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尤雪珍打开铁盒, 里面装着一只大苹果,拿出来几乎将她的掌心撑满。铁盒外拆开的蝴蝶丝带在隧道的穿堂风里上下翻飞,缠住她的手指。
她就着被丝带缠住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珍知棒:「哇……谢谢」
珍知棒:「可惜我没准备苹果[流汗]」
手机屏幕在暗暗的隧道此消彼长地亮。
龙:「你不是有相框吗[憨笑]」
龙:「不用负担, 这只苹果是阿婆给你的回礼」
哦, 原来如此……
苹果的重量顿时轻了不少。
她被这句话提醒, 想起自己还没有把那个相框给她, 但孟仕龙没有带包, 估计不好拿。
珍知棒:「相框先放我这里吧,走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一下我拿给你」
龙:「好」
巴士驶过海底隧道,一直往前开,终于到达终站。这里是码头,可以乘坐天星小轮再去另一个对岸的中环。
这一天他们就好像是飞行棋上的小棋子,走到某一格就会发动机关往回飞,然后再前进, 乐此不疲, 并不大的港岛成了他们专注探索的地图。
孟仕龙的加入让这段探索变得更易如反掌, 他驾轻就熟地走到最前面, 由他负责帮大家沟通买票,他说粤语的时候尤雪珍忍不住问袁婧:“你觉不觉得他说粤语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
袁婧沉吟:“好像是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语言这个东西好奇怪啊。”尤雪珍嘟囔,“切换语言人的气质好像就跟着不一样了。”
袁婧斜睨她:“嗯哼, 你是不是想说他帅?”
尤雪珍连忙撇清:“那可是你说的。”
“切。”袁婧压低声音,“我明明刚刚看见他送你苹果,你们怎么回事?”
原本就站在两人附近的叶渐白站得更近了一些, 同时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在两小时前就没电的耳机塞上。
尤雪珍懒得解释,长话短说:“就是礼尚往来。”
“什么礼尚往来哦?”
“快快, 上船了。”
她扯开话题,拉着还在追问的袁婧登上码头。
大家上了船,今晚人满为患,连甲板、过道都站满人。
“我们一会儿去哪儿?”袁婧把问题抛给孟仕龙,“孟哥有没有好玩的你自己会去的地方可以带我们去的!不要那种滥大街景点。”
孟仕龙略一思索:“你们想滑旱冰吗?”
——于是,四十分钟后,他们跟着孟仕龙来到了一家挂着浆果牌子的滚轴溜冰场。
尤雪珍其实算不上会滑旱冰,她记忆里只接触过两次,一次是小学,爷爷带着她去的。第二次是高中,她和叶渐白,还有他交往的第一个女孩子。那两人牵着手,她在后面扶着栏杆,慢吞吞落下半圈,叶渐白回过头来找她,她笑笑,踩着假模假样的冰面,露出假模假样的开心。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滑冰场。
滑旱冰被她列入世界上最不快乐的娱乐项目之一,但是孟仕龙提到时,她没有表露出来,和其他人一样举起手,捣蒜般点头说好啊。
但这一次不是像上次去玩密室那样勉强自己,而是她开始好奇。既然是孟仕龙喜欢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呢?这份好奇驱使她想前往那里。
这个叫浆果的滚轴溜冰场实际上真的很漂亮,一踏进店里就让人眼前一亮,红白蓝的霓虹灯光交错,休息区也是红白蓝的三色格子瓷砖,墙面挂着滑轮相关的老电影,《轮滑女孩》,《台风太阳》,《冰上浪漫曲》……放的歌也和其他滑冰场不同,不放劲歌,而是旋律绵绵的粤语情歌。
平安夜的缘故,场内人也很多,而且大多数都是情侣。
左丘吹了声口哨:“孟哥,这地儿是不是你专门带妹子来的地儿啊。”
孟仕龙从柜台拿了储物钥匙过来分给每个人:“我都是自己来的。”
左丘揶揄:“这地儿这么适合谈恋爱,我才不信哥你一个人来咧。”
“确实很适合拍拖。”他面不改色地附和,“所以以前我有想过,如果我拍拖的话,我会带她来这里。”
他说这话时,手里的储物钥匙刚好发到尤雪珍这儿。
尤雪珍略微抬眼,对上孟仕龙的眼睛。
去接钥匙的小指微微抽了下,她迅速把钥匙抓进手心,跑出两步去找柜子,才发现怎么连钥匙的号码都忘记看。
“192……”
尤雪珍咕哝着数字,绕了好几排,终于在最后一排的尽头找到属于她的柜子。
位置真够偏的,好像只有她被分到这一排。
刚把开衫和包脱进柜子里,又有人走进了她这一排柜子的通道。
尤雪珍侧过眼,看见拎着轮滑鞋的孟仕龙。
她抓了抓脑袋,没话找话道:“你是哪个柜子?”
孟仕龙的食指尖转了下钥匙环,将数字的那面转给她看,193,她隔壁。
穿上滑轮鞋后,她感觉双腿退化成了史前时代的原始人类,光是站起来都有点勉强。第一下站起来的时候要不是孟仕龙伸手扶住她,她脑袋就撞柜子上了。
“你不太会滑?”孟仕龙流露出些微的懊恼,想也不想说,“那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尤雪珍微微睁大眼,不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什么,大家都已经在换鞋子了,怎么能说换就换。
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只要她说换,那他就真的可以直接走。
“不用不用……我只是很久没滑了。”
她想摆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孟仕龙牵在手里,局促地抽了出来。
孟仕龙视线掠过空掉的手掌,继而说: “对不起,我应该问一下的。”
尤雪珍很意外。
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她经常听到的都是这样一句话——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她有些不习惯,于是换自己把这句话说出口:“怎么怪你,是我应该早点说的。”
“还是我的错,不够知道你。”他再次伸出手,“那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带你过去。”
尤雪珍不自觉握了下手心,胸口在奇怪地,高速地鼓动。
在她犹豫着要把手伸过去,依赖他的帮助时,另一个人出现在了通道口——
叶渐白踩着轮滑鞋,问道:“你们在磨蹭什么?还不过来。”
尤雪珍的手停住,又缩回去。
叶渐白滑过来,停在她面前,扫了一眼孟仕龙伸出的手。
“我就猜到你不行,还非要来滑。”说着也把手伸过来,“走吧,我带你。”
场面有一些古怪的僵持,尤雪珍打了个哈哈,调节气氛说:“哎哟,要不一人一边,你们搞得我好像太皇太后啊。”
“……”
“……”
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在这个时候难得有了同一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默契。
最后,尤雪珍率先提步往前滑,谁的手都没有牵。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
她尽量回忆那仅有两次的轮滑体验,很神奇,就好像曾经骑过的自行车,她很久没骑后试着骑了一次,没有摔跤,越骑越快,从起点的斜坡往下,有一种像是要飞起来的感觉……原来,身体一直帮她寄存着某种她以为失去的甚至连习惯都称不上的东西。
尤雪珍欢呼一声,虽然滑得还是很笨拙,但已经不需要依赖柜子前进。
她试探地松开手,转身冲身后观察她的那两个人比了个得意的剪刀手。孟仕龙像是在面对一个小学生,眼睛微弯地冲她竖大拇指,叶渐白撇移视线,越过她滑进了场。
三人进到场内,另外三人都已经进场了,大家各自分开滑了几圈,场馆内突然响起了一阵诡异的音乐声。
在他们不明所以时,场馆老板开麦,叽里呱啦说了一串粤语。
大家不约而同将视线看向孟仕龙。
他翻译道:“老板说等下整点有个圣诞特别活动,因为最近某个剧很火,就模仿了剧里的一个游戏,叫做一二三木头人,感兴趣的可以一起来玩。他当鬼,然后在他转头时不被发现动,顺利滑到终点就算赢,可以免单。第一个冲到终点的人还能拿个胜利苹果。”
“免单!!”
袁婧二话不说举手,示意自己要参加。
叶渐白更直接,已经扭头去报名。
袁婧看向其他人:“那就都参加呗?”
“我不了,我给你们加油。”
尤雪珍摆手,自觉溜到休息区观战。
她很有自知之明,以自己仿佛史前人类刚学会走路的水平在这场角逐中只会出丑,平常的木头人就算突然喊停也难免会东歪西倒,更别说脚上蹬着轮滑,得有极其高超的水准才能自如地控制平衡,不如老老实实看戏。
其他几个人倒是都兴致勃勃地报名,此刻统一在起点线准备,提示游戏开始的音乐响起,他们都争分夺秒地滑出去,在老板第一次突然回头后,参加的人中有一半的人都惯性滑出去。
其中就包括刚开始最积极要参加的袁婧,她灰溜溜地坐到尤雪珍旁边,尤雪珍毫不留情笑她:“早跟你说过了不要冲在丢人第一线。”
“妈的……”袁婧盯着另外四个人,“他们居然都滑得还行诶……”
刚说完就乌鸦嘴,毛苏禾没站稳,往旁边一倒,压倒了旁边左丘及后面的一串人。
老板这才回头两次,场内都快清得差不多了。
毛苏禾和左丘一起下场,尤雪珍将视线投向场内的两个人,他们的距离甩其他人一截,幸免于刚才的多米诺连环倒。而且每次停下都反应极快地压低重心,双手撑住地面就能防止鞋子打滑。
袁婧目测:“估计冠军就是他俩当中的一个了。”
左丘唉声叹气:“我差一点点也能……”
毛苏禾接腔:“那怪我呗。”
左丘话锋一转:“你脚没崴吧?”
“……没有。”她笑笑,“不如我们来猜猜他们谁会拿到第一?”
袁婧不怀好意地撞了下尤雪珍:“你肯定赌孟哥对不对。”
她还在借机揶揄刚才苹果那件事。
尤雪珍送她一个白眼,点了场上同样滑在前头的一个路人:“谁说一定是他俩当中的一个?我赌他。”
“嘁……你最好是。”
尤雪珍耸耸肩,最后结果是谁确实不好判断。孟仕龙和叶渐白的轮滑鞋仿佛成精,很听他们的话,两人姿态悠闲地像在散步,但脸上的表情却相反,都很戒备,不时瞟一眼对方到终点的距离。
“那俩居然都是玩游戏这么严肃的人吗?”左丘咋舌,“幸好提早下来了没和他们接着比下去。”
游戏进展到关键节点,距离终点线只有几步之遥,意想不到的是,尤雪珍打赌的那个路人居然后来居上了。
尤雪珍得意地怼了下袁婧:“要是我赌赢了今晚我的单你买啊。”
“靠,那我也赌他!”
然而,话音刚落,袁婧估计真长了张乌鸦嘴,那个路人男生在临近终点的最后一次暂停时突然歪倒,笔直地要往前扑。
一切发生得太快,尤雪珍还没看清,孟仕龙已经伸手拉住他,让他免于摔到狗吃屎的惨烈境地。
而孟仕龙并不应该在此时出手,因为这一拉,他也算动了,和那个男生双双出局。
叶渐白嘴角闪过嘲讽的笑,收回余光,轻松地越过终点。
孟仕龙来到休息区,迎接大家遗憾的视线,袁婧早就忘了赌注在路人身上的事,恨铁不成钢说:“孟哥你手贱呢,干嘛拉他!”
说着那人也跟过来这一桌,扔了瓶可口可乐给孟仕龙:“啱啱多谢啦bro。”
孟仕龙接过可乐,对那人回了句唔使客气,转过头对袁婧掂了掂手心的饮料:“就当用门票钱买了瓶可乐。”
尤雪珍倒是完全不意外,倒不如说那人摔在孟仕龙面前他却无动于衷只想着赢才会让她奇怪。
大家围着孟仕龙惋惜,明明赢得冠军的叶渐白反而被冷落。
他领完胜利苹果走到休息区,一脸不爽地叩了叩桌面:“就没有人欢迎下冠军?”
尤雪珍不客气道:“你这个冠军拿得很侥幸啊。”
叶渐白听到这话气笑了:“我不会脑子进水去拉竞争对手,所以我赢是必然的事情。”
“脑子进水”的孟仕龙悠悠拧开可乐喝了一口:“嗯,刚才没有,现在真的进水了。”然后指了指可乐。
“……”
集体被孟仕龙的冷笑话干沉默,但刚升起的硝烟也被冻住了。
大家接着又上场滑了几圈,尤雪珍最先累趴打算结束,下场时左右摸不到储物柜的钥匙,仔细一回想,估计是落在刚才休息区的桌子上。
她匆忙返回休息区一看,却只有一堆空饮料瓶。
“在找这个?”叶渐白从她身后递过来她的储物柜钥匙,“知道你会落下就替你收起来了,天天丢三落四。”
尤雪珍从他的手心拽回钥匙,帮忙还不忘数落她一句,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男的。
她哦了一声,郁闷地去开柜子。
她的鞋子、开衫、包,柜子里本该都是属于她的东西,却突然多出了一样不属于她的。
那只红灿灿的,粘了小皇冠的胜利苹果,塞在她的柜子中央。
第32章
这明明是叶渐白的胜利品, 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柜子里?
尤雪珍看着插在柜子上的钥匙,反应过来,大概是他刚才用她的钥匙开了柜,然后把苹果放进来了。
裤带里的手机一震, 叶渐白像是掐准时机一样发来消息。
阿凡达:「[墨镜]看到了吧」
珍知棒:「?」
阿凡达:「看好了, 这可是冠军才有的苹果」
珍知棒:「……」
珍知棒:「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您老赶紧拿走」
阿凡达:「给你了」
珍知棒:「你当我收破烂的啊?」
阿凡达:「不要就丢垃圾桶[微笑]」
珍知棒:「[白眼]你以为我不敢吗?」
又是这套把戏, 她莫名觉得有点心烦, 拿起柜子里的苹果想把它扔到一边去,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不滑了吗?”
尤雪珍连忙回过神,看向通道口出现的孟仕龙,下意识地又把苹果塞回了柜子。
“啊……是啊,感觉滑得差不多了。”
他速度很快地滑到她身边的柜子,头一偏, 似乎看见了柜子里放着的那只苹果。尤雪珍又出手将柜门掩了一下。
孟仕龙跟着打开自己的那格柜子, 提起道:“对了, 你说要送阿婆的礼物要拿给我。”
“哦哦, 是……”
她把掩起的柜门又打开,捞出包,掏出相框,同时把那只小皇冠苹果塞进去。
孟仕龙不动声色地看她的动作, 忽而冒出一句:“好像还是我带来的那只更大一点。”
*
从滑轮馆出来已经挺晚,他们又在附近觅了一顿宵夜才结束今天的平安夜。
尤雪珍收获最丰,拿到一份交换礼物, 以及,两个苹果。
睡前, 她的脑袋里闪过孟仕龙的那句话,好像是我带来的更大只。
好意外,怎么感觉他某方面也挺幼稚的……
她翻了个身,闭着眼的脸呈现出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笑意。
第二天就是圣诞节,这日比昨夜的节日气息更浓厚了,连地铁都配合节日将会运营一整夜。
白天他们按照攻略打卡了几个游客必去的地点,孟仕龙依然缺席,今天是他阿婆的生日,他铁定是要在家里陪她过生日的。
不过,他依然私信给尤雪珍发消息,拍了阿婆收到相框的照片给他。
龙:「她很高兴」
珍知棒:「阿婆开心就好[龇牙]」
龙:「她很想见见送她礼物的这位朋友」
珍知棒:「那还不简单!」
彼时他们逛累了,正坐在一家糖水铺吃下午茶,她打开前置自拍了一张,眉头一皱,又火速打开美颜。
一旁的袁婧探头过来入镜:“突然开始自拍哦,带我一个。”
坐对面的叶渐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好意思说是自拍发给孟仕龙,就势拍了张双人的发过去。
珍知棒:「朋友来了[墨镜]」
龙:「我让阿婆猜是哪个人送她的,她说左边」
珍知棒:「猜这么准!」
龙:「[语音]」
尤雪珍贴近听筒,出来的居然是苍老的女声,估计就是孟仕龙的阿婆。只不过她说的是粤语,尤雪珍没听明白。
龙:「[语音]」
他又发来一条更长几秒的语音,这回点开是孟仕龙的声音了。
“她坚持要自己说,我帮你翻译一下,她说的是,因为左边看上去非常漂亮。”
尤雪珍被夸得飘飘然,虽然她有点不理解,漂亮和送礼物有什么关系。
龙:「你们晚上去哪里吃饭?如果不介意,可以来我阿婆家吃」
珍知棒:「啊……会不会打扰她?」
龙:「她平常都是一个人住,人多的话她反而会开心」
珍知棒:「那我问一下他们」
芋圆上来了,她一直在低头和孟仕龙发消息,叶渐白用铁勺敲了下她的碗:“你在干什么?再不吃冰要化了。”
“诶,问下你们。”尤雪珍抬起头,“孟仕龙问我们晚上要不要去他阿婆家吃饭。”
袁婧啧啧两声:“我就说刚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原来你刚才一直在和他聊天啊?”
“就是说晚上要不要吃饭这事儿。”
“今天是他阿婆生日吧?”
“对,所以其实我觉得可以去帮老人家一起过生日,热闹嘛。”
叶渐白嘴里的一块芋圆还没完全吞下,迅速道:“你忘了我们早就定好了圣诞餐厅?”
尤雪珍嘟囔:“我知道……不过有句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啊。餐厅还有下次圣诞去吃的机会,人的生日一年过了就是过了。”
他惊愕半晌:“……别人的生日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是别人了,那是孟仕龙的阿婆啊。”
“所以孟仕龙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两个人的语速越说越快,其余二人早已噤声,扒紧碗里的甜品余光却在围观他们吵嘴,只有袁婧早就习惯了这两人时不时爆发的局部战争,在硝烟四起里淡定吃冰。
尤雪珍听到叶渐白的质问很来气,张口说:“朋友啊,你不把人家当朋友不要觉得所有人都该和你一样不友好吧!再说你自己也时常改变计划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叶渐白语气一滞,气极反笑:“好,行,你要去就去。”转头看向其他三人,“你们谁想去过生日,还是跟我去餐厅?”
袁婧率先举手,轻松地全身而退:“我今晚有演唱会,就不跟大家一起吃饭了。”
尤雪珍也没让剩下两人为难,直接拍板:“就我自己去吧,你们和叶渐白去吃餐厅好了。”
她草草解决完芋圆芒芒冰就离开了糖水铺,问孟仕龙要了阿婆家的地址。
搭上地铁后,和叶渐白吵嘴的气愤很快被自己一个人去孟仕龙的阿婆家的紧张所取代,心里还隐约漂浮着一层捉摸不定的空落。车厢在黑暗里晃动,她盯着地铁窗外流动的广告牌,忆起很多年前的冬夜。
爷爷的生日也是在冬天,更冷的一月。她那时候年纪太小,对过生日这种事情没有概念,只记得每年那个日子爷爷都会给自己煮一碗面。
那碗面他不舍得给自己放什么料,一个荷包蛋,两根青菜,最多再加半包榨菜。但是却莫名做得很美味,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扒着吃两口。
爷爷走后的第一年冬天,他生日那一天,她第一次学着在厨房煮了面。一个荷包蛋,两根青菜,半包榨菜,又放了很多爷爷最爱吃的虾仁。她把面端到爷爷的房间,热气上飘,散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
她仰头望着消失的白雾,没有再偷吃一口。
可那碗面也不会有别人来动了。
*
地铁停在油麻地站,尤雪珍拎着袋子出站,一下子就在人群里看到了孟仕龙。
他一直扭头看着出站口,一下子和她对上视线,在人群中跑向她。
傍晚的油麻地,夕阳跃动着,他跑过来的影子被人群切得很碎,像树枝下的樱花被阳光切碎后的影子。
他停下来,眼睛很亮:“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阿婆都夸我漂亮诶,我怎么不都得来。”尤雪珍晃了晃手里的食材,“本来想买蛋糕,但感觉对老人家身体不好,所以我买了一些面条。”
他面露惊讶:“你要下厨?”
“看不起我哦?”她挺起胸膛,“我其他不会,但做长寿面一绝。”
孟仕龙眼睛微弯,将她手里的食材接过来:“行,那我和阿婆就期待尤大厨的长寿面。”
他在前面开路,领着她往阿婆家走,路过街口的戏院,她抬头,看见巨幅的影片海报,白底红字的片名写着:在圣诞夜见面吧。
孟仕龙指着海报斜对面的那栋窄窄的长楼:“就到了。”
房子在三楼,没有电梯。走上二楼时,照片中出现的老人出现在了楼道间,扒着扶杆探头往下望,神态像一个等不及的小女孩。
尤雪珍忍不住笑起来,和她挥挥手,大嗓门地说:“阿婆好!”
阿婆笑眯眯地:“真人仲靓过上镜,快入黎啦!”
尤雪珍拉了拉孟仕龙的衣角:“阿婆是不是在夸我漂亮啊?”
“是的。”
尤雪珍在那傻乐,没听见孟仕龙在后面又跟了一句,好睇。
他笑笑,收回视线。
两人终于上到三楼,尤雪珍被阿婆一把拉过去,嘴里接连爆了几句粤语,她枯竭的词汇量告罄,求助地看向孟仕龙。
他连忙将阿婆拉开:“你别吓到她。”
阿婆意味深长地笑,这才放开她,费劲地挤出一句普通话:“乖女,谢谢你来。”
她将尤雪珍迎进门,屋子的摆设其实在孟仕龙发过来的照片里大致瞟到过,房子很小,两室一厅,花砖绿墙。客厅的角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有杂物,也有空鸟笼,花,用萝卜雕的麋鹿,放在茶几上。那应该是鹿吧,尤雪珍多看了一眼,猜到这可能是孟仕龙雕的,他的手可真巧。
厨房的门半开着,炉子上的小锅正炖着汤,香味铺开。
尤雪珍晃了晃手心的袋子:“阿婆,我也给您露一手长寿面!”
“我帮你。”
孟仕龙跟着她进厨房,他说的帮就仅仅是帮厨具和调料一一摆出来,余下他就不再插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退出去陪阿婆,很信任地把厨房交给她。
尤雪珍有些紧张。
说是一绝,对比的基准是她会做的菜谱中其他都太不擅长,而长寿面她每年必定做一次,算得上练习过次数最多的。
但是实际上,她从来没尝过面的味道,总是放一夜就倒掉,所以实在对味道很忐忑。
三个人围坐饭桌边,其余菜色都是孟仕龙一手包办的,色香味俱全,其中最寒酸的就属她那碗长寿面。
没想到阿婆吃完一筷子,又接连吃了第二口,发出簌簌的吸面声。
她含糊地称赞:“好食,乖女嘅厨艺唔输比我哋小龙。”
孟仕龙紧接着帮她翻译:“她说好吃,厨艺不输给我。”
尤雪珍哈哈笑,知道是夸张说法,但应该能算上好吃吧,悬着的心放下来。
孟仕龙像是对这话不服气要亲自验证一下似的,将筷子伸过去拨了一口面到自己碗里:“俾我分一口食啫。”
阿婆打掉他的筷子,将面默默往自己的跟前一挪:“呢个係我嘅。”
孟仕龙哈哈笑着,尤雪珍一愣,这好像又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一面,笑得肆意又孩子气。
他挑起筷子将面一口吃进去,笑意还没散,去捉她的眼睛。
“我心服口服,真的很好吃。”
尤雪珍移开目光,筷子不经意戳乱了面前炖的烧鱼。
阿婆很快速地将那碗面吃完,起身说不能白吃,也要给尤雪珍露一手。
尤雪珍连忙把人留住:“不用啦阿婆,你送过我那么大的红苹果了,我还没谢谢你呢。”
阿婆下意识地:“苹果,乜苹果?”
孟仕龙翻译:“她说不用在意苹果。”
阿婆微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点点头说对,一边手轻拍了下孟仕龙的后脑勺,嘴里叹,傻仔。
尤雪珍哦了一声,拿着筷子的手沁出手汗。
不巧,她贫瘠的词汇量中,刚好可以听懂那句,乜苹果——什么苹果?
所以……那不是阿婆给她的回礼,对吧?
第33章
入夜, 港岛餐厅是最忙碌的时候。
网红店门口排着长队,订不上的人不肯走,宁愿花上大把时间等待。
叶渐白三人预定的是窗边座,能看到在风中等待的长龙。
左丘看着窗外啧声:“这家店这么火爆啊?!”
叶渐白淡淡道:“提前两个月才能订上位置。”
“那算是让我们蹭到了!”左丘没心没肺地看着外头, “这菜啊, 看着人家排队吃起来就更香了……”
毛苏禾白他一眼, 尝了口摆盘精致的菜说:“不过他们家的菜确实值得排队来吃, 多亏了师哥。”
叶渐白支着脸, 也看着窗外笑:“没什么,好的餐厅就是要和懂得领情的人来吃才愉快。”
毛苏禾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左丘大剌剌道:“师哥,你和师姐经常吵架吗?”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你俩怎么关系还那么铁?”
“……没办法。”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如果你和你旁边这个人的家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如果你们一起上过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如果这个人的生命跨度和你纠缠到这种地步。
左丘假设地想了想, 嘟囔说:“那确实, 不熟也得熟。”
毛苏禾略带羡慕道:“我也很想有一个这么一起长大的朋友, 感觉很好。”
“很好吗。”他捻了捻头顶新长出的黑色发根, “有这样一个朋友,其实感觉更像是这个,就算不停补染也会再次长出来。”
左丘一脸懵:“哈?”
服务员上了另一道菜,叶渐白拿起刀叉, 含糊道:“很碍眼的意思。”
毛苏禾哑然:“那还真是……”她顿了顿,“损友啊。”
*
“阿嚏——”
油麻地的旧公寓里,尤雪珍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她及时地遮手背身, 没破坏餐桌,不过他们也都吃完了, 已经在吃饭后水果。
阿婆非常关切地给她扯了一张纸,问她是不是感冒。
尤雪珍捏捏鼻子,笑说:“没事的阿婆,指不定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来着。”
孟仕龙从厨房出来,手指上沾着洗洁精味道,蹲到电视柜前去拿那张昨晚没看成的碟问阿婆:“今天要看吗?”
阿婆打了个哈欠,摆出倦懒的神色。
“唔得,美容觉唔得中断。过咗生日又老一岁,要更加注重保养。你哋两个后生玩吧。”她起身往房间走,又折返,“我哋三个人嚟张自拍。”
尤雪珍主动请缨:“用我的手机吧,我美颜软件多!”
阿婆喜笑颜开:“好好好。”
尤雪珍擎着手机主动站到最前排,中间是阿婆,最旁边是孟仕龙。从镜头里看到大家都摆好姿势,她说着一、二、三,按下拍摄。
拍出来后,照片里最不好看的人居然是孟仕龙……
他的下巴轮廓在普通镜头下足够锐利,套上美颜尖过了头,反而看着有点畸形,都可以当自行车坐垫骑走了。
阿婆压根不管孟仕龙死活,她看自己拍得很美,很满意地说这张她要洗出来,放进尤雪珍送她的相框里。
等阿婆进了房间,尤雪珍抱歉地看向孟仕龙:“早知道我把美颜开小点了……”
这照片洗出来还放相框里实在有点黑历史。
孟仕龙却毫不在意:“我还有比这丑的。”
“你的照片?”
“小时候我和阿婆的合照,在我房间。”他轻轻歪头,“要看吗?”
“要要要!”
小时候的孟仕龙,她还挺好奇的。
孟仕龙推开半掩的房门,示意她进来。
尤雪珍先站在门边向里张望,这是她除开叶渐白以外第一次踏足男生的房间,感觉很新奇。房间十分窄小,她的宿舍都够逼仄了,这间小房间大概就只有宿舍的二分之一,但在寸土寸金的港岛也难免,还好床边有一扇百叶窗解救了下房间的沉闷,但窗户也很小,百叶拉到一半,隐约能看见油麻地的街景。
最小的是他的床,完全塞不下孟仕龙的感觉,床品四件套居然是圆头圆脑的面包超人。
孟仕龙注意到她的视线在床边徘徊,坐下来拍了拍只有一个的枕头:“这是我以前来阿婆家睡的床,后来阿婆就一直给我留着这个房间,我也不怎么回来,就一直用的我以前睡的床。我记得当时我身高就……一米六吧。”
“一米六?!”
尤雪珍大跌眼镜,无法将眼前快撑破这个房间的人和一米六这个数字联系在一起。
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是啊,中学被叫了三年的矮子。我的身体开窍比别人慢一拍,到了高中才长,把我老豆吓一跳。”
那三年被嘲笑的时光在他嘴里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尤雪珍走进房间,拉过桌边的藤椅坐下,用闲聊的语气和他提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我之前好像有和你讲过……有一天傍晚收音机的频道突然连到港岛,然后我听到了维港的开船信息,还有太平山的缆车售票信息之类的东西,一些数字,我听得很模糊。你还记得吗?”
他点头,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聊到这个。
“然后我和我班上同学讲了,他们没一个信我,说我是为了吸引大家注意力编故事的骗子,一直叫我吹牛大王。”
刚刚还笑着的人,却在听到她的话后轻皱起眉头。
两个人表情颠倒,现在笑着的人反而成了尤雪珍。
“然后啊我就气不过,我干了件大事!”
“是什么?”
“我偷偷给港岛的那个无线电台写了一张明信片,说我在11月3号的下午6点18分不小心连到了你们的广播讯号,然后把我听到的还记得的几个数字写下来,结尾我写上,希望你们能为我作证!给我写一封回信!”
孟仕龙的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了一个豆丁大的小孩,鼓着气愤的脸颊,花费很大劲找到千里之外地址,攒着零花钱去买明信片,然后写下一长串或许还带着拼音的文章。
对小孩子来说,这的确是干了一件大事。
想到这里,他锁着的眉头又不自觉松开,眼角弯起,忍不住问:“后来呢?电台给你回信了吗?”
尤雪珍骄傲地挺胸:“当然!而且我收到的那天也恰好是圣诞节。那些人后来可佩服我了。”她循序渐进,“那些当初嘲笑的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也会佩服你的。”
孟仕龙彻底笑开,终于明白她绕了一大圈的终点是在哪里。
她在安慰他。
尤雪珍看着他笑,和刚才说起小时候的笑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不带有一点粉饰。
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笑得有点过,微微收拢,继续追问:“所以你现在才那么爱听无线电台吗?”
“有这个原因吧。”尤雪珍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则公告,情绪猛地低落,“可惜,我现在收听的那家电台就要关闭了。”
“为什么?”
“不清楚具体的,总归无线电是小众爱好,要为爱发电确实很难。我后来每天都会登陆网站去看一眼,他们就停在那则公告没有再更新了。虽然我很想继续收听下去……”怕他也和袁婧一样听后觉得自己矫情,她又补了句,“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好了跑远了!你刚才说要给我看照片的!”
“就在你背后的桌子上。”
尤雪珍回过头,看见了那张他说的丑丑的照片。
看样子是在一个缆车里,照片里有三个人,小小的孟仕龙,阿婆,还有一个女人,眉眼和孟仕龙很像。
孟仕龙走过来,点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这是我妈妈。”
“她……”
孟仕龙沉默下来,在他的沉默中,尤雪珍听到了答案。
她刚想说什么转移话题,他却拉开了袖子,露出之前她未能看到全貌的纹身。
那是一朵红色山茶。
“这是她最爱的花。”孟仕龙很平静地叙述着,“她和阿婆相反,不爱拍照,除了和我爸的结婚纪念照就留下这么一张照片,所以照片留给阿婆做纪念了,我干脆去纹了她最爱的花在身上。”
尤雪珍无措道:“……对不起。”
他摇摇头,拇指摩挲着相框:“这是她们带我去太平山的时候拍的,虽然我不太记得了。后来回看这张照片,隐约想起来那天的黄昏特别漂亮。”
照片里,缆车的布景是一片夺目的夕阳。虽然过了年头颜色略黯淡,但那过分耀眼的昏黄似乎手碰一碰,就能擦出火花,将薄薄相纸点燃。漂亮到就像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失真天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坐在他的藤椅上,他坐在他的单人床,两人面对面,隔着半张地毯的距离,通过他房间里摆放的东西聊着他的过去。街外的霓虹广告牌亮着灯,从橘红变暗蓝变深紫,绕了一圈又变为橘红,从百叶窗打进来铺在床上,将床单上面包超人的圆圆腮红衬得更害羞。
他的桌上有一本刺猬饲养手册,床底下有一个当时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打开的盒子,不过就连孟仕龙自己都忘了如今里面装了什么。他先偷偷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装着一张鱼蛋铺的集邮卡,两块粘化了的巧克力棒,以及,一本地理杂志,一张作文纸夹在第16页,那上面刊登着一座叫布罗莫的火山,而那张纸的作文标题是:我的梦想。
尤雪珍粗粗瞟到第一行:“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传闻它是世界上最像月球的地方……”
他很快把盖子合上了。
尤雪珍笑问:“你喜欢火山?”
他不太好意思地:“……小时候。”
“现在不喜欢了吗?”
“也不是……只是觉得好像这个不能再称为梦想,我老豆评价它和别人的梦想比起来简直不像话。”
尤雪珍不认同地撇嘴:“为什么梦想非要是远大的,我觉得只是想去看一座火山就很好。梦想,梦和想,明明都是很柔软的东西啊,托着一些很重的包袱反而会坠下来,于是大家嘴上说着梦想,其实都灰头土脸的。”
他听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很认真地在思索:“那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
尤雪珍一怔。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毕业,不是找一份好工作,不是出人头地,而是……
孟仕龙看着她:“让那个无线电台起死回生吗?”
她愕然:“你怎么猜到……”
“虽然你刚才说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但你的眼睛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尤雪珍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忙,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孟仕龙拢起眉,摆出思考的表情。
好半晌,他给出了一个令她完全没想到的,大胆的提案——
“不如你来创办一个新的电台。”
尤雪珍愕然:“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来造一个新的火箭……很难很复杂的!”
他笑起来:“那不是更酷了吗?”
尤雪珍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他没有被反驳的恼怒,检讨说:“是我了解得不够多,你就当我瞎讲吧。”随后起身去厨房端了两杯自制的冻柠茶回来,手里还握了张碟——
“《食神》吗?”
“我从最底下的碟里翻出来的,想重温一下吗?”
“看呗!”
他打开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将影碟放进去,又将笔记本放在地毯上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邀请她来。
尤雪珍从窝着的藤椅起身,回头看了眼他没关实的房门,指了指:“门没关呢,我去把门关上。”
“开一条缝吧。”孟仕龙却说,“我故意没关的。”
“啊?为什么?”
“你第一次来家里,还是我的房间……陌生的封闭空间我担心你会不舒服。”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她在这个敞开的房间里,真实地感觉到被妥善收紧的安全感。
她无言地点点头,任由门继续开着条缝,走到地毯边靠着他坐下,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她完全没有一点不舒服。
只是坐下的距离没把握好,膝盖砰砰地,很轻微地撞了他一下。
这一下,她立刻回到那个露天电影挨着坐的海边。只不过现下四面都环着墙,没有人群,世界被压缩成只有他和她,就好像他们被嵌进电影里也成为某一帧,此刻被屏幕外的谁观看着。
尤雪珍抓着冻柠茶的杯壁,冰块融掉的水汽沾湿指尖,她将它放远,偷偷背手用衣服蹭掉黏腻的触感。
孟仕龙已经完全投入到电影中,丝毫没注意到她悄悄挪远了一点点。
电影按照记忆里的情节毫无差错地播放着,尤雪珍看着小小的屏幕也慢慢投入。也许楼上在放真爱永恒,楼下在放小鬼当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圣诞夜片单,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毫无疑问就是《食神》。
放到男主角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和暗恋的女生偶遇时,《初恋》的歌声响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哼,不过明显孟仕龙占上风,她不想班门弄斧就只哼旋律,他就直接把歌词一并哼了出来——
“爱恋没经验/今天初发现……”
他的喉结随着哼声震动,视线不知什么时候,从屏幕移到了她的脸上。
百叶被风吹动,楼外的广告牌切换了灯管的颜色,像桔子皮一般的橙红,仿佛窗外有一场大火。
尤雪珍下意识又去抓杯子,彻底化掉的冰将她的手指沁湿得一塌糊涂。
“分分钟都渴望跟她见面。”
这是原歌词。
而他看着她,唱错了,“分分钟都渴望,跟你见面。”
第34章
尤雪珍喝了口冻柠茶, 咽下喉咙里突然冒上来的紧张。
孟仕龙哼完,问她:“唱得还行吗?”
“挺好听。”她含糊道,“就是唱错歌词了。”
“是吗……”
他笑了笑,侧过脸继续看电影。尤雪珍脑海里的播放器却还在回闪刚才的片段。
电影播到牛肉丸那里, 孟仕龙按下暂停键, 问说:“现在还有肚子吗?带你去吃下一摊。”他指了下屏幕, “吃这个。”
“想吃!”
尤雪珍忙不迭答应, 她有点害怕继续和孟仕龙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独处下去的那种心神不宁,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
两人搁置下看了一半的电影,轻手轻脚地从老房子离开,钻入熙攘的街头。
孟仕龙走在外侧挡住人潮。之前他们一起走时,他会稍微走在她前面错开一点距离,但这次却是正正好走在她旁边,靠近她那侧的手插着袋,冲着人潮的手垂在裤袋外, 手指捻起握住又松开。
两人一路弯弯扭扭地拐, 走进一条小街, 孟仕龙要带她要去的店就在小街尽头。店铺特别小, 左右被音像店和便利店夹击着,店内细数只有六张桌子,已经坐满,门口还排出去一小截队伍。
“这里我以前常来。”孟仕龙领着她排到队末, “好吃不贵,唯一的缺点就是要排队。”
尤雪珍扬了扬手机屏幕上不到八点的时钟:“没事,有的是时间。”
“感觉是要排很久。”孟仕龙话锋一转, “不过我现在不觉得这算缺点了。”
“啊?”
他定睛看着她,撇过头去:“……没什么。”
尤雪珍一头雾水, 但孟仕龙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队伍流动得很慢,好半天才有一桌进去,尤雪珍忍住了没掏出手机来刷,因为孟仕龙也没有掏出手机来玩,她自己玩手机就显得很不礼貌。
但干站着等非常无聊,她小心地戳了戳孟仕龙,心血来潮说:“不如趁这个时间你教我几句常用的粤语吧。”
“你想学什么?”
“比如去吃饭点菜,常用的一些单词。”
“招呼waiter的话一般都先说唔该,类似于excuse me。”孟仕龙立刻摇身一变当起了粤语老师,“不好念菜名就直接指菜单上的字,说我要呢个。结账就是埋单。”
尤雪珍鹦鹉学舌,这几个单词都很简单,她跟着念完全没压力,反倒勾起了更大的兴趣。
“接下来教我难一点的吧!”
孟仕龙有点犯难,不知道接下来该挑什么来教。
他抓了抓额头,这才掏出手机说:“我搜一下。”
尤雪珍好笑地看着他犯难的样子,手打牛肉丸旁边的音像店都换到下一首歌,他还在搜。
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旋律,尤雪珍有一种自己听过的错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歌,这种感觉特别难受,她逼迫自己非要想起来不可。
直到男声唱到某一句,脑中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这是那首在巴士过隧道时隐隐约约听到的那首歌,顿时心里舒坦了。
旋律真的好听,可惜她听不懂这是在唱什么。
她按开软件听歌识曲,但是周围环境太杂,软件识别不了。
尤雪珍拍拍孟仕龙将他的注意力从搜索引擎里拉回来,问道:“这首歌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懵懵地摇头。
“那歌词唱的是什么哦?你帮我翻译一下,我百度一下。”
他侧耳凝神听了听:“是情歌……”
然后,他把歌词挑着翻译给她听。
“……饭后未倦吗,跟我逛逛,再送你归家。”
尤雪珍低头把他口述的歌词打进搜索栏,跳出了歌名。
“找到了!”
她把手机界面分享给他看,是一首《老派约会之必要》。
“这歌名和歌词都挺好的。”他顿了顿,问,“那你喜欢歌里唱的这种老派约会吗?”
“什么?”
“如果你要和喜欢的人约会,你会想要什么样的?”
这下换尤雪珍被问懵,她脑子里第一反应出叶渐白的脸,但却没办法想象他们之间的约会是什么样的,朋友的身份过分地框定住他们的交往模式,她甚至可以想象她和身边一个陌生人的约会,想象他和其他女生的约会,但却没办法想象自己和他。
她含糊道:“就像歌里这样我觉得挺不错的。”继而转移话题,“你别光问我,那你呢!”
“我吗?”他认真想了半天,“我会配合她想要的。比如,她是喜欢这种老派约会的话,我就可以一路都不要牵手。但……”
说到但之后,孟仕龙突然闭口,尤雪珍没等到下文好奇得不行。
“但什么??”
见她追问,他才把吞下去的话说出来。
“但我会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后,忍唔住锡佢啫。”
尤雪珍晕乎乎地左耳进右耳出,抗议:“你耍赖啊!我听不懂!”
他微微笑:“那就留给你当作业。”
“切……”
排在他们前面那桌的人进了店,排到他们,尤雪珍闻着食物的香气,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菜单上。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丸端上来,他们点了两份不同的料,孟仕龙主动把一口未动的牛肉丸推到她跟前:“你尝尝我的。”
尤雪珍也没跟他客气,也把自己的那一碗推过去:“那我们先交换。”
他接过她的碗,用干净的筷子拨了一颗牛肉丸。
两人吃饭的时候都是不怎么说话的类型,埋头专心解决碗里的食物,给孟仕龙分完后她加了很多辣椒进自己的碗,吃得大汗淋漓,非常过瘾,最后还情不自禁打了个饱嗝。
她连忙捂住嘴,摆着手说:“这下真的吃不动了。”
孟仕龙递了张纸巾过来,很随意地问:“那去逛逛消食吗?”
尤雪珍接过纸巾,碰到他的指尖,脑海中刚才他翻译的那句歌词随着纸巾一起被递到她手心——“饭后未倦吗,跟我逛逛,再送你归家。”
一时间,心跳得很快。
她没说话,他闷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提示音打破沉默。
与此同时,她放在桌边的手机也跟着一起在震——群里那三人吃完了圣诞大餐,圈他们俩以及袁婧问要不要去太平山顶看夜景。
袁婧刚结束演唱会,在群里扣1。
尤雪珍手里的纸巾不知不绝都揉皱了,她松开纸巾,划拉着群聊突然松了一口气:“我们也去和他们汇合吧?”
孟仕龙便在群里回了一个好。
晚九点的地铁依然满载,他们上了最末尾的车厢依然拥挤。孟仕龙背过人群挡在她面前,她就缩在他的上臂撑起来的小片空间里,晃荡着驶过一站一站又一站……原来地铁有时候也可以是一座船,会让人发晕。
尤雪珍偷偷抬眼看孟仕龙的下颌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
到达山脚下时,只剩下袁婧还没来,左丘手上拎着一打从餐厅打包的咸柠七和冻柠茶,说一会儿去山上喝,默契地不提因为吃饭发生的不愉快分歧。
孟仕龙掏出钱包,说那我请大家坐缆车就跑去窗口买票了。
尤雪珍拍了拍左丘说谢谢,左丘朝叶渐白的方向努努嘴:“谢师哥吧,他买的单。”
叶渐白却一言不发,他刚才在群里就没说话,此刻隔了两个人站着,低头在旁边摁手机显得很忙的样子。
尤雪珍犹豫片刻,悄悄站过去,撞了一下叶渐白的胳膊。
他头也不抬,还把身体背过去了一点。
她这会儿气已经下去,反省这一场吵架是自己爽约有错在先,所以她情愿先低头。
尤雪珍又默默站到他背过去的那侧,又撞了他一下。
叶渐白这才停住动作,摆出被打扰的表情出声:“干嘛?”
尤雪珍别别扭扭地说:“明天你想吃什么我请行了吧。”
刚说完,斜眼看见他的手机屏幕。
他正在聊微信,对方的昵称和头像一看就是女生,她匆忙扫到了两句对话,对方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回没干什么,很无聊。
尤雪珍看见这段对话,沉默了一下,站直身体,语气冷淡下来:“不要超过50港币就行。”
叶渐白微微瞪大眼睛:“这叫请?你有没有诚意?”
“哦。”尤雪珍耸肩,“你不要我请客就算了。”
她没有停顿地从他身边走开,叶渐白的视线才从手机上挪开去追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又抿上,烦躁地摁灭手机。
袁婧最后到齐,大家登上缆车出发往太平山顶。
尤雪珍一扫刚才的阴霾,挤到末尾探头看徐徐上升的夜色。
这是她在脑海中期待了很久的画面,如今真实地体会到一切还是觉得不真切。
她又开始幻想,十四年前她收听到广播的那一天,这辆缆车也像这样在运作吧。坐在这里的有多少人呢,站在她这个位置的又是谁呢,看到的景色会和她有一些区别吗。
缆车驶到山顶的凌霄阁缆车站,还没下车已经被占满山头的人潮吓到,闪光灯此起彼伏,这哪是看夜景,根本是看人头。
孟仕龙看了看四周,拿主意道:“不然我带你们去卢吉道吧,那里人应该稍微少一点,也是观景的好点。”
袁婧在从演唱会出来被挤够呛,再次感叹自己英明地委托了孟仕龙,忙拍马屁说:“果然还是要有熟人带着好啊!”
“不过那个观景台更高,也很窄,晚上上去有点危险,你们一定要注意脚下。”
孟仕龙叮嘱完,打头从右手边的环山路往上带他们走,尤雪珍习惯性地走在后面,她低头打开手机手电的功夫,身后已经多出一个人,是哪怕还在冷战也还是会习惯性走在她后面的叶渐白。
她在心里叹口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安全:“无聊也别聊天了,注意路。”
叶渐白反应过来:“你刚偷看我聊天了?”
“谁偷看了!”她心虚地加重声音,“你自己手机摊在那儿我不小心瞄到的。”
尤雪珍飞快扭回头,听见叶渐白在身后幽幽说:“我不是说爬山无聊,是指刚才那顿饭。”
她微愣,纳闷问:“……怎么会无聊啊?”
身后脚步声踢踢踏踏,听上去略显沉闷,她一直没等来叶渐白的回答,不由得又扭过头,他走过山道的路灯下,尘埃在他头顶的光下飞。
他嘴巴里不知道何时嚼了片口香糖,看她回头,才鼓着腮帮子回答:“因为你丢下我。”
尤雪珍一怔,他又立刻改口,笑着说:“开玩笑的。”
她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手电筒照着夜晚的山路,莹白的光线拂过草丛,竟有种飘雪的错觉。
好似多年前的圣诞夜,飘满大雪的连城。
大概是因为来之前和孟仕龙提到了多年前在圣诞夜收到的那张明信片,已经很久没想起的回忆纷至沓来。
不像港岛不下雪,那年的连城圣诞夜,是她记忆里下过最大的一场雪。从前一天平安夜开始下,一直没停。雪势过大,学校发了停课通知,其中最快乐的人莫过于尤雪珍。
她受够了班上的同学说她骗子,吹牛大王,说谎不打草稿。他们不能够理解无线电,于是把不了解的东西粗暴地归类为谎言。
她窝在被窝里,看着窗外不停歇的雪,默默在心里期盼:再一直下下去吧,这场雪永远都不要停就好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去上学,大雪赶紧把学校淹掉吧!
可惜,她的心声没有被采纳,隔天清晨,雪终于停了,只是积得很厚,车辆甚至都开不出去,他们住的别墅区一早就有人在车库门前铲雪。
尤雪珍走出家门去查看门口的信箱,自从将明信片寄出去之后,她每天都会来看是否能收到回信。这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成为了她的一个日常动作。
雪没过膝盖,她哆嗦着拉开信箱,眼睛慢慢慢慢睁大。
一个她日盼夜盼的小卡片躺在里头。
“我收到了!”她跳起来,差点滚进雪里,“我收到了!!”
不过这么大的雪?邮递员是怎么派送的呢?或许是圣诞老公公在帮忙也说不定吧。她很快说服自己,迫不及待去品读明信片。
正面是维多利亚的全景,灯火璀璨,完全不是连城的夜色可比拟的辉煌。背面电台回复了一行字,写着:謝謝你的收聽,給你作證!
感叹号还加粗了。
与正面的风景相比,背面的字体就逊色一些,尤雪珍纳闷地想,原来港岛人写字这么丑啊。
直到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尤雪珍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港岛人。
她和叶渐白双双醉倒在阁楼的那个下午,她比叶渐白先醒来一步,迷迷糊糊地找着下去的楼梯,踢到了阁楼上堆着的箱子。
随即,掉出了一堆印着港岛风景的明信片,包装上写着店名:“臻好印刷来图定制”。
她仍旧在酒精的作用下意识不清,蹲下身去把撒乱的明信片收进箱中,无意瞟到明信片的背面,她发现了熟悉的一句话——謝謝你的收聽,給你作證!
上百张的明信片,每一张的背后,都是这句话。
唯一的区别,就是每张的字都有进步。
从丑到根本不行连字都称不上的笔迹,慢慢狗爬,直到接近最后塞到她信箱里的那一张。
而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圣诞节后学校复课,叶渐白却没有来上学。她去他家里探望他,他重感冒卧病在床,烧得鼻头通红。
大概是那个足以将连城浸没的风雪夜,冒着大雪将明信片塞进她信箱的圣诞老人,其实根本是一个莽撞的小小少年。
第35章
尤雪珍再度和叶渐白搭话时, 语气已经软下来:“所以我刚说了啊,明天请你回来,大不了预算涨一倍,100港币吧怎么样?”
“……你是不是被袁婧传染了啊, 抠死。”
走在尤雪珍前面的袁婧回头:“怎么还声东击西呢!”
尤雪珍哈哈一笑。
“那我想想我要吃什么。”叶渐白哼了声, 不经意地问, “你们今晚吃的什么?”
尤雪珍骄傲挺胸:“我煮了长寿面给阿婆。”
话说到这里, 叶渐白微怔, 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今晚执意要去。
他沉默下来,什么都没说,揉了把她的脑袋:“算了,明天还是我请你吧。”
尤雪珍低下头,情绪忽然低落下来。
那种情绪本来可以藏得好好的,但被人洞穿和发现之后,它就很难再忍住。
他主动转移话题:“那其他的菜呢, 还吃了什么?”
“嗯……三杯鸡、腰果虾仁、芦蒿生啫肚尖、煲凤爪、木耳炒菜心……”说着说着她开始咽口水, “又开始馋了。”
“孟仕龙阿婆手艺这么厉害。”
“不是她, 全是孟仕龙做的。”
“……”叶渐白话锋一转, “还行吧,也不是什么难做的菜。”
“米饭都没煮过几次的你怎么口气跟食神一样……”
“我评价冰箱还得学会制冷?”
两人不知不觉间又恢复斗嘴气氛,因为晚餐闹出的不愉快终于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
卢吉道的观景台上人果然比凌霄阁那一片少,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
尤雪珍向下俯瞰整片港岛夜色, 鳞次栉比的高楼灯火闪烁,世界变成一个舞厅,这些高楼是来参加宴会的宾客, 一幢幢都穿着晚礼服,窗口的灯火是礼服上的亮片, 在夜色中勾住山顶上众人的视线。
大家先后和背后的“宾客们”合了影,又留下若干集体自拍,最后又是三三两两地互相自拍合影。
尤雪珍先是被袁婧拉着自拍了两张,拍完袁婧又把手机塞给孟仕龙,让他帮忙给她们俩拍。
他进步很多,还知道要蹲下给她们拍,显腿长。
袁婧检查了下照片,满意地收回手机,有意地反手把孟仕龙推过去。
“我给你俩来一张合照。”
孟仕龙踉跄着被推到尤雪珍身边,站姿很拘谨,一会儿把手插进口袋,下一秒又伸出手,两只手都背到身后。
袁婧看着镜头里的孟仕龙实在觉得搞笑:“孟哥,你这个姿势好像领导来视察太平山……放松一点。”
他虚心请教:“那摆什么姿势比较好?”
袁婧起哄道:“那就学我们刚才那样手挽手呗。”
尤雪珍白她一眼:“别听她瞎扯。”
“那这个姿势可以吗?”
突如其来的,他将手伸到她肩头。
袁婧看着手机里的他姿势的突变,吓得嘴巴微张,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并没有真的环到尤雪珍肩头,手只是浮在空中。
尤雪珍也吓一跳,感受到他手臂的靠近,以为他会揽住自己的刹那,他却只是停在她肩头上方比出了一个小树杈。
她哭笑不得,还以为是什么姿势呢,特意要来过问她。结果只是这样而已。
“行,那这个姿势摆好了,一、二……”
袁婧倒数到三,即将要按下拍摄键,画面里却闯进不速之客。
叶渐白走到了镜头里,好像才看见他们在拍照,于是站到尤雪珍空着的另一侧,实打实地把手往她肩头一搭,边说:“合照啊?带我一个。”
袁婧却已经按下拍摄键,拍下了这张尤雪珍被夹在中间的,诡异的三人合照。
他们在山上待到很晚,互相聊着乱七八糟没有营养的话题,讲到口干舌燥,咸柠七和冻柠茶不够喝,大家便轮流分,没意识到时间流逝,从卢吉道下到凌霄阁时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路灯还持久明亮地照耀着,和山下耸立不眠的高楼灯光交相辉映。
缆车早已经关闭,像是他们手中的空罐子,空荡荡地列成一排。
谁说了一句那就走下山吧。
已经陷入安静的太平山道被他们六个人的脚步声吵醒,黢黑的树枝在凌晨的晚风里摇曳,山下的灯火被茂密的枝叶覆盖,只剩下一盏一盏的路灯晃过每个人的脸,天上的月光这时才变得非常清晰。
尤雪珍不经意顺着月光往天上看,喃喃感叹:“每个来太平山顶的人好像都只记得往下看,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抬头看一看一直悬在天上的月亮。”
走在前方不远处的孟仕龙回过头,跟着仰起脖子看了看夜空。
他说:“嗯,现在至少有两个人了。”
“是三个。”
走在最后的叶渐白幽幽插嘴,他的视线也正飘向月亮。
袁婧也扭头:“四个!”
“五个”“六个!”
最后大家全部都仰头,乍眼看六个人像脖子全都犯病了一样。
尤雪珍哭笑不得:“这个不是在拼多多上买月亮,不需要大家助力砍一刀,不用争了啊。”
为了打发无聊的下山路,他们玩起了“逛三园”,由一个人先打头说一个类别,比如逛动物园,每个人轮流接着说出一个动物的名字,不能重复。这是很常见的酒桌游戏,他们都有经验,孟仕龙是第一次玩,但他很聪明,只卡壳了一次就会举一反三,轮到他起头时便说港岛,把游戏引到只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上来。
下山路太长,以往只玩几轮就结束的游戏硬是不断地持续下去,常见的分类都被说了个遍,动物,植物,电影,城市,食物,车牌,商场,天气……就连玩这种游戏经验最多的叶渐白都有点黔驴技穷。
他在上一轮卡了壳,这轮负责重新出一个题目,叹气说:“大部分都被你们说遍了啊。”
毛苏禾很贴心道:“那我们换个游戏吧?”
“等等。”叶渐白抬起手示意,“我想到了。今天我们逛三园,逛什么园……”接着,他偏过头,视线飘过,“尤雪珍。”
尤雪珍被叫到名字:“怎么了?”
叶渐白笑:“我意思是,我的题目是你。”
她瞪大眼睛,其他人也是一愣。
左丘咋舌,竖起大拇指:“还能这么出题目?”
叶渐白耸肩:“谁说人不做题目?不都是讲熟悉的范围吗,这个我熟。”
孟仕龙微微抿起嘴唇。
左丘还在纳闷:“可这个要怎么说?范围有点太广。”
“那这样,就限定在尤雪珍喜欢的东西上。如果说错……”叶渐白指了下尤雪珍,“由她叫停,怎么样?”
不知不觉成为游戏中心,尤雪珍有些受宠若惊,心想那自己这一轮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她当然没异议:“可以可以。”
“行。那这次来正式的了……今天我们逛三园,逛什么园,尤雪珍园。”叶渐白率先讲出一个答案,“无线电台。”
他一下子就正中红心,袁婧立刻啊了一声,她刚想好的答案就被夺走,却偏偏下一个轮到她讲。
尤雪珍危险地看过去,作为她的好室友,如果第一轮就卡壳,她们的友情就岌岌可危。
袁婧急中生智,飙出一句:“宅!”
尤雪珍:“……”
好吧,没错。
接下来的左丘试探地说:“……甜品?”
尤雪珍比了个拇指,他松口气。
毛苏禾和尤雪珍并不算熟悉,在即将过时的最后一刻,眼睛亮起:“港岛!”
……聪明人!
下一个是尤雪珍自己,她有意想刁难一下还没说的孟仕龙,心里大概猜到他会说什么答案,于是坏心眼地把他的答案抢过来:“《食神》。”
孟仕龙果然神色一怔,一时间没说话。
叶渐白很愉悦地在一旁打着节拍,姿态悠闲地说:“时间快到了,不了解不用勉强自己硬说。”
孟仕龙并未示弱,带着几分笃定开口:“旋转木马。”
这个答案一出,叶渐白的神色一愣,显然,有点超出他的预计。
——她什么时候喜欢的旋转木马,孟仕龙又怎么会知道?
他看向尤雪珍,她没有否认这个答案,只说:“又该你了!”
叶渐白微微拧起眉,还陷在上一个答案里,回答得有些迟缓。
“海。”
袁婧叹口气,差点脱口而出痔疮膏,终于还是忍住,但也因此卡了壳。
“我认输我认输!”
尤雪珍吐槽她:“没想到卡在你这儿……友尽友尽。”
袁婧哎哟一声:“有种你下把别卡。”
尤雪珍以为她要如法炮制,以袁婧自己为主题来抛,但她只猜对一半。
袁婧确实如法炮制也说了人名,但她说的是孟仕龙,让大家猜他喜欢的。
尤雪珍精神一振,她心里立刻有了答案,而且她排在孟仕龙前面,不用担心他会把自己的答案抢先说出来。
袁婧说完孟仕龙的名字,很自信地先抛砖:“做饭!”
左丘依然小心试探:“……摩托?”
孟仕龙没有为难他,点头。
毛苏禾抿着嘴,看了孟仕龙一眼,她依然对这张脸没什么抵抗力,嘴巴瘪了两下,说起那个令自己并不愉快的东西:“照相。”
轮到尤雪珍,她嘿嘿笑着说:“火山。”
这个答案又让叶渐白微微拧起眉。
前面三个人的答案或多或少都能从孟仕龙的生活轨迹里推断出来,可是火山不是,它是更深入的,隐秘的东西。
在他看不到的角落,这两个人已经互相掌握了只有彼此知道的,类似于秘密一样的喜好。
下一个回答的人是孟仕龙,但大家并不在乎他说什么,毕竟正主本人说喜欢什么就是什么,肯定能过。
尤雪珍已经在心里苦思冥想下一轮要轮到自己该说什么,虽然她预感这一轮在叶渐白那里就会断掉。
正在走神盘算时,她听见孟仕龙突然叫了下她的名字。
“尤雪珍。”
“在!”
她又一次被cue到名字,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
孟仕龙看着她解释:“我是在回答。”
已经有反应快的人回味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深意,面露震惊。
尤雪珍却还没有,近乎呆滞地发问:“……什么?”
“回答题目,关于我喜欢的。”
第36章
这六个字一出, 所有人沉默,只剩山林间的虫鸣此起彼伏。
袁婧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之前看到过观览巴士上那一幕,她早有迟早会这样的预感, 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形式……她看了一圈其他人, 发现各自的反应都非常精彩。
左丘愕然中带着一丝窃喜的放心, 毛苏禾的表情看上去竟不比她意外多少, 垂着眼睛看地面, 叶渐白面无表情,伸手似乎想去掏烟,但好笑的是一边在走神,袁婧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直接插到了空气里。
至于当事人尤雪珍,脸上的呆滞比刚才更甚。
袁婧看不下去,主动打破这份安静,替大家问出心声:“孟哥啊, 你这是……告白吗?”
孟仕龙刚说了一个“我”字, 叶渐白终于摸出了一根烟, 夹在指尖把玩, 嗤笑出声。
“这也叫告白吗?玩个游戏而已,居然有这么随便的告白?”
“那怎样的告白才不算随便?”孟仕龙反倒很认真地反问他,“你经验比较多,你来说说看。”
叶渐白指间的烟一不小心, 被他夹成两半。
刚才微妙的气氛又划向另一种微妙的走向。
尤雪珍终于消化了那句话,反应过来,忐忑又故作轻松地摆手:“应该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吧, 是不是?”
即便孟仕龙说了刚才那样的话,尤雪珍仍旧不敢真的相信, 这是在对她的告白,但无关乎叶渐白说的形式是否太过随便,单纯的,她只是在被爱这件事情上没有天分。
即便他在相机里留下她的丑照不舍得删,即便他借用阿婆的名义送她苹果,即便她能体会到一些似有若无的他对待她的特殊瞬间,她依然不敢把这些瞬间归类为这是对自己的喜欢,更别说孟仕龙是一个很好的,对陌生人都可以很温柔的人。
她觉得每个人生下来都有属于自己的磁场,容不容易被爱也是一种天份。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演员这个职业,有些人大家莫名都会喜欢,而有些人就无人问津甚至被讨厌。
她没有做演员的野心,只是想成为生活中的被爱者。但从小学她在竞选班级委员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似乎属于后者。
她永远是得票数最少的那一个。
后来她想,如果成为某人的女儿也需要父母来投票,她不一定会投胎到这里吧。
尤雪珍不会忘记有次帮爸妈收快递,手痒打开一看,是刻着“YXZ”的白金胸针。
怪不得他们让她帮忙收一下,原来是想给她一份惊喜。
她臭屁得不行,以为这是爸妈买给她的礼物,当晚把自己小金猪里的储蓄和卡里的钱合计一通,也想买一份礼物回报他们。
她刚合计完,终于下班回家的妈妈来敲她房门,问她:“那个快递放哪儿啦?”
她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指了指收进柜子最上面的小盒子。
“哎哟,放那么上面干嘛,让你收一下不是让你收进去。”她嫌麻烦地把她小心放进去的盒子拿出来,“你没和你妹说这个快递的事儿吧?”
她一愣,一瞬间,像被人从正面打了一拳,正中鼻子,鼻头一瞬间发酸了。
她妹妹叫尤馨竹,缩写,YXZ,尤雪珍没意识到。
从此,她养成了让自己体面的自觉,绝不自作多情。人生里有过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刻就足够了。
这一次,她的预感依然没有出差错。她听见孟仕龙顿了一下,没有否认她的说辞,只是看着她,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嗯。
看吧,果然是这样。
她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脸上露出微笑,松了口气,满意于一切都还在她的认知范围里,所以她不需要苦恼,如果这个答案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该怎么办。
若这份喜欢是真的,她反而会觉得恐惧。
一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独角戏,如果有人真的坐到台下,她会第一时间跑进帘子里。
最后怎么下山的,尤雪珍记忆很模糊,当晚梦到还在太平山上,相同的场景,不同的是,孟仕龙看着她,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尤雪珍汗津津地从床上惊醒,天还没亮,窗外是黎明前的深蓝色,广告牌的灯管都未熄灭,亮着空客的出租偶尔在楼下驶过,发出的气流声顺着打开的窗缝溜进来。
她呆坐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梦到完全相反的分支,以致于在知道这个分支只是梦之后居然还会有很轻微的,失落的感觉。
这下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尤雪珍披上衣服,准备去楼下便利店买点东西打发时间。
走到客厅,却发现阳台有人,背对着半靠在栏杆边,一手夹着烟,暗里烟头的火光忽隐忽现,。
尤雪珍靠轮廓就辨认出是叶渐白。
她敲了敲阳台门:“你是没睡还是起了?”
他回头看到她,将刚点燃的烟头摁灭在栏杆上:“起来上个厕所顺便抽根烟,你起来干嘛?”
“哦……我肚子饿,想下去买点东西。”
“我和你一起下去。”
尤雪珍哦了一声,低头看到地上有一堆抽完的烟头……这哪里是起来顺便抽根烟的程度?
她皱起眉,心想叶渐白的烟瘾好像变严重了。
凌晨四点二十三,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公寓走到大街上。圣诞夜的余韵还在,街头关掉的店铺依然亮着灯,闪着水晶球的雪花照亮昏暗的街道。便利店就在街对面,等红灯的时候,叶渐白忽然蹲下来,把尤雪珍吓一跳。
“你不舒服啊?”
他仰头白她一眼,伸手去拽她的衣服下摆。她披的大衣扣子只系了前面几颗,最底下的几颗就放任它了,叶渐白就这么单膝蹲在马路边,将那几颗漏网之鱼一一扣上。
红灯转绿,尤雪珍却完全没注意到,只顾盯着他头顶密密的黑发。
他扣好扣子起身,身形一下子又盖过她,一边数落她:“现在不到20度,不好好穿衣服想感冒?天天挂大鼻涕!”
“刚刚抽那么多烟不好好爱护身体的人有资格说我啊?”尤雪珍回过神,拉了一下衣服,啊地指着已经在跳动的灯,“快红灯了赶紧!”匆匆地快一步往前跑过去。
叶渐白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跑远了,信号灯在霎那跳红,他的脚步刚挪了一寸被迫停住。
尤雪珍回头,看见对面被红灯绊住一脸烦躁的叶渐白,哈哈笑了两声,指着身后的便利店大喊:“我先进去了。”
“喂!”
看见她真的不等他兀自转身,叶渐白的眼眶收缩,车辆划过,她即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红灯还未转绿,他的脚尖探出横道,向前跑去。
尤雪珍正往便利店门口走,听见身后一声急促的汽车喇叭,嘟——,她下意识回头,瞬间手心惊出冷汗。
——叶渐白在红灯的车道里穿梭,一辆疾速开过的车措手不及地擦着他身前开过。
车身已经远去,留下的声音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警告。
叶渐白却满不在乎地,继续穿越人行道。还没跑到她面前,尤雪珍已经破口大骂:“我靠叶渐白你是不是有病啊?好好的闯什么红灯啊!”
他抿紧唇,三两步走近,却抬手抓住她的手腕,脱口而出:“尤雪珍,你别和那个人继续来往了。”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这么一句,尤雪珍茫然:“那个人……?你说谁?”
“还有谁?”他掷地有声, “姓孟的。”
“……怎么又车轱辘到这个问题上,你真的对他偏见很大。但这不是他的问题。”
“你意思是我的问题?”
“不是吗……”尤雪珍轻轻叹气,“毛苏禾没能喜欢你也不是孟仕龙导致的,你不要再看不顺眼他了。”
他哈了一声:“这和毛苏禾有什么关系?”
尤雪珍一怔。
那是为了什么……?朋友的占有欲吗?
她疲惫道:“不要孩子气了,我不可能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吧?”
他抓她的手腕收紧,力道大到她有点发痛。
尤雪珍见他没出声,又说:“再说,孟仕龙真的是个很好的,很值得交往的朋友。”
“好人?好人会随随便便开喜欢人的玩笑吗。”
尤雪珍小声嘀咕:“如果要说随便,那他哪有你随便……”
他双目睁大,不可置信道:“你拿我和他做比较还踩我?”
尤雪珍更小声:“我说的是事实啊。”
接着,她手腕的力道一松。
叶渐白松开手,整张脸的表情也随之一松,刚才遍布整张脸的一种奇怪的情绪也散去,变得很冷淡。
“行,他好人我烂人,我说的话都是狗屁,你去交你那更好的朋友吧!”
他转身往回走,尤雪珍停在原地叫他:“喂,你不买东西了?”
他没搭理她,用背影回答:买个屁。
尤雪珍自问自己这回可没做错什么,没必要为他的小心眼买单,随他去吧。
她在便利店晃了两圈,挑了点零食离开,走出便利店时,视线停在马路对面。
他还依然停在对面,插兜遥遥等着她。
直到她走过来,他也没动,她抿抿唇,擦过他往前走,他才迈步,隔着些微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走回公寓。
隔天是他们在港岛的最后一天,孟仕龙比他们还提早,当天就要飞回西荣。大家在微信群里给孟仕龙送行。
当尤雪珍在群里敲下之后西荣见的这句话后,她发现群聊人数少了一个。
叶渐白直接退群了。
操作时他们正在逛星光大道,尤雪珍假装没发现,这个举动在她看来就很幼稚,任他像个小孩子一般闹。只是在看见狄龙的手掌印时,她想起昨晚他最后等她的画面,最终还是无言地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他看掌印。因为那是叶渐白喜欢的武侠影星。她曾在他面前提过很多次憧憬港岛,他也就去看了很多港岛电影,最喜欢的就是邵氏的武侠片。
他此刻却怄气,背过身去,故意不看。
她耸耸肩,继续沿着大道往前走。反倒是左丘发现群里少了一个人,嚷嚷着:“师哥你怎么退群了?”
叶渐白云淡风轻地说:“旅行都要结束了,就退了。”
一旁的袁婧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他和尤雪珍又吵架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战火还波及到自己,回程的飞机上那两人值机值到同个座位,尤雪珍二话不说把她的票和她交换。她没辙,颤巍巍地在叶渐白身边坐下,对方朝她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温和笑容。
尤雪珍换到了袁婧的位置上,完美地远离了叶渐白。
左丘和毛苏禾两个人的位置也被分开,尤雪珍身边是陌生人,于是一起飞她就戴上眼罩睡着,直到分发餐食才坐直。
她刚掀开餐盒锡纸,还没扒拉两口,机身开始剧烈地摇晃。还在分发飞机餐的空姐赶紧推着餐车返回位置,同时广播响起遇到气流请系好安全带的播报。
遇到气流颠簸是常有的事,尤雪珍没当回事,决定继续扒拉,结果机身一个猛烈地起伏,差点让她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饭给晃得喷出来。
旁边的一个大叔害怕地嘀咕:“我靠,头次遇到这么晃的……”
他的话搞得尤雪珍也跟着心头惶惶,不知心理还是生理作用,一股恶心涌上来。她赶紧扣好安全带,期盼着颠簸快点停在,最好不要有任何事。
一分钟过去,三分钟,五分钟过去……飞机还在颠簸,餐食都被晃得啪一下摔落,残渣把裤脚溅得一塌糊涂。
但她根本没余力管裤子干不干净了,不停深呼吸仍有一种要过呼吸的错觉。耳边的播报都有些失真,反复就是那句遇到气流颠簸,请大家不要惊慌。
怎么可能不惊慌!
不只是她害怕,她旁边的大叔几乎快哭出来,不停地抖着腿。
机舱一片混乱,她偏过头,视线对上叶渐白,他回过头,正好在看她,又迅速回过头去,仿佛还在怄气的样子。
她无语地收回视线,结果余光里扫见他忽然解开了安全带站起身。
身后的空姐大喊着让他快坐回去,他比了个ok的手势,三两步跑过来,迅速在她手心里塞了一片晕机药。
“不会有事的,你吃完药戴上眼罩继续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他仓促地说完,这才在机身的摇晃里跌撞地跑回座位。
尤雪珍捏紧手心里的药片,那么小一粒,就好像握了粒沙子在手里,心头不断地跟着机舱摇晃,那股作呕的感觉却慢慢下去了。
避免真的吐出来,她还是把那片药吞下去,然后默念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迅速戴上眼罩睡觉。
最后,机舱在模糊的意识里逐渐趋向平稳,终于安全降落西荣。
等行李时,她磨蹭到叶渐白身边,含糊地说了句谢谢,他冷哼一声,并不领情,依旧恢复之前那个死样子。
回到西荣后临近考试周,尤雪珍一头扎进复习里,和叶渐白的冷战也就这么持续地进行下去。
几门重要考试结束之后,她疲惫地躺在宿舍床上发呆,袁婧出门和微博上的基友面基,她无事可做,反反复复点开叶渐白的微信,把这个头像当地鼠打。
以往这个时候,他已经发消息过来问她打算寒假几号回去,但现在却毫无动静。
再往下翻微信,还有一个头像也很久没动静了——那就是和叶渐白头像相似的孟仕龙。
虽然之前在群里她说西荣见,但她没有真的主动去约孟仕龙见面。
在太平山顶上的那个夜晚,那句被澄清了并不是告白的喜欢,可回忆起来还是有一种粘稠的暧昧,让她无法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地和他继续聊天。
而孟仕龙好像也很忙,很少找她,上一次是在一周前,他发了一张照片过来,像是让她持续检查他的拍照技术。
不过他拍的不是人像,而是一只米菲杯子。
她对米菲的印象就是小学用的文具,一只呆头呆脑的兔子,但他发过来的这只米菲杯子画了猪鼻子,傻不愣登。
他配了四个字:猪兔同笼。
尤雪珍笑得差点从寝室床上翻下去……虽然她不知道哪里好笑但就是笑了足足三分钟,以致于扫过聊天记录嘴角还是在往上翘,将心里刚才泛上来的一点堵塞都冲淡了。
她看着和孟仕龙的聊天界面框,忽然很想主动给他发消息,问问他现在在干什么。
但想了想,比起孟仕龙发给她的“猪兔同笼”,她问在干什么就显得自己好无聊,她想,还是等发现有趣的东西也再发给他好了。
尤雪珍退出微信,下意识登上无线电台的官网,看着停在很久前的更新公告,再一次意识到电台已经不再运营。
这下做什么好呢……她爬下床打开收音机,徒然地调试着没有目的地的频率,持续了很久,她适应了漫无目的的沙沙声时,忽然里面传来的人声吓了尤雪珍一跳。
她似乎意外收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频率。
对方应该是新手,呼叫的方式很缓慢,也不是非常专业:“这里是Bravo Hotel Four Echo Nine Lima,我的QTH是西荣市,有人能copy吗?”
尤雪珍本来并不打算回应,但听见QTH在西荣,有点意外这个萍水相逢的无线电友竟和自己在同一个城市,算是难得的缘分。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尤雪珍心生怀疑,回答道:“这里是Bravo Hotel Four Tango Seven Whiskey,我的QTH也是西荣,信号50,能copy吗?”
一阵电流声闪过,对方的信号很模糊,又逐渐清晰起来。
“你好,信号50。”
“你好……”
尤雪珍越听,心里越有一种奇怪但确切的指向。听了这么多年的无线广播,她早就对声音培养出高度的敏感——
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尤雪珍试探地说了四个字:“猪兔同笼?”
接着,那头传来惊讶的回声:“尤雪珍?”
尤雪珍迫不及待断掉无线电,转头在微信上给孟仕龙去了一通语音电话确认。
那头很快接起,她劈头就问:“什么情况?真的是你?”
“嗯,刚拿到的证。”他笑,“好久没像上学的时候那样背题刷题了,我太不擅长做题,还以为要拿不到了。”
尤雪珍眨着眼睛,寝室的白炽灯照得她有些晕眩。
她重新爬上床,大字瘫开,将手机放在脸旁边。
“怎么就不声不响去考证了,你之前也没说对无线电感兴趣啊……”
“其实第一次听你说的时候就感兴趣了,不过真正接触是最近。”
“那你真挺厉害,这么短时间就上手了……今天不会是你第一次尝试通联吧?”
“是。”他轻轻地笑起来,很开心的语气,“然后我联到了你。”
然后我联到了你。
她跟着默念了一遍这句话,胸口发麻。仿佛心脏被神标记成靶心,指引着某人从千里之外盲射了一箭过来,扎中了这个地方,不可思议。
他还在拉弓:“如果你之后还有这方面的烦恼想找人商量的话,可以来找我。我现在了解无线电了,可以给你更好的建议。”
尤雪珍结巴地开口:“难道是因为我们那次聊天吗……”
她吐槽他的提议是像造火箭一样异想天开,他好脾气地说是他了解得不够多。这其实已经很难得了。
谁能料想到,他竟然因此真的去尝试了解无线电是什么样的东西,甚至,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考到了证。
回味着他笨拙念着那些长串字母的缓慢语速,尤雪珍深呼吸一口气,将被子拉过头顶,声音闷闷地从听筒里传到孟仕龙的耳中。
“那你现在知道要办一个无线电台有多麻烦了吧。”
“嗯,一个人很麻烦。”他笃定,“那就两个人,你和我。”
第37章
挂掉和孟仕龙的通话后, 尤雪珍开始认真思考起原本觉得是天方夜谭的建议。
想着想着,她手脚发热,有一种怎么都坐不住的感觉,立刻翻身下床, 摊开笔记本, 在上面罗列如果真的要付诸行动该怎么做。
最基本的, 是先要拿到无线电台执照, 她已经有无线电台操作证, 要申请电台执照不难,得备好一笔申请许可证的费用。
然后,电台需要的设备也得购买,广播、录音、调频设备,不用很好,但基本的设备得要有,以及播音室的场地……租金可是一笔大开销。
再然后, 她得让别人知道有这样一个新的电台成立, 这不像大学的广播搞一张海报张贴在宿舍楼下就可以了, 最起码, 她也得有个像样的网站,像无线之声一样有可以公布频率信息的平台。这肯定得请专人来做,也得掏钱。
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如果播放音乐的话可能还会涉及到版权费用……不过这些可以之后再考虑, 现在连地基都还没有,想这些为时过早,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钱, 这是一切的基础。
她抓了抓头发,刚涌上来的热血退潮, 泄气地趴在桌子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逐渐冷静下来。
这么多要用钱的地方,看来是一个漫长的战役。
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向家里要钱。
如果是他们认为的“正当”用途也许会给,但想要创办无线电台——只是因为她喜欢,这种事他们只会觉得荒谬,还会倒打一耙教训她,明明都快毕业了,不好好思考未来的出路,居然还在过家家捣鼓一些不正经的事情。
她完全可以预见这种结局,不会去自触霉头。
但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放弃了,她又不甘心——
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支持自己的“盟友”。
虽然尤雪珍不会真的要孟仕龙帮忙,更何况是钱这种事。对她而言,他的支持本身就已经带给她很大的能量,让她萌生了想要真的试一试的勇气。
对啊,试一试,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
尤雪珍重振精神,开始上网找兼职。马上要放寒假,正经公司的实习是不太可能了,只能打打零工,杯水车薪也好,至少代表自己想做这件事。
她把招聘网站翻了底朝天也没有特别满意的,找寻无果时,某个兼职发布的薪资数字让尤雪珍眼前一亮,居然比寻常的兼职要高出很多。
尤雪珍兴冲冲地点开来看,笑容僵在脸上。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看着“殡仪馆仪容师”这个招聘职位,尤雪珍立刻抖着手退出去。
半小时后,又翻遍了另外一个招聘网站上的信息一无所获后,尤雪珍白着一张脸,抖着手点开了这则招聘,给对方留言。
“您好,请问还招人吗?”
*
尤雪珍昨天半夜留的言,第二天刚起床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看起来确实是着急用人。
她和对方通了个电话,大致了解了仪容师需要的工作范围和时间,要负责管理殡仪馆内的环境,包括灵堂、告别厅、休息室,保持庄重整洁的环境。视情况需要还会帮忙布置花圈和花架。
得知并不需要整理遗体,毕竟她也没那个专业水平,听上去工作职责好像只是换个地方打扫卫生,她说服自己也不是不能尝试……
目前兼职的仪容师还缺晚上的轮班,正常的夜班工作本来就难招,更何况殡仪馆的夜班工作,上一个人辞职之后这个岗位就空缺下来,但人走灯灭可从来不挑尘世时间,别无他法,只能提高时薪来招人。
尤雪珍听完条件和要求后,弱弱问:“我其他都没问题,但是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我胆子小,怕黑。”
对方哦了一声:“我胆子也小,不也在那儿上班呢么。”
“万一、万一被吓到心脏病发什么的……”
“你有心脏病史?”
“没有!我只是假设……”
“哦,要是真吓死了那就地一条龙服务了啊。”对方笑得非常爽朗,“我们提供员工福利,请放心来上班。”
“……谢谢你们好贴心。”
思考了两天后,尤雪珍揣着在某宝上同城快送到的金刚咪力喇嘛弥佛护身符还有一小瓶速效救心丸决定去了。
坐上摇摇晃晃的夜班公交车,尤雪珍还有点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要在半夜十二点出发去殡仪馆。
她还是秉持着那个信念,至少先试一试,如果第一晚她承受不来,那大不了就辞职不干。总比预设自己做不到就放弃好。
夜班公交车上本来还有三三两两几个人一起陪她搭,但越离殡仪馆越近,车里就只剩下她一人。
尤雪珍戴着耳机,听着中华人民义勇军进行曲,浑身充满正气地下车。
然而,公交车头也不回地开走后,尤雪珍立刻就怂了。
四周是荒凉的郊区,大片黑魆魆的农田,几十米才搁置着一盏路灯,间或有一盏灯还是坏的。看着这样的夜色,耳边雄赳赳气昂昂的进行曲也多出三分瘆人。
尤雪珍匆忙把耳机摘下,捏紧兜里的护身符导航往殡仪馆走。
场馆建在半山腰,要沿着田埂和山路走二十分钟,一月的天气下她的后背不停渗出冷汗,尤雪珍怀疑不需要这第一晚的考验了,还没走到殡仪馆的这条路就能把她干趴。
那可不行!
她打开微信抓人壮胆,手指下意识要去点叶渐白的头像,然而在看到他们被冻结时间一般的聊天界面后作罢。
手指往下一位,她给最近联系的袁婧打语音。
电话响了很久很久,快要自动断掉时才接通,袁婧迷糊的声音传过来:“喂?咋啦?”
“你睡了?”
“是啊……”伴着一声巨大的哈欠,“你还没回来啊?这个点进不了宿舍了吧?”
“嗯……”尤雪珍没告诉她自己今天要去殡仪馆打工的事情,袁婧那个小破胆子,让她知道只会徒增恐怖情绪。
尤雪珍叹口气,改变主意说:“行了没事,你睡吧。”
“你找不找得到地方过夜啊?”
“……找得到。”不过不是很想在这个地方过夜就是了。
“要不然你去叶渐白公寓凑活一晚上?你俩不会还在冷战吧?”
尤雪珍没说话。
袁婧扶额:“得,我来当一把和事佬。”
“你别多事啊!”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啊,你去他那里睡我还放心点。”
“别,谁知道人家今晚公寓里有没有人?”
“……这倒是。”
“行了你睡吧。”
尤雪珍不想再纠缠叶渐白的话题,痛快挂掉电话。
她重新看着微信的聊天界面,犹豫要不要再抓人聊天,因为手机导航显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袁婧下面一个头像就是孟仕龙。
寂静的山林道,她的耳中响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那就两个人一起,你和我。
所以……她可以打扰他吧?
她小心地在聊天框里打下四个字:「休息了吗」
发送。
一路上萦绕的紧张不知不觉被另一种紧张所取代,尤雪珍低头看着微信界面,等待着对方的回信。
这份紧张没有折磨她很久,因为孟仕龙很快发来了两个字:「没有」
她又小心地敲下一行字:「那来聊聊天吗,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刚发送的下一秒,手中的语音通话请求已经跳了出来。
声音猝不及防,吓了她一大跳。
“你动作好快……”尤雪珍接通语音,“你是不是快睡了?”
“我还在外面。”
“啊?”
“快关门的时候有人点餐,没骑手送,所以只能我来。”
“那我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我刚好到……这……”
尤雪珍听到他那边传来电梯打开的声音,脚步声,随后信号变差,他说的话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你那边信号不太好哦。”
“可能……电梯……”
尤雪珍叹口气,想挂掉电话了:“没事,你先送完吧!”
“等等。”电梯叮咚一声,“我马上就送完了。”
他似乎正在楼道里走,脚步声踢踢踏踏,以及她的脚步声,两个人重叠在一起。
他问:“你在哪里?”
尤雪珍本想打个哈哈,但觉得有必要跟他报告,还是诚实地说出口:“我在采纳你的建议。”
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创办电台的事吗?”
“对,所以先从打工挣钱开始,慢慢来嘛。”
“这么晚打工?”那头隐约又传来叩门的声音,开门,“您好,您的餐。”,关门。他的声音重新回到她这里,“在哪里打工?这个时间是便利店吗?”
尤雪珍静静等着他把餐送到,听到他再次问,突然生出一点小得意,回答他:“你绝对猜不到的地方。”
“那我猜对了有奖励吗?”
“你先猜对再说。”
“酒店?”
“不对!”
“机场?”
他走到电梯前,似乎在等电梯下去了,脚步声停止,只剩她的。
“不对,还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投降:“嗯……猜不到。”
“哼哼。”叮咚,他那边电梯开门了,尤雪珍随之报出答案,“——殡仪馆。”
对面一愣:“殡仪馆?哪个?”
尤雪珍报出名字,那头出现短暂的沉默,他才说:“山上那个永安殡仪馆?”
“这个你倒是猜准了。”
他语带不解:“怎么想到去殡仪馆?”
“因为薪水高啊,诶,现在你那边电梯信号变好了。”
刚说完,就听见他重新响起来的脚步声。
“不对,你没坐电梯下去吗?”
“嗯。”他像是走入了楼道间,说话的声音比刚才空旷,“电梯会断讯号。”
“断讯号就断啊。”
“那你会害怕吧。”他的语气像一片云,飘过来,托住她,“走楼梯你就不用等,我们可以一直说话。”
尤雪珍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她的鼻子突然好酸,也突然讲不出话。只剩那边他下楼梯的声音很长、很慢地盘旋。
她翕动鼻子,故意夸大嗓门掩盖冲上喉咙的莫名其妙的酸涩。
“我没有怕。”
“好……”他笑,“是我害怕,这个公寓很吓人。”
她轻轻嘘声:“那你胆子好小。”
他嗯声:“所以你要陪我说话。”
“好吧……”她顿了顿,“你这样走下来不累吗……”
“不累,才几层。”
“这样啊。”
过去很久,她已经看见殡仪馆的大门,听筒里,孟仕龙下楼梯的脚步声却还没停。
他将手机夹在耳间,不错过任何一点声音,一边脱下冒汗的外套。
有人走进大楼回家,刚才一直停在孟仕龙按下楼层的电梯终于缓缓从高空下行。
16层、15层……
第38章
在殡仪馆兼职的第一个夜晚, 尤雪珍就遇上明天预定的一出白事。
她和前半夜的人交接工作,被交代后半夜需要布置灵堂,并且要辅助其他仪容师帮忙化妆,主要是递递工具之类的杂事。虽然不需要真的接触到遗体, 但直面是必不可少的。
遗体的家属环绕在堂内守夜, 低低的啜泣声, 安抚的对话声, 从这头到那头的脚步声。
唯独灵堂中央是安静的。
另一个专业的仪容师正在着手替遗体上妆, 尤雪珍呆在一边听候指令,不敢多看遗体一眼——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穿着一丝不苟的中山装,布鞋,戴帽,像只是睡觉忘记脱去了衣服。
空气里塞满了滂沱的情绪,尤雪珍不断递着化妆品, 经手的感觉仿佛举着千斤的重物, 很吃力。
整个过程下来, 天快亮了。遗体整容完毕, 仪容师嘱咐尤雪珍把东西收拾好。她点点头,逐个把那些用来处理遗体的器具和化妆品都清洁完毕再收纳进箱。
化妆刷、海绵、粉底、腮红、口红、眉笔……这些看上去和平常并无二致的化妆用品,她使用它们的时候,只当作变美的手段, 出去游玩,和朋友聚会,参加一些重要的场合。它代表的是光鲜和亮丽。
但在这个夜晚, 尤雪珍触碰着那些过于鲜艳的色号,心头震动。
它们粉饰在沉睡的皮肤上, 底色是静默的,那些凝视这些化妆品堆积起来的面孔的人,眼里都会蓄满泪水。所有的美与丑都被粉碎,剩下的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告别。
尤雪珍扣好箱子,又看了一眼已经非常得体的遗体,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恐惧。
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告别爷爷的那一天,他也这么躺在黑色的棺木中央,两边铺满花,爷爷脸部的皮肤竟和花朵别无二致,柔软,惨白,平静。平静到任她怎么声嘶力竭,毛孔都没有颤动半分。她记得自己伸手去捏爷爷的脚,被爸爸打掉手,凶她不要乱动,也不要再哭,爷爷会伤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缩回手,心想,爷爷身体那么硬,他怎么还会伤心呢?
他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人心软了,包括她。
或许这是件好事。
第二天爷爷被火化的时候,她不用爸爸呵斥,自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乱动,仅是透过玻璃,注视着爷爷那具已经完全发硬的尸体被慢慢吞没在焚化炉的尽头。
大火足够将任何坚硬的东西烧毁,她的眼泪很安静地滚落下来。
从那之后,她哭泣时的声带也被那把大火烧干净了,绝不会发出声响。因为爸爸说,听到她哭的人会伤心。
可是她心里知道,没有了,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
尤雪珍拎起化妆的箱子,走到休息室外的台阶边,膝盖痛到发酸。她席地坐下来,揉着腿,把头埋下去,一直到交接换班的人来。
她盯着尤雪珍的眼睛吓一跳,说:“小妹,你不会被吓哭了吧?”
尤雪珍揉揉眼眶,连忙说自己没事,非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跨出殡仪馆,一边掏出手机准备导航下山,但刚才来山上一边打着手电一边导航,手机掉电很快,用了三年的手机过了一晚已经自动关机,而她忘了带充电宝出门。
冬天的夜晚天亮得很慢,天色循序渐进,很远的地方隐隐露出一片白光,中间地带是晨昏交界的夜色,头顶则依旧漆黑一团。
远方的这一点天光让下山的路看上去没有上山时那么可怕,可也正因为那一点遥远的天光,近在咫尺的路灯知道到了自动熄灯的时间,统统关灭。
尤雪珍吐出口气,振作精神沿着灭灯的山道往下走。
冬日的黎明好寂静啊,连稀疏的虫鸣都听不见。
她哼着细声的歌,一股脑地往下走,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竟然在转弯的树影里看到一个光点。
直到那个树影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尤雪珍慢下脚步,惊讶地愣在原地,看向光点的光源——那是手机的手电光。
而举着手机的人,正一步步地从下至上,走到她面前。
尤雪珍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会过来?”
他回答:“看看你快下班了,可天还黑着。”
“……都说了我没有怕。”
他忽然又往前走一步,用一种近乎要亲她的姿势俯下身。
尤雪珍在这一刹那吓得浑身僵硬,身体条件反射地微微后仰,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放大的面孔。
他堪堪在距离鼻尖一寸的地方停下。
孟仕龙靠近只是为了看清她的表情,验证那肿起来的眼睛不是他的错觉。
他向后退开,眉头皱起:“你哭过了?”
尤雪珍继续嘴硬:“没有啊?”
“……”他没有被糊弄,追问,“真的吓哭了?”
“……这么看不起我?”
“所以确实是哭了。”
尤雪珍扁扁嘴,甩下他先一步往前走,含糊道:“好像是吧。”
“发生什么了?被欺负了吗?”
“没有……”
看尤雪珍一副的确不想开口的模样,孟仕龙安静下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
山路又寂静下来,走出一小段路,尤雪珍又主动开口:“我问你,你昨晚到底从几楼走下来的?”
“忘了。”
“那你让我看一眼你的送餐地址。”
“……”他投降,“16楼。”
尤雪珍低下头,脚尖踢着山间的小石头,咕噜咕噜地沿着斜坡一路滚下去。
她小声:“那你很晚到家吧,又几点起来的?”
“四点半。”
“……太早了吧。”
“我每天都起很早,要去早市。”
“那今天不用去早市吗?”
“今天提前了一个小时过来,不耽误。”
为了她,提前了一个小时。
“那下次你别来了,还是让自己多睡会儿吧!”
兴许是自己昨晚的那通语音让孟仕龙产生了某种要安抚她恐惧的责任感,所以他会在这个早晨突然出现,对她的恐惧负责到底。这绝对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心软到固执。
他却笑:“谁知道你明天还会不会被吓哭?”
“……都说了不是。”
“那是什么?”
又给他绕回来了。
尤雪珍抿住嘴角,山路重归寂静,只剩两个人的脚步声前后重叠,像昨晚的那通语音,他的脚步踩过她的耳朵,长长短短回响。
她听着听着,抿紧的嘴唇渐渐松开,刚才紧闭的话自己打开门,跑了出来。
孟仕龙听到前方传来很小的声音,像被雨打湿毛的小动物在求救一般。
——“我是想到爷爷了。”
下山的道路很长,长到尤雪珍足够把那些憋了很久的思念一点一点倒出来。关于自己不敢再看的《樱桃小丸子》,没能给爷爷吃到的长寿面,再也无法一起听的无线电台……
“我偶尔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看看那些小孩子。爷爷已经进入下一世了吧,那就是七岁了。”
孟仕龙轻声问:“你怎么知道他进入下一世了?”
尤雪珍说着说着又揉了一把眼睛:“因为他很久没有来过我梦里了。”
说完这句话,她不得不停下来,刚擦掉的眼泪又掉出来,把视线模糊地一塌糊涂。
有温热的指腹代替她粗暴的手指,慢慢地爬上,从下巴摸到她的眼眶,将已经凝固的泪痕和还滚烫的泪水交叠着拭去。
“我觉得他没有走。爷爷只是知道你胆子小,才不来你梦里。”
他说完,她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太卑鄙了。
她陷入了过去,却不应该拉着他也沉进那种回不来的遗憾里,这是卑鄙的行为,尤其是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伤口的人。
尤雪珍定了定神,转换语气,故作轻松地了结话题:“过分啊,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我胆子小呗。”
他放柔声音:“好好好,胆子不小。”
她笑:“干嘛……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
“那带你做点大人的事。”
“哈?”
“兜个风再回去?”
“……啊,哦。”
尤雪珍吓一跳,大人的事,原来是这个意思。
孟仕龙的手从她脸庞上滑下,仿佛要退开一步,滑下的指尖拂过她的手腕,却猛得一把攥紧,拉着她往山下跑去。
尤雪珍迷迷糊糊地,哭完之后大脑还晕眩,下意识地跟着前面宽阔的背影跑。
太阳冒出头,金光从遥远的天际线逐渐渲染,快日出了,山林的漆黑尽数褪色,树影遮盖的天空漏下明亮的日光。尤雪珍边跑边仰起头,那一点日光洒在她身上。
孟仕龙不经意回头,乱了步伐。
他看见无数只晶亮的光斑蝴蝶绕满她身,她似乎会跟着一起飞走。
尤雪珍的余光里看见他回头,视线从头顶的天空看向他,他却仓促地又转过头去,同时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
“……?”
她心里刚产生一点不明状况的疑惑,他的手又重新抓住了她。
他抓住她的手心。
尤雪珍蜷缩指尖,一种想把手抽出来的动势,又似乎是一种,从最初无意间手背贴着手背,到此刻故意手心贴着手心的无措。
*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下山,孟仕龙的摩托车就停在山脚,座椅的皮垫迎接着日出的照耀后有些微的温度。
孟仕龙这才松开手,替她扣上头盔。
尤雪珍时隔好久,再一次坐上他的摩托后座兜风,感觉却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上一次是夜里,这一次是清晨。
清晨的街道给人不一样的体验,马路上车流不多,街头两边都拉着卷帘,少的是人,多的是茂盛的阳光。尤雪珍偶尔被强风灌着贴近他背脊,闻到他脖间风吹过的青草的气味,不知道是他的沐浴露还是自然的风带过来的味道。
尤雪珍模糊地想到……他到现在都还没用我送他的香水。
孟仕龙将她载到学校附近,好多早餐铺已经开门,他停在其中一间,两人饥肠辘辘地钻进店里,各要了一碗馄饨。
尤雪珍想起自己手机没电,向老板借了充电器,插上没两秒,尤雪珍发现手机信息爆炸了。
微信一堆未读,一排未接来电和短信。
「袁婧说你今晚要流落在外面了?要不要来我这」
「在哪里,我去接你」
「人呢???」
「回消息,别怄气了」
「回话,来不来都说一声」
「尤雪珍,你最好是故意看到短信不回我」
「接电话」
「再不接我报警了」
除此之外,还有袁婧给她发的消息。
尤雪珍完全懵了。
她哪里想到袁婧居然还是去找了叶渐白,到了殡仪馆之后就把手机锁在置顶的储物柜里没有再看一眼,导致这些消息都没看见。
尤雪珍还在看叶渐白的消息,手机里已经又蹦进一通电话,看见来电显示叶渐白的名字,她心头更慌。
尤雪珍连忙起身,跑到外面接通电话,叶渐白比她还慌张的声音传过来:“尤雪珍?是本人?”
“……是啊。”
“……”
电话那头传来很重的,松气的声音,声音又陡然一变开始兴师问罪。
“你到底在干什么消息不看电话不接?”
“我……”解释起来太长,她简明扼要,“手机没电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
“学校附近。”
“你昨晚在学校附近找酒店住的?”
“不是……我刚回来,在吃早餐。”
“我看到你了。”
说着说着,叶渐白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
她环顾四周,发现叶渐白没在开玩笑。
不远处的校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子,他正举着手机开门下车,大步往她停着的馄饨店门口走过来。
他像是也彻夜未睡,脸色很差,只是亲眼看见她平安无事地站着,表情彻底放松下来。
然而,没撑过一秒,变得极为僵硬——
他看见了停在她旁边的摩托车。
如果没记错,那是孟仕龙的车子。
稍微调整角度,叶渐白看向店里,看见了某个人的背影。
原来没有记错。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胸口起伏,没有说话。
尤雪珍没察觉出这些细枝末节,还在惊讶他的现身:“你……怎么一大早就在学校?今天有早课?”
“怕你出事,去派出所人家说时间太短还不能立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等在校门口等到现在。”
叶渐白语气竭力平静地回答,同时还在看着里面的人影。
孟仕龙似有所觉,回过头,两个男人隔着嘈杂的店面,互相看不出神色地对视着。
后半句话,叶渐白从喉咙里一字一字地挤出来。
“结果你呢。”他气极反笑,“你整晚和他在一起?”
第39章
尤雪珍坐在早餐店里, 身侧坐着叶渐白,对面坐着孟仕龙,三人面前各一碗刚上的馄饨,已经放凉了。
叶渐白支着手, 听着尤雪珍解释昨晚的来龙去脉, 知道自己误解, 脸色连刚才的平静都难以继续维持。
他甚至希望事实是自己误解的那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明明应该是和他最熟悉的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居然和另一个半道进入,认识甚至连半年都不到的人更亲近,让她在害怕的这个夜晚,选择了给他打电话。
这个半道进入的人,已经很清楚她的喜好, 知道她的害怕, 还会鼓动她去做一些之前她不会做的事。
她身上慢慢有了他所不熟悉的东西, 仿佛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 而不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尤雪珍。
尤雪珍解释完,不明白叶渐白怎么脸色比刚才更阴沉,笨拙地舀了一只馄饨到叶渐白碗里。无论怎么说,他担心她一整晚等了她一整晚, 她单方面在心里对这这场冷战划下休止符。
在她把馄饨舀给叶渐白之后,她的碗里紧接着也被放入了一颗馄饨。
孟仕龙把他碗里的一只舀了过来,代替了她碗里的空缺。
尤雪珍和叶渐白都一愣。
可孟仕龙浑然不觉自己的举动怎么了, 很自然地张罗:“吃吧。”
尤雪珍低头看着碗里那颗浮在最边上的小馄饨,戳了戳, 它往下沉,又浮上来。
孟仕龙刚准备开吃,他面前的馄饨碗“吡”地也被丢进一颗馄饨。
他动作一顿,尤雪珍又趁机丢了一颗进来。
她丢了两颗进他的碗。
尤雪珍摸了摸鼻子:“你多吃点!”
叶渐白舀动勺子,手指在沉默中捏紧勺柄。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对尤雪珍道:“你别去打工了,钱我这里有。靠那点钱你要打到什么时候?”
尤雪珍不为所动:“我不要借你钱。”
叶渐白笑,加重语气:“跟我这么见外?”
尤雪珍下意识看了孟仕龙一眼。
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那就两个人,你和我”,同时在她脑海里回放。
而此刻,他正好停下咀嚼,直勾勾盯着她看,也在等待她的回答。
她心头一慌,低头吞下一口馄饨,嚼啊嚼,嚼到面皮都变成粉末。
她慢吞吞地开口解释:“不是和你见外,你也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啊,和你爸妈要问起来怎么说?被我爸我妈知道肯定要数落我,我才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个兼职我做着感觉还可以。”
叶渐白好像接受了她的这个说法,沉默一会儿,话锋一转:“那你寒假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尤雪珍想到回家过年,兴致缺缺地摇头:“这个寒假我不回去了吧,要兼职,你自己先买票吧。”
叶渐白不可思议:“你要在殡仪馆过年?”
“那倒不至于这么吓人!主要是它除夕前一天才开始放假。所以就懒得折腾回去了。”
叶渐白还是很诧异:“那你除夕那晚怎么办?”
“反正宿舍可以住,就和往常一样呗。”
孟仕龙冷不丁接了一句:“你可以来我这里。”
他看似沉默地坐在对面,但一说话,却轻易地改变了整个对话的走向。
尤雪珍差点呛到:“咳咳——你过年不回港岛?”
“吃慢点。”孟仕龙替她倒了一杯水,“过年店里不休息,阿婆会过来这边。除夕那天我们就自己吃饭,你要是决定不回家,那就来我这里。”
尤雪珍没有像上回那样一口答应,泄漏出些微的犹豫。
虽然已经去过孟仕龙的阿婆家里,见过他的家人,但那次更纯粹的原因是她想帮独居的阿婆过生日,一听老人家喜欢热闹就冲动答应了。
但这回的邀约……过年除夕夜,除了阿婆,还要和孟仕龙的爸爸一起吃饭,这算是家庭聚餐了吧?她去蹭饭好像不太合适。虽然孟仕龙没想这么多,估计就是看她一个人落单于心不忍。
见她不答应却也不拒绝,叶渐白几番滚动喉结,压下心头翻滚的躁动,然后才开口——
“你真不回去了?我妈念叨你,她昨天还问我们几号回去,她来机场接我们。”
尤雪珍啊一声,刚才一副铁了心不回去的表情略有松动。
孟仕龙闷不吭声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却又在此时开口。
“昨天阿婆也和我通电话,还向我问到你了。”
叶渐白迅速抬眼看向孟仕龙,神色阴沉。
尤雪珍又啊了一声:“阿婆问我什么了?”
“她说你做的那个面很好吃,让我向你讨教一下怎么做的,过年好做给她吃。”
尤雪珍立刻得意地合不拢嘴:“哎哟,我就随便做的……真有那么好吃啊?”
“好吃。”
“那我回头写个菜谱给你!”
孟仕龙若有所思:“嗯……但我没有能还原的自信,肯定比不上你亲手做的。”
尤雪珍晕乎乎地,脱口而出:“行吧,那如果我在西荣过年的话就……”
“尤雪珍——”
她的话猛地被叶渐白打断。
他刚要张口说点什么,结果紧接着,他自己的话也被别人打断了。
有人走进店里,轻轻惊呼:“叶师哥?”
三个人都侧头看向声音来源,一个短发女生背着帆布包正在挥手,快步朝他们这桌走来。
叶渐白皱眉:“你是?”
女生尴尬道:“上周我们在秦老师的课上见过……”
他点点头,表情却根本没有想起来。
女生看了看四周的满座,试探地问:“这里可以坐吗?我就一个人。”
尤雪珍友好地点头:“当然可以,我们正好吃完了。”她看看孟仕龙已经空了的碗,放下勺子,对着孟仕龙说:“走吧。”
叶渐白沉默地看着她行云流水地起身让座,就要拉着孟仕龙一起离开之际——
“尤雪珍!”
他出声,她回头,空气凝滞了几秒,他再开口,只是波澜不惊地指着桌上的充电宝。
“又丢三落四了吧。”
尤雪珍一拍脑门,赶紧拿上去还老板。
女生不动声色地看着叶渐白的视线一直追着那两人,假装不经意地问:“刚刚那个女生是……?”
他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憋着的气息:“我最好的朋友。” 说完,又近乎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嗯,最好的朋友。”
*
尤雪珍和孟仕龙在校门口道别,回寝室后立刻昏天黑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是下午,袁婧正在下铺整理行李,她买了周末回家的票,看尤雪珍醒来指了指桌上从食堂给她带的米粉,一边担心地盘问她昨晚的来龙去脉,尤雪珍这才把自己昨天在殡仪馆打工的事全盘托出。
袁婧大跌眼镜:“你认真的……?”
尤雪珍嗦着米粉点头:“今晚继续上工。”
“你不怕啊?”
“上下山那段路最可怕,但也不是不能克服。”
“真的假的……那你今晚也不回来了?”
“嗯,你先睡吧!”
在宿舍埋头赶论文到十一点,尤雪珍收拾完毕准备出门,手机忽而一震,两个人的消息一前一后发进来。
——龙:「你今晚几点过去?」
——阿凡达:「校门口等你」
尤雪珍一一回复。
回孟仕龙:「我现在准备出门」
回叶渐白:「干嘛?」
两人都几乎是秒回。
龙:「今晚一起过去吧?」
阿凡达:「送你去兼职啊」
尤雪珍受宠若惊,也对眼下的状况感到头痛,不知道该怎么回。
想了想,她干脆直接拿袁婧挡枪,以她之后都会陪自己过去为借口将两边都回绝了,最后独自一人走完了山林夜路。
她竟觉得很轻松,原来只凭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好。
这天晚上的工作相比第一天轻松很多,没有预定的白事,只需要检查和打扫灵堂、休息室和告别厅的卫生,再把昨天用到的化妆工具全部清洗一遍。
就这样持续了一周,逐渐适应了打工的生活。唯一的不好是生活习惯颠倒,晚上一熬夜,白天就在宿舍补眠。
好在期末考陆续结束,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假期结束她这个兼职估计也无法维持下去,这样盘算下来,她的确没时间在寒假抽空回家,抓紧能多挣一天是一天。
决定好后,她在家族群里发消息,说自己过年不打算回来了。
她上午发的,直到下午家族群才有动静。
妈妈不咸不淡地发了句:「怎么不回来呀?」
珍知棒:「要打工」
妈妈:「是哦,你都大四了,该实习了」
珍知棒:「不是实习……就是兼职」
爸爸:「缺钱了?」
珍知棒:「不是,就是想打打工」
妈妈:「长大了,知道自己挣生活费了」
妈妈:「[拇指]」
爸爸:「缺钱了跟爸说」
爸爸:「[红包]」
尤雪珍毫不手软地收下红包。
珍知棒:「谢谢老爸[墨镜]」
妈妈:「发工资了到时候也记得给你妹妹发个红包哦[龇牙]她可想你,结果你又不回来」
尤雪珍发了个笑脸。
珍知棒:「好哦」
她反扣住手机,脸埋进手机里。寝室里空荡荡,袁婧昨天已经回家过寒假了。
不知道叶渐白有没有回去。
尤雪珍抬起脸,给他发了条消息。
珍知棒:「你定了回家的票了吗?」
过了十分钟,他回复:「没有,一起?」
珍知棒:「我确定过年不回去了,你赶紧买票吧」
珍知棒:「记得帮我向阿姨问好」
阿凡达:「……」
阿凡达:「你难道要去孟仕龙家给人煮面?」
尤雪珍无语,切成语音。
“我留下来过年又不是因为想去他家过年,是打工,打工!”
他也切成语音。
“所以你会不会去他家煮面?”
“……”
这是重点吗?
不过这一点尤雪珍自己也没想好,敷衍道:“再说吧。”
也许不满意她的态度,叶渐白直接一个语音call过来,开口就把尤雪珍问懵了。
“那要不要干脆我们两个人过?”
“……什么意思?”
“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尤雪珍不信:“你刚刚不是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回?”
“我刚刚还没决定。”他理直气壮,“现在决定了。”
“……你留下来干嘛?你别告诉我你也要打工。”
“我要赶毕设,公寓里那两台台式机才带的动。”
“那阿姨不会念你吗?”
“到时候我俩开视频给她看呗。”
话说到这份上,好像是最好的选择。
尤雪珍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嗯,我想想,再说吧。”
电话那头陷入安静,不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咔哒一声,他一言不发地把电话给挂了。
尤雪珍愣了愣,心里犯嘀咕,但还是想着去孟仕龙家,毕竟他邀约在先,叶渐白这边都八字没一撇,说留下来也许只是玩笑。
可到了晚上,叶妈妈发来微信消息——
叶阿姨:「雪珍,听小白说你过年和他一样确定都不回来过年了吗?」
尤雪珍不敢怠慢,立刻秒回:「对的阿姨」
叶阿姨:「小白说你是要兼职,是吗?」
珍知棒:「嗯嗯」
叶阿姨:「想自立是好事情,但不要太辛苦,不要什么都自己扛着。」
珍知棒:「好的,有辛苦我就跟阿姨说」
叶阿姨:「[微笑]」
叶阿姨:「我做了酱菜,还有一些你爱吃的零食,明天我都发出去,让小白都拿给你。」
珍知棒:「谢谢阿姨」
珍知棒:「[拥抱].jpg」
叶阿姨:「除夕夜不要随便糊弄吃,我嘱咐小白要带你去吃好的。」
尤雪珍这才回味过来,他白天打过来的那通电话兴许是叶妈妈摁头让他打的,所以他才提出要两个人一起过。
不然按照叶渐白的个性,他不回去过年早就在朋友圈昭告天下,集结没能回去的酒肉朋友一起开趴过年了。
尤雪珍恍然,知道是叶妈妈的意思之后,她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
尤其是,在和自己爸妈的消息对比之下,如果遮掉对话框的昵称,很难说谁是她的真正父母。
这时候她就无比羡慕叶渐白。
是不是太轻易获得爱的人总是不在乎爱从何处来,又流向哪里,不必费劲争取,好比穿着雨靴踩过一地碎玻璃,就算爱被碾碎也不会觉得惋惜,反而会微笑,感叹清脆的碎裂声音动听。
她嫉妒、痛恨,却又迷恋这份残酷的从容。
*
隔天,尤雪珍认真地用备忘录把长寿面的做法写下来,截图发给孟仕龙,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他除夕夜那天大概没办法去做面了。
从早餐店那天后两人一直没怎么聊天,偶尔有一次是孟仕龙主动找她,他看见了袁婧回家的朋友圈,担心她又要一个人。
尤雪珍不想再撒谎,直说,其实这阵子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殡仪馆,已经习惯了。
他沉默很久,回复说:知道了。
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有抱怨,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分外冷淡的三个字——知道了。
尤雪珍觉得自己有病,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光咀嚼着那三个字就嘴里泛苦,直到晚上出门前再度收到孟仕龙主动发的消息,很神奇的,她嘴巴里的苦变成了噼里啪啦的跳跳糖。
龙:「那你明天有时间吗?我按照你的菜谱做了,但味道感觉不太对」
龙:「你方便教我一下吗」
尤雪珍啪啪回复:「白天ok!」
龙:「早上怎么样?我去接你下班,正好做完当早餐吃」
龙:「不要饿着肚子睡觉,飙哥」
尤雪珍一愣,尔后嘴角忍不住扯动。
珍知棒:「某问题龙小弟」
快天亮时分,孟仕龙如约而至。
不像上回是半路撞上,这回正正好等在门外。过了得快有两周,天气日益转冷,他穿了一件丑丑的棉衣,里面是圆领的白色T,脖子上挂了条围巾,松垮垮的。
他朝她说了句嗨,尤雪珍也回了句嗨,两人口中的白雾在空气中缠做一团,气氛却像白雾融在空气中慢慢消散,有种无所适从的空白。
他们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微妙距离往山下走,聊着并不重要的天,几乎都是她问他答。
她问他煮面的食材有没有备,他回答顺路去早市买。她问最近有没有尝试通讯无线电,他说后来连了几次,但没有联到想联的人。
尤雪珍张开嘴又闭上,他反客为主地发问她:“怎么不问我想联到谁了?”
她搓了搓手指:“哦……谁啊?”
“一个很有意思的大哥,说自己以后的梦想是把信号连到宇宙。”
“哦……哦。”
好险,差点自作多情了。
这些天困扰自己的那个想法——孟仕龙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大概就和这个问话一样,根本就是乌龙吧。
那些压着的想法跑走了,心头一松,也变空了。
她裹紧衣服,两人走到山脚,上车时孟仕龙把围巾摘下来,不由分说圈到了她脖子上。
尤雪珍想取下来,被他摁住手。
“早上骑车很冷。”
“我不冷。”
明明他在对她好,她却突然对这份善意感到很恼怒,略带强硬地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把围巾还给他,自顾自地坐上后座。
他看了手中的围巾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你在生气吗?”
“什么?”她下意识否认,“好端端的我为什么生气。”
“那我是做什么让你讨厌了吗。”
已然是陈述的语气。
尤雪珍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能!”
“不是在疏远我吗?不然为什么都不让我送你?”他微微叹气,将围巾慢慢地,一圈一圈围到她脖子上,“不要因为是我的围巾就讨厌它,它很暖和的。”
真的很暖和。
被围住的那瞬间,毛线冒出的软绒戳着她的脖子,痒痒的。
她伸手去拉孟仕龙的衣角,小声:“绝对没讨厌你,骗你是小狗。”
孟仕龙一愣,沉默一会儿:“不够。”
“嗯?”
“光是不讨厌,还不够。”
他不自在地垂下脑袋,茂盛的黑发下两边通红的耳廓,像是刚才骑车路上冻的。
他一板一眼,如上台演讲的人,虽然听众只有她一个——
“尤雪珍,我喜欢你,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
第40章
这一下, 的确是告白吧?
尤雪珍有点迷茫。
毕竟到现在为止,她没有收到过几份像样的喜欢。高中的时候有人在Q/Q空间里用小号留言喜欢她,她点开那个号——禁止她访问,她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谁, 是恶作剧还是什么。
上大学之后也很偶尔有人向她表达过喜欢, 通过系群加的她, 聊了没两句就说你很漂亮哦, 我很喜欢你, 要不要晚上出来看电影?她没搭理,不了了之。
她不知道是现在的人告白都这样,还只是独独自己运气不好,似乎很难被爱的人好不容易碰到喜欢也莫名很潦草。
可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即便此时此刻,现下的气氛也看上去很潦草——在殡仪馆的山脚下,她身上还有刚打扫过灵堂的消毒水味, 眼睛熬夜到脸发油光。但她看着他黑发下的红色耳廓, 心跳得快死了。
难道她为了兼职买的速效救心丸是用在这一刻?
仿佛在回应她的内心活动, 孟仕龙有些懊恼地喃喃出声:“对不起, 好像又变成了随便的告白。”
“……什么意思?”
“那次在太平山,我撒谎了。”他深吸一口气,“因为不想在你看来那是很随便的一句告白,但对我来说, 是没办法忍住的一句话。一想到你,就脱口而出了。”
“……”
“后来我一直想,不行, 至少要挑一个好的时机,准备一些用心的东西, 再向你告白……”他垂下眼,视线和她严丝合缝对上,“但你一跑掉,我就开始慌张了,什么都想不了。”
尤雪珍呼吸加促,在听到他说完后手一抬,将围巾拉到脸上蒙住。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
围巾的毛线挡不严实,线条之间的缝隙依稀勾勒出还站在她面前的人的轮廓。她好像看见他本来很紧张的脸在看到她这样后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走开,腿一跨上了车,贴心地留给她一个背影。
过了片刻,他才说:“抓紧我,要开车了。”
尤雪珍呆呆地哦了一声,双手耍杂技似的在空中挥半天,最后被孟仕龙直接摁到了他的腰上。
他回头说了句:“安全第一。”
尤雪珍无措地嗯了一声。
被告白后紧接着就亲密环抱对方,这种体验真的太奇怪,虽然不是没抱过,但现在的感觉又完全不一样。她刻意将脸拉远他的脊背,还是被风推回。棉衣在冷冬的早晨贴到脸上却一点都不冷。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脊背,微微弓起来,撑着她柔软的身体。
摩托一路疾驰,开到他店附近的一个早市,他熄火下车。
“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他想了想,“还是说,你也想一起进去看看?”
尤雪珍没怎么来过早市,她偶尔做饭都是超市或者叫外送,对这种场合感到新鲜,因此没忍住好奇心点头说:“我也去吧,你漏了什么我还能提醒你。”
于是两人一起走进早市,她跟在他后面探头探脑。孟仕龙和摊位上的人显然都相当熟,但熟归熟,称斤杀价绝不含糊。
走到切肉的一家摊子前,他没再杀价,直接说:“张叔,老样子。”
摊主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男人,正在切排骨,听到孟仕龙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给你切好咯,就左手边那俩袋子。”
“好,谢谢张叔。”
他打开手机扫码,等付款声过去拎起两袋子招呼:“走了。”
张叔这才抬头,看见孟仕龙身后跟着的尤雪珍一愣,直接道:“终于交女朋友了?怎么带过来也不说一声。”
尤雪珍的心一抖,手还没摆起来,孟仕龙抢先一步说:“不是。”一停顿,又说,“现在还不是。”
加了三个字,意思却截然不同。
尤雪珍领会到这其中的区别,脸一下子烧起来,慌乱地指了下门口:“我还是去外面等你。”
“等一等。”张叔叫住她,把刚才切好的排骨装袋递过来,“你拿着,见面礼。”
尤雪珍连忙推回去:“不用不用,谢谢叔叔。”
“拿好!”
张叔又推回来,不苟言笑的表情看着还挺严肃,尤雪珍下意识就拿住了。
他满意点点头:“你就当我为这小子加码吧,多考虑考虑他。”
孟仕龙不好意思地掏出手机,张叔瞪他:“干嘛,要给我转账啊?”
“张叔手下留情,会给她压力的。”
他手脚很快,下一秒就传来付款成功的提示声。
尤雪珍真的已面红耳赤,她也掏出手机对着孟仕龙说:“多少哦我转你!”
他笑笑:“不要。”
……刚刚不是你说不要给我压力的吗?
尤雪珍无奈,也没最后跟他较真,默默拎上排骨,心想反正到时候留给他就好了。
从早市出来后两人提着东西往店的方向走,还不到八点,整条巷子还是很安静。孟仕龙拉开店的卷帘门进去,小声示意她他爸还在楼上睡。尤雪珍做了个ok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面进后厨。
孟仕龙把菜全都列好,尤雪珍迟疑道:“教的话……要怎么教?”
“你不用顾我,自己做就好了。我看着你做就会。”
“……哦。”
尤雪珍脱下外套,挽起袖子点火倒水切菜,前面的傻瓜步骤就不讲解了,只不过在放调料的时候还是一边放一边嘱咐孟仕龙要放多少,她扭头示意孟仕龙注意量,却抓到他根本没在看锅或者看她手的眼神。
他就这么笔直地盯着她的侧脸,她一扭头,眼神地就直直撞进来。
她连忙别过头去,把生抽拧紧,声音匆匆忙忙地:“你记得了吗?”
他嗯了一声。
尤雪珍想,也许那一下只是刚好,于是借着第二次放香油时回头,再次和他看个正着。
证据确凿,她提高音量装凶:“你有没有在看我做……”
他点头:“在。”
怎么感觉他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尤雪珍噎住:“算了。”
他直白到不加掩饰的眼神让尤雪珍也掩饰不下去,放完生抽香油之后,甚至思考了好几秒接下来到底要放什么,心神不宁。
他的告白又自动在她脑海中重播,就算她当时什么都没回答,也无法装作好像什么都发生过的样子。
“这么煮下去都快把水烧干了。”
她再次愣神的时候,他从身后靠过来,伸手将火调小。
“怎么这么不专心?”他很快退开,故作轻松地笑问,“是在想怎么拒绝我吗。”
尤雪珍咬住嘴唇,想说不是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是拒绝吗?好像不是,是答应吗,好像也不是。
她对孟仕龙充满了矛盾的,无法归类的情绪。
但他把她的沉默当作默认,刚才露出的笑容慢慢维持不下去,抿起嘴角。
他低低地说:“因为你喜欢他是吗?”
炉子上的小火咕咕地滚着,仿佛她的心被烧灼,在听完他这句话之后。
尤雪珍立刻否认:“你在说什么,什么喜欢谁?”
“尤雪珍。”他又清晰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凿进她心里,“你可以对任何人撒谎,但要对自己诚实。”
她的嘴唇微颤。
长久的沉默,她不说话,他也不逼问,时间流逝,小火将水烧干,之前在锅里打下的流心蛋将心露出来。
尤雪珍极小声地承认:“是。”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藏了这么多年无人知晓的感情,居然是被他看穿,而她居然也真的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而他们仅认识不到一个学期。
或许就是因为认识过于短暂吧,她才敢在他面前承认。
她忽然间觉得无比松快,原来,不用一个人藏着这份感情的感觉是那么轻松。
孟仕龙听她这么说,表情也没有刚才的沉闷,有种既然如此,那他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坦然。
他又单刀直入地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的这份喜欢?”
“还能为什么……”她理所当然地脱口,“都当那么多年朋友了,我不想让他尴尬。”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我不想让自己尴尬。
“为什么尴尬,害怕做不成朋友?”
尤雪珍苦笑:“对啊。”
“可是。”他弯下腰,盯住她一直躲闪而低垂的眼睛,“谁会舍得只和你做朋友?”
尤雪珍听后,第一反应是好笑。
他是不是说反了,谁会舍不得?
这句话怎么会拿来和她适用,一个在爱与被爱上都没有天份的人,在他的口中,居然变成了如果不被她爱或者爱她就会抱憾的种子选手。
“我不舍得。”
可他的语气那么认真,她无法当作一个笑话,只能去相信,她真的是那样被他看待的。
这一刻,尤雪珍很想掉眼泪。
这个可恶的人浑然不觉,还在催动她的泪腺。
“所以我们要不做恋人,要不做陌生人,你选。”他话锋一转,“但我知道你现在不会选前者。没关系,来日方长。那在我们成为陌生人之前,给我一个我们绝不会成为陌生人的机会。”
“让我追你,尤雪珍。”
“不要只做朋友。”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那个万圣节的夜晚把糖扔给局外人的我的时候,我也许已经知道,我当不了你的朋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