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暑热未退的夏日长街上, 沈璃骑马缓行,和祁棠并肩往魏家方向走,笑容满面地寒暄。
“祁小郎果然是国公府得用之人!听口气, 对贵府世子极为熟悉?”
祁棠厌倦地拍打衣袍灰土,神色敷衍,语气不冷不热:
“平日里替世子办事, 哪能不熟?倒是沈大当家, 身为江南两浙数一数二的商号当家人,对本地各家行商的来历家世, 应该都熟悉罢?”
沈璃谦虚道,“本地有名头的大小行商, 来历家世都略知一二。”
一番虚情假意的寒暄下来,两人都颇为满意, 都觉得可以从对方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祁棠冷淡敷衍的态度也热络了三分。
沈璃拐弯抹角打听起杏花楼的那位行首花魁, 秦水娘。
“在下听闻……贵府世子在江宁城时,极为中意杏花楼的行首娘子, 专门置办了一处宅院, 把人安顿下来。虽说后来……呵呵呵, 人跑了, 毕竟跟了贵府世子一段时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装作没看见祁棠黑成锅底的脸色,继续试探那几日发生之事。
“安置的外室跑了,其实是常见的事。听闻安置的那处宅院也不怎么昂贵。贵府世子却悬赏五百两银,缉捕令发遍江南两路县镇,至今还在缉捕不休。如此的不依不饶, 难不成,呵呵, 其中有什么隐情,贵府世子才会如此地震怒……”
那船汉砖的来历,虽然叶扶琉不肯说,但联想到那几日突然消失的行踪,缉捕令五分相似的画像,沈璃心里早有了笃定猜测。
沈家商贾出身,不像官宦读书人家计较女子的妇德妇工。叶扶琉手里的货来处不明,他不计较;叶扶琉假冒杏花楼的行首娘子秦水娘,他也可以不计较。
但假冒秦水娘的那几日,她日日和祁世子厮混,又在城外安置了宅子。那几日如何过的,有没有被祁世子近了身,沈璃日思夜想,着实成了心头的一根刺。
难得近日得了机会,祁世子竟然微服来到五口镇寻亲,猛拍魏家大门、自称“祁棠”的时候,他得了线人通报,就开始怀疑这位江宁府来的富贵少年郎的身份。
后来这位果然开始寻叶家的麻烦,口口声声要把叶家的门踹了,进去寻个姓秦的女子。他确定这位必是祁世子无疑了。
趁着贵人落难,当即立断把人担保出县衙,装作不知身份,卖他个大人情。
叶扶琉在江宁府那几日如何过的,和面前这位国公世子有没有不清不楚的牵扯,今天他非得当面问个清楚不可。
祁棠的脸色难看起来。
商贾不是最会看人脸色的吗,这姓沈的怎么张口就戳到他痛处!
他二十年来头一回看中女子,秦水娘清清冷冷一句“水娘并未跟过任何人,不想随便交付终身。世子若是水娘的良人,连一份等候耐心也无?”把他哄得神魂颠倒。
他也不想随随便便,水娘是他头一个女人,他有足够的耐心,他要等到加冠的好日子和她共度良夜……
别说近身了,连小手都没牵过!
祁棠咬着牙笑,“我家世子是何等身份,想要个青楼女子,难道还有要不成的道理?四处缉捕的隐情……哼,倒不是为了区区一座宅子。那秦水娘既然跟了我家世子,成了世子的人,岂有放任私逃的道理?那狡狯女子就算逃去天涯海角,我家世子也要把她追捕回来,教会她,什么叫做安分守己!”
一番狠话入耳,沈璃的脸色登时也难看起来。
以叶扶琉从不肯吃亏的性子,他原本猜测祁世子在她身上栽了大跟头,被拆走一船汉砖,说不定被哄得七荤八素,连小手都没碰着……
怎么,听他语气,竟被他近身了不成?!
沈璃黑着脸不再说话。
沉闷的马蹄声中,现在轮到祁棠问话了。
江南缉捕整个月,丝毫不见秦水娘的踪影,一个孤身小娘子哪有这份大本事?他现在越来越相信,秦水娘肯定是仇家雇请来的,让他国公府丢个大脸。人说不定揣着酬金,早已离开江南地界,说不定现在早去了江北中原,西边蜀地,谁知道。
他虽然嘴里放狠话,但心里清楚,人多半是再也寻不到了。
秦水娘虽然踪影不见,但他的面前又出现一个和秦水娘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儿,当日魏家门边初次相逢,侧身回眸微笑,刹那间惊鸿一瞥,令他心神砰然震动。
虽说不是秦水娘,是行商的叶家小娘子……
和秦水娘的容貌如此相似,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时机如此巧合,岂不是老天赐下给他的另一段缘分?
有这个五六分相似的摆在身边,时日长了,自然就忘了那个忘恩负义的。
还是那句话,他祁棠是何等身份,想要个行商女子,难道还有要不成的道理?
祁棠开口问,“表兄魏家隔壁,那户叶家的当家小娘子,是个什么来头?做得哪种行商生计?家中难道父母兄弟都不在了,叫她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的担起家业?沈大当家熟谙本地的大小行商,想必都清楚的,细细说给我听。”
沈璃哂笑一声,不阴不阳道,“叶小娘子做的当然是布帛正经生意,偶尔也做做古董家私行当。生意人四处走动,计较小娘子抛头露面,还做什么生意?怎么,阁下才从县衙放出来,又要登门去寻叶家的晦气不成?沈某能担保一次,保不了第二次啊。”
祁棠:“……” 姓沈的刚才还态度热络,怎么突然阴阳怪气起来了?
旁边豪奴立刻过来斥道,“怎么说话的呢!客气点!”
沈璃正要继续冷嘲热讽时,前面魏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抹明艳石榴红越过门槛,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出门,不冷不热瞥了眼前方策马缓行的两个大晦气,视线轻飘飘挪开,没看见似地转身进了叶家大门。
身后同时传来两声大喊:
“叶小娘子留步!沈某前来请罪!”
“叶小娘子留步!祁某有话要说!”
祁棠下马的动作利索得多,把缰绳往豪奴手里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
“叶小娘子,之前认错了人,多有得罪,还请叶小娘子宽宏大量,不计较在下的无心之失。”
说罢就在门边一拱手,“今日匆忙,先上魏家表兄的家门。改日必定专程给叶家送上赔罪礼。”
叶扶琉听到“认错了人”四个字时便停步,人侧身站在叶家门里,明眸清澈,似笑非笑地回望过来,“祁郎君当真认错了?当真要送礼赔罪?”
祁棠生平头一回被抓进牢狱,坐了一回监,吃了个大亏,脑子反倒磨炼清醒了。
在江宁府时,人人都敬他三尺,出行百姓避让,跺跺脚大地震动。为什么来这个偏僻无名小镇子,人人都不敬他了?
在江宁府时,人人敬的是他祁棠这个人,还是他身上挂着的世子身份,他身后站着的国公府?
他难得中意一个女子,为什么被他看中的秦水娘却毫不留恋地跑了?
在这小小的五口镇上,他被一路锁去县衙,丢脸丢到了极致,又在黑臭牢房里坐了整个时辰,身上锦衣失了光彩,天地不应,狼狈不堪,他反而恍然悟了。
他中意秦水娘,为她安置宅子,为她花钱精细布置,但水娘还是跑了,因为他过于傲慢。
人在身边时,连正眼都不肯多看她一眼,生怕心里对青楼贱籍女子的这份中意叫人看出来,失了自己的世子体面,反倒失了察觉,未能及时看出水娘对他的敷衍。
如今老天赐下个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儿,他心里还是嫌弃叶家商户女身份低微,但好歹吃过一次亏,他这回没有把嫌弃明晃晃地表现出来,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大度模样,摆摆手,
“不计较了。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罢。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如今祁某和叶小娘子算是认识了。说到做到,赔罪礼明日便送来贵府上。”
叶扶琉的唇角往上翘,漂亮的眼睛同时弯起动人弧度,带点打量的意思,七分灵动神色带着三分狡黠,落在祁棠眼里,一颗心剧烈一颤,砰砰砰猛跳个不停。
像,真是像!
虽说气质完全不像,秦水娘清冷,叶小娘子明媚,但从这个角度看,侧脸轮廓足有八成像!究竟是天底下的美人都有相似的美法,还是他祁棠中意的美人就是这个模子?
祁棠站在门边,自己都说不清了。叶家小娘子的回眸一笑炫花了他的眼,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给她个良妾身份!他不计较叶家的商贾身份低微了,回去就禀明母亲,请媒人正式登门下礼,把人纳回国公府,这回绝对不搞夜长梦多!
心里念头乱糟糟转个不停,祁棠掩饰地清了清喉咙,追问登门时辰,“祁某回去就送拜帖来。不知明日登门可合适?”
叶扶琉出门的瞬间,沈璃心里一紧,即刻盯住祁棠的反应。
他当然知道叶扶琉在江宁城用了化名身份,但被苦主当面撞上,会不会当场被认出来,祁世子会不会恼羞成怒,当场摆出世子身份?
没想到之后却大出意外。祁棠一双眼睛不知如何长的,苦主当面不识逃犯,居然一口一个登门赔罪??
不止苦主当面赔罪,叶扶琉还不搭理他。
笑盈盈的水润圆眼在祁棠身上扫过一眼,客套地回了句:“不知者无罪,无需祁小郎君送礼赔罪,登门更不必了。”随即不再搭理他。
视线改而落在沈璃身上,轻飘飘转了一圈,并不说话。
她不开口说话,沈璃心里就有点发虚。
本地各家行商相聚叶家的那天,他当众取出缉捕令,言语间露出要挟的意思,意图压制叶扶琉对他服软,事情做得不漂亮。
刚才祁世子的态度突然直转了个大弯,沈璃还有心思旁观笑话,如今他顾不上了。上次他把人当众得罪狠了,叶扶琉说得清楚,两家生意从此罢休,再不许他沈璃登叶家的门。今天的赔罪礼如果送不进叶家去,他沈璃想要讨夫人可就难如登天了。
沈璃立刻往后招手,“把东西抬上来!”
七八名沈氏长随忙碌卸货搬箱,把货车上的箱笼一个个地堆到叶家门前,五六个木箱挨个打开。
头一个大红木箱盖掀开,里头露出堆得满满整箱子铜钱,仿佛一座钱山,阳光下耀得人眼花,凑过来围观的祁府豪奴惊呼,“整箱子钱!堆得满山满谷,这得有上十万铜钱了罢!”
祁棠斜睨着满箱子铜钱,暗想,“原来姓沈的也得罪了叶家,今天登门赔罪来了。没见识的商户,十万铜子儿才折合百来贯,很多么?把堆满钱的箱子抢先打开,不过是先声夺人罢了。先拿出整箱子铜钱震慑叶家心神,后头再摆些布帛绢匹充数,真当人没学过兵法?——等等。”
他蓦然一个激灵, “叶小娘子肯定没学过兵法,别被这姓沈的奸商哄去了。”
叶扶琉似笑非笑地瞧着满箱子堆出尖儿的铜钱山。打量完毕,开口说,“沈家的赔罪礼?就这?你当叶家没见过钱呐?”
祁棠当时便嗤笑出声,往墙边一靠,摆出看戏的姿态。
叶扶琉说话的嗓音平和带笑,听来不似怀恨含怒的样子,沈璃这边心弦一松,倒跟着笑了。
“叶家布帛生意遍布江南,商船就有四十艘,区区十万钱,算得上什么呢。这箱子铜钱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送给叶小娘子买胭脂。”
他抬手示意,沈家长随当众打开第二个木箱。
里头露出黄澄澄一片金光,阳光下耀得人眼晕目眩,凑过来围观的祁府豪奴惊呼,“好……好生豪横!整箱子的金铤!我了个老娘哟这得有多少……”
沈璃含笑指向第二个木箱,“足金五十斤整。不瞒在座各位,沈某搜刮家底,手边能动用的都在此处了。送来叶小娘子府上,为沈某当日的言语失当赔个罪,还请叶小娘子大人有大量,莫再计较。日后沈叶两家生意照做,两边依旧来往。”
沈璃一抬手,沈家长随就要开第三个木箱,叶扶琉摆手拦住。 “慢着开箱。”
乡邻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一层外一层。
素秋低声劝说,“娘子,礼太贵重,我们必不能收的。你回去避避,我和大管事过去应付。”
叶扶琉:“他敢送,我为什么不敢收?不过他才开到第二个箱子,就开始谈条件,后面的木箱不必再开了。”
拢起石榴长裙,慢悠悠地迈出门去,抬手点了点地上的箱笼,“第一个箱子我收下,就当你那天当众放了个屁,我不和你计较。五十斤金的木箱子你原样抬回去。其他的木箱都不必开了,我们叶家不要。我叶四娘说话算话,叶家和沈家的生意作罢,以后两边再不来往。”说着高声喊秦陇,“大管事,过来搬铜钱箱子。”
眼见秦陇果然大步出来,把第二个箱笼木盖合拢,只搬第一个木箱,沈璃脸色微微一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
“叶小娘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叶扶琉站在叶家门外,嗤得笑了。
“怎么,沈大当家,你自己不做个人,还要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沈家一箱子谢罪铜钱送过来,你我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呢,不再找你的麻烦,你也就此歇了心思吧!”
说罢转回身去,在沈璃难看的脸色里,拢起裙摆迈进叶家大门。
素秋反手关门,高喊一声,“沈大当家回去罢!再骚扰民宅,我家可要报官了!”
耳边沉寂了片刻,沈璃在门外道,“今日沈某先回,下次再来拜访。”
叶扶琉烦他得很,隔门喊道,“别来了!”
这回又沉寂了许久,素秋从门缝里望出去,边望边说,“沈家的人拖着箱笼走了。”
“魏家表弟还在瞧热闹。看着幸灾乐祸的模样。”
“他幸灾乐祸什么?”叶扶琉嗤地一笑,“难道他以为自己更招人待见?”
——
祁棠靠在魏家门边看了场大热闹,旁边豪奴低声嘀咕,“世子,奴瞧着,姓沈的明显对叶家小娘子有不一样的心思。嘿,闹个灰头土脸的,满箱子金都没送出去,真难看啊。”
祁棠嘲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撞着南墙了。”
魏大出来好一阵子,抱臂靠门板,盯着叶家门外的闹剧。
祁棠看完热闹,转身冲魏大矜持点头,“叶家热闹看完了,可否领我去见表兄?一来,多谢他记挂,去县衙里保我出来;二来,这趟出来得匆忙,手头没有带够钱,想和表兄借点花用财帛。”
魏大入内回禀。不久后开门迎客,领着祁棠转入后院木楼。
木楼内外弥漫着清幽茶香。祁棠上楼的时候,魏桓坐在木楼里,面前长案摆放着茶膏茶器,正在点茶。
祁棠张口就说:“表兄,刚才外头的热闹你可听见了?那沈璃出手就是一箱子钱山,我岂能输给区区一个商贾?想和表兄借点钱,好好准备给叶家的赔罪之礼。”
魏大低声描述刚才叶家门外的情形,魏桓神色不动地听完:“叶家说了,不要你的赔罪礼。”
祁棠坚持要给,而且要给厚礼。
“给多少?”魏桓问。
“白银两千两,二十五两的官银锭取八十个,装满整箱给我。魏家应该不差这点钱罢?”
“魏家确实不差这点钱,”魏桓调制好茶膏,缓缓冲入沸水,击拂数次泛沫,点完了茶,却不喝,在光下观察茶色痕迹,把茶水泼去了。
他改而端起汤碗,汤匙缓缓舀碗里的绿豆百合汤,抿了一口,“但我为何要借你?你又为何坚持送厚礼去叶家?说清楚。”
“求表兄成全。”祁棠不觉得是大事,堂而皇之地把理由说出口。
“不瞒表兄,隔壁叶家小娘子姿色动人,性情也颇合我心意,我欲纳其为妾。所谓赔罪礼么,无非是登门的借口,给丰厚些也无妨。”
——
魏家门外传来一阵痛喊嚎叫的嘈杂声响。
素秋隔门打探,忍笑告知叶扶琉:
“隔壁魏家表弟连带他那群豪奴又被赶出来了。这回直接被大竹扫帚扫出魏家门外,灰头土脸,好生狼狈。”
第32章
炎炎夏日入了七月, 眼见着立了秋。
鸽哨响亮,灰白两色的信鸽成群结队飞过小院上空。
一骑快马奔入五口镇,激起身后烟尘片片, 直奔北边长街尽头的魏家而去。
在周围邻居惊讶的探看眼神里,魏家竟然不声不响开了门,直接放来客进入。
向来话多的王家娘子啧啧称奇, “是个精瘦精瘦的汉子。脖颈胳膊刺了好大块的龙虎刺青, 瞧着面相好生凶悍,绝对不是治病的郎中!”
李家娘子接过话头, “兴许是魏家新招的护院?别看魏家郎君病歪歪的,家产多着哩!库仓里屯了许多金饼, 镇子上早传遍了。”
“魏家早就该请护院了。主家病着,家里只有魏大一个打理, 里外哪里忙得过来。”王家娘子小声嘀咕, “你看他家三番两次上门惹事的表弟,谁知道是不是盯上魏家的家财了……”
素秋关了门, 转身和叶扶琉通报。
“娘子, 魏大刚才过来打招呼, 说家里新添了个人, 唤作魏二。魏二养鸽子是一把好手,以后如果魏家的鸽子又落进叶家庭院不走,可以直接喊魏二来抓。”
叶扶琉刚刚用完朝食,正坐在廊下摆弄着小楠木箱的七环密字锁,听得噗嗤便乐了。
“魏家怎么回事,家仆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怠慢。再请一个难道叫魏三?”
素秋忍笑道, “不能罢。魏家郎君自己行三。”
“那就跳过三,下个直接叫魏四?”叶扶琉懒洋洋地丢开了木箱, 伸了个懒腰,“魏三郎君爱清净。难得他家添人,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不替人家操心了。”
正好秦陇用完了朝食,她招呼人起身,“走,去魏家添冰。”
炎炎盛夏,日头酷烈,人无事都懒得出门走动。自从和沈璃一拍两散,两家的生意约定当然不作数了,那批汉砖还没找着新买家,她倒也不急着出门找,就搁邻居家里放着。
天气炎热,冰块融化得快。她和魏家说好了,冰鉴两天保养一次。她今天惯例过去添冰倒水,顺便看一眼暗门冰墙后头藏的大宝贝们。
魏大熟门熟路地把叶扶琉领上后院木楼。
木楼栏杆边停了一只灰羽大鸽子,魏桓背对着楼梯口立着,修长的手指正在轻抚鸽子翅膀。灰羽鸽子怯意地眯起小眼睛,咕咕咕叫个不停。
听到背后动静,魏桓扶栏回身,微微颔首。“来了。”
叶扶琉笑吟吟打了个招呼,“魏三郎君早。”
秦陇打开冰鉴暗门,取出剩余的残冰,再往里面一块块垒新的整冰块。叶扶琉踱到两个大冰鉴边上,不经意地探头挨个往里打量一眼。
两百来块汉砖今天依旧安然无恙。
叶扶琉舒坦了。
有个家里少人爱清净的邻居,真好。
空气里弥漫着清新馥郁的茶香。
魏桓坐在长案边,推来一杯茶盏,“许久没有点茶了,手生,又闻嗅不到什么。叶小娘子品品滋味。”
叶扶琉捧起茶盏,稀罕地放在阳光下打量。
魏桓之前自用的兔毫盏是一个单杯,用得陈旧,颇有年头了,她见过不少次。
自从上次开箱笼取出一对新杯,魏桓像是突然想开了,最近拿出来用的都是这对新兔毫盏。
兔毫盏本就难得,银兔毫更难得。变幻莫测的烧制过程中,千百盏黑釉瓷里只得一盏银兔毫。
“茶汤好。茶盏也好。”叶扶琉打量够了兔毫盏,低头抿口茶,“之前贵家表弟上门,没喝上一口茶便送走了,懒得点茶给他?”
魏桓捧着成对银兔毫盏的另一只,垂眸望着雪白茶沫,“懒得拿杯出来。”
添足了冰的冰鉴里升腾起浅淡的融化白雾。木楼里暑气消散,两人在长案边对坐,缭缭茶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茶杯放在鼻下,还是丝毫闻不到香气么?”
“依旧闻不到什么。”
“那喝茶岂不是跟喝白水似地。如今喝水时咽喉还觉得痛楚么?”
魏桓抿了口温茶,“好些了。林郎中的药方有效。”
“那极好,魏叶两家的两块金饼总算没白给他。”叶扶琉小口小口地品茶。
碧色茶汤赏心悦目,击拂泛起的雪白茶沫挂在黑底银斑的釉壁上,泡沫层叠丰富,清香四溢。
魏郎君真人不露相,点的一手好茶。
木楼下的空地走过一个精悍背影。魏大在旁边指给她看,“叶小娘子,他便是魏二。魏二在魏家多年,我不得空时,有事寻他也是一样的。”
叶扶琉惊奇地多看了两眼。
还当是新雇请的人手,原来还是魏家多年的旧人啊。
那新来的魏二是个极其警醒之人,叶扶琉只远远地打量几眼,竟然被他察觉,瞬间停步回望片刻,冲木楼方向遥遥拱了拱手,叶扶琉客气地点点头。
魏二是个练家子。鹰视狼顾,身上的锐利血气遮掩不住,手里沾染过不少人命。
魏桓安安静静地捧着兔毫盏坐在对面。病中的身形清瘦依旧,落在叶扶琉的眼里,这份不动声色的沉静气度格外令人赞叹。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彪悍,果然是了不得的大当家啊。
魏桓很快察觉了她眼神的不寻常, “怎么了。如此看我作甚。”
叶扶琉真心实意生出几分感慨。“看看贵家的魏大魏二,再看看我家秦陇。哎,叫我如何能安心地金盆洗手呢……”
正在倒腾冰块的秦陇:??
他招谁惹谁了?添个冰还被主家嫌弃了?
魏桓抿了口茶汤,“叶小娘子韶华年纪,才带了几年商队,也会想过金盆洗手?”
叶扶琉说的“金盆洗手”,当然不是正经商队的“金盆洗手”,也不会是最近几年的事。
不过无本生意的行当毕竟不能做一辈子,等做不动了,总归要金盆洗手的。她师父做到四十五岁,把衣钵传给了她。她太师父据说做到了五十八高龄。
当然了,这些她是不会当面挑明的,只是似是而非地含糊带过,“那是。十五及笄后出门做生意,才做了三年半,如今谈金盆洗手是太早了些。”
魏桓有些意外,细想又不是太意外,微微地笑了下。
“竟然还未到十九?看叶小娘子的待人接物自有章法,锋芒锐气中不失圆融,我还当至少满二十了……不过单看样貌的话,确实还小。”
江南女子普遍生得秀气柔美,骨架纤细,他之前以为她的样貌显小。
十八岁半,未到十九……和他差了七岁有余。
当初的他拜别祖母坟冢,离开江南去往北地时,彼时的她刚刚出生而已。
魏桓失笑, “怎的这么小。家里长辈如何安心放你出门孤身闯荡的?”
话里隐含关怀,但叶扶琉不爱听。
“没记错的话,魏三郎君今年二十六,不是六十二?”叶扶琉往两边的黑釉盏里加了茶汤,往前推了推,“又不是我家长辈,别一副长辈口吻说话,听着头疼。来,喝一口茶,喝完了正常说话。”
魏桓安安静静地举杯喝茶,喝一口放下,果然换了说话的口吻。
“过两日便是七夕乞巧节。我看你那边最近事多,可需要筹办什么过节物件?叫魏大魏二帮忙采办些。”
七夕乞巧是天下女儿家的节日。这句叶扶琉喜欢听,当时就愉悦地弯了弯眼。
“是要采办一些。我家上头三个阿兄嘛,从小没有阿姊和我过节。还好这几年素秋和我一起,才算正经过了几次乞巧。”
前两天沈璃登门送礼,整箱子金没能送出手,势在必得的气势受了挫。沈璃表面不显什么,暗地里放了许多线人盯着叶家动静,出门买个甜瓜都会召来窥探尾随,把她给烦透了。
想到这里,叶扶琉补充一句,“过节物件,之前都是素秋出门采办的,这两天不大放心她独自出去。确实需要魏大帮忙采办。”
比起沈璃这边持续的麻烦,她问起另一个突然没了动静的麻烦。 “说起来,贵表弟接连三四天没登门,可是回去江宁府了?”
“他身上有公务在身,不会很快回程。不过,倒也不必担心。” 魏桓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最近他只怕登不了叶家的门。”
叶扶琉眨了下眼,“怎么说?”
魏桓想了想祁棠理直气壮的那句“我欲纳她为妾”,心下一哂。
祁棠好颜面,既然起了攀比之心,放下了大话。筹不到两千两银的赔罪礼,他绝不会去叶家的。
五口镇并非什么大城,两千两银说多不说,说少不少,除非把国公世子的身份搬出来,否则岂是三两日能轻易筹措到的?
就不知他这份纳妾的私心,会不会压过身上的公务诸事,会不会急于去官府表露身份,以煊赫权势压人一头了。
魏桓心里有千百个念头闪过,当面只提点了句,“听闻他在四处筹备给叶家的赔罪礼。”
叶扶琉奇道:“我当面推拒了。他还要送?”
“听他的意思,坚持要送。”魏桓喝了口茶,又道,“贵宅人丁单薄。这几日若有纠缠事,可以喊魏大魏二帮手。”
叶扶琉拢起细白的手指,秀气的指节挨个捏了捏, “不必。我叶家不是怕纠缠的人家。”
两边冰鉴添好了冰,她领着秦陇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回头又问,“毕竟是魏家三代以内的近亲。如何的教训合适?如何的教训过重了?”
魏桓捧着黑釉茶盏,垂眸望着茶沫浮沉,“留条性命即可。”
叶扶琉探得底线,放心了。“那不至于。我们是正经行商人家,不做打打杀杀的害命事。”
魏桓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魏大送叶扶琉下楼。
走在魏家宽敞的庭院里时,忽然有巨大黑影从半空而来,速度极快,在眼角里闪过一个残影,还未捕捉到什么影像,便又倏然消失了。
巨大黑影略过视野的同时,叶扶琉瞬间停步,抬头仰望。
一碧如洗的蓝天高处,有黑影迅疾飞过天幕。就在她抬头寻找的当儿,那黑影已经滑翔过半个天空,穿过大片白云,展翅盘旋半圈,在视野里化作一个小小的黑影。
耳边传来清越鹰唳。
魏大也停步抬头仰望。愁容多日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了放松神情。
他感慨地遥指给叶扶琉看天边黑点。
“郎君养的鹰。深山老林里关了许多日,这次随魏二回来了。”
第33章
大片鸽群呼啦啦地飞过庭院上空。几根灰白的鸽子毛飘飘荡荡落下来。
素秋拿着扫帚过去扫净了。
远处传来一声鹰唳。小小的黑点由远而近, 从天边一个俯冲,黑影在视野里急遽变大,于晴朗高空盘旋半圈, 把半空成群结队的鸽群冲得七零八落,骄傲地收拢大黑翅膀,落在院墙隔壁的木楼长檐下。
几根黑羽毛晃晃悠悠飘下来, 正落在叶扶琉的脚边。
素秋好气又好笑, “鸽子和鹰如何混养?隔壁这位魏三郎君啊,病情好转了几分, 眼见着就开始折腾了!他家魏大魏二也不拦着主家!”
叶扶琉把几根黑鹰羽毛捡起,和鸽子毛扔在一处, “能折腾是好事,可见心力精神都有长足的恢复。别说拦着, 我看魏大这两天嘴都快笑掉了。搞不好把鹰带回来养就是他撺掇的。”
门外有人高声叫门, 听声音是县衙里相熟的官差。
素秋隔门应了几声,回来道, “上头又来催缴了。看在相识的份上, 话倒说得还算客气, 只说县尊已经划下期限, 如果我们逾期未缴足份额,叶家的名字报上去,他们官差也难做。”
所谓催缴,催的就是之前大小本地行商应诺的份额。
叶家算是本地大行商,应下的募捐份额不多不少,不至于筹措不上, 库仓里收着的布匹绢帛存货足够应付。
但存货见了底,又要出去采买, 手里周转的余钱就不多了。下面又要接连过节。
七月有中元节,八月中秋节,九月重阳节,叶家商号下面的掌柜帮工船夫七百来号人少不了每人一份节礼。采买节礼的开销,如果走布帛生意那边的帐,眼看账面就要见赤字。
更何况,这场募捐原本就是无中生有,临时抓的差。江县今年的赋税约莫是没征够,叫卢知县盯上了本地行商,挨家挨户地薅羊毛。
天底下哪个行商喜欢被人薅毛?
叶扶琉当然不喜欢。
官府过来催缴,她用起天底下商家惯用的四字口诀,能拖就拖。
早晨叶扶琉没出去,在家里噼里啪啦扒拉算了一阵,把算盘往前一推。
“还是因为和沈家的那桩生意黄了。姓沈的大尾巴狼不做人,连累到我这边。”
两百三十块汉砖的大生意,如果顺顺当当做成,两百三十两金入手,谁还在乎江县这点募捐份额?
素秋担忧地问,“和沈家的大生意黄了,我们能不能找到新主顾?”
能。过长江往北,京城、西京一带,多的是百年门楣的名门大族,多的是对汉砖感兴趣的大主顾。
就是时间拉得长。
从江南这边走船,沿着南北大运河一路往北寻找主顾,议价,验货,成交,入账。毕竟是桩大买卖,吞得下整批货的主顾难寻,从头到尾少说也得三个月。
时间拉得越长,横跨地域越广,风险越大。叶家商队还是更熟悉江南地界。
如果本地出货的话,不必躲避沿路关卡巡查,出货速度会快得多。
但本地出货,出给谁呢……
叶扶琉无意识地扒拉着算盘,削葱般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算盘珠。
“说起来,这两天无人闹事,我都挺不习惯的。“素秋边准备七夕物件边笑说,“每天开门往外瞧,门外既没有闹事的祁家人,也没有纠缠不清的沈家人,耳边难得的清净。是不是他们知晓这两日是女儿家的乞巧节,识相没有过来打扰?”
素秋也就随口闲说一句。七夕到了,谁耐心花心思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这天晚上,叶家关起门来,自个儿安稳过节。
庭院里放了个盛满清水的金盆,倒映出头顶弯月。叶扶琉手里攥一把彩线,在头顶月色的映照下穿线头——七夕乞巧的传统,女儿家须得在庭院里拜月穿针,祈求心灵手巧。
她眼睛利索,随随便便就把彩线全怼进了铜针粗大的针眼里。
“成了。”她伸个懒腰,把七彩线头连同穿线铜针全扔清水盆里,“心灵手巧就是我叶四娘。”
素秋和她并排坐着穿线,笑得几乎噎住, “太敷衍了娘子。头顶神仙见了都要叹气。”
“走个过场罢了。你几时看我动针线了?头顶如果真有神仙的话,保佑我叶扶琉出入平安,安安稳稳把生意做到金盆洗手吧。”
叶扶琉陪着素秋乞完巧,进屋换了身衣裳,抱着小楠木箱出来。“我去隔壁找魏三郎君,一会儿就回来。你歇歇吧,我自个儿去就好。”
素秋诧异地追问,“这么晚了,去隔壁什么急事?”
叶扶琉弯着眼拍了拍小木箱,“乞巧。”
楠木箱的七环锁,她琢磨了许多日子,用了许多办法,始终打不开。刚才心不在焉穿彩线的时候,她瞧着七色彩线,心里就想起七环锁了。
七环锁罕见,但在全天下算不上孤品。她打不开,不代表其他人打不开。
隔壁不就有个金盆洗手的前大山匪头子吗?无本生意的同行前辈,见多识广,或许他有法子?
叶扶琉升起了请教的心思。
兴冲冲抱着楠木箱就去隔壁敲门了。
——
魏桓在书房。
日子进入七月,他在人前没有异样,白日里惯常起居,偶尔在高楼上喂一喂鸽子,甚至还询问了隔壁叶家置办七夕乞巧物件的琐碎事。
只随着黄历一页页翻过,人时常于深夜惊醒。魏大和魏二都看到了书房夜半亮起的灯盏,但也都知道缘由,无人敢开口多说一句。
今夜又是如此。七月初七夜,头顶月色清幽,隔壁乞巧的小娘子传出一阵阵的笑语声,映衬得魏家书房附近沉寂一片,灯火映出了窗棂。
魏二站在窗外,低声和书房主人商量,“郎君,中元节快到了。今年的祭拜诸物,还是按照京城时的旧规矩筹办?”
隔窗传出魏桓清醒的声音,“一应诸物按旧时规矩办。”
顿了顿,又道,“往年人离乡远,只能多烧纸箔;今年就在江南……多备些鲜果香火。他们在地下收得到。”
“是。”
魏大就在这时大步进了内院回禀,“郎君,隔壁叶小娘子来了。呃,怀里抱个挺小的木箱,说过来找郎君‘乞巧’……这个,要不要领进来?”
魏桓的目光从桌面烛火挪开。人从思绪中抽离,眉眼间积累的郁色随之舒展,视线转往半掩的门外。
小木箱?
脑海里想起隔壁小娘子整天抱着不离手的带锁楠木箱,他微微地笑了下,起身把书房里的油灯拨亮,“人请进来吧。”
叶扶琉抱着木箱跨进书房。
“祖宅里清理出个有年头的小楠木箱,锁头是罕见的七环密字锁。”
叶扶琉把楠木箱放在面前:“里头放了东西,被七环锁给锁住了。但我既失了钥匙,又不知密字。不知魏三郎君见多识广,可曾见过七环锁?能不能想个法子开锁?”
魏桓怀念地抚摸着金丝楠木箱的镶银雕花边角。
“见过。无铜匙还能想其他法子开锁。不知密字,无法开锁。”
叶扶琉叹了声,清澈明眸里流露出明显的失落和遗憾。
如今她两个都没有。七环锁难得,难道除了动用蛮力破解,天底下就没有其他能弄开密字锁的法子了?
她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白生生的手指头,遗憾万分,“所以,每次弄到密字锁只能一刀劈开?再没其他开锁的法子么?”
魏桓装作没听见“一刀劈开”四个字,手指拨弄几下铜环,最前头两个铜环对准了“俯”,仰”二字。“这两个字似有关联之意。”
“你也这么觉得?”叶扶琉凑近摆弄起刻有小字的铜环。“俯仰……俯仰……”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魏桓接口道,“出自两汉陈思王的五言杂诗。”
“同出自陈思王的另一首五言诗里……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修长的手指轻轻往下拨弄,下一个铜环转到“闲”,“忧”,就此停了手。
“这七环锁的密字,应是意义关联的七个字。……当然,是我私心猜度,当不得准。”
他收回了手,“前四个字和诗句有关。至于后面的三个字,我也无头绪。”
小楠木箱是祖母收在屋里的。祖母过世得仓促,他那时还小,浑浑噩噩抱着祖母灵位,哪里记得密字箱?七环锁他见祖母开过,只记得前头四个密字。
“不过……”他沉吟着晃了晃楠木箱,“里头的物件或许不见得如你想得那般珍贵。如果费尽心思打开,里头却放了普通铜铁,岂不是失望至极。”
叶扶琉摆摆手,“摆弄这许多日,我在意的倒不是箱子里头放什么了。能把七字密字锁打开才好。”
“俯仰。闲忧。” 她拨弄着前头四个铜环,越念叨越觉得有道理,七个密字说不准就被魏桓当场拆解出四个字。叶扶琉赞叹说,“果然见多识广!不愧是前辈。”
魏桓默了默,敏锐地感觉一丝不对劲:“……什么前辈?”
叶扶琉:“唔……”前辈已经金盆洗手了,不肯认从前做下的无本行当。
也行。随他的意。
她体贴地把话题岔开。
“魏三郎君,自打进了书房,我就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书房里养的黑鼠一家子……还在么?”
魏桓有些意外,深黑色眸子转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抬手往墙角处指,“今天出来过了。”
叶扶琉:“……”好家伙。人表面看起来正常多了,心里原来还是“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互不干涉。”
她顺着指引的方向往边角落处瞧,正巧瞧见一个黑影。
小黑鼠探头探脑,从角落里探出一个脑袋,触须细微抖动着。
“告辞!”叶扶琉抱着木箱起身就走,“我瞧着黑鼠一家子不得劲。有它没我,有我没它。既然它们还在,那我先走了。有事我们还是隔墙说话。”
走出几步,脚下一个急停又转回来。
“木楼那处有阳光照着还好,书房实在太冷清了。”
叶扶琉打量左右,再度确定不是错觉,搓了搓手臂不知何时浮起的一层鸡皮疙瘩,真心实意劝了句,“这处屋子背光,感觉太阴了点。住活人的地方,还是需要点活气的好。”
魏桓默然望着背影远去。
魏大相送,那道轻快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垂花门外。
吱吱吱的细微声响里,魏桓的视线落在墙角窜动的几个小黑影上。
鼠,十二生肖之首。
十二时辰中,鼠主子时,衔接阴阳。书房里有黑鼠出没,于他来说,原本是一件极正常不过的事。
他从窗边起身,走到书房中央明堂处。
昏黄灯火下,抬手揭开正中墙壁挂着的山水挂画,往挂画后方的雪白墙壁某处发力按下。
半堵围墙发出吱嘎声响。看似寻常的书房里竟然有机关,半堵砖墙原地翻转一圈,露出墙后隐藏的三列整齐的牌位。
他抬头凝视着高处整齐排列的黑木牌位。
祖父,祖母。
阿父,阿母。叔父,叔母。
大兄,二兄。
这处屋子,只是后来才布置成书房模样。
起先就是用来供奉灵位的堂屋。
何来的活气呢。
手上掂起一支线香,并不急着点燃。他抬头盯着上方三列整整齐齐的牌位。
他是遗腹子。两个兄长年纪大他许多。等他长到晓事的年纪,父母兄长都不在世了。于他而言,父母,叔父母,两个长兄,从来都是供奉在香油烛火下的黑色牌位。
倒是从小把他带在身边养育的祖母,过世这么多年了,偶尔在梦中现身,依旧是当年手执龙头拐杖,气喘吁吁追着他跑的银发老太太模样。
魏桓对着牌位默念:祖母。刚才进屋说话的小娘子姓叶。
孙儿做主,将祖母的楠木箱赠与叶小娘子。祖母莫怪。
吱吱吱~~~黑鼠们探头探脑,从角落里挨个探出脑袋。感知到屋里的陌生气息消失不见,并不顾忌屋里的魏桓,一路小跑过他脚边,吱吱叫着四处寻觅食物。
魏大送人回来,站在门外复命:“已经把叶小娘子安然送出——哎,郎君当心脚边!”
魏大在门外急得跳脚,碍着魏桓在屋里又不敢进来,忍不住念叨,“鼠类入室不祥。一整窝的黑鼠,如何能留在书房里这么久……唉!”
魏桓把手里的线香插入香炉里,点燃细香。
升腾而起的缭缭青烟里,他注视着高处的祖母灵位,默然祝祷毕,脚步越过欢快觅食的黑鼠一家子,转身出了书房。
“把黑鼠除了罢。”
第34章
过了七夕, 很快就是中元。祭祀祖先是大事,五口镇家家户户开始烧纸钱,供奉香烛, 河边放灯,满镇子都弥漫着香火的气味。
当然没有人会赶着七月十五、鬼门关开的当儿闹事。这几日叶家门外还是清清静静的,就连催缴的官差也不来。
但叶家门里不安生。
耳边一声响亮鹰唳, 惊空激昂, 声音还近,吵得耳朵嗡嗡作响。
叶扶琉正吃着朝食, 连筷子都惊掉了,捂住嗡鸣的耳朵, “鹰原来这么吵的吗!”
魏二站在木楼栏杆边,从高处往下喊, “对不住了叶小娘子, 鹰儿今天高兴。它平日安静得很!”
叶扶琉兴致起来了,“鹰儿今天高兴什么?”
魏二:“郎君刚才跟它说话, 说要带它出去走走。”
叶扶琉:“欸?你家郎君能出门了?”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卷起竹帘, 修长瘦削的身影显露在阳光下。
魏桓扶栏沉静下望, “身子好多了。今日出门走走。”
叶扶琉若有所悟。
今天是中元节么。祭祀的日子, 难怪。
收拢羽翅的黑色大鹰蹲在魏桓的肩头。魏桓注视着院墙边的叶扶琉,黑鹰的一对圆眼睛也炯炯地盯过来。
盯了几眼,黑脑袋一歪,尖锐弯喙张开,看起来就要高声鸣叫,叶扶琉本能地抬手去捂耳朵。
魏桓抬手摸了摸黑鹰的脑袋。又以指腹轻轻抚过黑鹰背上的大黑羽翎。
黑鹰的一对乌亮眼睛惬意眯起, 改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沉叫声。
魏三郎君带着黑鹰的模样,和寻常独坐在木楼的模样大为不同, 叶扶琉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处人鹰互动,觉得新鲜有趣极了。
素秋就在这时走进中庭,把挎着的竹篮子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布给叶扶琉看。
“娘子,祭拜用的瓜果香烛金箔纸都准备好了。秦陇出去雇了辆驴车。娘子打算几时走?去何处祭拜?若地方太远了,驴车主人说要加价。”
叶扶琉抬头看看日头,“今天还是烈日头啊。到了中午可热得够呛。跟秦陇说尽早走,早去早回。不去太远的地方。”
“哎,好。”
等素秋出门,叶扶琉一边拨弄验看竹篮的祭拜用品,接着刚才的话头问,“魏三郎君,鹰爪抓在你肩膀上,你不疼的吗?”
魏桓抬手抚摸爱鹰,“它平日这般蹲时都收着爪。只有起飞和高处落下的时候力道猛,需得穿戴皮套护具。”
魏大就在这时上楼回禀道,“郎君,套好车了。随时可以出门。”
魏桓点头道,“走。”
正欲转身下楼,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脚步顿了顿,视线回瞥过隔壁院子里准备祭品的小娘子。
叶扶琉在想事。
她从小被师父领回家,上头师父和三个阿兄都健在,祭拜的是过世的太师父。
去哪里祭拜呢?
她原本是打算去镇子临河的水边的。镇子上两百来户人家,中元节惯例都去河边烧纸。
自从在五口镇落户,至今已经安分守己待满三个月了。平静的岁月……也太平静了些。
既没有被人怀疑盯梢叶家来路不正,江宁城的通缉令也撇清了干系。乡邻热络友善,布帛生意按部就班地往来。啊,门外还有官差隔三差五地催缴募捐,简直越来越像正经商家了。
就连祭拜烧纸的地方都是天天路过的镇子河边。
叶扶琉琢磨着,难怪这两天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正好这时,魏桓下楼的脚步顿了顿,侧身瞥来一眼。两边的视线在半空里对上一瞬,叶扶琉直接开口问:
“魏三郎君,今天中元,你们带鹰出去,可是要出镇子祭拜先人?我们叶家也打算寻个清净少人的地方祭拜先人,能不能一起跟去走走?”
魏桓沉吟片刻,如实说,“今日打算入山祭拜故人,顺便放鹰,路途不会近。早晨出去,入夜回返。不知叶家会不会觉得不便?”
“方便方便!”叶扶琉听到那句“入山放鹰”,人立刻精神了,隔墙大声地喊秦陇,“驴车主人走了没有?我们今天赶远路,给他加钱!”
车轱辘隆隆转动,转过凹凸不平的山间路。
两家车马出了镇子,前头是魏家的马车,魏大驾车,魏二骑马跟随;后头跟着叶家的驴车,叶扶琉和素秋并肩坐在车上,左右两块大挡板,秦陇在前头费劲地扯缰绳,甩鞭子,试图让大青驴停止啃路边青草,乖乖赶上前头马车。
“吁——”魏大再次勒住马辔头,马车停在路边,等后头的驴车赶上来。
急性子给磨得没了脾气,魏大抬头看看头顶,“嗐,都快中午了,一半路都没赶到,这还没进山呢。”
车里传出的魏桓嗓音倒是平缓如常。“心意到了,在何处祭拜并不要紧。赶不及上山头,在山下祭拜也是一样的。”
山野空旷,身后传来清脆的小娘子说话声,秦大管事拼命赶驴的呵斥声,偶尔还有几声大青驴不高兴的叫声。
“秦陇,你别抽它。把驴犟脾气抽上来,信不信它站路边给你撂挑子。”
“那怎么办?这贼犟驴看着壮实,往前三步往后一步的踩小花步,走到天黑也走不了几里路。”
素秋惊喜说,“娘子,它吃我递过去的梨。我看它一路啃草啃个不停,它是不是饿了?”
叶扶琉也喂了一块梨,瞅着大青驴摇头晃脑的香甜吃法,“我知道了,肯定是它主人早上什么也没喂就把驴送来,指望我们出口粮。看把驴给饿的。”
秦陇气得半死,“无良奸商!我还加了一倍钱!”
这边四处翻口粮,连干草带果子把大青驴给喂个七成饱,驴车终于赶上前头路边的马车了。两家继续往山里行。
叶扶琉抬头看看头顶日头,难得生出点歉疚心意,对着马车喊,“魏三郎君,雇来的驴子不听话,耽搁时辰了。你们要祭拜的坟头可是在山头上?我们加紧进山。”
并行的马车掀开车帘,露出魏桓的侧面轮廓。
“不去坟头。祭拜的故人之坟冢在百里外,今日带出鲜果香烛,只是遥拜而已。你家呢?中元祭祀可有什么讲究?”
叶扶琉摇头,“先人的坟冢在钱塘老家。我今日也是遥拜。”
“这样……”魏桓思忖着,看看头顶天色,“前头进山,我们寻一处好景致的清幽地,半山祭拜如何?也好早些放鹰。”
叶扶琉无异议,就这么定下。
大青驴喂饱了肯走路,车马很快进山。
绿荫笼罩山道,耳边传来汩汩的清涧溪流声。起伏崎岖的山道不再通车马。
两家带齐祭品,徒步往山里走。
没走出百来步,叶家人就走到了前头。叶扶琉若有所思地停步回望。
魏大懊恼地过去搀扶自家主人,“郎君注意身子!可还能走?小地方的山道不通车马,进山就得下车,山道还破烂!跟北边常去的几处宽敞山道不一样——”
魏桓摆摆手,喘匀了呼吸,“尚可。”
叶扶琉挽起裙摆,原路轻盈地小跑回去,“我看别往里头走了。反正是遥拜,心意到了就好,还是活人重要。我们就在附近寻处有景致的好地方。”
耳边听到那句“还是活人重要”,魏桓哑然失笑停步。
叶扶琉看看左右风景,往此刻站立的脚下一指,“这不是巧了吗。流水淙淙,鸟鸣清幽,对面有瀑布,头顶现青天。我们就在这处清出一块空地来。”
魏桓无异议。魏大魏二原地一通忙活,清除杂草藤蔓,截断头顶枯枝,原地清理出一块三丈方圆、清清净净的祭拜空地。
对面瀑布轰鸣阵阵,头顶碧空如洗。两边各自把准备的祭品放在盘碟里摆好。
叶家这边简单的很。四色瓜果盘子,配一壶清酒,摆上小香炉。
叶扶琉跪在草蒲团上,香炉里点燃三支香,闭目默默祝祷:
“太师父。我进门得晚,没能亲见你老人家当面。不过师父说,你嘴馋爱吃,六十高龄牙掉光了还在啃鸭脖。师父在老家年年准备好了各色好肉好菜给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在师父那边吃得满嘴流油了,过来徒孙女这处,啃几个鲜果子,喝点淡酒,保养保养肠胃。在天之灵庇佑我们这些晚辈。”
祝祷完大礼拜了三拜,起身催促素秋和秦陇说,“你们两个给先祖的香炉供物呢?拿出来,今天一起祭拜了。”
原地等候素秋和秦陇祭拜各家先祖的当儿,她瞧了会儿远处挂山的瀑布,渐渐琢磨出有点不对劲。
叶家这边三个人轮番都快祭拜完了,魏家那边怎么还没好呢?
相比于叶家这边的几个盘碟,魏家那边的祭拜物品丰盛得多。八个冷碟,八道大菜,各色瓜果摆盘堆成了尖儿,夏日的各色饮子齐备,一把金酒壶,配八个酒杯,祭品满满当当摆在魏家三人面前。三足铜炉里点燃线香。
魏桓领着魏大魏二直身长跪在祭品和香炉面前,三人举香齐眉默祷良久,魏桓把线香插入香炉,提起酒壶,开始挨个往空杯里倒酒。
叶扶琉在旁边瞄着,心里默默地数:一,二,三……哟,八个酒杯都倒满了。魏家有这么多先人要祭拜?
八个酒杯居然还不够。
祭拜好了一轮。魏桓把八杯酒一一泼洒在地,魏大去车里又捧出一把玉壶,配两个酒杯。
魏桓再次倒酒,把新添满的两杯酒依次泼洒在地上。
静等香炉里线香燃尽,带来的金箔也烧尽,山间微风呼啸卷过身边,卷起香灰和金箔碎烬,这才起了身。
秦陇和素秋都瞧在眼里,秦陇小声和素秋嘀咕,“魏家祭拜的阵仗可够大的,八个杯都不够……”素秋悄悄推了他一把,“闭嘴吧大管事。”
林间祭拜一场,无论是忙碌收拾着祭品的魏大魏二,还是垂眸看着香炉灰烬的魏桓,魏家三人都很沉默。
最后还是魏桓自己打破了沉默,吩咐魏二,“放鹰吧。”
——
高空一声鹰唳。
小小的黑点在湛蓝天空高处自在翱翔,穿过一片云层,消失在天边。
叶扶琉赞叹地仰头,透过头顶稀疏枝叶往天边处瞧个不停。
“放得这么高,万一它不回来了怎么办?”
魏桓也在仰头远眺。
“不会的。”他只简单说,“从小养大的鹰,认得家人。”
魏家的祭拜瞧着沉重,叶扶琉没多问,魏桓倒主动说起几句。
“祭拜了两轮,耽搁叶家不少时辰。有劳你们等候。”
放出去的鹰会自己跟随主人,两边趁着日头还早,沿着崎岖山道慢慢往山下停放车马处走。
叶扶琉听魏桓提起过魏家的情形。父母兄长都早早过世,家里只剩一个嫁出去的长姊,命犯孤煞,平安长大不容易呐。
她体谅地说,“叶家只有一位过世的长辈要祭拜,魏家过世的人多,多花些时辰祭拜在天之灵,无妨的。我们等得。”
魏桓默然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魏家过世的亲人,大都在我晓事前便过世了。于我来说,血脉至亲,只得祖母一个。”
叶扶琉恍然道,“不就是我家那位过世的先祖一样吗?我未亲见过他,只听我家长辈一直挂在嘴边絮叨,爱吃肉,尤其爱啃鸭脖。先祖去哪儿,哪儿的鸭子窝就遭了殃……”
魏桓无声地笑了下,“我家祖母也爱挂在嘴边絮叨往事。说我父亲当年如何,说我两个兄长当年如何,转头就数落我淘气。”
叶扶琉惊奇地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这样也叫淘气?你小时候能淘气成什么样儿?你家祖母必定是见过的淘气小孩儿太少了,没见过我小时候……”说到这处清了清嗓子,闭嘴不再往下说。
魏桓眼里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你小时候如何的淘气法?”
叶扶琉:“……唔,不能说。”
“说说看。”
“不成。”叶扶琉很坚决地说,“总之不是女儿家的淘气法子。那年我七岁,我家长辈气得拿木棒追着我打,那场面,有点像你家魏大前些天追打贵家表弟那样。”
魏桓想了想那场面:“木棍落在身上不轻。被追打着了?”
“那当然没有。”叶扶琉瞅瞅左右无人,悄然透了一句,
“长辈追到了河边,几乎要被打着了,我就扑通往河里一跳,半晌没浮上去,吓得我家长辈扔了棍子下河底摸寻我。我呢,叼个空心芦叶棍儿,一路换气从下游上岸,沿着河走回去,见我家长辈坐在河边哭,我就大晚上的往他背后湿淋淋地一扑,冲耳边喊,‘我回来了——’”
魏桓:“……”
魏桓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叶扶琉笑吟吟指着自己,“说说看,你小时候有没有我淘气?”
魏桓想了想,确认:“没有。”
叶扶琉得意地摆摆手,“走罢。回去好好休养,明年祭拜时跟你家祖母说,你碰着更淘气的了。”
魏桓莞尔道,“好。”
下山路比上山容易,走出几步,魏桓开口道,“我曾有个好友,幼年时也是罕见的淘气,时常拉着我跳窗逃学。夫子见了他便怒发冲冠,挨罚时总是我们两个跪在一处抄书。”
哟,逃学!她小时候想做没做成的事!
叶扶琉极感兴趣地听着:“长大后呢?你那好友依旧淘气还是变成了踱着方步的老学究?”
魏桓怀念地回想片刻,“长成了鼎立天地的男儿。”
头顶传来一声响亮鹰唳,黑影展翅掠过。魏桓抬头遥望天边的小黑点良久,视线转去路边,低声慨叹。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那好友长眠于青山绿水间。最后那杯酒,就是敬他。”
说话间人已经走出百来步,回到山道边停着的车马处。
叶扶琉取一只梨切开了,半只喂青驴,半只拿过来试试看魏家套车的马儿吃不吃。马儿一张嘴,不客气地咔嚓咬去半截。
叶扶琉喂完马,擦干净了手,又取出一只更大的梨不紧不慢地削皮。魏大眼皮子一跳,过来叮嘱,“少少喂点没事。吃多了甜果子怕马儿坏牙。”
叶扶琉举着梨和小银刀说,“看清楚点,给马儿吃的鲜果哪用削皮?这只梨给你家郎君准备的。”
魏大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转回去套马了。
马车帘从里掀开,露出魏桓的小半张侧脸,“不必,你自用就好。”
叶扶琉没搭理这句话,把削好的梨切成小块,放在小白瓷碗里,自己掂一块吃了,把白瓷碗隔着车窗塞进去。
“心里难过得要命,还做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装什么风轻云淡呢?我看了都难受。来,吃一块当季的香梨,我特意挑的,香脆多汁又不怎么甜,让自己舒坦一点。”
魏桓哑然片刻,从碗里取过一块香梨,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摇摇晃晃的回程路,和去时并没什么不同。
叶家雇来的大青驴又发起倔脾气,半道停了仨回,魏家的马车只得时不时地停在路边等。
叶扶琉不故意带出软糯吴语口音的时候,声线其实很清脆,尾音微微上扬,在旷野传得远。
“这驴是吃了一路好的,瞧不上路边的野草了?带出来的两把干草又给它吃完了,我们去哪里寻上好的干草喂它?”
秦陇崩溃了,“怎么这么难伺候?到底是我们花钱雇驴,还是这驴上门做大爷来了?”
素秋搜罗半日,“布兜里还剩最后三只大梨。我们要喂它还是不喂它?全喂完它又不肯走了怎么办?”
叶扶琉四处找绳子:“找根细绳把大梨捆上,拿长竿子挑面前,吊它胃口。”
秦陇继续赶车,叶扶琉手提一根长细竿,吊一块甜梨在大青驴的鼻尖前头,和素秋两个打着拍子哼起最近流行的江南小调儿,叶家驴车开始不紧不慢地行进。
魏家马车也继续前行。
晃动的车厢里,魏桓掀开车帘,望向侧边慢悠悠行进的驴车,驴车前方坐着的玲珑背影。
在入耳悠扬的江南小曲儿声里,咬了口甜梨。
第35章
祁棠其实就在镇子里。避忌着中元节, 人不怎么出门,这几天过得不痛快。
他在江宁府的二十年过得呼风唤雨,以至于这次微服前往区区百里外的五口镇, 处处都显出不顺利,行程也耽搁了。短短几日功夫,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自我怀疑。
如梭舟船在临河酒楼下穿行而过, 祁棠坐在酒楼靠窗的阁子, 不出声地喝闷酒。
豪奴争抢着替他出主意。
“世子,区区两千两银的小事而已。小的去趟江县衙门, 把国公府的身份一亮,本地知县官儿必然亲自出迎。只需世子几句话, 轻易都能把官府封存的库银调来。”
“小的还有个主意,连官银都不必出, 调遣差役去叶家, 把不识相的小娘子直接捕了来!她不是商户么?今年的商税缴足了没有?该捐的例行份额纳捐够了没有?落在咱们世子手里,慢慢地查啊。”
“妙啊——”
祁棠烦躁道, “放屁!”
毕竟是江南本地的地头蛇, 平日里再纨绔, 江宁府地界该有的眼界见识不少。
“江县的知县是谁?卢久望!正经制科进士出身, 入过翰林院,侍奉过御前,五年前卷入了党争才从京城贬来江县,做了如今的七品小官儿。你们当他和寻常县令是一类人?卢久望的笔杆子弹劾起人来,皮都被他扒掉一层!”
祁棠即将及冠,这趟从江宁府出来, 公私两边的事都担在肩上。于公,他担的是暗中巡查税银收缴的监察差事, 监察江南两路的大小官员。
监察税银是年度大事。公务还未办妥,纳妾的事先闹进了官府,谁知道会不会被下面监察的官员们反咬一口?
于私,阿父命他登门探病。他这趟给魏家拉来多少车的厚礼?多少珍贵药材?费尽心思才把厚礼送进门,那位病歪歪的表兄魏桓一点都不领情,居然挡他的好事,两千两银都不肯借他!
这趟微服出来,公私两边的事都不顺,祁棠这辈子都未受过如此大的委屈,气苦地饮尽一杯酒,越想越觉得窝囊,砰地把空杯给扔了。
戏文里唱什么“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戏码,今天居然被他给撞上了。堂堂国公世子,竟然被两千两银难得无计可施,望美人兮不可得,龟缩在酒楼喝闷酒!
一阵嘈杂声响从敞开的窗外传进酒楼阁子,又有大群人涌上来二楼阁子喝酒。
小地方的酒楼阁子隔间建得不精细,隔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进耳朵,新来的酒客听着像是行商,一口一个“大当家”。
“大当家来这边坐!”
“哎呀,总算过完七月十五,鬼门关重新关上了。小二,开好酒!店里的好菜挨个送上来!”
“大当家切莫烦躁。那位一时没想开,给她多留几日,让她好好想想。”
“她家的布帛生意虽说规模不小,毕竟才做几年?家底能有多丰厚?大当家出手就是五十斤金!呵呵,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此等豪阔场面。上回是赌气哪。”
“就是,毕竟年纪不大,生意才跑了几年?遇到几次大起大落?送到门前的真金白银往外推,小娘子年轻气盛啊。”
祁棠停下喝酒的动作,瞄了眼隔壁阁子。
这镇子还真是小,酒楼来来去去就几家,喝个酒都能撞到认识的人。隔壁听着耳熟。
早有机灵的随身小厮溜出去偷瞄隔壁,片刻后回来附耳嘀咕,“就是世子认识的那位,沈家商队的当家!”
“沈大当家瞧着像之前喝过一轮,来这处喝第二轮了。身边几个议论的肯定是叶家那位小娘子。咱们要不要过去警告他们闭嘴,莫吵着世子喝酒?”
祁棠冷嗤,“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跑这儿借酒浇愁来了?你们别多事,我就坐这儿听笑话。”
沈璃在隔壁阁子始终没出声,听着像在喝闷酒。
陪伴喝酒的想必是沈家心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不知谁起的头,交谈的方向渐渐地拐向歪处——
“这两年叶家生意在江南走得顺,当家小娘子的心气当然高。如果生意走得不顺呢?心气能不能这么高?叶家入不敷出,债主登门催债,还敢不敢把大当家的五十斤金拒之门外?”
“生意不顺,欠债还不了钱,那是要入狱吃官司的。”
“生意想做顺当不容易。想要生意不顺当,那可容易得很!”
“沈家在江宁府有的是路子。咱们想些法门,把她家的布帛生意搅合了,叫她叶家入不敷出,手里缺钱。嘿,那时候就不是大当家登门送钱,而是有人要登沈家的门,求大当家收留了——”
隔壁突然猛地一拍桌,沈璃的声音带着醉醺醺七分酒意斥道,“都喝酒,别放屁!”
隔壁阁子安静下来,里头几个人不再乱出馊主意,只陪着喝酒。
这边的阁子里,祁棠也在喝酒。整杯饮尽,舔了下唇角。
沈家都知道走江宁府的路子,堂堂一品国公世子,如何能被区区二千两银子的谢罪礼困住?
他手里不够钱,魏家不愿借钱,顾忌着身上的公务不能去官府里调钱,又有什么打紧。隔壁阁子里坐着的沈璃,江南第一金字商号,沈家行商的大当家,那不就是能走路的钱袋子吗!
沈璃讨美人的欢心,出手就是五十斤金,从他手里抠点钱财怎么了。
今天从沈璃手里抠来一份谢罪厚礼,明天他就登叶家的门,把美人纳了!
祁棠连杯带酒往桌上砰地一扔,点起八位豪奴,起身掀开竹帘,大剌剌就推门进了隔壁的阁子。
“沈大当家,你也在这处喝酒?呵呵,好巧。之前没有通报真名,请勿见怪。在下江宁信国公府,祁棠。”
“祁某公务在身,巡查江南两路的税银缴纳诸事。沈家是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商号,祁某先和沈家商量商量。”
沈璃肚里的酒喝得七八成了。原地迷糊一阵才瞧清楚来人是谁。
身边亲信听祁棠自揭身份,以国公世子的身份要“先和沈家商量商量”,后背齐齐惊出一层白毛汗,还在绞尽脑汁地替沈家推脱,沈璃晃着酒杯,表现得极为淡定地开口说话了。
“世子大驾亲临小地方,沈某有眼不识泰山啊。怎么,世子不掩藏身份了?”
沈璃说话比平时大舌头,但措辞妥帖无误,祁棠没瞧出他已经酩酊大醉,面前酒杯都重影,以为人清醒的很。
当即摆出强硬姿态,话锋软硬兼施,“现在重新认识不算晚。本世子人已在此,沈家的诚意几斤几两,摆上桌面谈谈。”
沈璃哂笑一声。
“沈家真金白银,诚意十足……有什么用!叶家小娘子看不上我沈某人,难道就能看得上你祁世子了?”
“……”沈家亲信满脸惊骇。大当家眼看着醉狠了。
人家跟你说诚意,又提起税银,明摆着要强索钱财,给钱的诚意啊!你跟人家鸡同鸭讲谈什么叶小娘子!
但有句话说得好,歪打正着。祁棠心里不能碰的地方偏偏被刺了个正着。
他为什么非要备下厚礼才登叶家的门?就是因为之前秦水娘明摆着没看上他,他心里伤着了。如今又看上个叶四娘,区区商贾女,他纡尊降贵,礼节周到,凭什么这回叶四娘还看不上他!
祁棠冷笑一声,抱臂道,“叶小娘子能不能看上我祁某人还未可知,但显而易见看不上你姓沈的。”
沈璃也被刺了个正着。
他确实是喝过量了。平日里的精明算计随着酒意四散而去,叶家门外受挫的心气不顺四处升腾,连“和气生财”四字真言都抛在脑后。
去他娘的贵人,不就是这辈子投了个好胎!你祁家不是喜欢仗势欺人么,跟你自家表兄斗去!
沈璃仰头笑了几声。
“没错,叶小娘子是看不上我姓沈的。沈家只是有点小钱而已,比不上贵表兄魏家,人家不止有金饼,还有病啊。她叶扶琉就好病弱美男子这一口,贵表兄正合了她的心意了。我沈某人赶不上叶家的趟,说句不客气的,你祁世子也赶不上!”
祁棠惊得懵了。
震惊之余回过神来,勃然大怒, “把话说清楚!你暗示叶小娘子和我表兄搞在一处了?姓沈的,你敢说胡说八道,信不信本世子当街砍了你!”
沈璃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阁子外头,“出了这个门去,你是江宁府的贵人,我当面尊称你一声世子。但关起门来说句实话,咱俩难兄难弟。沈某今天就给世子个准话!他们肯定是互相看对眼了。世子不信,可以亲自登魏家的门去问。”
祁棠呼吸都重了。
难怪……难怪之前魏家不肯借钱,还把他几次三番地乱棍打出去。
他原以为魏三只是脾气不好。原来竟是故意针对他。
不好!他肩头一震,突然想起,魏家就在叶家隔壁,他几次被乱棍打出门的狼狈,岂不是被叶家人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祁棠气得浑身发抖,“好你个魏桓,如此心机,如此阴险!”
沈璃大醉后依旧不忘火上浇油的本能,拍了拍身边大木箱,掷地有声,“我也看不服!如果叶家和魏家两家的事不成,沈某的五十斤金,全数献给世子又何妨!”
祁氏亲随震惊了:“……”
好家伙,大手笔啊。
沈家亲信吓呆了:“……”
完球,醉糊涂了吧。
五十斤金的份量,即便在江宁府城内,也足以让大地震颤上几颤了。祁棠眼神一凝,神色郑重起来。
“记着你说的话。”祁棠掀开阁帘,大步出了酒楼,领着豪奴翻身上马,沿着长街纵行而去。
亲随豪奴殷勤问,“世子,我们去哪里?”
祁棠磨着牙冷笑,“魏家。去问我那位好表兄。”
沈璃留在二楼阁子里往下看着,边喝酒边微笑。除了说话大舌头,表面看起来居然很正常。
“各位,看沈某一招二两拨千斤,用得如何?”
“……”沈家众亲信安静如鸡。
几句醉话送出去五十斤金。大当家酒醒后要疯。肯定要疯。
——
趁着这几日无人打扰叶宅,叶扶琉在家里做应对准备。
魏宅拖来的十几块长薄木板,量好尺寸,订好长钉,打出几个八尺出头的木板长匣子,堆放在叶家柴房里,安安静静地守株待兔。
中元节过去,果然有傻兔子来撞树。但傻兔子不知如何想的,居然没找叶家的麻烦,直奔别家而去,撞邻居家的树。
素秋过来回禀,“拍的是隔壁魏家的门。我隔门听得清楚,态度凶得很!不像是上表亲的家门拜访,倒像是寻仇,气势汹汹的,魏家的门板都快被拍坏了。”
叶扶琉:?
她快步去往前院,隔着门缝往外张望,正看见祁棠怒冲冲指着魏家大门喝斥。
“我今日算是认识你了!难怪之前借个赔罪金都借不到手,原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倒把我蒙在鼓里!不想闹到大庭广众之下,开门!放我进去当面说个清楚!”
魏家门开了。
魏大抱臂站在门边,虎视眈眈放人进去。
祁棠领着七八名亲随昂头进门。
叶扶琉琢磨那两句“赔罪金借不到手”,“近水楼台先得月”,开门询问魏大,“什么事闹成这样?看他们气势汹汹的,可需要我家帮忙?”
魏大表情复杂,“家务私事。我和魏二足以护卫郎君安全,叶娘子放心。你……唉,叶家还是不出面的好。”
叶扶琉:??
秦陇和素秋都察觉不对劲,聚拢过来。
素秋看不下去了,“魏郎君的病势才好转几天?他家不省心的表弟就带人来踢门。江宁国公府出身的大户就能仗势欺人?”
秦陇提着木棒就要出门,“主家,魏家人都不错。他们有难,是咱们出手帮忙的时候了。”
叶扶琉站在门边,仔细琢磨魏大的那句“叶家还是不出面的好”,又想了一回“赔罪金借不到手”。
怎么听都感觉跟她脱不开关系。
“提着木棒上门不像话。被祁家人反咬一口我们寻衅斗殴,两边撕扯不清楚。”她叮嘱秦陇把木棒放下。
又叮嘱素秋,“还记得魏家庭院里放了个铜锣?我们拿在手里。遇事不对急敲锣,把街坊邻居引来。”
素秋干脆应下:“好!”
秦陇的神色不大乐意。“连根木棒都不带,难道要赤手空拳过去助阵?真打起来铜锣又有何用?”
叶扶琉不慌不忙往门外走:“你们跟我过去魏家,明面上的理由是什么?当然是保养冰鉴,添冰换水。情况不对的话,你直接从冰鉴里拿块砖出来,一砖头一个……”
秦陇精神大振,摩拳擦掌: “走!”
第36章
魏桓安静地坐在木楼唯一的紫檀木椅里。
祁棠抱胸站在栏杆边上, 夹枪带棒地一番当面抢白,能贬损之处贬损了个遍。魏桓一言不发地听完,最后只问他五个字, “谁引你来的?”
祁棠一怔。
他原本坐在酒楼里喝闷酒。喝到一半,临时起意,想要去隔壁阁子姓沈的那处弄点钱财, 充作给叶家的赔罪礼。姓沈的三言两语挑拨, 激得他酒也不喝了,赔罪礼的事也放下了, 直奔魏家砸门问罪——
仔细回想起事发经过,可不正是被人引来的?
祁棠登楼时人还气势汹汹的, 一旦开始反思,上门问罪的气势便弱了。
但输人不输阵, 嘴巴还强硬道, “谁有本事引我来?是我自己发现了蛛丝马迹!看在过世长辈的份上,我尊称你一声三表兄, 你当面答我, 我喜爱隔壁叶家小娘子, 跟你借两千两的赔罪银登叶家的门, 你是不是存心故意不借!”
魏桓听若不闻,慢悠悠地将茶饼碾碎成粉,调制茶膏,煮沸,扬水,分茶。
清幽茶香弥漫木楼。
祁棠抱臂靠着栏杆冷笑, “不说话。怎么,默认了?”
魏桓捧起一盏银兔毫, 在光下仔细查看茶沫挂壁的层次浓淡,碧色茶水表层显露的泡沫色泽。查验完毕,把茶泼去旁边。
“你们殊不相配。”浓郁的茶香里,他如此应答一句。
“那是。她是商户女,身份相差悬殊如云泥。”祁棠矜持应道,“但我难得喜欢个女子,身份不相配便不在意了。”
魏桓那句“谁引你来”确实点醒了祁棠,他隐约感觉自己着了沈家奸商的道儿,开口找补:
“表兄给个实话。如果你和邻居叶小娘子是一场误会的话,今日我登门鲁莽,我和表兄赔个礼。两千两银我自有办法筹得。纳她为妾之事,表兄就别管了——”
魏桓垂眸对着手里的兔毫空盏,淡淡道,“你确实鲁莽,话外之音也听不出。我说你们殊不相配,意思是你配不上她。”
祁棠原地懵住了。
难以置信地发了片刻的怔,他蓦然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原地蹦三尺高,“好你个魏三郎!姓沈的没说错,你就是看上隔壁叶小娘子了!你……你不声不响的,连你表弟的墙角也挖!你是不是人呐!”
魏桓不置可否,放下空杯,“魏二,送客。”
魏二从木椅背后上前两步,往楼梯口方向一伸手,做出送客姿势。
精瘦的干练汉子,眼神锐利如鹰,在咋咋呼呼不肯走的几个祁家豪奴身上挨个扫过,打量一个,嘿笑一声。
祁棠被魏二阴恻恻盯来一眼,那眼神不寻常,盯得他心头一阵发凉。之前不经意过眼的寥寥几行案档文字,电光火石之间,和眼前活生生的人对上了。
【魏二,大名魏双成,魏氏家生子,自小跟随家主魏桓长大。后放籍归良,依然跟随旧主。
魏氏煊赫时,魏二受命执掌诏狱廷尉。京城党争案中,魏二曾于一日内连拘二十四名罪臣,京城百官闻其名而色变。】
魏二之前不声不响地站在魏桓身后,一身寻常家仆灰袍穿戴,跟个不起眼的影子似地,祁棠甚至没留意到这个人。
“各位,是自己用脚走下去,还是从木楼上扔下去,自个儿选一个。”
魏二依旧摆着客客气气的送客姿势,但右手指节不知何时带上了一副精铁指套,在阳光下闪耀着黝黑光泽。
“别动歪心思。各位一瞧就是手里没沾过人命的。人多不顶用。”
祁棠在酒楼里喝下的半斤酒,尽数化作背后直冒的冷汗。
乖乖走吧,面子挂不住;坚持不走吧,难不成真要从楼上扔下去几个?……
两边僵持不下时,楼下的木梯口处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
魏大不知该不该拦,在楼下喊了一嗓子,“郎君,叶小娘子带着叶家人来了。她来——呃,给楼上的两个大冰鉴换水,添冰。”
楼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一松。
魏二松了松指节,周身气势蓦然收敛,直盯着祁棠的瘆人眼神跟着收回,拆下精钢指套,又不声不响地站回魏桓的木椅背后。
魏大一句话喊完,未听到阻止言语,叶扶琉默认允许上楼,领着人蹬蹬蹬上了二楼。
迎面瞧见魏桓独坐在居中的木椅上,祁氏七八名豪奴木楞楞围站着,祁棠自己木着脸站在栏杆边,靠着栏杆,身体细微往后仰,看架势不像是踢门问罪,倒像是受到惊吓的防备动作。
魏桓气定神闲地坐着,视线正对楼梯口,冲着叶扶琉淡定颔首,“来了。”
“来了。” 叶扶琉领着人往紫檀木盖的冰鉴方向走。
祁棠震惊地看叶扶琉熟门熟路地上楼,熟谙地和木楼主人打招呼,显然不是头一两回过来。
他这边眼神紧盯着不放,叶扶琉却当没见着大活人似地,从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直奔边角处安放的紫檀木盖冰鉴而去。
冰鉴这物件落在她眼里,倒仿佛比他这活生生的人要重要得多似的。
祁棠眼神惊愕,怒从心头起,怒气里又带着委屈。
他发狠地想,微服个屁!自打微服出了江宁府,再无人认识他,莫说巴结敬畏,连个商贾家的小娘子都敢给他脸色看,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就该摆出来!
祁棠唤来亲随小厮,从行囊里取出官印和告身[1]。
先把橛钮官印明晃晃地展示一圈,再把告身书展开,满意地从面前叶家人的眼里看到震惊。
他昂然道:“实不相瞒。在下祁棠,乃是当朝一品信国公之嫡子,国公府朝廷册封之世子,长居江宁城内。这次接下督查江南税银的公务,微服前来五口镇暗访,不慎将叶小娘子错认为逃犯,是在下的疏忽之过。两千两的一笔赔罪银今日就能筹措来,叶小娘子,我诚心登门送谢罪礼,你我就如寻常百姓见面,平礼相待便是。”
叶扶琉仔仔细细地打量官印刻章,又仔细研究了一阵告身书的制式,看完原样归还,不冷不热道, “原来魏家表弟竟是国公府的世子?今天福星高照,贵人到了家门口,有眼不识泰山呀。”
祁棠矜持地摆摆手,“不知者无罪。” 正要接下去说话时,叶扶琉一句“不过——”冷不丁转折下来,软糯的江南吴语腔调往下说。
“不过呢,我不常去过江宁府,又勿识得国公府的世子是哪个。当心世道乱得很,个个都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官印就是个印章嘛,告身书就是张纸嘛,哪个晓得是真是假,侬说是勿是,素秋?”
素秋把魏家的铜锣放在冰鉴木盖上,应声道,“娘子说的极是哩!现今坑蒙拐骗的贼人满街都是。国公府世子这等大来头,出行还不得官差鸣锣开道?哪有不声不响跑到我们小镇子来的道理?”
祁棠大为恼怒,强忍着怒气,以眼神示意身边最为机灵的小厮代为说话。
机灵小厮指着叶家几人呵斥,“鸣锣开道有什么难事?我家世子公务在身,微服暗访!如何能鸣锣开道?”
“那就是假的。”叶扶琉不冷不热道。
祁棠:“……”
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当儿,秦陇蹲在冰鉴面前,不声不响拉开暗门,手往里摸索。
砖,整整齐齐摞在箱子里。
人,蓄势待发。
只要情况不对,一砖头一个……
魏桓的视线抬起,往这边热闹处扫过一圈,“今天闹出的笑话够了。祁棠,给过世的祖母留点颜面。魏二,送客。”
缭缭的茶香四处升腾。在祁棠向叶家展示告身书的时候,他已经动作行云流水地点好了茶,兔毫盏往前推了推,
“叶小娘子添冰辛苦。新点好的茶,过来尝尝看。”
“哎,好。”叶扶琉欢欢喜喜地往魏桓坐处去,对坐在短案对面,接过兔毫盏,满足地闻了闻,“气味香馥,余韵悠远。”
魏桓唇角细微地弯了弯,露出点笑意。
魏二又过来催促赶人。祁棠瞪视着面前的景象,对他冷淡疏远的小娘子却转头对着魏桓言笑晏晏,心头火气上涌,又急又妒,声音都不知不觉哑了。
“魏三表兄,魏桓,你何必急着赶我走?今天人到得齐整,索性当面把话说清楚了!”
祁棠大步走到对坐的两人面前,老实不客气横插在两人当中。
升腾的茶香里,他抬手直指叶扶琉,“叶四娘,我听沈璃唤你扶琉!沈璃跟我说,你叶扶琉和我魏家表兄互相看对眼了!我看你们确实走得近,你如实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叶扶琉听笑了。
“祁世子,你是江宁府来的贵人不错,但跟我叶四娘有什么关系?我卖了一对冰鉴给魏家,固定来魏家给冰鉴添冰换水,魏家是我的大主顾,我乐意。碍着你的眼了?你凭什么当面质问我?”
祁家豪奴跳出来怒斥,“大胆!你叶家不过是个商户,竟敢跟我家世子说话无礼——”
“闭嘴。”祁棠抬脚把没眼色的豪奴踢去旁边。
他忍着气转身直面叶扶琉,“我凭什么质问你?好,我如实告诉你。扶琉,六月底,我初来五口镇,头一回在魏家门口见你,当时就觉得你不俗。你商户女的门第,我不介意。两千两的赔罪银,我今日就能筹措来。扶琉,你当面跟我说一句,你和魏家表兄只是生意来往,并无私情,我就不计较你之前的无礼!”
祁棠背手站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矜持地抬起下颌。
“听好了,我江宁祁氏乃是朝廷册封的一品国公府,天潢贵胄,簪缨门第,能给你叶家带来泼天富贵。难得一步登天的机会放在眼前,你想清楚,把握好了。”
叶扶琉捧着茶盏,翘着嘴角听着。
本来她都快忘了和祁世子在江宁府来往那几天的情形,几句话一说,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果然,还是,想当面赏他一个大巴掌。
“好个‘泼天富贵’,‘一步登天’,果然是江宁府来的贵人说的话。”
叶扶琉接着他的话茬轻轻松松往下说,“但我嘛,区区商户出身,乡野待惯了,配不上贵人门第。江宁府的泼天富贵,祁世子去赏别人吧。”
说完不理会面前难以置信的瞪视眼神,再不搭理他,和对面的魏桓道,“魏三郎君,你点茶的技艺又精进了。”
魏桓捧着茶盏,自己啜饮一口,“嗅觉尚未恢复,手感生疏,还需多练。”
又问,“叶小娘子双名扶琉?可是扶摇直上之扶,剔透琉光之琉?”
叶扶琉并不遮掩什么,爽快应下,“就是这两个字。”
魏桓微微一笑,“好名字。”
人如其名。相识多日,如今才知道了。
被晾在旁边的祁棠气恼得眼底发红,连边上站着鹰视狼顾的魏二都忘在脑后,正要不管不顾地发作时,魏桓放下兔毫盏,视线转向侧边,瞥了眼脸色涨红的祁棠。
“叶小娘子懒得应答你,我来应答你。”
“叶小娘子是叶家的当家人,满心记挂的都是生意行当,和魏家只是生意来往,并无私情。沈家商号的大当家沈璃对叶小娘子存有私心,嫉妒之下,故意诋毁她闺中声誉,引你来寻魏家和叶家的麻烦,也只有你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信了。”
魏桓难得开口说长句,但句句说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叶扶琉正边听边点头,却又魏桓话锋一转,神色不动说了下句。
“至于我本人,对叶家小娘子确实存有私心。这份私心叶小娘子并不知情,你若气不过,莫找叶家的麻烦,来魏家直接找我便是。”
祁棠:!!
叶扶琉:“……?”
第37章
叶扶琉下楼时人是懵的。楼下把守的魏大问了几声, 她一句都没应。
素秋默默无语地跟出来,秦陇如临大敌地跟随护卫。
叶扶琉恍惚地进自家大门,脚步才停了, 满腹怀疑地问素秋。“你刚才听着了?我不是耳鸣了?那是魏家郎君能说的话吗?”
素秋倒是不怀疑耳鸣。一个人可能听错,这么多人在场,哪能各个都听错?
“我听见了。魏家郎君的病又重了罢?当众说什么‘私心’……”
秦陇砰地关上门, 转身忿然道, “跟身上的病有什么关系?魏家郎君说得明明白白,他对主家有私心!这人哪, 从面相上可真看不出心里的弯弯绕绕!主家,你以后离他远点!”
叶扶琉嘶了声, “他真这么说了,当着所有人的面!”
素秋头皮发麻:“还当着他表弟, 祁家世子的面……”
祁世子摆明着对娘子有意。刚才的场景, 如果没有叶家人上楼帮忙,指不定得当场打起来。素秋连想都不敢再回想, 也不知魏家郎君如何能八风不动地稳坐旋涡中央, 就连吐出那句“私心”, 声线都如寻常那般的平和坦然。
素秋左思右想, 这份“私心”其实不是无迹可寻。
“魏家郎君对娘子的心思,从前头赠画那回,我就隐约看出几分……这江宁城来的祁家世子又是怎么回事?娘子如果对他们都无意的话,最近出入家门要不要叫大管事随身护卫着?”
叶扶琉:“让我想想。”
她难得露出几分踌躇思索的神色,就在自家内宅里慢悠悠地来回地绕圈子。
素秋坐在石桌石凳边等。秦陇去前院守着。
素秋忧心忡忡。于她来说,女儿家除了投胎那回, 及笄后选中出嫁的是不是良人,是一辈子极重要的第二回 投胎。素秋自己就是吃了终身托付非良人的大亏, 不能忍见正当盛放年纪的叶扶琉吃同样的亏,越想越焦灼。
“江宁城来的祁世子,虽说是国公府邸出身的贵人,按理说咱们算是高攀了,但我听他说话……总觉得有点……”
“谁想他了?”叶扶琉不回头地摆摆手,“让我静静。我再想想。”
不花费心思想祁世子,那此刻在庭院里来回兜圈、费心想的,就只能是魏家郎君了。
素秋对隔壁这位深居简出的魏家郎君印象其实不错。多钱少事,时常照顾叶家生意,做邻居那是没的说。
但同样的人,如果从“寡言少语好邻居”的位置换去“对娘子有意的臭男人”的位子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看着叶扶琉转到了第三圈,素秋担忧地提醒:
“魏郎君眼下病着,没什么好说的。但撑立门户的男丁,总不能一辈子在家宅里养病吧。俗话说坐吃山空,还得有个正经营生的好。记得娘子说过,他家不是盐商,从前做的是什么‘无本生意’?娘子细说说看,何等的生意无需本钱?”
叶扶琉:“哦,他家从前是北边占山翦径的大山匪。如今金盆洗手了。”
素秋大受震撼,蹭一下原地起身,声音都劈了,“山匪!!”
叶扶琉瞅瞅神色惊恐的素秋,走近石桌按她的肩膀坐下,自己跟着面对面坐下,斟酌着说了句心底实话。
“跟你说句正经的,素秋。就是因为魏家从前是山匪出身,我才觉得……挺好的。跟叶家般配。门当户对。”
素秋:“……”
素秋才从“占山翦径的大山匪”里回过神来,又被“门当户对”四个字给震懵了。
她吃惊地抬手去摸叶扶琉的额头:“娘子,你要不要回去歇歇?歇好了再仔细想想。醒醒神,慢点说话。”
叶扶琉看看左右。家里清净有个好处,二门一关,说话不必顾忌什么。
她拉住素秋的手,“素秋,关于叶家的生意行当,有件事想和你说很久了。之前几次想和你拜姊妹,你都不肯。这桩事又要紧,便始终压在心里头没有说与你。但我今天觉得,还是得跟你说。否则你日后必定会时刻提心担忧我,我心不安。”
夏日阳光灿烂,微风吹过庭院。
叶扶琉附耳过去,靠近素秋身侧,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
素秋听着听着,一双美眸震撼地越睁越大。
“你是说……”她颤声道,“我们叶家这几年的古董家私行当,都、都做的是无本生意……”
“嘘。”削葱色指尖压着自己粉嘟嘟的唇,叶扶琉提醒她小声点。
“我们叶家的古董倒卖行当是无本生意,隔壁魏家的山匪行当也是无本生意。两家无本生意凑在一处,你不提防我,我不嫌弃你,门当户对。因此我才觉得两家般配。”
素秋闭眼,睁眼,深呼吸,受不了,起身原地兜圈儿。
绕着院子兜了仨圈,终于把脑子里转不过来的这个弯儿给费劲地转过来了,艰难地说了句,“如此说来……确实般配。”
“就是吧。”叶扶琉一拍手,满意地说,“我跟你如此说完,你是不是没刚才那么忧虑了?我做生意几年了,各色人等都见识过,隔壁魏郎君是走过大风大浪的人,我觉得他人不错。”
素秋仔细思考了一回,还是忧虑。这回换成另一个方向的忧虑。
她压低嗓音劝诫,“所以娘子觉得两家家世般配,魏郎君人不错,堪为良人,足以托付终身?娘子听我一言,托付终身四个字,托付的可是一辈子!魏郎君就算人不错,他身子骨病歪歪的,万一病始终不好,又或许落下什么后遗之症……”
叶扶琉抬手拦住,“别!别想太多。”
视线瞥过院墙对面无人安静的木楼,她凑近些,悄声又说了句实话。
“我是叶家生意当家的那个。一来,家里长辈原本就没有打算把我‘托付出去’,一直都打算招赘来着。二来,人一辈子那么长,哪能做太长远的打算?眼下我觉得魏郎君人不错。他身上的病,我们尽力救治便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素秋嘀咕道,“不管后面如何,总要魏郎君的病先好了再说其他的。病治不好,如何谈得将来?”
叶扶琉装作没听见,眼珠乌溜溜一转,话锋一转,
“说起来,素秋阿姊,这几年你都跟着叶家四处走动,莫要被我耽搁了良缘。最近可有中意的人选?如果有走得近的……”
素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抬手拍了叶扶琉一下。
“我说你两句,你倒反过来说我了?邻居李家王家的几位娘子都碎嘴,轻易不好搭话,只有隔壁魏大是个直肠直肚的性子,碰面时偶尔说两句闲话,如此罢了。你也知道我从前什么样子。这辈子我只要平淡安稳,再不奢求什么良人了。”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看着素秋起身,背影匆匆去了屋里。
又抬起头,睨了眼隔壁。
一大群灰白毛色鸽子呼啦啦飞过庭院,鸽哨悠扬,划破天际。
身材修长的郎君站在木楼高处,垂眸扶栏凝望,沉静眸光胜过千言万语。
叶扶琉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装作没注意到木楼那边的动静,起身去厨房抓了把小米,往庭院里一洒。
半空回旋飞翔的大群信鸽登时全部被米粒吸引下来,灰白鸽子扑棱棱落了满地,咕咕咕地响彻庭院。
叶扶琉拢着裙摆穿梭在满地扑腾的鸽子堆里,慢悠悠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偶尔弯腰摸摸鸽子脑袋。
她往哪处走,木楼上的视线往哪处追随,她低头无声地笑了下,提着裙摆往院墙边快步走近,这回不再故意避着那道追随凝视的目光了,她仰起头,冲楼上郎君的方向大声招呼,“魏三郎君,大白天的只见鸽子,你家的鹰呢?放出来!”
魏桓转身进了木楼。
片刻后再现身时,左肩到胳膊肘弯处已经系上架鹰专用的厚牛皮套,一只成年黑鹰收拢翅膀蹲在他肩上,鹰目炯炯锐利,顾盼凶猛。
瘦削修长的手指抚摸过黑鹰油亮的大黑翎翅,魏桓从猫儿盆里取过一块生肉,往高空抛去, “去!”
一声响彻云霄的清越鹰唳,鹰爪腾空而起,半空拍击展翅,巨大的风声跟随着振翅声呼啸而出,木楼高处的几道竹帘被刮得摇晃不止。
半空中凶猛叼肉的黑鹰并不急着回返,展开三尺有余的一对黑亮翅膀,扶摇直升高空,于百丈高空的阳光下翱翔,很快在视线里变成一个小黑点。
魏桓收回视线,冲着院墙隔壁正仰头张望的淘气小娘子道,“可看好了?”
叶扶琉的目光惊叹地追随往天边而去,极近目力也只能看到一个云里穿梭的小黑点。
“之前只见它在天上飞,原来近处看翅膀展开这么大!魏三郎君,这只鹰你养了多少年了?可有名字?”
“从小养大,十多年了。”魏桓解开肩上手肘的皮系带。
“年少时轻狂,不知起个好名字。给它起名唤作‘绝云’。”
绝云气,负青天,扶摇而上九万里。
叶扶琉笑起来,“是有几分少年气。不过对于鹰来说,是个绝好的名字。对了,魏三郎君,有个事跟你商量。”
魏桓低头注视过来。
叶扶琉站在院墙边,笑盈盈仰着头,“天天隔墙喊‘魏三郎君’,‘魏三郎君’,叫得累,听着生疏。我偷个懒,以后喊你三郎如何?”
魏桓没即刻应声。搭在木楼扶栏处的拇指食指关节细微地握了握,又松开了。
他的眸子黑沉,往下凝视时带着专注追随意味,于无声时胜过言语。落在院墙边站的俏生生的身影上,冲他扬起的笑靥明媚胜过盛夏阳光。
他也微微地笑了下, “如此甚好。”
拇指收拢,缓缓交握,他斟酌着道,“天天隔墙唤‘叶小娘子’,听着也生疏。不知称呼‘四娘’……”
“家里没人唤我四娘。”叶扶琉摆摆手,又去厨房里再抓出一把小米,蹲在满地啄食的鸽子群中央,小米摊上白玉色的手掌中央,在满耳咕咕咕地叫声里,挨个地摸羽毛脑袋。
“我的名字你已经知晓了,单独时唤我扶琉就好。若有人时……”
她想了想,“跟我家几个阿兄一样,唤我幺娘吧。”
——————
“世子,世子,莫要再喝了。”
酒楼二楼临河的阁子里,几个亲随正在苦劝,“喝多酒伤了身,这趟回去国公府,大夫人必不会放过我们的——哎哟。”
“滚!”祁棠毫无预兆地大发雷霆,起身一脚一个,全踢了出去。
无人的阁子里,冷冷清清的影子相伴。祁棠对着窗外的暮色抹了把泛红的眼眶。
青楼女子秦水娘,收了仇家重金蓄意接近他,却又看不上他。
商贾女子叶四娘,只肯对着病歪歪的表兄魏桓笑,还是看不上他!
他祁棠哪里不好?
独自喝了整个下午的闷酒,闷哭了一阵,祁棠渐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里生,起身把满桌子的酒菜稀里哗啦都砸了,在店家小二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里起身大步出了阁子,怒喝道,“儿郎们!现在就跟我走!”
豪奴们呼啦啦涌围上去,“郎君,我们去哪里?”
祁棠:“去叶家!”
众豪奴:“去叶家?啊,好!”
正是酉时末,太阳眼看着要落山,卡在日夜交替的时刻去叶家,豪奴们自以为领会主人用意,纷纷摩拳擦掌高喊,“奴等这就去把叶小娘子抢来!”
祁棠抬脚踹在喊声最大的豪奴屁股上,把人踹了个大马趴。
“滚!谁叫你们抢人了,你们是国公府出来的还是山匪下山了?” 祁棠怒喝一声。
他喝了整个下午的闷酒,反复揣度,越想越觉得早晨在魏家木楼见面时的那番话说差了。
怪就怪他喝多了酒,去魏家兴师问罪,又没能提前打好腹稿。谁能想到在魏家木楼上,居然能碰着给主顾家保养冰鉴的叶小娘子呢。
叶小娘子手里不缺钱,又不缺生意,她不想攀高枝!
姓沈的拿满箱金子打动不了她,他的泼天富贵明显也打动不了她。姓沈的有句话没说错,他们还真是难兄难弟,错到一处去了!
她叶扶琉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只对着魏三表兄说笑?沈璃说,她就好病弱美男子那一口。那是姓沈的想歪了,对女人的见识不够。
祁棠在江宁府多的是狐朋狗友,女人堆里打滚的浪荡儿不在少数,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耳边风闻了许多过来人的经验。
十来岁的小娘子么,都是有憧憬,盼良人的。隔壁的魏家隔三差五照顾她生意,一斤重的足金饼天天往叶家砸。一来二去的,她岂不就喜欢上了?
祁棠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策马沿着长街前行,笃定道,“我知道要如何做了。”
“商贾小富之家,没见识过泼天富贵,这四个字当然打动不了她。她手里不缺钱,简简单单的金银也打动不了她。但如果天底下有一桩事是商贾抵挡不了的,必然是——和她做生意!”
“你们听好了,我要和叶家做几笔买卖,越大越好。等我成了叶家的大主顾,叶小娘子见我必然是笑脸相迎,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
豪奴们齐齐露出敬佩神色,亲随小厮大赞道,“世子英名!”
话音转了个弯儿,小心翼翼问,“那——我们为何要这么晚登叶家的门啊?”
祁棠豪气干云道,“我既是叶家的大主顾了,何必还要等到明天?现在就去敲叶家的门,即刻跟她说!”
酉时正,暮霭沉沉,晚霞漫天。一众豪奴汇集在叶家门口,齐声高喊:
“开门!我家主人有意和叶家做几笔生意,越大越好!你叶家有什么大生意,别家吃不下的,我家主人尽可以做得!”
正围坐在桌前、举筷打算用哺食的叶扶琉:?
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叶扶琉整个人都精神了。和沈家黄了的汉砖生意……不就是难得的大生意吗!谁说祁家宅子下面挖出来的砖不能卖给原主人?
她啪一下把筷子扔桌上,饭也不吃了,当机立断传话去门外。
“有!手边现成一笔大生意,开价二百三十两金,别家吃不下!祁家做不做?”
第38章
叶扶琉洗了把脸, 把人放进前厅,精神奕奕地出去会客,素秋奉来热茶。
祁棠坐在叶家会客花厅里, 享受大主顾的待遇,喝起叶家送上的香茶,叶扶琉含笑有礼地坐在对面, 再不怀疑他身份, 一口一个“世子”尊称,大晚上地出来和他谈生意。
祁棠整个人仿佛暑热天吃进一口冰瓜, 人彻底舒坦了。
他心里一舒坦,嘴里的豪言壮语开始一摞一摞往外放。
“两百三十两金的生意, 寻常人看来不算小。于信国公府来说,呵, 勉强入眼罢了。”
祁棠翘起长腿, 摆出在江宁府时惯常的姿态,漫不经心喝了口茶, “布帛生意少有这么大笔的进账, 听起来像什么稀罕营生?细说说看。”
叶扶琉笑吟吟恭维他, “世子英明, 确实是稀罕营生。叶家除了布帛生意的主业,偶尔也从路过的乡郡收点古董家私。最近手里存了一批货,原本和沈家说好了,谁知道沈大当家吃不下,临时反悔了这桩买卖,好物没有好去处, 令我日夜忧心啊。”
祁棠是听沈璃提过一句,叶家偶尔做做古董家私行当的营生, 生起几分兴趣。
“到底是什么样的好物,说说看。”
叶扶琉凑近几分,低声郑重告知,“汉砖。两百余块雕刻精美的汉砖。”
祁棠精神一振,“两百块汉砖?确实是大生意。汉砖罕见,你如何得来的?”
“不瞒世子,意外得来。”叶扶琉指向自家后院方向,绘声绘色说给他听。
“叶家这处祖宅是三代前的先祖购下,荒了许多年了。顾念着祖先留下的产业,前阵子花费不少钱财人工收拾宅院。结果呢,意外发现梨花树下埋了个大木箱,沉得很!好不容易打开木箱,赫,老祖宗收藏的两百三十块汉砖,整整齐齐码在里头。”
祁棠赞赏,“这么说是叶氏先祖留下的遗物了?倒是难得。”
两边的气氛明显和缓下来,叶扶琉言笑晏晏,闲谈几句,祁棠恢复了矜傲之气,谈起要验货。
素秋就在这时走来叶扶琉身侧,附耳悄声道,“隔壁魏郎君遣了魏大过来。现在人就在花厅外头候着。”
“嗯?有什么事?”
“魏大带刀来的。”
叶扶琉看了眼翘腿喝茶的祁棠,起身走去旁边,“魏三郎君知道祁世子领人来了?”
“祁家喊门的动静太大,早惊动了隔壁。魏家郎君问,祁世子可有为难叶小娘子?娘子不必勉强,让魏大把人驱赶出五口镇便是。”
“你叫魏大回去。跟魏三郎君说,祁世子登门谈生意,他就是叶家的大主顾。如果中途动歪心思,叶家自有办法收拾他。”
素秋匆匆出去传话。
叶扶琉笑吟吟坐回祁棠对面,继续和他闲扯。
“这么大一桩生意,验货是肯定的。只不过货暂不在我这处。世子不介意的话,捎等片刻,我去取一块砖来。”
祁棠毕竟不是个傻的。
两百三十两金的生意,虽说不是惊天动地大数目,却也不至于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值一提”。
上次秦水娘的事,他已经被狠狠骗了一次,心有余悸。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一个比一个会骗人!
他看了眼亲随小厮,小厮心领神会,上前道,“验货当然要验全部,哪有只看一块砖的道理。我们诚心和叶家做生意,叶小娘子莫要存了欺诈哄骗之心啊。”
祁棠开口道,“两百三十块汉砖,全部验货。”
“全部验货……”
如果货在叶家后院,也不是不可以。但全部的货如今都在魏家。
叶扶琉心思如电转,细白的贝齿咬着下唇,露出凝神思忖的神色。
祁棠表面上装作低头喝茶,视线心猿意马地往对面飘。哪里知道喝得是冷茶还是热茶,什么滋味都忘了。
真像,侧脸尤其地像!
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砰砰急遽跳动,他一时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眼前这张相似容貌令他想起了又爱又恨的秦水娘,还是因为叶家小娘子自个儿的天生明媚动人心。
虽说商家抛头露面的声名难听,但不得不说,叶小娘子谈生意时专注凝神的模样……真的招人。难怪招来一群狂蜂浪蝶。
祁棠装作喝茶,眼角余光几乎要黏在叶扶琉身上。
他心里盘算,两百三十两金不是个小数目,国公府账房定然会上报阿父那边。汉砖罕有,一两金的卖价实不算贵,就算报上阿父那边,他的腰板也是值的。这笔彰显实力的大生意,一定要做成了!
素秋就在这时又匆匆走进来,附耳道,“魏大又来了!替他家郎君传话说,魏三郎君此刻就在木楼上,请娘子去后院当面说话。”
“世子稍等,家里有点小事。”叶扶琉客客气气从前院花厅出去,直奔第二进院子。
才走进垂花门,就感觉到高处的视线落在身上,魏桓站在长檐下,远远地扶栏注视。叶扶琉扬声招呼,“三郎!听魏大说你找我?”
听到那句熟稔的“三郎”,提着长裙跑过庭院的轻快身影显现眼前,魏桓眉宇间的郁色逐渐舒展几分。
“祁棠和叶家做什么生意?”修长手指抚摸着咕咕咕围拢过来的大灰鸽子翅膀,“无论他出多少价,魏家出两倍。把他的生意让给我。”
有那么一瞬间,叶扶琉真的心动了。两百三十两金再翻一倍,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价钱!
下一刻回过神来,摆摆手。
“别的生意我就让给你了,这桩真不行。实话对三郎说吧,祁世子那边我正坑他呢。一切都在筹划之中,你别插手。”
魏桓没应声,撒了把米粒给长檐下围拢的鸽子们。
隔了片刻才缓声劝话,“不论你如何筹划。祁家人多势众,叶家人丁单薄。引狼入室乃冒险之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叶扶琉听得笑起来。“好了好了,三郎,难得听你长篇大论讲给我听,讲得对不对是一回事,我知道你多么想劝我了。还是那句话,你别插手。”
魏桓扶栏垂眸。两边对视片刻,开口唤她的名,“扶琉。”
这是叶扶琉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感觉有点奇怪,耳边有点麻麻痒痒的,有点发热。
叶扶琉抬手揉了揉隐约发热的耳垂,瞬间拿定注意。
“有件事正好你在,我还是当面和你商量一下为好。”
“你说。”
“祁世子这桩生意我和他谈定了。不过马上就要入夜,在叶家挑灯夜谈生意是不大好。我想借魏家的木楼用一用。有你家的魏大和魏二在楼下坐镇着,谅他祁家豪奴不敢乱来。”
叶扶琉说完,满怀期待仰头等回复。灵动清澈的圆眼带出三分狡黠,乌溜溜转了一圈。
魏桓心里微微一动。
电光火石间,他猜出几分叶扶琉要借他的木楼谈生意的缘由了。
不再试图再劝,就此默许。
他转身下了木楼。
一刻钟后。魏家门户敞开,祁棠从叶家里客客气气地被送出来,魏大前面引路,叶扶琉相陪,莫名其妙进了魏家。
俯仰楼的木匾额出现在面前时,祁棠忍耐的怒气爆发了。
上次在木楼受辱,他早已发誓再不见魏家这位阴险狡诈的三表兄。
“我和你叶家谈生意,为何要过来魏家的木楼上谈!”
他压抑着怒气和满腹醋意质问叶扶琉,“难不成你叶家谈个生意,还需要我那位好表兄在旁边充当见证不成?你们两家邻居关系竟如此亲近?!”
叶扶琉不急不缓当先往木楼上走,并不理会质问。
“世子稍安勿躁。一来,魏三郎君并不在木楼之上。二来,是世子自己要求验货,我才专门带你过来。为了世子的要求,我还欠了三郎君一份人情呐。”
言语间已经走到紫檀木盖大冰鉴面前,弯腰打开暗门,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冰墙。
在祁棠瞠目注视下,挪开两块冰,从冰块遮挡的里层摸出一块雕刻精美的石砖。
“喏。世子要验的货都在这里了。”
祁棠难以置信,委屈中夹杂气苦,“你连这等重要的贵货都存在魏家?!你和他到底——”
叶扶琉侧了侧身。
清澈眸光冷静而审视,毫不客气截断道,“我和魏家三郎的关系好坏,与世子你无干系。要做我叶家的生意,就来验货。不想做叶家的生意,叶家不奢求,世子可以走了。”
祁棠:“……”
祁棠憋屈地深吸气。他和叶扶琉打交道虽说只有三两回,却多少知晓她的性子。他眼下憋不住气拂袖而去,眼前的美人就再不是他的了!
祁棠忍着气,硬生生把话头扭转回来,生硬地吹捧,
“——好个乡邻交情,好一个藏物所在!谁能想到冰块夹层里别有洞天?叶小娘子办事精明。”
叶扶琉刚才不曾理会他的愤怒,此刻更不接他的吹捧,只翘了翘形状漂亮的唇。
“好说。汉砖贵重,沈大当家那边买卖又谈崩了。叶家人丁单薄,若是被人强抢了好货去,岂不是要哭死。想来想去,还是藏来魏家最好。”
说罢,她催促说,“叶家的诚意,已经展露在世子的面前了。世子这边的诚意如何展露?当场查验,银货两讫?”
祁棠理所当然,豪气承诺,“当场查验,银货两讫!”
木楼上灯火通明,半卷起的竹帘映出十多条忙碌身影。
魏大抱臂在楼下看着,和身边的魏二商量,“他们在楼上忙活什么呢?”
“郎君都允了,你我别管。”
魏二答得言简意赅,“哪怕把木楼原地拆了也随他们。你我护着叶小娘子莫出事就好。”
楼上众多人影晃来晃去忙活了半个时辰,祁棠当先下楼来。
下楼时背着手,一言不发走出木楼,脚步匆匆,神色带着几分羞恼模样。
祁家七八名豪奴簇拥着主人一涌而出,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跟在后头溜溜达达下楼来。
魏大跟在叶家人后头,感觉到两边的古怪气氛,悄声问素秋,“两家生意没谈成?”
素秋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三分生气七分无奈,“生意倒是谈成了。祁世子满口应得爽快,货也全验过了,等到最后银货两讫的时候,噗……没钱。”
最前头大步出门的祁棠脚步突然一顿,忿然回身怒斥:
“叶小娘子管好你叶家的人!自己没见识,却来编排本世子没钱?今日我已筹到了——”五十斤金。
但沈璃当日在叶家门外敞开钱箱的场面实在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五十斤金”三个字说出来,岂不是昭告众人,他手里的钱是从沈璃那边抠来的?
祁棠硬生生吞下后面半截,回身对叶扶琉道,“宽限三日。两百三十两金的货款,三日内必定送上叶家门外。”
叶扶琉和气地道,“那就等世子三日。”
听她的语气温柔动听,丝毫没有嫌弃的意味,祁棠大为感动,心里一热,大步走回几步,走到叶扶琉的面前,就要握她的手,“扶琉,多谢你信我——”
眼前人影一花,叶扶琉轻巧往旁边退开半步,祁棠伸手没握住香软柔夷,倒握住了旁边看热闹的魏大的手。
祁棠:“……”失手。
魏大:“……”晦气!
叶扶琉领着叶家人往外走,边走边心平气和道,“叶家看重每一桩生意。祁世子,三日之内,你是叶家的大主顾,我自然待你客客气气的。不过——”
她的脚步停在廊下,回眸瞥一眼原地发怔的祁棠,客客气气继续道:
“叫我的名字就不必了,听着别扭。‘叶小娘子’,‘叶四娘’,这么多名头不够祁世子叫的吗?”
——
魏桓在前院坐等。
升降木灯台陪伴身侧,举杯自斟自饮。见叶扶琉从二门里转出来,放下犀角玉杯,“木楼用好了?”
“用好了。”叶扶琉走过他身侧,探头去看杯里的残酒多少。
“今晚喝了多少?病势才好点就喝酒,咽喉溃破不想好了?”
魏桓展示杯底给她看, “心里有数。只喝了半杯。”
叶扶琉挥挥手,“你是走过风浪的,好坏厉害你自己都知晓,我不和你多说,你自己看着办。”
魏桓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起身伴她出门。
月色下除了近处的蝉鸣,还有远处隐约的蛙鸣,叶扶琉悠闲地踱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惊奇问,“你可以起身开门了?”
“与你说了,病情有所好转。” 魏桓手臂发力,卸下门栓,正要开门时,秦陇眼疾手快冲上半步,赶紧替他把沉重的木门给拉开了。
“魏郎君病还未全好,哪能劳动你,我来我来。”
秦陇看魏桓的眼神像看一件轻易摔碎满地的薄脆瓷器。不止秦陇,叶扶琉的眼睛里也明晃晃露出同样的意思,关心里又带点忧心。
魏桓哑然。重病了一场,病中不能起身的场面被她见多了,倒叫她觉得他从来都是这般风吹就倒的模样。
他停在门边,倒也不分辩什么,只把手里的灯笼递过去,缓语叮嘱叶扶琉, “提我的灯笼出去。出门看地。祁棠那边——”
叶扶琉:“我可以。你莫插手。”
魏桓深深地看她一眼,应允,“我不插手。”
秦陇和素秋隔着五六步缀在后头,隐约听到风里传来几句,“三郎回去歇着。灯笼我带走了。”
魏桓叮嘱,“回去早些睡下。我看你那处灯火时常亮到深夜,熬夜伤身。”
叶扶琉噗嗤笑了。
“你若不熬夜,如何能看到我熬夜?同样的话送还给你。熬夜伤身,三郎也要早些睡下呀。”
魏桓笑而不应。
如今换成叶扶琉不依不饶了,“应我呀!”
魏桓:“好。你睡下,我便睡下。”
“这就完了?说了半日,满口都是你啊我的,叮嘱谁早些睡下呢?我都喊你三郎了。”
两人间静了片刻,魏桓瞥过跟随的叶家人,“你家人都跟在身后,听得清楚。”
叶扶琉满不在乎,“他们早知道了!”
她轻盈地跨出门槛,脚尖却悬在半空不落下,身子转回半圈,神色隐含期待,一双乌亮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还不喊我?真的不喊我?我可要走了。我可真走了。
魏桓神色表情并不显露什么,眼睛里却无声漾了笑,把灯笼柄递过去,暖黄灯光映亮门外黑夜。
“拿好了。回去早些睡下,扶琉。”
“哎,三郎也早些安睡。”叶扶琉快活地接过灯笼,当先出门去。
素秋跟在后头笑看着,进了叶家的门才悄悄和秦陇道,
“哎,娘子太张扬了,在人前还得收敛些。不过这是她原本的性子,不奇怪。”
秦陇一脸麻木地进门,“‘他们早知道了’。他们是谁?里头总不会有我吧?主家什么时候和魏家郎君走这么近了?我不知道!”
第39章
沈璃酒醒了。
听到亲信带着哭腔转述的, 他和祁世子在酒楼阁子里互放狠话的情形……手压着装满五十斤金的木箱,半晌没说出话来。
放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国公府的贵胄世子跟他较起真来, 他一个商家哪有反悔的道理?但若叫他老老实实把五十斤金双手奉上——做什么千秋大梦呢?豁出去连命都给他拼了。
沈璃面无表情擦了把脸,起身就往酒楼外走。
既然祁世子打着监察江南税银的公务名头,凭什么只跟沈家一家商量, 只薅沈家一家的羊毛?
沈家这么多年的经营不是白做的。他这就去请本地的父母官卢知县, 顺带把本地大小行商都拉来做陪客,一起来陪大佛, 所有人一起商量!
沈璃边上马边吩咐下去,“眼线散开, 盯着祁世子的行踪。不管他人在何处,你们只管把所有本地行商都请去他面前。我亲自去请卢县尊。——钱箱子带回沈家收好!”
——
天边传来清亮鹰唳。
魏二高声嘬着呼哨儿在前方纵马开道。魏大牵着马缰绳, 走在山脚林边山道。
“郎君慢些。”魏大担忧地道, “身子还未大好,正当静养才是。”
“静养太久, 总得动动。”魏桓今日脱下居家养病的大袖襕袍, 穿了身窄袖贴身的银灰色骑射袍, 接过缰绳, 怀念地摸了摸高大黑马的耳朵,喂一把干草。
“有阵子不见了,怀风。”
名叫怀风的骏马打了个响鼻,湿漉漉的乌黑眼睛打量面前的人片刻,大脑袋探过来蹭了蹭。
魏大乐了。“郎君,两年不见了, 怀风还认得你。”
魏桓又喂过去一把干草,摸了摸怀风的黑长鬃毛。“马比人记性好。”
他攥住缰绳, 调整鞍辔高度,随即踩着马镫上马,皮靴底马刺轻踢马腹,“驾。”
怀风轻嘶一声,轻快地往前均匀小跑起来。
魏大紧张地跟在身后。
魏桓控着缰绳,绕着林间空地缓速小跑。绕两三圈后,怀风跑得起了性,突然嘶鸣一声,前蹄腾空,高高越过前方一处树根隆起的障碍,不再绕圈子跑,而是笔直沿着林间小道往前飞奔而去。
骏马越跑越快,很快就把魏大抛在后头,化作视野前方浓密树荫尽头的小黑点,魏大喘着气叉腰停在路边盯着。
前方的骏马渐渐缓速勒停,原地转了半圈,又往来处直奔而回。
蹄声奔腾如雷电,耳边刮过呼啸风声阵阵,骏马越过魏大身侧的时候,魏桓在马背上伸手,“弓。”
魏大卸下肩头的黑木长弓抛过去。魏桓抬手半空接过,掂了掂长弓的分量。
六十步外的大樟树干上早已挂起一个人型草靶,魏桓控着缰绳,视线盯住草靶方向,默估距离和风向,等马匹再度奔过樟树的同时,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白羽箭,夹在指间,张弓搭箭。
嗡——
一声弓弦振响。
魏大疾跑过去,从标靶旁的树干上费劲拔出箭矢。“郎君,差了几寸。”
魏桓勒马打量射偏的箭,笑叹,“两年没练,手生了。”
魏大苦劝,“累了就歇歇。毕竟骑射底子在,不急于一时半刻的。还是把病养好为重。”
魏桓拨转马头,“驾。”
清脆的马蹄声疾奔去远处,片刻后,又风驰电掣转回来,奔马带起的呼啸风声里,魏桓取出一支白羽箭,搭在弓弦上,再度瞄准标靶,稳稳地拉开弓弦。
“嗡——” 又一声细微弓弦响。
魏大高喊,“中靶!”
魏桓路边勒停马,魏大连草靶带箭矢一起拖过来。魏桓翻检几下箭尖入靶的位置和深度。“病了一场,退步不少。臂力要重新练起来。”
魏大指着正中红心的草靶道,“准头难练,臂力好练。练起来也就几个月的事。”
魏大这边忙前忙后,那边魏二带着黑鹰去半山腰猎捕扑食一场回返,抱臂靠在树干边看着。
趁着空闲时,魏大低声和魏二嘀咕,“郎君这是怎么了?自打从边境回来,两年多没骑射了,今天突然摸了弓。”
魏二抱臂应了句, “摸弓算什么?郎君前两天还放了鹰。”
“啊?”魏大摸不准头脑,“我跟你说骑射,你跟我说放鹰作甚?”
魏二:“我的意思说,隔壁叶小娘子让郎君放鹰,郎君就把绝云放了出去。之前郎君也有快两年没亲自架鹰了——”
没等话说完,魏大急眼了:“这可不行。绝云多大一只?展开翅膀有三尺来长,成年大鹰起落的劲儿可不小!郎君身上病还没全好,旁边没人看顾着驾鹰,你也不劝一句?”
嗡——弓弦破空声再度响起。
魏二的眼睛盯着草人靶心透入的一支颤动利箭,嘴里说,“听得懂的已经懂了。听不懂就算了。”
魏大:?
他后知后觉地吸了口气,“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魏二:“嘿。我可什么也没说。”
头顶传来一声高亢鹰唳,巨大黑影从林间高处盘旋俯冲,准确地落在主人肩头。鹰隼飞落的巨大俯冲力震得周围枝叶颤动不休。
魏桓把长弓挂在马背上,安抚地摸了摸绝云收拢的黑长翅羽,投喂了一块生肉。
——
五口镇叶宅。
叶扶琉招呼秦陇把门外的一车甜瓜拖回来,惊讶确认,
“隔壁——秋高气爽,郊游去了?”
素秋:“魏大早晨过来拿朝食是这么说的。中午时我看了一眼,隔壁锁了大门,家里确实无人了。”
“都能去郊游了?这么说来,三郎的病情果然好多了。”叶扶琉笑起来。
秦陇吭哧吭哧地拖一袋甜瓜进院子,打开麻袋,边把甜瓜往院墙角落堆边问,“魏家郎君和主家看着亲近,名字都叫上了,怎么不声不响地去郊游,也不提前叫主家一声?主家,我说你还是当心点隔壁——”
叶扶琉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个甜瓜,“又脆又香的甜瓜,拿去吃。少学林郎中碎嘴子。”
秦陇捧着甜瓜往后院走,不满地嘀咕,“又脆又香,就是不甜。整个夏季专挑不甜的甜瓜买,瓜地里不甜的瓜都被我们家给包圆儿了……”
素秋切好一盘甜瓜,端过来和叶扶琉对坐着吃。
她心里其实也有许多想说的。秦陇想什么直接说出来,倒替她省了事。
“大管事说的其实也有几分道理。”
素秋轻声细语地劝说,“眼看着娘子和魏三郎君相处着亲近了。但两家的关系说起来,毕竟只是走得近的邻居……娘子,不是我顾虑多,娘子要不要写封家书,知会叶家在京城的长辈……”
一道黑影就在这时从天边远远地翱翔半圈,越过头顶蓝天。
叶扶琉仰头去看。“我瞧着那小黑点像是魏家的鹰。”
素秋也抬头打量,“那么个小黑点,怎看得清?说是路过的大雁也行。”
叶扶琉还是感觉像:“展翅转弯的架势像绝云。”
两人正吃着甜瓜仰头看天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随即有人敲门,“叶家娘子在吗?我家郎君请娘子出门外说话。”
喊门的声音洪亮,不用分辨也知道是魏大。
叶扶琉一拍手,“我就说看着像。果然是他们回来了。”
“我在。”她起身应门,顺手捞了三块甜瓜,“家里才切的甜瓜,每人拿去尝尝。”
魏大就在眼前,魏二精瘦的身板最近也看熟了,叶扶琉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块。
骑在高头黑马上的骑手个头高挑,手长脚长,穿一身干练贴身的银灰窄袖骑射袍,脚下蹬长马靴,视野余光一眼扫过去感觉陌生,那人却从马上伸手过来接甜瓜。
叶扶琉拿着甜瓜本能地一侧身,不肯给陌生人。清澈分明的视线转过来,不满地瞪去一眼,迎面却对上一双熟悉的黑潭眼睛。
魏桓伸手接了个空,有些意外,冲她微微地笑了。“我不能吃?”
叶扶琉惊奇地打量魏桓今日的打扮。
从头看到脚,新奇又陌生。
从她和魏桓初次见面起,他就在家中长居养病。身上总是穿着文士的宽袖襕袍,人又消瘦,气质显得清贵又文弱。
她暗中猜测几次,从前魏桓在北边当山匪的时候,是不是总是“羽扇轻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二把交椅的当家角色。
但今天的魏桓稳稳当当坐在马鞍高处,身材挺拔如枪,单手握住缰绳,沉静气质压人。从前聚啸山林的山匪当家的本色,赫,显出来三分了啊!
叶扶琉新奇地打量完毕,把手里捧的甜瓜递过去。
“特意挑的又脆又香又不甜的甜瓜,你可以吃,尝尝看。”
怀风是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马头几乎和叶扶琉同个高度。她这边捧着一块甜瓜往马背上递,那边怀风喷着响鼻转过脑袋,湿漉漉的黑眼睛盯着嘴边的甜瓜,大脑袋凑过来,咔哧,毫不客气啃了一口。
叶扶琉:“……”
魏大捧腹大笑。魏二过去拍了一记马脑袋,把还在咔哧咔吃啃个不停的大脑袋往旁边扭,“出息了怀风!甜瓜是叶小娘子给郎君的!”
马脑袋被硬扭过去,湿漉漉的一双眼睛还在不舍盯着甜瓜。叶扶琉叹口气,把啃剩半截的甜瓜全塞怀风嘴里了。“吃吧吃吧。”
她往马鞍高处招呼,“三郎等等,我再去拿块新的来。”
魏桓坐在马背上笑。
不是叶扶琉偶尔见到的不出声的微笑,而是肩头都微微震动,抚摸着马耳朵,视线望向她,有欢喜愉悦从心底升腾,又由里而外地发散而出。
满含笑意的眼睛专注地望过来,声音倒还是如往日那般沉着,“不急。”
魏桓翻身下马,拍了拍猛啃甜瓜的马脑袋,把缰绳递给魏二,从马鞍边解下两个鼓鼓的牛皮囊。
“今日出游,入山打了点野味。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叶扶琉招呼素秋出来,两个人先扒拉开一个牛皮囊。
嚯,两只毛色漂亮的大山鸡!
“今晚就吃炖山鸡。”叶扶琉当即定下, “我和素秋半只,秦陇半只,再给你那边送一只去。”
魏桓唇角弯了弯,递过第二个牛皮囊。里头满满的装了一整袋上好的菌子。
叶扶琉拎着满袋山菌子回前院,边翻边啧啧称奇,“挑拣得够干净的啊。一个毒菌子也没有,全是肥美能吃的好菌子。”
魏桓笑看不语。
魏大在旁边插嘴,“还能给你们送有毒的菌子来?我们先挨个细细挑过一轮,郎君还不放心,自个儿又挑过一遍,层层筛出来的。”
叶扶琉蹲在庭院里,停了翻捡菌子的手,眼神明亮亮的,侧身睨一眼魏桓。“你会挑菌子?”
魏桓撩袍蹲在她身侧,从地上捡起一个厚实大菌子:
“略有所知。看形状,闻气味,观色泽,不认识的菌子不采。这个是竹荪。”
叶扶琉满意地接过他手里的大竹荪:“菌子滋补。今晚就吃竹荪炖山鸡。”
几人正在庭院里热热闹闹地数菌子时,门外又被敲响了。
几个豪奴隔着门高喊,“叶家娘子在不在?我们世子赶在三日期限之内,把货款筹来了。足金足两!”
祁棠掸了掸衣袍灰尘,亲随小厮忙碌把主人的衣摆褶皱拉平,又递汗巾擦脸。
“叶小娘子,祁某如约登门。”
叶家门开了。祁棠看到开门的人,脸色连同说话尾音齐齐一变。
“——魏大!你怎么在叶家!等等,为什么是你应叶家的门!”
魏大站在门边,抱臂道,“郎君在叶家,我自然在叶家。有问题么?”
问题大得很。
魏桓和叶扶琉并肩蹲在一处,叶扶琉手里捏个厚实大菌子,脸上的笑意还没淡去,带着笑侧身往门边望来。
看到门外祁棠的同时,眉眼间的盈盈笑意就仿佛冰雪化春,消融不见了。
叶扶琉起身客气打招呼,“祁世子来了。可是筹足了银两,来寻我做成买卖,银货两讫了?”
祁棠傲然道,“正是!”
他今天是带着两百三十两足金的货款来的。当即摆出大主顾的气势,撩袍迈进门里,“先让不相干的人离去。我们再细谈生意。”
叶扶琉拨弄着手里的大菌子,“我叶家门里没有不相干的人。世子是大主顾,魏三郎君也是大主顾。两边都是大主顾,哪有一边谈生意另一边赶走的道理?世子要谈生意就进来。不想谈带着你的钱箱子出去。”
祁棠震惊了。凭什么!
他遣人连夜赶往江宁府。三天日期太仓促,支取金额又巨,账房知会了阿父,只拨给他一百两金。
他好容易才从姓沈的手里抠来另外一百三十两金,两厢凑在一处,终于凑足了货款。
今天他可是带着沉甸甸的钱箱子上叶家的门做大买卖,凭什么他还是这般待遇!
祁棠心气不顺归不顺。钱都带来了,要他此刻走是万万不可能的。他直接一脚跨门里了。
在豪奴的簇拥下立在叶家庭院里,眼风斜瞄过魏家那边,像是这时才看见似地,不冷不热打招呼,“三表兄。”
魏桓站在原地,冲门外不省心的表弟冷淡一颔首,“表弟。”
祁棠转头问叶扶琉:“魏家和你谈什么生意?有你我谈的生意大么?”
叶扶琉:“论生意规模,倒是没世子这桩生意大,不过魏三郎君送来的货我喜欢。”
祁棠极为不服气:“什么货?能有你我交易的货贵重?”
叶扶琉的视线扫过周围,愉悦地道: “贵重野味。”
祁棠:??
祁家人震惊的视线齐刷刷扫过周围。
所谓魏家送来的贵重野味……该不会是地上的俩山鸡和一堆菌子??
第40章
沈璃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五口镇到江县衙门有半日的行程, 骑马一个时辰准到。他原以为当天就能来回,没想到卢知县人不在县衙。江南秋高气爽天,卢知县雅兴大发, 不知去了何处踏青远游。
沈璃到处打听,绕着江县周边寻摸了两三日,终于把骑着小青驴摇头晃脑吟诗的卢知县给当面堵在一片临水竹林里。
好一番游说, 说到“祁世子微服暗访五口镇, 暗查本地税银缴交情况”……卢知县神色大变,立刻同意跟随他来五口镇一趟。
今年江县的赋税没收足, 卢知县又狠不下手压榨县里百姓,改而寻本地富裕商户募捐, 就是想悄无声息把赋税给补足了。
谁料到上头突然来了个监察税银的祁世子!
人还是暗访,谁知道被他暗访出什么名堂来?会不会有不服气的富商暗中跑去喊冤?必须得当面迎接, 把人给迎去县衙, 放在眼皮子底下供着啊!
沈璃轻轻松松把卢知县给请来了。
路上还不忘记给魏家一刀。
“县尊发起的募捐盛事,草民等欣然参与。但草民近日清点目录, 居然漏了五口镇的富户魏家。县尊不知, 草民商号只是生意铺得大, 名声响罢了。真正的江县第一富户, 还是要数闷声不响的魏家。”
随即绘声绘色描述起魏家出手就是一块足金饼的豪阔气派,“草民等望尘莫及。”
卢知县惊得出不了声。
都说江南巨贾豪阔,他想不到能有如此豪阔。一斤足金饼,十六两金,折合将近两百贯钱……满库仓都是金饼,随随便便扔一块出去, 这家底得多豪横!
他这七品知县每月的俸禄才十五贯!十五贯!
卢知县是彻底记住五口镇魏家了。
那边卢知县准备迎接事宜,这边沈家账房扯着沈璃哭诉, “大当家不在的这几天,我们无能,我们未能守住钱财啊!”
短短三天不在镇子,沈家装五十斤金的沉重钱箱子,肉眼可见地削平一层。
沈家账房哭诉,“——被祁世子手下的豪奴找上门来,威逼利诱,以权势威逼,硬取走了一百三十两金!”
沈璃面沉如水。“无妨。卢知县如今就在镇子。我们想些办法,借力打力,总能叫他把沈家的钱给吐回来。——祁世子现今人在何处?我立刻领着卢知县去找他!”
沈家亲信悄声回复,“叶家!祁世子抬着咱们的一百三十两金,直奔叶家去了。”
沈璃磨着牙道:“不打扰叶家。魏家郎君可在家里?我先领着卢知县去找他。”
沈家亲信悄声道,“也在叶家!”
沈璃:“……”
正踌躇时,沈家线人从外头飞奔而入,喘着气说,“回……回大当家,祁世子刚才出了叶家,直奔隔壁魏家去了。小的亲眼见他和魏家郎君两个并肩进了魏家的门。”
沈璃大喜过望,立刻起身,“告知县尊那边,现在就去堵人!”
——
叶家厨房的大铁锅咕噜噜炖煮着菌子山鸡。浓郁的香气透出门窗,飘过院墙,弥漫到隔壁魏家的庭院里。
魏家木楼下,松柏环绕的幽静庭院间,金光闪耀,光亮耀眼。
叶扶琉把金铤一根根叠起,排列在石桌上。
银货两讫。
两百三十块汉砖,换来两百三十两金。今年最大的一笔生意,落袋为安。
魏桓坐在石桌对面。绿豆汤里洒了把碎冰,沁人心脾。他舀起绿豆汤,抿了一口。
虽说节气入了秋,晌午日头下的天气依旧炎热不堪。叶扶琉以天热的借口,又和魏家借用凉爽木楼,和祁棠在木楼上当面填写商契,两边画押,魏桓做见证。
两边画押毕,叶扶琉收起契书,叮嘱秦陇去叶家地窖取冰,给木楼上的两个冰鉴换水补冰。又以感谢的名义,邀魏桓下楼喝冰镇绿豆汤。
魏桓一句也未多问。
叫他去庭院里喝绿豆汤,他便去庭院里坐着。
叶扶琉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从头到脚都透出快活劲儿,兴致勃勃地取两块长金铤在手里摆弄。
“总算在中秋节之前把生意给做成了。”
魏桓从尾音里听出几分欣慰意味,问她,“中秋节之前有什么讲究?”
“倒不是做生意有讲究。事关中秋节礼。”
叶扶琉扳着手指算账,“手下几百来号人,二十五家铺面,我是不大亲去各家铺面盘帐的,还好各处掌柜的对叶家生意还算尽心。中秋节是大节,每年就属中秋节礼发下去的最多。”
金铤在掌心掂一掂就知道是十两锭。她随手从箱子里取出八根金铤摞在一处,“发下去的中秋节礼大概要这么多。”
又点出五六根金铤,“江县今年搞的那场富户募捐,我拿布帛库存抵了捐额,但库存见底,还得加紧采买。采买起来又是一大笔。”
两笔开支抵消入账,才入手的两百三十两金去了一半。
魏桓心里默算片刻,叶家布帛生意摊子铺得大,手下雇请的人又多,听来似乎不怎么赚钱。他有心询问叶家要不要资财帮扶,又担心话出了口,万一引发不悦反倒不好。
正沉吟间,叶扶琉把两笔开支的十来个金铤挪去青石地,又仔细清点一遍石桌剩下的金铤数目,小小的不痛快立刻抛去九霄云外。
“剩下的一半足够今年整年开销了。”她愉悦地说。
素秋在旁边插嘴,“娘子,别忘了北边。大郎君和二郎君都会送节礼过来,多多少少能填补一些。”
“对。”叶扶琉立刻叮嘱,“我们不是新仿制了一对红木的升降灯台么?两位阿兄一边送一个,就当是中秋回礼。”
素秋在旁边当场记录在册,“正好有批船最近要去京城。时间——”她算了算,“走大运河,时间正好赶得及。今晚把一对木灯台擦洗干净,明天就装船。”
魏桓在旁边默听了一阵,开口询问,“叶家的两位兄长,人在京城?”
叶扶琉不瞒他,“大兄二兄都在京城。一个经营铺子,一个做官。”
“嗯?”魏桓倒有几分诧异。
叶扶琉的老本行营生做得风生水起,这行当说实话,行走于黑白之间,顺顺当当运作下来,全靠胆大心细眼光毒。他实在想不到,叶家竟然有人在官场里。
他默然思忖,叶姓的京官……
依稀有几个姓名闪过脑海,都不是高品京官。五品以下官员无需参与朝会,他基本都未见过,对那几人的相貌年纪毫无印象。
叶扶琉清点两遍金铤数目,放回叶家自己的钱箱锁好,交予素秋收好保管。自己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左右张望片刻,问魏桓道,“你家的鹰呢?刚才见它落在木楼栏杆上了。”
魏桓往南边长檐下指,“那里有处它喜爱的木巢。”
他呷了口绿豆汤,也反问叶扶琉,“七月将尽,过几日便入八月。八月中秋是大节,你们今年新搬来镇子,如何过节,可有个打算?”
“我和素秋商议过了,都觉得人越多越热闹才好。”说到这里,叶扶琉顿了顿,视线往魏桓身上乌溜溜转了一圈,
“说起来,魏家人也少。你觉得……两家一起过中秋,这个主意怎么样?”
魏桓并不意外,汤匙拨了拨汤里漂浮的百合,把话题顺理成章接下,“正好。我也有此意。”
他抿了口汤,又道,“叶家两位兄长在京城,你三兄呢?中秋月圆,阖家团聚。不打算邀来五口镇过节?”
叶扶琉自个儿早盘算过了。“三兄人在钱塘老家,住处离这里倒不算远。我已经在写信请他过来镇子过节。哎,就怕他不肯来。”
“怎么说。”
“我那位三兄……”叶扶琉难得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
“性子比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不硬拉他出去,他能整个月不出后院一步。我小时候爱玩闹,要他陪出门逛一趟市集,简直要他的命一般。我年年写信,三兄年年不肯出来。最后都是我回钱塘看他。钱塘到五口镇的距离说远不远,坐舟船五六天水路吧。他多半不会来的。”
魏桓:“唔……令三兄的性情,听来像古之隐士。”
“可不就是隐士么!”叶扶琉赞同地一拍手, “整天侍弄花草,吟咏读书,养了一院子的梅花。每年冬春开花时可好看了。”
魏桓点点头,果然是性情高洁的隐士无疑了。赞赏的言语在舌尖转了一圈,突然顿了顿。
他意识到一桩难以解释的事。
“记得听你说过,你从小跟着家中兄长读书学画。一身的本领,都是三个兄长教授的?”
叶扶琉更正,“大兄二兄常年在京城,主要是三兄教的。”
“……”魏桓沉默地起身加了半碗绿豆汤。
一个种梅读书,整年不怎么出门的隐士……是怎么养出叶扶琉这个偷家小娘子的??
他直觉问题不好问,按捺下去。两边随意闲聊漫谈,魏桓捧一碗冰镇绿豆汤慢悠悠地喝,喝了小半个时辰。
魏大抱臂在木楼下炯炯盯视许久,忍不住过来回禀。
“郎君,跟你说个事。祁世子到现在都没下楼!他在楼上磨磨蹭蹭那么久做什么?总不会在帮秦大管事添冰罢?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魏桓安安稳稳地喝绿豆汤,“不必。等他好了,自己就会出来。”
魏大:??
又安坐一炷香功夫,整碗冰镇绿豆汤硬是喝得见了底,祁棠领众豪奴在前头,秦陇跟在后头,每人满头满身都是汗的下楼来了。
“可算办成了。”搬了小半个时辰的砖,秦陇甩着酸疼的手臂对叶扶琉说,“大热天的,这活计可真要命。”
叶扶琉起身给他递了碗冰镇绿豆汤,“大管事辛苦。”
秦陇肠胃熨帖了,人也就舒坦了。
费了大力气,总算把两百来块砖头挨个查验完好,全放在祁家来时装金铤的大木箱里,把这尊大佛给送走。
他今天算是开了眼,天底下什么样的买卖都有,竟然有人愿意出价一两金买一块砖!
秦陇今天的活计干完了,打算先回叶家歇着。时机不巧,人放下冰镇绿豆汤碗才走去前院,魏家门外正好响起一阵拍门叫嚷声。
魏家后院的木楼下,秦陇去而复返,眉头大皱。
“娘子,沈大当家带人来了,正在猛敲魏家的门,口口声声要找祁世子。”
叶扶琉头都不抬,继续喝汤,“祁世子早走了,难道我们还能变个出来给他?”
魏大冷笑一声,捋袖子提棒就要出门。
秦陇在前院瞧得清楚,拦住警告: “慢些动手。姓沈的把卢知县领来了。堵门的不是沈家人,是咱们江县的卢知县。隔门听他说,今日寻不到祁世子也无妨。先见一见魏家郎君,谈一谈募捐的事。”
叶扶琉:??
真人不露相,看着书生气的卢知县竟如此生猛,雁过拔毛,连退隐江南的前山匪家都不放过……
乌亮眼睛饶有兴趣地往旁边滴溜溜一瞄,眼神明晃晃地问:【县里募捐,你给不给?】
魏桓以瓷匙舀了舀汤。
当初决定退隐江南时,他是真没料到会有被官差堵门募捐的一天。
此刻堵在魏家门外,沈璃身后摇着大羽扇的中年白面文士,细看有点眼熟,岂不正是本地的父母官儿,卢知县?
魏家门开了一扇。魏二堵在门口,不让人进。
沈璃眯起一双狐狸眼,带笑上去打招呼。
“本地县尊在此,怎么魏家主人都不出面?听闻魏家郎君最近的病情大有好转,但我等乡邻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面,大家都好奇的紧。趁着今天的机会,大家见见面,混个脸熟也好。”
魏二抱臂斜乜着门外乌泱泱的人群,并不说话。
卢知县上前两步,手摇羽扇,笑呵呵往门里高喊:
“是本官孤陋寡闻了,原来镇北魏家才是五口镇数一数二的富户。魏家郎君今日在家,还请务必出面一叙。魏家富贵,勿忘家国啊!”
魏家两扇木门打开了。
魏桓站在门里,和门外摇动羽扇的白面文士打了个照面,“魏某在此。和卢县尊打个商量。”
卢知县呵呵笑道,“好说好说——”
笑声在半截骤然卡住,卢知县的眼睛瞪大,瞪视着面前的魏家主人,像是被掐住脖颈的大鹅,发出一声惊愕的倒气声,“——嘎!”
见他认出了自己,魏桓微一颔首,“进门说话。”
魏二左右大敞开木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卢知县之前并未多留意魏家看门的灰衣家仆,此刻惊见了意料不到的故人,视线带着七分震惊三分茫然,难以置信地扫过周围,在魏二脸上注视片刻,又发出一声响亮的倒气声,
“——咯!”
魏二嘿地一笑。“行了卢久望,进来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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