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回万象巫的路上,燕澜比来时心事更多。
漆随梦同样是魂不守舍,忍不住道:“燕澜,这件事,你为何都没有反应?”
燕澜回过神:“嗯?”
漆随梦有些烫嘴地道:“你父亲说的那些话,我这具躯壳,是你的亲哥哥,你的反应呢,好像一切都与你无关一样。”
燕澜沉静的看向他:“我父亲简单几句,你就接受了?不怀疑他在找理由骗你么?毕竟在闻人不弃口中,我们父子俩道貌岸然,诡计多端。”
漆随梦反问:“闻人前辈说错了?抛开原因,剑笙将我偷走扔掉,算不上诡计多端?而你不和我解释,让我也误认为你是珍珠的大哥,对你放松警惕,你难道称不上道貌岸然?”
只不过……
先前从闻人口中得知,珍珠不是剑笙的女儿,和燕澜不是亲兄妹,漆随梦异常愤怒。
此刻又无比庆幸,若他们是亲兄妹,自己和姜拂衣也成了亲兄妹。
燕澜不辩解:“那你为何轻易相信我父亲的说法?”
“怎么,你怀疑我另有打算?”漆随梦是真的相信,“就凭剑笙将我扔去北境时,路上对我悉心的照顾。”
以至于他一直记得,剑笙的手很暖。
剑笙都决定将他扔掉了,没有对他演戏的必要,也不会在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面前演戏。
燕澜真的有一个好父亲。
比起来优渥的成长环境,漆随梦更羡慕他有剑笙这样敢为他对抗九天神族、背叛族规,抛弃使命的好父亲。
而这个父亲,是他年幼时记挂在心中,期盼过的父亲。
期盼落空之后,漆随梦破烂不堪的生活里,终于又有了珍珠。
岂料再次被推送到燕澜身边去。
天下间所有好事儿,似乎都被燕澜一个人占全了。
漆随梦自嘲一笑:“命运实在非常偏爱你。”
燕澜“嗯”了一声:“你说是便是吧。”
漆随梦又说:“我真想充分挖掘自己的神力,履行来人间的使命,将你给杀了。”
燕澜默不作声。
“但我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使命去杀你。”漆随梦望向前方泥泞的道路,“几乎在所有人心中,我都好像是一件工具,而我不想成为工具,只想简单做自己。”
燕澜的声音有些低沉:“对于我们这些身处旋涡之中的人来说,做自己,恐怕才最难的。”
漆随梦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燕澜道:“没什么,你有这种想法,阿拂应该会很高兴。”
姜拂衣也常常“蛊惑”他,让他不要揽责上身,走自己的路,修自己的道。
漆随梦拧巴着说:“我占了你大哥的躯壳,说我是你的大哥,也说的过去……但是剑笙将我丢弃,害我受尽折磨,自此恩怨抵消,我们之间再无亏欠。关于珍珠,我绝对不会让你。”
燕澜心道“躯壳”之事尚且没有定论,没必要现在“称兄道弟”:“我不需要你让。”
离开魔鬼沼范围,燕澜开启星启阵,回到万象巫。
将漆随梦安排在寝宫偏殿,自己则去往藏书楼,寻找那本古籍。
……
白鹭城。
姜拂衣前往闻人府的路上,顺道先去了趟全城最大的那家医馆。
她走到屋檐下,将伞收拢,甩了甩水。
这柄伞,是之前燕澜用来抵挡风雷帜的法器,又交给姜拂衣防身。
姜拂衣醒来后,忘记还给他。
雨越下越大,拿来充当雨伞,还挺好用。
姜拂衣走进拥挤吵闹的医馆里,找到坐在右侧墙角正煎药的柳藏酒。
面前摆了几十个煎药炉子,柳藏酒手里拿着柄蒲扇,忙的不轻。
姜拂衣走上前,拿起一旁闲置的蒲扇:“你一个人要看这么多炉子?”
柳藏酒抬头,对上她明亮的眼睛,疲惫一扫而空,惊喜道:“小姜,你眼睛复明了?我这几天想去看你,但是我三姐不让我去打扰你们。”
姜拂衣在他身边蹲下来,挽起袖子,帮着扇风:“这不是明摆着的,你呢,听说你喝了不少井水,肚子里有大量水蠹虫卵,取出来之后大伤元气?”
柳藏酒尴尬:“我又丢脸了。”
姜拂衣笑道:“怎么能说丢脸呢,若不是你,就不能及时发现水蠹虫卵,要我说,你才是功不可没。”
“是吧?”柳藏酒原本也想这样自夸,又觉得太不要脸了,毕竟这只是凑巧的事儿,“我也是有用的。”
“谁说你没用了?”姜拂衣从来没觉得他是累赘。
并不是能力接近,才配成为朋友。
愿意与他们共同进退,这份心才最难能可贵。
姜拂衣话锋一转:“只不过,你不要总想着追赶我,应该按照你自己的节奏修炼。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追的上我,当务之急是放宽心,慢慢习惯这种差距,否则迟早会崩溃。”
柳藏酒:“……”
“行了,我知道了。”柳藏酒无语的摆摆手。
承认之前自己是有些心急,自从瞧见姜拂衣搬走飞凰山,他已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知。
姜拂衣还想说话,蒲扇摇的力度过大,被窜起的炭火味道呛得咳嗽几声。
柳藏酒在她背上拍了几下,抢走她的蒲扇:“别说我报复你,煎药需要控制火候,你不懂,纯属是在捣乱,待会儿被我三姐瞧见了又要骂我。”
柳寒妆已经瞧见了:“小酒,姜姑娘重伤未愈,你还偷懒让她做事?”
姜拂衣赶紧站起身:“是我自己闲着无聊。”
柳寒妆穿过人群走过来,左顾右盼:“姜姑娘,你大哥呢?”
姜拂衣指了下西南方:“我大哥有些急事需要处理,先回万象巫去了。”
柳寒妆蹙眉:“他回去了?”
姜拂衣见她好像忧心忡忡的模样:“有事儿?”
柳寒妆把姜拂衣拉去角落,压低声音道:“兵火好像已经知道我骗他的整个始末,但他的态度,让我捉摸不透……”
她讲了讲暮西辞的反常之处,“所以,我想请教一下你大哥。”
姜拂衣摩挲指腹:“暮前辈在哪儿呢?”
柳寒妆指向后院:“厨房。”
柳藏酒感叹道:“他比我辛苦多了,我只负责炖药,他除了炖药还得炖汤。你刚才拿的蒲扇就是他的,只不过到点炖汤去了。就这,还要被我三姐怀疑别有用心。”
这几日,柳藏酒将暮西辞遭受的“折磨”看在眼里,愈发觉得自家三姐有些过分。
柳寒妆瞪他一眼:“你小时候乖巧懂事,怎么长大以后也变成和大哥二哥一样的臭男人,越来越讨人厌。”
柳藏酒自小听三姐数落这个是臭男人,那个也是臭男人,觉得这个词侮辱性极强,不服气的争辩:“我哪里是臭男人了?”
柳寒妆指责道:“好男人都会心疼女人,而臭男人就只会帮臭男人。你才认识暮西辞几天啊,就开始帮着他数落自己的亲姐姐了,你说你是不是臭男人?”
柳藏酒想翻白眼:“我哪有数落你,就是提醒你,不要总是欺负人老实巴交。”
也是奇了怪了,柳藏酒自己都很纳闷,为何会用“老实巴交”来形容一个危险性极强的大荒怪物。
“你懂什么,我就是故意多使唤他,逼一逼,看他的反应。”柳寒妆又愁眉苦脸的看向姜拂衣,“但是他还是老样子,我心里害怕,会不会是他发怒之前的平静?”
柳藏酒无法理解:“你既然担心他在隐忍克制,干嘛还一直逼迫他?想试探,不会用其他方式试探?”
“认真煎你的药!”
柳寒妆懒得和他说,拉着姜拂衣,“姜姑娘,我告诉你,想要试探男人,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他还听话,任劳任怨,就说明问题不大。”
姜拂衣原本面露笑容的听他姐弟争执,柳寒妆忽然指点,她忙点头称“是”。
姜拂衣哪怕不认同,也不会说柳寒妆不对。
因为在她心目中,柳寒妆在御夫之道上,称得上吾辈楷模。
姜拂衣往后院走:“柳姐姐先别急,我去找他聊聊。”
……
厨房里。
暮西辞正站在窗后切菜。
长发悉数绾成了髻,簪在头顶上。
落雨声中,暮西辞听见熟悉的脚步,抬头瞧见姜拂衣撑着伞正朝自己走过来:“你眼睛好了?还挺快。”
姜拂衣收伞,钻进厨房里:“前辈,有什么现成能吃的?我饿了好几天了。”
暮西辞盛了碗粥递给她。
姜拂衣端着碗,单手拉了条长凳过来,贴着墙角坐下来。
品尝一口香甜软糯的粥,姜拂衣赞叹道:“您这手艺,今后开个酒楼铺子,我一定天天过去捧场。”
暮西辞背对着她忙碌:“一碗粥而已,你也未免形容的太过夸张。”
姜拂衣笑道:“这烹饪和剑道应有相似之处,将做基础的剑招修炼成杀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暮西辞:“我不过是熟能生巧,若让燕澜来学,两三年就能超越我。”
姜拂衣再吃一勺:“别老是拆穿我啊,吃人家的嘴短,总的让我夸几句。”
暮西辞切好了一盘红萝卜,转头看她:“不停说好话,你是不是专程来道歉的?”
姜拂衣故作迷惘:“道歉?”
暮西辞洗干净手,转身面对他:“我第一次找你聊天,请你帮忙给凡迹星说好话,让他答应为我夫人医治,你就知道我夫人是因为畏惧我,一直在装病,才会说我夫人的病,凡迹星根本治不好。”
姜拂衣眼神飘忽了下,决定坦白:“前辈,当时咱们才刚摊牌,我对您并不了解。您告诉我,九天神族将您封印,您一点也不冤枉,的确做过一件错事。我和燕澜商量,摸不准您做了什么错事,又为何失控,于是告诉柳姐姐,让她先不要露馅,继续和您伪装,直到您回到封印里去,将风险降到最低……”
暮西辞听完,微微颔首:“我想着也是这样。”
姜拂衣现在已经认识到,当时她和燕澜有些杞人忧天了。
自控能力达到兵火这种强度,不可能因为这点欺骗而失控。
但姜拂衣继续替柳寒妆辩解:“这件事从一开始……”
暮西辞知道她要说什么:“从一开始就是我误会了,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的,因为恰好遇到封印动荡,害她遭了一场大罪。”
姜拂衣试探:“那她欺骗你?”
暮西辞道:“我不是也在欺骗她?何况燕澜告诉了我,温柔乡里镇压着怜情,我能理解她对咱们这些大荒怪物的恐惧。”
姜拂衣舒了口气:“真好,你们之间这个误会,终于不用堵在我的心口上了。”
暮西辞重新转身,面对灶台:“给你们添麻烦了。”
姜拂衣提醒道:“您最好和柳姐姐开诚布公的聊一聊,将误会说开,省的她总是猜测。”
暮西辞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姜拂衣和他聊着天,一连吃了两碗粥,撑开伞准备离开时,又退了回来:“对了,您之前说我们石心人很强,我不信,现在我是真信了。”
暮西辞好笑道:“难道你认为我说你们强,只是因为你外公情人遍布大荒?”
姜拂衣讪讪一笑:“那您也不曾告诉过我,我外公还有什么其他本事啊。印象中,他整天除了求饶就是挨打。”
“你真当我们俩打不过那些女人?是你外公自知理亏,我也觉得他理亏。至于他的本事……”
暮西辞认真回忆,“我的领地被那些女人毁掉之后,你外公陪我找到了一处勉强合适的新领地。我觉得有座山挺碍事,你外公一拂袖,直接将那一整座山化为一柄剑,悬挂在腰间,带走了。”
姜拂衣震惊:“一整座山,化为一柄剑?”
她没听错吧?
暮西辞笃定:“是我亲眼所见。”
姜拂衣难以置信。
不过,按照道理来说,石心人可以将剑石化为小剑,大荒时代的山,吸收天地灵气,说是一块大剑石都不为过,将山化剑是可行的。
姜拂衣感叹:“若我有外公的本事,直接就可以将飞凰山化为一柄剑,带去东海。”
暮西辞抬起手臂,轻轻摆了摆手:“那倒是不行,飞凰山不是普通的山,内含神族法力,封印着纵笔江川。你外公亲自来也办不到,若不然,我会提醒你去试试。”
姜拂衣摇着头走远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差得远啊。”
她原本觉得,石心人的潜能,自己已经发掘的差不多了。
听到外公的能力,才明白差的远。
差的太远了。
……
回去医馆里,姜拂衣找到柳寒妆,告诉她暮西辞没有问题,同样提醒她和开诚布公和暮西辞聊一聊。
毕竟暮西辞性格比较闷,不太主动,可能会拖拖拉拉。
等姜拂衣离开,柳寒妆去到后院,站在走廊里,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幕,看向厨房窗子后面的暮西辞。
来不及思考,暮西辞已经朝她望过来,眉梢顿时紧蹙:“夫人,有事让小酒喊我,你出来吹风作甚?”
“我已经没那么虚弱了。”柳寒妆顺着游廊来到窗外,想将廊下的两盏灯笼点亮,“日落许久,厨房里乌漆嘛黑,你也不点灯。”
“我看得到。”暮西辞放下手里的活计,目光紧追着她。
像是廊下有妖风,生怕她被妖风刮跑。
柳寒妆一边点着灯笼,一边在心中合计着该怎样和他坦然以对。
可是他这声“夫人”,令柳寒妆又犹豫起来。
姜拂衣告诉她,巫族没人会九天神族的大封印术,短时间内,暮西辞回不去封印里。
自己和他挑明之后,这“假夫妻”就做不成了。
他要去哪儿?
这家伙的脑袋不清不楚的,当年都能被纵笔江川欺骗,万一再被人骗了,犯下什么错,自己这次是不是也有责任?
等两盏灯笼都亮起,柳寒妆收起萤火石,转过身,正对上暮西辞看向她的目光。
柳寒妆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犹豫着问:“夫君,你有没有话想和我说?”
暮西辞摩挲着手里的盘子,几乎要掰断。
听姜拂衣说,自己的“若无其事”,引起了柳寒妆的猜测。
考虑着要不要和她说清楚,但她这声“夫君”,令暮西辞打起了退堂鼓。
说清楚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不是就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来人间二十多年,都是在伪装做一个令她满意的夫君。
卸掉这层伪装,又无法回去封印里,他要去做什么?
像姜拂衣说的,去开一家小饭馆么?
暮西辞陷入了迷茫之中。
柳寒妆见他目无焦距,这样重要的时刻,竟然跑神了,不高兴道:“夫君?我问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暮西辞回过神,连忙道:“今夜风大,你赶紧回屋里去。”
柳寒妆松了口气,进到厨房里:“我累了,想歇歇。刚才姜姑娘对你煮的粥赞不绝口,你盛一碗给我尝尝。”
又说,“近来常听小狐狸说起他的故乡,温柔乡好像是个很美的地方,这里的事情快要忙完了,咱们过几天启程去一趟温柔乡怎么样?”
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回故乡了,想念的很。
暮西辞端碗的手微晃,粥盛的太满,险些洒出来。
“好,夫人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
姜拂衣没在医馆看到凡迹星,听说出门找药引去了。
离开医馆之后,她去到闻人府邸,点名要见闻人枫。
她将雨伞夹在腋下,站在游廊里等。
闻人枫过来之后,姜拂衣将燕澜写的建议,塞进一个信封中,以法力封住:“闻人公子,麻烦将这封信转交给你叔父,告诉他,此信绝对可靠,为了我母亲,请他务必要看。”
姜拂衣现在不能去见闻人不弃,因为两人八成会因为燕澜的事情起争执。
姜拂衣虽知分寸,但她的性格不像燕澜那么冷静。
会冲动,也会发脾气。
万一和闻人不弃说恼了,他将燕澜的建议撕掉,坚决不采纳,姜拂衣当真没辙。
毕竟闻人不弃不受她母亲心剑的影响,对她并没有特殊的感情。
闻人枫看着她手里的信封,并不接:“我当你喊我出来做什么,竟是让我为你跑腿送信。救了白鹭城,成了功臣,先来对着我摆谱?”
姜拂衣奇怪的看向他:“我又怎么惹你了,哪来这么大怒气?”
明明上次问他讨要上榜的奖励,他给的挺痛快。
闻人枫以折起的扇子,轻轻敲着掌心,不屑道:“你是替你母亲送信的?你母亲是觉得吃定我叔父了?”
姜拂衣眨了眨眼睛:“你叔父和我娘的事儿,你已经知道了?”
这般丢脸的事情,闻人不弃竟然会告诉闻人枫。
闻人枫冷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姜拂衣惊讶:“都已经传出去了?”
闻人枫道:“那是自然,你搬走飞凰山,如今名头响亮的很,谁不知道你是女凰和剑笙的女儿,这无所谓,竟然还牵连上我叔父,说他是因为……”
闻人枫像是咬了舌头,“说他就是因为觊觎女凰,才会针对万象巫。”
姜拂衣:“……”
真够扯的。
这一路的经历告诉了姜拂衣一件事,传言一句都不能信。
姜拂衣“哎”了一声:“少听他们胡扯,我和女凰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能说没关系,按照辈分来说,我勉强算是女凰的祖宗。”
女凰的一位老祖宗,和姜拂衣的外婆同宗。
女凰和那位老祖宗肯定不只隔三代,三万年时光,十几二十代都是有可能的。
姜拂衣当然算是她的祖宗。
闻人枫嘴角一抽:“你还真是大言不惭。”
姜拂衣笑:“很离谱是吧,很多时候,听着越真的事情越假,听着越离谱的,反而是真的。”
闻人枫又蹙了蹙眉,像是相信了:“但这样才合理。”
姜拂衣引飞凰山去东海时,他在渔村,头顶被分流的洪水包围,并没有瞧见当时的景象。
这几日听了不少绘声绘色的描述。
关于传闻,他将信将疑。
女凰有多少本事,闻人枫颇多了解。
姜拂衣若是她的女儿,大荒凤凰血脉只会更淡,哪来这般惊为天人的能力?
闻人枫又狐疑着问:“既然不是,我说起你母亲,你为何问我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她都住进来了,稍后免不了和闻人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姜拂衣实话实说:“我和女凰没关系,但是你叔父和我母亲,是真有关系,他是我母亲的情人……”故意停顿了下,“之一。”
闻人枫脸色瞬变,折扇倏然指向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姜拂衣挑了挑眉毛,绕过去往前走:“算了,我稍后自己送信过去,麻烦先给我找间客房,我跟着我大哥住的都是上等房,太差的我可不住。”
闻人枫快步上前,又挡在她面前,折扇指在了她的眉心:“你凭什么住在我家?”
姜拂衣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被这个小王八带人围堵时的场景了,磨着牙齿道:“凭什么?我本不想来,是你叔父请我来的。你没听懂啊,你叔父没准儿是我亲生父亲,那我就是你们闻人世家的大小姐,你说我凭什么住这里?至于你,你比漆随梦大两岁吧?按照我破壳的年龄来说,你算是我的堂兄,对着堂妹大呼小叫,你的家教呢?”
她伸出两指,将眼前的折扇拨去一边,歪着头看向闻人枫,“脸色不要那么难看,这只是一种可能。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会和你争这个未来家主之位,尽管放心好了,我一点也不稀罕。”
“姜姑娘。”一名佩剑的仆人沿着游廊匆匆赶来,“家主已为您备好了住处,您这边请。”
姜拂衣客客气气的拱手:“多谢。”
闻人枫望着她的背影,一双眼睛睁的极大,手中扇子险些落在地上。
他快步追上去:“姜姑娘,信给我,我帮你去送。”
这家仆不是一般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姜拂衣不怕闻人枫从中作梗,将信递过去:“有劳了。”
等姜拂衣被仆人带着走远,闻人不弃倏然出现在闻人枫身边:“给我。”
闻人枫又被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道:“叔父,她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还是巫族对您耍的计谋?”
闻人不弃接过那封信,调侃道:“之前不是总说凡迹星那伙人丢人现眼么,我拿真言尺敲过自己之后,才知道我也是其中之一。难怪总是遇到他们,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闻人枫惊的说不出话来。
闻人不弃好笑道:“怎么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恼火我太惯着飞凰山的人,现在知道我和女凰没关系,你又不高兴?”
闻人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怪不得商刻羽住到他们府上来了。
闻人不弃默不作声,打量他的反应。
闻人枫回过神,立刻躬身:“叔父,如果姜姑娘真是我的堂妹,家主之位自然是她的,我定会从旁辅助,绝无二心。”
“你想多了,她不是说了么,她不稀罕。”闻人不弃慢条斯理的拆开信封,“她并非说说而已,真不稀罕。”
……
姜拂衣被仆人领进一个院子里。
闻人府并不奢华,处处透着雅致,布景以挺拔修长的竹子为主,一看就是儒修的居所。
仆人侧身站在门外,介绍道:“商前辈住在对面那间房里,他先前耗损过度,正在静修,家主说,您若无要事,先不要打扰。”
姜拂衣朝商刻羽的房门望过去。
商刻羽和闻人不弃,一个肯来,一个肯招待,说明已经达成了共识。
对于他们来说,都挺不容易。
无论结果如何,这份恩情姜拂衣记在心里。
姜拂衣推门进屋,望见宽敞房间内精美的布局,不由微微一怔。
好多摆件,都是来自于海洋。
尤其是床铺,竟然是由一个巨大的贝壳雕琢而成。
床上叠放着几件簇新的衣裙,拿起来比一比,大致符合她的身形。
再去看一侧的梳妆台上,首饰盒里的饰品在微光下,绽放着各色光彩。
姜拂衣坐在梳妆台前,一个个拿起来比划计划,不愧是儒修世家,这审美还真是高级,她喜欢极了。
等到全部试戴过一遍,姜拂衣有些累了,趴在桌面上,摩挲着手腕上的小铃铛,寻思着问问燕澜那边怎么样了。
*
万象巫。
藏书阁外。
“谁?”
守卫被骤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认出面具和穿着,纷纷行礼,“少君!”
燕澜疾步走进藏书阁。
万象巫本身是一个防御法宝,内部很多建筑则是空间法宝,比如藏宝阁和这藏书阁。
藏书楼从外观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宫殿,内部却另有乾坤,藏书极为浩瀚。
且分层分等级,第一层的藏书,巫族人都可以借阅。
越往上,需要的身份等级越高,藏书越少,越是精贵,多半是些罕见的功法秘籍。
但燕澜要找的古籍,位于第一层。
是巫族一位先祖写的杂记,极厚的一本书,记录的都是日常生活。
养花种树,钓鱼捕鸟,平淡又琐碎。
那位先祖大概生活在五千多年前,在巫族不算重要人物,因此他的日常生活,也没有被研究的必要,借阅者不多。
但燕澜觉得他的心态很好,从日常窥他的生活态度,颇有意思,耗费了大半个月时间,看完了整册。
其中后半部分,就有提过九天神族通过天灯来到人间,必须选择胎儿的事情。
总共就只有几行字,且还使用的隐喻,夹在繁琐的日常里,很难被发现。
否则这本书不会摆放在第一层,有关天灯和神族的一切,在巫族都属于等级最高的秘密。
只有大祭司和三位隐世族老知道,就连少君,都得是必要之时,才会被告知。
燕澜凭着记忆,找出了那本杂记。
翻阅了下,证实没有记错。
先祖既用隐喻,理应是真的。
也就是说,神君下凡,不可能借用燕澜大哥的躯壳。
但燕澜还要再去确定一下。
他将这本古籍放入储物戒中,离开藏书楼,去找大长老愁姑。
她是休容的母亲,也是燕澜母亲从前的金兰姐妹。
父亲说,当年第一个被选择献祭的,是他母亲的表侄子。
那孩子的父亲,应是她母亲的表哥或者表弟。
燕澜不记得有谁逃离了万象巫。
愁姑听到来报,赶紧去到院中:“少君,您几时回来的?”
燕澜道:“有一会儿了,先去见了父亲。”
愁姑心头一跳:“您既然回来,我家休容是怎么回事?”
她担心燕澜亲自前来,是要告诉她什么不好的消息。
燕澜解释:“休容安然无恙,和猎鹿稍后就回。我来找您,是有些旧事儿想问您。”
愁姑放心之后,又指责道:“我告诉过您几次了,您找我,应该派人来通传,召我去见您。而不是您纡尊降贵来见我。”
燕澜避而不谈,问道:“大长老,您知不知道我母亲有一个表兄弟,二十多年前,带着妻儿逃离了万象巫?”
点天灯请神这事儿,愁姑是不知道的。
族中机密大事,是由少君,大祭司和族老决定。
愁姑身为大长老,是协助少君处理事务的长老,不是族老。
族老辈分高,修为强,多半是从长老晋升上去。
但愁姑已经没有资格成为族老或者大祭司,因为她已经成婚生子。
大祭司和族老的职位,要求不曾娶妻或者嫁人。
甚至族中都没有他们三代以内的血亲。
据说,这样才能做到不偏不倚,不藏私心。
愁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些,捏着眉心仔细想:“你母亲的表兄弟不少,十好几个,没出息的也挺多,但我印象中,没有谁逃离过万象巫。”
燕澜心道这就对了。
父亲口中被献祭者逃跑,拿大哥顶上,是在说谎。
“我知道了。”燕澜告辞。
愁姑觉得他有些奇怪,关切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夫人,少君回来了?”
愁姑回头望去,正提着衣摆,拾级而上的男子,是她的丈夫沈云竹。
沈云竹不是巫族人,巫族的女子通常是不外嫁的,尤其是以愁姑的出身与天赋,在那一代排在前列。
于是沈云竹入赘进了万象巫。
巫族的族规森严,也不是什么男人都能入赘。
沈云竹出身云巅四大富商之一的沈家,而沈家自从几千年前,和巫族就有生意往来,交情匪浅。
剑笙那柄配剑,就是沈家家主从修罗海市买来送给他的。
但愁姑和沈云竹的婚姻,并不是联姻。
两人少年相识,两情相悦,结为夫妻算是皆大欢喜。
唯独他们的女儿休容不高兴。
以愁姑的天赋,若是选择巫族人,休容的天赋也定然不会低。
但她选择了至今连人仙都突破不了的沈云竹,导致休容觉醒的天赋极为一般。
休容当年追着燕澜跑的时候,总觉得眼高于顶的燕澜,是嫌弃她的天赋低等,才一再拒绝她。
便对自己的父亲横挑鼻子竖挑眼,瞧不起他入赘。
愁姑虽觉得女儿的思想有问题,看不惯她嫌弃自己的父亲。
但休容天赋一般,确实是受她连累。
夫妻俩都愧对她,向来宠溺,才将她养成了娇纵的性格。
愁姑点头:“对,少君刚回来,说休容也快回来了。”
沈云竹听到女儿,露出笑容,又问:“不过少君匆匆来,匆匆去,是不是族里出了什么事儿?”
愁姑也正担心:“莫名其妙的,这孩子忽然跑来询问二十年前的事情。”
沈云竹追问:“什么事情?”
愁姑道:“关于他母亲的表哥和表弟……”
“爹,娘。”
休容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好奇道,“你们站在门口做什么?知道我回来了,在等我?
休容走上前,挽住母亲的手臂。
又对父亲莞尔一笑,亲昵之中藏着淡淡的疏离。
埋怨父亲导致她天赋不高这事儿,休容放下燕澜之后,早就看开了。
但她依然与父亲亲近不起来。
实在不喜欢父亲在面对羞辱时平静的态度,说的好听点是不在意世俗眼光,与世无争。
但以休容的观察,父亲的心胸并没有那么豁达。
还愿意忍着,那就是窝囊。
……
燕澜回去寝宫时,猎鹿已在宫外候着了。
猎鹿见他走来,快步迎上去:“少君,不知您要我去办什么事情?”
燕澜摘下面具:“你去藏宝阁彻查丢失的宝物,我怀疑族中有人私自将宝物借给一个叫做纵横道的组织。”
猎鹿的声音从面具下透出来:“纵横道?”
燕澜看向他:“你也听过?”
猎鹿躬身:“略有耳闻。”
燕澜讲述:“我之前遇到两个纵横道的秘法师,手中拿着咱们的法器,”
他将闻人不弃的控诉说了一遍,“如今漆随梦以天阙府的身份,要我们给个说法,赶紧去查一查,给他们个说法。”
猎鹿却站着不动。
燕澜:“怎么?这件事情有难度?”
猎鹿忙答应:“没有,我这就去彻查。”
燕澜暗暗蹙眉,纵横道存在好几百年了,甚至还有个存在几千年的前身,现如今的首领是一位地仙境界的高人,和猎鹿不会有关系。
但猎鹿的反应颇为奇怪。
燕澜不动声色,依然决定将此事交给他去办。
他若当真知道点什么,更容易露底。
“猎鹿,你秘密去查,先不要走漏风声。”
“是。”
等猎鹿离开之后,燕澜原地伫立良久,黑夜在他苍白的脸上洒下浓重的阴影,唯独一对儿红眼珠格外分明。
月上中天,他转身回去寝宫,将侍女遣走,独坐在鱼池前的矮几后。
这片鱼池,以宝剑造景,形似剑池,
是为了弥补燕澜放弃剑道,精修秘法的遗憾。
从前他在剑池前打坐,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世上有失有得,万事万物,最忌贪得无厌。
如今瞧见那些剑,燕澜脑海里先蹦出姜拂衣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燕澜从同归里摸出纸笔,然而抬头望月,这个时辰,她应该已经睡着了,又放了回去。
片刻后。
腰间的铃铛竟然出现了响动。
燕澜连忙取出宣纸。
姜拂衣歪七扭八的字:“怎么样,见过你爹了吗?”
燕澜望着这一行字,心道这莫非就是心有灵犀?
他提笔回复:“见过了,事情有一些复杂。”
此事最适合传音细说,但白鹭城距离万象巫实在太远了,传音符距离有限,且不清晰。
燕澜稳住心神,以工整的小楷娓娓道来。
……
姜拂衣等了很久,还以为他睡着了。
起身也准备去床上躺着,手腕上的铃铛终于颤动。
燕澜几乎写满了整张宣纸。
姜拂衣仔细看完,关于燕澜的疑问,她的脑筋也有些转不过来弯。
剑笙前辈有个五个月大就被封印的长子,她听凡迹星提过。
剑笙又说,漆随梦下凡,占用的是他长子的肉身,他不想看他们兄弟相残,才将漆随梦偷走扔掉。
但燕澜说,神族下凡只能投胎于胎儿。
漆随梦不可能是他大哥。
然而燕澜又觉得,剑笙对漆随梦确实有着一种很特殊的感情。
姜拂衣一头雾水,提起笔:“我觉得你爹的说法合情合理,而你的判断,只是基于一本杂记,没准儿是你错了。”
燕澜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可能吧,否则我无法解释父亲的反常。”
姜拂衣:“你为何不直接问你爹?”
燕澜:“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会直接告诉我,他好像在等我慢慢发现,逐渐接受。”
姜拂衣:“什么?”
燕澜:“我有个想法,我才是那个被凡迹星判断活不过一岁的大哥?不只是运气,我的命,也是从怪物那里借来的。所以我命悬一线,绝渡逢舟才总担心我。”
姜拂衣并没有一惊一乍,顺着他的思路慢慢想:“你是说,你后灵境的怪物,是你爹从五浊恶世里请出来,专门救你的?有这种能借命的怪物?”
燕澜:“我不记得,但《归墟志》着重写了危险性高的怪物,甲乙丙级之后,记载的都比较简略。”
姜拂衣:“有可能,所以那怪物才会说,他是为了守护你而生?而且我与他接触,对他并没有厌恶的感觉。”
大概是自己总能从那怪物身上获得好处的原因。
燕澜:“如果是这样,我后灵境的怪物是可控的,没有必须杀死的理由。那我父亲为何担心我们兄弟相残,要将漆随梦扔了?九天神族转世投胎,算是他的亲生儿子,为何要狠心扔掉?”
姜拂衣冥思苦想,是啊,完全想不通。
两人讨论了半宿,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姜拂衣已经在床铺躺下,铃铛再次轻微颤动。
燕澜:“阿拂,你瞧一眼今晚的月亮。”
姜拂衣翻身,趴在床铺写:“白鹭城今夜大雨,看不到月亮。”
……
今夜万象巫的月亮似银盘一般,悬挂在高空。
燕澜听着入夜的蝉鸣声,一股越来越浓重的孤寂感涌上心头。
本想着与她同望一片月,也算是与她相伴。
结果看到她的回复之后,燕澜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抹奇怪的孤寂感一扫而空。
几日后。
藏宝阁的事情有着落了。
猎鹿暗中清点宝物,但还是走漏风声,窃宝者半夜时将一些宝物送了回去,因他修为高,又对藏宝阁极为熟悉,原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却恰好撞到大祭司。
被大祭司抓了个正着。
竟然是他们巫族负责管理藏宝阁的三长老。
且三长老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说自己是贪图一颗延长寿元的丹药,才将宝物借给一位历练时结识的老朋友。
并不知道此人乃是纵横道的首领。
大祭司派人请了漆随梦过去,要他亲眼看着巫族动用刑罚。
燕澜在寝宫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起身去往刑罚堂。
才刚迈出宫殿门口,剑池旁边,猎鹿闪身而出,躬身劝道:“我族刑罚异常残酷,少君您不适合去。”
燕澜凝视他的面具,目光似要穿透面具,窥他此时的表情:“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
猎鹿闷声道:“罪证确凿,不知哪里奇怪?”
燕澜指着大祭司所在的宫殿:“大祭司很少走出殿门,大半夜的跑去藏宝阁做什么?再说三长老,自从他的妻子和儿子故去,早将生死看淡,他要延长寿元的丹药做什么?
燕澜扔下他继续走。
猎鹿再次绕去他面前,直接伸出一条手臂,强行将他拦下来:“少君,有些事情我们知道,外人却不知道,唯有这样的处理方式,才能彻底撇清我们和纵横道的关系,让闻人不弃无话可说。”
燕澜寒声斥责:“所以呢,为了堵住闻人不弃的嘴,我们就要将无辜的三长老推出来顶罪?”
猎鹿道:“这不是顶罪,三长老是为了我们巫族做出牺牲!”
燕澜不知他为何能说的振振有词:“那为何不努力去抓出真正的窃贼?而是先想着推出一个人顶罪?”
猎鹿解释:“这个内贼咱们可以慢慢抓,私自处理。若是摆在明面上,内贼为了脱罪,或者他早被闻人氏收买,当着漆随梦的面一通乱说,我们就会被闻人氏抓到把柄。大祭司没说过吗,闻人不弃比他的祖宗更有本事,稍有不慎,咱们巫族就会有灭顶之灾。”
燕澜想到亡族预示,又想到闻人不弃说会灭掉巫族的警告:“再怎么样,也不能将三长老害死。”
“三长老是自愿为族献身。”
“那不是简单的献身,是要遭受万蛇啃噬,尸骨无存。”
猎鹿闭了闭眼睛,摘下面具,直呼其名:“燕澜,形势严峻之时,你必须习惯这样的牺牲,你不是问我为何要和你抢少君之位?我早说了你根本就不适合当这个少君,现在相信了吗?”
……
白鹭城。
闻人府邸。
雨过天晴,院中石桌,凡迹星和闻人不弃分坐两边,煮茶喝。
凡迹星朝商刻羽紧闭的房门望去:“三哥,确定不出来一起喝两杯?咱们兄弟难得聚在一起,稍后去寻找封印地,又得好久不见。”
“三哥?”
“三哥啊?”
商刻羽忍无可忍:“闭嘴!”
凡迹星挑挑眉,暂且闭嘴,等他气消了再继续。
嗖!
一道信箭飞来,闻人不弃扬手接住。
“呵。”闻人不弃看罢密信,又看着密信在指尖化为飞灰。
凡迹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怎么了,一副不屑的模样。”
闻人不弃嗤笑:“没什么,万象巫的老把戏了。”
年轻时他也疑惑,先祖为何说抓不到证据,找个理由去攻打巫族,是不是为自己的贪婪贴金。
等闻人不弃和他们交手,才清楚先祖的无奈。
有些事情,明摆着就是他们干的,但他们每次都能洗干净。
凡迹星的脸藏在热茶升腾起的雾气里,笑道:“你确定你对剑笙的猜忌,不存在偏见?”
闻人不弃也端起茶:“虽有偏见,但不影响我对巫族的判断。神族离开久远,他们已经不是从前的神族使者了,惯会以大荒怪物为武器,四处煽风点火,然后再出来灭火,趁机获得财富和声望。巫族下层或者不知,但巫族决策者,这几千年来一直都在走这样的路线。二十多年前封印大动荡,绝对是他们搞出来的。”
凡迹星凑过去和他碰了下杯:“阿拂不是说了,魔神是巫族的叛族者,一个庞大的种族,难免会出几个败类,没必要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
“你说魔神?”闻人不弃反而勾起唇角,“目前为止,我还真不知道魔神做过什么恶事,他会叛出巫族,没准儿是因为不愿意与巫族同流合污。”
凡迹星道:“你这话说的离谱了,巫族那几个决策者,若真敢破坏封印,还敢点天灯请神下凡?”
闻人不弃道:“我一直不信他们点了天灯,我怀疑漆随梦是神剑剑灵这事儿,压根就是一场骗局。他们动荡封印,引天灯示警,又假借神族之名,当着云巅君王的面,将漆随梦托付给无上夷,日后那小子接管天阙府,掌控神都,操控云巅,全都不在话下。”
若是成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闻人氏。
闻人不弃打起精神,暗中去查,还派了天阙府的内应去接近漆随梦。
但没多久,漆随梦丢了,就此作罢。
前几日又听漆随梦指认是剑笙将他盗走丢弃,闻人不弃只能说,巫族内部出现了争斗。
于是闻人不弃以姜拂衣父亲的身份,吩咐漆随梦前往巫族,让他盯紧纵横道的事儿。
好让万象巫那几个老东西,体验一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且,姜拂衣被无上夷逼死这笔账,闻人不弃始终认为该算在巫族身上。
无上夷就是个迂腐蠢货,被巫族教唆和利用了。
凡迹星听这些勾心斗角听的头痛,摆了下手:“你怀疑谁都行,不要怀疑燕澜。你不信阿拂的判断,也该相信我的眼光,他是个好孩子,你不要再阻碍他和阿拂了,也不瞧瞧这几日阿拂对你的态度。”
闻人不弃不认为自己有错:“歹竹能出什么好笋,即使现在是个好孩子,将来也未必。”
凡迹星懒得再和他争辩,朝拱门张望:“阿拂怎么还没回来?”
他们还等着姜拂衣回来商量封印的事儿。
……
听说柳藏酒他们要回温柔乡,姜拂衣一大早就跑去医馆。
中午,和他们吃过饭,又送他们出城。
柳藏酒依依不舍给她一支令箭:“有事儿记得联系我。”
姜拂衣接过手中,也给他一支自己的令箭,正好说话,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小石心人。”
姜拂衣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绝渡逢舟。”
姜拂衣愣了愣,反应过来:“您和我结契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燕澜将你从东海抱回来的时候,你不是昏过去了吗,我借口帮你把脉,其实暗中和你结了契约。”
姜拂衣无语:“您和我结契做什么?”
——“指望你救燕澜啊,不想他成为下一个魔神,快来。”
第102章
“小姜?”柳藏酒见她正说着话,忽然发起了愣,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是不是眼睛又出了问题?”
姜拂衣收敛心神:“没事,只是想起来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一时感伤。”
柳寒妆拉起她的手:“稍后若有空,可以和燕少君一起来温柔乡,我们兄妹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
自从认识姜拂衣,就一直在受她和燕澜的帮助,柳寒妆也不知该怎样感谢他们。
姜拂衣答应:“说起来,我还不曾见过况前辈的真容呢。”
柳寒妆稍微恢复些气色的脸上,流露出嫌弃:“没什么好看的,除了相貌一无是处,远不如他那具傀儡分身可爱。”
柳藏酒倒是很认同的点头:“难沟通,唠叨,又特别记仇,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反过来倒过去的说。”
听他们提及况雪沉记仇,一旁的暮西辞眼皮儿微微跳了几下。
答应去温柔乡时挺爽快,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喜悦。
此时才想起来,之前在修罗海市,他得罪了况雪沉。
姜拂衣心里装着事儿,顾不上和他们聊太多,拱手笑道:“那就此别过,愿你们一路顺遂,咱们来日再聚。”
柳寒妆也道:“来日再聚。”
等他们转身离去,姜拂衣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前辈,您为何拿燕澜和魔神比较?”
脑海里,绝渡逢舟叹了口气。
——“因为他们两个的处境和遭遇相同,面临的抉择也相同。燕澜如今,就是在走魔神曾经走过的路,只不过这一天比我估计的早,燕澜也比魔神当年的年纪更小……哎,不需要我多说,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姜拂衣不忙着动:“您既要我立刻前往巫族,说明事态严重,却继续和我打哑谜?不说清楚,我可不去。”
——“不是我不肯说,不知燕澜有没有告诉你,我诞生于‘遁’。”
“遁?”姜拂衣想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你也是大荒怪物,该知道咱们的天赋都会受到限制,比如你们石心人身为铸剑师,自己却无法修剑。比如纵笔江川,他的天赋越远离地面越无法施展。而我若想保持我的天赋,就要维持‘遁’的状态,通俗点说,是要我游戏人间,心无牵绊,不主动去参与任何人的因果。大荒时代,无论逼我结契的是神是魔,我都无所谓,顺其自然。”
姜拂衣若有所悟,天道这一线生机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也不容他随心滥用。
绝渡逢舟的长生不死,注定他一世漂泊,不能娶妻生子,赤诚待人。
姜拂衣也就不再逼问他了:“前辈如今已经越界了吧,若和燕澜结契是被逼迫,和我结契,应是主动的。”
——“一千五百年前,我就已经越了一次,救下魔神。也因救下魔神,连累到今日的燕澜,于心有愧,才对他多加照顾。”
姜拂衣眉心紧皱。
救魔神,为何会连累到燕澜?
——“我参合的因果越来越多,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天赋之力正在减弱,才会选择你结契,你身为石心人,天生命硬,等你到来,我就要离开万象巫了。”
姜拂衣理解,再不斩因果,绝渡逢舟等同被一团乱麻捆绑,无法再使用‘遁’的力量,自身也会有性命之忧。
“我只问一句,此去万象巫,我最大的对手是谁?”
——“可能是漆随梦。”
姜拂衣:“……”
紧接着。
——“也可能是燕澜。”
姜拂衣:“?”
前方。
变成狐狸飞在半空中的柳藏酒,回了好几次头。
不知道姜拂衣为何一直站在城门口,一副呆滞的模样。
越看越不对劲。
……
万象巫。
燕澜仍被猎鹿拦在寝殿门外。
猎鹿的语气越来越重:“你既然不听我的话,不肯将少君之位让给我,那就必须以巫族的利益为重,收起你那些无用的原则和妇人之仁。”
燕澜微微垂眸,看向他拦在自己胸前的手臂。
一声不吭施展瞬移术,绕了过去,前往刑罚堂。
“站住!”
背后猎鹿一扬手臂,本命长弓入手,弓弦拉满,箭尖指向了他的后心窝。
箭未出,力量已将燕澜席卷。
燕澜驻足,转身与猎鹿对视,看出他眼底透出的一股狠意。
自从两人疏远,乃至决裂,燕澜从未见过他对自己流露出这样情绪。
恍惚中,燕澜脑海里浮现出他少年时,笑的肆意张扬的模样。
想起他拍着胸脯说:燕澜,我的心给了休容,但我的忠诚全部给你,我愿为你冲锋陷阵,战死沙场,我相信,巫族一定会在我们两个手中,恢复从前的荣光。
燕澜下颚绷紧:“你突然与我争少君之位,就是因为你突然知道,身为巫族的少君,迟早要面对这种牺牲,没有三长老,还有其他人。而你了解我的性格,知道我绝不接受,才会对休容说,谁都能当少君,只有我不能当。”
亡族预言,是一年前显示的卦象,猎鹿却在三四年前就知道了,“也就是说,不查真正的窃贼,推三长老出来顶罪,并非谨慎行事,而是根本不存在窃贼,必须要有人站出来顶罪?”
猎鹿攥紧弓箭,语气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哀求:“燕澜,听我的话,回寝宫去,不要阻止大祭司行刑,不要问那么多。你只需要相信,一切都是为了守护我们巫族。三长老需要牺牲性命,而你我,需要牺牲原则……”
燕澜嗓音低沉:“你究竟知道多少?”
猎鹿只喝道:“别逼我对你动手!”
休容听闻三长老窃宝外借给纵横道的事情,觉得奇怪,想要寻猎鹿问问。
他二人之间有一对儿宝物,一定范围内,能感知对方的位置。
休容追寻着来到燕澜的寝宫附近,发现一个守卫也没有,心中便有了警觉,飞身连跃好几座高台,远远瞧见猎鹿竟以弓箭指着燕澜,惊了一跳。
“猎鹿,你在做什么?”休容落在他身边,摁住他的手臂,要他将弓箭收回去。
只这一瞬的功夫,燕澜已经朝着刑罚堂的方向,连续瞬移出了几百丈远。
猎鹿想去追,休容又将他拉住,厉声道:“你究竟在疯什么?怎么能对燕澜动手?”
猎鹿是真要疯了,“哐当”一声将弓扔在了地方,转身坐在了剑池边缘。
弓下腰,双手抱住自己的头。
休容见他这幅沮丧的模样,又疑惑又心疼,走过去他前方半蹲下,轻声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一直都清楚,猎鹿并不是真心想去抢燕澜的少君之位。
但每次问他都不肯说。
“你别问。”猎鹿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哽咽,“不要知道,永远都不要知道。”
休容抱住他:“好好好,我不问了。”
刑罚堂外。
“少君!”守卫行过礼,正想要进去通传,却见燕澜直接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大祭司在内,通常少君都在殿外候着,得到准许才入内,今日竟然不守规矩?
刑罚堂内,漆随梦看着那满池子的毒蛇,心中正怵得慌。
天阙府掌管云巅国的刑罚,其中最严厉残酷的刑罚,是五雷轰顶,万剑穿心。
远没有巫族的万蛇之刑恐怖。
据说这些蛇,还会先避开要害,让受刑者清醒的感知被啃噬的痛苦,活活痛死。
更听说,万蛇之刑只是个二等刑罚。
因为窃宝外借,在巫族还算不上一等重罪,刑罚堂关起门来私下处置,也算留个体面。
叛族才是一等重罪。
需要当着全巫族的面,受剥皮抽筋放血之刑,意味着与巫族彻底割裂。
漆随梦是听闻人枫说的,当时他还问了一句,若是剥皮抽筋放血之后,人还活着怎么办?
记得闻人枫冷笑回答:“按照巫族的族规,受刑之后还活着,说明割裂成功,再也不是巫族人,可以离开巫族。但都被剥皮抽筋放血了,谁能活下来?就算活下来,那还是人样吗?”
漆随梦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也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很傻。
监刑长老道:“漆公子,你可还有什么疑问,若是没有,我们开始行刑了。”
漆随梦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或许是受剑笙点拨,最近几日,他时常想起在神都的生活。
漆随梦看向上首坐着的巫族大祭司:“我没有疑问了。”
监刑长老面具下的脸,滑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喝道:“行刑!”
“我还有疑问。”
堂内一众人纷纷望向疾步入内的身影。
除了大祭司之外,众人忙行礼:“少君。”
燕澜边走上前,边看着跪在蛇窟前的三长老。
三长老也扭头看向他,像是知道他的来意,原本灰败的双眼,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传递着自己的欣慰和感激。
同时又微微蹙眉,告诉燕澜不要多生事端,以巫族为重,他已经了无牵挂,愿意为族献身。
燕澜收回视线,朝上首的大祭司行礼:“我有一些疑问,想私下里请教一下大祭司。”
监刑长老道:“少君……”
谁没有疑问,都有疑问。
但也都清楚,闻人氏借纵横道生事,这是迫于无奈的选择。
燕澜又朝漆随梦拱手:“还请漆公子去偏殿稍候片刻。”
漆随梦一点也不想看什么万蛇之刑,转身去往偏殿。
三长老被押走,其他人也都退下。
刑罚堂内只剩下燕澜和大祭司,以及蛇窟内“嘶嘶”吐着芯子的蛇。
而燕澜望着大祭司,竟一时难以开口。
除了父亲,大祭司是他在巫族内最尊敬的长辈,远超那三位地位更高的族老。
因为族老不常见,而燕澜是跟在大祭司身边长大的。
大祭司年事已高,不爱说话,却也会敦促他的学业,关注他的饮食起居。
在燕澜心中,将他视为祖父一般。
“哎。”
反倒是大祭司先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阿澜,若不是你对闻人不弃说,纵横道手里确实有我们的宝物,答应给他个说法,三长老不必牺牲。毕竟闻人不弃没有证据,我们根本不必理会,云巅君上和世人,也不会相信他对我们无端的指控。要知道,搬山的是我族圣女,救人的是我族巫蛊师。”
燕澜原本凉了一半的心,彻底凉透了。
攥了一下手心,他极力维持着镇定:“闻人不弃说的全是真的,纵横道背后的支持者,的确是我们巫族。散布水蠹虫卵,以及协助救出纵笔江川,都是我们巫族?”
大祭司缓缓道:“你对纵横道的结构,还不是很清楚。”
燕澜略知一二:“纵横道的成员遍布七境九国,各有身份,除了首领,他们彼此互不知道底细,需要资源和帮助时,都是请求首领。”
本质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抱团组织,碍于身份干不了的事儿,请组织里人去做。
互惠互利。
燕澜维持住平静的声线:“成员应该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竟然是巫族,一边交代他们去放水蠹虫卵,一边又去除魔卫道。”
大祭司解释:“闻人不弃是在污蔑我们,纵横道从来不做这些事情。飞凰山和白鹭城这一系列阴谋,我们事先一无所知,是纵横道里混入了一个大荒怪物,水蠹虫卵是他从封印里带出来的。至于那两个与你作对的秘法师,是被怪物看破了出身,害怕暴露师门,不得已才去帮忙。”
燕澜摘下面具,露出一双红瞳直视他:“但您承认了,您就是纵横道的首领?”
大祭司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我们,除了铜门后你见过的三位族老之外,还有辈分和修为更高的一位世外族老。你可知道这个烂摊子从五千年前,延续至今,我们巫族早已是不进则灭……阿澜,你不该来的,一旦推开这扇门,眼前就只剩下两条路走,要么,由你来亲自处置三长老,当做加入‘我们’的投诚。要么,等待你的将是叛族之罪。我和你的父亲,谁都保不了你。”
“还有,不要天真的以为你可以对抗族老,你之前不是写信问我魔神的事儿么,上一个不愿臣服,对抗族老的人,正是他。你想知道他当年的下场吗?”
第103章
燕澜并未被大祭司锋利的言辞震慑到,因为听出他尾音里的轻颤。
表露出他的无可奈何,以及对燕澜的担忧。
这令燕澜濒临崩溃的情绪,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抚。
大祭司道:“你在信中的猜测是正确的,一千五百年前,从五浊恶世逃出一批大荒怪物,被结界困在了魔鬼沼和万象巫,我族死伤惨重,因为此事被处以叛族重罪的少君之子,正是如今夜枭谷的魔神。若不是你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竟然还活着。”
燕澜问:“他所犯下的,不是失职之罪?”
大祭司道:“起初是失职,后来演变成为叛族。”
燕澜微微颔首:“因为魔神发现,五浊恶世里的怪物出逃,其实是你们造成的。”
说“你们”并不合适,人仙的寿元上限是五百岁,大祭司和铜门后的三位族老都没有突破地仙,年龄不足五百岁。
至于那位辈分和修为更高的世外长老,算他突破了地仙,若不是像况雪沉那样的长寿人,他的年龄也应该在一千岁以下。
“你们一直通过这种放怪物、抓怪物的方式,来欺骗世人,重塑我族在世人眼中的光辉。”
其实寄魂的存在,也是一种欺骗。
但这种欺骗,是燕澜心中能够接受的程度。
以寄魂内留存的金色天赋,安定族民的心,让世人知道巫族还可以点天灯,知道他们有用,这是自保的手段。
除了被寄生者会遭受痛苦,并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且寄魂力量强大,这一路,帮了燕澜不少的忙。
大祭司指正:“不,我再说一遍,这是闻人不弃的污蔑,我们从来不曾使用过这种拙劣的手段。怪物出逃,是我们打开五浊恶世大门之时,不小心造成的,出于责任,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的抓他们回来,绝对没有任何故意做戏的成分。”
燕澜质问:“那为何要去打开大门?”
大祭司却沉默不语。
燕澜上前一步:“您想让我做出正确的选择,是不是要先告诉我,先祖们这样做的目的,而我们必须接手这个烂摊子的原因?”
大祭司叹息:“还能是什么原因,当年神族去往域外,无情的切断来人间的通道,留下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给我们巫族……”
燕澜打断:“可是神族当年本想带我们一起去往域外,是先祖自愿留下,我们身为人,自然要与人类共进退。”
稍微顿了顿,“何况神族已经扫清一切障碍,想将人间变成真正的人间,又怕堕神降世,才会选择切断通道。”
大祭司不否认:“先祖当时留下,是个正确的选择,大荒覆灭,人族重建,各个族群部落,都以我们巫族马首是瞻,我们就是这人间新的神明。可是慢慢的……”
在没有始祖魔和大荒怪物的威胁之后,随着人族一代代繁衍,人类的数量增多,也开始变强。
通过战争逐渐融合,从前的部落消失,被强大的国家代替。
大祭司感叹道:“两三万年过去,我们巫族从人间最强大、最高贵的部落族群,开始变得格格不入,被迫隐世在这十万大山之中。体内神族赐予的九天清气,逐渐变的稀薄,能够觉醒天赋的人,也越来越少。世人争名逐利,日渐自私贪婪,莫说记得,连知道那段历史的人都所剩无几了。”
“六千年前,最后一位能觉醒金色天赋的先祖,知道在他之后,估计再也没有后人能够点亮天灯,甘愿牺牲自己,抽取天赋力量,封存入寄魂里。但寄魂的力量,用一点少一点,迟早都会用尽的,后代便开始担心,失去天赋的我们,该怎样看守大狱,守护人间。”
“五千年前,我们的另一位先祖,扶持起了纵横道。将我们巫族的耳目,渗透入七境九国里,是为了探听各方势力的动向,目的和寄魂一样,都是为了自保。”
“除了探听消息,以及这一千多年来,为复鸢南之战的深仇,暗杀闻人氏,我们从未要求纵横道成员为我们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一件都没有。他们彼此之间的利益交换,与我们无关。”
听他讲完厚重的历史,轮到燕澜沉默。
大祭司问道:“你不相信?”
燕澜说了声“我相信”:“但是,如果只是这样,谈得上您口中的‘不进则灭’?谈得上我不加入,就要受叛族之刑?
纵横道俨然不是重点,为何打开大狱大门才是重点。“你们不怕纵横道暴露,最终目的,是想隐藏你们擅自打开大门的原因。”
大祭司缓缓摘下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已经步入天人五衰的苍老面容:“你说的不错,建立起纵横道的那位先祖,还做了一件事情。”
燕澜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默默听着。
大祭司道:“先祖打开了大门,进入五浊恶世里,抓出了一种无名怪物。将那无名怪物与我们巫族人融合,能够令我们巫族再次获得金色天赋,焕发新的生机。”
燕澜回想《归墟志》:“无名怪物?”
“《归墟志》里不是少了几页么,记载的正是这种怪物,我们称他们为无名怪物。虽在第一册 ,但他们没有多少斗法能力,天赋也是对他人有益,被其他怪物无视。神族偶然发现,战争结束之后,才将他们记载下来……”
燕澜垂眸不语。
大祭司看向他的红眼睛:“你写信说,姜拂衣因你吐在她胸口的血而突破,你竟然不信?”
燕澜瞳孔微微缩:“我后灵境里封印的,正是无名怪物?是那位先祖抓出来的?”
大祭司摇头:“先祖和他抓出来的无名怪物,融合失败了,他也因此丧命。又因为开启大门,一些杀戮怪物跑出,造成死伤无数,我们已是罪孽满身。似有天罚,我族天赋加剧衰落。能打开五浊恶世大门的人,更是少有。又等了三千多年,才再次开启大门,幸好那无名怪物繁衍出了不少的后代,又抓了一个出来,这次的融合,成功了一半……”
燕澜接着道:“因为开门,同样造成怪物外逃,再添罪孽。”
大祭司:“是。”
燕澜面无表情:“然后是二十多年前,我父亲为了救自己的长子,也就是被封印的我,第三次打开了五浊恶世的大门,抓了个无名怪物出来。”
大祭司听罢他的话,沉默片刻,看向魔鬼沼:“是的,这一代,唯独剑笙有这个本事开启大门,且在你身上获得了成功,你虽未觉醒金色天赋,可是你的能力,自小就远远超过同辈,甚至是几千年来最优秀的,有返祖的迹象,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燕澜垂眸:“但造成的后果更为严重,直接导致神族的连环封印大动荡,五浊恶世里的怪物没逃出来,那些被单独封印的甲级怪物逃了出来,乃至云巅国库里的天灯都主动预警。”
大祭司没说话。
燕澜逐渐变得平静:“不得已,你们只能让我母亲假装去点天灯,将漆随梦献了上去,谎称他是剑灵。因为真正的九天神族转世,始终和人类是有区别的,你们怕被看出来。”
大祭司开口:“所以你知道了么,我们巫族已经罪孽深重,不能再与神族联络了。为了种族延续,为了继续守护人间,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与无名怪物融合,再经过血脉传承,以人造怪物的身份存在下去。”
燕澜“嗯”了一声:“我懂了,我只能加入。若不加入,你们就会在族民面前,将我彻底变成怪物,我说的话没有人信。而我父亲,为了保住漆随梦,也不敢救我。我最终只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死寂过后。
大祭司说:“阿澜,你想清楚,我知道你秉性纯良,我们的手段你不太能接受,但我们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也是为了更好的守护人间。听话,你去杀了三长老,向族老们投诚之后,可以立刻卸任少君之位,今后天高海阔,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需要给巫族留下一道血脉。”
燕澜低垂着头,默然无言。
大祭司再劝:“你父亲违背道义,擅自开启封印大门,只为你一条生路,你真要自寻死路?”
燕澜抬起头,目光镇定:“大祭司,我想先去见一见我父亲,见过他之后,我再回来告诉您我的选择,我一定会回来,可以么?”
大祭司稍作犹豫:“可以。”
燕澜躬身告退,去往偏殿。
漆随梦临窗而站,目望他走进来。
燕澜喊他一起去:“漆公子,随我去一趟魔鬼沼。”
漆随梦蹙眉:“什么事?”
燕澜:“家事。”
漆随梦:“……”
燕澜说完转身。
漆随梦追了上去。
*
姜拂衣没有立刻前往道观,通过传送阵前往万象巫。
先回了闻人府。
越是情况危急,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家仆已在门口等候,远远瞧见她,像是担心她只是路过,疾步跃下台阶,去到她身边:“姜姑娘,家主等您很久了。”
姜拂衣心事重重的回到居住的院落里,看到闻人不弃和凡迹星正在围炉煮茶。
凡迹星招招手,示意她来身边的空位置坐下:“你总算回来了。”
姜拂衣走上前,并没有落座:“义父,我要先去巫族一趟,你们先去忙,不用管我。”
凡迹星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闻人不弃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倏然起身,语气颇为严厉:“知不知道巫族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不能去!”
姜拂衣转头看向闻人不弃:“无论巫族是个什么情况,我都要去救我的朋友。就像柳藏酒明知危险,也非要陪我来飞凰山,柳家大哥明知我是个怪物,一句也不反对。”
闻人不弃沉声:“你拿燕澜当做可以舍命相救的朋友,他却未必会在家族和你之间,坚定的选择你。到时候你就是自投罗网,真以为自己是怪物死不掉?”
姜拂衣笃定:“尽管放心,不会的,我相信他。”
闻人不弃深吸一口气:“姜拂衣,你才多大年纪,见识过多少人心险恶?仗着有点小聪明,就以为能摸清楚人性?”
凡迹星伸手拽了下他的衣袖:“世上的人心,也不全是险恶,而且智慧和年龄并无多大关系,商三哥三百多岁了,不也没你一半聪明?阿拂她有判断能力,从头到尾也没说过相信巫族,她相信的只是燕澜,他二人同生共死那么多次,阿拂当然比你更了解他,你应该相信她。”
闻人不弃被他气的不轻:“凡迹星,她既然喊你一声义父,你是不是得有个做父亲的样子?对子女,该惯的时候可以惯着,明知前方是个坑,你还鼓励她去跳,你可真行。”
凡迹星很少见闻人恼火:“就算是坑,为救挚爱亲朋跳进去,何错之有?”
闻人不弃质问:“她掉坑里爬不出来,该如何是好?”
凡迹星摊手:“我去救,商三哥去救,亦大哥也会救,你不去?为了挚爱亲朋,哪怕死在巫族,我们也是义无反顾。”
闻人不弃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让自己将心比心:“我们当然义无反顾,问题是现在根本不知道燕澜值不值得,那毕竟是他的种族,你真相信燕澜会背叛整个种族?到时候我们全死在巫族,谁去救你的仙女?”
嘎吱。
商刻羽拉开房门。
姜拂衣看着一抹红衣来到面前,先前商刻羽对她的态度,一直有些逃避,这还是第一次距离她如此之近。
商刻羽低头看着她:“阿拂,我认为闻人说的有道理,你最好离燕澜远一点。”
姜拂衣:“嗯?”
商刻羽想起燕澜的红瞳:“我三百年前见过魔神,他想来收我为徒,当时他还没有被温柔乡的人打成重伤,我见到的是他的真容。他有一双红瞳,不是妖物的红瞳,红的极为特别,和现在的燕澜几乎一模一样。燕澜可能已经在缓慢的堕入魔道,说明他内心出现了罅隙,并不是你认为的意志坚定之辈,不是良配,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你去冒险。”
姜拂衣微微皱眉,绝渡逢舟已经提醒过,说燕澜在走魔神的老路。
她的反应不大。
闻人不弃跟着劝:“你听见没有,不要在和燕澜继续纠缠,巫族那根歹竹很难会出什么好笋,燕澜就算现在还能保持一些自我,迟早会被同化。”
姜拂衣道:“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们一声,并不是征得你们的同意。”
凡迹星竖起大拇指:“做人就是要有这样的自信。”
商刻羽瞪他一眼,又对姜拂衣说:“我没说要拦着你,只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越是亲近的人,背叛起来越是致命一刀。”
闻人不弃此刻看着姜拂衣,恍惚回忆起当年自己非要去巫族偷看藏书,父亲恨铁不成钢,险些被气死的模样:“那你可以先和我过几招,能不能从我手底下离开,有这个本事,我也不拦你。如果没这个本事,你去巫族就是找死,我连剑笙都打不过,更别提那几位族老,你能打得过谁?”
凡迹星终于站起身:“闻人,你过分了。”
姜拂衣话锋一转:“我回来,还想顺便告诉你们,我是心脏碎了都还能再生的石心人,绝渡逢舟又和我结了契。”
商刻羽皱起眉:“绝渡逢舟?”
姜拂衣解释了下他的天赋:“所以我哪怕掉进坑里,也会有一线生机,不用你们来救。”
商刻羽的确放心不少:“但这一线生机,只代表活着,可能会重伤濒死?”
姜拂衣避而不答:“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去救燕澜的。我只希望,三位无论听到任何风声,都不要来巫族救我,不要延误救我娘的时机。绝渡逢舟告诉我,魔神可能会因为燕澜的事情提前出关,前往巫族。趁着巫族内乱,魔神也参与其中,天赐良机,你们尽快去救我娘。”
闻人不弃正要在说话,她忽然提了下裙摆,做出下跪的姿势。
商刻羽距离她最近,下意识去扶她起来,她却硬生生跪下,伏地一拜:“阿拂先在此谢过。”
这回,连凡迹星的脸色都变得严肃不少:“你这样诀别似的,我反而真有些不放心了。”
姜拂衣兀自站起身,笑道:“怎么会呢,就是想提前道声谢,算是预祝你们成功。”
商刻羽紧紧绷了绷唇线:“不需要你谢,这原本就是我坚持半生的事情,你谢我做什么。”
姜拂衣可以感觉到,他已经放下了一些骄傲,逐渐对“现实”妥协了。
有些感慨,也放心不少。
姜拂衣朝院外走去。
闻人不弃想去追。
凡迹星伸手拦住:“话说到这份上,你真打算对她动手不成?万一是你们两个预估错误,燕澜真就心如磐石,敢孤身为护心中道义而对抗种族呢?燕澜若因此遭受酷刑而死,阿拂恨不恨你不重要,她会自责一世。阿拂十一岁上岸,一路走到今天,我们谁给过她什么帮助了,如今给她点儿信任当真有那么难吗?”
这话将闻人不弃说的愣住。
原地伫立片刻,他依然追上去:“我告诉她一些巫族的事情。”
姜拂衣步伐极快,已经将要走到闻人府的大门口。
“姜姑娘。”闻人不弃喊住她。
姜拂衣驻足转身:“您……”
闻人不弃无可奈何:“我不劝你了,是来告诉你,巫族大长老愁姑的丈夫沈云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我会请他帮助你。”
姜拂衣诧异,休容的父亲?
闻人不弃说完之后,便要转身回去。
不想亲眼看她去涉险。
姜拂衣却问:“您之前还喊我阿拂,怎么就变成姜姑娘了?”
闻人不弃停下脚步,自嘲道:“我知道你很讨厌我。”
姜拂衣比划着小拇指:“其实,并没有很讨厌,只是有一点点讨厌。”
闻人不弃看向她勾起的小拇指。
此去万象巫,姜拂衣心中没一点谱。
既然话说到了此处,她心想不如说清楚,不给闻人留什么遗憾:“我起初是真的很讨厌你,或者说讨厌你们闻人氏。因为云洲城外,我顶着巫族圣女的身份,被闻人枫带人给堵了,幸亏我略胜一筹,不然那天会被他狠揍一顿。我心眼小,非常记仇,谁惹我,我讨厌谁全家。从前在海里,哪只海怪惹我,我娘一定会灭它九族。”
闻人不弃冷下脸:“等我稍后教训他。”
姜拂衣继续说:“后来你恢复记忆,来飞凰山见我,又一直怀疑剑笙前辈对我好,是别有图谋,令我更讨厌你。”
闻人不弃争辩:“剑笙他……”
“我知道,剑笙前辈做了错事,甚至可能做了恶事。” 姜拂衣心念一动,音灵花飞出。
她望着在环绕在眼前的紫色花朵,“就算剑笙前辈对不起这世上所有人,他给过我一份温暖……您根本无法体会,不久之前,我从棺材里醒来,心脏破损,丧失上岸后的所有记忆,心下有多惶恐不安。是他悉心为我疗伤,还递给我一碗热汤。外出帮我四处寻找法器,回来又传授我傀儡术。看出我对人间的恐惧时,还会讲笑话逗我开心……”
这人间啊,向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姜拂衣形容不出那种感受,是她记忆中除了母亲之外,得到的第一份善意。
是能够铭记一生一世的恩情。
“您却一直在我面前说他对我别有用心,您说我该不该恼?”
闻人不弃从未与姜拂衣谈过心,知道她的经历,却不知这些细节。
听她讲述,脑海里浮现出了画面。
以及凡迹星那句话:阿拂十一岁上岸,一路走到今天,我们谁给过她什么帮助了,如今给她点儿信任当真有那么难?
姜拂衣收起音灵花:“但是,当我看到您给我的戒指时,知道您为我娘做了那么多,我就不讨厌您了。”
还因为之前对他的态度比较差,想和他道个歉。
岂料当晚就被吸进了地龙腹中。
将飞凰山搬去东海,回来的路上,姜拂衣都还挂念着和闻人道个歉。
结果昏迷过后再醒来,竟然听闻他来找燕澜的麻烦。
姜拂衣才又对他生出一点点的讨厌:“燕澜命悬一线,从小和绝渡逢舟结了契约,我估计,正是想用在这时候。但他却将那一线生机浪费在了飞凰山……”
姜拂衣简单讲了讲燕澜留在地龙腹中的经过,“我能顺利与涅槃火灵沟通,天道也有助我。燕澜才刚舍了一线生机,转头您又来羞辱他。”
燕澜虽不曾细说,姜拂衣也知道内容。
指责他利用她。
逼迫他远离她。
就和刚才闻人气急败坏的让她远离燕澜差不多。
闻人不弃睫毛微颤:“我不知道一线生机的事情。”
姜拂衣笑了:“您当然不知道,我当时还昏迷不醒,谁来告诉您?”
闻人不弃承认:“我确实有些急了。”
“退一步讲。即使燕澜真不是一根好竹子,您怀疑巫族的勾当他也有份,您羞辱归羞辱,是不是该等我醒来,告诉我,让我自己判断要不要远离他,而不是自作主张的替我做决定,趁我昏迷,强迫他离开我?”
姜拂衣凝视闻人不弃的眼睛,“哪怕您是将我养大的生父,面对已经成年的女儿,是不是也该拥有最基本的尊重?何况我们根本不熟,您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呢?”
闻人不弃被她数落的窘迫,叹了口气:“我没有养过女儿,我不知道……不,是我身为家主,强势惯了,将你视为我家中小辈。但你并不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没像剑笙那般给过你温暖和依靠,却又……”
他不再多言,只说,“是我欠考虑,我的错。”
姜拂衣也不是想要他的道歉:“其实,那一点点讨厌不算什么,我对您更多的还是感激。换做外人,讨厌会被忽略,但您不一样,那点微不足道的讨厌反而占了上风。”
闻人不弃茫然不解的看向他。
姜拂衣扬起眉毛:“我这人除了小心眼,还爱耍小性子。只是我会分类,小性子只耍在亲近的人身上。我默认我娘选择的剑主,都是我的父亲……”她又莞尔一笑,“您就当我这几日给您脸色看,是女儿在和爹爹耍小性子吧。”
闻人不弃微微怔愣,不知何故,眼眶竟会觉得微微泛酸。
姜拂衣挥挥手:“我走啦。”
才走出几步远,她又扭头,抬手拨了下发髻上的步摇,笑容粲然,“对了,您布置的那些装饰,还有这些首饰,我都很喜欢,不愧是读书人,真有品味。”
闻人不弃压下心口莫名又复杂的感受:“喜欢就好。”
再次回头朝前走时,姜拂衣脸上的笑容消失。
出了闻人府的大门,步入已经恢复熙熙攘攘的长街,她朝西南方向望去。
燕澜,我来了。
*
魔鬼沼内。
剑笙负手站在洞口外,望着前方沼泽地中的一条小道。
他今日脱去了往常穿的那件褴褛旧袍,凌乱的头发也梳理的规矩,少见的露出了精致的眉眼。
终于,又等到了想等的人。
燕澜和漆随梦并肩出现在那条小道上,两道挺拔的身影在他瞳孔中逐渐清晰。
剑笙目望他二人上前,眼睛一眨不眨,写满贪恋。
“父亲。”燕澜若无其事的行礼,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漆随梦道:“现在是不是可以说了?”
路上问燕澜为何邀他一起来见剑笙,像是掉了魂,吭都不吭一声。
而燕澜见到父亲今日特意装扮,颜色分明比平时鲜明许多,燕澜通红的眼底,光芒却暗淡了几分。
剑笙问:“你是不是已经逐渐寻到了答案?”
燕澜低低垂着眼睑:“但我怀揣着一丝希冀,这不是正确答案。”
剑笙笑了笑:“先说说看,我来给你评判。”
燕澜抬眸回望:“父亲为何还能笑的出来?”
剑笙又“哈哈”笑了两声:“你这声父亲都喊的出来,我为何笑不出来啊?”
燕澜的双唇逐渐抿紧。
剑笙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淡去。
漆随梦原本纳闷他们父子俩在打什么哑谜,气氛突然又转为肃杀。
这份肃杀来自于鲜少表露情绪的燕澜。
漆随梦原本是和燕澜并肩站着的,下意识挪了些脚步,站在一棵枯树旁,离他远一些。
沉默了很久,肃杀转淡,燕澜开口:“我起初以为父亲说谎了,神族下凡,只能使用胎儿的肉身,不可能占用我大哥的躯壳,漆随梦不会是我大哥。我又想,说不定我才是大哥,漆随梦是母亲点天灯时,腹中怀着的那个……”
剑笙:“哦?”
燕澜道:“但父亲并没有说谎,漆随梦的确是您那个命途多舛的长子,是您的亲生儿子,并非什么神剑剑灵。”
漆随梦原本靠着树,闻言站直,惊怔道:“你在说什么?”
燕澜并未理会他:“大祭司说,五千年前,先祖想到了一个办法,开启五浊恶世的大门,进去抓一个无名怪物,与我族融合。那无名怪物,能够焕发新生,重燃我族的金色天赋,但他失败了。”
第二次,是一千五百年前。
第三次,是二十多年前。
“《归墟志》第一册 里的怪物,基本都是天地独一份,而这被撕掉的无名怪物,竟能三次入内,每次都抓一个出来,实在是超出我的认知。”
燕澜问:“大祭司口中的无名怪物,其实是下凡救世的九天神族,对不对?”
漆随梦瞳孔紧缩。
而剑笙却问:“你怀疑的理由是什么?”
燕澜数那三个时间:“有本事开启五浊恶世大门的大巫,的确很少,但也不至于少到五千年里,一共就只有三个。这个时间,其实是点亮天灯的间隔时间。因为天灯每次点亮之后,都要沉眠一千年到三千年不等。”
闻人不弃指责巫族一边释放大荒怪物,一边抓怪物,以此博得声望,的确是污蔑。
他的思维太过局限。
巫族根本不屑做这样的无耻小事。
要做,就做大事。
巫族打开大门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动荡结界,天灯会有所感知。
这样,才能点天灯请神下凡。
神族是通过天灯,感知到封印确实出现问题,才会下凡来。
而不是听巫族人凭嘴说。
至于神族下凡之后……
最初巫族先祖应该是这样想的,希望神族在借用巫族肉身时,能为巫族留下血脉。
但投胎的神族,会随着年纪成长,逐渐恢复神族的记忆。
神族应是有族规,下凡者,不能在人间留下子嗣。
或者是,神族都知道现如今的人间浊气丛生,神族下凡,本就容易被污染,尽量做到孑然一身,以免彻底堕凡。
这也就意味着,神族已经默认下凡救世,风险极大。
回不去,也是正常的。
于是那位先祖,自神族一降世,就取出他后灵境的一滴神血。
燕澜从储物戒中,拿出那本杂记:“我年幼时阅读此书,只记得神族降世只能选择胎儿这句话,如今重新翻看,才发现这本杂记里,还暗藏着其他信息,是故意留给后人看的。”
比如神族最珍贵的一滴神血,藏在后灵境内。
那滴神血,是神族的神力源泉。
一旦剥夺了那滴神血,神再也无法收回神血,失去源泉,将渐渐被污染,堕为凡人。
五千年前,那位先祖胆大包天,趁着降世神族还是婴儿,取了他的神血,想和自己融合,结果失败而亡。
婴儿应该也被他们所杀。
第二个下凡来的,估计就是魔神。
他的“魔神”之名不是自封的。
他从前真的是神族。
魔神的神血也被取出,被谁获得不清楚,说是成功了一半。
魔神因此没被杀死,当做少君的儿子长大。
因为被封了后灵境,成长过程中,魔神没能恢复记忆,他们希望魔神能为巫族留下血脉。
即使神血已被剥夺,神族之身,一样不同凡响。
但不知何故,魔神突然恢复了记忆。
控诉巫族弑神,对抗族老,奈何斗不过他们,反被冠上叛族之罪,处以极刑。
“至于第三个下凡的,就是我吧。”
燕澜卷起手中书册,微微垂头,额头抵在竖起的书卷边缘,闭上自己血红的双眼,“父亲应该是被他们骗了,他们也像哄骗我一样,哄骗您,说五浊恶世里有个无名怪物,抓到他,就能救漆随梦,救您被封印了十年的长子,您相信了,打开了大门……”
半响得不到回应,燕澜吃力的掀开一点眼皮。
却见面前原本与自己一般高的剑笙,逐渐矮了下去。
剑笙跪在了他面前。
这一跪,燕澜的心也彻底沉到了底儿。
“是,我被他们骗了。”
剑笙笑起来,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几分,且笑声中夹着哽咽,“我抵抗不住这种诱惑,我想救我的儿子……开启大门之后,跑了几个小怪物,族老命我外出抓捕,他说,他会亲自进入大狱里去抓那只无名怪物。”
开门的后果,导致了神族连环封印大动荡,天灯主动预警。
他的夫人,前任巫族少君奉召入神都。
前往神都之前,族老交代她务必请神族下凡救世。
她不肯答应。
一个是她身怀六甲,以寄魂之力点天灯,腹中胎儿或将不保。
另一个,封印是被她的夫君破坏,神君下凡,她的夫君必死无疑。
族老这才将五千年来,先祖取神血,尝试改造巫族血脉的事情说出来。
让她放心,她的夫君不会有事,且神血会拿来救她的长子,并以神族的身份送到天阙府。
她得知后既震惊又痛苦,不等点天灯,腹中胎儿便没了。
痛失次子,为了保住夫君和长子的命,最终选择点燃天灯,诓骗神族下凡救世。
等到剑笙抓完怪物回来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再也无法挽回。
燕澜抬起了头,没看跪在眼前的剑笙,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极力维持着平稳的声线:“您口中,那一对带着幼子逃离万象巫的夫妻,也确实存在,您是故意告诉我的。这几日我也查了,是您夫人的一个表弟,自小选择成为平民。”
所以愁姑不知道他。
只不过,他们夫妻并不是连夜逃跑。
选择腹中骨肉成为神族转世,是无上的荣耀,但族老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燕澜出生之后,将他们夫妻秘密处死了。
说燕澜是剑笙和前任少君的儿子。
燕澜终于看向早已面无血色的漆随梦:“他们先杀了我在人间的父母,又剜出我的双眼,取出我后灵境的神血,治好了漆随梦。因为太过痛苦,我虽还是个初生婴儿,却在那时生出了心魔……”
他后灵境里的“怪物”,其实,是从他神格生出的心魔。
燕澜又捂了捂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会开始变红,是从对漆随梦生出妒心开始的,因为他识海内有我的神血源泉,我在他附近,一对他起妒心,血的力量就会上涌……”
绝渡逢舟从小告诉他,他的情缘是一只滥情鸟妖,整天将滥情挂在嘴边,是为了让他防备女人,不要轻易动心。
是怕他失去神血源泉之后,被污染的太快。
也是担心,巫族想让他延续血脉的想法太早得逞。
如今燕澜的双眼彻底变红,意味着,他已经完全被污染,失去了神格,成为了凡人。
而漆随梦与他的神血已经融合成功,终于成为巫族造出的人间半神。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漆随梦声音颤抖,询问剑笙,“既然我是你的亲儿子,你为何要将我扔了?”
剑笙以双手捂住脸,凄凉的声音从指缝里蹦出来:“我何止想扔你啊,我原本是打算杀了你的,你根本就不该存在!你可知道,你大师兄林危行的夫人,在天阙府负责照顾你的女人,是族老的人,整天都不知道教你什么,留你在天阙府长大,我不敢想象你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最终剑笙不舍得下手,只将他扔去了苦难多妖的北境。
他身怀神血,死不掉,长成什么样子,全凭他的造化。
之后,剑笙又想着自我了断。
然而心中不仅念着亲生儿子,还念着那个因他犯下的错误,怀着一腔怜悯下凡救世,却惨遭毒手的假儿子。
就这样轻易的死了,真是太便宜他自己了。
于是剑笙折返鸢南,独居魔鬼沼中央,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起来。
剑笙没脸见燕澜。
也不担心燕澜的培养问题。
敢孤身下凡救世的神族,即使被贪婪之心掠夺的一无所有,信念却不容易被夺走,不会轻易遭人摆布。
后来,燕澜逐渐长大,一次次跑来魔鬼沼寻找父亲。
剑笙丢了他一次又一次,越丢,越是丢不开。
每次见到燕澜,剑笙只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在他一声声稚嫩的“父亲”声中,重新振作了起来。
“漆随梦。”燕澜看向他。
漆随梦从震惊之中逐渐回过神来。
燕澜指着剑笙:“你前几日不是羡慕我有一个爱我如命的好父亲么?他真的是位好父亲,世上最好的父亲,而且,是你的父亲。”
漆随梦红着眼睛,想走到依然跪着的剑笙身边去。
但他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不要再埋怨这世道待你不公了,你已是半神之躯,你的父母,都爱你如命,你才是这人间众生之中,最强的大气运者。”
燕澜转身离开。
他的双眼已经痛的浑身战栗,难以站稳。
再多待一刻,或许都要倒地。
“你们父子好不容易团圆,之后我与你们巫族一战,我死我生,希望父亲能够待在魔鬼沼内。求您莫要与我为敌,也请您莫要帮我,我受不起。”
……
姜拂衣手中持有巫族圣女的令牌,通过道观的传送阵来到万象巫。
使用同归联络燕澜,他根本不回复。
问了守卫,听说燕澜和漆随梦一起去了魔鬼沼,她也立刻前往。
心中庆幸还没出事。
不知从何时起,鸢南蔚蓝的天空,逐渐翻滚出厚重的浓云。
哗,竟下起大雨。
姜拂衣撑着伞,站在飞行画卷上,远远瞧见燕澜一手捂着双眼,从魔鬼沼走了出来。
姜拂衣眼皮儿一跳,先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她那讲究的大哥,竟就这么蒙着眼,淋着雨,慢吞吞的走在泥泞小道上。
长发凌乱的贴在身上,衣衫也尽湿透,是她从不曾见过的狼狈。
姜拂衣分明没有心,却一阵心慌,加速飞过去:“大哥?”
她望见燕澜停住脚步,放下遮眼的手,抬起头,似乎在隔着雨帘,缓慢追寻她的声音。
最终瞧见了她,燕澜喉结滚动,想回应,却又好像一瞬被抽空了仅剩下的力气,摔倒在地上。
看着他倒在泥泞里那一瞬间,姜拂衣仿佛感觉到一件无暇精美的瓷器,摔落在地,碎成黏不起来的微小瓷片。
姜拂衣知道出大事了。
落在燕澜身边,边用伞遮住他,边揽住他的肩,想要将他扶起来。
燕澜却只是垂着头,将痛到窒息的双眼,抵在她的肩膀上。
没问她为何会来,也不赶她快走,只说:“阿拂,我有点冷。”
他说冷,姜拂衣却将遮雨的伞给丢了,双手环抱着燕澜的脖颈,让他的脸在自己肩膀埋的更深。
一句话也没有安慰,只有陪他风雨同路的决心。
第104章
此刻的魔鬼沼。
上空布有结界,雨落不下来。
听着轰隆雷音,漆随梦脑海中涌动着狂风暴雨。
最近这阵子,他的心境乱了一次又一次。
还没能将阿七、天阙府漆随梦、神族剑灵这三个身份关联起来。
如今又变成了窃取燕澜神力源泉的贼。
他恍恍惚惚,已经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漆随梦红着眼眶问剑笙,也是在问他自己。
剑笙苦笑了一声:“一颗棋子。一个追波逐流,只懂得怨天尤人的废物。”
漆随梦苍白的双唇微颤。
燕澜已经回去很久了,剑笙终于从地上起身,看向漆随梦:“孩子,你无需自责,对不起燕澜的是我们,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长成这般废物模样,浪费了他的神血。”
漆随梦无力的争辩:“谁想要了?是我求着要的吗?”
剑笙不与他争执这些,只说:“我为一己之私,遭人利用,造成如今的后果,我痛恨自己,唾弃自己,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可是,在救活你这件事上,我永远不后悔,哪怕你是个废物,我也要救你,谁让你是我的儿子呢。”
漆随梦望向他湿润的眼睛,又想起梦里他温暖的手,心脏如被紧攥,险些也跟着落泪。
剑笙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朝着后方浓雾拂了下衣袖。
缭绕的雾气逐渐散去。
恍惚之中,漆随梦看到一道模糊身影。
那身影逐渐形成清晰轮廓,他愣怔着喊了一声:“师父?”
被困在阵法之中的无上夷,此刻正处于震惊的状态。
震惊到双眼有些呆滞。
“你都听清楚了?”剑笙设下的结界,能够阻隔无上夷向外传递声音,却不阻碍他的耳识。
嘲笑完自己,剑笙终于可以嘲笑无上夷,“你也一样是颗棋子,你当年接下的不是责任,是我巫族残害神族的证据,你守护的也不是苍生,是我巫族的野心啊,天阙府君。”
无上夷面色惨白,摇着头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确实很难相信。”剑笙当年知道真相时,何尝不是这般震惊。
大荒时代,先祖们深受九天神族信任,秉性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神族离去之后,至五千年前,巫族对这世间的奉献牺牲,也不会是作假。
谁会相信,五千年里,竟一步步错到现在的罪无可恕。
剑笙拢起手:“以神血改造人身之事,超出你理解的范畴,遭受欺骗很正常,但你竟会被他们三言两语蛊惑,为了他们口中的苍生正义,逼死无辜可怜的阿拂,逼死你恩师的女儿,我是真的无法理解……我拦着你,点了你几次,你依然死不悔改,你说你傻不傻,你可笑不可笑?”
剑笙先笑了,“他们就是要你滥杀,要你一错再错,要你回不了头啊,懂了吗?”
无上夷闭上眼睛,以颤抖的手,捏着自己的眉心。
下嘴唇被他咬出了血。
无上夷倏然又睁开双眼:“不对!”
剑笙看他的目光透着可怜:“哪里不对。”
无上夷指向漆随梦:“他既然不是剑灵,不需要阻断神君降世,你从我手中偷走他,为何要在他识海里塞魔元碎片?”
剑笙摇了摇头:“不是我放进去的,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识海里有魔元碎片。但这不难理解,人类哪里能够承受住神力源泉,五千年前,我族第一个下手的先祖,那个混账东西,融合之时,直接就爆体而亡了。我猜,放置魔元碎片,能够起到一定的对抗作用。”
改造的人选,也换成了婴儿。
婴儿心境纯粹,漆随梦还疾病缠身,神力源泉的怜悯本性仍在,对抗也会转淡。
无上夷脸上一片灰败,该怀疑之时,他不曾怀疑过。
如今拼命找被欺骗的证据,反而找不到。
剑笙见他周身积蓄着力量:“我没骗你,这法阵连着五浊恶世的大门,你硬闯,门会开,人间必将大乱。”
无上夷快要被他逼疯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一边说谎话瞒着燕澜,一边又隐晦的提醒他。将我困在这里,是为了让我了解真相,分明想让我去帮燕澜,却又继续困住我!剑笙,你怎么那么矛盾,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剑笙沉寂许久,说了声:“我不知道。”
他从袖笼中,摸出一枚阵令。
“儿子。”剑笙将阵令扔到漆随梦面前的地上,“放不放他出去,你来决定吧。”
漆随梦低头,看着那枚阵令。
他的脑筋此时浑浑噩噩:“什么意思?”
剑笙和他讲明利害:“你不放无上夷,稍后等族老会将燕澜审判为怪物时,你去帮忙对付燕澜。随后回去天阙府,以你的半神之躯,接管天阙府,再加上巫族和纵横道的运作,从今往后,你将立于这人间最顶端,受万世景仰。你传承的子嗣,也同样具有神力,我巫族又可享数万年的辉煌。”
又说,“你若选择放了无上夷,大概有两种后果。第一种,无上夷未必能救下燕澜,活着离开万象巫。即使逃走,他的恩师乃是大荒怪物,谣言四起,一样能令他声名狼藉。但这意味着你将与巫族为敌,与你的种族为敌,族老虽然不会伤害你,却一定会想尽办法控制你。以你目前的能力,以及对神力浅薄的运用,很难逃开他们的控制。”
“第二种后果,万一巫族亡了,你再无后盾,且残害神族之事传出,你身为窃夺者,从今往后,你该怎样自处,何去何从……”
“事关重大,仔细问清楚你的心,彻底想通透了之后,再做决定。”
……
刑罚堂,众人已经等待了很久。
大雨之中,一名护卫匆匆跑来,报:“大祭司,少君身体不适,在圣女的陪伴下,先回寝殿休息去了。特令属下前来禀告,三长老偷盗宝物一事,疑点重重,少君不赞成现在行刑,少君说,待他身体好一些,将会重新审问,且天阙府漆公子已经同意。”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三长老依然是又欣慰,又叹气:“糊涂啊。”
监刑长老皱眉看向上首的大祭司。
大祭司一言不发,缓缓站起身,去往后堂。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眨眼的功夫,大祭司似乎又苍老了一些。
“什么意思?”
“听少君的话。”
大祭司沿着连廊,往自己的宫殿里去。
拐弯时,身后倏然多出一名男子,行礼:“大祭司……”
大祭司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回去告诉族老们,再给燕澜一点时间。”
那人道:“事已至此,再留着少君,已经无法给我们带来益处,反而是个祸害,趁他尚不知情,漆随梦也在,当断则断……”
大祭司只道:“姜拂衣来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会劝劝他接受种族的瑕疵也不一定。”
那人叹气:“少君的性格,您是最清楚的,幼年时,无论我们怎样引导,他都能将强大的神格心魔压制的密不透风。哪怕骗他说将有亡族危机,他也只是急躁了几天,很快就缓了下来。”
大祭司道:“姜拂衣不一样,燕澜此番出山,会被污染的那么快,有她的一部分原因,他会听她的话。”
神族不是不能动心,也并非不能产生类似嫉妒的情绪。
只是动心和嫉妒,都会令心境动摇,浊气更容易入侵神族的灵魂。
神族诞生于九天清气,灵魂无垢,最怕污浊。
后灵境内的神血,除了储存力量,还承担着清洗灵魂的作用,才会被称为源泉。
没了神血,入侵的浊气无法清除,就算没有遇到姜拂衣,燕澜被完全污染也是迟早的事情。
那人再次叹气:“大祭司,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且我们对少君已经仁至义尽了,在我族给他尊贵的地位,优渥的生活……”
停顿了片刻,他的声音略带一丝警告:“您究竟是想多给少君一些时间,还是多给自己一些时间接受?”
大祭司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跟在我身边养大的孩子,我会心软难道不正常?我们都是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人沉默片刻:“我明白了,族老说以三日为限,希望大祭司以大局为重。”
……
姜拂衣扶着燕澜回到他的寝宫去。
已经被盯上了,万象巫方圆四处都是结界,想逃是逃不走的,而且燕澜现如今这个状态,也没有办法逃。
猎鹿和休容还在燕澜的寝殿门口,坐在屋檐下。
瞧见燕澜回来,休容先站起身,紧紧蹙眉。
和燕澜一起长大,休容也从未见过他这幅狼狈又失魂落魄的模样。
想上前,不知为何,心中怵得慌。
隐隐有种感觉,如今除了他身边的姜拂衣,他对周围写满了排斥。
燕澜经过他们身旁,目不斜视,一句话也不说。
休容忍不住:“燕澜?”
燕澜的脚步微微顿了下,却是看向坐在台阶上,没站起来也没看他的猎鹿:“你知道多少?”
猎鹿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额头:“不让你去,你非得去,我就说你接受不了,大祭司告诉我时,我这么没原则的人,当时都险些崩溃,何况你。”
燕澜心中有数了,族老是将猎鹿当做继承人培养的,所以早些让他接触这些隐秘。
目前为止,应该只告诉了他无名怪物那套说辞。
残害神族之事,猎鹿并不知情。
真好。
燕澜走进殿里去,等姜拂衣入内,他关上门,将猎鹿两人关在外面。
燕澜捂着眼睛,走到榻边,打算躺下来。
姜拂衣拉住他的手:“等下。”
燕澜没有挣扎:“阿拂,他们暂时不会动手,我休息会儿,等我有力气了,再告诉你。”
“原因不重要,总之除了我那几个还算靠谱的爹,谁来欺负你,我就打回去。”姜拂衣来到燕澜面前,解开了他的腰带,将他湿透的外袍脱掉。
又帮他擦头发。
燕澜站在床榻边,像个木偶一样,由着她摆弄。
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环顾这生活了二十年的寝殿。
殿内的所有东西,哪怕是一根蜡烛,都是他精心挑选。
忽然之间,竟变的如此陌生。
衣架上就有新的寝衣,姜拂衣取了来,正低头帮他系腰带,一滴微烫的水珠,悄无声息的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不知是从燕澜湿发落下的雨珠,还是眼泪。
姜拂衣的动作顿了下,装作不曾察觉,没有抬头探究,等系好腰带,瞧见矮几上摆着熟悉的茶炉,转身去帮他煮茶。
等她端着一杯热茶回来时,燕澜侧躺在床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手边放着一本书。
姜拂衣知道是拿给她看的,便在床榻边的白玉台阶上坐下来。
厚厚的一本书,姜拂衣只需要看被他折起来的部分。
第105章
但姜拂衣还是先从前面翻了翻,知道这是燕澜提过的巫族先祖杂记。
之前她与燕澜通过同归聊天时,燕澜就曾告诉她,要将这本杂记重新看一遍。
燕澜第一次看的时候还不满十岁,不觉得有问题,如今想来,杂记的主人,并不是无意中提及神族的,这些日常琐事之中,估计还暗含着其他线索。
但燕澜究竟从中看出了什么,并没有告诉她。
她也没问。
姜拂衣原本以为,燕澜此番遭受打击,是因为闻人怀疑巫族做的那些事情,可能都是真的。
如今,他既然将这本暗藏神族的杂记给她看。
说明燕澜崩溃的根源,与巫族点天灯请神下凡有关。
姜拂衣将书册掀到第一个折页。
记录的是这位前辈,坐在一片灵气充裕的湖边钓鱼,一条鲛人忽然从湖里冒了出来。
鲛人向他求教,说自己无法离开水源,该怎样将整片湖泊凝结成一滴水,封存入后灵境内。
他笑话鲛人异想天开,说这只有神才能办到。
姜拂衣禁不住疑惑,鲛人生活在海里,湖里哪来的鲛人?
顿时明白,这些错误之处,应该就是他的隐喻。
鲛人无法离开大海,是因为鲛人的妖丹需要吸收海水的灵力。
脱水久了,鲛人就会丧失活力和法力。
姜拂衣微微拧眉,燕澜既说此书与神族有关,难道是说九天神族的力量真元不在丹田里,而是藏在后灵境内?
为何要特意记载这个?
她再掀到第二个折页。
与上一个折页,相隔了将近三百多页。
这位前辈在外游历时,又遇到了一群被困在悬崖下的狼。
它们为了从崖底逃出,诱捕了一只大鸟。
狼王砍下了鸟的翅膀,扎在自己的肋骨两侧,将身体扎的鲜血淋漓,之后尝试飞行,结果飞到半空,自高空坠落,摔的粉身碎骨。
狼群受到惊吓,担心那只大鸟的哀鸣,会引来其他的大鸟,遭到报复,便将那只大鸟丢进了崖底的蛇窝……
姜拂衣不明所以,又掀到第三个折页,随后是第四、五、六、七、八……
将这些被燕澜标记的片段串联起来,姜拂衣脑海里逐渐描绘出一个模糊的想法,虽不成型,仅是一点边角,已然令她脑袋里“嗡”的一声。
脊背僵直,抵住背后的软榻。
软榻被她的脊柱骨顶撞的微微晃动,怕吵到燕澜,姜拂衣连忙重新坐直。
这寝宫似乎透风,夹着雨雾的凉风,吹的她浑身发冷。
背后侧躺着的燕澜缓缓伸出手,按在她肩膀上,似乎在安慰她:“不幸中的万幸,我不必为巫族所做的这些恶事而感到羞愧。”
姜拂衣转头,看向他紧闭的双眼,想详细问他是什么恶事,但又不敢问。
燕澜苦笑了一声:“我不是狼,是那只鸟。”
姜拂衣呆愣片刻,瞳孔紧缩:“你……”
“身为局中人,这几日我对杂记的理解,仅限于他们窃取神力,将神族封印在我的后灵境里。”这是燕澜对巫族最恶意的揣测,“今日大祭司告诉了我无名怪物之事,说我已是人造怪物,劝我杀人投诚,再留下子嗣,承诺放我离开……又联系父亲对待漆随梦的态度,我才逐渐明白杂记中这些隐喻的真正含义……”
姜拂衣默默听他讲述着前因后果,声音平静,却如钝刀刮骨,令她不寒而栗。
她颤声询问:“你去魔鬼沼,是找你爹确认?”
燕澜轻声:“嗯。”
姜拂衣想问确认的结果,然而结果已经清晰的摆在眼前。
她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却陷入良久的沉默。
之前在修罗海市,在枯疾的天赋影响下,燕澜双眼剧痛,姜拂衣以小医剑刺他晴明穴时,便曾感受过那种剜眼之痛。
双眼是后灵境的大门。
原本以为,剜出他的双眼,是为了往里面封印怪物。
一直以来竟都猜反了,并非塞东西,而是向外取东西。
姜拂衣很少如此安静,甚至前所未有。
即使燕澜疲惫至极,也努力将疼痛的眼睛睁开,模模糊糊。
燕澜认真盯着她看了会儿,始终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阿拂……”
“害你的人里,我是不是也算一份?”姜拂衣心中自责,“你来人间,是为了处理封印,我却令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破解极北之海封印的办法写了出来。”
这与燕澜是巫族少君,意义完全不同。
从
简单的违背祖训,直接上升为“投敌”。
背叛了神族。
巫族将他残害至此,若再被神族问罪,姜拂衣不敢去想。
燕澜并不在意:“问罪之事,你用不着担心,神族只能通过天灯降世,下一次点燃,是一千多年后,谁来问我的罪?”
姜拂衣太了解他善于自省的性格:“你会问自己的罪。”
燕澜说了声“不会”:“这世间的一切是非对错,原本就存在,与我的身份无关,不管我是谁,救你母亲离开封印,我始终不认为是一件错事,哪怕因此对抗神族,我也会坚定的站在你这边,问心无愧,你莫自责。”
姜拂衣嘴唇微颤,胸口起伏不定,眼睛实在酸的厉害。
燕澜终于慢慢看清楚,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抬起手,掌心试探着覆上她的脸颊,如在触摸珍贵的宝物,以拇指摩挲着她的下眼窝,
本想安抚她,反而将她的眼泪揉了出来,扑簌簌落在他的指尖上。
燕澜心中一慌,很想安慰她,说自己没事。
然而“没事”两个字在嗓子眼里滚了几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最终,燕澜轻声呢喃:“阿拂,实话告诉你,我今日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意志坚定,如果不是还有你,我可能已经彻底被击垮了。”
姜拂衣知道他不会,却也没有去鼓励他。
因为她自己脆弱痛苦之时,最不喜谁在旁边讲大道理,听上去很像是风凉话。
“我一直在。”姜拂衣侧了侧身,趴在了软榻边缘,柔和却坚定地道,“燕澜,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我身在何处,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你不必强撑,痛就喊出声,累就闭上眼睛,相信我,这一回,我死也会先将你背出万象巫。”
燕澜怕的正是如此,强撑着坐起身,垂眸真挚的看向她:“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如今万念俱灰,你是我心中唯一牵挂。你在,无论怎样我都会撑下去,你若不在,这世间,我就再也找不到重新站起来的理由了。”
姜拂衣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仰起头,抿唇一笑:“你不必担心我,我有绝渡逢舟的契。而且我们有帮手,绝渡逢舟早就去夜枭谷找魔神了。”
说起魔神,姜拂衣回忆起之前见到魔神时的画面。
魔神说他年少时,曾救过一个人,岂料那人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将他残害之后,扔进了极北之海,幸好他命不该绝,遇到了她的母亲。
姜拂衣此时才知道,魔神并没有撒谎。
他还说,他在她母亲手中重获新生,抛去前尘,改名姜韧,应该也是真的。
只是不知,他说她必定是他女儿之事,是不是真的。
姜拂衣也理解了魔神掌控着夜枭谷,为何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瞧着是个人物,却又喜欢使用一些坑蒙拐骗的手段。
他已经不再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人了。
极端的殉葬了所有真诚。
连带着亦孤行被魔神欺骗了将近四百年,知道真相之后,竟然还选择回去夜枭谷,姜拂衣似乎也理解了一些。
*
魔国,夜枭谷。
绝渡逢舟来见魔神,一路畅通无阻。
亦孤行亲自领路,将他带去魔神闭关养伤的血池。
“师父,您要见的贵客到了。”亦孤行禀告过后,准备退出山洞。
血池里传出声音:“你留下。”
亦孤行微微怔:“是。”
站去了一边。
绝渡逢舟瞅一眼山洞墙壁上蛰伏的吸血夜枭,走到血池边:“你知道我会亲自来?”
魔神笑了一声:“我知道前辈担心我不肯去。”
绝渡逢舟冷笑:“你要是还剩下一点良知,就去帮一帮燕澜。”
魔神却苦心劝道:“世间因果,您已经插手的有些太深了,小心遭受反噬,因此折了您的不死之身。”
“你还有脸说?”绝渡逢舟望着血池内向上翻涌的气泡,厉声质问,“我会深陷其中,是谁害的?”
魔神并不否认:“是我害的。”
绝渡逢舟愤怒的指着血池:“救下你,是我第一次主动与人结契,也是我此生做过的最后悔之事!”
他估算过魔神最多是堕魔,向巫族复仇。
没想到魔神野心勃勃,不知打算做什么,竟然试图放出所有被单独封印的大荒怪物。
剑笙去开启大狱大门,本不该造成这般严重的后果,魔神肯定有从中作梗。
并且,巫族的改造计划两次都没完全成功,对于第三次,他们原本非常害怕,担心被神族察觉,犹豫要不要再次下手。
绝渡逢舟指责道:“是你通过某种途径,故意对他们透出消息,你们神族不会理会此事,是不是?!”
魔神坦然承认:“我并非撒谎,我族的确不会理会我们的死活。我族离开人间时,九上神曾经做过推演,叩问过天道,若不出意外,人间将有百万年的气数。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九上神决定彻底切断与人间的往来通道,以免堕神降世,祸乱人间。自此后,由人类自己掌控人间的命运。莫说我族无情,除了武神令候的伴生神剑,遭石心人所窃,不知下落之外,九上神几乎都将自己的伴生法宝留在了人间,交托给信任之人,上神们因此实力大减。”
巫族的天灯,正是长明神望曦的伴生法宝。
有两盏,一盏留在巫族,一盏现在神域的长明神殿内。
而魔神,正是长明神殿内一名侍灯小神。
天灯乃神族下凡唯一的通道,且是长明神背着其他几位上神私自开辟的。
因为长明神担心封印有损,即使人间气数未尽,也不愿见生灵涂炭。
但下凡条件极为严苛,需返璞归真,重化九天清气状态,通过两盏神灯之间传递。
随后由巫族从灯芯中取出清气,放置入胎儿体内,再重新孕育,以人类的身份为人间效力。
只要这股清气中夹杂着浊气,便无法通过神灯。
下凡者,不可能存在堕神。
此举也是怕搅乱人间秩序,影响人间既定的命数。
在魔神之前,长明神座下数千名弟子,几万年间共计下凡十数人,仅回来三人。
皆感叹人间苦,做人难。
以至于一千五百年前,天灯骤然亮起,长明神通过天灯感知极北之海的封印出现动荡,偌大神殿,一时之间,仅魔神一名侍灯小神立刻站了出来,请愿前往人间……
魔神沉默良久:“前辈的救命之恩,姜韧永世不忘。”
绝渡逢舟也陷入了沉默。
当年五浊恶世的大门忽然开启,他恰好在附近,瞧见不少怪物往外跑,他心里痒痒的很,也跟着出去看热闹。
出逃的怪物们都被困在万象巫里,小怪物被杀,大点儿的怪物被抓,唯独绝渡逢舟成功逃脱。
假扮巫族人,戴上面具,凭借天赋,愣是没人发现。
随后这失职罪名,落在了魔神身上。
当时的魔神,身份还是巫族少君之子。
因此次大门偶然开启,魔神和大荒怪物交手过程中,不知被哪个怪物的天赋刺激到,倏然恢复了记忆。
在对他失职的审判中,当着全巫族的面,魔神字字血泪的控诉族老会私自动荡封印,残害神族,夺取他的神力。
然而族老却说他已被怪物蛊惑,偶然开启的大门,也变成是他蓄意开启。
失职罪,改为了叛族重罪。
又因怪物出逃,造成巫族死伤无数。
巫族众族民将这份恨意,全都投射到了魔神的身上。
绝渡逢舟藏于人群,亲眼目睹一个下凡救世的神族,遭受这般欺凌,心中实在于心不忍。
哪怕见识过神魔之战,九天神族大量陨落,也从没有一个濒死的神族,令绝渡逢舟动过这样的恻隐之心。
在魔神遭受酷刑之前,暗中和他结了一道契约,想保他一条性命。
身为神族,魔神当时还不曾完全被污染,仍保持着一部分神力,即使遭刑,也不会立刻要他的命。
巫族的族老原本也不敢亲手杀他,将他扔去极北之海,希望他死于海怪之手。
而那一线生机,便是刚从沉眠中苏醒的昙姜。
魔神声音沉静:“我虽感激您,但我不能听您的话,去救燕澜。”
绝渡逢舟道:“为何不能救?你为巫族再点天灯助力,定是有所图谋,可后来你使用分身冒着风险前来巫族找我,着急要见还不到两岁的燕澜,我将燕澜抱来,你见到他时,脸上震惊的表情瞒不过我,你肯定是认识他的。”
听他提及此事,魔神的声音略微出现松动:“因为我从未想过是他,他根本不是我们长明神殿的弟子。”
绝渡逢舟不问燕澜究竟是谁:“所以这二十年来,你原本的计划几乎全部搁浅,我看得出你有回头的打算,那为何不去救燕澜?”
魔神拔高声音:“因为燕澜必须要被绑在耻辱柱上,在酷刑之中,听他们高喊上神护佑,他才会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荒诞多么可笑的世界!他才有可能会体谅我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体谅我有份助力巫族害他下凡!不然,你告诉我该如何面对他?”
绝渡逢舟冷笑了一声:“姜韧,救不救燕澜随便你,在我离开你们这个旋涡之前,最后奉劝你一句,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不要一错再错,越陷越深。”
绝渡逢舟说完之后立刻转身,离开了山洞。
一旁的亦孤行发愣。
许久。
魔神轻叹一声:“阿行,召回你的剑,去一趟巫族,燕澜不需要管,护住你恩人的女儿姜拂衣即可。”
亦孤行拱手:“师父知道我将苦海剑给了凡迹星?”
魔神反问:“你既知道当年救你的不是我,我骗了你那么多年,为何要回来?”
亦孤行垂眸:“我的目的是救出恩人,师父您的目的之一,也是救恩人。”
亦孤行被商刻羽他们指责助纣为虐,但魔神从未勉强他做过任何难以接受之事。
魔神:“去吧。”
亦孤行:“是。”
他转身朝山洞外走。
魔神喊住他:“等下。”
亦孤行转过身,只见血池内旋转出一个旋涡。
他瞳孔微微缩,魔神此举是打算强行出关:“师父,您这样会折损修为……”
话未说完,一道身影已从血池跃出,逐渐在亦孤行面前凝结。
姜韧周身的皮肤,隐现斑驳的鱼鳞,待鱼鳞退去,露出一张过分苍白、五官却很温和的脸,唯独一对红眼珠较为诡异。
姜韧极度畏寒,裹着厚实的黑色裘衣,踉跄着朝洞口走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心软,最后一次。”
第106章
因为对着燕澜,姜韧实在做不到硬下心肠。
他是姜韧在神族最为崇敬的榜样。
也是他不拘身份,和姜韧相谈甚欢。
故而听长明神说是极北之海出了问题,姜韧义无反顾的请愿。
天知道在绝渡逢舟面前,姜韧见到燕澜,认出他时,内心的震惊和崩溃。
燕澜应是发现他的失踪,才会去询问长明神。
长明神瞒不下去,不得已告诉他天灯这条通道。
然而,以燕澜的身份,完全轮不到他亲自下凡。
且燕澜不像长明神那般慈悲柔软,甚至可以说极端理智。
他非常认同决议,坚持认为既然封印了大荒怪物,人间就不该再存在凌驾于人类力量之上的势力,恐滋生新的“怪物”。
姜韧怎么想都不会想到他的身上去。
也不知道燕澜此番决定下凡,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应有许多目的:纠错,寻物,拨乱反正,重修连环封印,平定极北之海,惩治石心人,重新关闭两界通道……
但一定有一个目的,是为了他。
姜韧才会又悲又喜又怕。
悲的是自己竟然参与做局害了他。
喜的是,他竟会记挂着一个小神的失踪,愿为他刨根究底。
怕的是,他不会原谅他这些年在人间所做的错事。
……
绝渡逢舟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站在夜枭谷的远处,通过契约和姜拂衣联络:“现在万象巫的情况怎么样?”
——“燕澜说要重新调查三长老盗窃藏宝阁的事情,大祭司给他三天时间,三日后的早上,将会召开族老会,公审三长老……应该是打算公审燕澜,不知道会对燕澜做什么。”
和绝渡逢舟估算的一样,大祭司也想为燕澜争取一些时间,至少给他接受这一切的时间:“燕澜呢?”
——“他的眼睛应是极痛,闭得很紧,意识浑浑噩噩,不知是睡,还是昏。”
绝渡逢舟叹气:“眼睛痛,是他的心魔造成的,燕澜此时心境大乱,心魔力量不断激增,妄图从后灵境冲出,眼睛当然会痛。”
——“魔神之前也生出了心魔?”
绝渡逢舟道:“不然你以为他是如何堕魔的?巫族那些人,一边胆大包天,一边又诚惶诚恐。将刚出生的婴儿剜眼取血,并不是他们亲自动手,利用的是从大狱里逃出的小怪物,这样万一神族有感知,能够推到怪物头上。选择生剜,目的也是让他们生出心魔,觉得心魔一出,就能斩断他们和神族的感应。哪怕处决他们,也要选择残忍的方式,逼出他们的心魔,让神族知道堕神该杀。”
比如姜韧,最后的最后,还要将他扔进极北之海里,不敢亲自动手终结他。
“其实全是自己吓自己,人间和神域之间的通道已经彻底切断,神族通过天灯下凡之后,会在人间发生什么,连天灯的主人长明神都感知不到。但正是由于他们的畏惧之心,姜韧才能捡一条命,只可惜啊,他最终还是彻底堕了魔。”
——“我相信燕澜控制得住。”
绝渡逢舟劝她不要掉以轻心:“燕澜的确是比姜韧强很多,但这意味着,他的心魔也比姜韧的心魔更加强悍。而且燕澜比姜韧更重感情,已经比姜韧伤的更重。”
姜拂衣半响没说话。
绝渡逢舟听见动静,朝夜枭谷的方向望过去。
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终于逐渐松弛下来。
“姜韧强行出关了,以他的状态,赶到万象巫,以及冲破万象巫附近的结界都需要时间,姜姑娘尽量拖延。”
——“前辈,魔神赶来,我们的胜算有多大?或者说,巫族那几位族老,究竟有多厉害?若这会影响到您的天赋,您可以不回答。”
绝渡逢舟沉默了会儿:“坐镇巫族的三位隐世族老,基本都是人仙巅峰的秘法师,单独拎出来,没一个打得过剑笙,合起来却不容小觑,且万象巫是他们的地盘,手中应该还有小怪物……不过,最大的危机来自于那位世外族老,不知道他会不会出现,此人已经突破正常人族的寿元极限,估摸着一千九百多岁了吧。”
——“他是不是得了魔神的血泉?大祭司口中的成功一半?”
绝渡逢舟说了声“对”:“虽不像漆随梦已经完全融合,却也不容小觑,如今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没人知道,姜韧也是因为忌惮着他,才一直隐藏起来。”
——“我知道了。”
“孩子,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绝渡逢舟感叹道,“我不善武力,除了赠你一线生机,其他做不了什么。且为了天赋长存,生机不灭,我是时候自斩因果,继续去游戏人间了,咱们日后有缘再见。”
——“前辈大恩,我和燕澜没齿难忘,咱们有缘再见。”
话音落下半响,绝渡逢舟还想再次开口,请她照顾好燕澜,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一直以来,绝渡逢舟都认为燕澜遭遇的不幸,他是需要负责任的。
若非他主动救下姜韧,巫族很可能因为畏惧,选择放弃他们的改造计划,也就不会有燕澜的下凡。
因此自燕澜幼年之时,就对他格外照顾。
这心啊,一旦付出太多,就难免会对自己的“心血”产生情感。
而世间所有的牵绊,皆由情感而生。
情丝不单指男女之情,任何一种情感,都似丝线一般。
最终丝线交缠,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绝渡逢舟被这张网困住了十几二十年,对于他漫长的生命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
却令他开始思考起人生在世的意义。
多么可怕啊。
绝渡逢舟独自立在魔国的旷野之中,吹了许久的凉风。
最终,他“破网”而出,逐渐变幻了一副崭新的容貌,唯独眉骨处的那一枝迎春花一如往常。
他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朝着与万象巫相反的地方渐行渐远。
……
三日后。
月色未褪,黎明将至。
宫殿外,有人来报:“少君,大祭司让我来告知您,半个时辰后对三长老的审判,将从刑罚堂,转到祭祀大殿,还请少君提早做好准备,注意仪态,莫要误了时辰。”
姜拂衣知道他们的祭祀大殿,是在二层的露天广场上,下方的巫族族民都能看得到。
她扭头看向软榻上侧躺着的燕澜。
这三天,燕澜就这么平静的躺着休息。
姜拂衣知道他在压制心魔,想帮忙,又害怕弄巧成拙。
只在他身边陪伴着,从不曾出声打扰过他。
“少君?”
燕澜终于睁开眼睛:“知道了,退下吧。”
报信之人:“是。”
等他退下后,燕澜缓缓坐起身,穿靴下床。
姜拂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观察他与心魔抗争的结果。
燕澜取下衣架上的长袍:“阿拂,我想换衣裳。”
姜拂衣“哦”了一声,走到他面前去,帮他脱寝衣,近距离观察更好。
燕澜愣了一下,他是想告诉姜拂衣背过身,并不是喊她来帮忙。
回忆起来,自己身上这件寝衣,正是姜拂衣帮他换上的。
燕澜稍作迟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垂眸看着她头顶的发缝。
姜拂衣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异常,松了口气。
等衣裳穿好之后,姜拂衣见他习惯性的戴上象征少君身份的面具,又取下来,扔去一边。
她说:“带上你的面具,陪我去一个地方。”
燕澜微微怔,听话的将面具捡起来,重新戴上之后才问:“你想去哪里?”
姜拂衣拉着他迈出了寝殿:“跟我走就是了。”
一路上遇到不少巫族护卫,满口恭敬的“少君”、“圣女”,看得出来,他们的恭敬是真心实意的。
这巫族内,知道真相,知道稍后将会发生变故的人寥寥无几。
仍是一片岁月静好。
两人踏着月色走在游廊里,姜拂衣说道:“一千年前,闻人氏找不到巫族作恶的证据,选来选去,竟拿巫族的宝物为名头发动鸢南之战,最终落下个贪婪的名声,你知道原因么?”
燕澜如今再听鸢南之战,心中五味杂陈:“因为唯有贪婪,才能得到云巅各大势力不遗余力的支持。世间无人不贪婪,然而碍于巫族声望,各大势力不愿意败坏自己的名声,但闻人氏既然站出来承担了骂名,他们求之不得,冲锋陷阵,力求能分一杯羹。”
姜拂衣不得不说,闻人氏的先祖是懂人性的,且还豁得出去。
而姜拂衣从中得到的启示就是,若想对付不要脸的人,就必须比他们更不要脸。
姜拂衣仰头看他:“燕澜,我认为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老实的去大殿等待他们对你出招。”
燕澜:“嗯?”
姜拂衣:“必须化被动为主动,反客为主,打乱他们的计划。”
燕澜根本无法思考,一思考眼睛就痛的厉害,头昏脑涨,全都听她的:“你想怎么做?”
姜拂衣先不解释:“身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从现在起,你我性命相连,荣辱与共,对不对?”
燕澜:“对。”
姜拂衣:“那我有没有权利为我们两个做决定?自作主张?”
燕澜点头:“当然有。”
姜拂衣说了声“很好”:“既然如此,接下来你要听我的话。”
燕澜应下:“好,你说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两人说着话,走到藏宝阁门外。
姜拂衣一把将燕澜推进了藏宝阁中。
少君入内,门外的守卫无人敢拦。
姜拂衣曾经听柳藏酒讲过巫族的藏宝阁,一座高塔,内里的藏宝浩瀚的似海洋一般。
今日亲眼瞧见,仍不免赞叹一声壮观。
不说别的,单是极品剑石,堆的像是一座山。
姜拂衣指着周围环形的陈列架:“打破这些柜子的封印,我猜应该难不倒你吧?”
燕澜终于蹙起眉:“阿拂,你是想……”
姜拂衣冷笑道:“你不是要想证明三长老不是盗宝的人吗,咱们将宝物全盗了,族民自然知道三长老是冤枉的。他们不是想要安个叛族罪给你吗,反正无法辩解,不如先叛了再说,这样你一点都不冤枉,也就犯不着和这群无耻之徒生气,还能将他们气的自乱阵脚。否则争辩不过他们,还要看着他们成竹在胸气定神闲的模样,你心胸宽阔,能忍人所不能忍,我可气不过,你难道想看我被他们气死不成?”
燕澜:“……”
姜拂衣继续劝他:“这些宝物多半都是神族留下来的,你拿走原本就是物归原主,何错之有?再一个,纵横道的成员并不知道背后的金主是巫族,我们盗走巫族宝库的事情,肯定是会传出去的,我已经通过一个可靠之人,偷偷转告闻人,让他散布消息出去,说纵横道的首领就是我们俩。有奶就是娘,你猜纵横道还会不会再听真首领的话?至少咱们逃出去之后,不必遭受纵横道的追杀,切断了他们一条后路。”
燕澜抿唇不语。
姜拂衣解下手腕上的同归:“谁都知道你做不来这种无耻的勾当,那几个老东西才不防着你。但他们错就错在不了解我的人品……”
或者不相信燕澜竟然会看上这么一个道德败坏的烂人。
姜拂衣摇着手里的铃铛,“你若不想看我被气死,就听我的话,打开封印,我来盗。”
燕澜摇头:“不用了。”
姜拂衣正想再劝,只见他解下腰间坠着珍珠的同归,向中空的宝塔上方一抛。
燕澜先封了藏宝阁的大门,随后闭眼掐诀。
宝塔内部刮起一道旋风,一排排的环形陈列柜开始震动,幅度增长极快。
嘭!
封印被冲开!
叮铃咣当,从下层至上层,陈列柜里的宝物纷纷飞出,被旋风卷入,有序的涌入同归之中。
姜拂衣手中的铃铛,重量逐渐增加,沉的她不得不施展术法。
幸好同归是神族的储物法宝,若是换成普通的储物法器,早就爆了。
但同归也不能盛放太久,逃离巫族之后,需要立刻取出来,重新找个地方存放。
藏宝阁的异动,如地震一般,惊醒了万象巫内所有尚在梦乡中的巫族人。
附近的守卫慌忙涌来,却都被困在门外。
众长老也纷纷赶至,本想破门而入,却从看守的护卫口中得知,方才入内的只有燕澜和姜拂衣,动静应是燕澜造成的。
于是众长老停下动作,先喊道:“少君?少君??”
无人应答,藏宝阁仍在剧烈震动。
久关的铜门轰然开启,族老愤怒的声音从铜门传递而出:“燕澜,你在做什么?!”
燕澜收回同归,提着沉甸甸快要爆开的铃铛,开启塔门,面对一众熟悉的面孔,缓缓开口:“如您所希望的,我正在叛族。”
第107章
姜拂衣摩挲着手里的铃铛,心里总算舒坦了点儿。
待在万象巫的这几天,真要将她给憋坏了,照顾着燕澜的情绪,还不能发作。
她看向塔门。
塔门虽被燕澜开启,但结界仍在。
众人摸不清楚状况,多数处于懵怔的状态。
气急败坏的族老又警告道:“你有本事盗,难道认为自己还有本事逃出去?万象巫外,早将九道防御结界全部开启,想当年鸢南之战,结合整个云巅国最强的势力都攻不进来,而你所有的秘法皆为我们所授,你凭什么?”
燕澜置若罔闻,当着众人的面,在姜拂衣面前半蹲下来。
他将手里提着的铃铛,系到姜拂衣的腰间:“阿拂,小心保管,我已经给同归施了秘术,铃铛若是损毁,里面的宝物也会随之损毁。”
姜拂衣垂眸看着他的发髻,明白了他的意图。
话是说给族老听的,这两个铃铛,如今成了她的保命护身符。
这或许才是燕澜盗宝如此干脆的原因。
系好铃铛,他抬头看向姜拂衣,虽不曾开口,心中的期盼全都写在了眼睛里。
燕澜从来都将生死看淡,希望她不要太执着,且顾着自己的命,留着和母亲相见。
姜拂衣目光微沉,等他站起身,倏然拉起他的手腕,想将自己那枚铃铛系到他的手腕上。
燕澜试图挣扎:“你……”
姜拂衣问道:“那根簪子你做好了么?”
燕澜的声音顿住。
姜拂衣仰头看他一眼:“我认识的燕澜,从来不是个半途而废之人。”
燕澜原本僵硬的手臂逐渐放松,看着她将红绳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你知道?”
情感之事,姜拂衣是比较迟钝,但他表现的那么明显,不懂的是傻子。
姜拂衣虽然觉得外公孜孜不倦,去寻找一个令他心动和心碎的人,纯属是闲得发慌。
但又不否认,她对自身也充满了好奇。
且她比外公幸运,不必主动寻找,身边就有一个不错的人选,一直在帮助她探索自身。
铃铛已经系好了,姜拂衣轻轻拨了下,根本拨不动:“我只知道有人想送我一根簪子,有话想对我说。”
燕澜微微抬起手臂,望着手腕上的红绳:“但那其实是巫族的习俗……”
姜拂衣轻笑:“赠送礼物全凭心意,和习俗有什么关系,你可不要用这种理由搪塞过去。”
嗡……!
塔门结界被族老远程所破,但塔外的众人仍然不曾入内。
“少君?”大长老愁姑眉头深锁,纳闷着喊他一声。
不明白一贯懂事的燕澜,为何突然和族老闹起矛盾。
更不懂他和姜拂衣是唱的哪一出。
在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两人之间不简单,他们不是兄妹吗?
休容来得晚,站在后排,已然反应过来,原来燕澜之前说的,那惯会看碟下菜的女子,竟然是姜拂衣。
她问身旁的猎鹿:“燕澜和姜姑娘的事儿,你知道么?”
猎鹿摇摇头。
族老的声音再次传出:“你们没看清楚?姜拂衣并非我们巫族人,她是从神族封印里逃出来的大荒怪物,而我们的少君受她蛊惑,早已做出叛族之事。你们不将他二人拿下,夺回我族宝物,还愣着作甚!”
一片哗然。
姜拂衣不是巫族人,一点儿不奇怪。
这位圣女原本就是半路冒出来的,剑笙一贯行事不着调,喜欢乱来。
但大荒怪物混成了他们巫族的圣女,可真是匪夷所思。
姜拂衣嗤笑一声,她正是要将燕澜的罪名往自己身上引:“你说我是怪物我就是怪物?不久之前,整个白鹭城各门各派那么多修行者,多少双眼睛亲眼看着我借用凤凰神威,将飞凰山引去了东海,你说我是怪物,问没问过同样身怀凤凰血脉的女凰大人?”
“族老。”六长老重鸣是位巫蛊师,白鹭城他也去了,俨然觉得族老在胡言乱语,“圣女……姜姑娘不可能是怪物。”
族老不与他理论,质问道:“姜拂衣,你敢不敢回答,你是不是石心人?”
姜拂衣坦然点头:“没错,我是石心人。”
族老居高临下,指向她:“那你还敢大言不惭的说自己不是怪物?”
姜拂衣摊手:“为何不敢,九天神族留下的《归墟志》里,可有记载我们石心人了?哦,你说第一册 内被撕掉的那几页?那不是无名怪物吗?”
当众说出“无名怪物”四个字,显然是踩痛了族老的尾巴。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铜门飞出,轰,落在了藏宝阁的塔顶。
不等他施展秘法,向塔内施压,燕澜已经扣住姜拂衣的肩膀:“遁!”
遁地术接瞬移术,两人离开了藏宝阁,去到外面空地上,出现在巫族众人的后方。
众人纷纷转身,原本后排站着的休容和猎鹿,变成了最前排。
猎鹿紧紧绷着下颚线,脸色难看至极。
姜拂衣则仰头看向塔顶,站着一位包裹严实的男人,戴着诡异的面具,极标准的巫族装扮。
巫族这三位隐世长老,分别精通法阵、蛊毒、妖兽。
眼前这个耐性最差,脾气比较暴躁之人,应该是精通蛊毒之术的族老封厌。
封厌负手立于塔顶,目光在两人身上的铃铛之间流转。
想直接动手,又怕损坏了宝物,不得不先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燕澜,你偷盗藏宝阁罪证确凿,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我们巫族的少君!宝物交出来,我们会考虑从轻发落,否则这叛族之刑,除你之外,身为圣女的姜拂衣也要一起承担,希望你考虑清楚!”
万象巫的二层,没有巫族的平民,汇集的都是贵族,二长老嵇武虽然搞不懂,却跟着族老的话说:“没错,不管姜拂衣是不是大荒怪物,燕澜已经受她蛊惑……”
“父亲!”猎鹿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嵇武向来听儿子的话,讪讪退了回去。
一直以来,他对燕澜其实没有任何的不满,只是自己的儿子突然要和燕澜争,他自然要帮着儿子。
休容看向身旁的猎鹿,秘法传音:“都闹成这样了,叛族罪是什么刑罚你知不知道?还不肯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猎鹿头痛得很。
如今的场面,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几年前,大祭司将他领去族老面前,告诉他纵横道的事儿,以及这五千年来巫族抓捕无名怪物,改造巫族血统的秘密。
猎鹿险些晕过去。
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燕澜,求族老千万要瞒着燕澜。
他太了解燕澜的性格,绝对无法接受此事,才不想让燕澜当这个少君。
但猎鹿以为,燕澜若不肯接受,族老最多寻个理由,卸掉他的少君之位,将他给囚禁起来。
以免燕澜太过正直,对外人泄露族中这桩丑事。
这几日,甚至包括昨夜,猎鹿都在想着该怎样劝服燕澜,先向族老低头。
没想到一大早,燕澜就将事情闹成这般局面。
甚至还将族中的丑闻,轻易告诉外族人。
猎鹿发现自己不太了解燕澜了。
他禁不住看一眼姜拂衣,怀疑她是不是真如族老之言,给燕澜下了迷魂汤。
猎鹿面色凝重的上前一步:“燕澜,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巫族人,受巫族养育栽培之恩……”
最重要的是,亲人、挚爱、挚友都在这里,不然猎鹿也想一走了之,“你可以置之不理,但盗走族中根基,和族中作对,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姜拂衣瞧见猎鹿瞥了下自己,并没有出声辩解。
当前形势,直接在众人面前,指责族老残害神族,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燕澜的身份还是巫族人,是眼前这些长老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自家小辈被女人哄骗而盗宝,他们会有恻隐之心。
认为燕澜没错,错在姜拂衣。
但如果说出燕澜是被族老残害的神族,他们若不信,就会觉得燕澜已经疯了,想致他们于死地,从而下狠手。
若是相信,实在无法预料他们的反应。
姜拂衣传音给燕澜:“从夜枭谷来万象巫,知道今晨审判,魔神应该快要到了,族老既想培养猎鹿,肯定希望看到他与你彻底决裂,你和猎鹿争执几句,尽量拖延时间。”
燕澜没有精力争执,也不曾回应。
姜拂衣如今也不是很能理解他的心思。
罢了,她自己想办法拖延。
燕澜抬头看向封厌:“族老,如果我将宝物还回去,你们会不会放过姜拂衣?”
姜拂衣皱了下眉。
封厌的恼怒之下,其实藏着一抹畏惧。
他盯着燕澜的红眼珠,告诉自己燕澜早已是个寻常凡人,才敢说:“当然,我会做主放她离开。”
燕澜“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话。
广场上顿时变的极为静谧。
封厌:“燕……”
姜拂衣故意撩着腰间的铃铛:“嘘。”
封厌唯有闭上嘴。
又过去许久,封厌忍无可忍:“燕澜,你究竟考虑好了没有?你自小有主见,说一不二,如今为何变得这般优柔寡断?”
燕澜道:“此事根本不必考虑,你既知道我说一不二,选择盗走宝物,就不可能还回去。何况你放她走,她也不会走。”
封厌的火气又蹭蹭窜了出来:“那你半天不说话是在做什么?”
燕澜已经察觉到结界波动,如实回答:“很明显,我在尽量拖延时间。”
第108章
姜拂衣微微怔,燕澜会这样直白的说出来,魔神应该已经抵达了。
燕澜会比族老还清楚,因为在九道结界之外,他从前布置了驱赶鸟类的法阵,恰好派上了用途。
至于魔神,他是从巫族走出去的。
万象巫外那九道结界,对他来说,难度应该不算太大。
且休容的父亲沈云竹,在巫族潜伏多年,正是为了拆解万象巫。
他会帮忙。
而封厌险些被燕澜这幅态度给气死:“好的很,我也不会再给你留任何情面,猎鹿,你还不动手!”
猎鹿为难:“族老,能不能让我私下里再和少君聊一聊?”
封厌寒声道:“你顾念他,他可顾念过你?这几日你数次去寝宫求见他,他何时理你了?”
猎鹿以为燕澜怪他早知此事,却一直隐瞒,着急和燕澜以密语商量:“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能不能听我一次劝,就这一次,不要将事情越闹越大了,不要让我难做……”
燕澜截断传音,直接开口:“你不必顾念我,猎鹿,无论任何时候,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可以了。”
猎鹿这次是真的动了火气:“你就非得刁难我?你的原则最重要,旁的都要靠边站了是不是?”
封厌催促:“都说了他已被怪物蛊惑,走火入魔,即使宝物损坏,今日也要将燕澜擒下,以免他在外败坏我族声誉。”
休容暗暗蹙眉,燕澜的金色天赋存疑,猎鹿的天赋,是在场众人中最优秀的。
但他毕竟年轻,修为比不上她母亲等几位长老,族老为何非点名让猎鹿去对付燕澜?
休容传音:“猎鹿,不对劲,你先不要动手。”
猎鹿拳头攥的咯吱响:“可是我真想打醒他!”
休容不这样认为:“你该清楚,我比你更了解燕澜。我觉得他现在很清醒,终于有了防人之心,防备着我们所有人。”
从前他们与燕澜为敌,哪怕将他逼迫的极为难堪,他也从来没对他们表现出防备之心,“你虽不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但我觉着,燕澜三天前知道的,和你三年前知道的,似乎不太一样。
猎鹿微微怔:“什么意思?”
休容回忆:“三天前,燕澜从魔鬼沼淋着大雨回来,问的是你知道多少,这说明他心中认为,你未必知道全貌。再瞧族老的态度,分明是故意在挑拨你们。”
猎鹿逐渐平静。
或许休容是对的,燕澜不是反应过激,而是知道了别的事情?
封厌的声音压下来:“猎鹿,你打算等燕澜的救兵来了之后,族人死一片,才肯动手?”
猎鹿心中疑惑更深:“少君等的救兵,除了魔鬼沼那位还能是谁?魔鬼沼那位再离谱,也不会杀自己的族人吧?”
封厌解释:“燕澜的救兵不是剑笙,剑笙早知道他站在了大荒怪物的一边,已经和他彻底断绝了父子关系。”
燕澜眼眸微黯。
姜拂衣挨近他一些:“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燕澜摇摇头:“我没事。”
没事才怪,姜拂衣知道和剑笙的父子之情,最能刺激到他。
巫族族老杀了燕澜在人间的父母,让他认剑笙为父,估计存的也是这样的心思。
姜拂衣本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背后似有异动,猜测是冲着她和燕澜的铃铛而来。
正要出剑,燕澜已经掐起了手诀。
“嘭”的几声,周围结出熟悉的金色的光盾,将他二人护住。
突袭而来的黑影,撞在燕澜的光盾上,“滋”的一声,在朝阳下冒出了烟。
封厌凝视那些金色光盾:“你既然叛族,与我们割裂,是不是要将我们的东西还回来?”
指的是燕澜手中的寄魂。
除了点天灯,寄魂里封存着巫族先祖的金色天赋力量,能够当做法宝使用。
这几面光盾,其中就蕴含了寄魂的力量。
姜拂衣哂笑:“你们的东西?你们的天赋难道不是神族赐予的?”
话是这样说,她不安的望了燕澜一眼,不确定以他的性格,会不会将寄魂还回去。
和藏宝阁内神族留下的财富相比,使用寄魂,确实有些像是窃取巫族人的力量。
但燕澜并没有什么反应:“是你们亲手给我的,就已经归属于我。”
“回来!”封厌朝着寄魂厉喝。
然而光盾动也不动。
燕澜将寄魂唤醒之后,以意识与它沟通:“你可知道这些?”
寄魂还处于懵愣的状态:“什么?”
燕澜道:“巫族窃取神族血泉之事……”
寄魂初听个大概,受到的惊吓不小,战战兢兢地表忠心:“主人,我真不知道这事儿,我从前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他们又防着我,怎么会让我知道?我就说真奇怪,从前我寄生在历任少君的魂魄里,明明吃的很饱还整天犯迷糊,自从跟了您之后,无法寄生您,饥一顿饱一顿的吃兽魂,竟然精力充沛,原来您竟然是神族……”
燕澜不知在想什么,没有搭理它。
这时候,从族老的铜门神殿里,又传出一个声音:“封厌,有一股力量正在试图穿透结界,别磨蹭了,先抓住燕澜再说。”
封厌闻言骤然出手,一道黑气从他周身逸散而出,俯冲而下。
一股黑气有着极强的腐蚀气息,下方不少人退后了几步,生怕被溅射到。
不知燕澜的盾能不能挡得住,姜拂衣并拢两指,召唤出小医剑,从光盾穿出,飞向那股黑气。
医克制毒,先化了他的毒再说。
嗖!
不等小医剑对上黑气,一柄长剑破空而来,速度快到划出一道流火。
剑气纵横,掀起罡风,不仅拦下了封厌的力量,还霸道的朝塔顶反攻,将封厌从塔顶逼退下来。
众人对这突然闯入的剑,反应不大,因为不少人认出来:“剑笙的剑?”
姜拂衣知道这是亦孤行的苦海剑,魔神来了,亦孤行当然会来。
之前这柄苦海剑被魔气腐蚀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经过凡迹星的洗过,露出了本来面目,依然是熟悉的潦草外观。
他人未突破结界,剑先穿透而来。
剑光掩映之下,亦孤行几个瞬移出现在封厌附近,握住剑柄,朝他扫横。
剑气竟是波浪的形状,伴着海啸声音,涌向封厌。
巨力扑面而来,封厌心中一骇,迅速掐诀,原地消失。
剑起掠过没有宝物坐镇的塔楼,如遭洪水冲刷,瓦砾翻飞。
塔下聚集的众人,轰然散开。
此时才见到有外人入侵,与方才面对燕澜这个“敌人”完全不同,迅速将他包围。
“何人擅闯?”
“夜枭谷,亦孤行。”
亦孤行持着苦海剑,灰白长发被剑气激的飘散,自半空落下,落在巫族众长老的包围之中。
剑尖指向封厌的方向,与他形成僵持。
封厌脸色铁青:“你是怎么进来的?”
亦孤行一语双关:“不要将你们的结界,想的那么密不透风,毕竟这世上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说完之后,亦孤行隔着人群罅隙,看向姜拂衣:“我们来晚了,没事吧?”
姜拂衣见到母亲的心剑,稍微舒了一口气:“我们没事,您来的刚刚好,多谢。”
随后,她朝向亦孤行赶来的方位望过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魔神应该也穿进来了才对。
然而魔神颇为怅惘的声音,却从相反的方向传来:“一千五百年了,万象巫竟然还是老样子,一点进步也没有,只能叹一声物是人非,令人唏嘘。”
姜拂衣循声望向远处宫殿的屋顶,那座宫殿,似乎正是族老所在的铜门。
姜韧披着厚实的黑色裘衣,踩在代表巫族权威的铜门屋脊上。
他本尊和姜拂衣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颀长清瘦,不只是相貌,连眼底都透着内敛柔和,没有一点儿魔修的样子,也难怪能骗的过温柔乡那么多年。
但属于地仙中境的强势气场摆在那里,哪怕外强中干,是个纸老虎,也足够糊弄人。
“夜枭谷的魔神?”
“地仙?”
“听说他步入地仙很多年了。”
“咦,大祭司人呢?”
巫族众人只能等待族老指令,不敢妄动。
姜韧的视线,起初在燕澜和姜拂衣之间移动了好几次。
燕澜捏着眉心,不知在艰难的思考什么,并未看他。
姜韧的目光,便落在了姜拂衣的脸上,瞧见她脸上有一些窘迫:“上次白鹭城外分别时,我曾经说过,你迟早都会理解我的,只是不曾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姜拂衣是理解了一些,也颇感慨,但魔神这幅欣慰的模样,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前辈难道认为我该对您道歉?”
姜韧道:“你对父亲那般无礼,难道不欠一个道歉?”
姜拂衣真无语了,剑都没有,从哪儿认定是她父亲:“我承认上次对您是有一些误解,但您以魔元洗剑四百多年,令我娘遭受反噬,疯癫加重,是不是事实?”
姜韧:“是,但我告诉过你,我是为了救她。”
姜拂衣理解不了:“我娘与您道不同,不愿意帮您,不肯赠剑给您,也是事实吧?”
姜韧沉默了下:“是。”
姜拂衣: “那我之前数落您数落错了?而您今日会来,依照绝渡逢舟的说辞,是您先害了燕澜,自觉亏欠他,和我并无直接关系,凭这就想让我感恩戴德?”
一码归一码,一句道谢简单,感恩就免了。
姜韧见她这幅明算账的模样,笑了一声:“你和你的母亲,真是毫无相似之处,也一点都不像我,挺好的,这样的性格,才不容易吃亏。”
姜拂衣皱了皱眉。
而此时,姜韧脚下的铜门宫殿里,一人踱步而出,站在殿前,转身朝屋顶行礼:“前辈,您竟亲自来了?”
这声音,正是方才提醒封厌尽快下手之人。
既然喊前辈,说明依然是三位族老之一,并不是窃夺姜韧神力的那个“半成品”。
姜韧微微垂眸看他:“你们三个族老一贯秤不离砣,为何少了一个。”
姜拂衣扭头望向魔鬼沼,另一个族老,估计去给漆随梦洗脑去了。
但剑笙应该不会轻易让他接近漆随梦。
姜拂衣和绝渡逢舟都认为,剑笙不会坐视不理,他这些年按兵不动,就是在等两个孩子长大。
但剑笙会做什么,和漆随梦的选择有关系。
而漆随梦的选择,比猎鹿重要的多。
这几日,姜拂衣通过沧佑剑,能感觉到漆随梦的心境非常混乱。
她也曾想过前往魔鬼沼,和漆随梦谈一谈。
却又不想影响他,或者说强迫他。
正如漆随梦所言,她劝他,他一定听。
但他会憋在心里,迟早憋出心魔。
不过,以姜拂衣对漆随梦的了解,即使他不帮忙,估计也不会出来捣乱。
从前北境那个小乞丐,心中虽然充满怨愤,好像也没有无缘无故,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但姜拂衣不敢打包票。
毕竟漆随梦以往做事的一切准则,都是为了活下去,过上好日子。
早知道,姜拂衣住在闻人府的那几日,该让闻人不弃尝试着敲她几尺子,看看能不能回忆起和漆随梦从前的过往。
如今也就不会那么难猜。
这又令姜拂衣想起来另一件事。
漆随梦自从恢复记忆以后,面对她的疏远,即使黯然神伤,也从来没提过让她也去接受真言尺的敲打。
大概是被真言尺敲打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这小子也是懂得为别人着想的。
所以被无上夷洗掉记忆之后,那个善良忠厚的漆随梦,未必都是被塑造出来的假象。
第109章
黑雀掠过魔鬼沼,剑笙接过传递来的信笺,展开看罢,又望向洞外。
漆随梦背靠一株枯树,独坐了三天。
那枚能够令无上夷脱困的阵令,依旧摆在他的眼前。
今天早上,漆随梦反复将阵令拿起来好几次,又犹豫着扔了回去。
剑笙从山洞里走出来:“儿子,万象巫那边开战在即,留给你做决定的时间不多了。”
漆随梦气恼的站起身:“你自己都无法做选择的难题,为何要来难为我?”
剑笙指着自己:“因为我是个将人生搞的一团糟的窝囊废啊,你莫不是想要像我一样?”
漆随梦:“……”
剑笙又说:“我这一生没做对过几件事,自认为最正确的一次,就是盗走你,丢掉你,交由天道来决定你的秉性,你确定想让我再替你选择一次?”
漆随梦闭上了嘴。
“剑笙。”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外围传了进来。
此人乃是三族老之一的方陷微,法阵精通,然而剑笙在魔鬼沼设下的阵,三天了,她始终无法破解。
之前剑笙总是一拂袖,将她的声音隔绝,不准她来影响漆随梦。
今次剑笙回应了她:“我说过,我在魔鬼沼一天,不许你们踏足此地。”
方陷微笑道:“可是你也违背誓言了,当初我们告诉你救治漆随梦的办法时,你曾发过誓,只要救活你的儿子,你永远不会说出我族的改造计划,不会对我们动手,否则,漆随梦将死无葬身之地。”
漆随梦看向剑笙。
剑笙冷笑:“当时我并不知你们口中的无名怪物,竟是诓骗神族。”
方陷微说道:“其实都一样,九天神族的命是命,大荒怪物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剑笙懒得和她争执:“不是我告诉燕澜的,是你们管理纵横道失误,被燕澜猜出来的。”
方陷微道:“事已至此,暴露的原因已经无所谓了。关键是漆随梦到了该站出来表态的时候。”
漆随梦禁不住齿冷:“为何会有你们这般无耻的人?”
总觉得自小见惯了恶人,不曾想和这些人比起来,不过是毛毛雨。
方陷微叹息:“没有我们行无耻之事,你早就死了。没有祖上的心狠手辣,我们也早就断了传承。”
剑笙忍不住想笑:“这般可笑的传承,倒真不如早些断了好。”
方陷微反问:“你怨我们无情,可我们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咱们那位窃了神力的祖宗还活着,小辈除了听话还能做什么?反抗得了?将他公之于众,外人会不会把祖宗的恶行与我族区分开,赞扬咱们大义灭亲?”
剑笙知道他们都是被迫上的这艘船,但真是为种族延续考虑,还是怕死才臣服,那就不得而知了。
方陷微道:“我们这次点天灯,改造漆随梦,是被迫,也同样揣着私心。至少我很希望漆随梦能够成功,胜过那位祖宗,最终除掉他,我族才能逐渐回到正轨上,你说是不是?”
剑笙听出她尾音里的恨意,并不怀疑她是演戏。
剑笙看向漆随梦:“和她比起来,无上夷是不是优秀多了?不知情之前执迷不悟,一旦知错,不逃避,立刻要去纠正。而咱们这位族老,想要纠正一个错误,竟然不惜去犯下另一个更大的错误。”
方陷微不生气:“我们都不过是被命运推着走的凡人罢了,不必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才会活的自在一些。漆随梦,无论你有任何想法,既被推到了这个位置,先接受,等有能力之后再反抗,才是明智之举。”
漆随梦听见“被推到这个位置”,心头像是被针扎过。
想起剑笙数落他随波逐流。
这两天,漆随梦冷静下来,总是很想反驳。
他或许是很无能,但从来不曾随波逐流,自小憋着一口气,反抗命运待他的不公。
不然,他根本无法从北境走到神都去。
现在才知道,待他不公的不是命运,而是巫族的阴谋。
即使巫族给他铺就的锦绣之路,和乞丐截然相反,实际上并没两样。
从前无力抗争,时常遭人所伤。
如今无力抗争,被逼着去杀人投诚。
都是无能为力的结果。
唯有一样东西,可以真正由他支配,就是他的沧佑剑。
漆随梦弯下腰,捡起那枚阵令,搁在掌心里摩挲。
一无所有,卑贱如泥,和野狗抢饭吃的日子,他都曾经经历过。
还怕什么跌落谷底?
更何况,大海的女儿,会永远守护他。
……
万象巫里。
自从魔神来到,场面就变得异常“和谐”。
原先嚣张跋扈的封厌被亦孤行的剑远远指着,一动不动。
另一个名叫温禁的族老,恭敬的立在铜门外。
姜韧仍站在建筑的最高处,看似神态悠闲,却不敢掉以轻心:“我来了许久,逐影,你还不打算现身?”
无人回应。
巫族人都在想这个逐影是谁。
姜韧继续道:“你忘记我是谁了?要不要我提醒你?想当年,我还是你们巫族少君之子时,你就已经贵为族老,四百多岁,寿元将近,自愿成为试验品……窃夺我的血泉,将我处决之后,没多久,你也跟着销声匿迹。如今一千五百年过去,出来让我鉴赏一下,揣着我的神力,你本事如何。”
等他话音落下,巫族众人半响反应不过来。
反应过来的,也没当回事。
魔神的话,哪里能信。
唯有猎鹿愣了片刻后,倏地想通了燕澜的症结所在。
他瞳孔骤然紧缩,想看向燕澜求证,却又像是被定了身,动弹不得。
身旁的休容瞧他这幅模样,心头跟着一骇。
姜拂衣观察周围,一切平静。
只要那个“半成品”不出现,他们离开万象巫应是很轻松的事情。
姜拂衣曲起手肘,碰了碰燕澜的手臂:“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成功一半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何判断的?”
燕澜恍惚回神:“我不清楚。”
姜拂衣问:“那你怎么知道漆随梦成功了?”
燕澜:“凭感觉。”
姜拂衣:“你从哪儿感觉的?”
燕澜猜测:“从他的眼睛突然失去色彩。”
姜拂衣纳闷:“九天神族看不到色彩?”
燕澜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处异常,应该是个转折点。”
姜拂衣听他一解释,心头忽然堵得慌:“如此说起来,是我的沧佑剑踢出了他识海里的魔元碎片,帮他彻底融合了你的血泉。”
燕澜摇了摇头:“他不融合,血泉我也拿不回来,与你无关,不要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
姜拂衣自责也没用:“说起来,那枚魔元碎片阻碍了漆随梦融合,肯定不是你爹放进去的,究竟是谁放进去的?”
燕澜抬头看一眼姜韧:“咱们最初的猜测应该没错,是魔神的手笔。绝渡逢舟不是说因为救了他,才害了我。巫族这次点天灯,他肯定暗中有出力。”
姜拂衣不懂:“他究竟图什么?”
燕澜:“夺舍。”
巫族会先编造个“剑灵下凡,等剑灵适应人间,没有风险之后,神君再下凡”的谎言,必定是有用意的。
目的应是为了方便漆随梦中途被夺舍,有个说法。
那枚魔元碎片,应该和姜韧身上的魔气同源,方便他夺舍。
燕澜望向姜韧,从传音转为直说:“如果漆随梦不曾被我父亲偷走,估计早已被魔神夺舍,你的沧佑剑将那枚碎片踢出去,确实是救了漆随梦一命,他将血泉完全融合之后,无法再被夺舍。”
姜韧不太敢和燕澜对视:“从漆随梦丢掉那时,我就已经放弃了原本的计划。”
若不是绝渡逢舟请来的,姜拂衣真要怀疑姜韧此番赶来帮忙的目的:“你这是来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姜韧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知道那是燕澜。
但在燕澜眼中,无论是谁,应该都是不可原谅的事情。
燕澜明白姜韧只不过是顺势而为:“但这剑灵先下凡,神君后下凡的谎言是巫族编造的,巫族那位世外长老,你口中的逐影,原本也打算夺舍漆随梦?”
姜韧微微颔首:“必然的。”
燕澜凝眸:“既然想夺舍,他的肉身估计有问题,或者干脆没有肉身……”
灵魂状态,力量体?
姜拂衣正顺着他的话想,燕澜倏然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姜拂衣险些摔倒,回头瞧见燕澜在周身布下一道禁制结界:“你做什么?干嘛将自己封起来?”
燕澜一拂袖,寄魂被他甩出来。
又拎着它粗短的脖子,将它拎至眼前。
寄魂先前已被唤醒,一直在听着外界的动静,此刻瞪大眼睛诧异道:“主人,您不会怀疑我吧?”
燕澜不怀疑,寄魂千真万确只是个储存法力的容器:“你从前寄生于历任少君魂魄,因为虚弱,时常长眠。自从跟随我,变得精神了许多?”
寄魂点头:“是的呀,我在您身边这一年里清醒的时间,比从前几千年加起来还要久。”
说着,寄魂突然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大祭司将我给您之前,把逐影的力量体塞到我身体里了?我体内力量增多,才会精神?”
燕澜道: “你不可能承载全部,还浑然不知,逐影应该能够分裂,只放了一小部分进去,算是他的分身……”
寄魂心里发毛,又很感动,主人竟然不怀疑它。
“我自小骄傲,认为自己必定觉醒金色天赋,一直不愿接受寄魂,是大祭司占卜说巫族将有灭族之灾,我才决定接受。我正想不通,为何要将自家宝物硬塞给我……”
燕澜提着寄魂,环顾四周,心有戚戚,原来自己在巫族的每一步,背后都充斥着危机,“其实是夺舍漆随梦没了指望,逐影前辈想要试试借用我的躯壳,只可惜寄魂根本无法寄生我,反过来,我因为镇压寄魂,将您这道分身,给镇在了寄魂体内,不知道诛了这道分身,对您会有什么影响?要不要我来试试!”
第110章
寄魂吓的止不住哆嗦:“主人……”
它体内封存着许多力量,除了巫族那位老祖留给后世点天灯的金色天赋。
每次寄生的少君,最后都会将法力留存在内,留给后代使用。
作为一个容器,寄魂没办法分辨体内哪一部分的力量,才是属于那个坏家伙的分身。
燕澜若想诛杀逐影的分身,就得将它整个毁掉。
而姜拂衣望着燕澜手里小熊模样、抖若筛糠的寄魂,微微愣了愣。
燕澜不说,她很难想到。
姜拂衣对神族的了解,远不如燕澜。
关于巫族的亡族预言,以及燕澜接受寄魂的原因,仅是一知半解。
因为燕澜是个喜欢将重担和压力全都藏在心里的人,极少对谁倾述。
姜拂衣也从没试过引导他倾述出来。
她知道,燕澜并不是憋闷在心中,他有足够的能力去纾解大多数的负面情绪,从而维持内心的稳定。
这是一种令姜拂衣非常羡慕的能力。
但此刻燕澜拎着寄魂逼问逐影的模样,显露出几分恼怒。
眉眼冷肃,语气严厉。
令她想起燕澜后灵境里的那个“怪物”。
姜拂衣慌忙朝他靠近。
但燕澜在周围布下了结界,她只能紧张的提醒:“燕澜,你先冷静一下,终究是他们小看了你,并没有成功。”
燕澜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我没事。”
他的恼怒不是被心魔激起来的。
燕澜之前所知道的一切真相,都只是他和巫族之间的恩怨。
唯独选择接受寄魂,是姜拂衣从棺材苏醒,来到万象巫以后。
而他镇压寄魂的过程,也是在护送姜拂衣前往神都的路上。
倘若燕澜当时没能镇压住,被逐影控制了躯壳,那么陪伴在姜拂衣身边的人,就变成了逐影。
当时姜拂衣和他还不熟,恐怕分辨不出来。
逐影一旦发现姜拂衣是能够铸出名剑的石心人,不知会利用他的躯壳做些什么。
燕澜不敢去想。
“逐影前辈,真不打算出来?”燕澜空着的那只手,逐渐凝结出光芒,笼罩在寄魂的头顶。
寄魂虽然很害怕,却没有喊叫或者挣扎。
它和燕澜相处了这么久,相信燕澜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牺牲它。
它早说过,它这次的主人和之前的都不一样,从不做孰轻孰重的选择题。
如此一想,寄魂又觉得自己不能太冷静,不然那个坏东西便会知道主人不过是吓唬他。
于是寄魂开始蹬腿,大喊大叫:“不要杀我啊,我从前也是为了生存,才会和巫族结契,为他们储存力量,他们做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话音落下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姜拂衣禁不住问:“你确定他一定在这里?”
燕澜觉得他应该在:“他的分身被我镇压后,直到刚才,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应该是怕我发现端倪,像现在这样,抓到他的把柄。由此可知,他是个步步谨慎的性格,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想等到万无一失之时,再将分身取回去。”
所以一定要将他逼出来。
藏在暗处,他们的处境会更危险。
姜拂衣戒备的看向附近一众巫族人:“逐影既然失了肉身,成为力量体,那他是不是能够躲藏在任何人的躯壳里?”
燕澜不知道,再一次抬头看向姜韧:“能么?即使躲藏,恐怕也只能躲藏在族老以及大祭司体内?”
姜韧说了声“不能”:“神族最重要的两件东西,血泉和神髓,神髓印刻于魂魄,永远无法被剥夺,而离开神髓的血泉,力量衰减的不足一成,但人类的躯壳,依然无法承担。”
燕澜不是很懂,只知道魔神的言下之意,是说在场的巫族人都能够排除。
难道藏身在了大荒怪物的体内?
姜拂衣有个疑问:“前辈,您自己的血泉,您一点都感应不到?”
问完察觉自己的态度不对,至少在这件事上,魔神属于受害者,“我的意思是,燕澜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血泉在漆随梦身上,也会因为在他面前起妒心而眼睛痛,您对您的血泉,没有异常的感应?”
姜韧解释:“我以始祖魔元彻底洗过神髓,与血泉之间的感应已被阻隔,否则,逐影当年也能通过血泉感知到我还活在人间,对我同样不利。”
姜拂衣若有所思:“这也是您选择堕魔的一个原因?”
姜韧承认:“但不是什么重要原因。”
他躲藏在极北之海的封印内,逐影是无法感知他的。
向巫族复仇,才是选择堕魔的原因。
但等姜韧完成堕魔,阻隔与血泉的感应,与昙姜决裂,从极北之海出来时,人间已经过去将近三百年。
除了隐匿无踪的逐影,他那些老仇人基本都已离世。
亏欠了他的巫族族民,更是早已换了好几代。
忽令姜韧恍然。
有些想不通他一个神族,为何要和这些目光短浅的凡人斤斤计较?
但不知是被心魔、始祖魔元影响,还是身体无时无刻的剧痛,不断提醒着他对人间的仇恨。
姜韧开始想要放出所有的大荒怪物。
在没有九天神族约束的情况下,人间的阴阳五行很快就会彻底崩坏。
如此一来,神族与人间完全封闭的通道,便会自动开启。
姜韧洗髓过后,夺舍漆随梦,有办法重新回到神域。
至于回去之后将会面临什么,姜韧根本没有想过。
他这一千多年来,仅仅是着了魔、发了疯的想要回去……
姜韧迟疑了下,看向燕澜:“堕魔,就能与心魔融合,心魔是下凡之初从神格里分裂出来的,我们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力量,成为堕神,比成为凡人更……有用。”
姜拂衣立刻挡在姜韧和燕澜之间,毫不客气的警告:“你不要诱惑他。”
姜韧辩解:“我只是如实相告。”
燕澜默不作声。
姜拂衣扭头看向燕澜:“你听好了,我来是想保你全身而退,你若反过来为保我而堕魔,那我这趟才真是来错了。”
燕澜:“……”
他总是轻易被姜拂衣看穿,哪怕这个念头,还只是一颗不曾发芽的小种子。
姜拂衣厉声:“说话!”
燕澜:“我知道了。”
姜拂衣抓住不放;“知道什么,知道我来错了?”
燕澜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做什么,你不喜欢的,我尽量不做。”
姜拂衣这才满意,她清楚燕澜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不可能逼着他给出肯定的答复:“你说的,记好了。”
燕澜点头:“嗯。”
姜韧看着他们俩,脑海中回忆起昙姜当年劝他不要堕魔的场景,心里生出一缕怅惘:“当初你母亲若是像你一样坚决,或许我也不会……”
姜拂衣一记冷眼杀过去:“你和燕澜根本不是一回事。燕澜若是像你一样,我直接就将他杀了。你该庆幸我娘心肠软,竟然放任你离开了极北之海,不然,你也没机会在这埋怨她不够坚决。”
姜韧这莫名漫上来的这一缕伤感,被她噎了回去,仔细一想,笑了笑:“没错,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姜韧遂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逐影身上,唇角勾起讥诮:“逐影,看来窃了我的血泉之后,这些年,你过的并不比我强多少。我至少还有个人样,你却连个人样都没有了,根本不敢出现在太阳之下,众人面前了,是不是?”
还真是被燕澜给说中了,若不彻底关闭神域和人间的通道,将会产生新的怪物。
……
再说巫族众人越听越心惊,先前还能当魔神是在胡言乱语。
直到燕澜将寄魂扔出来,寄魂周身逸散出的金色光芒,他们颇为熟悉,那是巫族的金色天赋。
再听寄魂的求饶之言,休容恍然领悟:“这就是燕澜忽然觉醒金色天赋的原因?”
她原本就想不通,燕澜始终无法觉醒任何天赋,为何突然震惊族民,“我当他是自己作弊,原来作弊的法子,是从族里流传下来的。怪不得这几千年来,但凡觉醒金色天赋的少君全都早逝,因为他们都被寄魂兽寄生,以魂魄喂养着寄魂兽,是这样吧?”
愁姑惨白着脸,怕女儿惹祸上身:“休容,事关重大,你不要胡说。”
休容道:“那诸位长辈给我一个解释?”
她瞅一眼身旁的一众长老。
长老们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震惊、诧异、迷惘、惨白,各色皆有。
他们之中没有蠢人,即使不知全貌,也隐约明白过来,族中早就没有什么金色天赋了。
祖上不知从何时起,点天灯请神下凡,是为了窃夺神力?
夜枭谷的魔神,以及他们的少君燕澜,都是请下来的神灵?
难怪以燕澜的品性,竟突然盗走宝物,和族老作对。
揣测归揣测,没有人敢就此事讨论,也没人敢去询问族老。
这可是灭族的大罪名啊。
倘若传出去,等待巫族的只能是灭顶之灾。
他们惶恐不安的看向族老。
然而身为族老的封厌和温禁,在地仙中境的魔神手底下,根本不敢造次。
再一个,那位祖宗只交代他们将寄魂交给燕澜,并没说分身和夺舍的事儿。
甚至,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位祖宗如今竟然只是一团力量体。
他二人心照不宣,都想看看燕澜能不能将祖宗逼出来,一窥他如今真正的状态。
如今瞧见族民躁动,又不得不说:“你们相信叛族者的话?他们联合起来演一场戏,你们就信了?怀疑起咱们修炼到地仙境界的世外族老,是一位窃神者?”
“你们猜,咱们的世外族老迟迟不出来,是不是想看看你们在这种无稽谎言之下的反应?”
五长老第一个醒悟过来,指着休容喝道:“燕澜勾结大荒怪物,背叛我族,意图污蔑我族,你也跟着添油加醋,是何居心!”
愁姑立刻将休容护在身后:“她年纪尚幼,一贯骄纵,又和燕澜一起长大,一时间分不清是非黑白,还请族老饶恕!”
愁姑手心捏着冷汗,族老这样说,分明是想拿休容开刀,用来震慑族人。
五长老当然是听懂了才会开口,毕竟休容的身份刚好合适,身为大长老的金枝玉叶,天赋不高,用处不大。
自小追求燕澜,人尽皆知。
五长老再接再厉:“哼,我看不见得,你这闺女……”
他话不曾说完,猎鹿一扬手臂,本命长弓入手。
不曾搭箭,但那一身骇人杀气,令五长老心里怵得慌。
猎鹿修为不如他们,但他天赋高,且觉醒了很多种天赋之力。
巫族的天赋乃神族赐予,潜能不可小觑。
“儿子!”嵇武满头冷汗,生怕猎鹿拎不清楚,赶紧传音劝告,“你不要犯傻,闹事儿的结果,要么一起被冠上叛族罪,要么是搭上整个巫族。爹知道你和燕澜的交情,但燕澜已经站在了咱们的对立面,生死之敌。休容护着他,是对他旧情难忘,也不值得你去替她出头。听爹的话,世上好女人多的是,大丈夫何患无妻,族里的你不喜欢,外面……”
猎鹿挽弓的手臂僵硬的如同石头,嘴唇绷的比弓弦还紧:“若说我非得帮着燕澜,多少是我拎不清。但你们轻易接受祖上的罪恶,还想立刻将休容推出来,以杀族人来震慑族人,从而掩盖真相,实在令人寒心。”
都在说接受祖宗的烂摊子,是迫不得已。
可是眼前这些人的表现,令猎鹿深刻认识到,这已经不再是被迫接手烂摊子,俨然逐渐变成了一种“传承”。
嵇武有什么办法,叹了口气:“那不然呢?”
休容盯着五长老的嘴脸,禁不住冷笑:“没错,我从前是追着燕澜跑,但早就弃暗投明。你孙女以前和我争燕澜的纸鸢,直到现在还闹着非燕澜不嫁,对少君夫人之位势在必得呢!你要不要将她抓起来严刑拷打,问她是不是早就和燕澜串通着一起叛族了?”
五长老身后的少女早已被吓得面无血色,如今更是吓出了眼泪。
少女紧紧抓住祖父的手臂:“我、我没有!少君,不是,燕澜这几日回族里来,我去找他好几次,他都不肯见我!”
五长老真想捂住她的嘴:“别说了!”
休容将他的孙女拉下水,换做平时他只会生气,如今却是怕的要命。
寻思着族老并不制止,五长老便开始煽动其他人一起,势必要将休容推出去:“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还不表态?
众人面面相觑。
“休容,快向族老道歉求饶!”愁姑顶着压力,挡在女儿面前。
面对眼前的局面,休容说不怕是假的。
原先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替燕澜说句话,担心母亲和猎鹿难做,母亲让她闭嘴,她没再说什么。
休容也知道事关整个巫族,必须谨慎,不能只从她个人的好恶出发。
可是让她道歉求饶,她办不到。
她没做错,凭什么要向做错的人道歉?
求饶更是想都别想。
“休容!”愁姑急的连声音都变得高亢起来,“这不是你当年和五长老的孙女抢纸鸢被罚,这是叛族重罪!我和猎鹿送了命也护不住你!”
休容心中一个激灵,因为她知道,母亲和猎鹿一定会为她拼命。
正心烦意乱,竟然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女儿既然不愿意,何必要勉强她?”
不知道沈云竹何时来的,人群让出一条道。
一身青衣的沈云竹施施然走上前来。
一众长老看到他,犹如看笑话。
愁姑头痛:“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处境?不要再来添乱了。”
休容则默默看着他走来自己身边:“爹……”
父亲站出来为自己撑腰,休容心中并不感动,只觉得惊讶。
她这一贯忍气吞声,还要装云淡风轻的窝囊父亲,今天是搭错了哪根筋?
……
姜拂衣看着他们争执,传音给燕澜:“猎鹿和休容,还是可以信得过的。”
巫族众多小辈,燕澜能和他二人自幼相处融洽,成为好友,绝非偶然。
燕澜“嗯”了一声,这几日与他们撇清关系,其实最怕的就是出现眼前这一幕。
而他此时不能参合,否则休容更难与他撇清关系。
“阿拂。”燕澜还抓着寄魂,将自己困在结界中,以免逐影突然出现,将分身召唤走,只能请姜拂衣帮忙,“如果他们真要对休容动手,恐怕得麻烦你看顾着点。”
不必他特意交代,姜拂衣当然知道:“不过,我觉得用不着咱们操心,休容的父亲不是一般人。”
燕澜蹙起眉:“沈云竹?”
燕澜对沈云竹的印象,是个书呆子。
从小到大每次见他,基本都是在藏书阁里。
姜拂衣还没来得及和燕澜细说:“沈云竹和闻人不弃是好友,当年闻人为了破解神族封印的难题,潜入万象巫,在书楼里险些被发现时,是沈云竹掩护了他。见他在找寻封印、阵法相关的书,还主动临摹了一些给他。之后闻人被你父亲追杀,能捡回一条命,也多亏了沈云竹暗中相助,他的修为不低……”
闻人不弃回去之后,虽被窜改记忆,却还记得沈云竹。
并且和沈云竹取得了联系。
确定沈云竹在巫族当上门女婿,是为了拆解万象巫的各种机关,一心想要搞垮巫族。
原因并不清楚。
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姜拂衣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沈云竹这种为达目的,利用感情的人。
她母亲也做了类似的事情,但是总有差别。
“不过,沈云竹肯在这危难之际站出来,说明对妻女不全是利用,至少对女儿还是有些感情的……”
不对,有问题啊。
姜拂衣迷瞪了下,察觉到了异常。
沈云竹这般善于隐藏之人,救女儿也该是暗中搭救。
何况休容并未被逼到绝路,他太早站出来,不符合他处事的作风。
且瞧他的施施然的模样,也不着急。
姜拂衣琢磨了许久,在众多可能性中,找出一个最危险的可能。
她看向燕澜手中的寄魂:“小心一些,我怀疑沈云竹有可能被逐影附体了,此时出面帮助休容,没准儿一会儿就会来到咱们身边,想趁你毫无防备,打破你设下的结界,将自己的分身取回去。”
燕澜看向她:“你也是这样想的?”
他恰好和她想到了一起,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处境,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心。“阿拂,我怀疑他是大荒怪物……”
因为逐影既然无法附身人类,附体大荒怪物是最有可能的。
沈云竹几十年前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从他父亲手中救下闻人,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沈家世代经商,并不精于修行,家中老祖都没这样的本事。
燕澜道:“如果是,那他应该是一千五百年前,和绝渡逢舟同一批逃出来的。”
那么沈云竹恼恨巫族,想要拆解万象巫的机关,便能说得通。
姜拂衣越想越有可能,绝渡逢舟也说,逐影手里有大荒怪物:“沈云竹应该一边受制于逐影,一边又暗中想要搞垮巫族,摆脱束缚?”
但沈云竹应该不是一个小怪物,即使没被单独封印,是从大狱里逃出来的,也定然不一般,不是甲级就是乙级。
姜拂衣不认为他会受制于人,更倾向于他和逐影是合作关系,各取所需,又各怀心思。
姜拂衣道:“难搞了,他真是怪物的话,不知道天赋是什么。更不知道被逐影附体之后,天赋还能不能用。”
燕澜:“嗯,我看不出来,只能等他出招才能判断。”
“哎,不管了,先按照这个推测想一想对策吧。”姜拂衣低头沉吟,“试试看,能否将计就计。
她正绞尽脑汁,额角青筋忽然剧烈跳动了几下,太阳穴有些痛。
燕澜注意到她的反常:“阿拂,你怎么了?”
姜拂衣想说没事,但她的头越来越痛,连视物都有些模糊。
她佯装镇定,并未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强忍着说:“不太妙,被咱们猜中了,他应该真的是个怪物。而且,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防备着就好,绝对不要想着去对付他。”
燕澜确实还没去想,姜拂衣说过之后,他反而刻意去想。
极快,他原本就痛的脑仁,更是一阵抽痛,甚至出现精神恍惚的情况。
忙止住。
姜拂衣声音颤抖:“是他吧?”
燕澜提着寄魂的手,也微微有些发颤:“是,《归墟志》里排行乙级的怪物,思若愚。”
姜拂衣心道一声糟糕。
思若愚,正是姜拂衣曾经问过燕澜的“慧极必伤”。
他和温柔乡的怜情,都是脱胎于天地无极中的“极”。
通俗来说,他们脱胎于“物极必反”的道理。
除了“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之外,燕澜说还有一位“否极泰来”。
他们三位大概是师姐弟的关系。
“否极泰来”由始至终站队神族,战争结束之后,跟着神族去往了神域。
怜情谁也不站,逮谁杀谁,被神魔联手囚禁在温柔乡。
而思若愚站队魔族,战后被扔进了大狱。
思若愚的天赋之一,就是不能思考计谋去对付他。
任何对他不利的图谋和盘算都不行。
头痛仅仅是小问题,坚持对付他,最终将会失去自我意识,被他操控思想。
难怪只剩力量体的逐影,会选择他来合作。
姜拂衣忍不住说道:“魔神的脑子也不笨,估计站不住,燕澜,咱们这次真的要自求多福了。”
说完,她朝魔鬼沼的方向望去。
姜拂衣感知到了沧佑剑正在向自己靠近。
没有用。
不曾恢复记忆之前的漆随梦,勉强能去对付一下沈云竹,如今他也不行。
可以在沈云竹面前站稳的,大概只有柳藏酒。
姜拂衣后悔没有喊他一起来。
原本是不想柳藏酒跟着涉险,真要来了,没准儿能让他找回一些自信,体会一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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