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流浪虎鲸 > 2、浮游梦
    张大夫去接徐珂时,江晏正在做梦。


    她的梦里有一片海。


    天被搅乱成混沌的雾蓝色,星瀚自穹顶垂落,甫一碰到海水就被赤色的浪搅碎,沉默地坠入水底。海的深处翻涌出大片深紫,浪花碎成灰雾飞上天空。


    天海相接,海天相容,一如世界混沌之初,死寂无生。


    不同的是,这片梦中海上有一座空空荡荡、无花无树的浮岛,岛上乱石嶙峋,一只白身红角、似虎似狮的大兽静卧其间。


    神兽抖抖鬃毛正要开口,江晏猛然破水一跃,轰得一声砸在浮岛上——梦中的她也不再是平日里的人类身形,而是变成了一只庞大的虎鲸,头悬天南,尾垂地北,墨身白颌如阴阳二极,脊背长鳍似破浪风帆。


    山石岛礁在巨鱼身躯之下崩解碎裂,神兽却仿佛早就知道有此一遭,临危之际高高跃起,于天边凝出一朵月白云浪,站立云头向巨鲸道:“你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又来招惹我。”


    江晏对此充耳不闻,以尾击水掀起千层红浪,神兽在云端闪转腾挪,无奈水帘密集,还是被打湿了半身长毛。


    江晏满意地在海中兜游几圈,开口道:“海山清要把徐家的人送来巴州。”


    “徐家?”神兽跳回原处,脚下的石头洇湿了一片,“济州济水门一脉的徐家?”


    她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不必回答的问题。当世灵修大宗里也只有两个徐姓大族,两家同根同源,只是二百年前徐家大哥栖身南州,拜入衍天器宗;徐家二哥扎根济州,投身雁翎刀宗,这才有了分别。


    而十年前一场妖祸搅得南州风雷俱动,衍天器宗满门尽灭,灵修子弟皆为衍天门人的徐家也因此元气大伤,只有族中被禁止修灵的女眷和年幼的孩童躲过一劫。此难过后,半数携女改嫁,三成不知所踪,余者依旧留守徐家,怀着狂乱的希冀与刻骨的仇恨,盼望一朝东山再起。


    故而如今能被人们主动提起的徐氏,也就只有济州那一脉的徐氏了。


    “嬴照,”江晏从水中探出头来,覆冰的青蓝眼瞳含着嘲弄的笑意,“要不要作一场赌,看海山清什么时候吞掉徐家。”


    “跟你赌这个做什么?”嬴照伏在山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大鱼,“我是梦中困兽,你是现世闲人,若我说徐氏三月之内归于巽宗,隔天你就去了济州,我又能奈你何?”


    “我保证不会主动插手。”江晏竖起尾巴立誓,险又泼了嬴照一身水。


    “主动?”神兽眯起金色的眼睛,“哎呀,偷着给自己留了余地呢。”


    江晏开口就压了回去:“人都要送到面前了,海山清怎么会留我清闲?若是我置之不理,不就是白送你一场胜局?”


    “你还没说彩头是什么。”


    “我赢了,你答应我一个要求。你赢了,要多少愿力我都给你。”


    “赌这么大?”嬴照一惊,将江晏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个遍,皱着眉斟酌了半晌。“不对劲。”神兽轻轻摇头,凝视江晏的眼睛带着隐忧,“你本就不喜欢跟人打赌,何况是这样大的赌注……原来让你烦闷的不是海山清,是徐家?”


    江晏一言不发,转身潜入赤海深处,游过一遭后又浮出水面,沉着冰川的深蓝眼瞳中现出若有似无的锋芒。“赌不赌?”她问。


    嬴照无奈:“我猜三个月。”


    江晏满意点头:“那我猜一个月。”


    “你倒是对她很有信心。”


    “她当年能把我算计进去,又怎么会是蠢人?”江晏哼笑,“徐家还有道盟那群老头子,真是想不开才要跟她对着干。”


    与海山清为敌,几乎与挑衅巽宗无异。巽宗宗主长年闭关、行踪隐匿,不便处理宗务,便将宗门印交由海山清代管。虽然海山清仅领宗门真人一职,但处事进退合宜,又得门人爱戴,更有紫檀印在手,竟与真正的宗主无别。


    十年前巽宗尚属灵门中流,而南州妖祸事起,海山清趁其余宗派还在观望之际果断驰援,正巧俘获已然力竭倒地的罪妖,占据先机又兼几番运作,在十日后的除妖会宴上迎着百千或惊诧或愱恨的目光坐在了道盟之下第一席。


    被困在大千梦境中的嬴照自是无法回到现实亲睹海山清搅弄风云,但二妖在荒海中枯坐无事,总归有江晏为她讲些外面的事情。


    不过当年为了让江晏开口,她可花了不少功夫。


    ……


    嬴照是天地始分、法则初立之际诞生的神兽,一梦八千年春,一醉八千年秋,自己都不清楚寿数几何,被人以诡术封入梦境与现世相隔后,更不知光阴如何,岁月几多。因为梦大多混乱无序、长短随心。正可谓,神游华胥千里外,走马南柯一世长。


    梦境的方圆尺寸和梦中的神诡景色往往都与梦主有关。高位者遥迢赴她国,穷书生入仕享荣华,狭隘者在二尺见方中困守,广识者在高天阔地中徐行;心气渺然者夜夜梦魇,被诡物追逐见人头落地;心火烈盛者夜夜劳累,手执兵械利器大杀四方。


    而嬴照初入江晏梦中时,她看见的是一片焚天炙海的赤炎。


    彼时的荒海没有浮岛,也不见陨星,一只巨鲸半身浸入酽紫的海水,半身浮出水面被火焰灼烧。飞灰升上青空,悬滞半晌又飘下。遮天蔽日的黑烟里,巨鲸冷冷望过来一眼。


    像一山岩浆涌动的冰川。


    嬴照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那大鱼长尾一摆掀起排空巨浪,她就被裹着火焰的潮汐推出了梦境。


    按说这样恶劣的梦境,嬴照并不会光顾第二次,但是……那条鱼看到我了!神兽兴奋地跺脚。


    或人或妖,或飞禽或走兽,入睡而发梦,梦主被自己的魂识牵引,经生死、尝苦乐,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神魂摇荡,瞳目迷蒙,自是无法和嬴照对上视线,更别提相聚共话畅叙乐事。


    嬴照在虚无中踱步,终于决定再去拜访这个或许能正常交流的同伴。


    仍是火海连天,怒涛起浪。


    好长的梦!嬴照都有些惊讶。然后就是熟悉的眼神,和熟悉的尾巴。


    冷酷无情的鱼!烤了那么久怎么还是冷冰冰的?嬴照也有自己的脾气,她决定先去别人梦里逛几年再回来。但无论她隔多长时间再来看,大鱼的梦仍旧是老样子。不变的赤色海洋,不变的冷漠虎鲸。


    第三十二次闯火海,她暗暗对自己说:“如果她再不理我,我就不来了。”


    “你的梦为什么这么长!”嬴照踏在云端,一双鎏金的明亮眼睛瞪过去。


    “我不认识你,”大鱼微微仰起头,“为什么总入我的梦?”


    她的声音涩滞而微哑,若非嬴照知道这是梦,定会以为她真被烟熏坏了嗓子。


    “是昭姐姐……托你来的吗?”她突然问,不自觉地把头仰高了一些。


    嬴照惊讶道:“昭?哪个昭?”


    大鱼沉默了。那边嬴照都做好了被浪潮冲走的准备,她却一摆尾巴游向了海洋更深处。


    “先别走啊,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帮你去你家昭姐姐梦里看看。”嬴照自觉抓住了话头,追着大鱼就要跳进海里,没成想又被一排浪推了出去。


    “没有必要。”


    脱离梦境时,嬴照仿佛听到海底传来一声如泣的轻鸣。


    第三十三次,她终于安稳地待到大鱼梦醒。虽然那鱼仍对嬴照不理不睬,却也没有驱逐她,只是自顾自地在水中上浮下潜。


    “我叫江晏。”天地褪色,浓雾四起,海水的边界像被造化的手掌抹去。梦醒时分,大鱼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瞥来一眼,无悲无喜。


    “另外,这是你不请自来的第三十三个梦。”


    嬴照突然有些脸热,瞪着江晏淡去的身形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她见多识广历遍三千幻梦,但哪里见过同样的梦连做一个月的梦主?


    梦境愈发苍白,赤海上怒号的火焰化作灰白尘烟,雾霭散去,嬴照重归虚无。


    她垂着头望向空茫。三十三个夜晚,江晏都做着这样的梦吗?


    ……


    如今这片海好了许多,烟消火尽,山起星垂。若嬴照赢了这次赌约,她一定要用这份愿力在浮岛上掏一个能遮风雨的山洞出来。


    “将来徐家败落,那位要怎么办?”嬴照突然想到。


    那位指的自然是徐珂。真切地讲,徐氏家大业大,最后能摊到徐珂头上的却少之又少,更不必说这群宗亲一个个的都要躺地上给她当绊脚石。若徐氏倒了,此后再无三叔六爷之流掣肘,许对徐珂的修行大有进益。


    江晏与嬴照已相识多年,自然知道她并不是那种庸俗意思。嬴照忧心的是,如果徐珂发觉被海山清做了棋子,因此与巽宗生了隔阂,对两方而言都不算什么好事。


    “咱们海真人一向是杀人诛心两不误的,”江晏嘲讽地抬起嘴角,“先把徐家的画皮撕给她看,后面的事,无论多大义灭亲都是顺理成章。”


    忽而梦中长风骤起,绵密细雨落下,嬴照彻底被水雾包围,几息之间那半边干燥的毛发就塌了下去。


    “你又睡在露台上了。”嬴照下意识要去瞪让她长毛纠结的罪魁祸首,刚睁眼就被雨水打了个正着。


    “怎么?我觉得比睡在木头床上舒服。”江晏回嘴道。


    “还嘴硬呢,你的梦都要醒啦。”嬴照将江晏的牙尖嘴利学得很好。


    再一睁眼,虎鲸已经消失了。


    嬴照湿答答地回到虚无中。这就是走兽同游鱼为友的代价!正感叹时,一阵愿力的浓郁气息缠住了她的神魂。赢照精神为之一振,飞速向那片香气四溢的梦境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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