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浮起薄纱似的雾气,岸边亮起一点一点的灯火,像篝火燃尽后的火星。
女娥们惊惧地看着水中的裴游鱼,没有一个人拉她上岸,直至月皎引着邬念青与元璇来到岸边,才有人弯下腰,对着裴游鱼伸出手,试图将她从水中拉出。
裴游鱼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在水中理了理衣襟,揪着岸边的杂草上了岸。
岸上立着邬念青与元璇,还有十几个带刀的侍卫,但裴游鱼一点儿也不害怕。
作为邬念青的弟子,她十分了解这位披着翩翩君子外皮的蛇妖师尊。
以邬念青的性子,只要不在亭子里发生什么,那么今晚就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今天这一局,他没能在最后时刻翻盘,输得彻彻底底。
因为输了而恼羞成怒,不是邬念青的作风。
正如裴游鱼所料,邬念青没有再纠结湖心亭中的事情,而是对着元璇行了个礼,道:
“今晚我就动身去寻仙界,与崔兄商议婚事,阿鱼这里,就劳烦师兄多多照看了。我不在的日子里,希望阿鱼能乖巧一些,不要试图做些不恰当的举动。”
“希夷大比快到了,这一次希夷大比,子越应该能夺得魁首。上次崔兄与我商议时,说想把婚期定在希夷大比之后,等子越夺得魁首后,再让你们俩举行大婚,到时候双喜临门。”
“如今距希夷大比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你与子越的婚期,最早也要在四个月以后,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我希望阿鱼能够顺利出嫁,不知道阿鱼是怎么想的?”
裴游鱼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道:
“一定会顺顺利利的。小界中有句俗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在我与崔子越婚事上做手脚的人,一定会被天雷劈死。”
说罢,她对着邬念青微微一笑,弯弯的杏眸中露出明晃晃的嘲讽。
邬念青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道:“我走了,有什么事情记得在通讯玉牌上跟我说。”
裴游鱼懒得和邬念青多言,便点了点头,抓着元璇手向穉桑楼走去。
原本在她心目中,元璇与邬念青是同样恶劣的人。可最近元璇异常的举动,让她觉得应该重新审视元璇。
这些天来,她与元璇独处的时间极少,很多时候,只要元璇在,邬念青就一定在,即便有时候他人不在,也会留下监视器之类的东西。
她看到邬念青,或者是邬念青留下的东西,就不由自主厌恶与邬念青联手的元璇。
因此东窗事发以后,她与元璇没有进行过任何一次的正常交谈。
现在回想这些日子元璇的一举一动,她忽然觉得应该和元璇谈谈。
谈谈他的想法,也谈谈自己的想法。
一路上草木寂寂,绣花鞋与雪色长靴踩在草地上,夜露从草间滑落,晕入棕褐色泥土中。清风拂过穉桑楼前的梨花树,碎雪似的白瓣疏疏而落,落在元璇乌黑的发梢间,也落在“千霜万雪”的剑柄上。
裴游鱼感受着夜风与花香,被湖水浸得冰凉的身躯逐渐回暖。她忽然想起,想起不久前的某个白天,元璇在老杏树下教她练剑。
那时为了感谢元璇,她折了一枝杏花送给他。
今日元璇的举动帮到了她。
或许她该折枝梨花给元璇。
元璇这个人,看上去清清冷冷,与杏花不太般配,还是雪白的梨花与他更般配些。
裴游鱼抬头望向头顶的梨枝,从七八根开满白花的枝条中选出最好的一根,手心凝起一团灵力,正想折下一根送给元璇,却见元璇抬起了手。
他小心翼翼折下那根雪枝,递到裴游鱼面前,道:“给你。”
裴游鱼看着梨枝,微愣,片刻后将梨枝抱入怀中,露出一抹真挚的笑意:“多谢。”
元璇没有说话,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澄湖离穉桑楼不远,没走多久,裴游鱼便看见了穉桑楼的大门。
雪奴蹲坐在大门口,猫头摇摇晃晃,看起来困倦极了。
裴游鱼轻轻抱起雪奴,将它与梨枝一起放在弯臂中。
雪奴枕着雪白的花瓣,翻了个身,毛绒绒的爪子搭在裴游鱼肩膀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游鱼抱着雪奴回到卧室,刚把它放到软垫上,就见它动了动胡须,一副要醒来的样子,赶忙又将它从软垫上抱起。
“我来抱吧。”
元璇压低声音道。
裴游鱼摇了摇头。
雪奴认人,它不太喜欢元璇,若让元璇抱它,它恐怕会跳起来然后给元璇一巴掌。
想到这里,裴游鱼不禁弯了弯唇。
元璇看着裴游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曾经萦绕在他心头,后来又差点被他遗忘的事情。
裴游鱼的孩子。
他刚想开口询问裴游鱼的想法,然而裴游鱼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我们谈谈吧,我会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作为交换,你也要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
元璇咽下嘴边的话,点了点头。
裴游鱼用灵力封住雪奴的耳朵,抬眼直视元璇:“我对你而言是什么?”
“主人。”
元璇毫不犹豫地给出标准答案。
裴游鱼摇了摇头。
“我比你弱小很多,你不会从心底里认同我当主人,这不是一个真实的答案。我想要一个真实的答案,经过你自己思考的真实答案,而不是我教给你的答案。”
元璇愣愣地凝视着她,那双淡漠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其他色彩。
他第一次用思考代替机械的搜索。
在以往的日子里,前任掌门教给他的东西充塞了整个大脑,在处理一些事情时,他无需自己思考,只要在脑海中搜索前任掌门教给他的应对之策。
宗门内的生活十分平淡,掌门教给他的东西足以应付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情。
出了茫茫宗以后,裴游鱼试图驯养他。
于是,他的脑海中又被塞进裴游鱼教给他的东西。
这两样东西构成了他思维的全部。
裴游鱼意味着什么?
元璇回忆着前世的经历,试图找出一个答案。
由于情-欲被压制不得释放,所以渊宣出现了,在遇见裴游鱼之后,被压制许久的东西得到释放,渊宣渐渐与他融合。
让渊宣与他融合的裴游鱼,到底意味着什么?
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个答案,元璇思索许久,道:
“情-欲。”
“原来是这样。”
裴游鱼轻声道。
她垂眼,掌心轻擦过雪奴的长毛,猫儿柔软的长毛穿过指间,带给她些许安心的感觉。
刚刚差一点点就以为元璇喜欢她了呢。
还好她不是哑巴,懂得自己问他,否则就要空欢喜一场了。
既然元璇对她只有欲-望,那么就可以毫不留情的利用他、算计他,将他当成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来对待。
裴游鱼收回思绪,对着元璇弯了弯唇,道:“我有点累了,今晚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
元璇站在原地不动。
裴游鱼想了想,踮起脚,勾住用空着的一只手勾住元璇的脖颈,想要在他唇上落下安抚性的一吻。
然而元璇避开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避开,若是以往裴游鱼主动吻他,他一定会欣然接受。
可今天裴游鱼让他自己思考后,他觉得有什么既不属于裴游鱼,也不属于师父的东西进入了他的脑脑子。
他开始思考这个吻的意义。
这是裴游鱼无奈之下给他的吻。
他不想要这样的吻。
“我不想要这个。”
他轻声道。
裴游鱼误解了他的意思,眸光微沉,软声道:“我现在很累,其他的以后再说好吗?”
“我……”
“好了,去美人榻上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裴游鱼不想和元璇多做纠缠,说完便抱着雪奴走向床榻。
元璇追了上去,想要解释,然而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词语,最后只能换了一个话题:
“我想和你谈谈孩子的事情,我想知道它是谁的?”
裴游鱼转过身,笑盈盈的面庞骤然冷了下来。半晌,她又抱着转过身,继续往床榻走去。
“不是您的,这个您应该知道,毕竟算起日子来,它出现时,我们俩还没有关系。”
“不是邬念青的。”
“也不是明生的,我与明生至今为止,都没有超出师兄妹之外的其他关系,他不在战场上,我也不想把他拉入战场。”
“那个孩子是其他情郎的,至于到底是谁的,我不想说。”
少女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门外传来细碎的响声。
裴游鱼没有在意,继续补充道:“而且……”
“这一世我并没有怀孕,所以您根本不用纠结它是谁的。”
“它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世,孩子被换到了邬念青的肚子里,以邬念青的性子,发现这件事以后,肯定会把孩子打掉。
在元璇面前说自己没有怀孕,算不上骗他。
……
寻仙界,中心域。
永不坠落的金乌悬于天穹正中,熠熠曦光落在爻城前的千丈长街上,小山般的青羊驮着广袖高髻的仙人像缓缓旋转,青赤黄三色锦帛随风翩飞。青霞间隐约现出数不尽的金阙银宫,其中最显眼的,是悬浮于爻城正中的寻仙殿。
那里是寻仙界的权力中心。
每隔三月,掌管着寻仙一百零八境的崔氏家臣们将汇集于此,向寻仙界界主汇报各境状况。
四界之中,不周界实力最强,由茫茫宗掌门担任界主。
寻仙界实力稍次,由崔家家主担任界主。
青云界居第三,由云家家主担任界主,上任云家家主于六百年前称帝,因此四界众人大多把青云界界主称为青云帝。
桃都界的资源与灵气最为丰富,世家宗门林立,界主之位在各个世家宗门间流转。
四界之外,还有被雾气笼罩的众多魇域。魇域由上古大妖的尸身所化,危险异常,鲜有人至。
蝼蚁般渺小的修士在长街上御剑而行,偶有几个异界修士抬头,望了一眼那轮永不坠落的太阳,低头与同伴交流古老传说。
一声清越长鸣响彻云霄,异界修士的思绪回到现实。他们疑惑地抬起头,只见一抹金色幻影掠过天空,尾端带着星星点点的璀璨华光。
幻影向着爻城的方向飞去,御剑而行的修士停下剑,议论纷纷:
“是‘千年小兆一蝉蜕’!少主回来了!”
“他匆匆忙忙赶回来,为的是那件事吧。”
“我可不这么觉得,希夷大比快要到了,少主怎会在这时候把时间浪费在儿女小事上?我看他大概是回来闭关的。”
“这可不是什么儿女小事,这是他的终身大事。”
“换了我,我也着急,谁愿意娶一个废物?听说临钺仙君在她身上堆了无数天材地宝,可到如今,她也只有初识境初期的修为而已。”
“年龄可不是借口,我看她即便到了一千八百岁,修为恐怕也只有初识境。茫茫宗就这么喜欢把废物当成宝吗?前任掌门捧他儿子也就算了,临钺仙君捧一条非亲非故的废物做什么?”
“我听闻,那位有倾城之色,若论容貌,给崔子越当妾是不错的……倒也不知暗香楼的晚玉娘子与她相比如何?”
……
修士们的话题逐渐由崔子越转到裴游鱼身上。
修真者大多耳聪目明,底下修士的议论清晰地传入崔子越耳中。有对裴游鱼容貌的赞美之词,也有对她身份的好奇,但还有是一些较为不堪的话语。
幻影中的少年峰眉微蹙,指尖凝起璀璨的流光。
流光化为三足金乌的模样,长鸣一声向下俯冲,燃烧着的羽翼掠过议论纷纷的修士,其余修士只感到一阵炽热划过身体,言语最为过分的那几个修士则被烧掉了头发,光溜溜的头顶上出现血红的一点。
这是崔家少主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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