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游鱼到湖心亭时,邬念青和元璇已在那里候了一会儿。
元璇端正地坐在左边,手里拿着一卷剑书。邬念青坐在右边,前面摆着个雕花小火炉,似乎正在温酒。
见裴游鱼来了,他微微一笑,指了指中间的位置,道:
“来。”
“分明是我请你们吃酒,师尊怎么反客为主了?”
裴游鱼调笑道,在小几旁拣了一个空位坐下,对着邬念青与元璇伸出手:
“请帖呢?没有请帖,我可是要赶人的。”
邬念青从桌上拿起两张帖子递给裴游鱼。
裴游鱼接过帖子,目光在两首情诗处顿了顿,随即将帖子放回桌上,从头上拿下一支花簪,压在帖子上边。
花簪刚被放到帖子上头,便被邬念青拿了起来。
他握着花簪的末端,仔细端量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重新将簪子插回少女乌黑的发髻间,道:
“四周有幔帐,风吹不进来,没必要用簪子压着。”
说罢,他摸了摸裴游鱼的髻发,将她鬓边的碎发绕到耳后。
裴游鱼点了点头,从小火炉上拿起酒壶,没给邬念青与元璇倒,只给自己倒了一杯。
琥珀色的酒液落入白玉杯中,白茫茫的雾气从杯底升起,朦胧了裴游鱼瓷白的面庞。
邬念青只看到一个尖尖的下巴。
蒙蒙雾气很快散去,裴游鱼举着酒杯,先对着邬念青拜了拜,后又对着元璇拜了拜,柔声道:
“今日请师尊与师伯吃酒,不为其他事情,只为赔罪。”
“此前阿鱼对师尊多有冒犯,望您海涵。”
说罢,她先饮了小半盏酒,随后便将酒盏递给邬念青,道:
“您瞧,这杯酒没有问题。”
邬念青笑盈盈地看着她,没有接过她手里的酒盏。
裴游鱼转了转酒杯,将沾着口脂的那一面朝向邬念青,软声道:
“若有问题……”
“我任您处置。”
邬念青挑了挑眉,道:“当真?”
“自然当真。”
裴游鱼坚定答道。
邬念青接过酒杯,凑着裴游鱼喝酒的地方,饮了剩下半杯酒,同时舌尖一卷,将口脂也卷了进去。
裴游鱼又倒了一杯酒,自己饮了半盏,便抬头看向元璇,娇声道:
“这是阿鱼亲酿的酒,师伯不妨尝尝?”
元璇没有像邬念青一样接过酒,而是缓缓俯身,咬着白玉杯将剩下半盏酒喝了。
接下来,裴游鱼不再主动说话,只在那边温驯地斟酒饮酒。
酒过三巡,绯霞攀上少女脖颈。她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摇摇晃晃地向邬念青敬酒。
她有些醉了。
邬念青接过酒,浅浅抿了一口,眼底浮出几分疑惑。
裴游鱼想干什么?
花簪没有问题、口脂没有问题、酒液没有问题、酒盏没有问题、酒壶也没有问题、裴游鱼自己还先喝醉了……
裴游鱼不可能无缘无故找他们喝酒,所以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邬念青放下酒杯,一手扶住摇摇晃晃的裴游鱼,一手夺过她手中酒壶,试探道:
“阿鱼想灌醉我们再逃跑吗?”
裴游鱼摇了摇头,顺势倒在他怀中,衣袖拂过酒杯,剩下的半盏酒倾倒在桌上。
酒液晕湿了两张请帖。
奇异的花香在室内弥漫。
裴游鱼眸色微沉,玉臂环着邬念青的脖颈,笋足搁在元璇腿根处,一半身子落在邬念青怀中,一半身子落在元璇怀中。
邬念青凑在她脖颈处轻嗅,眸中闪过一丝少见的惊讶。
元璇抬起裴游鱼的脚腕,张嘴咬了一口,淡淡道:“朝食花的味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邬念青饶有兴致地抱着裴游鱼,“把催-情散融在水中,然后涂在身上,这可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药汁会顺着肌肤渗入经脉,你的反应会比我们更强烈。”
“阿鱼想做什么?”
他再一次问道。
在催-情散的作用下,邬念青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元璇握着她脚腕的手变得滚烫,战栗感顺着小腿一路向上。
裴游鱼忍着心头的燥热,悄悄地将请帖往自己那边挪了挪,轻声道:
“阿鱼确实有所求,但求的却不是这个,我所求的是一份承诺。”
她观察着邬念青与元璇的状态,略一犹豫,便做出了选择。
“我想要嫁给崔子越,望师伯应允。师尊说了,若师伯答应,他就将我嫁给崔子越。”
“我这么做,并非是想抛弃师伯,只要师伯不介意,等我和崔子越成婚以后,我们仍可以保持现在的关系,只是劳烦您不周界和寻仙界两头跑了。”
“您放心,崔子越对我们的关系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不喜欢他,嫁给他只是为了寻仙界女主人的位置。”
“我想要一个受人尊敬的身份,若我嫁与师伯,一定会遭到世人的唾弃。”
“我不想这样。”
元璇迟疑了一阵,最终机械地点了点头。
“师尊,您听到了吗?”
“为了防止你们后悔,我需要与你们定下契约。”
少女妩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邬念青想要拒绝,但心里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告诉他:他确实这么答应过裴游鱼。
他应该遵守诺言。
邬念青抬手,寒冷的灵力飞出手心,与裴游鱼、元璇的温热灵力交缠在一起。
空中幻化出淡红色鱼纹,隐隐有金光从鱼纹中透出。一会儿后,那鱼纹逐渐缩小,化为一束流光钻入裴游鱼的衣袖中。
这场由裴游鱼主导的契约完成了。
在契约完成的那一刻,邬念青与元璇一齐回过神来。
邬念青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
奢丽精巧的花簪。
红艳艳的口脂。
琥珀色的澄澈酒液。
仙鹤展翅形的酒盏。
圆润的白玉酒壶。
面颊绯红的裴游鱼。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湿漉漉的请帖上。
酒水晕湿了请帖,请帖上的字迹化开,散发出微苦的墨香,除了墨香以外,空气中还有一股奇异的花香。
月皎送莱请帖时,他仔细检查过了,锦缎制成的请帖一点异常都没有。
干的请帖没有异常,湿的请帖就未必了。
邬念青眸色微沉,脑海中迅速复盘裴游鱼方才的动作。
最终,他缓缓抬手,在酒盏里加满酒,同时将请帖团成一团塞入酒壶中。
澄澈的酒液没过锦缎,藕荷色锦缎的颜色逐渐加深,奇异浓香从酒壶中飘出。
这种香味很像朝食花的味道,但比朝食花的味道更冷一点。
是引魂草的气味。
原来是这样。
邬念青轻笑一声,长指掐着裴游鱼的下颌,迫使她转过头,语调中带着几分感慨:
“小看你了。”
“引魂草有迷魂的作用,遇水生效,把引魂草泡在墨水中,再用墨水在锦缎上写字,墨水干了以后,引魂草的香气消失,因此即便我仔细检查了锦缎,也查不出任何异常。”
“你故意邀我来喝酒,一方面,我觉得你不会蠢到故技重施,另一方面,我又怕你利用这一点,反其道而行之。席间,我的注意力放在酒盏、酒杯、酒液之上,放在你异常的一举一动上,待你喝醉了,我才稍稍放松警惕。”
“其实那时你没有喝醉,而是催-情散发作了,对吗?”
“其后,你打翻酒盏,让酒水晕湿锦缎,锦缎上散发出引魂草的香气。此时你故意撩拨我,引着我发现你身上的异常。”
“催-情散的香气与引魂草相似,我自然而然认为,亭子里的香气就是催-情散的味道。”
“催-情散是助兴之物,本身就有迷惑神志的作用,所以当我感到身体有异样时,不会多想,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
“最后,引魂草与催-情散一齐发挥作用,你利用摄魂术控制衡月仙尊与我,让我们自愿与你定下契约。”
“环环相扣。”
“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阿鱼竟变得这么厉害了?”
他松开裴游鱼的下颌,第一次以平等的、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裴游鱼从他怀中钻出,坐直了身子,微笑道:“我是您教出来的弟子。”
邬念青微愣。
裴游鱼不再搭理邬念青,用灵力压下身体的燥热,伸出带有契约印的胳膊,对着邬念青与元璇晃了晃,道:
“师尊与师伯记得遵守契约内容。”
“师尊与师伯没有子嗣,如果你们违反命约,被天雷劈死,恐怕会无人收尸、曝尸荒野,若运气再差点,也许你们会被路过的修士炼化,成为契约妖鬼,被迫滞留人间,受人奴役驱使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量。”
说罢,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酒,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液使裴游鱼清醒了一点儿,她微喘着起身,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邬念青勾住了她的裙摆。
“你觉得你能离开这个亭子吗?”
“这类药物的威力,想必你很熟悉,以你的修为是压制不了多久的。”
裴游鱼的步子顿住了。
邬念青确实给她喂过一些药物,但不是催-情散。
是比催-情散更恶劣的东西。
托邬念青的福,现在她对这类药物很熟悉。
裴游鱼弯了弯唇,抬起雾气氤氲的水眸,软绵绵的目光落在邬念青身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青年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与师兄也中了药。”
“如果你求我,我可以带你回穉桑楼,只有我们一人。”
“如果你不想求我,那就只能留在亭子里了……”
“其实您有一点没想到。”
裴游鱼忽然开口。
邬念青疑惑地看向她。
粉色的灵力从少女袖中飞出,迅速割断被他握住的裙摆。
下一秒,少女双腿化尾,纵身跳入湖中。
寒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住全身,骨头里藏的燥热逐渐平息,软绵绵的手脚恢复力气,裴游鱼甩了甩尾巴,迅速下潜,向着岸边游去。
深底乌黑一片,湖水冰冷刺骨,对于其他人来说,这里或许会是恐怖的死亡之所,然而对于裴游鱼来说,这里是生命的源头。
水中是她的主场。
这就是她邀邬念青与元璇来湖心亭的原因。
吃酒在哪里都可以吃,为什么偏要在湖心亭呢?
自然是因为对她有利。
她早已吃过迷魂草的解药,如今被寒冷的湖水一冲,催-情散的药效也被完全压制,吸入大量迷魂草香味的邬念青与元璇,即便追上来,也在她身上讨不了好。
想起元璇,浓重的疑惑浮山裴游鱼心头。
方才使用摄魂术时,其实她只控制住了邬念青。
元璇没有被她控制。
他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答应让自己的情-人嫁给崔子越。
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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