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长生殿。
古朴宽敞的主殿中,中间香炉熏烟袅袅,四角的冰盆寒气飘飘。
殿内的宫侍早已经被屏退左右,须发皆白的宣平公老态龙钟坐立不安,只不断抬眉望着上首坐着的端庄老妇,神色焦躁。
上首坐着老妇灰衣庄重,手里捻着一串滚圆的深色佛珠,眉目依旧沉静,却再也不负前些时日的孱弱老态,说话的语态亦更是和缓,
“可是人没有寻着?”
宣平公心颤了颤,起身躬着身子,有些支吾,“寻着是已经寻着了,只是、只是……”
想着新派去的死士传来的消息,宣平公咬了咬牙,心狠了狠,还是道,“那日派去的死士皆没有回来,就连郊外的庄子也完全空置了下来。”
而那一家子的佃户,也好似凭空消失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任何踪迹了,那个身份有异的孩子,更是怎么寻也寻不到。
想起那孩子的身份,宣平公有些心焦,他抬眸看着神色不变的老妇,垂首急声道,
“太皇太后,臣认为,定是邹家发现了那孩子,派人将人夺了回去,不如太皇太后让陛下下旨邹家,让邹家将那孩子交出……”
太皇太后静静地听着下首宣平公说的话,待听宣平公说完后,才敛眉淡色道,“你慌什么?”
可这怎么能不慌呢。
混淆皇室血脉,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是被旁人知晓,那刘家上上下下这么多条的人命……
自收到死士没有回来的消息后,宣平公整个人就已经是六神无主了,他望着上首坐着的长姊,忍不住询道,
“阿姊,我看那孩子留着也总归是个不小的祸害,不如我还是多派些人出去,寻一寻,兴许还能寻回来,到时只要将人除掉……”
到时只要将人除掉,那龙椅之上的陛下,也才能坐得安稳。
“有什么可慌的,如今在皇位上坐着的,是陛下。”太皇太后不轻不重地说着,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淡淡地瞥了眼神思不属的胞弟,“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大周的陛下!”
“面容肖似太后,又并非肖似先帝,昔日的太医产婆早已离世,谁又能证明其是龙子?而非邹氏子弟?”
一个长相仅仅只是酷似太后的郎君,身上又无表明身份的证物,接生的产婆和医女皆已离世既无人证物证,又如何能够攀附皇家。
莫不是邹氏大逆不道,生出了混淆血脉,从偏远旁系选出来的子弟,试图将大周皇室取而代之的念头?
太皇太后的话让宣平公惴惴不安的心安了一些,长姊如今是整个刘家的支柱,即便如今已经年老,成了大周的宣平公,可他却依旧习惯对长姊的命令唯命是从。
惊惶的情绪逐渐消散,其他的小心思也很快生出,宣平公想到龙椅之上坐着的年幼陛下,心中贪婪得意之时,又忍不住生出些许不满,
“阿姊,这陛下待太后以及邹氏一族,是不是过于亲近了一些,这眼看着再过两年便要亲政,以后若是被邹氏笼络了去……”
他们这些年的筹谋,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想着这两年陛下待太后母族的诸多亲厚,宣平公直了直腰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地想。
“太后是陛下的母后,邹家便是陛下的母族,陛下自该待其亲厚一些。”太皇太后敛眉,语气不明,“如今平北王盘踞朝堂,虎视眈眈,陛下身后还需有邹家同其他世家的支撑才行,莫要轻举妄动。”
宣平公敛眉,心有悻悻,虽还是有些不甘心,却也只得呐呐应是。
“陛下那里你无需忧心,陛下身边的舍人缺了几个,你在家中旁系或者依附的家族中选几个机灵些的郎君,让人举荐上来。”
“如今冀州戎狄战乱平息,平北王已经归京,这万事还是需得谨慎一些,入秋后军饷粮草即将运往各营,让户部的人注意些。”
宣平公又是垂首应是。
胞弟这样木讷的模样,让太皇太后看得有些头疼,她眼不见心不烦地摆了摆手,有些厌烦道,“只将这些做好即可,便安心待在府里,什么也不用做。本宫累了,你先回去吧。”
宣平公见状,也不敢多留,很快便起身离去。
殿门打开,伺候着太皇太后的老嬷嬷从殿外进来,她看着上首支着手的太皇太后,福身行了一礼,而后缓缓走了上去。
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主子太阳穴的位置,老嬷嬷边轻轻地揉按着,边轻声自责道,“早知如此,当年老奴就不该假手于人,合该亲手处置了才是。”
贴身嬷嬷的动作很好地缓解了头疼,太皇太后幽幽叹道,“这不怪你,那孩子命硬,兴许本就命不该绝。”
可祸害总归是祸害,即便再是命不该绝,如今也合该绝,手里的佛珠缓缓落下,老妇苍老的双眸阖起,将眼底的狠色彻底遮掩。
揉着的手指顿了顿,老嬷嬷细细打量着主子的神色,而后继续揉了起来,敛眉轻声道,“主子说得是。”
……
定远侯府。
偏院书房。
六月里的阳光炙热明亮,午后日头西斜,带着热意的阳光透过窗牗洒落在氍毹上,滚烫一片。
小郎君再也不复粗布麻衣,身着一袭绸缎锦衣,同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一般坐于书案前,垂眸看似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书,可久久不翻过的书页,却暴露了其中的心不在焉。
“纪郎君,纪郎君……”
女郎的唤声从远至近,小郎君眸色一亮,本能地就想将手里的书阖起来,可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眸色渐渐黯了下去,又机械地将书打开,生硬地执起。
敞开的书房房门很快就进来了一个月白的身影,项真眉眼带笑,可当看到正看书看入了迷的郎君,脸上的笑意一顿,嘴里不断唤着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纪郎君又在看着书呢。
打扰旁人用功,总归是不好的。
项真有些犹豫,站在在书房房门处看了片刻,见书案后的郎君全心全意地看着手里的书,抿了抿唇,颇有些失落地往回走。
待女郎离开后,一直假装看着书的郎君才缓缓抬起头,想着几日前侯爷告诫的话,手里的书又再次阖了起来……
正值伏月,正是荷莲盛开的时候,东市的茶食坊里出了不少新的点心,还有极受欢迎的瓜果冰碗,叶瑜想了许久,一大早就带着两位友人去了茶食坊。
花月楼是东市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因临着翡月湖湖畔,二楼还设有品茶赏景的雅座,临窗观湖,品茗赏莲,可是雅事。
“你们昨夜是相约做贼去了?怎么一脸无精打采的?”叶瑜眉头拧起,看着对面的两位友人,不解道。
赵筠不理会友人的调侃,只捧起茶盏将盏里的茶汤饮尽,耷着的眼皮才勉强抬起,打着精神,“我昨夜看书,看得有些晚了。”
叶瑜目光飘向项真。
项真本就没多少城府,她支着下颚,眉目皱起,有些苦恼地坦言道,“也不知为何,这几日,我总觉得纪郎君在躲着我。”
自己去寻他,他不是不在,就是在看书。一次两次还好,但次次都如此,即便是性子天真的女郎,也不由心里有些嘀咕。
叶瑜赵筠两人相视一眼,而后,叶瑜才轻咳一声,端起茶盏,若无其事道,“人家小郎君读书用功着呢,你去寻他做什么?”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询道,“你这几日,不会是常去寻他?”
项真毫无防备,只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努了努嘴,“我也没有天天去啊,只是在家里待着无聊的时候,就找人出来玩而已。”
她才回盛京不久,对什么都有些好奇,总觉得那位小郎君有些熟悉,又有些亲切,而且友人许多时候也有自己的事,总归是不能天天一起出来玩的,所以家里那位年纪相仿的小郎君,就成了她的玩伴的最佳选择。
赵筠闻言,放下手里的茶盏,将一只书,真真若是在家中无趣,自是可以来寻我。”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字写得不太好,姨母有时也会教我写字,我们可以一起读书写字。”
王妃夫人教自己写字?
还有这种好事?
无精打采的项真眼睛一亮,支着下颚的手猛地放下,眸光灼灼地望着赵筠,嘴里却还斯斯艾艾地违心说着,“筠姐姐,其实我字写得也不太好,只是……会不会有些烦扰王妃夫人啊。”
赵筠嘴角翘起,松开了环着的手,“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
“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项真一听这话,瞬间就有些急了,她整个人凑到赵筠身侧,手几乎整个挽上了赵筠的手,兴奋笑道,“筠姐姐每日什么时候练字,我也要过去!”
什么纪郎君小郎君的,这个时候,早已经被项真丢到脑子后头了。
赵筠叶瑜见状,又是相视抿唇一笑。
……
既然答应要送褚峻荷包,总归还是要做到的,可无论是记忆里的原主,还是阮秋韵自己,对于针织女红一项都说不上熟练。
若是随手买一个或让旁人绣一个,总是有些敷衍的,正好苏嬷嬷精通女红织绣,阮秋韵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和苏嬷嬷学上一些。
也不需要学太多,只能绣出一点点的花样,足够做一个荷包即可。
所以待褚峻下了朝回来,进了里室便看到了,正举着圆弧小巧的绣绷,往翠色布料里扎着针的夫人。
窗外阳光正好,夫人背对着阳光,身着束腰衣裙,鬓发松松扎着发髻,鸦黑羽睫轻垂,正垂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绣绷,后颈处的软肉一片香软莹白。
眉梢挑起,步履放轻,褚峻挥退了一众奴仆,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夫人身后,待夫人将布料上的针线扯出,大掌才轻轻地扼住了夫人的皓腕。
“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手腕覆上了一层热意,心思还在绣绷上的阮秋韵有些懵了,直到身侧有带着笑意的男声响起,她才逐渐回过神。
指尖还捻着细短的绣花针,阮秋韵略微侧眸,眸色疑惑,她学得认真,早上没有喝过水,唇瓣已经有些干燥了,却也还是轻言细语地解释道,“我最近在学刺绣。”
褚峻沉沉的眸光停在了夫人捻着绣花针的指尖上,兴许是捏着绣花针时间有些长了,柔嫩的指腹也被压下一道道的红痕,就像花瓣被压下了一条条褶子一般。
褚峻握着夫人的手腕不松开,只笑问道,“夫人学了几日了?”
阮秋韵敛眉,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轻声道,“昨日才开始学的,也没多久。”
“那我可以看一看吗?”
这个请求并不奇怪,阮秋韵颔首,指尖捻着的绣花针就随着力度松开而坠落,她将绣了两日的绣绷朝着身后递过去,却见对方接过绣绷后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放在了圆案上的篮子里,然后径直将自己的手接了过去。
阮秋韵有一瞬间的懵,却见郎君一大掌拖着自己的双手,另外一手将自己的五指分别张开,一个指尖一个指尖地垂眸看着。
回过神后,阮秋韵已经有些明白对方在看什么了,她眼睫微动,将手伸了回来,迎着郎君不带笑意的眸光,又轻声笑着解释道,“我学的时候很认真,绣得也慢,手并没有被扎到。”
其实初学者总是免不了会被绣花针扎到手指的,可阮秋韵学得认真,又学得很慢,每下一针都会想地很清楚,确定不会扎到手后才扎下,所以这两天也没有被扎到过手。
褚峻知道夫人不会在这样的事上骗自己,没有继续坚持检查下去,他将夫人抱在怀里坐下,又习惯性地将下颚轻轻搭在夫人的肩颈处,低声笑道,
“我不要荷包,夫人也不要学女红了。”
夫人喜欢看书写字,亦喜欢看雪看湖看花,兴致起了也可以在奴仆的伺候下做些吃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些都挺好的。
女红精细,却是伤眼又伤手的活计,府里养着这么多的绣娘绣匠,又何须夫人去操劳这些。
阮秋韵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顿了顿,试图去解释,“我绣得很慢,这两日也并没有被针伤到。”
而且也不是天天绣,只是偶尔绣上几针而已,她心里想着。
“嗯,夫人自然是心灵手巧,这两日的确没被伤到。”可初学者无论再怎么小心,总会有被伤到的时候,褚峻不为所动,炙热的掌心又将夫人的手背覆了起来,沉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同夫人说荷包的事才是。”
褚峻敛眉,紧接着笑道,“若是夫人喜欢,我自是不拦着夫人,可夫人明明不喜,就不要去学了。”
阮秋韵柳眉拧起,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郎君,想了想,最后轻声应下,“嗯,我知道了。”
其实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不想敷衍了事,既然这个被送礼的人不在意是不是亲手做的,她自然也不需过多在乎。
褚峻笑意渐深,眸光落在夫人略显干燥的唇瓣上,眉目舒展,取过圆案上的茶盏,将里头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微凉的茶汤变得暖和,在秀项颤颤地仰起后,将干燥的唇瓣染地润泽艳红……阮秋韵羽睫抬起,望着抵在自己颈窝处的郎君,想了想,轻声询道,
“定远侯从庄子里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身份可是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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