着她的脖子,乖乖地一动不动,偶尔扭过头,感叹道:“娘亲好香,今天我也要和娘亲睡。”
“娘身上冒了一身汗,哪里就香了,你是不是饿了?闻见什么都是香的?”
小渔儿笑嘻嘻道:“是嘞,想吃馄饨,吃烤鸡,想吃小猫哥哥的糖。”
何平安拍了拍她的屁.股:“小花猫又变成小馋猫了,娘带你回家。”
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过了竹林,去自己的老宅子。
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何平安在外人眼里,几乎也失踪了五年。
她背着女儿,因为宅子偏,一路上也没见到几个人。
当初游若清把她的宅子修缮过,五年的风吹雨打之后,粉过的白墙已然发黑了,院里花花草草无人打理,春末繁盛极了,迎来许多蝴蝶。
何平安没有钥匙,于是先把女儿放在墙头上,自己翻过墙去,再把她抱下来。
“娘亲,门是关的。”
何平安推了推,随后找窗户,反正是自己家,打不开窗就踹开。
母女两个忙了半天,总算进了宅子。
何平安这一回到家里,意外地高兴,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见屋里家具都很齐全,灶房里还有碗筷,抱着小渔儿就转了一圈。
何平安想烧点饭菜,屋里找了找,发现还有一点米,于是先在锅里煮着,趁着空隙带女儿出去捉鱼、摘野菜。
这一天夜里,两人就住在了这里,只是半夜的时候,何平安猛地惊醒。
院里似乎有声音。
九十六章
何平安爬起身, 慢慢走近门。
门外的月光从缝隙里透进来,一门之隔,何平安感到一种久违的压迫感。
“是谁?”
春末的夜, 风暖花浅,女人的声音轻如呓语。
时隔多年, 他听在耳里, 恍惚间忘了她原本的模样。
他看着门缝里的一抹白, 最终抬手,敲门三声,而后开口道:“是我。”
而何平安原本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忽听到这两个字,无形中像是得到了一道赦免。
只要不是顾兰因,是谁都好。
既然他能找上门,今夜四周已无路可逃。
何平安深吸了口气, 扭头看着熟睡的小渔儿, 她轻轻把门拉开。
月光如水,今夜万里无云。
披着春衫的女人几步下了台阶, 一把抱住他。
“夫人走的绝情, 如今想玩什么手段?”
抱着他的那双手愈发用力, 来不及绾发的女人脸埋在他心口,一言不发。
耳边的长发被人挑开, 灼热的气息扑来, 她眼睫微微一颤
陆流莺穿着玉白云纱道袍, 手掌贴着她的腰身,低下头笑道:“你这样子, 就不怕你夫君知道么?”
“当年受人胁迫,实属无奈, 我心悦你,陆公子不是说要娶我么……”
她慌不择言,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声音又软又甜,这叫陆流莺想起了扬州城里,她头回勾引自己的场面。
他瞧着暗处,眼里带笑,嗓音温柔道:“你抬起头,再说一遍,我就允你。”
何平安果然抬起了头,他能找到自己,那顾兰因迟早也会找到自己。
这一次下山,仿佛只是从梦里醒过来了一般。
没有上策,何平安不假思索,朝着陆流莺便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很好。”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这般姿态似情人幽会一般亲密,何平安五年里从未与男人有过这样的亲近,一时浑身都不自在,不过为了小渔儿,她将他抱得更紧,强忍着不适,喊了他一声陆郎。
陆流莺眼里笑意渐深,半晌,朝后道:“顾大人可曾听清了?”
何平安一震,一颗心轻易便被人掷到谷底,她手指微微在抖,下意识便要跳出去。
陆流莺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抱紧她,目光落在墙边的阴影里。
一抹雪光渐渐映入眼帘。
原来那是一截刀刃,不过此刻就架在了男人的肩上。
穿着雪色直裰的男人姿容冷清,他在暗处不知被鸣玉逼着看了多久,此刻对上何平安那一张脸,他面无表情,眼里皆是嘲讽。
“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贱人。”
顾兰因死死盯着她的眼眸,抬手抓住刀刃,因为掌心的疼,他微微皱起眉。
鸣玉觑着陆流莺的眼色,收了刀,抱拳道:“得罪了。”
顾兰因像是没有听见,他撕开袖子,咬着布条一段给伤口包扎。
末了,他抬头问道:“听说你生了个女儿,女儿呢?”
陆流莺望着屋里那道矮矮的影子,亦是生出好奇的心思,就要进门去看,何平安却拦在跟前。
“她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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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流莺歪着头,朝那矮墩墩的影子招手,温柔声道:“你爹来接你了。”
穿着中衣的小渔儿缩在门后,一声不吭。
她早就被外面的响动吵醒了,睁开眼就看见娘亲被人死死抓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何平安的呼喊,她不敢出去。
如今听人提起那个便宜爹,小渔儿一点儿不信。
药庐里,阿丑就跟她说过了,她那个死鬼老爹坏事做多了,早早被雷劈了个焦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怎么会有爹呢?
而何平安听陆流莺说这话,又看着顾兰因,陡然间像是什么都明白了,惊恐至极,猛地就要把门关上。
“我在哪,小渔儿就要在哪!”
她进屋手忙脚乱把鞋给女儿穿好,拍了拍她的脸,叮嘱道:“那外面都是坏人,你谁都不要信。”
但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陆流莺便踹开了门,屋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穿着水清衣衫的女人身子一僵,对着他,再也没有半点柔情。
“她既然是顾大人的血脉,自然要认祖归宗,夫人要是不愿意,那就只能……”
“放你娘的狗屁,小渔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身上是我的肉我的血,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认什么族,归什么宗,她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娘,谁也别想带走她。”何平安摇着头,把她死死抱在怀里。
陆流莺:“你不松手,就让那姓顾的一直缠着你。”
何平安眼睛发红,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蠢极了。
早在自己不知情时,小渔儿跟她就像是货物一样被瓜分好了。
她原先还想着攀附他,免得撞上顾兰因,生不如死,如今看来,这两个人都是半斤八两。
陆流莺看着她怀里的小女孩,左看右看,有些失望。
“你说那样的话,正好叫他听见了,今夜若跟着顾大人回去,只怕凶多吉少。可你女儿跟他是亲生父女,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料他是不会动手的,等日后有机会了,我再接过来就是,你何必这样钻牛角尖?”
何平安一个劲摇头,余光瞥着窗外,希冀李小猫赶紧回来。
殊不知就是他卖了自己。
小小的院子里,鸣玉仍旧看着顾兰因,顾兰因掌心的布条已全部染了血,湿红一片。
他望着周围的花花草草,眼神阴沉。
李小猫将何平安的消息提早告知了陆流莺,顾兰因来迟一步,路上遭了埋伏不说,又不曾带多人手,一路纠缠至此,身边成碧不在,一时拿鸣玉没有任何办法。
不过陆流莺熟知他的秉性,今夜若是让他空手而归,只怕日后武英侯府不会再有片刻的安宁。
他只要何平安,至于那个小女孩,让给他就是。
是以才有方才那一幕。
老旧的小院子里,顾兰因迟迟不见二人出来,耐心耗尽了。
“话还没说完?”
他在来时的路上听鸣玉说过,何平安当年逃跑的时候怀了身孕,后来生了一个女儿。
他至今不曾有子嗣,实在想不出,自己若是有一个女儿,那该是什么样的。
若是像她,那自然最好。
顾兰因死死盯着那扇门,良久,只见陆流莺抱着一个昏过去的小女孩出来,没有何平安的影子。
顾兰因看着那五岁的小女孩,见模样甚是普通,既不像何平安,也不像自己,不由冷笑道:
“这是你从哪里捡回来的野小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九十七章
陆流莺将那小女孩抛过去, 笑着道:“这要是我捡来的,方才在屋里的时候,就不用打晕她们母女再将人分开来了。况且, 都说女儿肖父,你要是嫌她长得不好, 不如多想想自己的原因。”
顾兰因单手接住小渔儿, 低头再看一眼, 只觉得这像个丑猴子。
“她叫什么?”
“你是她爹,等她醒了自己问就是。”
陆流莺抛了这个小拖油瓶,浑身轻松,他让鸣玉把顾兰因送走且不题,只说这马衙乡的另一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大夫!怎么样了?”
“你家三郎这一回怕是难救回来。”
……
村头那个小院里,灯亮了一夜, 清早的时候, 大夫背着药箱出去,不久, 那屋里全是哭声。
卧病在床的男人终于合上了眼, 他瘦得只剩皮包着骨头, 床边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紧紧抓着他的手,哭够了, 见他身体还是热的, 不死心, 又喊他的名字。
“三郎?三郎?”
她低下头,脸贴着他还带余热的掌心, 泪流满面。
这五年陈三郎为了家里的生计,东奔西走,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但干什么赔什么,也不知道触了哪里的霉头,一个月前跟人起了争执,被人一拳打趴下,他夜里爬回来,大抵是吹了风,竟就染了风寒。九娘为了给陈三郎治病,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但一切都是徒劳。
“冬郎、雪娘,你爹这一闭眼,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快看看他……”
“爹明天就好啦,我看到周大叔染了风寒,快饿死了,睡了一夜,又好啦。”
“爹说,他这是小病。”
九娘泣不成声,身旁两个小孩懵懵懂懂,她一个人滑坐在地上,看着闷不透风的卧房,脸上苍老得厉害。
“娘,别哭。”
穿着灰褐短衣的小男孩靠在一旁,笨拙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九娘嗓子干哑,余光看着自己的女儿,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终于察觉不对,开始呜哇呜哇大哭。
九娘捂着脸,她原以为自己当初从顾家跑出来,就已经是苦尽甘来了,没想到还有今天。
若早知道有今天,她说什么也不会再出来。
看着陈三郎死在自己眼前,这种痛苦难以言表。
就像是把她的心挖出来了一样。
昨天他还看着自己,今天就……
“三郎,你一路走好。”
九娘爬起来,将自己仅剩的首饰拿出来给陈三郎办后事。丧事过后,九娘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没有了积蓄,日子便一天苦过一天。
实在没办法,她开始出去做小工做帮工挣些钱贴补家用。这一天乡里有人家摆寿宴,九娘起了个大早去当帮工,日午众人吃过饭,她拿着食盒自己在饭桌上捡了些剩菜。正要回去了,结果老远就看到一个小孩跌跌撞撞往她这里跑。
九娘一愣,见他神色慌张,也顾不得手里的食盒了,挥手喊他:“冬郎怎么了?!”
“妹妹、妹妹忽然昏过去啦!我我去找大夫,大夫不在家,我想找人帮我,没人去我家,说……”他咬着嘴,眼睛微微发红,原来村里人和他家不熟,陈三郎又是个倒霉蛋,时常惹祸在身,渐渐地,村里人都忌讳他家,不愿意进门,怕沾了晦气。
九娘就这么一个女儿,当下就要结工钱回去,那家人找了钱给她,见她手边上还有个唇红齿白的小童,模样很是俊俏,看着讨喜,不由多给了半吊钱,嘴里还道:“你家这孩子粉雕玉琢的,像个小女孩,叫什么?”
“叫冬郎,冬郎,还不快谢谢伯伯。”
冬郎乖巧地喊了一声伯伯,见他这一身寿字纹衣裳,猜出他就是今天的寿星,马上又说祝寿的话。
主家看他这样机灵,还不怕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末了,似想起什么,笑道:“你这个冬郎,还真像咱们之前见过的那位夫人,她说她丢了个女儿,你们要是家里拮据,不如去她府上碰碰运气?”
九娘这些日子过得艰苦,骤然听了这话,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于是打听道:“当真?那夫人家住哪里?”
主家想了想,给她大概指了个方向,随后捋须叹息道:“我看她那架势,不像是咱们本地人,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马衙,你若要找,可得抓紧了。”
九娘再三谢过主人,带着儿子就往家赶,她见女儿脸惨白惨白的,近来瘦得厉害,立马就给她冲了一碗糖水。雪娘饿得面黄肌瘦,醒来后闻着她带回来的饭菜香味,狼吞虎咽地吃。
九娘看着自己这一双儿女,目光渐渐凝住,脑海里都是白日那家主人的话。
她视冬郎为亲生子,不过他确实是陈三郎冬至那日捡回来的。
小小的婴儿被绸缎襁褓裹住,冻得可可怜怜,连哭都不会了,她跟三郎找了大夫回来,大夫说他这孩子没有任何病。
若真是出身富贵,为何会被丢掉呢?
莫非是富家女眷的私生子?
九娘捧着冬郎的脸,把他抱近,仔细地看他的眉眼,慢慢地,竟生出一种错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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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张脸。
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九娘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拍了拍脑袋,感觉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冬郎白日也听到了老人的那番话,见状,脸上有些不开心。
而九娘只顾着想他的身世,妄想攀到那位夫人,一时竟没注意他的心情。
第二日,九娘带着就郎出门,顺着那位老人指的方向,一路见人就问,果然有了消息。
冬郎还没到上学塾的时候,出来的少,那些人见他这般模样,一个个都觉得稀奇。
“你儿子,跟那位夫人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或许冥冥之中有些缘分也未可知,你家既然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那就带着孩子去找找罢。”
“没有钱?我借给你。”
“我给你指了个路,要真是沾亲带故了,一定要来谢我!”
……
九娘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一路走来,终于拿定主意,要带着儿女上扬州。
冬郎听了她的话,一个人闷闷不乐。
他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开玩笑似的道:“娘,我不想去。”
“傻孩子,咱们家这样艰难,你要是能抓住这一桩富贵,以后你跟妹妹都能吃好吃的,不用饿肚子,娘也不用这样辛苦了。其实娘也不想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两个?”
冬郎静静看着九娘收拾,一个人在角落里待着,阴沉沉的,听着窗外的风声,他愈发沉默。
他跟爹娘长得一点不像,村里早有风言风语,说他不是爹娘的孩子。
如今九娘这样高兴,冬郎想起了年底村里人卖猪时的场面。辛辛苦苦养了一年,到头来只是为了卖更高的价钱。
冬郎冷眼看着一旁傻乐的妹妹,心里像是有一瓶醋打翻了。
原来九娘当初因为送走了一个女儿,心里愧疚,适才加倍地爱护自己剩下来的一个女儿。可这落在冬郎眼里,就是偏心偏到姥姥家了。
穿着粗布短打的小童一个人回了自己的小床上。
九娘没有来哄他,他夜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想着白天的事,冬郎一个人蹑手蹑脚下了床,推门去灶房把陈三郎给他做的小斧头拿出来,就放在枕头下面。
果然,约莫到后半夜的时候,家里院子有了异动。
冬郎光着脚下床,躲在床底下。
他看着到自己床边的那双大脚,忆起了一个白天为九娘指路的男人。
他借给了九娘路费,说等着她认亲之后再来还钱,还问起九娘住在哪里。
九娘感激他,竟就告诉了自己的住址。
冬郎在一旁觑他,下意识觉得自己被野狗盯上了。
见他在自己床上翻东西找不到人,转身就要去妹妹那边,冬郎拿着手上的小斧头,瞅准了,朝他后脚脖子的脚筋那儿一斧头挥过去。
“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九娘从梦中惊醒,黑暗里看着儿女的房间,一口气喘不上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的痛呼声越来越大,掺杂着女儿的哭喊,九娘强撑着起身,连滚带爬赶过去。
只见那屋里满地的血。
“冬郎!”
被砍断一边脚筋的男人疼得跌坐在地上,他身边就是一个拿着小斧头的小童。
他皙白的脸上在滴血,一双黑沉沉的眼死死盯着人,见九娘进来了,他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幕落在九娘眼中,叫她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九十八章
九娘把冬郎的脸擦干净, 让他把妹妹带出去。
那地上的男人见事已暴露,本还想威胁九娘,谁知道孩子出去后, 九娘拿着那把斧头,朝他脑子就砍下去, 动作利落,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冷静得可怕。
“我当你是个好人,是你逼我的。”
“毒妇……”
她见他还没死透,连忙又补了两下,直把人砍死才罢休。
门外,小童捂着妹妹的耳朵,透过门缝,看到一地的血。薄薄的月光驱散了些许黑暗, 面貌平庸的女人, 在他印象里一直温柔的母亲,现下露出极为狰狞的一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冬郎收回视线, 抱着妹妹小跑着去九娘的房间。
九娘趁夜, 收拾完这一屋的血迹, 而后在男人身上绑了很多的石头,将人丢到了茅坑里, 这一切做完了, 天也亮了。
她抬头看着山后升起的日头, 慢慢地改了主意。
三日后,本该去扬州的母子改道去了徽州。
原来九娘谎称陈三郎死了, 她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生活太艰难,要去投奔扬的亲戚, 她将房子贱卖给村里一户人家,不敢多留。
而那个被她砍死的男人,直到一个月后才被人发现,彼时九娘母子三人已经到了徽州,应捕追到扬州,一无所获且不题。只说楚江村,今日下了大雨,树林间飒飒雨声不断。
风尘仆仆的妇人牵着儿女的手,躲进楚江村附近的一座将军庙里。
她离开这里多年,如今循着记忆到了老地方,望着周围熟悉的环境,九娘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在他耳边小声道:“娘教你的,你都记得了么?”
冬郎乖巧地点了点头:“等会进了大宅子,看见一个老爷爷,就跪下磕头什么也不说,可要是看见一个贵太太,就流眼泪,说自己是她孙子。她要问起来,我就跑出去。”
“好孩子,一定要记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娘,你娘是顾家的少奶奶,赵婉娘。你是我五年前在河边洗衣裳,意外捡到的弃婴,我因为心生不忍,所以抱回了家养。这是信物,是你娘给你的信物,你拿出来他们就知道了。”
九娘将自己临走前在马衙赎回来的一根簪子塞给冬郎。
九年前她从顾家离开,少奶奶赠了她许多首饰,那些首饰都有登记在册,打造的匠人也绝非等闲之辈,样式十分精巧,别出心裁,一眼就能认出来。
顾家人要是怀疑他的身世,这根簪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九娘看着冬郎,粗糙的指腹描摹着他的眉眼,脑海里浮现出了少奶奶当年的相貌。
若不是母子,这世间怎么会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人呢?难怪她那时候总觉的冬郎这孩子眼熟。
等雨停了,九娘将冬郎送到楚江村附近,自己抱着女儿,把他往前推,殷切地看着他的背影。
背着她,越走越远的小童过了石桥,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一入村,就有人盯着他看,问他是谁家的孩子。
冬郎扯了扯自己的衣摆,谁也不理,进了村就按照九娘先前说的,往南边一座三进的宅子去。此刻正值傍晚,顾老爷在家中用晚膳,他家中时常有孙儿辈的小孩过来逛,今日不过一个抬头工夫,便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哼哧哼哧跑了进来。
等他近了,顾老爷才发现这是个生面孔,不过这嫩生生的样子,叫他想起一个人。
顾老爷望着冬郎,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这:“咱们认识么?你是谁家的孩子?可曾吃饭了?”
穿着粗布衣裳的小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下,先磕三个头。
这倒把顾老爷吓了一跳,心里觉得不对劲,起身就要拉他。
“你为何要给我磕头?”
冬郎余光瞥着四周,闷声不语,不过他跟九娘走了一路,午间也不曾吃过什么,这会儿闻着桌上的饭菜香,肚子竟开始咕咕叫。
顾老爷听着声,笑了笑,叫侍女再送一副碗筷来。
“是不是家里揭不开锅,大人又不好意思来?你先在爷爷这儿吃口饭,等吃完了,我给你一些银子,回去了跟你家大人说一声,要是真的艰难,就让他们自己上门来找我。”
冬郎闻言,终于抬头。
他黑黝黝的眼眸盯着顾老爷脸上的笑,没有丝毫怯意。
顾老爷看着他跟何平安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忍不住道:“你娘是不是叫何平安?”
冬郎摇头。
“我娘是……赵婉娘。”
顾老爷笑容僵住,几乎是不敢相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婉娘死了,当年是她的表妹替嫁过来。如今这个孩子竟说自己是赵婉娘的孩子……
顾老爷微微皱起眉,而冬郎看着他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不对,当下只捧着碗,默默吃饭。
顾老爷坐在一旁陪着他,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衣着。
他身上衣裳没有补丁,但也捉襟见肘,袖口都磨出毛边了,还穿着草鞋,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
顾老爷给他夹菜,温声道:“慢点吃,不急,等会你要走了,我给你装一个大食盒,带回去给你娘吃。”
“多谢。”
冬郎吃到一半,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他扭头看了一眼,就见满头珠钗的贵妇人正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刻九娘话又浮在脑海里,不过冬郎却想起顾老爷之前的神情,与她几乎是如出一辙。
小童默了默,将碗放下。
他摸出自己袖子里的那根簪子,一步一走就到周氏面前,高高地抬起手,递给她。
他眼神纯良极了。
而周氏捏着簪子,一眼看出这根簪子是谁打出来的。
“你……”
冬郎跪下磕头,等到再次抬头时,满脸泪水。
周氏从他身上看出了儿子顾兰因的影子,只是一时不敢确认他的身份。
“你是谁家的孩子?”
冬郎看着这一对老夫妇,用力擦着泪水,扭头就走。
顾老爷将他一把抱起,不想摸到了他衣服下那排排肋骨。
陈三郎死后,冬郎瘦得厉害,往先穿着衣服倒不觉得什么,可如今被人摸到骨头,立马挣扎起来。
“你娘呢?”
冬郎耳边隐隐又响起九娘说的那句话。
“我娘不要我了……”
他眼眶微微一红。
九十九章
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从那一晚上他鼓起勇气冲出去保护妹妹, 娘亲看他的眼神便开始变了。
从现在起,我不是你娘……
你是我五年前在河边洗衣裳,意外捡到的弃婴……
冬郎喉咙干涩, 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裳,此刻被顾老爷抱在怀里, 却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而周氏听冬郎的话, 还以为何平安死了, 待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她把冬郎从顾老爷手上接过去,嘴里哄道:“你娘是骗你呢!哪个亲娘舍得不要自己的孩子?她人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懒得怪罪她了。只是她这么些年跑来跑去,咱们都不知道,叫你白白受了这么多苦。”
哪个亲娘舍得不要自己的孩子……
冬郎冷眼看着地上的影子,再也不说话了。
他眼角泪珠往下滚, 顾老爷拿帕子给他擦了擦, 让丫鬟先给他洗个澡换身衣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丫鬟把他抱走了,周氏坐在堂厅里, 叹息道:“这孩子长得像何平安, 只是我一看, 就看出他身上因哥儿的影子。因哥儿小时候就这样,哭也憋着, 眼珠子一颗一颗往下落, 像个小哑巴, 什么事都爱藏着。”
“何平安头回出逃,因哥儿就在浔阳把她抓住了。我看六哥写来的书信, 信里说因哥儿对她好得不得了,何平安说不准就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
顾兰因九年前娶妻, 至今无子,看着周围人都儿孙满堂了,周氏心里说不羡慕是假的,如今说这话,自然是抱了极大的期望,
顾老爷点点头:“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儿子。若是那时候就怀上了,孩子今年也该当这么大了。我先写一封书信寄到京城,看因哥儿那里什么说法。这孩子咱们先养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着,就去书房里写信。
周氏把顾兰因小时候的衣裳都翻了出来,等冬郎洗完了澡给他换上。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此话不假。
换了衣裳的小童果然多了些贵气,只是他心情似乎不大好,谁也不理,一屋丫鬟都想着法哄他,吃的喝的玩的,将他周围都摆满了。他小小一个人坐在人堆里,像是个浑身带刺的刺猬。
等到夕阳落山,暮色四垂,沉默良久的小童终于舍得开口。
众人欢欢喜喜看着他,而后便往村夫君的将军庙去。
此时九娘还在将军庙焦急地等着,怀里的女儿吃着干馍馍,抱着她问道:“哥哥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不会的,你哥哥心最细了,娘说的话他全都会记着,他不会忘了咱们的。”
九娘抱着女儿起身走了走,没过一会儿,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心跳的厉害,她捏着女儿的手,嘱咐道:“等会娘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要乖。”
雪娘点点头,大大的眼睛看着外头。
周氏派人过来接何平安,她身边的大丫鬟打着灯笼进来,遍处寻不见何平安,只见到一个抱着女儿的妇人。“你娘呢?”周氏的大丫鬟问道。
冬郎指着九娘,小声喊了她一声。
“你是……”
“姑娘好,我是九尺,当年少奶奶身边的侍女。”
烛光悬在头顶,冬郎仰着头,只见九娘在说事先编好的说辞,最后再看着冬郎,问道:“是不是?”
冬郎望着她身后的塑像出了神,听到她的催促,他这才嗯了一声。
顾家人把九尺带回去,得知了冬郎的来历之后,一时只觉得这是缘分作怪,而村里人听说了,都道是天意。
顾老爷等着儿子的书信且不题,只说京城里,顾兰因已经带着小渔儿回了六元巷。
他把她的户帖办好了,不曾改她的名姓,依旧是叫她何渔儿,因她五岁了要开蒙,顾兰因花钱请了个西席教她。
而成碧听说这是何平安的孩子,一时不敢相信。
书房里,顾兰因让他去查陆流莺,查他过往的污点。
顾兰因这一次动身去南边,几乎是吃了大亏。叫李小猫的少年两头吃,拿了他一半的银子不说,还趁他带人出去,将县城里的当铺抢了,这个亏空要顾兰因自掏腰包补上。
回想着这一路的变故,书案后的男人微微一叹。
因为何平安,竟失了分寸。
不过她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顾兰因睁开眼,目光落在粉壁上挂着的那一卷挂画,眼里恢复了平静,他转过身,对山明道:“你去马衙,查一查何平安的那个孩子。”
“她当年若是有了身子,陆流莺怎会轻易让她生下呢?这当中定然有猫腻。”
……
入夏后,蝉声如浪。
听着不远处小女孩咿咿呀呀的背书声,顾兰因慢慢把窗户合上。
“聒噪。”
他挥手赶走书房里的两个长随,伏案小憩。
四下的杂声渐渐消匿在黑暗里,久违地,他梦见了赵婉娘。
——
扬州城。
如今已是六月天,南馆里夜里太过喧闹,陆流莺带着何平安搬了出来。
被迫跟女儿分开之后,她整日闷闷不乐。
陆流莺耐着性子哄她,奈何她从不领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夜两人出了门,许久没有逛过扬州城,何平安路过一家卖花灯的铺子,忽然停住脚步。
“小渔儿最喜欢花灯了。”
以往在药师崖的时候,每年元宵,李小猫都会从山上劈竹子,亲手给她做许多花灯。
可是何平安没想到,李小猫把她们娘俩卖了。
她想买一盏灯留着,等日后到了京城送给小渔儿当礼物,只是摸遍了浑身上下,发现自己竟一个铜板都没有。
五年过去,到这个时候,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当时的原点。
何平安看着陆流莺递来的灯,笑了笑,不断摇着头,渐渐地,看他越来越逼近,她再也无法忍受。
何平安捂着脸,转身抵着墙,像是笼中困兽,心里酸痛极了。
“不喜欢?”
何平安轻轻点头。
身后的男人贴近她,指尖触及她的唇,慢慢撬开了她的牙关。
他听着她微弱且压抑的哭声,嗓音微冷:“你是不喜欢灯,还是不喜欢送灯的人?”
一百章
陆流莺把她拖到巷子里, 鬓发微乱的女人缓缓抬眼。
她狠狠擦着眼泪,方才的软弱似乎都消失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
抵着她的年轻人这时候笑出了声, 竟轻易就放过了她。
“小平安真是会演,刚才哭得那么可怜,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陆流莺是什么流氓纨绔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不过……”
“你如今的处境, 可由不得你来选。”
晚风拂柳,近水的巷子里漫着一股水腥气,他抬手撩开她耳边的碎发,目光落在女人明艳动人的眉眼上,忍不住落下一吻。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陆流莺问她。
何平安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裳,再抬头,朝他嫣然一笑:“你要是真对我好, 就把小渔儿找回来。”
“她有自己的亲爹, 我何苦去做这个便宜爹。”
陆流莺穿着素白宝莲纹直身,抬手轻轻将她眼眶边的水渍擦干净, 动作很是轻柔。
他最讨厌何平安哭了。
而何平安被风一吹, 心底那点伤感暂时被压了下去。
她跟着陆流莺回去, 一路上强打着精神,为自己想着日后的出路。她若是孑然一身, 大不了就跟陆流莺拼掉这一条命罢了, 不过有女儿后, 何平安不想她跟自己一样,没有娘, 被人欺负。
这些男人不愿意给她银钱,无外乎是怕她有了银子跑得无影无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一路摸爬滚打至今, 也不是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银子还可以再赚,当下还是要先稳住陆流莺。
回去的路上,何平安拍了拍脸,拉着他去了酒馆。
“不是戒酒了么?”陆流莺坐在破败的小酒馆里,看着四周。
昏黄的灯笼洒下一片朦胧的光,几个闲汉一边喝酒一边乱瞟,穿着水蓝薄衫的女人晃了晃酒水,仿佛是没有丝毫的察觉。
“从前在浔阳,我就是喝醉了才撞见你。”何平安将杯盏满上,微微笑道,“因为你,我才决定戒酒,不过日后你我成亲了,还是要破戒,我想择日不过撞日,不如今日喝个够。”
陆流莺心头那点不悦,因她这句话散了个干净。
他捏着杯盏,和她碰杯,一杯又一杯……
这酒水滋味一般,她舔着唇,意犹未尽,眼神仍有七八分的清明,反观陆流莺,他长年累月下榻在风月之所,竟是个酒量极差的人
何平安支着手,见他皙白的面上浮着醉醺醺的酒意,说话也不应了,便伸手摸他的袖子,找钱袋去结账。
陆流莺闭着眼,察觉到她的动作,任由她去。只等她付过钱,往她身上一赖。
夜幕下,男人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几乎快把她压趴下了。
何平安走得慢,直至快二更了,才到住处。
如今搬离了南馆,鸣玉也跟着出来,他远远就听到何平安沉重的脚步声,已经开了门。
被压弯腰的女人正闷头往前走,陆流莺静静看着她,余光瞥见鸣玉,又重新闭上了眼,将浑身重量都卸了下来,何平安一时走不动路,差点被压趴下。
她喘了口气,吃力地抬起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鸣玉忙过来扶人,尚未走近,他就嗅到一股酒味。
何平安话都说不出来,等鸣玉扶起了陆流莺,她才缓缓直起身,反手锤了锤腰,嘴里抱怨道:“再也不跟你出去了。”
“不、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醉醺醺的年轻人伸手抓住了她,又抱住了她的脖子。
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耳朵上,何平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缩了缩脖子,朝鸣玉求救。
吃过她一次亏,鸣玉轻轻摇了摇头。
“我去煮醒酒汤。”
他匆匆离去,枇杷树下,何平安被陆流莺紧紧抱着,他身上的肌肤滚烫似火,如今蹭着自己的脖颈,身上的酒味混杂着甜腻的茉莉香,闻着让人心慌意乱。
何平安盯着鸣玉离去的背影,心跳飞快。
她抓着自己的领口,未几,一手用力推开陆流莺。
醉眼朦胧的年轻人悄然一笑。
“都已经生过了孩子,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怎么不许我碰呢?”他微微眯着眼,似开玩笑道:“你不会是想着顾兰因?”
何平安摇了摇头,警惕地看着他。
陆流莺抬手,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无奈笑道:“以后不许劝我喝酒了。”
树下的女人嗯了一声,他听着声音,心头像是被风拂过。
“那些酒馆以后不要去了,里面的汉子又脏又臭,看着你时,分明是心术不正。以后要喝酒,让鸣玉买回来,就在家里喝。”
何平安乖乖点头,陆流莺又一把拥住她。
半夜沐浴之后,他酒意上头,挨了枕头便昏昏睡去,一旁的女人侧身撩开帐子,天不知何时落雨了。
屋檐下的羊角灯照出残碎的影子,风里隐约传来了南馆的琵琶声。
何平安望着朦胧的灯光出了神。
陆流莺迟早都要碰她,这要是在五年前,她一点都不会抵触,可在药师崖的那五年,阿丑替她抹平了身上的许多疤痕,差点都让她忘记了床上那些被人折磨的记忆,她像是从未经历过那一段令人屈辱的婚事,仍旧是乡野里为生计整日忙忙碌碌的何平安。
男人找女人,有几个是真心的呢。
何平安想着自己的女儿,终于是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天色阴沉,扬州城里细雨绵绵不断。
何平安早间起来梳洗打扮,昨夜里放在妆台上的钱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匣子的珠钗。她笑了一笑,日午打着伞,跟鸣玉出去买鲜鱼,路过昨夜里喝酒的那家酒馆,老板似乎还认得她,朝她多看了好几眼。
趁着鸣玉在附近的鱼市挑鲜鱼,她又折返回来,面相憨厚的男人将昨夜多给的银钱悄悄塞给她一半。
何平安才接过来,身后便有人寻她。
鸣玉身侧的小厮脸上挂着笑,嘴里道:“姑娘真是让人好找,这是在买什么呢?”
“嘴馋了,正要赊两壶酒,你就来了。”
那小厮掏钱给她买酒,因怕她使诈,便在屋里又跟老板闲聊了几句,打听她方才的行踪,见她没有往别处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屋檐下,何平安喝着酒,不多时鸣玉便过来了。
他轻轻扫了一眼,嘴角微微翘起,瞧着屋檐下的女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只是买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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