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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最后, 答应要示范给孟仕龙的那一锅面并没有很好完成,煮糊了,她借口食材不够做第二碗,匆忙忙地从店里落荒而逃。

    食材当然是够的, 只是她的心思不够了。

    谁能听到那样的告白还有心思去煮面, 她完全不能招架, 所以她逃了。

    整个白天, 她躺在空荡的宿舍单人床上翻来覆去, 折腾到晚上堪堪眯了两个小时,很浅的睡眠塞满了胡乱的梦,可每一个都和孟仕龙有关,醒过来后累极了,但还是不得不爬起来去殡仪馆打工。

    太惨了。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哈欠连天地走向公交站,走到校门口时突然很紧张,本来就慢的步伐几乎于停滞。

    她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有点紧张——孟仕龙会不会来?

    如果他在的话她该怎么和他相处呢, 早上还那样落荒而逃……他还是别来比较好。

    抱着这种祈祷, 尤雪珍忐忑地走到校门, 寒风卷着地上的几片叶子,一个人都没有。

    ……

    什么啊这个人,明明早上像宣誓一样说要追她,怎么一点行动都没有!

    尤雪珍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还担心地希望他别来, 扁着嘴走到公交站,刚坐下,就听到街头传来轰鸣的引擎声响。

    尤雪珍迅速抬头, 看到了孟仕龙。

    她的嘴角在那刹那毫无自觉地翘起,翘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脸颊好酸, 猛地拍拍脸,靠,笑什么。

    而孟仕龙已经停下来,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不打算让她上车吗?不会是来送外卖的吧?

    尤雪珍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车头,没发现外卖袋子,内心更犯嘀咕,实在忍不住问:“你来送我过去的吗?”

    他点点头。

    她垂下头:“不是和你说过我习惯了啊,不用来送我。”

    “知道你是一个人走夜路放不下心,年底总是最乱的时候。”

    尤雪珍还想嘴硬一句不用,但身体却已经乖乖起身,准备向他走过去时,听见他说:“车来了,快上车吧。”

    “哈?”

    尤雪珍傻眼。

    什么意思?不是说来送我过去吗?

    孟仕龙看懂她脸上的疑惑,解释说:“天气太冷了,昨天早上你从车上下来的时脸都被吹红……头盔还是不保暖。”

    尤雪珍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其实早上坐他车的时候根本没感觉到冷。

    他指了指公车:“所以你坐车好一些,我看着你过去。”

    看着她过去是什么意思?

    车子已经停下,司机催她要不要上车,孟仕龙替她喊了句上,尤雪珍迷迷糊糊地坐上去。

    等车子缓缓启动,她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孟仕龙同样也发动摩托,慢吞吞地跟着她的公交车。尤雪珍坐在窗边侧头,随时就能看到他。

    深夜,马路车辆稀少,有也飞快地越过庞大又缓慢的公车疾驰而去,到最后,只剩下这辆公车和孟仕龙那辆当作电驴开的摩托。

    尤雪珍低头按开手机,23:34,气温-3摄氏度。

    公交停在某站时,尤雪珍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对着不远处的孟仕龙喊:“天气太冷了,你这样还是回去吧!别跟着了!”

    他挥挥手,意思是不冷。

    公车再度启动,一股凛冽的冷风顺着窗缝拍过尤雪珍的面颊。

    ……怎么可能不冷。

    她再度侧头,看见孟仕龙再度跟上来的身影,黑色的,穿着薄夹克,已经不知被冷风吹了多久。

    她仿佛又清晰地看见了他的那双耳廓,那双被害羞紧张和受冷一起夹击后,通红的耳廓。

    尤雪珍伸手按亮下车的按钮。

    公交在无人的下一站停下,车门开启,孟仕龙也停住,意外地看见尤雪珍从上面跳下来,站台的灯下,她回过头来找他,视线定住后,整个人跑向他,像曾经捏在她手中的那颗糖果,在夜色下清晰地抛向他。

    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她从远及近停在他跟前,疑惑地问:“你是不是下错站了?”

    尤雪珍笑笑,上手一撑,跳上他的后座。

    “没有,是车里太闷了。”

    孟仕龙扭过头来看她:“闷?外头很冷啊。”

    尤雪珍抓住他马脚,把这句话送给他:“冷?谁刚刚在摆手啊。”

    “……”他心虚地逃避视线,“我是不冷,我怕你会觉得冷。”

    “我都说了很闷,没事,开车吧!”

    他没办法,把头盔给她戴上,又把自己的围巾像堆雪人一样给她堆上,不等她拒绝,迅速拧起把手就往前启动了摩托。

    车子开到山脚下就不好再往上开了,他停下车,说我再送你上去。

    尤雪珍深知和他犟没用,点点头,但拿腔拿调说:“围巾你戴着吧,我戴了一路了,现在换你戴,这样才公平。”

    他笑:“戴围巾也要讲公平吗?”

    “公平很重要的。”尤雪珍踢着路灯下的小石子,不让它寂寞地呆着,“就算是你在追我,也不应该只是我一个人享受被爱的感觉,你也要对自己好啊。”

    孟仕龙怔怔地看着她,尤雪珍没听见他回答,抬起头看见他眼神,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心头发毛。

    “……干嘛不说话?你不同意吗?”

    他终于收起那让人发毛的目光,点头说:“同意。”

    “同意那就把围巾带上!”

    尤雪珍摘下来伸手递给他,他眼睛晃过她的手,忽然眉头一皱,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脸色闪过懊恼。

    “……我忘了,应该带手套过来的。”

    “不用啊,你自己不是也没带吗?”

    “万圣节那天我就是带了手套开车,不太灵敏……从那之后我就不带了。”

    原来是这样。

    这个人看上去开着很拉风的摩托,结果实际上根本怕撞车小心翼翼到手套都不敢带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尤雪珍憋不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可爱,嘴角翘起来。

    孟仕龙还不明白他的形象已经因为这句话悄然改变,在那边很认真地把围巾给自己围上。

    尤雪珍在他系完抬头后就立刻收敛嘴角,正色道:“走吧,我快迟到了。”

    “等一下。”

    孟仕龙一把攥住她。

    他的手将她的包在里面,哈着热气一边搓,慢慢将她的手搓热。

    尤雪珍觉得奇怪,他明明被风吹了一路,贴上来的瞬间却那么热,好像美甲的照灯,将她的手暖烘烘地包在里面。而他撤开后,他的温度是薄薄的甲油,封层在她的指尖。

    *

    在尤雪珍强烈要求之下,孟仕龙答应早上不再过来。但离除夕还有一周,这一周他如果光是每晚过来送她都非常折腾,不过孟仕龙在这一点上并不退让,坚持深夜不安全。

    他说:“假设我没喜欢上你,只是把你当朋友,我也会坚持这么做。”

    听上去像是为了让她不要有负担才故意这么说,但尤雪珍却知道他是真的这么想,也这么直说了。

    一时之间,关于孟仕龙的事逐渐塞满她的脑袋,他的告白,他的接送,他的摩托,他的围巾,他的手掌……直到叶渐白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尤雪珍才惊觉自己已经好几天完全没想起过他了。

    他问:“你在宿舍?”

    “对。”

    尤雪珍刚补完一觉,声音还沙沙的。

    “都晚上了才睡醒?”

    “我现在都是早上睡好不好。”

    “你自讨苦吃,非要在那儿干。”叶渐白烦躁道,“还没吃饭吧,赶紧起来来我这,我妈寄给你的东西到了,顺便一起吃晚饭。”

    以往尤雪珍肯定一股脑就起来了,但最近一直熬夜到精神疲倦,以及,她见他的渴望竟然并不急迫……沉吟半晌,她提议道:“哦,要不你叫个闪送给我吧。”

    叶渐白立刻驳回了这个提议。

    “不行,你过来。”

    “又没叫你出闪送费,我这边叫!”

    “……”叶渐白吸了口气,“尤雪珍,这几步路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去接你?”

    看样子是非要她过去不可了……“行行行,来就来。”

    尤雪珍暗骂他神经病,想着算了,反正他公寓确实很近,就当省一笔闪送钱,现在她有了电台计划后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现在不是吃食堂就是去网上搜罗外卖优惠券抢券各种满减下单,不再大手大脚花钱。

    看她等会儿不狠狠敲他一笔。

    尤雪珍打定主意,起床的动作麻利许多,半个小时不到,人已经出现在叶渐白门口。

    她按响门铃,叶渐白隔很久才匆匆跑来开门,他带着帽子墨镜和口罩,整张脸包得严严实实。

    尤雪珍以为他要准备好出门,但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伸手摘墨镜让她进来:“怎么老不用密码进?我又没改。”

    尤雪珍心道,这还不是给自己培养优秀习惯,免得开门顺手了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画面被恶心到。

    她闻着空气里飘过来的味道,答非所问:“好香,你叫了外卖啊?不是出去吃吗?”

    “什么外卖……”叶渐白怒瞪,“那是我刚做出锅的!”

    尤雪珍换拖鞋的手一颠,差点鞋子飞到叶渐白脸上。

    她不信:“你吹什么牛皮啊?”

    叶渐白怒指厨房:“战场遗迹还在,不信自己去当战地记者实地调研。”

    尤雪珍狐疑地走到厨房一看,刚做完的锅碗瓢盆堆在一起,真的跟被炮轰过没两样。

    她嘴巴拉老大,可以塞下他打在垃圾筐里的三个鸡蛋壳。

    “所以你这么执着喊我来,是想让我吃这顿晚饭啊?”

    “不然呢?”

    尤雪珍默了一下,嘶了一声说不好意思有点急事先走了。

    他悠悠道:“——尤雪珍。”

    她哭丧着脸:“不是大哥,我不想半夜急性肠胃炎进医院啊……”

    “我怕你吃了之后确实会进医院,但是是吃太饱撑的。”

    尤雪珍端详着他脸上弥漫出来的自信,实在不忍心打击他。

    “行吧,那我就尝一口。”

    她走到餐桌边,菜还散发着热气,光从味道和样貌来看,居然还挺有模有样的。

    而且这些菜……都是她爱吃的。

    锅包茄子、葱烧鸟贝、青椒肉丝、糖醋黄花鱼、辣炒鸡胗……

    尤雪珍压下心底的古怪,拉开椅子坐下,挑了一筷子辣炒鸡胗,盘算着就算炒得难吃鸡胗自身还能挽救一下。

    在叶渐白紧张却又故意飘走的目光之下,尤雪珍将伴着鸡胗送进嘴里,吃完一口,叶渐白才又轻飘飘地看过来,见她不说话,紧张地喂了一声。

    “评价一下,难道不好吃?”

    尤雪珍摇头,诚实道:“好吃到有点惊讶了,不知道说啥……”

    她刚才满肚子准备好的全是吐槽,一下子全都用不了。

    叶渐白风轻云淡地哦了一声。

    刚说完手就掩在鼻子下面,另一只手开始摆弄手机,装出撑着脸在玩手机的样子。

    但尤雪珍已经看见了他眼下因为偷笑隆起来的卧蚕……

    她又尝了一口糖醋黄花鱼,这种难处理的菜居然都做得有模有样,虽然算不上美味,但能入口。

    她真的佩服了:“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做菜了?”

    这人以前连米饭都能烧糊,这一桌子菜……“你真的不是叫的外卖再倒进盘子里的?”

    他还保持着那个动作,欣赏着她的惊讶,一边继续云淡风轻:“就寒假刚开始练的。我妈还说让我带你出去吃年夜饭,我说不用,我直接做给你吃。”

    尤雪珍愣愣地,戳着筷子里的菜回他:“突然那么好兴致哦,学做菜……”

    他耸肩:“年夜饭啊,还是得要亲手做,有家的味道才好对不对。你不回家,那我就把家搬过来给你。”

    他将靠得最远的葱烧鸟贝和她刚才吃过的菜调换位置:“这个你还没动,快吃。”

    他将碟子拿远时,伸长的手臂脱开半截衣袖。

    极快的一瞬间,尤雪珍却看到了——

    露出的手腕上,被溅到的油点像烟火棒的残灰,三三两两地烧满皮肤。

    第42章

    尤雪珍捉住他的手腕, 将衣袖撩上去,那痕迹居然已经延伸到上臂。

    她一惊:“这什么?”

    叶渐白拨下衣袖盖住伤疤,有些丢脸道:“没什么,就是被油溅到。”

    “怎么会溅得整条手臂都是啊?”

    “我开始还挺好的, 后来有次大意了, 就随手一放, 没想到油可以溅那么高。”他拧起眉头, “不知道会不会落疤。”

    “像你这么没常识的也不多了, 跟扔东西一样扔油锅里……你就庆幸吧还好没溅到你的脸。”

    不然叶渐白一定会发疯。

    尤雪珍说着说着,意识到怪不得他刚才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

    “所以你刚刚穿成那样是为了做饭?”

    他干咳两声,有点尴尬:“嗯……那样不就不容易溅到了吗。”

    尤雪珍很想笑,又觉得很意外。在她的意识里,如果叶渐白被油崩成那样,早就把厨房掀了,这辈子都要跟做饭决裂。

    结果他只是把自己默默包成个球继续练, 还练得像模像样。

    该说不说……她用一种很慈爱的目光看向叶渐白。

    他眉头一皱:“你有毛病, 这么看我干嘛?”

    她欣慰地点点头:“感觉你长大了, 知道不要半途而废, 面对挫折迎难而上!”

    “靠,还不是因为你。”他撇过头,“要不是决心给你做年夜饭我早就把厨房掀了。”

    他的话好像一只只风铃,每落下一个字, 她的耳边就会响起玻璃被拍打的声音。

    她还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波动了……但……

    尤雪珍埋下头快速扒饭,最后不仅把饭吃光,还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 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平时的食量,肚子滚成西瓜。

    叶渐白听着她接连不断的饱嗝, 有点哭笑不得。

    “吃不下了还吃?这么赏面。”

    尤雪珍瘫在椅子上:“不是啊,是真的还蛮好吃,不知不觉就吃这么多了。”

    这句话让叶渐白心情大好,他挽起袖子,哼着歌把空盘子端进厨房,水声响起,尤雪珍探进脑袋,看着他费劲吧啦地在那里冲盘子,看不下去道:“我来帮你吧。”

    就那炸翻天的厨房,他收拾完毕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叶渐白切了一声:“你家务水平和我半斤八两,一边儿呆着去吧你。”

    尤雪珍见他执意要自己洗碗,耸耸肩回到客厅,看见桌上横七竖八扔着的烫伤药膏。

    等他从厨房出来,她提醒道:“你今天涂了药膏没有?”

    他啊了一声:“……忘了。”

    他擦干手挨着她坐下,拧开药膏要抹,尤雪珍接过他的棉棒:“我来吧。”

    倒不是真的怕他留疤,而是光享受却什么都不做让她觉得难受。

    叶渐白也没和她客气,乖乖地把胳膊伸出来。

    尤雪珍撩开他的袖子,看见那些大大小小已经转变成棕色的疤点时,心头还是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垂眼看着她轻轻摁上伤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今晚是不是还要去打工?”

    “对。”

    “真是要打到除夕前一天?你这耐力真行。”

    “也就坚持这一个寒假,开学了我不可能这么熬。”

    “行吧。”他突然嘶了一声,“诶,对了,袁婧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不然呢……你没刷朋友圈吗?她最近发她家狗子发得可勤。”

    “最近太忙了,除了学做饭就是作业,没怎么刷。”

    尤雪珍回想了下,确实都没看到他发朋友圈,连给别人点赞都没有。

    原来他说要留下来赶毕业作业是真的。

    她之前还在心里偷偷揣摩,是不是因为她才要留下来在西荣过年,毕竟赶毕业作业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吧。但他这几天为了作业可以连手机都不刷,就知道这不是假话。

    说着他就摸索着拿起沙发上的手机,一只手搭给她,另一只手开始在那里刷朋友圈,仿佛要把这几天错过的份给一口气刷回来。

    尤雪珍一边给他涂药,一边眼睛忍不住往他手机屏幕上飘……实在是他放的角度太适合她看了。

    他毫不吝啬点赞和评论,花蝴蝶似的在好几条朋友圈底下留下踪迹。再然后又点开自己的朋友圈,上传了一张刚才餐桌上的摆盘,配了一个墨镜的表情发送。

    不一会儿,他的朋友圈就多了消息提示的红点。可这个狠人愣是没去点,又开始往下刷别的内容。

    尤雪珍很想直接抢过手机把那些红点都点了,最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收回来。

    叶渐白终于翻到了袁婧的朋友圈:“还真是……她家狗子真够丑的。”

    “袁婧听到这话会和你拼命。”

    “做人要实事求是。”

    “有种你留言跟她说。”

    “行啊。”

    他真的开始单手打字评论:「狗子可爱,长得和尤雪珍有点像[龇牙]」

    “……”

    他的胳膊被尤雪珍恶狠狠扭了一下。

    很大力,叶渐白痛得表情扭曲:“你还偷看我手机。”

    “我可没看。”尤雪珍面无表情,“刚刚手滑了一下。”

    “算了,我以德报怨。”他突然又嘶了一声,“那这几天你怎么过去的??”

    尤雪珍动作一顿。

    “你自己去的?”叶渐白无语,“你早和我说啊,我今晚就送你过去。”

    尤雪珍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

    只不过叶渐白没看到,他以为她没回答就是默认,已经又低下头去看手机,终于去处理朋友圈的红点。

    接着,他听见尤雪珍说:“没关系,不用的。”

    他皱眉:“这怎么没关系?万一出事怎么办。就这么定了,等会儿送你过去。”

    尤雪珍视线一瞥,再次不小心看到他的手机屏幕。

    最新提示栏里有一个回复,是一个她曾经偷看到过的头像——

    那个圣诞夜聊天的那个头像。

    女生给他评论:「你还会下厨?感觉错过一个亿了哈哈」

    他回了一个戴墨镜的表情。

    女生很快回复:「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尝尝你的手艺~」

    他没有再回,但尤雪珍忽然感到手里粘粘的,她匆忙地低头,药膏被她无节制地挤爆了,糊了一手。

    叶渐白看着滑到裤子上的药膏:“喂——”

    尤雪珍摊了下一塌糊涂的手心:“sorry咯,不小心挤多了。”

    她“唰”地站起身,背过身走到流理台边冲手。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水流的唰唰声,但尤雪珍却又听见了刚才那无数只风铃的声音,只不过,这回它们不是被吹动,而是在碎裂,吵得她脑袋发痛,却也把她从梦里吵醒了。

    ——可以感动,但不要再心动了。

    朋友始终是朋友,有享受对方对待你好的福利,但绝对没有独占这一份好的权利。这个女生虽然不是他的女朋友,却提醒了她一件事,不久又会有某个人出现,拿走属于恋人的特权。

    当然,朋友也有朋友的特权,比如给女朋友做出熟能生巧的料理前,朋友就是那个可以叫来先试吃的对象。或许有一天他决定给某位女朋友求婚时,说不定还会拉着她排练一遍,末了参谋下她这位朋友的意见:“你说她会感动吗?”

    想到这里,尤雪珍笑出声,胸口跟着一抽一抽。

    叶渐白看她突然莫名其妙地笑,很开心的样子,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尤雪珍把手擦干净,答非所问:“你先别弯手臂玩手机,有几个油点都在肘窝那里,药膏会粘开。”

    他追问:“所以你刚才到底笑什么?”

    她没再说话,靠在台子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微信里跳进两条消息——

    龙:「我出发了」

    龙:「手套和暖宝宝我都带了,你出门最好穿件防风的衣服」

    尤雪珍反复地看着那两条消息,抬起头来,对着叶渐白将刚才没说出口的那句话说出口:“等会儿你真的不用送我了。”

    叶渐白略有点不耐烦:“怎么这个问题要掰扯那么久?我车上是有炸弹还是什么?”

    她沉默片刻,想了很多理由要怎么搪塞。

    最后,还是如实回答——

    “其实孟仕龙会来接我。”

    他漫不经心刷着手机的动作被按下暂停键。

    叶渐白没有立刻支声,又滑动手指刷了几下页面,才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你和他关系这么铁了?”

    “铁……”

    尤雪珍拎起这个字,脑海中闪过孟仕龙的那句话——谁会舍得只会和你做朋友。

    我不舍得。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叶渐白眼睛微眯:“为什么摇头?”

    为什么摇头……?因为我和他现在……应该已经不算是朋友的关系了吧,至少他单方面不想再和我做朋友。

    她很想这么回答,叶渐白听后肯定要刨根问底,但,这是她和孟仕龙的事,她没必要在这里说。

    于是她摇摇头,含糊道:“没我和你铁的意思。”

    他嗤鼻:“是吗,我可不觉得。你现在都宁愿麻烦他而不是我。”

    “因为是他先发现我一个人的。”

    叶渐白一怔,抿住嘴唇,有点生气的眼色,却不知道是在对谁生气。

    尤雪珍将手机揣进兜:“阿姨的东西呢?我该走了。他已经过来了。”

    叶渐白坐着没动,好似这样就可以让她留在这里。直到尤雪珍再一次出声问你到底要不要拿东西给我,他才慢腾腾起身,像开了零点五倍速一样把冰箱里冻着的货拿出来,说:“走吧,至少送你去学校。”

    一大袋子,确实不好拿,尤雪珍没再犟说不用,点点头帮着拿了一点下楼。

    公寓到学校的距离太短,叶渐白也就顺理成章一个字都没说,沉默上车,开车,下车。

    尤雪珍感觉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干脆塞上耳机听音乐看着窗外。

    两人下车后一起往学校里走,但又不聊天。路灯下冷冷清清,这个时候留在学校的人少之又少,即便如此,以叶渐白的人缘还是碰到了熟人。

    迎面走来的男生冲叶渐白招了招手,惊讶道:“叶渐白?你怎么还没回去?”

    “今年不回去了。你怎么也在学校?”

    “我是忙实习的事儿,这破公司硬是说实习生也得到放假最后一天才能回,然后就放七天回来继续卖命……妈的,干脆就不回了。”

    男生把视线投向尤雪珍:“这是你新女朋友?”

    “我发小,尤雪珍。”

    “罪过罪过。”男生笑笑,同尤雪珍打招呼,“叶渐白太劣迹斑斑,所以我自然而然就这么想了。我是经管金融系的程文峰。”

    尤雪珍也自报家门,随即深表赞同地点头:“没事,那我和你同感。”

    叶渐白:“……”

    程文峰哈哈笑着怼了下叶渐白的肩头:“开个玩笑。对了,你不回去过年的话正好啊,除夕来和我们一起过!”

    “你们?”

    “就上次我们一起玩狼杀的那几个,他们当中有几个人不回去,就搞了除夕趴。”

    叶渐白指了下尤雪珍:“不了,我和她一起过。”

    “那还不简单,你们一起来啊。又不是情侣非要两个人单独一起过,对不对?过年就是人多热闹才好啊。”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是一怔,异口同声说了句……“当然”。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似乎用眼神在商量该怎么办。

    最后叶渐白回道:“这样吧,我们吃完年夜饭和她去你们那里,因为我妈要查岗,得给她做做样子。”

    “ok,回见。”

    程文峰挥手和他们道别,他走远后,叶渐白又问:“你想去吗?你要是不想去我回头再跟他说下不去就好了。”

    尤雪珍稍作犹豫:“没有啊,去呗。”

    他无奈道:“行吧,你就爱热闹。”

    ……才不是。

    是有很多东西在提醒她,那个朋友圈的回复,他多到很多她不知道的朋友——这些人都在提醒她,他无法被她这个朋友独占,她不能贪心过多。

    叶渐白帮她把东西拎到宿舍楼下,挥挥手说:“走了。”

    尤雪珍回到宿舍楼,给叶阿姨拍照发了照片报备,顺带也表扬了一下叶渐白今晚的手艺。

    又在宿舍里休息了十来分钟,手机收到了孟仕龙到了的消息。

    尤雪珍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防风的衣服,临出门前,又急匆匆跑进衣柜抽了条围巾出来。

    一路小跑到校门口,身体都隐隐发热,路灯下,孟仕龙摘下头盔,朝她一笑。

    她差点绊一跤……总算明白什么叫美色误人。

    有点丢脸地正了正步伐,孟仕龙已经脸色微变地跑到她跟前,伸手稳住她:“不用跑那么快。”

    她知道时间充裕,可就是不知不觉想跑过来。

    当然她没这么说,顿了顿:“这样路上就能开慢点,不那么冷嘛。”

    “对了,你先把这个贴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还没开封的暖宝宝,塞到她手心里,同时拿出来的还有手套。

    尤雪珍看到手套一愣。

    她以为他肯定带的是他自己的手套,但他拿出来的是一副崭新的,有雪花图样的白色毛线手套,小小的,站在他的手心里。

    “你……新买的吗?”

    “我不太会挑,你不要嫌不好看。”

    “很好看。”尤雪珍拿着觉得分外烫手,“但没必要特地买的。”

    其实她冬天不喜欢戴手套,因为总是玩手机,穿脱不方便,曾经买过一双丢了,之后怕再丢就一直没再买。

    “经过一家店的橱窗看到有摆这么双手套。”孟仕龙指了一下雪花,“想到你的名字,觉得很合适你,就买了。”

    “谢谢……”尤雪珍着手给自己戴上,试了下,“大小很合适!”

    “很衬你。”他说。

    尤雪珍立刻用围巾挡住自己有点泛红的面颊,支吾道:“不过我带了我自己的围巾,你不用给我你的围巾了。”

    “还是再带一条,更不会冷。”

    于是他在她的围巾上又盖上一层他的,把她的脖子裹成粽子,一张脸陷在里面显得分外小。

    他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尤雪珍垂眼,看了眼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围巾,又去看他空落落的脖子,想说什么又紧抿唇,呈现出很不安的神色。

    孟仕龙注意到,低下头问:“是不是想说什么?”

    尤雪珍不知道怎么说。

    他没有再开口询问,只是一直看着她。

    在他始终平缓的目光之下,尤雪珍深吸一口气,尝试着把总是习惯性隐藏起来的情绪摊开来,发现……好像也不是很难。

    但是她不敢继续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地面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坚定地拒绝你才好。拒绝你来接我,拒绝你给我戴围巾,总之,我应该拒绝你对我示好。”

    他微怔:“为什么?”

    “如果我回馈不了你给我的同等的感情,但现在却享受你对我的好……这样不应该。根本是在占你便宜,这样对你不公平。”

    孟仕龙忽然提起早前的一件事。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个小狐狸徽章吗?”

    “那个……啊。”尤雪珍点点头。

    “后来我去看了那本书,书很薄,一个下午我就在店里抽空读完了,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你下午四点钟来,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本来读完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这句话,是这两天你同意我来接你开始,突然脑子里不断想起来。去接你前的这段时间,店里打烊,我收拾桌子椅子,洗水槽里的碗,清点账,然后骑车来接你,路上风很大很冷,都是以前觉得很单调琐碎的一些事情,却让我觉得好开心。”

    尤雪珍听得一愣一愣。

    孟仕龙轻轻抿起嘴。

    “所以……我想享受的人不是你,是我。是我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尤雪珍被他这番话冲击,像一场台风在脑子里过境。

    她看着他,有些混乱地说:“可是为什么……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的脸色严肃:“你不相信吗?”

    “不是,我是有点纳闷……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不应该来喜欢我。明明我还喜欢着别人。”她又低下头,“我哪里值得你这么喜欢。”

    孟仕龙想,如果要说值得,那他可以列举出很多她好的地方。从最开始见面,只有她在意他手臂的伤口,祝他节日快乐。送给他那瓶她认为他并不应该被油烟味吞没的香水。在密室里执意他不应该被丢下而硬挤下来的瞬间,又或者是明明非亲非故却还特意给阿婆买生日礼物……她对自己的好似乎没有一点清晰的认知。

    但他不会列举这些事情,因为这些都与他喜欢她无关。

    虽然听上去好像很不讲道理,但也许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讲逻辑,不讲因果。他并不因为她某些时刻对自己散发出的善意而喜欢这个人,也很难说具体是哪一处性格让他迷恋,回过神的时候,自己总能注意到她的默不作声,以及害怕漆黑却笑着说要一个人进密室,隐形眼镜不舒服了将就带着在漆黑里看屏幕,想玩旋转木马怕排队占大家时间只用余光偷看……

    他不想她总有这样寂静的时刻。

    仔细想来,他从没想过值不值得喜欢这件事。如果想这个问题,就好像是期待她光临自己的店铺是为了卖出自己的菜品,这样他就不会亏。

    可他想的,是如果她能进来这间店铺,吃下他的菜,她能因为味道会开心一点就好了,如果过分一点,她能流连忘返就更好。

    昨天晚上他来接她的时候,一路上,远远地听到出动的消防车在街头呼啸。听上去好像爱情在鸣笛,警示他这个新手要逃离,要知分寸,不要陷太深。

    真有这一刻,他只想把油门踩到最大,快一点,再快一点,好下一秒就能见到她。哪管鸣笛嘶声力竭,叫到全城惊醒,他不在乎。

    如果这是爱情的失火,他已经决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扎进去,如果逃不出来,那就看看他的心能不能烧成一颗舍利,然后留给她,当作一个纪念品。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扶住她肩头的手往中间移,拉起他的围巾下摆,在她的脖子上打了个结,像是把自己挂在了这里。

    远处一直没开走的黑色特斯拉里,叶渐白坐在驾驶座上看着这一幕,起雾的前车玻璃令他的面目也变得模糊。

    第43章

    兼职的日子周而复始, 单调枯燥又缓慢,但又因为孟仕龙的关系,让原本枯燥的日子多了难以捉摸的变数,时间变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除夕。

    除夕前一天, 孟仕龙送她去的路上, 两人沿着山路走, 他问她:“你明天准备怎么过?”

    她当时只说自己有事不能去他那里过, 并没有说具体的打算。

    当下,她有点心虚,支支吾吾着,他却猜到,直接问:“叶渐白也没有回去?”

    “嗯……”

    她想开口解释,自己改变主意是因为叶渐白的妈妈,但听上去又像辩解, 如果他反问, 难道你自己就一点也不想吗?她恐怕也无法否定。

    好在孟仕龙没有继续追问, 跟她报告说:“阿婆今天到了, 会在西荣待上一阵子,如果这几天有空,可以随时过来看她。”

    尤雪珍忙不迭答应:“那太好了,我一定来!”

    除夕当天她依旧睡到傍晚才起, 看见家族群有消息,她爸她妈终于还记得有她这个人,发微信问她今天怎么过。

    她忍不住翻白眼, 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珍知棒:「叶渐白也在西荣」

    珍知棒:「我俩一会儿去超市买菜,然后去他公寓做年夜饭」

    她爸又二话不说发来一个红包, 让她多买点。她妈发了一段视频过来,视频里妹妹正在桌上写毛笔字,她最近在练习书法,字写得还不算漂亮,歪歪扭扭地,尤雪珍将眯起眼凑近屏幕,才看出来她妹写的是:姐姐,新年快乐,天天开心。

    尤雪珍很轻地叹了口气。

    年龄差距过大的关系,她很少和妹妹有相处的机会。她已经成人,她却还是小孩,可这个小孩依然在有限的相处里不吝啬表达对她的亲近。

    因此,每次对这个家产生怨气的时候,就更加觉得这份怨气无从消解,只能对自己说一句别矫情,算了吧,你已经长大了。妹妹是应该受到那么多爱的孩子,因她本身就是一个柔软的小孩。

    然后她就想,是不是爸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可以这么心安理得。

    她笑笑,随即也在群里发了个红包,她爸发了个问号的黄脸表情。

    爸爸:「怎么又把红包退回来了?」

    珍知棒:「[龇牙]那是我自己兼职赚的钱,给妹妹的红包」

    随后,显示爸爸收下了红包。

    爸爸:「[点赞]」

    爸爸:「那我先帮你妹妹保管」

    妈妈:「我们珍珍真厉害!」

    珍知棒:「[龇牙]」

    眼看快到了和叶渐白的约定时间,她敷衍地发了个表情结束家庭寒暄,关灭屏幕,起来收拾自己,出门前,她延续着这两天出门的习惯,穿了防风服,以及那双白色手套。

    半小时后,叶渐白将开车到她校门口,视线掠过她的手。

    他状似随意地问:“买新手套了?”

    她含糊地点头,这几天天天出门都戴着,慢慢习惯。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她这才觉得热,把手套脱下塞进口袋里。

    他踩下油门,继续漫不经心的问:“之前你不是觉得手套很碍事吗?”

    尤雪珍随口搪塞:“因为后半夜太冷了。”

    “是吗。”

    尤雪珍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车子很快就开到附近的超市,临近饭点,来采购的人很多,超市里应景地播放着恭喜你发财~,叶渐白推车,她负责拿,按照列着的单子往推车里放,不过也塞了很多不在单子上的零食进去。路过冰柜时没忍住丢进两盒八喜,它们没在推车里呆够两秒,又被叶渐白丢回冰柜。

    他飘过,边说:“你过两天就来姨妈,这个还是别吃了。”

    尤雪珍看了下日子,还真是。

    她自己都记不太清的这些日子,他却能神奇地记住。

    尤雪珍转而指着冰柜里的酒:“要不要拿酒?等下带去你朋友那个趴。”

    “拿呗。”

    搬了一箱酒进推车,东西已经塞得很满,两人又陆续挑了一些坚果之类的零嘴。结完账打道回府,尤雪珍一路上核对了一下小票价格,忍不住咋舌:“是这里的超市物价贵还是因为今天除夕啊?东西怎么这么贵!”

    叶渐白把两大包食材搬上后备箱,随口附和:“贵吗,还好吧。”

    “我上次去的早市玉米才6毛一根,刚刚买的要10元,差了十倍不止诶,这还不贵?”

    “哪儿那么便宜?”

    “就孟记烧烤附近的那个早市。”

    叶渐白放好东西,“啪”一声将后车盖合上,声音略大,吓了尤雪珍一跳。

    她刚要抱怨干嘛那么大力,叶渐白已经先一步说话,笑道:“你们关系现在真的很亲近啊。”

    尤雪珍一顿,收住话题。

    两个人上了车,尤雪珍觉得气氛沉闷,不想坐副驾,于是借口困想到后排躺一躺,但真的坐过去后也没真躺下,半缩进位置里。

    叶渐白看了一眼车后镜,收回目光点开了车内广播,背景乐也是恭喜你发财~,他皱了下眉,切到音乐电台,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说:“接下来我们听一首Gigi的冷门好歌——《烟雾弥漫》。”

    [怀疑你从来都知道,为何你从来不倾诉

    如路灯长夜不引路,如十指同遇一秒变逃]

    衬着歌声,气氛没那么干了,尤雪珍扯着话题和他闲聊,想打破一直弥漫的奇怪气氛。

    “今天居然是大年三十了诶,很神奇。”

    他不咸不淡地:“神奇什么?”

    “虽然平常在家也会在这天一起串门,但只有我们两个人过是第一次。”

    “嗯……”

    “感觉很新鲜。”尤雪珍想起来,“不过好像还有一次是我们单独一起过年的,你爸妈出去旅游了,留你一个人在家,我去你家陪的你。”

    “不记得了。”

    并不是不记得的语气,显然一直在使性子。

    尤雪珍耐心告罄,提高音量问:“你从刚才起就在不爽些什么?”

    叶渐白没回答。

    隔了很久,他才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句:“我看见了。”

    尤雪珍皱眉:“什么?”

    “前几天孟仕龙来接你那次。”

    “哦……”她有些不自然地问,”所以呢?”

    “手套是他给你的。”

    尤雪珍一顿,点头承认:“是啊。”

    “所以刚刚为什么撒谎?”

    “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尤雪珍喉咙发痒,他的态度实在奇怪,让她的心里难免七上八下,忍不住咄咄逼人,“朋友之间不需要一一汇报这些吧。就像你也不会给我汇报你今天送哪个女生礼物。”

    “所以……”叶渐白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你们现在是在谈?”

    “不是……”

    “为什么没谈,他很明显是喜欢你吧。”

    路遇红灯,他停下来,前车的后车尾灯将他的脸照得通红,表情在这片红色里失真。

    他的手指拍打着方向盘,补上一句:“你好像也挺喜欢他的。”

    ——你真的对我为什么不谈不知情吗?

    尤雪珍听完他说,忽然间很想脱口问他这个问题。

    心里已经开始在歇斯底里,却讲不出口一个字。

    一旦把这个问题抛出来,他和她这架长年稳定的天平会倾斜,那么他们会倒向决裂还是……她不知道,或许也不是不能接受决裂,可能更无法接受的是决裂那一刻自己如皇帝新衣般的满身赤/裸。他会残忍又温柔地说你以为我这么些年一直都察觉不出来吗?我只是想给你作为朋友的体面。

    那是可以将人心脏麻痹的恐怖故事。

    因此,如从前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瞬间,被自己硬生生摁下来,揉成一团,丢进月亮背面。

    她只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

    红灯转绿,叶渐白重新启动车子,脸上的红色散去,渗进一片阴影里,随后又被街头流动的霓虹灯映照得五光十色。

    他说:“我和你什么关系,你第一次谈恋爱,怎么不得把把关。”

    尤雪珍把头扭向街头:“你自己恋爱都乱七八糟,还是免了吧。”

    “怎么着还是能给你些建议的吧。大学快毕业了,你也确实该谈恋爱了。”叶渐白笑笑,“只是这个类型和我以为的不太一样。虽然他也算成熟,但还是和你喜欢的有很大差别吧?”

    “你说谁,老师吗?”

    “不是吗?你当时可是喜欢得死去活来。”

    “……”

    她看向窗外,月亮背面到底藏了多少心事,表面却明亮,纯白地那么坦荡。

    不自觉想起了一次很无足轻重的晚自习逃课,虽然作为人生里第一次逃课的布景显得有些许奢侈——应该月黑风高才对。

    可它当时的明亮,和她当时的心情一样,还来不及藏任何尘埃。

    还记得是高一的某节晚自习,本来以就这么草草过了的时候,一团纸条从前面砸过来,咕噜噜地滚到作业本上。

    她卷开纸团,叶渐白飘逸的一行字迹映入眼帘:

    翘掉下半节晚自习吧,带你去个地方。

    她转过头,坐在最前排的叶渐白趴在课桌上,扭过头,两人的目光在安静的教室里相接,他冲她做了个逃跑的手势。

    她没问去哪里,坦然地就接受了他的提议。两人耐心地等巡逻的班主任离开,悄无声息地从教室后门溜走。

    长长的走廊,一间一间排布的教室灯火通明,明明塞满了人,却只有笔和纸的声音,像风在吹动操场的旗子。两人猫着腰从窗户底下潜伏而行,缓慢地堪比两只蜗牛,终于到达尽头,他们扔掉背上厚重的壳,雀跃地跑下楼梯,校服的衣摆在黑暗的楼道里鼓荡,扑上扑下的影子又像两只展翅的白鸽。最后从校棚里取了车,蹬着踏板一口气冲出校门,警卫在身后追出校门大吼你们是哪个班的——吼声终于打破这个夜晚,却又模糊在夜风里。

    自行车顺着坡道随风向下,轮胎轧碎一地月光下摇动的花影。

    此刻,特斯拉的车轮也压着一地油柏前进。

    车内,她沉默着回忆,任由歌声依旧,悠悠,缓缓。

    [怀疑你从来都知道,为何你从来不倾诉

    由目光,和目光

    相拥抱]

    尤雪珍看向驾驶座的叶渐白,视线落在他的后脑勺。

    他的发丝不会像当年那样在风里翻飞,平稳又柔顺地裹在车厢里。

    她声音很轻道:“我很早很早……就不喜欢老师了。”

    叶渐白一愣,尔后喃喃道:“也是,以前不喜欢的旋转木马,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了。”

    “人都是会变的。”

    “可我总觉得你好像没变。”

    他微仰起头,扫了眼后视镜里的她低下去,似在看路前的目光。

    他们连目光都不拥抱。

    第44章

    两人回到公寓后, 刚刚车上那股奇怪的氛围慢慢退去,但又没完全退去,像洗过澡的浴室镜子,没有刻意擦, 水珠就这么蒸发了, 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

    电视放着春晚, 两个人鸡飞狗跳地做菜, 中间连线了叶渐白的妈妈, 特意拍了已经出炉的满汉全席给她看,叶妈妈也拍了他们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的一桌,两方对比实在有点惨烈……他们龟速做完最后一道菜后第一道菜早就凉了,红烧茄子看上去像一团黑炭,可乐鸡翅还煮糊了。

    尤雪珍汗颜:“你上次那桌菜不是做的挺好吗?怎么这次滑铁卢成这样……”

    叶渐白心虚:“我这几道还没练熟而已。”

    尤雪珍叹气,最后还是说:“不过其实已经很厉害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夸赞, 叶渐白露出狐疑的表情, 以为她在挖坑。

    尤雪珍白他一眼, 说真的啦, 毕竟整桌菜几乎都是他包揽,作为新手真的很厉害。她拉开两罐饮料,其中一罐递给他。

    他终于露出得意的表情,接过饮料, 隔着桌子同她碰杯。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说:“新年快乐!”

    尤雪珍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雪碧,一边说:“好了,有什么不痛快就翻篇, 新的一年了——”气泡返上喉咙,“嗝——”

    叶渐白看着她, 露出一个笑容。

    尤雪珍丢脸地清了清嗓子:“新的一年了。”她微顿,继续说,“我们还要做彼此最损,也是最铁的朋友。干杯——”

    叶渐白的笑容轻下来,他把罐子挪开,延迟讽刺她道:“干杯就免了,别打嗝打我身上。”

    “……”

    两人吃年夜饭吃得差不多,忙活着把东西收拾完,程文峰在微信里催叶渐白过去。去的路上尤雪珍收到毛苏禾的微信,她知道她在西荣过年没回家,本来也想邀请她来自己家里过,但不巧她家预定了今年去国外度假过年,过几天才会回来。

    此刻她收到毛苏禾发来的图片,她遇到一个摊位,上面摆放的小东西很可爱,她拍下来问她喜不喜欢,可以给她和袁婧一个人带一个。

    尤雪珍心里暖呼呼,连忙回了个好啊,爱你!

    毛苏禾又发了一个嘿嘿笑的表情,说我也给左丘买了,你帮我参谋参谋哪个好。

    她连忙八卦他们进展到哪一步,毛苏禾发了一个敲木鱼的表情包,说目前还是朋友。

    尤雪珍挠头,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居然还是朋友,感情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除夕夜的街头,街道畅通无阻,转眼就到了郊外。

    程文峰一帮人租了郊外一栋带院子的小楼,因为只有郊外可以允许放烟花。尤雪珍到那里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摆放了好几桶烟花。

    里面更是热闹,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鬼哭狼嚎的声音从缝隙里漏出,推开门一看,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搓麻的搓麻,游戏的游戏,餐桌上一片狼籍,堆满了外卖盒和七零八落的酒瓶,没有家人束缚的除夕夜一个个都放飞自我,怎么胡闹怎么来。

    叶渐白一进门,就被拉着去填了一个牌桌的空位,他扭过头来说让尤雪珍来吧,他在她背后指点江山。就这么玩了一圈,尤雪珍觉得不太有意思,起身跟叶渐白换位置,接着在桌边看了一会儿叶渐白打,就有点无趣地坐到了沙发的角落边休息。

    她坐下没一会儿,身边的沙发跟着下陷。

    “嗨。”

    尤雪珍侧过头,程文峰招呼着递过来一包锅巴:“吃吗?”

    她意思意思地从里面拿了一片:“谢啦!”

    “客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今年也没回去过年?忙着实习吗?”

    尤雪珍微妙道:“嗯……算是吧。”

    “在哪里实习?”

    她笑:“你确定要听吗?”

    “喔唷,是哪家大公司?”

    尤雪珍清清嗓:“——殡仪馆。”

    “……?”

    程文峰的表情非常精彩,看得尤雪珍忍不住笑出声。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扯了些闲篇,他看着电视前空出来的位置,对她扬了扬下巴。

    “玩PS吗?闲着也是闲着。”

    她迟疑道:“……我不太会玩。”

    “没事,我教你。”

    他拿起手柄按来按去,调出一个赛车游戏,人物还可以自己创建捏脸。程文峰示范该怎么选择,尤雪珍本来还推脱不想玩,但看着他捏脸兴趣就上来了,接过手柄开始挑。

    程文峰示范的时候已经挑好了一个男性的建模,尤雪珍顺着他创作的这个角色开始捏,浓眉,深眼窝,高鼻梁……感觉还缺点什么。

    尤雪珍审视着刚被自己捏出来的这张脸,情不自禁看向鼻子,如果那里再多几颗晒斑?

    她一怔,那这张脸就无限逼近于孟仕龙了。

    在意识到的这瞬间,手指已经慌张地按下了重置键。

    程文峰还以为她按错:“手柄的X才是确认键,O是返回。”

    尤雪珍将错就错道:“哦哦,这相反的也太容易搞错了。”

    “没事,刚上手都这样。”程文峰鼓励她,“就是可惜刚刚那脸捏得还挺帅的。”

    尤雪珍这次干脆脸都不捏了,直接随机了系统自带的一个形象进入游戏,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游戏冲淡自己刚才像是被鬼附身的不受控的念头。

    她先跟着新手教程跑了几圈,逐渐适应后正式开启第一个挑战关卡,限时在一分钟内跑完一圈。

    尤雪珍集中注意力,操作着跑车加速,转弯,跨越障碍,眼看就要一次通关,临到终点时,一个滚动的易拉罐从草丛中“唰——”地飞出。

    “!”

    她反应不及,车子轮胎要轧上罐子的电光石火,身旁的程文峰突然靠近,单手覆住她的手掌,迅速按下手柄的的某个键:“快快快,要撞了!”

    皮肤的热热黏黏的手感贴住手背,尤雪珍本能地抽回手,手柄掉下去,车子没能冲过终点。

    气氛有些冷场,尤雪珍着补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晕3D。”

    程文峰略有点尴尬:“没事。”

    “还是你玩吧,我就不玩了。”

    她捡起手柄还给他,起身走到屋外吹风,嘈杂的声音被关在身后,院子里只有远处山林在呼吸的声音。

    她看着这片黑漆漆,有种熟悉的安心。这一阵子的兼职生活让她习惯了走山林的夜路,以及,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虽然此刻他并不在,但尤雪珍还是不断地在想起他,尤其是当程文峰把手覆上来时,她想起的是孟仕龙覆上来的手,在殡仪馆的山脚,在港岛的冰场,在黑漆的鬼屋……她竟没有一次产生过同程文峰覆上来时的相同感受。

    有的是什么呢,慌张,失速,就和刚才游戏终点时飞出来的易拉罐一样,将预定的轨迹扰乱。

    原来孟仕龙的特殊,早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静悄悄产生了。而在此刻她才真正有所察觉,并承认这一点,如她一贯的后知后觉。

    尤雪珍往外走了两步,到了落地窗的位置,窗帘半掩着麻将桌,叶渐白背对着她低头在看牌,手指翻飞着调整刚摸到的雀牌。

    她悄无声息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似乎还有阵痛残留。

    后来她无数次想,自己如果早点发现心意,早于其他人向他告白,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样吧,他又不喜欢她,连朋友都会做不成。

    这么想,她也就对自己的后知后觉不感到遗憾。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她再后知后觉下去,有一份明确的,正在等待她的喜欢会不会就溜走了,真的变成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遗憾。

    尤雪珍怔怔的,背过身去,摸出手机,按下一通语音电话。

    音乐连第二声都还没有循环,就被接通了。

    孟仕龙干燥的声音传过来:“尤雪珍?”

    她紧张道:“嗨。”

    他也回道:“嗨。”

    她摆出那句万金油的问话:“你吃过晚饭了没?”

    “刚吃完,我和老豆还有阿婆一起。”

    “哦哦,我也是。”

    “你看微信。”

    尤雪珍顺着他的话看他们的聊天框,孟仕龙发了一张餐桌上的照片,尤雪珍一眼就捕捉了她传授的“长寿面”。

    她笑道:“真的做了啊,阿婆满意吗?”

    “还行,她说还是不如你。”

    尤雪珍哈哈一笑。

    听筒那头传来粤语,似乎是孟仕龙的爸爸在叫他。

    尤雪珍便说:“那我挂了。”

    他急匆匆道:“这么快吗?”

    “嗯……本来打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她抓了抓脑袋,“就是想亲口跟你说声新年快乐。”

    那头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渴望,说:“我也是。”

    “——虽然更想当面跟你说新年快乐。”

    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弥漫开来。

    尤雪珍呼吸加速,她脱口而出:“我明天去见你……阿婆吧,怎么样?”

    “只是我阿婆吗?”

    他问。

    尤雪珍抿住嘴唇,这回只放一个“对”字从嘴巴里跑出去。

    “那见一送一,也见一下我吧。”

    他干燥的声音在她耳膜里乱撞,起了小小的静电。尤雪珍摸着耳垂,低下头,脚尖一下一下踢着院子里的枯叶,说,那好啊。

    屋内的牌桌上,有人甩出一张夭鸡,叶渐白将牌一推,笑:“不好意思了。”

    “靠,你又胡!”

    大家叫苦连天,叶渐白的视线已经越过屋内一圈,搜索无果。

    他却忽然感受到什么,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尤雪珍举着手机在聊电话,荧光透过指缝,照亮那身轻快背影。

    他忘了转身,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而她一直没有转过身。

    *

    尤雪珍挂完电话回到屋里取暖,牌桌上已经换了人。她环视一圈,叶渐白正在和程文峰聚在吧台的角落边喝酒。

    叶渐白推了罐啤酒给她,问她喝吗。

    尤雪珍摇头,看了看他手边不止空的啤酒瓶还有威士忌,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过来,其中一瓶推给叶渐白。

    “这样混着喝容易醉。”

    叶渐白像是已经有点喝大了,眼神懵懵地看着水没反应。

    程文峰笑着调侃道:“没我的份呐?”

    尤雪珍挠头:“不好意思……我给忘了。”她说着要再去拿,叶渐白这时倒有反应,快一步起身从冰箱里捞了瓶水甩给他,她耸耸肩,坐回沙发上按开电视。

    快到十二点,不知谁先说了一声该放烟花了吧,大家摩拳擦掌地放下手里的娱乐往屋外走,程文峰也放下酒瓶冲出去,吧台边只剩叶渐白一个人还扒着酒不放。

    尤雪珍走过去拍拍他:“外面放烟花了,走啊。”

    台面上东倒西歪的数个空酒罐,就这么点时间已经喝了这么多,唯独那瓶水被他握在手里没开封。尤雪珍扫了眼叶渐白挽起袖子的手臂,他喝酒不上脸,喝多了胳膊却容易泛红。

    他置若罔闻地又开了罐新的,递给她:“你真不来?”

    她拿过罐子把它搁到一边:“别喝了,你胳膊已经红了。”

    “你不喝啊?那给我。”

    酒被她拿得有点远,他够不着,只好懒懒起身,越过尤雪珍去拿。

    “砰——”

    尤雪珍被动静吸引,侧过头去看,院子里刚点燃了第一桶烟花。

    叶渐白也被这声音惊到,原本就有些晃的身形微微踉跄。

    “砰——”

    第二束烟花绽开,尤雪珍却顾不上看了。

    因为她的肩头也响起了砰的声音——叶渐白倒在了她肩头。

    确切地说,是晃着压到她身上。她被重力压着往后连连退了两步,一手撑住吧台才没两个人一起倒下。

    她怒吼:“靠,起开!重死了!”

    叶渐白再次置若罔闻,两手摩挲着攀上她的背脊,顺着她薄薄的脊柱骨往上,到了腰附近的位置。

    屋内的空调打得很热,她早就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针织。那触感就尤为明显,像是有两条蛇在她的背后乱爬,冷冰冰游动,尔后寻了她的腰身当栖息地,紧紧缠住。

    他甚至还弓起背,好让自己的身体放得更低,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鼻端的热气混合着酒气喷上来,这刹那,她的肩窝像一处来不及关窗的小屋,被一场暴雨袭击了。

    她僵硬地站成暴雨过后幸存下来的树桩。

    “都说了让你别喝……起来,很重!”

    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听话地准备站起身,然而只是把脸撑起来,面向她,说着我没有喝醉,眼神被窗外烟花的光照得过分明亮,好似真的没醉。

    尤雪珍推他的动作一滞,因他的脸突然压下来,停在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

    “砰——”

    第三束烟花轻盈爆开,世界落下缤纷的彩色碎片和金星,溅满了两个人视线的余光。时间静止的魔法失效,叶渐白重新动起来,头一偏,嘴唇擦过她的头发,脑袋重重降落在她脖间,双臂收拢,将她抱紧。

    *

    除夕这一晚,叶渐白喝得很多,晕在吧台边。她和程文峰合力把他弄进空房间,累得没有余力,最后随便找了一间房间睡下。

    到了真正躺下的时候却睡不着,也许有点习惯了熬夜的生物钟,又也许是陌生的床让她感觉不舒服,又又也许,都怪该死的叶渐白。

    她睁大眼睛望着关了灯的天花板,窗帘忘了拉,屋内外一片漆黑,但天花板上好似有一块亮起来的荧幕,重播着他紧紧拥抱着她的画面。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从小到大,代表着各种情感的拥抱,安慰对方,分享喜悦,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取暖……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充满微妙的,难以言语的情绪。

    她觉得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讲,但在他没说出来之前,她慌张地用尽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

    最微妙的其实并不是那个抱,而是抱之前的对视,他的眼神,还有似乎随时要落下来的嘴唇。

    她只能归咎为他喝醉了,人喝醉的时候,不必太去深究一些并不正常的行为。

    快到天亮她才睡着,起来最晚,来到客厅时那群人凑在一起刚吃过午餐,又开始复制昨晚,打牌唱歌游戏,无所事事地度过新年第一天。

    叶渐白冲她招手,示意给她专门留了一份。

    尤雪珍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但坐下来一面对叶渐白,表情还是些微不自然。

    叶渐白指着头说好痛,像是不记得昨晚的那个拥抱了。

    尤雪珍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说:“你下次别喝那么多了,免得把我认成哪个前女友。”

    他捏着太阳穴,惊讶道:“我昨晚怎么了吗?”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那最好。

    她低头扒饭,含含糊糊:“就是发酒疯咯。”

    他递过来一张纸巾:“你投胎吗吃那么快?”

    她接过擦掉嘴巴上的酱汁,含糊道:“我等会儿有事。”

    尤雪珍本以为他会追问一下是什么事,结果他只是淡淡点了下头,问她:“需要我送你吗?”

    她摇摇头:“不用……”

    他点头,说如果要送的话再叫我,转开头去和程文峰搭话。尤雪珍闷头吃完,和剩下的人打完招呼后直接叫了个车去了商场。

    叶渐白看着刚还在餐桌上的人迫不及待地出发了,他的视线追着她离开,灵魂似乎也跟着一并离开,程文峰喂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再回过神。

    *

    尤雪珍在商场里逛了一个钟头,终于选好了礼物。

    大年初一去人家家里,怎么也不好空手去吧。她琢磨着给大家各自买一份礼物,昨晚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在脑子里列了一遍清单:阿婆的话就挑一条漂亮的丝巾,孟仕龙的爸爸可以给他买一个锅,她上次去店里的时候发现锅已经很旧了,是时候换个新的。

    至于孟仕龙……她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该买什么,要不然直接当面问他好了。不然买不合适的也是浪费——那瓶她送他的香水她一次都没有闻到他喷过,她不想再买他用不上的东西了。

    东西买好,她拎着两袋礼物打车到了孟记烧烤。

    今天他们休店,卷帘门拉着,但二楼的窗户却能看到有人走动的身影。

    尤雪珍偷偷走到斜对面的屋檐下,抬头往上望,不一会儿那个人影拉开了白色的窗帘,让日光透进来。

    看到孟仕龙出现在窗那头,尤雪珍下意识缩起脖子,赶紧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小心抬起,孟仕龙并没有发现她,他站在窗边,举着镜子对着日光整理头发。

    尤雪珍忍不住翘起嘴角,心想,好啊,表面上不在意打扮,背地里还挺臭屁的。

    她像欣赏一出默剧,不知不觉就站了十来分钟,直到口袋里手机一震。楼上窗边的人给她发消息,说他准备出发来接她了。

    尤雪珍看向二楼,虽然隔着距离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好清晰,靠在窗边盯着手机,发现她没回就一直盯着看。

    真的就像一只等待的小狐狸,在洞穴里连踱步都嫌多余,就趴在手机边,以为两只眼睛盯着就能盯出返信。

    姿态太可爱,尤雪珍想多看一会儿,也好奇他就这么一直等她的消息吗?故意拖着没回。

    他又专注地盯了一会儿,蓦地握住手机,大步离开,只剩窗帘在卷起的气流下微微摆动。

    他下来了。

    大脑接收到这个讯号,尤雪珍意识到自己应该往前走到巷子转角那边,不然就要暴露了。

    她赶紧逃离偷窥地,趁着孟仕龙从里拉开卷帘门的工夫,倒转回头,假装自己才过来。

    拉开卷帘门的孟仕龙看到她从远处慢慢走来,神情微怔。

    “……怎么这么早到了?”

    “我买好东西比计划的时间早,就提前过来了。”

    “你还买东西了?”

    “当然啦,过年总不能空手来吧!”尤雪珍扬了扬手里的两个袋子,“这一袋给阿婆,这一袋给你爸爸。”

    孟仕龙没有一开始收她礼物时的推诿,很高兴地把礼物收下,然后眨着眼睛看向她。

    “没有我的吗?”

    “有,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怎么不会……我送你的香水就是证据。你到现在都没有喷过吧?”

    孟仕龙语塞,没法否认自己的确还没喷过的事实。

    他转移话题道:“先进来吧。”

    尤雪珍走进店铺,通往二楼的阶梯在后厨,她跟在孟仕龙后面往上走,略带紧张地问:“你爸和阿婆都在吗?”

    “老豆刚被阿婆拎去剪头了,说他丑得不像话。”孟仕龙边说边笑,“他们应该等一下才会回来。”

    尤雪珍恍然:“原来你爸也不爱剪头啊……”

    孟仕龙再次语塞,半晌小声说:“嗯,其实往年被拎过去的还得再加一个我。”

    尤雪珍笑得肩膀发抖。

    终于走上二楼,一上楼梯就看见的是客厅,客厅往前是走廊,尽头是一间打开着门的房间。

    他指着那处:“那里是我房间。”

    于港岛公寓偶尔才住几晚的房间不同,尤雪珍一想到那是他切实的,每天都会睡觉的地方,一种奇怪的窥私欲涌上来,反而羞耻地打消了进去参观的念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就坐这里吧。”

    “好。想喝鸳鸯奶茶吗?”

    “诶,有吗?”

    “你来前我煮上的,应该快好了。”

    他把袋子在茶几边放好,说着就跑下楼去,不大不小的客厅回荡着脚步的余音。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随便乱走动,只用目光继续观察这里。

    她从刚才就一眼注意到了靠近阳台的灵龛,上面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相,留着齐肩短发,笑着,嘴唇扬起的弧度几乎和孟仕龙笑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尤雪珍在那张太平山的缆车合照上见过她——孟仕龙的妈妈。

    灵龛被打理地很干净,插着的山茶是刚换的,水果没有一颗腐烂,最旁边还放了一卷邓丽君的磁带,《何日君再来》。

    尤雪珍觉得自己光是这样看着很失礼,连忙站到灵龛前鞠躬。

    孟仕龙端着奶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尤雪珍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懊恼地说:“我应该再带点水果来的。”

    他神色微怔,表情柔软地玩笑道:“不如你等会儿下面的时候多做一碗给她?”

    尤雪珍却当真了,拍手说:“好主意。”

    他随手扯了一张茶几上放着的单子,铺在杯子下面放到茶几上:“先来喝奶茶吧。”

    尤雪珍重新坐下,但看着奶茶,眉头微微凑紧了。

    “这个要不要紧?”

    她指着杯子底下的纸,“摄影展报名表”这几个黑字被杯底濡湿,担心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不小心拿错。

    孟仕龙的视线跟着看向那里,些微不好意思地把纸反过来,让她继续垫。

    “不要紧,之前买相机的那个店里留下过邮箱,他们发过来的。”

    “是吗……?”

    尤雪珍没被他随便糊弄,又把纸翻回来,扫了一遍,才看明白是一次面向新人的摄影展征集,对报名的人资格没有限制,若是选中的就话就能参展。虽然不是什么一飞冲天的比赛,但对新人来说一次不错的机会。

    “你不试试看吗?”

    孟仕龙迟疑地摇头:“不了吧,我的摄影技术肯定会落选,没太大必要。”

    尤雪珍蹙起眉头:“可是……你明明是有兴趣才会把这张单子打印出来吧?”

    他笑了笑,这次回答得很快:“没关系的。”

    “什么叫没关系?”

    “我的兴趣。”

    语气没有半分委屈,他说得极为坦然。

    高三那年妈妈生病花掉家里太多钱,变卖了港岛的房子却还是没能救下她,还欠了一些外债。老豆天天夜半三点起早去给人做便当还这笔钱,却说自己一点不累。

    难得两人都得空的周末,他带着他去郊外的公园钓鱼,黄昏时分从钓箱里拿出多做完一份的便当塞到他手里,说这一份偷偷多加了一个蛋,要吃好,吃好身体好才能好好念书。

    老豆把便当递过来,耳鬓的白发不符合他年纪的多。

    老豆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就不爱剪头发,他笑话自己一剪兴许就长不出黑发了。

    他想,那自己就陪着他不剪吧,做一对乱糟糟的父子也挺好。

    沉默地吃着便当里的荷包蛋,老豆手中的钓竿依然没动静。他没完全咽下蛋白,含糊不清地同老豆讲,我知你留在港岛伤心,不如我们找个便宜点的城市开店,港岛太贵了,寸土寸金。

    老豆想也不想就驳他,外头再便宜也要一大笔钱。

    他轻描淡写道,我不想上大学了,也没有想学的专业,那笔给我存的钱就拿出来用吧。

    老豆自然是震怒。

    他垂下脸,数次吞咽喉咙,还是没忍住抹了一把眼睛,这些天没流出来的眼泪滴进便当里。

    最后他说,这样你就不用再半夜三点起来做便当了,我不想你也累倒。

    “我不能再失去你。”

    老豆听后,手心颤抖。

    没有一条鱼在水底下,水中的浮标却不住地抖动着。夕阳把老豆的眼眶和水面都照得通红。

    他不知道老豆到底看没看穿他撒谎了,反正到最后,他没把自己想报考地质学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反正就是把手中的岩石换成锅铲,他并没觉得有多么不好。

    除了今天,他第一次告诉了第二个人,对着她和盘托出,没有遗憾,神态轻松。像是一个天生的冲浪手,温和地接受了命运加注在他身上的波动,他原本可以浮出海面,却被浪头打下去,就干脆把自己折成浪板,托住他在乎的人。至于他自己,他无所谓。

    可这样不好。

    尤雪珍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胸口在收缩,他那些刻意压住的遗憾和委屈统统都跑到了她这里。

    奶茶的杯壁烫着手心,她踌躇着,还是说出口:“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

    “不要总是做那个最后往火锅里夹菜的人。”尤雪珍把他只倒了一杯的奶茶推给他,“偶尔要做第一个下筷子的人。喜欢的食物,喜欢的东西……既然喜欢,就要去争取,去尝试,对不对?”

    孟仕龙定定地看着她,奶茶的雾气无声地往上漂浮,模糊了他眼中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握住掌心,就像摁住某股冲动,但视线还一寸寸地在她脸上开拓。

    “那……先从喜欢的人开始好不好?”

    他仿佛在自问,可那双眼睛那么直白地在看她。

    这个时候的孟仕龙和温和两个字一点都沾不上边了,让她不敢看他,心脏像一颗皮球被重重往地上一拍,连续地弹跳出好远,好远……远到她觉得好像不能再捡回来。

    第45章

    尤雪珍断断续续地说:“还是先从喜欢的东西开始吧……对, 不如我送你个镜头吧?”

    孟仕龙摇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不用送我新年礼物。不是还要存钱办电台吗?”

    尤雪珍不依:“要讲公平,阿婆和你爸爸我都买了礼物,所以你也要有。”

    他微微叹气, 几分没辙, 心里已经深知公平这两个字对她而言的重要性, 妥协说:“那谢谢老板了, 不过不要送镜头, 太贵了。”

    “那……你还有其他什么想要的?”

    “其实没有特别想要什么,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会喜欢。”

    “骗人。”话题又绕回来,她耿耿于怀地提起香水,“香水你就没喷。当然——我不是说你需要喷香水,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相反的,她觉得他身上有时候会沾上的油烟味闻久了反而很好闻,像冬夜街边闻到的热腾腾的食物香气, 让人觉得很温暖。

    孟仕龙听完她“控诉”后, 忽然起身急匆匆跑进房间, 再出来时多了一样东西——那瓶潘海利根的狐狸香水, 连包装都完好。

    她差点以为他要完璧归赵,他却说:“不是因为不喜欢才不喷的。上次袁婧说我喷的方法不对,后来我查了,好多说法, 最后也不知道正确的喷法到底是什么。”

    “所以你就不喷了?”

    “嗯。”他将香水递到她手边,“你都是怎么喷的?”

    尤雪珍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这个确实没有统一的规定啦, 我觉得怎么喷都可以……这是我平常自己惯用的喷法,你可以按这个来。”

    她拨开盖子, 本来想往自己身上喷示范给他看。但她出门前已经喷过香水,再来一遍会太浓,等下见孟仕龙爸爸和阿婆会熏到他们吧……

    “你过来一点,我帮你喷。”

    她招手示意他走近,拉过他的手往他的腕骨喷了两下,一边指导着他去蹭耳朵后面。

    “我一般会先喷两下手腕,然后在耳后涂开,噢除了腕骨,我自己比较心机的一个地方是我还喷手指尖。”

    她又补着往指尖的位置喷了两下,然后示意他抹开。

    孟仕龙听着她的指令搓手,姿势非常标准,标准地就像是她刚才喷出来的是消毒酒精。

    尤雪珍扶额:“不是这么搓,要像抹营养油那样抹开。”

    他疑惑:“抹营养油?”

    呃……忘了孟仕龙根本是不会做手部护理的人。

    她直接上手示范,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夹住他食指的指盖,轻轻抹了抹:“像这样。”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盖上的月白像刚升上夜空大半的月亮,非常饱满的形状。

    她不知不觉低头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指甲,而他低头观察着她,她太入神,过长的刘海垂下来,晃着自己的眼睛也没在意。

    他没被她抓住的那只手轻抬起,将那缕头发拨到她的耳后。

    动作很轻,尤雪珍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触碰,只感觉到耳廓痒痒的,率先感知到了一股不同的香水味入侵她的耳后。

    她慌张地抬头,孟仕龙垂眼看着她:“头发滑下来了。”

    “哦哦……谢谢。”

    她松开他的指尖,下意识又重复地拨了一遍自己头发,然后发现,她耳后的气味更重了——刚才涂抹着他的指尖,导致她的手指也沾染上了这个气味。慢慢地,和她自己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

    “对了,还有这个地方也会喷一点。”尤雪珍这回虚虚地点了一下他的锁骨,不敢再碰,“一般我就涂这几个地方,但如果穿裙子的话我还会……”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忽地戛然而止。

    他追问:“还会怎么?”

    还会喷大腿。

    她意识到后半句立刻刹车,转口说:“没什么,穿裙子的话我还会喷一下膝盖,像你穿裤子的话就不用了。”

    最后她又在空气里喷了几下,让孟仕龙在空气里走来走去。

    香味迅速裹住他。

    尤雪珍不动声色地轻轻吸气,闻着他身上传来的味道——

    那是来自她挑选的香水。

    萦绕着他的发丝、耳后、肩颈、锁骨、腕骨、手指,还有一部分,也纠缠着她的指尖和耳后。

    心头涌上诡异的满足感,她盖上香水盖子,慢吞吞说:“这个味道真的还蛮适合你,以后按这样的方法喷就好了。”

    他应声说好。

    “我不是勉强你啊,要是你真的不喜欢这个味道就算了。”

    他迅速说:“喜欢。”

    这简单的两个字听上去似乎并不只是在说香水。

    尤雪珍结巴道:“那个……所以还是事先问过你喜欢什么当作礼物送才好,不然总要担心你是不是真的喜欢。”

    本以为他这次也是一样的态度,却不料,他向她的方向微微凑近身体。

    气味变得更浓郁了。

    他问:“真的可以直接说我想要的礼物?”

    “当然啊,我不是一直让你直接说。”

    “说了你就会给我?”

    尤雪珍大言不惭:“对啊!”

    她很相信孟仕龙不会狮子大开口,或者要什么为难人的礼物。刚刚还贴心地说什么都不要的人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这是你说的。”孟仕龙紧盯她不放,“那……明天跟我出去玩?”

    尤雪珍想,看吧,他果然太好说话了。

    “就这个啊?你说的也太糊弄了吧。这也算礼物?”

    他缓慢地嗯了一声,比刚才还要靠近。

    “不是和朋友的那种出去玩。”

    尤雪珍一愣。

    “是一次约会。”

    气味将她绞紧。

    尤雪珍噌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刚才好像给你喷的香水有点过浓了……”

    她急促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冷空气灌进来,不经意地低头,看到有两个人影正在店的方向走来。

    其中一人是孟仕龙的阿婆,另外一个人应当就是孟仕龙的爸爸,她之前在店里看见过他。

    她猛地松口气,扭头对着孟仕龙说:“他们回来了!”

    孟仕龙跟着走到窗边一望,但没被她糊弄过去,追问说:“你答应吗?”

    尤雪珍理直气壮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挺直背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那样,掏出手机检查自己的头发和妆。

    孟仕龙盯着她准备的样子,笑道:“别那么紧张。”

    其实,这份紧张还混杂着刚才他索要的“礼物”,她有点招架不住。

    她根本就误判了他。

    尤雪珍含糊其辞:“要留下好印象啊……”

    他伸手捏了下她笔直的肩膀:“放松,阿婆不用说了。老豆也会喜欢你的。”

    “你怎么这么笃定?”

    “因为有个词叫爱屋及乌。”

    ……这人怎么开窍了后随时随地拐着弯告白啊。

    尤雪珍不是很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等下不许在你爸和阿婆面前乱说话!”

    他没应声。

    “你干嘛不说话?不同意?!”

    “你瞪起人来很可爱。”他还在笑,“想你这样看我久一点。”

    “……神经啊。”

    尤雪珍下意识更想瞪他了,慢半拍反应过来,赶紧把眼神转开,听见孟仕龙憋不住的轻笑声。

    “……”

    几分钟后,尤雪珍迅速给自己戴上了乖巧面具,对着阿婆和孟仕龙的爸爸问好,说自己是来给阿婆做面,也馋孟爸的手艺来蹭一顿晚饭。

    一句话让两个长辈都听得十分舒心。尤其是孟仕龙的爸爸,她本来会担心他很严肃,但只是吃了一顿饭的间隙,她就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孟爸和孟仕龙一样都有一张冷俊的脸,看上去不太亲近人,但两个人的性格简直是如出一辙。在餐桌上时,他和孟仕龙都没有用粤语接话,偶尔习惯性爆了一句粤语后就即刻纠正自己。就连不怎么会说普通话的阿婆,都间接地蹦出几个白话单词。

    吃完饭尤雪珍才意识到,自己能听懂餐桌上谈话的所有内容。他们聊食物,聊天气,聊孟爸新剪的头发,聊孟仕龙最近怎么总是雷打不动半夜出去。

    尤雪珍心虚地把脸埋进碗里。

    孟仕龙瞥了她一眼,面不改色地撒谎:“最近觉得半夜夜跑很舒服。”

    孟爸疑惑:“大冬天的半夜?”

    孟仕龙继续面不改色:“就和冬泳一样。”

    孟爸接受了这个说法,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你最近精神挺好,早上也起得比以前早了。”

    尤雪珍脑袋埋得更低了。

    饭后她主动请缨和孟仕龙包揽清理工作,刚洗了两个盘子,就被孟仕龙轰走让她去休息。

    客厅里孟爸和阿婆正在看电影,两人私下里终于切换成用粤语交谈,尤雪珍不打算过去打扰,默默从沙发后面走过,能去的地方只剩下孟仕龙的房间。

    她站在大开着门的房间门口,举棋不定,最终还是默默走进去,但只停在门口的位置。

    这里和港岛那个房间很不一样,前者依稀还是男孩的房间,她就算走进去也不会不自在。而这里,是他每天睡的整整大了一号的单人床,不再印有面包超人的纯白色床单。进门左手边就是一个书桌,东西理得齐整——他们一起买的相机,一升的运动水杯,和她那款型号一致的无线电收音机,两罐果酱,分别是蓝莓和草莓。几本料理的书籍堆在一起,最上面是一本《业余无线电通信》。

    这本书她也买过,现在应该被搁置在她老家的书架上。

    尤雪珍怀念地翻了下这本书,随便翻到的一页,就有黑色水笔划过的痕迹——足以证明看这本书的人有多认真。

    怪不得能那么短时间内就考到证书……尤雪珍又往后翻了几页,比她高三那年做的课堂笔记还要密密麻麻。

    她难为情地把书塞回去,抬头看向对面。

    书桌斜对面是一个落地衣架,挂着几件冬天的厚外套,其中有一件格外出挑。

    对此尤雪珍很眼熟——她拨到这件确认,就是那件最当初她给他挑的外套,从那次拍摄之后就没见他穿过,还以为压箱底了。

    不过,这件外套多了一处之前没有过的细节。

    尤雪珍的视线怔然地看向左胸口——

    那枚在密室里被他摸索着拿回来,刺破他掌心后她顺势就送给了他的小狐狸徽章,不偏不倚地,被他保存着,别在了心脏的位置。

    *

    尤雪珍重新回到厨房时,孟仕龙已经在清洗最后一只盘子,随口问:“怎么下来了?”

    她没说话。

    孟仕龙双手还沾着湿,匆忙扭过头看尤雪珍:“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

    “真的?”

    “好吧,有点事。”

    尤雪珍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刚才那一幕,胸口的鼓动再次砰砰作响。

    “你要的礼物。”她脱口而出,“我答应。”

    第46章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等尤雪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为时已晚——

    孟仕龙愣在原地,水龙头还开着,冲着最后一只水槽里的碗,只是水位早已满溢, 连着他的指尖滴答滴答往下滴水。

    尤雪珍提醒他:“你还洗不洗啦?”

    他如梦初醒, 赶紧关拧龙头, 回过神时又说了刚才的那一句:“真的?”

    尤雪珍点头。

    没有办法, 孟仕龙现在期待又小心的神情, 就像眼前已经洗好摆在高架上的那些碟碗,如果她反悔,它们就会摔落下来,通通碎了。

    孟仕龙神色一松,不过好像也没有表现出更特别的欣喜,垂下头继续手里的活,很镇定的样子。

    只是——

    尤雪珍小声提醒他:“别搓了, 那个碗够干净了。”

    孟仕龙含糊地哦了一声, 匆匆忙忙地去拧水龙头, 另一只手也跟着慌乱, 握着的碗砰一下又砸进水槽里,溅起好大的水花,他又着急忙慌地去捞碗。

    尤雪珍盯着他手忙脚乱的背影,噗嗤一下, 忍不住笑出了声。

    *

    不过第二天,尤雪珍就笑不出来了。

    她对着镜子仔细修剪着眉毛,面色绷得很紧, 仔细审视着脸上的瑕疵。

    这次脸比较争气,没有冒出新痘痘, 但那颗万圣节长出来的红肿大痘却很霸道,虽然瘪下去了却没有完全消痕,几个月过去了,那一小片肤色还是比周边深一些。

    尤雪珍给这一处皮肤上了两层遮瑕才盖得七七八八,继续其他的化妆步骤,又卷了头发,喷上香水,还把脱色的指甲油又补了一遍,她摊着手背一边看衣柜,皱着眉想要穿哪件——感觉从没有哪次打扮像现在这么精心过。

    毕竟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

    虽然这个约会也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非要定义的话,大概算是“模拟约会”?

    不过她完全不知道这一天的计划是什么,孟仕龙不告诉她,只说到点来接她,他都会安排好的,只嘱咐了她一句穿厚一点。

    不过他真是不了解女孩子,哪有人第一次约会要温度不要风度的。她没听他的话,挑了漂亮的薄大衣提前出门了。

    在这次约会之前,她要去补上昨天没给孟仕龙买的那份新年礼物。

    虽然孟仕龙把这次约会称做礼物,但尤雪珍觉得这好像太高看自己了,如果她欣然接受这种说法,好像默认了跟自己约会对他来说是一种恩赐似的,这让她很不好意思,所以还是要补上真正的礼物。

    她又去了那家小巷的相机店,却忘了这是大年初三,人家不营业,她跑了空。赶紧又连跑了两家商场买到了想要的礼物。

    就这样磨蹭了一会儿时间,重新赶到校门口时孟仕龙果然已经等着了。尤雪珍跳下出租,望见他的那一刻,脚步被冲击地慢下来。

    他今天好不一样。

    穿上了她挑的那件夹克,左胸口的地方已经空了,很长时间别在那里的徽章骤然被取下来,布料一时间还适应不了它的离开,留下了两个很浅的针孔。

    头发打理过,走近了,隐约就闻到她送的那瓶香水味,整个人像是她玩游戏捏的建模,每个细节都合乎她的审美。

    孟仕龙一直在往校门内看,听到脚步声才回头,惊讶于她居然是从背面出现。

    尤雪珍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解释:“给你买礼物去了。”

    孟仕龙恍神,视线却并不往袋子上聚焦,第一时间凝视的是她的额头。

    她穿得很薄,一件呢大衣,没系扣,里头的白色毛衣是一圈低圆领,戴着围巾还是露出一小截皮肤,腿也是,毛毡短裤和长靴将没有穿袜子的腿分割出来。看上去明明很冷,额头却沁了一层汗,刘海都有些蔫巴了。

    这是为他奔波买礼物,来见他而流的汗。

    “愣着干嘛,接呀。”

    他回过神,手已经伸出去擦了擦她的鬓角,然后才转手去接袋子。

    尤雪珍被他的动作整得一愣,他的动作太自然了,又透着不同于朋友的亲呢,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正在交往的恋人。

    她愣神的功夫,孟仕龙已经打开了袋子,把礼物拿出来——一台富士的胶片机。

    尤雪珍怕他不领情,忙说:“先声明哦,这个相机挺便宜的,一百来块,是那种一次性,拍完就不能用的胶片机。所以你不要有负担。”

    复古黄和浅绿相交的胶片机小小一只,落在孟仕龙手里就显得更小,好像一只玩具,孟仕龙小心地握着这只玩具,仿佛举着千斤,手背上一根青筋淡淡地凸显。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好,谢谢。”

    “里面好像有27张,你练手用应该够了。”

    她刚提醒完,孟仕龙就举起相机,像上次在相机店里那样对着她闪了下快门。

    尤雪珍措手不及:“……虽然有27张,但还是别乱拍呀,你这不是浪费胶卷吗!”

    他收起相机,平常道:“不拍你我才觉得浪费。”

    尤雪珍瞬间语塞,被围巾盖住的脖子泛上红。

    她慌张道:“不行,这之后不许拍我了。”

    孟仕龙顺着她说好:“你不喜欢就不拍。”他把相机放进飞行服的上衣口袋,“走吧”

    “你还没告诉我去哪里?”

    她这才注意到他今天没有骑车过来,但是他手上拎了一个帆布包,鼓囊囊的。

    孟仕龙没和她卖关子,说:“我们坐火车去海边野餐。”

    尤雪珍惊讶:“上回放电影的那个海滩?”

    “不是,是更偏僻的一个海滩。”

    “不会很冷吗?”

    “我带了帐篷还有保暖的小太阳。”

    噢,怪不得那个包那么厚。

    尤雪珍点头说:“行,那我们走吧。”

    他有些迟疑:“你要不要再回去穿件衣服?”

    她立刻说:“不要。”

    他不解:“你刚刚自己都说了会很冷。”

    尤雪珍不想解释说,自己想在他面前穿得好看,所以宁愿冷一些也没关系。

    她只好转移话题:“是先去火车站对吧?那我叫车了 。”

    “我已经预约过了,马上就来。”

    “哦哦,那好。”

    两人在校门口等车子过来,尤雪珍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一通叶渐白的电话。

    她走远两步接起,他那边焦急的语气,问她:“你在学校吗?”

    “在是在……”

    “太好了。”他明显松一口气,“你能现在去一趟我公寓不,我身份证落家了,帮我闪送到机场!”

    尤雪珍一头雾水:“啊?机场?你要去哪里?”

    “我表哥结婚,回去吃个席。”

    “怎么之前完全没听你提过这事儿??”

    “本来不打算去的。我表哥让我一定要当面交份子钱,没辙。”

    “你作业不用赶了吗?”

    他一顿,淡淡道:“暂时回去两天,应该不要紧。”

    尤雪珍看向孟仕龙那边,车子已经开过来了。

    她匆匆道:“可是我刚好也要出门……”

    “那不是正好吗,顺道拐趟的事。”他放软语气祈求,“拜托拜托,回来请你吃饭。”

    尤雪珍听到那边确实传来机场广播的声音,短暂地权衡过后,落下一句你怎么这么麻烦后挂断电话,着急地跑向孟仕龙跟他说明情况。他二话没说在手机上改了终点,先去叶渐白的公寓。

    到了之后尤雪珍让孟仕龙在楼下等,自己冲上楼去找。

    叶渐白在微信上说身份证放在了玄关,结果进去后一看,根本没有。

    尤雪珍急地打过去质问:“你确定落在家了?”

    “确定,我身上没有。”

    “可是玄关也没有。”

    他的语气也开始茫然了:“那可能是被我搁在茶几或者哪儿了?”

    尤雪珍无语地掐断电话,一头扎进房子里,四处搜寻可能被他放身份证的地方,十来分钟后,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了掉在墙壁和电脑桌缝隙之间的卡包,里面有他的身份证。

    她赶紧叫了闪送过来,等待期间看见他电脑的主机还亮着灯,粗心可见一斑,到底离开得是有多匆忙啊?

    尤雪珍叹口气,伸手握住鼠标想帮他关机。

    黑屏的电脑桌面在她的操作下亮起。

    她瞥了眼屏幕,确认是不是需要保存的东西,如果是就不关机了。

    屏幕里正开着一个论坛界面。

    尤雪珍微怔,面露惊讶。

    ——怎么会是一个关于无线电台相关的论坛?

    但奇怪的是,这个论坛没有名字版头,她只从几个版块的名字分类里察觉到这是关于无线电台的论坛。

    直到随手点进交流版想看一看,尤雪珍才察觉出这股怪异感来自于哪里。

    这不是现有的论坛,而是正在制作的半成品网页。

    叶渐白的 “作业”里难道还包括这个吗?

    显然不是。

    这怎么看都和她有关,一个开办无线电台后需要发布消息相关的论坛。

    他居然默默地在做这个东西……

    尤雪珍松开手指,长时间没有再被触动的电脑暗下屏幕,再度一片漆黑。她忽然觉得下巴很痒,上手轻轻一碰,那个痘印还没消失的地方不知不觉又新长了一颗凸起。

    都快大学毕业了,靠着这几颗总是翻来覆去的青春痘,总让她觉得自己还陷在青春期里。焦灼的,茫然的,无能为力的漫长青春期,藏在朋友名义下偷偷喜欢着一个人说不出口的感情,就和一颗顽固的青春痘没差,羞于见人,想要遮起来,或者以为不会再长的时候,突然就违背意志地冒头。

    她抓起身份证,飞速地逃离了这个房间。

    *

    尤雪珍把身份证闪送走,下楼看到等在原地的孟仕龙。他没坐在车里等,而是站在车边。因此她一出公寓大门就看到了他,不知为什么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小跑过去,若无其事说:“走吧,ok了。”

    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很极限地在距离发车一分钟前赶上车厢。搭这辆前往海边火车的人不多,车厢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很空荡。她和孟仕龙面对面坐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为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孟仕龙打破沉默,和她说:“大概要一个半小时,你可以睡一下。”

    他好像万能的哆来A梦,从随身的那个帆布包里居然还掏出了一个蒸汽眼罩和U型枕,但是只掏出来一份。

    她问:“你不睡吗?”

    他紧接着从包里又掏出一本摄影相关的书籍:“我看一阵书。”

    “哦……好,那到站了叫我。”

    她现在心里很乱,顺着他的好意拆开眼罩戴上,脑袋歪在枕头的侧边,感受着眼皮处逐渐上升的温度,鼻尖还能隐隐闻到枕套刚洗过的皂角的味道。慢悠悠的火车引擎,孟仕龙坐在对面翻动书页的轻微摩挲,一切都很舒适,引导着人昏睡,可眼皮却偏不安分,不时在眼罩下转动着。

    闭上眼,就能想到方才在叶渐白的电脑上看到的半成品论坛,还有除夕夜他喝醉时的拥抱,做饭时被油点烫伤的手臂,在港岛缆车上他知道她怕高遮过来的手,绿豆玫瑰……都井喷式地开始闪回,闪回到后来,却又加入了很多不属于叶渐白的画面——孟仕龙的红色耳廓,他骑车时鼓起的衣摆,接到她电话时从十几层的楼梯里走下来的脚步声,别在心脏位置的小狐狸徽章,红色苹果……

    视线虽然是黑的,却比万花筒还要绚烂,好像一架天平上各放了两桶烟花,此起彼伏地往上发射,火车经停某站又开启,她的心脏随着车轮一起摇摇晃晃。

    她完全没有睡意,因此,清晰地听到了孟仕龙似乎在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紧接着,一阵香气袭来,她的身前被一阵用体温捂热的温暖包裹了。

    ——他把外套盖到了她身上。

    她遮在眼罩下面的睫毛抖得更厉害,幸亏他看不见。

    火车上没有暖气和空调,空气里弥漫着空旷的寒意,这时候他搭上来的外套确实无比温暖。她却不敢缩进他的外套里取暖,整个人保持着一种很僵硬的坐姿,微妙地感受着那股残留在外套内胆里的体温。

    而真正让她心头一跳的,是火车播报着快到终点站时,他又默不作声地把外套穿了回去。

    他藏起给她盖了一路衣服的事实,波澜不惊地将她温和叫醒:“尤雪珍,到了。”

    她假装才睡醒,慢了两拍摘下眼罩。摇晃的车轮逐渐停摆,车窗外虽然看不见大海,但是将车窗挪开一指缝,能闻到冬天凛冽的海风。

    她精神一振,不远不近的海风似乎也将脑海里走马灯的画面全部刮跑了,剩下马上要野餐的期待。

    他们下了火车就往海边走,路程不长,十来分钟后已经听见涛声,扑着浪花的海岸线逐渐清晰。

    这片海不算漂亮,没有澄澈的蓝色,尤其今天阴天,整片海岸线都雾蒙蒙的,有几分萧索。好处就是,没有人和他们抢这片荒芜的海滩,于是他们决定把帐篷驻扎在海滩的正中心。

    孟仕龙动作利落地支帐篷,把野餐垫铺在帐篷外,将餐垫固定好。尤雪珍则帮忙把包里的食物取出来,里面装着不同种类的三明治,一种夹了培根鸡蛋西红柿,另一种夹了奶油和草莓,卖相让人看了食指大动。除此之外还装了几个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馅的饭团,一盒水果沙拉,一包绿豆糕,不是市面上卖的包装,似乎也是他自己蒸的。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小食和甜点,她肚子开始咕咕叫,再次拜服于孟仕龙的手艺。自然而然的,她想到了叶渐白做的那一桌年夜饭,卖相比不上不说,味道也不好。他做饭的姿势就像打仗,把锅盖当盾牌,铲勺当长矛,回想起来就好笑。

    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识露出某种心不在焉的笑容,孟仕龙将帐篷的最后一个角固定好,转头看见了她的表情。

    他蹲下身,在走神的她面前轻打响指:“现在饿吗?”

    尤雪珍定了定神:“有一点点。”

    “那就拿进去吃吧,外面海风有点大。”

    “行!”

    尤雪珍像偷家的小松鼠,吭哧吭哧地把孟仕龙从包里拿出来的食物全都美滋滋搬运进帐篷。

    帐篷里面被孟仕龙铺了一层软绒的毛毯,如果孟仕龙有养小动物的话,那只小动物应该会过得很舒适,他一看就很会布置窝的样子。她这么想着,半坐在帐篷里,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头发被海风吹得打了几个结,捋发尾的时候,孟仕龙拿着冲好电的取暖器压也钻进了帐篷。

    他一进来,反手把帐篷的拉链拉上了。

    刚才海风吹动着帐篷而漏进来的日光随之被拉上,收束在外面的世界,而里面的这个世界,光线稀疏,只有帐篷布料包裹着取暖器映出一圈橘色的光晕,两个人的影子打在上面,无比巨大。其中一枚影子靠过来,覆盖住了另一枚影子。

    是孟仕龙坐了过来。

    他并没有故意坐近,只是帐篷太小了,他们瞬间无比靠近。

    尤其是他随手拉上的拉链,让这里仿佛成为了一栋这座海滩上拔地而起的房间,上了锁的那种。

    尤雪珍抓发尾的手指一顿,心跳忽然跳得很快,局促道:“怎么突然把拉链拉上了?”

    孟仕龙亮出IPAD解释:“外面很冷。”

    “哦哦……可是你觉不觉得有点闷?”

    “是有一点。”

    那我们把拉链拉开?不等她说不出口,孟仕龙已经快一步地脱掉了外套。

    尤雪珍这才发现他外套里面居然就只有一件很单薄的短袖。

    她惊讶:“你这样不冷吗?”

    “还好,刚才活动了一下有点热。等下就穿回去。”

    尤雪珍点点头,忽然皱了一下眉。

    等等……

    那之前在火车上的一个多小时,他把外套披给自己,岂不是一直都只有一件短袖?火车上甚至不如这个帐篷暖和。

    孟仕龙侧过头,视线在她怔忪的脸上晃了一圈,肯定道:“你又走神了。”

    尤雪珍一惊:“……又?”

    “从公寓下来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表情,总在想着什么。”

    她语塞,惊讶于他的观察力,同时泛起一阵心虚。

    “所以我才拉的拉链。”孟仕龙坦白道,“至少约会的这一天,这一刻,这里小到你转眼只能看到我,注意到我。算是我的一点自私吧。”

    他学以致用,根据她教的,尝试去做第一个下筷子的人。

    “……”尤雪珍无话可说,用手扇了扇脖子,憋半天嘀咕,“……可是真的有点热。”

    孟仕龙见状,还是伸手拉开了帐篷拉链。但是,他只拉开最底下的开口,一道仅够让空气进来流通的缝隙。

    他仿佛还是当时那个在港岛油麻地的旧公寓,在房间里故意为她留出礼貌缝隙的那个人。

    只是他现在给出的缝隙,根本不可能让她离开。

    这是一道装装样子的缝隙。

    孟仕龙神色自若地去翻IPAD,说:“来看吧。”

    第47章

    此时此刻, 连城。

    叶渐白下了飞机先回家放了趟东西,时值晚饭点,微信震个不停,群里催他赶紧去火锅店。

    上午在机场候机时他在高中的哥们群里说了句自己要回来, 他们几个本来晚上就有局, 说那你干脆一块儿来聚聚, 他没有其他事, 百无聊赖地前往赴约。连城的交通远不如西荣堵, 即便是春节返潮,依旧畅通无阻。

    他开着爸的车来到预定的火锅店,在路过大堂时忽然被叫住名字。

    “叶渐白——?”

    他回过头,停了几秒,认出来眼前这个穿着小香风套装的女生——他高三时第一个交往的人,郭茹。

    两人分手后就再没有联络过,因此这场偶遇大概是他们隔了四年的再见面。

    他略意外地招呼:“巧啊, 在这里见到你。”

    她也颇意外:“你不会是来参加老邢的局的吧?”

    他点头, 稀奇道:“他们也叫你了?以前不见你来啊。”

    “那是因为以前有你。”她直白道, “这次我以为你不来才来的。”

    叶渐白莫名道:“我们分手也挺和平的吧, 怎么搞得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她笑了:“看来你到现在都还没谈过一个分手后不要见面的人,看你过这么惨我就舒服多了。”

    “……得,看来这顿火锅姑奶奶你吃吧,我就不倒你胃口了。”

    他摸出手机和老邢说自己飞机晚点, 起步往店外走,却又被郭茹叫住。

    “等一等。”她又出乎他意料地问,“你家里地址没变吧?”

    叶渐白戒备道:“干嘛?”

    郭茹沉默了片刻, 耸肩道:“有样东西早该还你的,既然这次碰上了, 就还你吧。”

    叶渐白懒得问那东西是什么,一句随你便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此刻此刻,千里之外西荣郊外的海边,小小的帐篷里,孟仕龙操作着IPAD,准备放她刚点到的电影。

    他来之前在IPAD里下了很多港台的老电影方便她选,她点兵点将,随手点到了一部千禧年出头的电影,《花好月圆夜》。

    尤雪珍以为自己小时候就看过,直到电影放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看过,只对电影的主题曲——那首《花好月圆夜》耳熟能详,之前中秋晚会电视上总会放这首歌。

    电影放了十来分钟,手机同步着IPAD的微信突然跳进一条消息。

    孟仕龙按下暂停,抱歉说;“可能是店里的消息。”

    “没事没事,你快看。”

    她示意他赶紧看消息,他也完全不避讳,直接当着她面把微信点开了。

    尤雪珍赶紧自己避嫌地把头扭开了,那是他的隐私,就算他不介意她还是要保持尊重。

    只不过,他点开的那一下速度太快,她的余光还是瞄到了一眼。

    而这一眼,让她心里直犯嘀咕。

    如果她没眼花,那应该就是自己的小丸子头像——占据着界面最上面的位置。

    按照消息排序,刚明明有新的消息进来了,她的头像却纹丝不动。

    尤雪珍看着帐篷的布发呆,晕乎乎地想,啊,原来他把我置顶了。

    孟仕龙回完消息,重新切回了电影画面,尤雪珍扭过头继续看,心思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冒泡。

    本来和他呆在这片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就感觉紧张,现在更是不知道电影演了什么,光是维持着平静看电影的姿势就已经很难。

    直到电影中段,两个主角合唱这首歌,尤雪珍才被熟悉的旋律唤回神。她倍感怀念地想跟唱两句,结果尴尬地发现——原来他们唱的是粤语版,而她一直听的都是国语版。

    “原来粤语版的歌词是这样的啊……”她无意义地感慨。

    而这么无意义的感慨,他也能附和:“说起来我反而没听过国语版。”

    “国语版的歌词也写得很美,我给你找找。”

    她着手在网易云里搜歌,手机屏幕却被旁边伸过来的宽大手掌压住了。

    “不如你唱给我听?”

    尤雪珍拨掉他的手,奋力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唱歌又不好听。”

    虽然她刚刚有想哼的念头,但被他要求着唱,她反而不愿意了,害怕唱跑调怎么办。她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上次我们一起看《食神》的时候你哼了两句,不是唱得很好吗?”

    “那……那是因为我对那首歌比较熟啊,这首歌我大概就记得开头怎么唱了。”

    “那就唱开头,好不好?”

    已近黄昏,阴天不见落日,帐篷里氤氲着淡淡的昏色,衬得孟仕龙的眼睛更清亮。

    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不用再言语就能令人晕头转向。

    回过神,她已经点下头,色令智昏道:“那就只唱开头两句……”

    “好。”

    那双清亮的眼睛弯起来,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尤雪珍清了清嗓子,仰头看着帐篷的顶开唱——

    “春风吹啊吹,吹入我心扉。”

    唱完这一句,她戛然而止,因为唱吹啊吹的时候,直接啊破了音。

    她迅速捂住脸,无助道:“没了没了,下面忘了。”

    孟仕龙很给面子地鼓掌:“好听。”

    她不相信:“好听个鬼……都破音了。”

    “不是吗?有一种春风吹得很猛烈的感觉。”他说,“吹进心里的风就该是这样的。”

    尤雪珍被他这句破音的形容给震惊了,这说话造诣,简直可以给那些五音不全还要发单曲的艺人去当洗白水军领头羊。

    她佩服道:“你这么捧场我也不会给你支付宝打五毛的!”

    他笑了:“那代偿我就再多唱一句?”

    “都说了下面忘了。”

    “刚刚你说唱开头两句的,明明还有一句。”

    孟仕龙又开始发动眼神攻势,无声地请求她。

    尤雪珍头皮一麻,嘟囔:“好吧,就再唱一句,后面是真的忘了。”

    怕破音重演,她这回酝酿了好几秒才开口,特意压低了声线,柔柔地唱:“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YES!这句完成得不错,尤雪珍挺了挺背,有一种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转稳稳落地的得意。

    然而,她却没有听到他的夸奖。

    尤雪珍心里一咯噔,不会是唱跑调了自己还没察觉吧?果然还是应该及时止损不该继续唱的……

    她刚懊悔完,就听见孟仕龙开口,却是在跟着轻哼:“……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他说:“原来国语版的这句歌词是这么写的,我喜欢这句。”

    尤雪珍不是笨蛋,她想,他又在话里有话。但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继续将潜台词说出口,这是一种不用学习都心照不宣的恋爱把戏,这样的点到即止容易让自己看上去游刃有余,也不容易落得难堪。

    但偏偏有人不玩这种把戏。

    他继续说:“很符合我想你的时候。”

    这瞬间,帐篷里的氧气都被他这一句话抽干净,尤雪珍脸色通红,左看看是帐篷,右看看是孟仕龙,他脸不红气不喘,仿佛刚才说的根本不是情话。

    尤雪珍不禁纳闷,憋了又憋,问他:“为什么你总是能这么……这么直白地说这种话。”

    “哪种话?”

    “就……”尤雪珍很不好意思讲,“什么喜欢啊,想念啊,这种很直白的表达情感的话。”

    “因为这些话不在那个当下的时候说,也许就晚了。”

    尤雪珍怔住。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几乎从来不说这些。感情这种东西,行动不就可以表达吗?”他垂下眼睛,“后来我妈妈走了以后,有一天我去看她,在墓园里从早坐到晚,回想和她所有的日子,尤其是最后的时间……”

    熬过无数次的粥,在看护病房打过的数次瞌睡,在充满消毒水的卫生间留下的眼泪。

    妈妈看他这副样子,表情就会很难过。她最后说不出话的时候,捞过他起茧的掌心,在被推进手术室前写下潦草的三个字:对唔住。

    他抓住她的手想说点什么,护士已经急切地将病床推出去了。他抓了一手空。

    准备手术的红灯闪烁,像是警车上的红色警笛,悲戚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

    ——他从来没好好表达过对她的爱,让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他的负担。

    她怀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整段回忆,孟仕龙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语气也平静,但尤雪珍却能感觉到一种难以接住的寂寞。那股寂寞和海潮和月亮一起上涨,落日被逼退,帐篷里像一张曝光不当的明信片,暗暗的,静止的,他的侧影印在那里,只能触摸信纸而无法靠近。

    哪怕是徒劳的安慰也好,尤雪珍还是试着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她问:“你给她烧过纸吗?”

    “当然,每年都会。”

    “那今天我们来烧一种特殊的纸吧!”

    孟仕龙不明所以:“什么?”

    她没有随身携带纸笔,掏出手机搜索附近的文具店或者杂货店。这片海滩实在偏僻,最近的店铺也在一公里之外。

    麻烦的念头刚涌上来,她立刻压下去,决定有些事就算麻烦也必须要做。

    她唰一下起身:“我去买个纸笔。”

    “现在?”

    “嗯!”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孟仕龙没有质疑,也没过多问,跟着起身:“那一起去吧。”

    “不用啦,万一我们走的时候帐篷被人偷了怎么办?”

    “……不会有人偷吧?”

    她把他摁下去:“你就在这里等我。”说完头也不回地拉开拉链抓着手机冲了出去。

    她没有孟仕龙跑着来回买东西的体力,老老实实地打车,不到半小时就把纸笔买了回来,还买了火柴。

    拎着袋子回到海滩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阴天连月亮都看不见。孟仕龙坐在帐篷外面,面对着海滩的方向发呆。

    她从背后小心地接近他,无聊地想试试吓吓他活跃气氛,还在酝酿姿势呢,孟仕龙已经回过头,她只酝酿了一半的姿势看上去一定像个傻子——他都憋不住笑了。

    尤雪珍尴尬地坐下来,把袋子推给他。

    “把那天你没来得及跟你妈妈说的话写下来吧,然后我们今晚就在这里烧掉。”尤雪珍自己抽了一张,“我也写一份给我爷爷。”

    孟仕龙摊开她买的纸,是信纸,纹样是金元宝,她画的。

    她凑过头:“那里没有接近冥纸的,我只好自己画了,画工有点丑。”

    孟仕龙滚了下喉头,轻轻地嗯道:“是有点。”

    她佯装生气地:“喂!”

    两人打开手机手电朝上放在野餐垫中间当夜灯,脑袋挨着脑袋趴在垫子上在纸上书写。长长短短的时间过去,他们一前一后搁下笔,把信纸折起来,捧着它走到了近海边一点的位置。

    接着,两人面对面蹲下身,把这两团纸放到沙滩上。尤雪珍掏出火柴,深吸口气。

    “那就准备开始烧了。”

    “好。”

    红色的火柴头摩擦过纸盒,声音沙沙,暖黄色的火光在下一秒亮起。两个人都沉默着,注视这束火光转移到了那两团薄薄的纸上,纸张在火中舒展,燃烧。火焰在两人的眼睛里跳跃,仿佛把眼睛都烧痛了。

    于是尤雪珍看见孟仕龙揉了揉眼睛。

    火光熄灭的那一刻,天地暗下去,他放开揉着眼睛的手,摸索着来抓住她。

    她被抓得好紧,手背碰到一种并不明显的潮湿。

    心在这个时候产生一种淡淡的抽痛——

    反应过来后,她反手同样紧地回握住他,变成手心去相贴他湿润的指节。

    她用手心接住了他的眼泪。

    第48章

    初三的夜海实在太冷, 最后两个人冷得不行,收拾完没吃完的东西提前从海边离开。

    但回去的过程并不顺利,眼见最近的一班火车就要启程,孟仕龙突然停下脚步去翻包, 脸色不对劲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海边了。”

    尤雪珍也跟着焦急:“是什么东西丢了?”

    他含糊其辞, 兀自低头翻包, 翻到一半又吁口气。

    “没事了, 找到了。”

    尤雪珍看着手机时间, 只剩下一分钟,不够他们进站了。

    她往下拉手机,就剩下最后的班次,叹气道:“只能等末班车了,不过要等半小时……”

    他也微微叹气:“只有半小时啊……”

    尤雪珍警觉,狐疑道:“你刚刚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还是含糊其辞:“我去买水。”

    两人走进站台时空无一人,车站的等候室没有空调, 一切都冷冷清清。尤雪珍感觉肚子开始作痛, 也许是在海风吹风受凉的关系, 她急匆匆跑去厕所, 回来时看见孟仕龙低头在看手机,很聚精会神。

    “在看什么?”

    尤雪珍扼制住了偷看的眼神,但没扼制住疑问。

    孟仕龙倒是大方把屏幕转过来,她看见了一段赤红色的岩浆快从屏幕里喷出来。

    “这是哪里?”

    “冰岛。刚刚刷到的新闻, 昨天喷发的。”

    “好壮观……”

    孟仕龙把手机横到两人中间让她一起看,还把进度条拉到最开始,视频报道了2分18秒, 他们看完了一场数万公里之外的火山喷发。岩浆滚烫的画面仿佛让寂静的冬夜站台也变得炽热,尤雪珍回过神, 发现也许是因为他们靠得太接近了。

    那份炽热来源于孟仕龙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

    尤雪珍没有将身体坐直。

    孟仕龙也依旧将手机横在他们中间。

    尽管视频已经放完了,自动跳到下一个视频,又是火山,系统的推算法暴露了他最近频繁看的类型。

    她打趣:“你最近对火山又重燃爱火啦?”

    “归功于你打开了那个盒子。”他坦然承认,“从港岛回来后不知不觉就开始刷一些,看着很解压。我还看了一部关于火山学家的纪录片,记住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什么?”

    “火山检测仪会在火山喷发之前快速反应,指针打出来的图表线条七上八下地波动……”他想了想说,“看上去就像地球的一张心电图。”

    尤雪珍虽然没有看纪录片,但仅凭他这句话也延展出想象。

    她联想说:“要是这样的话,每一次火山爆发,就是地球在心跳加速了。”

    孟仕龙怔然,她的说法让火山更蒙上了一层浪漫色彩。

    站台始终没有人进来,等末班车到来时只有他们两人上车,相当于他们包场了这辆火车。虽然车上依旧很冷,但比起挂着冷风的站台已经算得上温暖,尤雪珍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

    她将头靠在车窗旁,将包包放在桌面上,和桌对面的孟仕龙说了句我睡一会儿。这会儿是踏踏实实地闭上眼睛,什么都没再想。

    不知过多久,尤雪珍迷蒙地听到孟仕龙在叫她。

    “到了?”她困倦地睁开眼,却见孟仕龙摇头。

    “还没到,叫醒你是接下来的……你不能错过。”

    他说得含糊,听得她云里雾里,还想问什么东西?下一秒,火车的车厢白炽灯哐一下,毫无预兆地灭了。

    起初,尤雪珍还以为是火车故障,但她听见黑暗里孟仕龙从对面传来的声音,毫不惊讶的语气,叫她往车窗外看。

    尤雪珍便静下心转头,惊讶地逐渐失去言语。

    火车沿列是开得正盛的白梅花,每棵树都绑了夜灯,朝上射着花枝,将花瓣的纹理都照得通透。火车灯一关,窗外的夜灯就分明,烘托起夜色下的梅花,涌成两列泛着清香的花河,又似雪落在其中。

    她感觉火车的速度甚至都慢下来,贴心地照顾着火车内的乘客,方便他们仔细地看清“梅花河”。

    尤雪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没眼看,嘴巴微张,像个傻子。一句卧槽憋在胸口,好在压抑住了,没像个文盲似的脱口而出,文质彬彬地称赞:“太漂亮了!”

    好吧,也没文化到哪里去。

    她完全不舍得收回视线,一边盯着窗外一边问孟仕龙:“你早就知道这个?这是什么?”

    他这才坦白:“我在网上查到的,说这辆火车的末班车会在梅花开盛的这几天,在经过这一段路时关灯慢行,让大家赏花。”

    尤雪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拖到末班……果然是故意的。”

    “对,但当时告诉你就没有惊喜了。”

    如果此时车内骤然开灯,她就会在倒映的车窗上发现看着窗外的自己,以及侧脸看着她的孟仕龙,那么她的大脑应该就会拉响某种危险警报。

    可惜车厢依然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他们浸在这片若隐若现的黑中,她听见孟仕龙低低道:“我會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後,忍唔住親佢啫。”

    尤雪珍看向他,一半暗一半微亮的脸。

    “你在说什么……?”

    “还记得这句话吗,圣诞夜我们在港岛吃饭的时候,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啊。”尤雪珍回忆起来,“——你现在才要告诉我?”

    “嗯。”他翻译自己的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会在最后送她回家的时候……”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她的眼睛。

    火车慢腾腾向前,梅花的影子一朵接着一朵在两人的侧脸摇曳,很远很远的山头,一只飞鸟归林,孟仕龙半起身,越过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桌板。

    “忍不住亲她。”

    他一只手撑着车窗保持平衡,凑到她跟前。

    “她愿意给我亲吗?”

    梅花的影子变成他弯下腰的影子,占据了她的侧脸。

    尤雪珍的心猛地紧缩,以为他会有下一步动作,但是没有。

    没有等来她的首肯,他便只是看着她,用欣赏窗外那列梅花的目光近距离地看着她。恪守着并非恋人的距离,也绝非是朋友的距离。

    两人加重的鼻息凑在一起,如夜风侵袭花朵,气味便融化在一起。

    尤雪珍被动地仰起头,对上他垂下来的眼睛,还有,他的嘴唇。

    她从没好好凝视过这里,仅有的可以近距离观察的契机是那两次化妆。但一次刚熟起来不好意思,还有一次虽然熟了,但还是不好意思。

    而此刻,想凝视他的欲望压过了不好意思。借着不清晰的光线,她看清了他嘴上的纹路,发现他大概不爱用润唇膏,导致嘴上好几处死皮。

    “你嘴巴好干……”她描摹着他的唇线,“我借你润唇膏吧。”

    边说边在包中摸索,真的掏出来一支唇膏。

    孟仕龙伸手要接,尤雪珍却虚晃而过。

    她涂到了自己的唇上。

    一片梅花瓣被夜风吹向车窗,窗内孟仕龙撑着窗户,花瓣贴在车窗上,像是刚好落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却慢慢滑下去,和他的围巾一起,被尤雪珍拉下来,拉到她微抬起脸就可以亲住他的位置。

    不一会儿,车窗上的梅花又被吹落。

    它飞开的瞬间,车窗内侧的尤雪珍闭上眼睛,像一只献祭的小动物,抖着睫毛,贴上孟仕龙干燥的嘴唇。

    *

    一分钟之后,火车车灯亮起。

    两人慌张地分开,她的羞耻就像这突然亮起的车厢白炽灯,措手不及,却又无处可藏,最后慌张地扯出蹩脚的理由,对孟仕龙说,你看,你现在嘴唇不干了吧。

    他听完后就笑了,在她强词夺理的瞪视下正色,装模作样地对她说,谢谢。

    听到这两个字的尤雪珍差点没把头埋到座椅下面。

    他坐回位置,尤雪珍完全不敢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引火烧身,和刚才拉他下来接吻的自己判若两人。

    但尤雪珍知道,这个接吻不是意外。或许有一点气氛拱到那里的昏头脑涨,那也先得有东西可昏头。

    原来被另一种爱情击中的时候,心不光是动的,还是痛的。是一种大拇指踢到那个人鞋后跟的痛,那瞬间会连导到心脏,她不以为然,不知道脚趾已经留下淤血。

    因为对叶渐白的那份喜欢——它是盖在甲面上的甲油,这么多年刷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把它们藏到了鞋子里,于是连她自己都看不见了。

    如果不是对孟仕龙产生接吻冲动的这一刻,她不会发现甲油不知不觉脱落得快不剩了。

    于是,藏在斑驳下的爱情的淤血,沉甸甸的红色,触目惊心,她看见了。

    火车快到站的时候,她的手机开始震动。

    看到来电界面的名字,尤雪珍默不作声地将手机翻了个面,将“叶渐白”三个字塞进大衣口袋。

    *

    这一天孟仕龙最后将她送到学校,分别时捏了下她的手,没有对火车上的那个吻有任何多的追问,以此来告诉她不必对这个吻感到压力。

    她也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和他分别。

    叶渐白是一架沉重的书柜,放在地毯上好多年了,即便下定决心把柜子挪走,但挪走的当下,地毯上仍有一块属于他形状的凹陷。

    她想,得给自己一点时间确认心脏那一块地毯复原,不然这对孟仕龙来说不公平。

    隔天睡到中午醒来,尤雪珍第一时间去看微信,各个群里新年问候到大年初四了依旧火热,袁婧给她发了跟家人去海岛度假的照片,让她帮忙挑哪张更好看。叶渐白问她昨天怎么不回电话。毛苏禾给她截图了一张左丘的聊天记录,问该怎么回比较合适。

    她略过这些消息,手指不停歇地往下滑,终于翻到了孟仕龙的消息。

    他是清晨最早发来的,消息也被压在最下面。

    龙:「[图片]」

    龙:「看到了很漂亮的日出」

    尤雪珍嘴角浮出笑,轻微翻过身,脸压在枕头上,双手摁在聊天框里反复斟酌。

    珍知棒:「今天店不是不开吗?怎么起这么早」

    发送。

    她干等着盯屏幕,没有收到回信,毕竟间隔太久。

    尤雪珍回复完其他人的消息,松开手机爬下床,从水房洗漱完回来,脸上的水珠还来不及擦,又爬上床去摸瘫在床上的手机。

    她刚发给他的聊天界面又被一堆无足轻重的群聊压下去了。

    他还没回。

    尤雪珍无意识地鼓了下嘴,刚想摁灭屏幕把它扔到一边,忽然心思一动。

    她点开孟仕龙的个人界面,一口气将他置顶。

    中间那些恼人的群聊终于消失不见。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自己那么诚实,从前想将叶渐白置顶都不敢,怕暴露多余的情绪,于是借着备注将他顶到首字母的联系人第一位就满足。甚至有时候他消息来的时候,她都要故意憋着不看,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人,她也要憋一会儿再打开——因为暗自单恋已经处于下风,这些无用的矜持会给她一点点体面的支撑,好让她觉得自己还能掌控自己。

    但这一刻,她想,自己为什么会愿意诚实?

    脑海里闪过孟仕龙将她置顶的那个界面,她想,大概是在明确又柔软的爱意面前,虚假的矜持不再是支撑,而是讨人厌的架子,容易将人隔开。

    所以,她要慢慢把它丢掉了。

    *

    下午她准备认真在宿舍里修改论文,写着写着哈欠连天,撑着手臂头一栽,直接昏睡过去,直到手臂被压麻才醒。

    尤雪珍擦了擦嘴角流出来的口水,第一时间又去摸手机。

    一眼扫见置顶的那一个红点,她心满意足地点开。

    龙:「不是早起,一直没睡」

    尤雪珍撑着额头,慢慢地读这一句话。

    很普通的一句话,读起来却像在读诗歌。它和诗歌一样,背后潜藏着需要解读的深意——为什么没睡?

    也和我一样因为那个吻吗?

    脸又慢慢地烧起来,尤雪珍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深深吐气,就着这个姿势回复他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珍知棒:「那你今晚早点睡!」

    以为他又要隔一会儿才回,结果消息很快就过来了。

    他说自己在陪老豆钓鱼,因为明天店要开张,就没太空闲。还发了一张从侧面拍的照片,孟爸爸握着钓竿坐在河边,他的半只手也入了镜。

    尤雪珍的注意力却全在那只手——昨夜虽然是她主动吻上去,但她吻了一下就想后退。

    是这只手追上来,捧住她的脸。她没能逃开。但是他又很笨,不会下一步,只是嘴唇贴着嘴唇。两个人像被丢在末班列车上的弃猫,紧贴着彼此,发出呼浅呼重的气息。

    他的嘴唇比猫的肉垫还软热,她感受着他的温度,整整持续了车厢暗灯的一分钟。

    尤雪珍倒扣住手机,将这张勾起回想的照片压住。

    孟仕龙左等右等,没继续等来下一条消息,直盯盯地看手机。

    身边老豆看他一眼,随口问:“刚你影我做咩?”(刚刚你拍我照片干嘛?)

    他含糊其辞:“练习影相。”(练习拍照)

    孟爸哦了一声,良久,他冷不丁说过年之后店里要再招一个人。

    孟仕龙皱眉:“点解?间店唔系够人咩?”(为什么?店里人不是够吗?)

    他叹气:“我係想俾你唔驶咁多时间帮手间间啦,既然钟意影相,多D时间学下。”(我是想让你少在店里帮忙了,既然喜欢拍照,就多花时间学学)

    孟仕龙摇头道:“我顾得过嚟。”(我顾得过来)

    “做事唔好一心二用,你睇你而家一条鱼都钓唔到。”(做事不好一心二用,你看你到现在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

    孟仕龙无言,他该怎么说呢,他的心不是用在拍照上,而是在别处。只要看两眼湖面,第三眼就会飘去看手机。

    孟爸主意已定:“甘啦,反正间店而家生意顺,唔驶再顾住间店啦,爸爸可以。早就想同你讲,你呢个人硬颈,一直唔听我嘅。”(就这样吧,反正店里现在生意走上正轨了,你不用再顾着店里了,爸爸可以。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这个人倔,一直不听我的)

    “嗰係因为我担心你身体。”(那是因为我担心你身体)

    “我之前同意你唔去读大学唔係因为爸爸需要你帮手,呢个世界唔一定要按部就班咁长大,当时你冇啲咩动力做任何嘢,我逼你读书你都唔一定读得好,咁学一门煮饭嘅手艺都可以安身立命啊。但而家你有自己想做嘅嘢,你就去摸索你想过嘅人生啦。唔使担心爸爸。”

    (我之前同意你不去念大学不是因为爸爸需要你帮忙,这个世界不一定要按部就班地长大。你那个时候提不起劲干任何事,我逼你去念书你也不一定能念得好,那学一门做饭的手艺也可以安身立命。但你现在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就去摸索你要过的人生。不要担心爸爸。)

    一只鱼咬住鱼竿,孟爸三两下收杆,他钓起鱼,解下鱼口中的钩子,又将它放回静谧的湖中。他钓鱼总是如此,钓上来,却从不将鱼收起,放它们流入它们该去的地方。

    孟仕龙追着鱼的身影,直到水面上那点气泡完全回归安静。

    一切像过去的那个傍晚,落日,湖面,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他草率地作出决定,自以为是在牺牲自己来帮助爸。

    但他逐渐长大,这一刻才发觉……也许一直以来,都是父亲在包容他,接纳他的止步不前。

    他该重新出发了。不再让自己背负遗憾,为自己想要去的世界,想要喜欢的人挣得底气。

    孟仕龙慢慢握紧掌心,出声打破了安静。

    “老豆,我可唔可以同你要个生日礼物?”

    “真係难得你会主动开口问我要。”孟爸笑,“好啦。日子过真快,你又要大一岁啦。”

    孟仕龙一鼓作气:“唔如下个月关几日间店啦,我哋两个出去旅游吧,点睇?”(不如下个月关几天店,我们俩出去旅游吧,怎么样?)

    孟爸面露惊讶:“好啰……你想去邊度?”(好啊……你想去哪里?)

    “印尼。”

    “啊……”孟爸冷不丁说,“嗰度係唔係有个罗布泊火山。”(那里是不是有那个罗布泊火山)

    “有咩?我点解唔知。”(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孟爸拧着眉头:“点解冇啊,你细细个仲写入篇作文入面。”(怎么没有,你小时候还写进作文里)

    孟仕龙反应过来,失笑说:“嗰个叫做布罗莫火山。罗布泊係盆地。”(那个叫布罗莫火山。罗布泊是盆地)

    “哦,布莫罗……”孟爸尴尬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係布罗莫。对唔住。”(哦,布罗莫……原来是布罗莫,对不起)

    “呢个有咩好道歉嘅。”(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是对唔住……隔咗咁耐,应该当年就带你去嘅。”(是对不起……隔了这么久,应该当年就带你去的)

    闻言,孟仕龙轻轻皱起鼻子笑起来,回到当年一笔一画在作文簿上写下「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的那个小孩。

    他伸了个懒腰,轻快道:“而家都唔算太迟啦,系咪?”(现在也不算晚,对不对?)

    孟爸揉乱他的头:“几时都唔算迟。”(什么时候都不晚)

    *

    接下来的几天,孟仕龙家的店开张,他开始忙碌。而她这边还不需要去殡仪馆兼职,索性就成天泡图书馆,非常清净。

    两人时不时通过微信联络,虽然并不是实时的,经常一条消息隔很久会被对方看见,但这种缓慢又知道一定能得到回应的频率就很舒适,像在互相陪伴对方做事。

    初七的时候她收到叶渐白的消息,说他当晚回来,又捎了很多土特产及叶妈妈的爱心酱菜回来,让她来家里拿。

    尤雪珍正处在跟自己暗自较劲的截断期,但又因为是叶妈妈的东西,她不得不收,于是回了他一句这回直接闪送吧,我在学校。

    他回了句行。

    结果晚上一直没有联络,她猜想可能飞机晚点,也就没顾这茬,直到晚上十一点她都回宿舍准备躺平了,又突然收到叶渐白的微信,说自己快到学校,十分钟之后校门口见。

    尤雪珍一惊,问他不是叫的闪送吗?

    他回:「有些话想跟你说」

    尤雪珍内心嘀咕,不会是跟叶渐白和他爸闹什么矛盾了吧?

    她略感不安地穿上外套,看时间差不多了来到校门口。

    而叶渐白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他下车同她招招手:“先上来吧。”说着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尤雪珍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虽然只是隔了一周不见,却觉得叶渐白的神态让她觉得有一些难以表述的陌生。

    她坐进车内,等他也重新上车后单刀直入地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肚子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刚下飞机就赶过来的,没怎么吃东西。”他抿了下嘴唇,“要不一起去便利店买点儿吧,在那里也可以边吃边说。”

    “……”

    他酝酿着不开口的气氛让尤雪珍更觉得很古怪,莫名有一种将要进诊室听医生说报告的那种慌张。

    两人最终还是一起下车,便利店隔了条街,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因为午夜过低的温度变得些许难熬。尤雪珍走得哆哆嗦嗦,下一秒,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叶渐白把衣服脱给她,按平常,他绝对会先笑她两句皮薄或者数落她是不是又想感冒,才不会这么温和地关心。

    尤雪珍反而感觉到更冷了,把衣服还他:“不用啦,就这么几步路。”

    他话锋一转:“就几步路也很冷啊,那要不然你的外套给我?”

    ——刚才的古怪在这一刹那消弭,似乎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叶渐白。

    尤雪珍无语又松快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便利店里的空调打得很热,尤雪珍一推开门顿时感觉活过来。她本来不饿,但经过刚才路上冷空气的摧残,导致她看见柜台上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忽然就很想吃,可以暖暖身体。

    “我想吃关东煮,你吃吗?”

    “不了,我热个便当吃。”

    他去冷柜里拿了个猪排便当,她则跟店员要了关东煮,让人家帮忙给多加一点汤。

    尤雪珍捧着关东煮坐到落地窗前,趁热喝下一口汤汁,发出“呼”的满足喟叹。

    柜台上摆放的微波炉发出“叮——”的声响,猪排的香气随着温度散发出来,叶渐白拿着热好的便当坐到她旁边,刚坐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捞走了她碗里的一根蟹棒。

    “靠,你又抢我吃的!”

    尤雪珍怒瞪他,叶渐白耸肩,把自己的猪排推过来:“给你夹一块,公平吧?”

    “才不公平,我又不想吃你猪排。”

    “行行行,还你。”

    他把蟹棒丢回她碗里——尤雪珍翻白眼,又丢回去:“掉地上的我不吃。”

    “哪有掉地上?”

    “被你夹过和掉地上没差。”

    “那你等着——”

    叶渐白说着作势又要夹她碗里其他的东西,尤雪珍赶紧护住碗,心头的不安终于完全消散,心想大概刚才都是错觉。

    两人打闹时,他们面前反射着店内白炽灯的玻璃窗上,忽然被风贴上一片雪花。

    尤雪珍视线顿住,还以为自己眼花。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下雪了?

    她赶紧拍开叶渐白的筷子,靠近窗户,鼻尖快顶上玻璃,为了看清窗外——夜色下正飘着细密的丝线,分不清到底是雪是雨。

    看了半天,她才确认这大概是雪,只不过西荣这所南方城市让雪看起来也格外腼腆。

    她惊讶道:“好难得,西荣居然会下雪。”

    他们的老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西荣很罕见,所以她的这份惊讶出自于西荣而不是出自于雪本身,她对雪没什么热情,从小到大早看习惯了。

    但是……尤雪珍的神色忽然恍惚,她记起有一个人跟自己提过,他的人生中还没见过雪。

    很意外,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去兜风时孟仕龙说的话,她居然在隔了这么久后,看到雪的第一时间就迅速想起来。

    也许……她比她自以为的要早很多很多,就在关注他。

    尤雪珍回过神,掏出手机隔着玻璃想拍下下雪的画面,但反光,拍不太出来。

    她拉紧刚松开的外套拉链站起身:“我到外面拍段视频。”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分开,尤雪珍被扑面而来的冷意包围,鼻子最先受不了冷热变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要命……她立刻想钻回温暖的便利店,硬生生忍住,在呵气成冰的夜里举起手,将镜头对准夜空。

    叶渐白没动,隔着玻璃窗外看着她兴致勃勃的背影。

    尤雪珍拍了十来秒,停下来一看拍出来的画面,却发觉拍出来像下雨,估计是在廊下拍的这个角度不行。

    她拉上外套帽子,干脆走进雪中拍,看着镜头里出现的效果,果然比刚才好多了。

    尤雪珍全神贯注地举着手机,身后便利店的门又一次开关的声音都没听到,直到背后突然覆上外套。

    她诧异地回头,叶渐白穿着白色毛衣站在她背后,外套已经在她身上。

    他跟着看了眼天上的雪:“以前不见你拍雪这么积极。”

    尤雪珍含糊其辞:“你不懂。”她收起手机,又把外套还他,“好了,进去吧,拍完了。”

    两人又返回便利店内坐下,关东煮的汤底变温,尤雪珍草草地夹了一筷子海带放进嘴里嚼,眼睛没离开过手机——她正在相册里编辑刚刚发送的视频,把头尾截短,然后点开微信发送给孟仕龙。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但还是按捺不住地立刻发给他了。

    叶渐白看着玻璃窗,镜面里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她的积极是因为想把这场雪分享给别人。

    明明他们就在彼此身边,共同看着眼前的这场雪,她却低下头,将这场雪延伸给不在此地的人。

    他几乎能猜到是谁,但他不想问,假借低头吃东西的动作,用余光去捕捉她的手机屏幕。

    她还是没用防窥膜,让他轻易地看到了那个备注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所在的位置。

    居然在最顶端。

    他的脑中闪过一种声音,像是KTV里有人拿着没关掉的麦克风把玩时猝然迸发的电流声,兹——————,快要将人刺破。

    尤雪珍见孟仕龙没有回,猜到他应该已经睡了,等了一会儿才摁灭手机,抬头发现叶渐白脸色茫然,他搅动着筷子,几乎把猪排都戳烂了。

    “这个猪排很难吃?”尤雪珍自动理解为他不想吃,“怪不得你刚刚要把猪排给我!”

    他一言不发。

    尤雪珍见状,有些尴尬地收住话头,问他:“所以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叶渐白沉吟,门口传来自动门打开的叮咚,有人进来了。

    他被打断,说着要不还是回去再说吧,起身将猪排饭的盒子盖起来丢掉,又去柜台要了一包烟和一把伞结账。

    刚刚消散的不安又弥漫到尤雪珍心头,到底是什么话,居然三番两次难以说出口。

    她把关东煮的最后一只鸡蛋整只吞下去,收拾好垃圾跟上来。

    街外的雪越下越大,叶渐白撑开伞,盖到她头顶。

    “走吧。”他说。

    地面变得湿滑,安全起见,他们回程的速度不像来时那么快,两人并着肩慢悠悠地走。街道似乎变长了,也更安静。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并说了一句在尤雪珍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十位了。”

    尤雪珍疑惑道:“你突然背那个干什么?”

    叶渐白低头看向她,答非所问:“终于知道1415926的接下来那个数字是5了。”

    尤雪珍呼吸一滞。

    心头弥漫的不安凝结成的大雾,在这一刻落成飘在身上的雪,一起冷酷地下下来——

    一个遥远的回忆浮现,但她希望只是自己多心,若无其事地附和:“哦,原来是5啊。”

    “是啊,跟你给我打的分数一样。”

    尤雪珍愕然,到此刻,呼之欲出的念头就摆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仍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打分?”

    他不再兜圈,挑明说:“我看到那张纸的背面了。”

    她彻底沉默。

    在这过分的寂静中,尤雪珍才感觉到原来落雪是有声音的,它打在透明的伞面上,发出特别微弱的动静——就好像她的声音。于是也过了很久很久,在今天才被他发觉。

    尤雪珍的嗓音发干:“课本你不是弄丢了吗?”

    “郭茹把课本还给我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当年是她拿走的。”

    雪飘在伞面无法遮挡的地方,落在肌肤上,冷意浇灭了一些慌乱。

    尤雪珍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此,她回了一个哦。

    有些东西就该永远消失,不是所有遗失物找回来都值得庆幸,就比如那张打分表。

    见她不说话,他轻声问:“那行字——不是开玩笑的吧。”

    尤雪珍笑了笑,却没有笑意:“就是玩笑啊。”

    “……不要骗人。”

    尤雪珍还在笑:“当然没骗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的。”

    她边说边看着雪后的地面,这里已经有了一块黑色的水坑,盛着一束迎面驶来的车前灯。车子驶过后,水坑空荡荡地闪着黑色的波纹。

    夜里的雪继续安静地下着,渗透进这片黑色的积水中。

    叶渐白的喉结一滚,也像玩笑般故作轻松地说:“可是,如果我已经没办法只拿你当好朋友看呢,这怎么办?”

    他踩在水坑上,将天上倒映在水坑里的世界,那个他们以好朋友相称的世界,一脚踩碎了。

    第49章

    叶渐白说完, 四周的雪似乎都冻结了,停在半空,冰晶看上去像世界正在崩裂的裂痕。

    尤雪珍的情绪反应已经罢工,木着一张脸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把伞递到她手中, 从伞下退开, 难捱地掏出刚才买的那包烟, 抽出一支点燃。

    白烟从他嘴里逸出, 他的喉头滚了又滚, 跟着一句:“我喜欢你,尤雪珍。”

    尤雪珍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他念出,却是和“我喜欢你”四个字关联在一起,多么荒谬。以至于尤雪珍这三个字仿佛是别人的名字,不是她的。

    她捏着伞柄,指节发白。

    他没有再说话,速度很慢地抽着。站在伞外的的他和缤纷的雪融为一体, 他手中抖落的烟灰也像雪, 滚烫的雪。

    抽烟的姿势已经很熟练了, 一点没有第一次她发现他抽烟时的样子。

    那天晚自习快结束时他说去上厕所, 结果教室里人都快走光了还没回来。她跑去厕所外面叫他的名字,没人应,她更大声问你是不是在里面便秘了!路过的男同学忍俊不禁,好心告诉她好像看见叶渐白往天台的方向去了。

    最后, 她果真在天台抓到了人。他躲在天台最角落,弓着背鬼鬼祟祟。她一靠近,就闻到了一股特别难闻的味道。

    “你在抽烟?”

    她冷不丁的出声吓了他一大跳, 手中的烟跟着掉到地上。

    他尴尬地拿脚踩住它,睁眼说瞎话:“没有啊, 你哪只眼睛看我抽烟了?”

    “那你把脚挪开。”

    他纹丝不动,双手插袋,低低地垂着脑袋。

    尤雪珍皱着眉头,像个老师拷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叶渐白略显不耐烦,但还是回答她:“就今天。”

    “怎么突然就开始抽烟了?”

    “大人不都是心烦的时候喜欢抽烟吗?”他笑,“那我也试试,看是不是管用。”

    尤雪珍察觉到不对劲,小心地改口问:“你怎么了??”

    叶渐白从口袋里掏出捏爆的烟盒,一把扔到地上,答非所问:“这是我爸的烟。”

    “……你上次偷喝你爸酒,这次你又偷抽你爸烟,不会又想我拿我顶包吧?”

    他纠正她:“不是从他那里偷拿的。”

    “嗯?”

    “他的烟,还有他的火机,在许老师的抽屉里。”

    尤雪珍惊愕,愣了半晌:“这是什么意思……?”

    “上周,我撞见他半夜躲在卫生间给她打电话。”叶渐白很平静地回忆着,“他拉开门看见我在外面,然后跟我解释说是家访,让我别多想。”

    尤雪珍屏住呼吸,仿佛自己面前凭空出现一扇门,被拉开,她也亲眼看见了这一幕。

    叶渐白挪开脚步,将那根被踩得皱巴巴的烟捡起来,摸着折断后的乌黑的烟丝,露出一个要哭出来的笑。

    “他当我是白痴吗?家访要挑夜深人静的半夜,要说亲爱的表达对老师的尊重。”

    尤雪珍注视着他抬起头,目光是正在溺水的蝴蝶,飞不起来,睫毛挂着刚才笑出来的泪滴,将空气蕴湿,她的心脏也跟着沉下去。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做错的那个人是自己,喃喃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来自于大人世界的,也许之后他们会习以为常的一面,当时只是少年的他们却无力承受。那些知道父母并不相爱的瞬间,知道父母并不注定会爱孩子的瞬间,知道家庭并不是温暖的巢穴,也许更接近一台绞肉机的瞬间。

    于是通过分担秘密,你加上我,好像我们合在一起就能拼成一个大人,可以对那些丑陋的真相不痛不痒。

    他们不仅是朋友,同时也是最初替对方谋杀伤痛的帮凶。

    所以他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这句话呢?

    尤雪珍在最初被戳穿的慌乱后,浮上来的居然是一种愤怒。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保护着他们的关系不被她的私欲破坏,他呢?

    是出于试探,还是出于好玩,总之,不会是出于对她的喜欢。唯独这一点,她不相信。

    所以她更愤怒。

    尤雪珍冷下脸,一字一顿道:“这个玩笑不好笑。”

    叶渐白因为冷意吸了吸鼻子,喃喃说:“这次新年回家,我回高中看了看,出来的时候,路过那个我们高中每天上学都会路过的那个图书馆。那天我走到门口,看着里面的灯,突然意识到我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尤雪珍一愣,也想起了那间图书馆。

    被他这么一提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也从未进去过,明明那时候都会看到,却没有一次想进去的念头。

    叶渐白垂下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也不是说讨厌图书馆不想进去,好像只是因为天天能看到的地方,总觉得下次有机会再进去吧。难道是因为这样,才直到毕业都没去吗?”

    尤雪珍的舌尖尝到一丝苦涩,仿佛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过那天我终于看见它了,决定走进去。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想到了你。”

    叶渐白望向她。

    “我在想,你就是那座我一直看见却一直路过的图书馆。”

    它和她一样,总是紧闭着门,比起图书馆,更像一幢沉默的堡垒,一座青春的地标。它总是在那儿,让人安心,却也不会让人产生更多想法。

    直到有人不远万里,先他一步,推开了那扇门。

    在孟仕龙之前当然也有人追过尤雪珍,起先他以为孟仕龙也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那些人个顶个地烂,有人曾用匿名账号在尤雪珍的Q/Q空间表白,后来打篮球的时候他无意听到原来那是隔壁班上男生的一个赌。他狠狠揍了那帮人一顿,后来对接近尤雪珍的男生都极为戒备。

    同样,他看不爽孟仕龙,也不认为他能是什么好货色。年纪轻轻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彼此经历这么不对等,尤雪珍怎么玩得过?

    尤雪珍也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他。

    但在港岛,她丢下他去和孟仕龙过圣诞夜的那一刻,他开始意识到,或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或许他真的会夺走尤雪珍。

    在港岛的最后那个夜晚,他口不择言地让她不要和孟仕龙来往,连他自己都分不太清这到底是出于朋友的占有欲……还是更可怕的心思。

    但在除夕的那个夜晚,他终于厘清了这份在胸口横冲直撞的,快撕裂自己的情绪是什么。

    差一点点,他就要和最好的朋友接吻。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吻下去就完了。

    她已经要走了,顺利的话很快可以开启一段新的恋爱,他们当了那么多年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他吻下去该怎么办,他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至少,在看到那张纸的背面之前,他一直不确认她会对他掺杂除了朋友以外的情感。

    试衣间里撞见他和别人在一起,她能轻松地发来微信调侃。黄芊茹急性肠胃炎他不得已放了她鸽子,却发现她原来根本不在乎和他的约定。生日聚会上以为他对毛苏禾有意,就主动换位置帮他牵线搭桥……还有太多太多,她面对他那些恋情时的云淡风轻。

    他偶尔会想,这不会是除了朋友以外该有的反应。

    也不是没有觉得不对劲的时刻,但谁又敢说这不是一种对朋友的占有欲呢?就像他也会对她有那样的情绪。

    这世界上的随便谁都可能会喜欢他,唯独尤雪珍不可能。

    那个见证过他那么多难堪的那个人。

    更别说,他见过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因此,察觉到自己即将失控的时候,他逃了。无论是在圣诞节后让自己疏远和她见面,还是年后借口莫须有的婚礼匆忙订票回家,用拉开的距离和时间让自己调整好如何去假装。

    至少,得学会跟她一样的云淡风轻。

    假装对他来说不难,就像曾经假装父母感情很好,他是个很幸福的小孩一样。现在假装他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等某日收到她和孟仕龙交往的消息,他会学她调侃他一样调侃她。

    他想,人最直白的感情往往需要隐藏。真心话是俄罗斯转盘里藏在空弹里的唯一一发实弹,而人和人的羁绊是躲在山林里的小鹿,越长久越不能惊动,放任自己就是送给这段关系一颗子弹。

    他还记得高中那时候自己痛苦挣扎了一个月,告诉妈妈爸爸其实出轨,你要不要离婚的那个夜晚,妈妈轻松地插着花,把多余的枝桠剪掉,笑笑说,小白,我早知道了。

    她没有任何表示,用一直微笑的脸告诉他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从此,那种意识逐渐渗进他的人生。

    所以就算到此刻,他依然并不清楚,对她的感情到底是现在才意识到,还是很多年以前——

    高一的某个黄昏,大家在操场里上体育课。他借着上厕所偷溜回空无一人的教室,从书包里拿出揣了一路的《樱桃小丸子》全集,想塞给刚经历爷爷去世的尤雪珍。

    他走到她的书桌边,弓腰一本一本很努力地把漫画塞进去,塞得太满,她的音乐课本从里面掉出来,随之掉出来的,是一张画着音乐老师的素描。

    看着地上轻轻躺着的画像,他突然汗流浃背。

    广播里叮叮当当响起下课铃,他用校裤蹭掉手汗,匆匆把画像叠好,塞进课本,塞进书桌,关上教室的门。随着黄昏一起落下去的,他没来得及去细想到底是什么的心绞痛,也被塞进那年的空教室,塞得很满,很满。

    他想过是不是自己误会,试探地问她后却得到了不要告诉别人的回答。被戳穿后的尤雪珍在他面前也就不再避讳,他变成她暗恋的唯一出口,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人一人一瓶汽水,不过都是他在喝,她在说,说老师今天冲她笑了,老师今天的黑衬衫好有气质,老师弹钢琴的姿态很优雅,老师老师老师!

    砰,碳酸汽水在他胃里爆炸。

    他粗暴打断她,嗤鼻说这点事情都能说成祥林嫂,至于吗!尤雪珍不高兴地皱眉,凶他说你没喜欢过一个人你根本不懂!

    他不服气,喜欢一个人能是什么感觉,真的能像她表现出来得那样快乐吗?

    他不想要认输,他想在尤雪珍面前也有的东西可说,想要感受喜欢一个人的快乐。

    于是他最后接受了郭茹的告白。

    接受告白的那个晚上,他照例和尤雪珍放学回家。路上,他回忆着她那样兴高采烈的语气说自己谈恋爱了。

    她意外地哦了一声。直到走到分开的岔路口,她的眼泪忽然像瀑布一样落下来。

    他慌里慌张地问她怎么了。

    她一边擦,一遍泪水涌出更多,轻描淡写道,老师要结婚了。

    他愣在原地,陆地变成海洋,他被那些眼泪淹没。

    现在再回想起来,也许当年你的眼泪,是不是有一点为我而流的呢?

    为什么当年让我看见的是那张画像,而不是那张表格的背面?

    叶渐白压住心脏里传导上来的痛感,越发微笑地看着她。

    “收到课本后我想了很多,是不是烧了它,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依旧故作轻松,“但如果,如果我们还有可能。”

    尤雪珍没有回答,因为她的手机响了。

    她发给孟仕龙的那个视频,他并没有睡,在此刻给了她回音——

    龙:「好漂亮」

    龙:「你名字中的雪」

    有时候,风景并没有多大的意义,雨是雨,风是风,雪是雪。尤雪珍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也能具化成一场雪,有人喜欢这场雪,是因为她的名字。

    叶渐白眼睁睁着她因为逃避问题去看手机,然后陷入怔忪。

    雪下得越来越大,像烟雾,隔在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他们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尤雪珍抬起头,终于看向他被雪花刮冻的脸。

    “事到如今,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那的确不是玩笑,写下那行字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讲出来就害怕失去你的程度。”

    “但是现在……”

    她想着孟仕龙望向自己的眼神,紧了紧手心。

    这里仿佛还留有他的眼泪。

    “——我心里已经住进另一个人了。”

    第50章

    尤雪珍说完这句话, 叶渐白的表情静止,世界的雪花却继续落下来了。在这个空隙里,她把伞还给他,转身离开。

    曾经无数次, 叶渐白向自己告白的场景在她的幻想里、梦里出现过。有时候想象会用尽人的力气, 正式开赛的时候, 反而没余力登场了。她做不到任何很好的对应。

    她甚至到现在依然并不认为这是真的。

    这或许是个恶作剧吧,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但是她看着叶渐白的表情, 当她说出“我心里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的那句话之后,那副从来只会冷落别人的脸上出现被人冷落的表情,她说不上来自己是痛快还是痛心。

    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感情交代出去,身体突然就空了,上宿舍楼的脚步都是飘着的。她觉得很空,介于轻松与空虚之间的茫然。

    尤雪珍很早就认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在她过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 在她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在她拎着行李箱登上飞西荣的航班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要去往新天地, 以一副无坚不摧的大人模样。

    但转身离开的这一刻, 她才知道自己或许并没有成长为自己想象中的大人,一回到宿舍,身体就承载不住情感的高负荷。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床,倒头栽进枕头。

    这个晚上她应该是做了很多混乱的梦, 醒来后却一个也不记得,唯独想起的是孟仕龙的消息自己还没有回。

    她赶紧按开手机,被微信多到可怕的红点消息提示惊到。

    ——谁给她发了这么多消息吗?

    点开微信才发现, 原来是被拉进了一个新的小群。

    群名叫「告白大作战」。

    群主是左丘,把她、袁婧、孟仕龙还有叶渐白全拉进来, 唯独没有毛苏禾。

    尤雪珍往上翻了遍聊天记录,才知道左丘要背着毛苏禾要搞一个大动作——原来隔天就是二月十四,情人节,这天总是和过年隔得很近,对一向单身的她而言,就是一个赖在家挺尸的日子。

    不过高中的时候,叶渐白还没开始谈恋爱,他会跑来骚扰她,非要拉着她出去过节。

    活动无非就是吃饭看电影,两个人都是在家里吃过饭,直接省去这一步骤去了电影院。

    影院人山人海,叶渐白看了看电子屏上滚动的排片信息,问她你想看哪部。

    尤雪珍哪部都不想看。

    上映的全都是爱情电影,和叶渐白在这个节日看关于爱情的电影感觉很奇怪。

    她皱着眉头说别了吧,我们俩看什么爱情电影。

    叶渐白愣了下,点头说也是,和你一起就应该看点打打杀杀的。

    最后两个人转道去了私人影院,选灾难片,在情人节看世界末日似乎是一对损友的最佳选择。

    他们看了《2012》。记得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叶渐白在昏暗中转过头来,不经意地问她,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只有一张船票,你说我们会怎么办?

    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就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上船。

    他又问,如果是你赢了,你就这么上船了?

    她说对啊,难道你赢了你会把船票给我吗?

    他说那当然不会。

    尤雪珍重重嘘声,却又听见他说,我会把船票撕了。

    她吐槽他你有病啊,他不置可否。

    电影的片尾字幕播放完毕,小小的房间完全漆黑一片的时候,他才说,无论我独自上船还是把票给你去新世界,好像都会很孤独。我们总是一起的,所以不如我们一起留下来,在世界末日的时候像这样,并肩再看一部电影,再一起牵着手去死吧。

    那个时候她还没察觉自己的心思,却在很久以后,能精准地回忆起当时他的语速,像背诵琴谱那样,她记得他在哪个字停顿,在哪个字拖了音。

    不过从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一起过过情人节。

    他身边有了各式各样的女孩子,不论哪天有空,唯独这一天不会有空闲。她在朋友圈里刷到他和别人的合影时,她一个人窝在房间,重温那年和他一起看过的《2012》。

    电影放到诺亚方舟开船的情节,她忍不住想,这个骗子,明明还是一个人去了新世界。

    那为什么如今又要从新世界里回来呢?在她也准备去往另一个新世界的时候。

    尤雪珍继续翻看微信群里的聊天记录,左丘说情人节那天是毛苏禾的阴历生日。所以左丘想组织大家一起给她过生日,给她一个生日惊喜。

    毛苏禾此时还在国外旅游,不过情人节前夕会回到西荣,左丘已经买好了回西荣的机票,除了袁婧其他人都在西荣,大大增加了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袁婧已经在群里说了她会提前买票一天到,刚好可以陪陪过年没回去的尤雪珍。

    而另外两个人,左丘先是贱兮兮地特意艾特了叶渐白,说师哥你这天没空不用勉强!

    叶渐白回他:「我想过节的人就在这个群里,我有什么好勉强的?」

    左丘回了个泪流满面的表情:「天呐师哥,原来你这么重视我们的友谊!」

    叶渐白:「……」

    接着左丘又艾特了孟仕龙,说哎呀孟哥肯定没问题吧?你这天应该没安排吧!

    然而孟仕龙的回复是:「不好说。」

    左丘惊得狂发青蛙发癫表情包,一看就是从毛苏禾那里偷的,八卦地问孟哥你难道交女朋友了?!

    孟仕龙没有在群里回复,而是给她发了私信。

    「你去吗?」

    她下意识很想当个缩头乌龟说不去。

    叶渐白突如其来的告白令她受冲击,将她未复原的地毯划开伤口,露出最里面的那一层皮肤。

    眼下她不想和任何人见面,只想自己呆着。

    尤雪珍清楚自己绝不是个勇敢的人,才甘心默守着这一份单恋这么些年。平常就连看剧看到高潮处,主人公的命运千钧一发,自己作为观众也会紧张到呼吸一滞,紧接着去按暂停键,看着静止的画面大大松口气。

    她就是这样的善于自我逃避。

    但是,人生没有可以按下画面的暂停键。

    「我去」

    尤雪珍打下这两个字。

    *

    距离情人节前夕的这几天,尤雪珍又开始了每晚去殡仪馆打工的日子。但她没告诉孟仕龙自己已经开始打工,自己一个人摸黑走着山路,通过这种方式来慢慢捋顺心情。

    临近情人节前她向殡仪馆提了辞职,袁婧也提前一天回到学校,打开宿舍门看见尤雪珍一副精气被吸干的脸,吓了一大跳,问她去哪儿被采阴补阳了。

    尤雪珍甩锅给殡仪馆,说是熬夜熬的。

    袁婧不疑有他,劝她赶紧别做了,快开学得调整下状态。

    尤雪珍趴在桌上虚弱地点点头说已经辞了,心想如果感情也能和辞去一份打工一样能简单抽离就好了。

    左丘的计划是让尤雪珍假装单独约毛苏禾在情人节那天出来,把她约到KTV,然后大家再推着蛋糕出现,很俗的把戏。不过俗气总是最受用的。

    尤雪珍尽量让自己不漏马脚去约。毛苏禾听说她要在情人节约她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要约在KTV。

    她疑惑道:“我们两个人唱歌吗?”

    尤雪珍打哈哈:“是啊,外面都是一对对情侣,扎眼,我们躲包厢里唱歌清净。”

    毛苏禾沉吟,尤雪珍心道不妙:“你是不是有安排啦?”

    她却说:“不是啊,我还以为是你会有安排呢,原来……”

    尤雪珍没听明白:“我?为什么?”

    毛苏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和盘托出:“之前孟仕龙有找我聊,问我你都喜欢什么,我当时就想他肯定是在追你吧。”她嘿嘿一笑,有点八卦的语气,“看来他还没追到?”

    尤雪珍咬住嘴唇,心口突突跳。

    毛苏禾继续絮叨:“说起来还有点丢脸……那是他唯一一次主动找我私聊。不过我已经放下啦,随便咯。”

    尤雪珍挂掉语音电话,点开微信里和孟仕龙的对话框。

    那天之后,他经常会主动找她聊天,通常是发她他自己的生活琐碎:

    送外卖运气不好多遇到了一个红灯,路上看见了非常美的云朵,土豆发芽了但是他没有扔,切了一个小爱心给她。

    她虽然回复得很简短,但保存了每一张照片,并且发现他的照片越拍越好了。在构图意识上来之后,他照片里某种温暖平实的气质很好地凸显,让人看了很舒服。

    当天她跟毛苏禾约了七点开唱,大家在没有毛苏禾的小群里约好提前一小时到包厢,把场地布置一下。

    出发之前,叶渐白发来消息,说来接他们一起走。

    他并不是私聊的她,直接在群里发的消息,艾特了她和袁婧。

    对于群里的艾特,尤雪珍还是躲避了,回复自己还有点事,让他们先去。

    袁婧没有察觉她和叶渐白之间的古怪,等她从宿舍里离开,又隔了十来分钟,尤雪珍才打着时间差起身,打车去KTV。

    *

    时钟走到六点,暮冬的夜晚已近全黑,但KTV仍是一只未苏醒的夜行动物,前台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尤雪珍走进店内,根据左丘报的包厢号一间一间找过去。

    店内的长廊亮着幽蓝色的灯,仿佛深海鱼的骨架,两旁空着的漆黑包房是这些海鱼的栖所。她越往里走,像个没有携带任何装备的潜水者,越潜越深,逐渐呼吸困难。空气里溢满了看不见的海水,积压着她最后停在包厢门前的身体。

    她听见了左丘的说话声,袁婧的嚷嚷声,还有两道沉重的,听不见说话,却在沉默搬移东西的声音——像两只鲨鱼擦肩激起暗涌的水流波动,就在这扇门的背后。

    包厢内,左丘正在不停地给气球充气,袁婧把他充好的气球一个接一个挂上墙,孟仕龙和叶渐白分别在挪桌子,因为左丘要在中心用花摆一个爱心。他除了想帮毛苏禾庆祝生日,还有个计划——就是向她告白。

    他们两个人目前是只差一层窗户纸就可以捅破的状态,所以他想找个合适的契机,就是今天,不过袁婧听了他的计划后说这个告白方法太土了,十年前可能大家还吃这一套。左丘不忿,表示老套即经典,他反正要搞个仪式感!

    于是,大家还是顺着他的意帮他布置了。

    尤雪珍拎着蛋糕推开门,最先和叶渐白对上视线。他正好推着桌子转向,和她打个照面。

    她有些不自然地展示了下手里的蛋糕:“去取了下这个,来晚了。”

    他将蛋糕接过放在桌面上说:“其实我们可以一起去取。”

    尤雪珍抿了抿唇:“想说你们可以先来布置。”

    他调侃:“原来是想让我们把活儿先干了是吧?”

    语气那么熟稔,好像他们还是以前那样可以随便插科打诨的损友。

    尤雪珍没有他这样的自如,没应声,视线一偏,她看见孟仕龙已经转过身,正看着她。

    上一次见面的记忆还停留在接吻,他的眼神近在咫尺,眨下去的睫毛可以碰到她的鼻尖。

    尤雪珍心脏漏一拍,转而略不知所措地跟孟仕龙招呼:“……嗨。”

    说完,很紧张地看着他。

    孟仕龙回她:“嗨。”

    一个不久前和自己接过吻的人,一个刚和自己告白过的人,他们好似都没有发生过那些事一样,打完招呼后继续干手头上的事,认真地布置会场,倒显得尤雪珍过分紧绷。

    但在他们若无其事的态度下,她也逐渐放松态度,走到左丘身边去帮他一起打气球。

    大家紧赶慢赶,总算在七点之前把场地布置完毕。尤雪珍赶紧看手机,发现毛苏禾还提前到了,赶紧下去接人。

    毛苏禾直到走进包厢前,还丝毫没有怀疑今天的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

    尤雪珍故意走慢一拍,毛苏禾伸手推开门,啪——左丘站在门边放起飘满彩带的小礼花。

    “Suprise!”

    大家将毛苏禾包围在中间,一齐脱口而出:“生日快乐~”

    毛苏禾怔在原地:“你们……”她回过头看尤雪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尤雪珍赶紧让功,指向左丘:“是这家伙的主意,他超级想帮你庆生。”

    左丘挠头:“没有没有,大家都很想。”

    毛苏禾佯装凶巴巴地对着左丘责问:“所以你说你情人节有约了是骗我的?”

    左丘连忙摇头:“没骗你,我不拜托雪珍师姐约你了啊!那不就是有约了!”

    毛苏禾切了一声:“诡辩。不过看在你提前飞过来的份上……就原谅你吧。”

    左丘难得不善言辞,嘿嘿傻笑了两声。

    毛苏禾的视线一偏,看见房间中央用玫瑰摆成的爱心,露出无语的表情。

    “这不会也是你的主意吧……?”

    左丘心虚地支吾。

    袁婧煽风点火:“可不是吗,我早吐槽过招式老套,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

    毛苏禾附和地点头:“就是就是。”看着左丘完蛋的脸色,她又话锋一转,“但……这样的老套也不是不行。”

    尤雪珍见缝插针地溜到点歌机旁,给这俩人点播了一首背景音乐。音乐声中,左丘鼓起勇气,将一直背着的手伸出,手心里握着一束饱满的粉色蔷薇。

    “给你的情人节礼物。”接着飞快地跟了一句,“收下就表示要做我女朋友!”

    毛苏禾故意顿了一下,才红着脸伸手接过花。

    啪——彩带飞舞,为了庆祝左丘表白成功的这一刻,叶渐白靠在门边及时拉动彩条。

    孟仕龙接着端出蛋糕:“来许愿吧。”

    尤雪珍赶紧跟着切换成一首生日快乐歌。

    大家配合有序,袁婧举着手机将这有纪念意义的一刻录下来,镜头里毛苏禾已经完全不好意思,不知是因为被告白还是大家帮忙过生日,抑或者两者叠加,她连连摆手,笑着说:“好了好了,大家唱歌唱起来吧。”

    尤雪珍双手圈成小喇叭:“那我给你俩先来首情歌对唱怎么样!”

    左丘迫不及待拿过麦:“好好好,给我俩来一首《纤夫的爱》。”

    尤雪珍看向毛苏禾:“……真要点啊?”

    她听到歌名,无语又好笑:“点吧,他唱我听。”

    左丘喂喂抗议:“那女声部分怎么办?”

    毛苏禾挑眉:“你上次看到蟑螂的叫声尖音可以毫无压力唱女声。”她笑着吐槽,“这人好奇怪,密室恐怖片都难不倒他,结果看见蟑螂吓得贴到我身上,傻死了。”

    左丘拿着麦清声:“那是你不知道我还有比蟑螂更害怕的事情。”

    “有吗?你还有什么丢脸的,快说出来。”

    “——我最害怕你不接受我的告白。”

    “……”

    袁婧哎哟调侃:“这一晚上光看你们狗粮,我真想先走一步了。”

    她说这话只是开玩笑,不过一个小时之后,看着包厢里的另外三个人,她是真的想离开这里了。

    情侣的放闪尚可忍受,但是三个人的风暴,那就该躲远点好。

    *

    左丘捏着嗓子唱完了《纤夫的爱》,最后又如愿以偿地和毛苏禾情歌对唱,袁婧在他们唱的过程中噼里啪啦点了好几首,一看接下来全是自己的歌,赶紧催剩下三个人来点歌。

    不过她知道尤雪珍在这种场合向来都闭麦,也不勉强她,把目光转移到了正默默在角落切蛋糕的孟仕龙身上。

    “说起来还没有听过孟哥唱歌诶!”袁婧跃跃欲试地怂恿,“快,孟哥给我们唱首粤语吧!一定很好听!”

    孟仕龙并不接棒,示意自己先将桌上的蛋糕给大家切完。

    袁婧只好将目标转移到叶渐白身上。

    “麦霸可少不了你啊!快来热热场子!”

    “行,让我看看我唱什么。”

    叶渐白很给面子地起身走到点歌机边,双手散漫地一页一页翻着歌单。

    尤雪珍坐在角落,听袁婧唱了一会儿,静悄悄起身去卫生间。

    将包厢的门关在身后的刹那,她的肩膀垮下来——明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很平静,她却觉得有一片云始终厚厚地压在上空,只是未落下雨。离开了包房,那种闷热的感觉总算慢慢退去。

    她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刷了十来分钟手机,蹲到腿麻才起身回去。晚八点的KTV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尤雪珍走过长廊,刚才空着的黑包厢已经亮起暗灯,像夜晚鱼儿归巢。不过仍有空着的房间。

    直到被毫无防备地拉进某间空房间,尤雪珍才知道鱼儿为什么没有占领这里——是因为黑暗里早已经潜伏了一匹鲨鱼。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黑暗里的人,意识到他是谁后,她没有挣脱,任他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进空包厢。

    他关上包厢门,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外的射灯,从门口的一处四方玻璃里折射进来,刚好打亮他的眼睛。

    “怎……怎么了?”

    尤雪珍的声线因为过于惊讶带着点抖。

    他先道歉:“吓到你了吗?”

    “有一点……”

    “因为想给你惊喜——”他懊恼地抓了抓头,“想单独给你礼物,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礼物?”

    “今天是情人节。”他说,“你也该有礼物。”

    尤雪珍慌张道:“可是我什么都没给你准备……”

    “那你收下它,这就是给我的礼物。”说着从黑漆漆的沙发里拎起一个小袋子递到她手中。

    “打开看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哦……好。”

    尤雪珍轻吸一口气,伸手去拆包装。这个过程让她想起他第一次送她生日礼物的时候,他大剌剌地直接将礼物说了出来。

    而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很好地送给她。

    借着门外射进来的光线,她看清盒子里装着的是一瓶香水,娇兰的Vol de Nuit,又名午夜飞行。

    她惊讶地抬头:“我刷到过这个香水……不是已经停产了吗?”

    “港岛有卖的,不过需要提早订,那次圣诞去港岛的时候我就去订了。”他笑,“还好,终于赶在情人节送你。”

    “……谢谢。”

    “来试一下这个味道?”

    尤雪珍也迫不及待想闻一闻这个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香水,说着好啊,刚要伸手去拿香水,它却快一步被孟仕龙握在掌心。

    “我来帮你。”他拧开香水瓶盖,“上次你帮我喷的方法,我正好再复习一遍。”

    尤雪珍愣愣地:“哦……行啊。”

    在此刻,她还以为他真的只是为了投桃报李来复习怎么喷。

    得到她的首肯,孟仕龙蹲下身,凭着记忆里的她的教导先从她的裙摆喷起。

    沉闷的包厢里,香气逐渐弥漫开去。

    那股味道很奇特,好像远空的晚风飘过来,送来一朵云,云里藏着快下雨的潮气,让人疑心自己是否正坐上一架私密的飞机,身后包厢门上的玻璃就是飞机的一片舷窗,往外看去,就能看到夜空,甚至宇宙。

    宇宙里正传来地球的歌声,一墙之隔,有人淡淡地握麦唱着,“每一次当爱在靠近,感觉他在紧紧地抱住你,他骚动你的心,遮住你的眼睛,又不让你知道去哪里……”

    而在这座包厢包围起来的机舱里,孟仕龙慢慢起身,他细细地喷了一圈她的裙摆,接着抓过她的腕骨,拇指在她细瘦到可以看见青筋的皮肤上轻摁,香气被他摁进她的血管,在她的身体里流动。

    她逐渐头皮发麻,赶紧问:“喷完了吗?”

    他摇头,虚虚点了下她的耳后:“还差这里。”

    他们的距离近到给她一种,他们也许会再接一个吻的错觉。

    光是想象就让尤雪珍敏感地缩了下身体,弓起的骨骼啪地,碰开了包厢内的开关。

    刹那间,天花板上垂下的银色灯球被打开了。

    如机舱擦过一列流星,数道万花筒般的银色光线擦着他们的身体飞过去,不,确切地说只飞到了孟仕龙的背上。

    至于她,已经被他完全覆盖了。

    她的耳朵并没有等来香水,而是他靠下来的轻声耳语。

    “当我知道这瓶香水的灵感来源于Exupéry……”那位写出《小王子》的飞行员,“我就决定一定要买它来送给你。”

    “……为什么?”

    “你给过我那瓶狐狸香水。”他喷湿自己的手指,沾满了香气的指尖揉了下她的耳垂,“如果狐狸如书中写的那样,会和小王子相遇,被驯养……”

    他的手离开她的耳朵。

    “我们已经完成了相遇。”

    说着退开一步松开他们的距离。

    他没再说下去,可尤雪珍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他的后半句。

    ——而现在,我在等你驯养我。

    *

    几分钟后,两人一齐返回包厢。

    尤雪珍走在前头,推开包厢门,左丘正在激情唱歌,袁婧扭头看到他们俩一起进来,凑到她身边咬耳朵。

    “你们出去这么长时间……”

    她仓促地打断她,防止她蹦出什么虎狼之词。环顾四周,发现刚才在点歌的叶渐白消失了。

    “叶渐白走了吗?”

    袁婧从毛苏禾手里接过麦:“啊?他去买酒了。”

    说话间,孟仕龙取了刚才切的蛋糕走过来。

    “他们都拿了,这块是你的。”

    孟仕龙将蛋糕伸过来,顺势在她身边的位置落座。

    尤雪珍接过孟仕龙的蛋糕,袁婧看了一眼故意大呼小叫:“孟哥你偏心啊,这块比寿星拿到的还大!”

    被cue到的毛苏禾也看过来,笑着附和:“对哦,好像真的比我大!好过分!”

    孟仕龙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可能是最后一块切的就会比较大吧。”

    语气很顾及寿星颜面,仿佛真就是这样。

    左丘打趣:“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故意的,想给师姐最大块。”

    孟仕龙语塞了顿,笑起来:“好吧,我承认。”

    话音一落,大家纷纷开始起哄。

    “你俩绝对有情况了!!”

    袁婧撞尤雪珍的肩,她还没回答,孟仕龙挡下他们的七嘴八舌,先一步出声:“我们不是,你们先别这么开玩笑了。”

    尤雪珍微怔,然后才附和说:“嗯……你们唱你们的歌去吧,就你们嘴巴大。”

    然而下一秒,孟仕龙话锋一转:“只是我在单方面追她。”

    “哎哟——”

    起哄声掀翻天。

    虽然在座的大家都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察觉到这个事实,但亲口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

    这句话好像遥控器,把包厢里的暖空调都调高,尤雪珍心口狂跳,手心热烘烘的。

    她嚷嚷出声掩饰自己的害羞:“什么啊,你们三个嗓门太大了,三百个人都没你们这么吵。”

    叶渐白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

    他拎了一筐啤酒,看着兴致高昂的众人,随口问:“怎么了这是,这么嗨?”

    左丘兴奋地招呼他:“师哥你刚错过了又一个告白现场!”

    叶渐白的视线掠过沙发上坐得极近的二人,却避重就轻地用一句是吗回应这个话题,和看戏吃瓜的他们相比,态度显得过分格格不入。

    左丘却没察觉他的怪异,还在那边和毛苏禾卖乖:“‘是我单方面在追她’……哎哟,这话是不是比我告白说的那句帅气啊?还是说你更喜欢我的?”

    毛苏禾拍了下左丘的脑袋:“你继续唱歌吧你!”

    “我连着唱好几首了,让孟哥来吧。”左丘还在兴头上,把麦递给孟仕龙,“还没听过孟哥唱粤语歌呢,给咱们来一首呗!”

    一边冲孟仕龙挤眉弄眼,传递着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的眼神。

    孟仕龙笑了笑,却没有接棒,只是摇头:“我唱歌不好听,听你们唱就好。”

    尤雪珍凑过去小声揭穿他:“你干嘛骗人,明明唱得很好听。”

    他侧头和她咬耳朵:“我想唱给她听的那个人知道就好了。”

    左丘打断两个人说小话:“你们俩偷偷干吗呢!”还不甘心地要磨孟仕龙唱,“不要假装逃避!孟哥你来一首吧,就一首,我可太想听粤语歌了!”

    孟仕龙油盐不进,刚要拒绝,坐在边上沙发的叶渐白却插了一句。

    “粤语歌吗?我也会唱,我给你来一首。”

    左丘颠颠地把麦递给叶渐白:“可以啊师哥,关公门前耍大刀!”

    叶渐白接过麦,径直走到点歌机前点了首《于心有愧》。

    叶渐白的粤语歌唱得并不差,他没学过粤语,只是KTV去得多,几首拿手的粤语歌翻来覆去地唱。尤雪珍之前和他去KTV听过他唱,实话说唱得还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滋味。

    不过他当下的这首歌,并不在他平常的舒适圈内,尤雪珍从未听他唱过。

    前奏响起,他握住麦弯下身,胳膊撑腿,整个人垂下去,松松地开嗓。

    “如果我听歌可眼红,何以待你好偏不懂。”

    “竟怕放怀拥抱你,让你露欢容,追悔无用,转眼发现你失踪。”

    尤雪珍静静盯着包厢内的投影屏幕,底下的歌词随着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变蓝地滚过去,好像字被海水吞没,被卷进浪潮,被染上苦涩的咸味。

    “大概当初我未懂得顾忌,年少率性害惨你,令人受伤滋味难保更可悲……”

    叶渐白原本也看着屏幕,只是唱到下一句时,他扭过头来。

    “怎去向你说对不起。”

    尤雪珍对上他的眼睛。

    他没有再继续往下唱,任伴奏汩汩流淌,嘴巴移开麦克风,用口型又对着她说,对不起。

    袁婧懵住,小心地问:“怎么了这是,你俩闹矛盾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们俩之间游移,孟仕龙看着尤雪珍的表情,心下了然。

    左丘一看气氛不对,拿着另外一个麦过来想递给尤雪珍,充当和事佬说:“朋友之间闹矛盾很正常的嘛,一起合唱个歌就好了!”

    尤雪珍没有接麦,孟仕龙代为接下麦克风。

    “还是换我唱吧。”他看向点歌机旁坐着的叶渐白,“帮我点一首《无赖》?”

    叶渐白将视线从尤雪珍移到孟仕龙身上:“……噢?我觉得《七友》比较适合你唱。”

    坐在他们视线轨道中的袁婧左看右看,又看了看脸色晦暗的尤雪珍,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几乎坐立难安。

    她佩服尤雪珍还能在这里坐下去。

    大家本来原定了KTV唱完之后第二摊去吃火锅,不过左丘的另一个计划是如果告白成功就带毛苏禾去单独约会。于是包厢时间一到,就重色轻友地拉着人火速走了。

    还剩下他们四人。

    袁婧几乎紧跟着站起身,还哪管什么火锅,冲过去拉起尤雪珍说:“珍珍,我突然有点事,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尤雪珍没反应过来,以为她真有急事,连忙说:“啊……?行。”

    袁婧拉着尤雪珍麻溜地拉开包厢门,头也不回地冲还在包厢里的那两人挥手拜拜。

    这下,空下来的包厢里只剩下两个青年。

    叶渐白也准备离开,穿上刚因为热脱下来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对着即将走出去的孟仕龙说:“这件外套你还记得吗?”

    孟仕龙回头,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

    “你应该有印象吧,尤雪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后来有看到那则换装的视频,原来是你帮忙试的衣服。”

    孟仕龙波澜不惊地问:“那怎么了?”

    “没怎么。”他经过孟仕龙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回见。”

    叶渐白刚拉开包厢的门把手,却听到身后孟仕龙又开腔。

    “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是时间是一直往前走的,人也是。”

    叶渐白停住身,又转头回望孟仕龙。

    “是啊,我也已经在往前走,所以最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孟仕龙对上叶渐白的目光:“那我很感谢你往前走,比起你永远只把她当朋友,现在这样更好,让她有了选择的机会。”

    “你想说什么?”

    “得不到的人和备选项,当然是后者比较好。当我们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时候,我不怕与你比较。”

    叶渐白笑着,插在口袋里的手却因为孟仕龙的这句话几乎将掌心的纹路捏碎。

    “同一水平线?你想得很天真。”他尽可能平静地回击,“时间确实是一直往前走,可经过的时间也不会改变。我和你,那些相差的时间,你永远追不上。”

    *

    KTV外,袁婧拉着尤雪珍出来,尤雪珍一头雾水问:“你突然要去哪里啊?”

    “傻子……我是故意把你拖出来的。”

    尤雪珍愣住。

    袁婧扯了扯她的脸:“把你拖出感情漩涡啊!”

    尤雪珍嘴角扁下来,突然间满腹的伤心,又不知道伤心从何而起。她抱紧袁婧,趴在她肩头一言不发。

    袁婧拍着她的背,轻松地说:“情人节还没结束呢,我们俩去过情人节吧,不要臭男人!”说完扬了扬刚从包厢里顺出来的没喝完的几罐酒,“今晚我们去喝个不醉不归。”

    尤雪珍笑起来,原本沉甸甸的心情在看到袁婧在那种气氛下还记得顺酒的扒皮行为后轻快起来。

    她帮她分担几瓶到自己包里,吐槽说:“你真是袁扒皮!”

    袁婧掏出手机看地图:“不过这会儿还能去哪儿啊……要不去西荣湾喝?离这里不远。”

    “会不会很冷啊?”

    “喝酒会暖和起来的嘛。”袁婧抻了下腰,提议说,“干脆我们骑个车过去,活动起来就不冷了,反正这个时候车还难打。”

    “也不是不行……”

    两人说动身就动身,走了几步路各自找到一辆共享单车,扫码后晃晃悠悠地起上路。

    情人节的夜晚,即便深夜依旧张灯结彩,不少店铺延长了营业时间。两人经过便利店又买了一些下酒用的鱿鱼丝,车筐被酒精和零食塞满,就这样歪歪扭扭地骑到江湾边。

    江边更冷,但她们下车时已经感受不到这股冷意,热气腾腾地跑到沿湾的长椅上坐下。

    意外的是江边也很热闹,有人在街边摆摊吹萨克斯,不少情侣在围观,听到高兴了就扫码打赏。

    乐声中袁婧开了一罐仍旧冒着冷气的啤酒,用一种庆祝的语气说:“干杯!”

    尤雪珍和她碰杯:“干杯!”

    袁婧灌下啤酒,满足地喟叹。

    “啊——还是在这里喝酒自在,刚才在包厢里喝酒都感觉在喝敌敌畏。叶渐白那家伙——”袁婧嘶声,“你们不是闹别扭吧,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啊?”

    尤雪珍纳闷:“……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去参加我担的线下应援会,结果混进了俩毒唯,好家伙,那两人同担拒否啊!气氛跟今天一毛一样的。”

    尤雪珍听着她的形容爆笑:“哈哈哈好吧,怪我太迷人。”她呼出一口气,“其实我有想过今天是不是不来比较好……”

    “然后当缩头乌龟吗?”袁婧伸手弹了下她脑袋,“你连我都瞒着,还骗我说熬夜熬得精神不好,原来是为情所困!”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就挑重点的说。”

    尤雪珍仰头咕隆咕隆灌下半瓶酒,袁婧耐心地一口一口喝着酒,等她酝酿着怎么开口。

    麦芽气泡在喉咙里跳舞,尤雪珍感受着那些气泡刚熄灭,又从她喉咙里跳出来——

    “其实我已经和孟仕龙接过吻了。”

    袁婧噗地喷出一口酒。

    “——哈?”

    尤雪珍揉着耳垂,声音小下去:“具体细节别问!”

    袁婧只好把到嘴边的一句“感觉怎么样”给硬生生压下去。

    “那……既然都接吻了,你应该是喜欢孟哥的吧?”

    尤雪珍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你犹豫是……?”袁婧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对叶渐白……?”

    尤雪珍将剩下半瓶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重重的酒嗝。

    “我曾经喜欢他,很久很久了。”她自嘲地捏紧空罐子,“你应该觉得我很不可理喻吧?”

    沉默,长久的沉默。

    对于袁婧来说,这个信息量超越了今晚的所有——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近四年,自己竟然从未发觉这一点。这个冲击让她觉得自己好迟钝,又或许,是尤雪珍隐藏得太好了。

    那么天衣无缝地喜欢一个人,该有多辛苦呢?

    她伸出手,没有其他言语,又给了尤雪珍一个拥抱。

    尤雪珍被卷到袁婧肩头,眼睛压在她的脖间。体温的热度让她觉得好烫,烫到眼眶里可以烤出水分。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尤雪珍却觉得这一瞬间,她独自怀揣多年的少女心事被轻轻分担了。

    尤雪珍笑着,很平静地说:“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许着同一个生日愿望,那就是希望叶渐白能喜欢上我。”

    “但是遇见孟仕龙的这一年,我多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我不再喜欢他。”

    “这个新的愿望明明快实现了。”尤雪珍滑稽道,“结果老天爷让我那个陈年的愿望也实现了。它为什么要这么玩儿我?”

    她原本可以有条不紊地离开,不合时宜的爱却偏要扑面而来,变成藤蔓。

    江边,吹萨克斯的人一曲终了,又换到下一首曲子,琴声飘过西荣湾,不知会去向哪里。

    袁婧沉思了一会儿,慢吞吞道:“可是我觉得变成现在这样才是好事。”

    “……是吗?”

    “当然。有爆炸才有新宇宙。”

    尤雪珍的脸上流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

    “我说起来可能有点抽象。”袁婧忽然计上心头,“这样吧,我们来玩一个迷宫游戏。”

    “这是什么游戏……?”

    “我来画一个迷宫,出口有两个人,孟哥和叶渐白。看看你会走到哪个出口。我们来看看老天爷会将谁指引给你。”

    “……这什么啊,不玩。”

    “啧,这你就不懂了。古话说,缘分天注定啊!你就把它当作一次抽签。”

    尤雪珍枕在袁婧肩头,看向夜空:“……随你吧。”

    袁婧掏出手机备忘录,用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画出一副错综复杂的迷宫,迷宫的两个口则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她把手机塞到尤雪珍手中。

    “来咯,决定性的一刻。”

    尤雪珍坐直身体,虽然刚才嘴上还一副不当回事的无谓,抓到手机后立刻如临大敌,郑重地伸出一根手指,开始顺着屏幕蜿蜒。

    左拐、往前,左拐、右拐、往前、死路、退回、左拐、往前……好像她此时钻进了自己的心脏,在里面胡乱游走。

    尤雪珍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手底下的线,终至出口——

    袁婧同时屏息地凑过脑袋,看天意揭晓的那个答案。

    【叶渐白】

    “噢——居然。”袁婧感叹,“不愧发小,缘分匪浅啊……”

    尤雪珍无言地盯着屏幕,淡白色的荧光照出她发愣的脸。

    袁婧收起嬉笑的语气,一本正经地问:“珍珍,你现在什么心情?”

    她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什么?”

    “你是庆幸自己选到了这个人,还是在想,我要重抽一次就好了。”

    袁婧抽回手机。

    “这一刻你心里想到的,才是真正的答案。”

    还显示着乱糟糟迷宫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23:02,距离情人节结束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

    尤雪珍没有回答,蓦然从长椅上起身。

    “诶?”

    “我想我现在有个必须要去的地方……”尤雪珍语无伦次,“对不起,今晚不能继续陪你喝了。”

    袁婧直接推了她一把:“废话什么,赶紧去!”

    尤雪珍被她推得踉跄往前,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她摆手,接着蹬上共享单车,头也不回地往街头冲去。

    袁婧坐在长椅上目送着尤雪珍的背影像一枚飘扬的旗帜远去,那副拼命向谁奔去的姿态,让人忍不住想为她握紧双拳呐喊助威。

    她没憋住,真的大喊起来:

    “冲啊珍珍——!”

    *

    12:01,这一个兵荒马乱的情人节终于翻过新的一页。

    孟仕龙躺上床,今晚月色过分耀眼,就算遮着窗帘依然有清晖。他直直地望着那点捉摸不透的月亮,不愿闭上眼。

    因为只要闭上眼,就会回到刚才的包厢,回到和叶渐白对峙的那个瞬间。

    “那些相差的时间,你永远追不上。”

    这句话像悠远的晨钟,就算捂住耳朵,也能隐隐听到它的回响。

    他无数次问过自己,该如何跟时间抗衡?

    妈妈生病最后那段日子,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将她带走。

    时间是一桩悬案,没有人知道它最终会走向何处,但那些既定的过去不会改变。

    尤雪珍和那个人曾经相处了二十年的日子也是他无能为力改变的事实。

    但是他不会退缩。

    孟仕龙点开床头的手机,点开和尤雪珍的聊天界面,很迅速地打下一行字:

    「明天可以见面吗?」

    他没想到回复来得那么快,就在下一秒,对面消息传来——

    「不如现在就见面吧!」

    他惊愕地从床上跳起,拉开窗帘。

    月光下,尤雪珍骑着单车停在巷中,不知道骑了多远,头发上都是汗水。

    黑漆漆的房间里,青年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套上T恤牛仔裤就往楼下冲,他拉开卷帘门,急刹车,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语气担忧。

    尤雪珍笑着摇头:“我来给你送情人节礼物而已。”

    “……你又去买了?”

    她又摇头,抽了下鼻子,晃了晃手机上的时间。

    “虽然也已经过12点了。”她重复着一句相似的对白,“但是,这次也祝你节日快乐。”

    孟仕龙恍了一下神,仿佛一下回到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虽然已经过12点了,但还是祝你万圣节快乐。】

    时间的确不会改变,既定的过去也无法改变。

    但这一刻他忽然发现,原来时间可以重叠。

    它重叠,然后将刷新一切。

    尤雪珍仰面张开双臂:“孟仕龙,你愿意收下我这……?”

    礼物两个字还没有说完,她眼前一黑,已经被人快步紧紧拥住了。

    天地安静,心跳却吵闹。扑通扑通扑通,好像全世界的爱,都在此刻跳到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河流中了。

    尤雪珍吸了下骑车流出的鼻涕,喃喃地在他耳边说。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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