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倒V结束】

    后来杭成再来许家的时候, 许清元刻意躲着他。但杭成自己却表现得仿佛根本没有那回事发生过一般,偶然见到她时, 都会很礼貌地跟她探讨几句理论问题, 并暗示自己已经给小儿子定下亲事,希望她到时候能赏光一起来热闹热闹。

    怪不得杭成能当委员会的会长呢,真是难得见到一个这么知进退会办事又体面的人, 许清元叹服。虽然许长海和她本人都不方便到场,但礼却随的丰厚,许家与杭家没有因此结怨,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时间转瞬进入四月,郢都连日阴雨阵阵, 老天爷总是不肯放晴。许清元撑着伞走在雨幕下,手中捻着一份邀帖。

    看着眼前威严宏伟的礼亲王府, 许清元缓缓拾级而上, 将手中的邀帖递给护卫,对方仔细看过帖子确认身份无误后, 便恭敬地请她进去。

    守在门房附近的王府仆妇立刻赶上来替其撑伞, 带领着她穿过占地广阔的花园, 跨过一道又一道院门,在许清元快被绕晕之前,终于抵达了举办宴会的正厅。

    王府内官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认识的她,一看见人转进院中,立刻高声唱道:“户部许郎中千金、解元许清元小姐到!”

    此语一落, 正厅中的宾客纷纷侧目。许清元的目光从众宾客脸上匆匆掠过,不卑不亢地跟上来与她说话的人交际寒暄几句。

    随后仆妇将她引至东北方向的一桌旁边, 行礼告退。

    许清元举目一看, 同座诸人都很面熟, 应该是京中的女举人。大家背景虽然有高低,但皆以举人的身份平辈相交,聊天称得上和谐。

    马举人赞叹道:“临安郡主果然不同凡响,二十岁的生辰宴竟办的如此气派,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

    另一位举人笑:“到底是圣上唯一的亲侄女儿,皇室宗女,圣上特意叮嘱要好好办。虽然郡主有解元的名头在,可跟你我的身份如何能一样。”

    没错,今天这场极尽奢华的宴会,就是为庆祝临安郡主生辰而举办的。本来她们这些举人无论如何不可能见到这等场面,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京城所有的女性举人、进士,无论出身如何,全部被邀请到场,与当朝高官权贵一同与宴。

    许清元分析半天,觉得来一趟长长见识也不错,再说她一个小小举人,难道敢不给郡主面子?

    不知道这个遍请女科生的决定是谁拿的主意,这么明显不过的拉拢行为,难道不会引来皇帝猜忌……

    联系刚才众人的话语,许清元想到一种可能性,思绪逐渐飘远。

    “说起来,许解元更是年轻有为,论年纪比郡主还小些呢。”一位举人的眼神看向许清元的方向,语气中隐隐有几分讨好。

    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许清元这才回神笑道:“诸位前辈莫要打趣我,北邑省如何堪比京城,郡主自是比我厉害百倍。”

    等到宾客到齐,华灯初上,临安郡主才穿着象征举人身份的茜红色衫裙亮相。众宾纷纷起身,恭祝声久久不散,此时门口突然响起内官尖细的通禀声:“清珑公主驾到!”

    宾客们渐次止住声音,纷纷转身跪地拜礼:“参见公主殿下。”

    终于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公主,许清元比见皇帝还要期待一点,她稍稍抬眼,向主桌看去。

    清珑公主言笑晏晏地走至临安郡主身边,她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子,比起样貌和打扮,更令人许清元吃惊的是公主竟出乎意料的年轻。

    虽然说伴读不限制年龄,但是从宁晗的年纪推断,她做伴读时足足比公主要大上十好几岁,真的能起到伴读的作用吗?

    “祝贺堂姐生辰吉乐,这是我做妹妹的一点心意,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清珑公主从身后内官手中接过礼盒,移交至临安手中,同时一手揭开盖子,盒中装着一套金镶蓝宝石的华贵头面,在灯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每个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

    临安郡主收下礼物,行礼道谢:“劳公主费心。”

    清珑公主不抢风头,文文静静地坐入主桌,端庄守礼。

    “临安自饮一杯,多谢诸位赏光前来。”临安郡主将侍女倒好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叫好。

    或许因为生辰的缘故,临安郡主难得今日脸上带着些笑模样,她的目光扫到许清元这桌,略一停顿,而后抬手让侍女重新倒满酒杯,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离的近了,许清元才发现临安的眼神中隐隐散发着如星的光芒,整个人鲜活许多。

    终于走到许清元身前,临安郡主微微朝她抬起酒杯,正要说什么,却被另一道骤然响起的通报声打断。

    “传陛下之命,特赏临安郡主别居清苑一座,四人舁银顶皂帷轿一顶,金、玉、翡翠如意一对,东珠首饰一奁……特改赐封号为定国临安郡主,食邑一千户。”一位衣着华贵,身份不凡的内官朗声宣读完毕,身后两列内侍捧着赏赐之物上前展示给郡主和宾客,众人纷纷发出歆羡的赞叹声。

    许清元却看到临安郡主眼中的光点迅速熄灭,她似乎是想要勉力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但失败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临安垂下头跪地谢恩,除离得最近的许清元外,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自从封建中央集权加强以后,皇子公主都不再享有封地食邑,而是由国库统一发放银钱禄米。今上的赏赐中,其他的不过是银钱多少的问题,还则罢了,只是食邑一事实在是开本朝之先河,表面上皇帝似乎给予了临安郡主无上的尊荣,但许清元却隐隐感到齿冷。

    皇帝把临安郡主捧得如此高,说是将她架在火上烤也不为过。

    果然,临安郡主谢过皇恩后,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改变。

    不明白的人只会歆羡、赞叹皇帝对郡主的宠爱和赏赐,而政治嗅觉灵敏的人,内心却翻江倒海起来。

    从此刻开始,这场宴会无论呈上什么珍馐佳肴,无论夜空中的烟火有多么绚烂美丽,在场大多数人早已没了心思品鉴欣赏。

    临安郡主又恢复成她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冷漠又残忍地观赏着自己被搅得一塌糊涂的生日宴。

    这场宴会是怎么散场的许清元已经记不清了,神奇的是有些人在事后提起那场宴会时,将其描述的美轮美奂,多么多么难得一见。但在另外一些人那里,这场宴会却成为了绝妙的攻讦皇帝和临安郡主的工具。

    许长海跟她说,宴会次日的朝堂上,就有无数言官参奏,一说皇帝违背祖制分封食邑,二弹劾临安郡主不识大体,贪享尊荣。

    皇帝在朝上大叹三声,提起为平夷族战死沙场的弟弟礼亲王。

    兄友弟恭的皇帝出于补偿心理给予侄女不合规制的赏赐尚可谅解,但郡主作为小辈如何能坦然接受?

    大部分言官纷纷把矛头对准了临安郡主。

    许清元再次感慨曹佩说的真是没错,她对朝堂的复杂程度,设想的还远远不够。

    或许是这件事情间接刺激到了她,许清元开始着手准备培养自己的力量。

    最要紧的是必须锻炼脱雪和方歌的综合能力,让她们成为自己真正的心腹。因此许清元花费许多心力,抽时间教导他们功课,并刻意锻炼她们的办事能力,两人被她折腾的苦不堪言,脱雪因为跟她熟一些,偶尔还抱怨两句,但方歌却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任何不满。

    第二件事就是她一直以来想要办的报纸。

    许清元没工夫实地考察选址,将选址的标准和方法全部告知方歌:“所选报亭的位置,要尽量做到最大程度辐射至周围的书院及文人聚集地,明白吗?”

    方歌认真点头,表示已经记下,许清元给予她充足的资金,让她放手去办,但前提是不能暴露身份。

    方歌明白这是锻炼自己的意思,牟足了劲要做出点成果来。她先给自己准备了一套体面的行头,又从外城雇了一家人,装作是平民家庭终于攒足一点小钱,想要租赁商铺讨生活的样子,根据事前考察大半个月的几家商铺位置,挨个去交谈磋商。

    最终,在综合考虑地理位置和租金价格等因素后,方歌选定了白马街一处占地狭长的商铺。因其户型特殊,要找到合适的租客有点困难,而根据许清元所说,报亭只需要一个对外的窗口即可。而且此处距离附近的三个书院都不算太远,经常有学生跑来街上消费,对她们来说再合适不过。

    方歌将选址意见整理成书面文字报给许清元,还贴心的在另一张纸上画出了商铺、书院的位置和它们之间的距离。

    看完这份选址报告,许清元感慨,方歌不愧是商人家庭出来的孩子,这事办的很漂亮,她很满意,便将自己桌上一方雪竹绿端砚给了她。

    方歌欣喜不已,连连道谢,许清元握住她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方歌,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即便是脱雪也不行,如果你做的好,这会成为我们共同的事业。”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郢都繁华, 商铺转让交替也是常事,谁也没注意到在白马街的某个小铺面悄无声息地换了东家正式开张。

    过路行人看到新开的店铺, 觉得很是奇怪, 怎么这铺子就开着一扇较大的窗口,大门并无一个客人出入,只有一位长相讨喜的女孩子端坐在窗前, 拿着一张一臂宽的写满小楷的罗纹纸正在细细品读。

    附近一所书院的学生应思卉特意在午休时间跑到白马街上买纸墨,因为这里的价格比书院门口的铺子便宜不少,她出身贫寒, 家中供读已然不易,自己平常都会过的俭省一些。

    跟纸墨铺子的掌柜几番讲价, 应思卉终于以较为低廉的价格买到纸墨,她愉快地朝书院方向走回去, 却在经过一家铺子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

    应思卉看看那专心致志读着什么的姑娘, 抬头看向铺子的店招名。

    览文亭。

    好新奇的名字,不知道是卖什么的, 但似乎与文人有关。应思卉好奇心起, 上前一步, 叩响窗台,问店家:“姑娘,你这是新开的店吗?卖什么的?”

    店家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被许清元委任过来照管报亭生意的方歌。

    方歌未语先笑,给人的印象很好:“这位姑娘, 我们店确实刚刚开业,至于卖什么……”

    她朝面前与窗口齐平的桌子上一努嘴:“就是这个, 姑娘一看便知。”

    应思卉从桌面上拿起一叠罗纹纸, 缓缓展开, 一下子就被密集的信息量冲击到了。

    在这个时代,邸报已经趋于完善,甚至设置了专门用于出邸报的官方机构——通政司,它在内阁附近设有抄写房,通政司每天都有专人往返抄写房拿取当天的时事新闻。

    邸报的内容包括皇帝的言行,军事外交,大臣的重要奏章,朝廷的重大决策事宜、公告和律令,甚至也包括官员的升迁和罢黜。京城地区的官员每天都能拿到记载前一天重要新闻的邸报。邸报一般是一张对折的双页纸,类似于现代的报纸。

    但京城以外官员很难每日拿到邸报,根据与郢都距离的不同,地方官员接收到通常是成册的邸报,上面可能记载着上一旬的消息,甚至是上个月的消息,时效性极差。

    不过也比平民百姓之家要好,他们根本没有获取邸报的途径,对时事政治的了解和素养与官家子弟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当应思卉看到这份叫做《郢都杂报》的报纸时,立刻被其上面所记载的京城热点话题深深吸引。

    ——四月,临安公郡主大行生辰礼,圣上赏赐……改赐封号,享食邑。冯御史连参郡主十天,郡主道:长者赐不敢辞。但郡主自知违制,自请禁足亲王府一月……

    “怪不得去过郡主生辰宴的老师回来后神情那么严肃。”应思卉喃喃自语,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狱令》经内阁审议通过,正式颁布,于今年中秋后生效施行……

    她思量一番,然后想起什么来似的偷偷看了一眼方歌,心中告诉自己,再看一个,看完就走,不然太过失礼了。

    ——礼部法人司设置专家委员会,充分听取商会专家的意见,公正评定法人资格……

    应思卉又是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阵子总是听同窗们念叨着什么法人司、专家委员会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方歌谨记许清元的叮嘱,即便有文人在门口站一天,把报纸内容都看了一个遍,也绝不赶客。因此也不出言催促面前的女学生,继续保持着喝茶读报的悠闲姿态。

    读完上面三篇文章,应思卉没忍住又往下看去。

    第一次做报纸,许清元非常保守的每页都做了四开版,综合整份报纸,一共收录十六篇文章,内容充实而丰富。

    应思卉一站站到下午上课时辰,她不能耽误课业,但又实在放不下这份报纸,一狠心一咬牙拿出刚才买纸墨省下来的钱,向方歌问价。

    方歌笑着说:“一张十文钱,姑娘要几张?”

    “一张,给我一张就好。”应思卉抠出十文钱交给店家,口中忙道。

    下午课间休息,应思卉忍不住将报纸拿出来,津津有味地继续研读。这一幕被其他同窗看到,纷纷凑过来看她拿的是什么新奇东西。

    女学生中难得看到官家女子,但应思卉偏偏有这么一个叫萧娩同窗,她母亲是京兆府衙门的官员,她将邸报从小看到大,见到眼前这份报纸,有些看不上地撇嘴道:“上面的内容都是邸报上有的,也没什么稀奇的嘛。”

    但其他学生却没有应和她的话,反而在应思卉周围围成一圈,看的十分入神,时不时还交流几句。

    “临安郡主过生辰怎么又碍着言官了,我看他们就是闲得慌,芝麻大的小事都要参奏。”

    “话不能这么说,清珑公主都还没享受食邑,临安郡主怎么能违背礼法。”

    众人议论声纷纷不止,萧娩皱眉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想着明天一定要把自家邸报拿来给这些人见见世面。

    那边又传来一阵大惊小怪的声音,萧娩忍不住好奇地看过去。

    原来是应思卉翻了一页。旁边的一位女学生惊讶道:“这篇文章居然是童试的考试经验!”

    “真的,我看看,”另一名学生粗略读过一遍,不住赞叹,“说的真好,原来考试还要提前调整作息和习惯,调节心理,仔细想想可不就是如此么。”

    “你们看这里,”一个学生指着下一版文章,“还有介绍自然风貌的文章呢!”

    “这篇讲的是海边渔民的生活,可真有意思!”

    看到最后,家境好些的学生纷纷询问道:“思卉,这报纸是你从哪儿买的?”

    应思卉老实地把览文亭地址道出,下学后,宽裕同窗们纷纷赶去购买,然而还有一些同她一样家境贫困的学生犹犹豫豫地找上她,说想向她借抄报纸上的文章。

    应思卉倒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但店家人那么好,影响人家的生意才是她最过意不去的。由于她自己实在拿不定主意,于是下学后又跑去览文亭,特意问询店家的意思。

    方歌揣摩许清元的意思,办报纸并不是为了获利,更重要的是建立一个信息传递扩散的窗口,再说应思卉会特意来询问,那是她太过知礼,而其他购买者就不一定有这份心了。

    本来书生抄书自用都是常事,更何况是内容更少的报纸呢,即便她真想阻止也是无法做到的,于是便非常洒脱地让应思卉不用顾忌,买后的报纸随她处置。

    于是很快的,一股看报的风气在书院学生间流传开来,即便有官家子弟诟病报纸的时事内容与邸报大致相同,但还是无法制止它的流行。

    第一个原因是报纸的售价十分便宜,每张只要十文钱;二是因为平民之家没有稳定的途径能够获取邸报,不如现在这样有需要就可以购买抄录来得方便,反正店面就在那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许清元原本雇人抄录了一百份报纸,是打算卖三天量,谁想到第二天下午便销售一空。而实际能看到报纸的人还要在这个数字上翻一番,比如自从息传开后,览文亭窗口前一直聚集着不少蹭报看的穷书生,买报纸回去的人也可能会在自己看完后分享给同窗观看或抄写。

    等到三天后第二期报纸出来之时,览文亭前居然已经聚集了三五个翘首以待购买报纸的文人。

    《郢都杂报》的受众人群非常固定,就是京城中准备参加科举的考生,因此内容上主要集中在时事政治、各领域的专业知识、百姓的需求和生活境况、时事热点问题等等。

    同时,为了吸引更多读者观看,许清元还将几种前世报刊中常见的趣味板块告知方歌,由她草拟每期版面和内容,再将样本送给许清元最终决定成品。

    当时之所以决定三天出一期报纸主要是考虑到几个问题:一是一天一期的话害怕会因为内容不够典型充实,报纸出现注水的情况,质量下降非常赶客,她不敢冒险;二是她们发行量太小,选活字印刷会赔的底儿掉,只能手抄,现在人手有限,一百份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虽然说许清元没指望靠这个盈利,也做好了前期赔钱抢占市场的准备,但她没有那么雄厚的资金承担更大的风险,现在每月五两银子的月钱既要承担铺子的租金,还要支付雇佣文人撰写抄录的费用,每月所剩无几,无法盲目地扩大规模,不然等待她的只有崩盘这一个结局。

    报纸形成稳定的受众之后,卖的越来越快,有时候上午刚刚摆上架,下午就卖得精光。很多没有第一时间赶来购买的学生纷纷向方歌提意见要求多印一些,方歌只能苦笑着表示目前只能印这么多,无法加印。

    随着报纸影响力的进一步加大,这样的呼声越来越高,但许清元加印的越多只会赔的越多,在没有找到平衡点之前,她不敢轻易更改现状。

    好在此种情况持续两三个月之后,有一家书斋找上门来,说希望借报纸打个广告。

    作者有话说:

    12点还有一章,18点还有一章。

    第43章

    书斋老板开门见山, 直接对方歌道明来意,方歌自己忖度着这是个赚钱的法子, 但不敢擅自决定, 当晚就把这个消息禀报给了许清元。

    看来古人也很有商业头脑嘛,许清元终于等到肥羊上门,自然不会放过, 但为了不影响阅读体验及保持报纸的声誉,她提出了三个要求。

    第一,所有广告不允许单独开设板块, 只能在报纸中缝发布;第二,每期中缝最上面都会写明“广告宣传产品与本报无关, 请谨慎甄别信息,理性购买”这句话, 希望商家能够接受;第三, 需要书斋老板或者以后可能的其他商业合作伙伴承诺,持该期广告的报纸到店消费的人, 商家给予一定优惠, 优惠方式和力度需要在广告中明确说明。

    为防止报纸被重复利用, 她还帮商铺想了一个办法,每个顾客持当期报纸到店消费后,店家可以在自家广告相应位置盖章,以示此报已经用过,无法再次使用获取折扣。

    方歌听的不住赞叹, 忙记下来,第二天就把要求如实转述给书斋老板。

    书斋老板表示要回去好好思考一下, 别的不说, 折扣的事就得好生算算, 别忙活一阵子到最后还赔上钱。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商铺找上门,类型比较集中单一,就是书斋、笔墨铺子等等跟文人用具有关的店铺,最多就是有个定做文人衣衫的裁缝铺子找过她们,其他类型的广告对报纸似乎都不太感冒。

    并且目前磋商中的几家商铺因为还不太清楚回报率,都不肯出高价。

    经过一旬时间的思考,书斋老板最终第一个点头同意许清元提出的条件,向他们支付广告费十两银子,在七月中旬的时候,他的广告终于见报。

    书斋老板坐在店里,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这次试水的效果如何……

    他静等一上午,店中虽然有客人上门,却都没拿着报纸,心中就有点虚得慌,等到这一天下来,只有两位客人是拿着报纸上门购物的,老板不禁大为后悔,叹自己居然看走了眼,这广告的作用看来是有限的很。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接下来的半个月中,因为看到广告,为了获取折扣特地来他店里购买文房四宝的人越来越多。书斋老板默默计算着数字,最后得出一共有六十多个人都是拿着报纸来的,这样虽然每笔打八折,但总利润依然成功增长不少。

    在这半个月中他逐渐想明白了,笔墨纸砚对文人来说是刚需品,但一般是等到用完的时候再来采购,广告承诺的优惠又没有时间限制,所以不会出现集中在某一段时间购买囤货的情况。

    他触类旁通,立刻想到另一种营销手段,那就是给优惠加上限制时间,这样可以有效提升短时间内的客流量。

    于是在一个月后,书斋老板再次找上方歌,表明自己想要继续借用报纸进行广告宣传的意图。但他没想到方歌却微笑着婉拒道:“不好意思刘老板,这个月的广告版面都已经订满了,您等下个月再来吧。”

    书斋老板吃惊过后,立马反应过来:“不用等下月,我现在就定!”

    方歌更抱歉:“刘老板,市场日新月异,千变万化,谁知道下月会变成什么情况,所以我们报亭只接受一个月以内的预定。”

    刘老板只得遗憾离开,就在他接洽的这会儿功夫,店中又来了几家商铺的老板,刘老板暗道下月自己得早点来,万一被别人给抢先一步,万一那人再是同行,他可就损失大了。

    获得稳定的广告收入之后,报亭的经营状况扭亏为盈,方歌也就有了更多资金去雇人手抄报纸,也能给予撰稿人更多稿费。

    此外,她们每期报纸都会载明投稿需求和地址,逐渐的,越来越多的文人选择向报社投稿。

    投稿文章的类型多种多样,而且不乏佳作,许清元为保证报刊与读者之间的互动性,特开设读者投稿专栏,其他版面则尽量还是通过约稿获取稿件,用以保证报纸的质量和主题、基调。

    《郢都杂报》的发行量从一开始的一百份到二百份、三百分,再到现在的五百份,规模增长到这一步,许清元及时喊停,即使市场还没有饱和,也不再加大发行量。

    方歌不解,也曾就这个问题问过许清元。

    许清元的回答是:“垄断会杀死市场,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注]

    果不其然,到这年年底的时候,京中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家报社,什么《京报》《郢都日报》《旬报》等等等等,有的报社因为运营得当成功盈利,更多的报社没有维持几个月便惨然倒闭,但最终存活下来的,报纸质量都很过关。

    京城文人的精神生活因此更加丰富,公共话题的普及和科普文章的传播使学生们的知识面和思考深度有所长进,这时候方歌才突然明白了自家小姐那句话。

    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加上方歌百般花费心思创新,还有许清元从旁的提点,《郢都杂报》一直保持着行业龙头老大的地位。

    时间来到昭明二十三年,许菘之终于考中生员,月英大松一口气,许长海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已然满意,不再更多苛求儿子在学业上的建树,而是把他的婚事提上日程。

    按理来说作为长姐的许清元的婚事还没有着落,许菘之本不应该先行成亲,但许清元的婚事实在是太艰难,总是因为某些原因黄掉,许长海只能先紧着儿子张罗。

    巧的是,许长海手下有位女主事姓石,年方二十七岁,京城人氏,祖父曾经做过鸿胪寺卿,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许长海很看重她,对将许菘之入赘到石主事家去颇有意动。

    月英闻讯大惊失色,急得团团乱转,却毫无办法。许菘之在她房中痛哭不止,表示就算去死也不会接受这种安排,但许长海根本没有将两人的抵抗放在心上,他背地里已经找人合过八字,大师自然夸出一堆好话,许长海打定主意要利用儿子的婚姻来拉拢下属。

    正在月英母子俩几乎绝望之际,许清元主动找上了她们。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弟弟不入赘石家。”许清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佛给绝望中的两人投下一束希望之光。

    月英跪地求告:“请大小姐指点,只要能度过眼前难关,以后……以后菘之决不跟您争夺家产。”

    “娘……”许菘之刚要说什么,接收到月英的眼神,又闭上了嘴。

    许清元笑:“这倒不必,不过此法弊端众多,如果你们能接受再说吧。”

    九月初,许清元收到晋晴波的信,她在信中表示自己已经成功考取举人,将于近日北上郢都。

    十月底左右,在长途跋涉后,晋晴波终于带着女儿长冬抵达京城,城门守卫看见她的穿着,没有太过为难,晋晴波顺利进入内城。

    问过行人找到许家府邸,晋晴波递上名帖,门房说大小姐不在家,不过事先嘱咐过,如果是晋晴波到来,务必先请进来做客。

    晋晴波一直在客房等到酉时,许清元才从书院回来。

    两人重逢之喜悦自不必说,许清元让厨房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膳招待她,两人分叙别后情况。

    “自从你走后,我跟着老师学习一年半余,老师觉得我可以去乡试一试,我便去了北邑省,好在结果有惊无险,虽然名次不是很高,到底是中榜了。”晋晴波道。

    “那就很好,”许清元又想到几件其他事,问道,“去年我给老师寄过几封信,怎么后来都没有回信呢?”

    “这我实在不清楚,老师的信从不经我手。”晋晴波也不解,“难道是书童误扔?”

    “算了,”许清元不再纠结这件事,问起其他人,“跟我说说同窗们的情况吧。”

    “金燕今年也会来京城准备会试,剩下两人准备明年下场考乡试。”晋晴波说完,又讲了另外两个人的情况,“春菲……再度落榜,明年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机会。蒋怀玉却已考中,说是年底前会到京城。”

    “春菲,”许清元叹气,“哎,你觉得她明年能中吗?”

    “或许需要一点运气。”晋晴波端想片刻,道。

    后来,许清元把晋晴波介绍到凌舟书院就读,并表示可以借给她束脩费用,等以后再还。晋晴波虽然十分满意书院的情况,也知道自己银钱不凑手,但仍坚持婉拒了她的好意。

    许清元尊重她的选择,也没有过问她以何谋生。

    但不久后,方歌在审稿的时候,却认出了晋晴波投递的稿件。她把这件事告知小姐,许清元让她在同等条件下优先照顾晋晴波,因此晋晴波很奇怪自己的稿件好像过稿的比较容易,不过这样她就可以用更多时间来复习学业,不必太过操心银钱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增广贤文》。

    第44章

    脱雪走进廊下, 收起伞朝外抖落几下,跺跺脚, 这才搓着手进入里屋。

    “今年冬天可真冷, 等二月份考会试还不把人冻掉一层皮?”脱雪念叨着天气,坐在熏炉前取暖。

    “号舍里有火盆,茶饭也是热的, 应当没有那么难挨。”许清元将最后一笔写完,翻过一页继续练字。

    暖和过来后,脱雪想起什么, 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刚才路过那边院子,月英让我把这个带给姑娘。”

    许清元接过荷包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块玉羊佩。

    看来月英和许菘之面对眼前紧迫的形势,已经顾不得许多, 下定决心要兵行险招来换取许菘之不被入赘到别人家的命运。

    几日后, 许长海难得叫上儿子出门赴宴,许菘之到地儿一看, “石宅”两个字映入眼中, 却似两个铁锤砸在了他的头上一般。

    他立时打起了退堂鼓, 奓着胆子跟许长海说身体不适想要回家休息。

    许长海怎么会不知道他耍什么小心思,自然不准,许菘之还是跟石主事见了面。

    年龄上来说,石主事大约比许菘之大十岁左右,人长得精明干练, 年轻有为。许长海在京城毫无根基,这已经是他能给儿子找到的最好选择。

    也不知两人见面聊的什么, 反正许菘之回来后, 第二天一大早便气冲冲地找到许清元, 对着自己姐姐就是一顿歇斯底里的辱骂。

    “都是你!如果没有你,本来应该继承家业的人是我才对!如果没有你,父亲怎么会让我入赘石家!都是因为你,父亲不喜欢我了,母亲也对我失望透顶,都怪你!!!”

    本来这一出戏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可他越说越委屈,越说越真情实感,朝许清元投射过去的眼神中,怨恨犹如实质。

    许清元却坦然与他对视,无情地揭露道:“小时候你坐在遮风挡雨的书房接受先生的私人教学,而我只能冒雨经霜地躲在潮湿的角落偷学,到现在阴天下雨膝盖还会痛;你考童试从来不需要远离府邸,而我却要跋山涉水,舟车劳顿;父亲的官职为你的科举之路中提供了无数便利,但我却因为女子的身份寸步难行,差点连贡院的门都进不去。”

    语言也可以伤人至深,眼看许菘之露出眼眶含泪,不堪受辱的模样,许清远冷漠地继续说道:“这样悬殊的条件,我接连考中小三元和乡试解元,你考了五年,却只是个秀才。还在这里说什么继承家业的空想大话,将过错完全推给全然无辜的姐姐。呵,别怪我说话难听,即便没有我,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来代替你这个废物,许家要是落到你身上,早晚会走到穷途末路。”

    下人们听见这些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许菘之完全被激怒,他捏着拳头几步冲上前,如果不是有年纪的老妈妈上来拉架,说不准两人就会发生肢体冲突。

    许清元凝视着他的眼睛,话中隐含其他深意:“既沉不住气,又不顾大局的人,能成什么事?”

    好在许菘之总算回想起今天来这么一出的目的,他勉强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但说出口的话却把周围人吓了一大跳:“我是废物,好,我是废物,那我去死总行了吧!”

    说完,他扭头就跑,许清元院里的下人纷纷看向小姐,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许清元捏了捏眉心,似乎对这些事情感到极其厌烦,但面上却又带着些担心,好像是怕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的样子,叹气妥协道:“我去看看,你们忙自己的就行。”

    许清元装模作样地寻了一会儿人,然后按照事先计划的那样,从门房打听到许菘之已经出门的消息后,独身去找不听话的弟弟。

    她脚步匆匆直奔京内锦沙河边,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巨石后,成功与许菘之汇合。

    他脸上仍然气鼓鼓的,好像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许清元没空理会他的心思,小声嘱咐道:“警醒点,别把事情办砸了。”

    许菘之撇撇嘴,顶嘴道:“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许清元将许菘之常带的那块玉羊佩丢在河边草从中,见对方转身就要离去,许清元想着做戏做全套,伸手拉了他一下。

    许菘之立刻厌恶地甩手,许清元借势倒向身后湖中,看起来就像真的是因为许菘之的原因才落入水中一般。

    “我,我不是故意的……”许菘之立刻慌了,他伸出手想去拉许清元,但看到她虽然在水中冻得浑身瑟瑟发抖,表情却还算镇定的样子之时,许菘之突然反应过来,掉头往家中跑去。

    许清元立刻拼命呼救起来:“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

    虽然以她的身高站起来就能踩到底,但演的跟意外落水的人没什么分别。

    巡城士兵听到有人呼救立刻赶来,“扑通”两声,两名士兵相继下水,搀扶着把她救上了岸。

    “这位……举人,您没事吧?”士兵问道。

    这数九寒天的,许清元真是被冻的不轻,幸好观察过士兵巡逻的节点时间,否则真要出事了。

    她伸手指向旁边草地里的一块玉佩,随后装作再也支撑不住的样子,虚弱地昏倒过去。

    许清元闭着眼睛,一边冻得想赶紧烤烤火,一边担心着士兵是否发现了玉佩,可千万别让她忙活一阵白受罪。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应该是被抬回了自己家,月英提前打点好的郎中如愿给她下了身体受寒,再难生育的诊断证明。

    晚上许长海回到家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令他眼前一黑的消息。

    许菘之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虽然事情如计划中一般进展,但走到这一步,他还是忍不住颤抖害怕。

    “父亲,我不是……”他刚开口想要为自己辩解一二,却没想到许长海根本不听他解释。

    “啪!”许长海狠狠地甩了儿子一个耳光,看着他的眼神里全是痛恨,“我没有你这么混账的儿子,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你!”

    许菘之捂着脸崩溃大喊:“父亲,我是您至亲骨肉啊!姐姐又没有怎么样,为什么您这样对我!”

    “没怎么样?”许长海气的脑袋发疼,怒喝道,“你姐姐再也不能生育后代,你让我以后指望谁?指望你这个废物吗?”

    “我不是废物!”许菘之声嘶力竭地辩解,“父亲,我才是您唯一的儿子啊!姐姐没有后代怕什么,我还可以有后代!”

    “我宁愿从来没有生过你这么不成器的儿子。”许长海面色严峻,眼神冰冷,许菘之瞬间就明白父亲说的是真心话。

    “来人,把他关到自己房中,一年不准出入。”许长海虽然恨得牙痒痒,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

    他需要儿子生下继承人,为此不但不能打他,反而要好好养着他,唯一的处罚手段只有关他禁闭。

    月英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出声。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即使是这样,也比让儿子入赘别人家的好,只要在许家,只要他还有用,他就还是二少爷。

    大冷的天跳进冰冷的河水中,虽然没呆多久但也是很够人受的,许清元结结实实感冒了一个多月,但即便如此,只要能从床上下来,她还是坚持每天去书院进学。

    而她越优秀,许长海就越痛苦,对许菘之也越痛恨。但到最后还是得为了后代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许长海活生生被气病,跟衙门告假三天才缓过来。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从此,许清元的婚事在许长海这里变成了一个禁忌,无论官媒私媒无一不被扫地出门,许清元的婚事终于彻底不了了之。

    昭明二十四年二月,三年一度的会试即将开考,全国各地最优秀的读书人汇聚郢都,太多的人才,让解元的身份都显得不那么精贵了。

    据官方统计,今年会试参考人数约为一万五千人左右,而这些历经几番考试才能脱颖而出的举人中,也只有二百名左右的人才能考中进士。

    这个数字许清元都不敢细想,要不然轻易就会被百分之一的取中率吓退。

    整个许家如临大敌,每个人待许清元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什么问题。有天晚膳的时候许清元不小心被鱼骨割破手指,许长海当即就罚了厨娘一个月的银钱。

    如果这次真的能一举考中进士,她在许家的地位简直无人可以匹及,她也能顺利获得自己想要的一部分自由。

    二月初八,许清元与晋晴波相携而行,共赴会试。

    会试一共三场,初八入场,初九开考第一场,十二考第二场,十五考第三场,考生直到十六日才可出贡院,也就是说,她们这一次要在寒冷的贡院整整呆上九天。

    值得一提的是,临安郡主也参与了今年会试,她没有带任何随护、行使任何特权,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举人一样,与其他考生一同进入了考场。

    第45章

    随着贡院大门被从外面牢牢锁住, 在这九天之内,外界一切纷扰, 即便是皇上驾崩也跟在场考生暂无关系, 他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专心答好自己眼前的试卷。

    会试入门搜检的程序比起乡试更严格一重,虽然已经过几遭, 但是许清元还是有点不自在,她努力配合一名女吏官的搜检,伴随着对方敷衍的摆手手势和不耐烦的一句“通过”, 许清元穿好外衫,自动排到经过搜检合格人员的队伍中, 静待放行。

    等轮到临安郡主的时候,在场女吏面面相觑, 竟无一人敢动手搜检。负责的女官只好亲自出马, 她先道声告罪,然后草草扫过临安郡主的衣裳发髻几眼, 又装模作样地轻拍几下对方的衣裳, 根本没有要求对方跟其他人一样需要脱外衣检验是否藏有夹带。

    许清元听见几道细微的声音, 无不是对临安此种特权的议论。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即便女官没有要求,临安郡主却沉默的主动褪去外衣,张开双臂,用眼神示意女官继续搜检。女官犹豫片刻, 看出郡主有自己的骄傲,给这样的人特别优待说不定还会惹她不高兴, 便大着胆子如搜检其他考生一般仔细查看完毕, 然后故意提高音量道:“郢都考生张谷宁, 无夹带,通过。”

    等到所有考生都折腾完程序事项坐到自己的号舍中时,当天早已过去大半。

    初八这一天是没有考试的,考生们只能呆在号舍中打发时间,有的人默背诗文,有的人闭目沉思,虽然各自举动不同,但诸考生都是为了调解自己的心态,更好地应对考试。

    而许清元却暗道真是巧合,临安郡主正坐在她对面,两人离得非常之近。

    不知道对方是没看见她还是根本不在意,许清元看见临安郡主拂袖扫过桌面,然后将纸笔摆好,便不再管外界纷杂,直接侧躺下开始休息。

    许清元则拿出一块炊饼,问烧水处要了一大盏热水,又就着咸菜一口一口将干粮吃完。随即她合上双眼,开始默背知识点。

    经过多年学习,每当她在复习或做文章的时候,脑海中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仿佛变成了一位执针人,用手中名为勤劳的针线将一个又一个知识、典故、灵光缝制串联,最终做出一件华美的衣袍。

    复习完关键知识点后,即便高度紧张状态下她一定会轻度失眠,但这一天晚上许清元歇下的时间却很早。

    她强自逼迫自己早睡的原因在于,虽然偶然一次的少眠并不会导致次日白天浓重的困乏,但大概率会在往后的几天中展现出威力。而会试持续整整九天,根本没有时间补充失去的睡眠,所以她还是趁未开考养足精神的好。

    这一晚,伴着三不五时考生索要热水、啃干粮、申请上茅房、衣料摩擦的声音,许清元逐渐沉入梦乡。

    次日晨钟响过三声,许清元端坐在号舍中,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试卷。

    会试第一场,题目类型为八股文六篇,题目均出自四书五经,考生必须按照八股制艺阐述经义,而且第一场考试在三场考试中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如果弟一场文章入不了考官的眼,剩下几场考的再怎么好考官看都不会看。

    整整六篇八股文,需要在第二场考试之前答完交卷,平均一天要完成两篇八股文。八股文对形制的要求已经达到苛刻的程度,本场题目同时还限制考生对于经义的理解发挥,在形式与内容的双重限制下,考生的答题难度可想而知。

    换言之,能将八股文写的精彩绝伦的,绝对是天才人物。

    许清元承认自己不是笨人,但比起过目不忘的卢稷,她的几分聪明也就不值钱了。好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影响人之一生的因素实在太多太多,智商是其中之一,得之者可以步上更加宽阔的道路,但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个人的其他优秀特质完全可以弥补天资上的不足。

    比如她深深地记得一件学生时代的事情。因为从小学习优异,小学的时候,老师们时常喜欢找她帮忙批卷子,某次她在用纸笔核算试卷最终分数的时候,成绩不好的同桌看她算半天,脱口就把答案说了出来,而那个答案跟许清元的笔算结果一模一样,当时她就听见老师说了同桌一句:“真聪明啊,可惜,哎……”

    当时的许清元只是觉得被比了下去很丢脸,却没有想过老师那一句叹息中隐含的深意。

    她后来才明白,老师叹的是同桌背靠金山而不用,又叹光阴如白驹过隙,但有的人却永远不懂得珍惜。

    她一直很害怕,害怕别人夸她聪明,唯恐自己的努力程度配不上自己的聪明程度,浪费了金山,也浪费了光阴。

    所以在努力这件事上,她从来不敢懈怠,即便是在古代这个封建压迫的社会,她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一席喘息之地,而不是沦入黑暗。

    许清元深吸一口气,抛去脑中纷乱的思绪,开始认真答题。

    无数考生一笔一笔斟酌掂量着在考卷上写下足以决定他们命运的答案。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直到八月十二日第二场考试前一刻钟,许清元方才把六篇八股文写完交卷,根据收卷的礼部官员的表情来看,她的交卷次序估计得排到倒数。

    许清元没有太多休息的时间,她略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立马投入到第二场考试中。

    第二场考试的题目不要求学生用八股文来解答,内容也没有太多限制,给了考生很大自由发挥的空间。考题类型主要包括论、诏、告、表、判语。其中论题,类似于现代的议论文,而诏、告、表则是古代朝廷发布公文的一种文书形式。好比现代政府部门出具的红头文件等,对形式和用语的规范性要求很高。

    判语在乡试中许清元已经遇到过,会试考察的判语题不再局限于本朝律例,甚至会选取历史上著名的集成法典和条例,要求考生对此进行解读或与现行法律比对优劣。

    本次乡试第二场考试中,上述题目类型均被考到,因此本场考试也是综合性最强的一场,题目难度和题量虽然比不上第一场,但确是很多考生的弱项。

    本场考试时间较为充裕,考生们也会在答题之余调整自己的考试状态,顺便填填肚子、补充睡眠。而为了体现对于举人身份的尊重,会试的考生守则标准并不像乡试那样近乎严苛,只要考生并没有出现疑似作弊的行为。其他细枝末节的行动不会被视为违纪。因此这三天的贡院比前几天明显混乱得多。

    八月十四日,考完第二场考试的这一天,天气尤为寒冷。

    怕冷的考生披着棉被作答还会被冻得瑟瑟发抖,为了取暖,大部分人都把火盆烧至最旺,频繁索要热水或在号舍内小幅度活动来暖和身体。许清元站在号舍角落捧着一盏热茶杯暖手,被寒风吹的即将失去知觉的手指慢慢开始发痒,是生冻疮的前兆。

    她交完卷后朝里侧躺下休息,把双手揣进怀里,听着烧水处仆役频繁往来添水的脚步声,逐渐进入梦乡。

    梦里她正坐在暖和的室内烤着火炉,炉心中红彤彤的柴火时不时爆发出“噼啪”一声,许清元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但美梦并没有持续多久,梦中的炉鼎不知怎么翻倒在地,火星四溅,垂在地上的帷幔意外被点燃,整间房子霎时间熊熊燃烧起来,许清元惊呼:“走水了!”

    犹豫梦中的情绪太过强烈,她一直反复念着这句话,但渐渐的,她耳中听到隐约的人声,仔细分辨过去,竟然也是一句句惊慌失措、此起彼伏的“走水了”。

    许清元猛然睁开双眼,翻身站起,往远处一看顿时被贡院南面冲天的火光映红了脸庞。

    同排考生纷纷焦急地询问士兵火灾发生的缘故,并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们赶紧去灭火。

    据目测,发生火灾的地址应该在烧水处附近,离许清元所在号舍很近,她环顾贡院内的环境一周,脸色十分难看。

    春闱天寒地冻,本就会对贡院的柴火供给做足预算,贡院每排号舍的头尾皆有柴火、稻草等易燃品,更不妙的是,号舍的屋顶也是用茅草盖筑,一旦烧到这边来,他们这些被锁在号舍里的考生就会有生命危险。

    考生陆陆续续被全部惊醒,对面的临安郡主也皱着眉头看向火灾的发生方向,但他们除了嘴上催促士兵差役赶紧灭火之外,没人敢轻举妄动。

    即便到了这一步,绝大多数考生都还记着贡院的规矩,不敢有出格的举止,否则事后板上钉钉的要被废去功名。

    能走到举人这一步,谁不是饱含心酸,历经千辛万苦,如果不是迫在眉睫的重大危险,没人能立刻不顾一切的开始逃命。

    此时此刻,大多数考生都认为火势很快就会被熄灭,但他们错估了贡院的特殊情况,也高估了考生以外的人手数量。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火势已经蔓延了号舍这边,号内考生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让眼下得局面更加混乱上几分,但即便事情紧迫到如此程度,礼部官员仍旧不肯下令打开号舍房门。

    火灾是意外情况,官员有的是理由可以脱罪,但私自给号舍开锁,罪同舞弊,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许清元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势,心中煎熬不已。

    第46章

    火灾持续蔓延, 没有丝毫停歇下来的预兆。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月的晚上, 郢都城的北风紧吹不休, 更加助长了火势。

    没过多久,许清元所在玄字号考舍的最南面一间被火苗舔上,棚顶立刻汹汹燃烧起来。

    舍内考生恐惧不已, 但仍存有官兵们能够制止住火灾的幻想,等他终于死心想要逃出号舍之际,却为时已晚。

    伴随着浓烟滚滚, 号舍棚顶被烧毁,承重的房梁直坠下去, 兜头将那名考生砸倒在地,然而他却似乎并未因此死去, 就坐在他隔壁的许清元能听到那人仍旧呜咽着发出细微的求救声。

    许清元这排和对面一排的考生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活活烧死。在场考生皆受到极大刺激, 神情癫狂地呼喊士兵、差役,要求他们尽快灭火, 可路过的士兵脚步匆匆, 在上官未曾下令之前,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开门营救他。

    腾腾火焰烘烤着她,许清元明白,如果继续坐以待毙,不过几刻钟后,她就会落得与隔壁考生一样的下场。

    在科举功名和身家性命中间, 许清元犹豫了不到一瞬。

    随即,两排考生都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名女考生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 艰难地站上坐凳, 跨上桌面, 双手抓着号舍窗棂一翻而出,稳稳落地。

    此举成功引来众人侧目,火势附近之人也已经顾不上许多,纷纷有样学样,爬上考桌翻出窗口,四散逃逸而去。

    身后传来几道士兵的呼呵声,许清元仗着此刻场面已经是混乱之际,料想没人腾的出手,她抬头环顾四周,立刻转身朝着贡院正中的精白堂奔去。

    眼下几道关卡门都被打开,她畅通无阻地来到堂前,居高临下地纵观贡院现在的情形,心中愈发感到不妙。

    贡院内的柴火稻草随处可见,号舍之间挨的极近,给火势提供了绝佳的蔓延机会,而院内备用的水源储备量却远远达不到能够熄灭这场火灾的程度。

    现在东边考院的考生距离火灾源头较近,已经感受到了紧迫的危险,开始自救,以火势蔓延的速度,西院号房不容乐观,而西边众人仍旧不明白眼下的情况究竟有多么恶劣。

    活生生一万多条人命的安危摆在面前,许清元顾不得许多,想到此处扩音效果最好,立时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东院号房烧水处意外走水,现在火势已经失控,请诸位不要惊慌,及时做好逃生准备!”

    她的声音犹如一道警铃,两院不知情况的考生纷纷骚乱躁动起来,监临堂、提调室、监试房内的官员早就不知去向,许清元根本没注意到一个矮小的吏官正蹲在台阶一侧幽暗处,他听见此等声音,悄悄探头出来,正好看清楚了许清元的面容。

    许清元喊完立刻回到东院号房,帮助身高不够的女考生们一一脱离险境,一直忙活到天蒙蒙亮。

    宫内。

    皇帝批完一天的奏折,刚刚准备歇下,就听得大太监田德明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虽然刻意放低但仍能听出焦急之情的通禀:“陛下,贡院出事了。”

    他听完田德明的禀报,面色沉沉地披上衣衫,沉思许久,方才示意其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田德明听完,恭敬应诺,领命而去。

    有许清元的提前预警,除非是特别想不开的考生,其他人都能及时逃脱,大家纷纷聚集到精白堂前的一片空地处。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地看着远处仍旧骇人的火势,表情愁苦又凄惶。

    但他们转念一想,自己能逃出命来已然不易,昨夜的场面混乱至极,踩踏受伤的不计其数,甚至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终未逃出,被火焰无情吞噬。

    据贡院吏官回报,昨晚火灾考生烧伤者二百零七人,死亡二十一人。院内有限的两个大夫正忙着救治伤者,但根本忙不过来。

    许清元靠着晋晴波坐在台阶上,感觉浑身疲乏,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自己的视野,她才坐直了身子。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将临安郡主抬到空地中央,大夫立刻抛下其他人赶过来诊治。

    头些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官员正关切地向大夫询问临安郡主的伤情。

    “郡主吸入不少浓烟,口内出现红肿和水泡,条件有限,恕小人现在还看不出肺部是否有炎症。”大夫经过一番细细诊治后小心回禀道。

    作为本次主考官的内阁大学士方若希脸色很不好看。偏偏是在他负责监考的会试中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举人伤亡无数,郡主也身负重伤,事情办得如此不漂亮,他既无法向皇上交代,也无法向老师黄尚书交代。

    他背着手看向下面这一大片举人,更觉棘手不已。有道是法不责众,考生擅离号舍,本应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但要是真革去这一万多名举子的功名,朝廷再也甭想安稳下去,所以皇上再罚也罚不到他们身上。

    方若希的目光逐渐移到一位考生身上,眼神一眯,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来,讯问道:“昨夜火灾本是意外,如非有人存心捣乱断不会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究竟是何人胆敢趁乱闹事?”

    考生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却是昨夜那名矮小的吏官上前一步,指着许清元道:“回禀方大人,昨夜此人趁乱大嚷,扰乱人心,才酿成如此惨剧!”

    方若希满意地看了一眼该名吏官,随后脸色一凝,呵斥道:“考生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许清元横遭指责,心中警醒,她转身不卑不亢地揖礼,回道:“学生乃昭明二十一年北邑省解元许清元。”

    方若希双眼一眯,立刻将这个名字和她父亲以及他们背后的宁家联系起来,脸色更加不善,他冷冷一笑,肃问:“哼,你可知罪!”

    “学生何罪之有?”许清元抬起头,仰视着正堂上一群高高在上的考官,面无惧色。

    吏官插话道:“考试时间擅自离开号舍,逃离号院,大声叫嚷,视会试禁令如无物,致使考生百人伤亡,你说该当何罪!”

    许清元的眼神从他们的面上一一掠过,心中恍然:他们不是不知道事实真相,而是打定了主意要找一个有身份的替罪羊……

    她不愿束手待毙,目光灼灼地死盯着方若希,一字一句道:“贡院失火,罪不在我,也不在任何一个被困号舍的考生,更不在各位大人身上。”

    看着死去的十三具尸体,许清元很愤怒,考官们如果反应及时,就算不能阻止大火,至少可以宽慰学生,下令开门,让他们安心逃出生天,不会造成如此惨重的伤亡。

    可他们贪生怕死,唯恐担起科举舞弊的罪责,拿考生活生生的命来保自己的官途,实在令人不齿。

    许清元停顿一息,指着跪在一旁的烧水处仆役,讥笑道:“罪在他们身份太低贱,罪在他们不配成为有些人、有些事的替罪羊!”

    出现了这么大面积的伤亡,主副考官必会吃挂落。虽然火灾源头是烧水处不小心引燃柴堆所致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但祸首不过是几个粗心的仆役,这些老油条如何向皇帝交差,又怎么向考生、向天下百姓交差?

    方若希没想到她一个女子竟如此大胆,把自己的心思叫破,当场双眉倒蹙、羞怒不止,盛怒之下随手拿起案桌上的惊堂木朝她狠狠掷去,喝道:“大胆!贡院重地,儒林学士身前,岂由你在此大放厥词!”

    许清元避让不及,被击中额角,惊堂木当啷啷滚到远处,而她却在片刻后缓缓放下捂住额角的手,一道血痕从脸上滑落,她收起痛苦的神色,继续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上面衣冠楚楚的诸位大人,憔悴的脸色上却莫名透着一丝寒凉。

    晋晴波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撩起裙角就地而跪,争辩挽回道:“如无许解元及时出言提醒,我等西院号舍考生如今恐怕也是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许解元不仅无过,反而有大功才是,请大人念在她年轻的份上,原谅其言语失当的过错,饶过她吧!”

    说罢,晋晴波俯身叩首,做足了谦虚诚恳的姿态。

    受许清元恩惠的女考生逐渐站出来纷纷为她跪地求情,方若希见状更加大怒不止,立时就要喊人捉拿许清元。

    就在此时,皇帝身边的一队御前侍卫骑着马紧赶慢赶,终于一路疾驰赶到会试贡院,他利索地翻身下马,贡院守门士兵见到其手持之物时大惊失色,不敢阻拦,立刻依令开启了厚重的贡院大门。

    御前侍卫大步迈入院中,为首之人高举手中尚方宝剑,朗声宣道:“传陛下口谕,昭明二十四年,因贡院失火,本次会试成绩全部作废,诸考生即刻离开贡院,不得滞留。主考官方容希、十八位翰林院副考官立即回朝向陛下禀明情况,不容有误!”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众考官跪地领命:“下官领旨。”

    方如希起身上前一步, 指着许清元道:“此次火灾虽是意外,然如非因有人从中捣乱, 本不致造成如今的惨烈局面, 本官须得带上此人向皇上复命。”

    谁知梁侍卫根本不给丝毫面子,他横举手中的尚方宝剑,不苟言笑道:“方大人, 陛下口谕只说传诏所有考官,其余人等即便有责,无诏, 也需容后再议。”

    说罢,他将手按在刀柄上, 威胁之意甚重。谁都不敢忘记,持尚方宝剑者, 有先斩后奏之权, 方如希思及皇帝此举的深意,不由胆寒。

    于是, 无人再敢置喙, 众考官领命跟从侍卫离开了贡院。但许清元分明看的清楚, 方如希转身前,目光重重凝在她身上,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待宰的猎物一般。

    昨夜贡院走水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间,京城里到处都在讨论此事。

    尚书府中, 黄嘉年从睡梦中被叫醒,迅速穿好衣服来到父亲面前。

    黄尚书年事已高, 但精神矍铄, 他的精力看起来比年轻人还要充沛几分。父子两人分坐在书案两边, 守着一盏烛灯夜话至天明。

    与此同时,得知消息的考生的家人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顾不得宵禁未开,穿好衣服,拖家带口地就往贡院奔去。

    因此,这天贡院门口、前街被堵得水泄不通,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皇帝口谕传到,贡院大门终于被打开,众人纷纷悬着一颗心等待自家亲人的出现。

    许家雇的车夫早早赶到贡院前,脱雪立在一旁等候着,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见自家小姐出来,立刻挥手示意。

    不过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姑娘一直用手捂着额头,晋姑娘的脸色也不太好。

    脱雪忙迎上去,问道:“姑娘,晋姑娘,昨夜火灾有无受伤?”

    “姑娘,你……”脱雪见状心中有所猜测,扒着许清元的手要看个仔细,在终于看见她额头的伤口后,大惊失色,连连问道,“姑娘这是怎么弄的?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姑娘快上车,奴婢去请大夫,伤在这位置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许清元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她刚要说什么却被旁边一道凄厉的惨叫声转移了注意力。

    “不可能!我不相信!我家女儿怎么会死!她那么年轻,那么有才气,呜呜呜……我不相信……”一位中年妇人看着被士兵抬出贡院的一具考生尸体,嚎啕大哭,神情崩溃地道,“她才二十七岁啊!我的女儿啊……”

    其余不幸死亡的二十名考生的家属均是不敢置信,他们聚集在贡院门口啼哭不止,即便听不清他们的话语,但那其中痛彻心扉、撕心裂肺的感情却影响了在场所有人。

    许清元与晋晴波一语不发地上了马车,不过此刻道路实在太过拥挤,马车行进的极慢,这条回家的路被拉的十分漫长。

    会试成绩作废,辛辛苦苦答的前两场考试题目全都白写,心中固然十分难受。但更让许清元生气的是那个大学士方如希视人命如草芥般的态度。

    然而更可悲的是,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方如希这样做是风险最小的选择。

    如果提前开门营救考生,方如希势必要论证此举的必要性,但人怎么能预测未来,这其中变数太多,搞不好就会被疑心涉嫌科举舞弊,那他的身家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天下举人千千万,死一二十个又有什么要紧,如此他最多降职罚俸而已,如果能再找到一个替罪羊,那连可能的处罚都变得不足为惧。

    两人沉默许久,还是晋晴波先开口道:“贡院走水,究竟……”

    许清元靠在车壁上,半阖着双目却并未入睡,她闻言抬起眼皮,看向对方:“从控制不住火势的那一刻起,究其原因如何便不再重要了。”

    “那……”晋晴波蹙眉,侧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重要的是接下来各方的反应?”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重新沉默下来。

    回到许府之时,许长海正准备出门,他问过许清元的身体状况,又叮嘱了几句话,便匆匆赶去上朝。

    脱雪好容易请来一位郎中,看过她的伤势之后,表示虽然伤的位置凶险,但好在她吉人自有天相,只是擦破皮肉,并不很严重,只是千万需记得这几日不要用脑,好好休养方可恢复得快。脱雪牢记在心中,一天下来都没允许许清元碰一下书本。

    许清元只好躺在床上,将昨夜到今晨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方如希这一去会有什么后果,他的责任越大,那自己就安全。若到头来他丝毫无事,那自己恐怕就得遭殃了。

    天色渐明,田德明亲自站在宫门口迎接方如希等十九位考官,这位皇宫中赫赫有名的“笑面虎”今日却面容整肃,公事公办地带他们前往御书房。众考官见状,心内更是惴惴不安。

    行至一半,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小太监,揣着一张笑脸赶着田德明叫道:“田爷爷,您这是替皇上办差呢?”

    田德明低呵:“去去去,当你的差去,咱家有正事要办。”

    从田德明的态度来看,两人似乎还算熟悉,否则以田德明的地位,这小太监早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太监闻言并不害怕,仍旧笑呵呵的:“爷爷别生气,小的是来跟您说一声,上回您吩咐的事有眉目了。”

    田德明眉心一跳,他回头看了诸位考官一眼,似乎觉得没什么问题,便略略侧头,小太监立刻踮着脚上来附在他耳朵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随后,他的面色缓和下来,似有得色,冲小太监道:“知道了,现在有事,等过几日再细说。”

    小太监干脆地应声,朝一行人来时的方向退去,却不想一个没防备,正好擦碰了一下方如希的肩膀,对方还没如何,小太监自己反被撞翻在地,疼的他“哎哟哎哟”地叫唤了两声。

    田德明转身过来后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刚要开口训骂,方如希先一步道:“这位公公没摔着吧?”

    他说着伸手就要拉小太监起来。

    “这小兔崽子走路不看道,是他自己活该,方大人不必如此。”田德明见状眉头一皱,忙不动声色地制止两人可能的肢体接触,又冲小太监骂道,“还不快滚?”

    小太监忙点头弯腰,向诸考官致歉,然后捧着伤处自去上工,众人忽视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重新出发,片刻间便到了御书房外,田德明一人进去请旨,不久里面便传考官们入内面圣。

    皇帝一脸疲惫地坐着,眼中布满血丝。见众人进来,他竟先关怀地问:“昨夜凶险,诸位爱卿身体是否无碍?”

    考官们唯唯称是,独方如希面色坦然,神色自如地回答道:“多谢陛下关怀,仰赖陛下洪福,臣等侥幸未曾受伤,然众考生却伤亡惨重。微臣身为会试主考官,责无旁贷,愿一力承担罪责。”

    皇帝似是没想到他如此反应,不忙怪罪,而是先问考生的伤亡情况。

    方如希一一答毕,仍坚持请罪。

    皇帝顿觉事情反常,他面容带上一丝严肃:“如果真如此,众考官皆有罪,尔等不必多言,朕自会查清事实后再依罪论处。”

    此时,田德明提醒上朝的时间已到,皇上便令众考官回府好生休息,自己则换上朝服往正殿而去。

    今日的朝堂之上,百官所奏请事宜果然大半都与昨夜贡院走水一事有关。

    有人认为应当追究负责会试筹备的礼部之过,礼部官员却指责是兵部执意缩减会试兵力,才致使火灾没有及时扑灭。兵部作为六部中数得着的有钱部门马上就开始哭穷,并转身把矛头对准了会试考官方如希一干人等。

    皇帝露出一丝极其轻微的笑意。

    六部之中,唯有兵部与黄尚书的干系最少,又因着征战沙场的礼亲王的关系,兵部中对皇帝忠心的人更多一些,这个时候,倒是他们敢把焦点转移到黄尚书的得意弟子身上。

    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在此时开口,向黄尚书发问:“爱卿有何高见?”

    黄尚书上前一步,执笏一揖,道:“方如希曾是老臣门下弟子,昨夜有此祸患,他确有不可推卸之责,老臣绝不包庇。”

    他大义凛然地说完这句话,百官纷纷向其投去饱含揣测、惊讶的各种眼神。

    皇帝面色无波地看着他,却未开口。

    果不其然,黄嘉年紧接着上前一步,补充说道:“微臣听闻,户部许郎中之女昨夜遇事不向考官禀明情由,让官员指派士兵解救考生。反而急中生错,擅作主张地散布火势消息,引得众考生慌乱不已,互相拥挤踩踏,招致伤亡无数。微臣认为,许解元虽是好心,却引出大祸,应革去其功名,终生不许再考,以平众怒。”

    黄嘉年的一番话成功引来百官的窃窃私语,他微微偏头,似乎是无意地对着站在百官末尾的许长海道:“还请以后许郎中多花时间教导女儿,莫要三番五次惹出这些祸事来。”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许长海将书桌上的物什一扫而下, 砚中之墨倾溅在青石砖地上,为惨不忍睹的地面更增添一分杂乱。

    下人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许清元挺直着脊梁站在他对面, 一语不发。

    “姓黄的算什么东西!仗着他老子的威望,敢在朝堂上放肆!”许长海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扫完桌面还不解气, 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将它狠狠掷到许清元脚下,“上万的举人考生, 就你有能耐,非得授人话柄, 难道你觉得为父在京中过得很容易?”

    许清元弯腰将翻趴在她脚下的那本《商论》拾起来,拍拍上面沾染的尘土, 抚平后放在旁边的高几上, 讽刺地笑道:“父亲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您在朝廷上被攻讦难道是因为我?怎么宁中书居然未帮您辩驳几句, 激的您回家找我来问罪?”

    在这个许家, 许长海就是主宰, 他怎么能忍受在自己拥有绝对权威的辖内被挑衅反驳,许清元的话一瞬间就点燃了他的怒火:“不孝之女!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许长海一拍桌,盛怒之下呵命下人动手。下人们暗暗叫苦,主人家父女吵架, 但过后还是亲人,况且以大小姐今时今日在家中的地位, 事后回过神来, 他们这些人才叫费力不讨好呢。

    见下人磨磨蹭蹭的样子, 许长海看向他们,怒喝道:“没听到我的话?你们都是聋子吗?”

    这时,许清元适时开口道:“陛下尚未下令责罚,父亲先要罚我,岂不是自认有罪?”

    只这一句话就成功阻止了许长海刚刚下达的命令,他回过神来,面色微变,随即挥退下人,眯着眼看向跟前的女儿,冷笑道:“虎皮大旗倒是很会扯,皇上只说明日再议,可未证你之清白。有这机灵劲儿,在贡院之时怎么会做出那种蠢事来?”

    “父亲的称赞女儿当不起,女儿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考生们葬身火海。”许清元对于他的反应早已有所预料,他们这些为官者大概都是一个德行,绝做不出她那么光棍的举动来。

    见对方理智逐渐回转,许清元问:“皇上怎么能顶住黄尚书等人施加的压力,将此案成功推迟的?”

    许长海泄气般坐回椅子上,无奈叹气:“没有宁中书出面抗衡,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

    “你这个脾气一定要改,否则早晚招来祸事,”许长海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

    许清元轻笑,“父亲,人都说三岁看老,从我小时候第一次为读书的机会与您抗争之时,您就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这辈子改不了的。”

    就在父女两人谈话的同时,方如希从宫内回到自己的学士府上,独自进入书房,他关好门窗后,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字条。

    方如希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字迹,轻舒一口气,然后将其放在了烛火上。

    火苗欢悦地跳动着将字条吞噬,焰影中恍惚能看见几个斑驳的字迹。

    “勿辩,静待转机……”

    参加会试的女考生们在贡院火灾中多受到许清元的营救帮助,于是在得知朝上多位官员参奏许清元,又要革去她的功名一事后,均感到十分愤然。女举人丁依霜当天书写万字长文,将昨夜情况详尽描述,引用古代诸多名士随机应变力挽狂澜的例子,联合近百余位女考生,联名上书,替许清元澄清喊冤。

    皇帝阅后震怒,下令将十八位会试考官贬官至各省学道衙中,罢免方如希内阁大学士的官职,左迁去陪都嘉宜任府同知。

    但根据本朝官制,诏书虽是皇帝的意思,但皆非其自己所写,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便是专门干这种笔杆子工作的,几位中书舍人按照皇帝的旨意各自写好一版,宁中书会从中选取最合适的,誊成诏书,再送至皇帝处,皇帝朱笔阅发后,诏书还要被送到门下省。

    门下省长官耿侍中召集郎中、给事中对诏书内容进行商讨,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进行表决,但今日的诏书却没有得到通过,被门下省封驳回了皇帝手中。

    田德明捧着被打回来的诏书惴惴不安地将其摆到皇上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一国之君,其旨意却连门下省都出不了,皇上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这一晚许多人都将迎来无眠之夜,然而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

    京城中的民户将今日贡院失火一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了整整一天,等夜幕到来,卸了一天的谈兴,早早吹熄蜡烛,上床安寝。

    黑夜中,只能偶尔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梆声。

    “噼啪”“噼啪”的声音响起,一户睡梦中的百姓只以为这是屋内火炉中柴火燃烧的动静,然而等他们感受到身上传来过于灼热的感受时,冲天的火光已经蔓延到整个院中。

    与此同时,京城有六七处民居内陆续燃起火灾,数位打梆人见状连忙将消息传回京兆府,府尹连夜下令召集人手救火,京中又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

    次日许长海从朝上回来,将今日的事情跟许清元细说其情:“女举人们的上书给了你喘息之机,但……”

    见父亲脸色隐约不对劲,许清元问:“可是有意外情况?”

    “昨夜百姓的民居接连发生数起火灾,你可知晓?”许长海问。

    许清元摇摇头:“今晨还未出门,不过,因为需要烧柴取暖,每年冬天京城都会发生几次火灾……”

    话没说完,她自己就觉得不对劲,虽然有气候的原因,但集中在同一天晚上似乎太过巧合。

    “这七家百姓家中房间都被临时出租给外地赶来参加会试的举人,”许长海靠在椅背上,双手搭着书桌,眼神晦暗不明,“租赁者全是女考生。”

    事情似乎朝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开始发展。

    没几天,民间纷纷流传起起火的原因跟借住的考生有关,自此无百姓再敢将房屋出租给外地的女举人。

    谣言甚嚣尘上,甚至有人说贡院失火也是因为女子科举违背常理,上天才降下火灾以示惩罚。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不过短短几日,女考生便成为了京中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朝堂上,太史局不止一位官员试图用玄而又玄的星象向陛下示警,竟说出“日月并照,女官乱政”的话来。而其余百官闻风而动,重新提起废除女子科举的奏议。

    如果说黄尚书一派仅仅把矛头对准许自己,许清元还是担心过自己会被丢车保帅,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然而有人敢提议废除女子科举制度,这触及皇帝切身利益,他一定不会轻易妥协的。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层出不穷,许清元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只手正在操控着一切,天明后她只能看到权力博弈留下的些许痕迹,但幕后之人却始终不见形迹。

    她不愿只做砧板上的鱼肉,连日都与晋晴波出门探查情况。

    外地女考生合资在外城买下一间逼仄的四合院,许清元拜访多次,详尽询问受害考生当晚遭遇的细节。

    她们之中为首的丁依霜十分心焦,作为一个外地考生,她能成为许清元上书一事的挑头人,足见其不是庸碌怕事之辈,她早已提前问过当晚情形,但考生们纷纷表示那晚自己睡得比较早,睡前一切安然无恙,不知道为什么会走水。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晋晴波看到许清元坐在凳子上,拿着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勾画着什么。她挨过去细看半天,终于不确定地出声问道:“这是……京城主要道路?”

    许清元点头,将主干道画完之后,又标记上两三处发生火灾的地方和起火的推测时间。

    考生们被她的举动所吸引,渐渐聚集到她的身边。

    “我当时住在这里。”见许清元犹豫着迟迟没有下笔标注,丁依霜及时报出自己的位置。

    其他几人在仔细辨认过后依次出声,将这副简略的地图补充完毕。

    许清元一一标注完毕后,又用线将七个地点一个一个按照时间顺序连接起来,围成一圈的考生们看着这副完成后的地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计划好的,有人故意纵火,不然怎么解释那晚起火的时间怎么会如此规律,而且相邻两点之间的距离和起火间隔时间也能一一对应无误!”丁依霜惊道。

    众人皆认为发现了惊天大阴谋,没想到许清元随即便横平树枝,将地上的图画三两下刷去,她们制止都来不及。

    “哎!”丁依霜扼腕道,“怎么擦掉了,该画在纸上交给陛下才对。”

    京城中遍布皇帝眼线,许清元能在几日内发现的情况,恐怕圣上早就了如指掌了,但他对谣言依旧没有动作,可见这样的证据是远远不够的。

    证明传言荒谬并不难,难的是需得找到罪魁祸首,皇帝才能将女子科举制度稳固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咳咳。”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躺在床上的临安郡主终于醒了过来。

    一旁的众多侍女纷纷上前关切地询问。

    “郡主,您怎么样了?”

    “快拿药来。”

    “郡主……”

    临安郡主脑袋发胀, 她想让别人闭嘴, 可说出口的声音却嘶哑难听。

    “安静……”临安终于吐出完整的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但侍女们思及她平日的脾气, 都静默下来,不敢再多言。

    “什么时辰了?”她费力地支撑起身子,艰难地开口问道。

    一名年纪最长的侍女回道:“郡主您昏迷了整整一天, 如今是二月十七日午时一刻,郡主可要用膳?”

    “不用, 咳咳,”临安看向侍女, 道, “叫长史官来见我。”

    “是。”侍女们架开屏风,转身将长史官孟庭实传至郡主歇处外间, 自觉退下。

    孟庭实作为王府的长史官, 照顾郡主二十多年, 论起来真跟她的长辈差不多,同时也是最关心临安身体安危的人,不过他执掌府中政令,不能擅离职守,得到郡主传唤才敢过来, 他关切地问道:“郡主,您终于醒了, 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是否需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无事, 你起身吧,给我说说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临安虽然身体尚未恢复,但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心正事的进展。

    孟庭实将前日早晨贡院的情形、朝堂上的各方对峙及昨晚女考生租赁的房子多处失火等事件件说明,听着长史官的叙述,临安郡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看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吩咐道:“让,咳咳……让府中侍卫好好打探一下这件事,不要惊动其他人。”

    孟庭实立刻着手去安排人员,留在内室的临安郡主抬头望着头顶帷帐上的兰草图案,未发一言。

    随后几天,临安的身体逐渐康复,太医说其他倒是无碍,只是嗓子可能无法恢复到过去的音色,总会带有一点沙哑。

    临安并不在意这点小伤,她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坐在书桌前一张张翻看着侍卫探查到的消息和朝臣对女子科举制度的攻讦,不由冷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到底是谁做的……”她扶着额头,仿佛在自言自语,良久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招来侍女,道,“来人,替我梳妆,准备进宫。”

    贡院走水一事越闹越大,皇上想用拖字诀为调查争取时间,但是情势却不由人。

    二月二十三日,贡院中被烧死的举人家属共计二十余人跪在皇宫门口,从卯初开始一直磕头磕到巳正时分,跪地求告皇帝查明本案罪首并将其绳之以法。

    朝堂上,黄嘉年将宫门口的情形描绘得绘声绘色,百官偷偷朝上看去,皇帝坐在龙椅上,毓冕遮住了他的表情。

    “……臣谨替枉死的二十一位举人恳请陛下,尽快指派官员查清本案是否别有隐情。”黄嘉年说得振振有词,不断给皇帝施加压力。

    皇帝扫过文武百官,沉声道:“黄爱卿所言极是,朕已属意定国临安郡主彻查此事,诸爱卿以为如何?”

    黄嘉年立刻道:“郡主乃宗室女,内外有别,怎可插手朝堂之事?陛下,微臣认为此事不妥,另派他人为是。”

    其他朝臣也认为这是违背祖宗规矩的决定,除了沉默的大多数,但凡开口的官员没有一个是支持皇帝的,就连宁中书都静默着立在前列,并未作声。

    “那么,”皇帝等百官说完,开口道,“诸卿可有其他合适人选?”

    “微臣身为大理寺卿,愿查清本案,还考生们一个公道。”黄嘉年立刻接话,主动要承下重担。

    大理卿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京城范围内可能被判处徒刑以上的案件,都归大理寺管辖。他的要求显然是合情合理的。

    然而皇帝却道:“本案牵涉内阁大学士方如希,他曾是黄尚书的弟子,大理寺卿又为黄尚书之子,尔等两人关系密切,为防包庇之事,本案不可由大理寺承办。”

    皇帝继续道:“临安虽是郡主,同时身具举人功名,朕便封她为员外郎,负责贡院走水一案的查办。”

    百官仍极力反对,但在皇帝压抑着声音问出“那诸卿认为谁合适?”后瞬间哑火,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碰这烫手的山芋。

    虽然他们推举不出合适的人选,但仍坚持不能让临安郡主成为本案主办人。

    如今大理寺退居次席,刑部不行也得行。在其他百官的殷殷注视下,刑部侍郎主动上前揽下了这桩棘手的案件,皇帝再次提出要让郡主从旁辅助,大臣们见好就收,皇帝都退让一步了,他们也得给皇帝面子。

    刑部侍郎更是乐得如此,到底方如希跟他并不亲厚,有临安郡主分担压力自然是好。

    宫门口的死者亲属得到内官传出的消息,山呼皇恩离去,但所跪之处的地上还是留下了一地斑斑血迹。

    一直逗留在女考生居所的许清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却开始不安起来。

    从入京后与临安郡主的几次接触来看,她并不单纯是一个地位尊崇,盛气凌人的宗室女子。更有自己的主见,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扮出一副皇帝宠爱下的附属品的样子,时人也常常忘了在她显贵的身份背后,同时也是京城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解元。

    不管主观意图如何,现在来看,临安郡主仍须牢牢地站在皇帝一方阵营中,且她自己也是女考生,皇帝又这么信任她,应当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女考生这边也没闲着,她们在许清元的建议下开展了一系列的举动,希望能提升团体声誉,消解越传越玄乎的流言。

    贡院失火案有外在苦主,他们才是这整件事情中最可怜的人,同时也是最需要一个真相的人。只有让他们的心情平复下来,才能为临安郡主查案争夺更多的时间。

    但是有些对谣言内容信以为真的亡者亲属对她们持有强烈的抵抗情绪,尤其不欢迎许清元。

    这件事要是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散布谣言就怪了,许清元心中冷笑着想。

    但她们不能硬上去解释,这种事解释不清的,只能采取怀柔方式,逐渐化解他们心中的疙瘩。人能装一天两天,但装不了一辈子,日子长了他们自然就会发现女考生们珍贵的品性。

    大多数亡故考生的亲人都是绝望透顶的,想也知道,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举人,谁不把他视为家中的顶梁柱。未来几十年家族的希望,突然就这么一下子意外去世,家里人肯定崩溃。

    不过悲伤也是可以被抚平的,时间或是金钱,都是弥补感情创伤的良药,倒不是说用钱去换亲人的命,时间可以给人勇气,但钱可以给他们慢慢走出创伤,继续生活下去的底气。

    她们给不了那么多的金钱,但可以给予家属精神抚慰。

    女考生向其表示自己会带着他们儿女的希望继续努力,等她们考中后会替同窗尽一部分孝道,也会时常去看同窗。逐渐的,家属们开始有了一点寄托,即便对她们的举动无动于衷,也不会再心怀恶感。

    除了抚慰家属之外,许清元还想到一个快速提高名声和形象的好方法。

    做公益。

    对于举人来说,可以进行的公益比较多样,代写文书都是最基本的,而许清元的建议是要做就做真正能起到效果的公益,不要装样子搞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最后众人议定最终方案,由许清元挑头设立清霖书会,女举人们便是初始会员,她们将自己用不到的书籍捐赠出去,给那些寒门学子们尤其是女学生提供一些科考上的助力,并时常在居所开设小型读书会,不限来人是何身份,大家聚在一起聊些学业上的事情,也为蒙童解疑答惑。

    进行完这些活动后,女考生们的声势有所上升。刑部和临安郡主那边也调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贡院的火灾现场被打扫的一干二净,烧水处的地面全部被用清水冲洗过,仿佛有人试图掩盖一些什么似的。

    官差用了好几天的功夫将贡院翻了个里朝天,最后终于在精白堂阶侧发现了一把小小的铜壶,临安郡主就在现场,她托起铜壶,打开盖子仔细闻嗅,却不妨被这刺鼻的味道呛的一皱眉。

    她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仿佛是在新伞或者新家具上闻到过……

    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这里面可能装过一样东西。

    桐油。

    桐油是用来防腐防水的重要介质。布匹涂上后会变成油布,可以用来制作挡雨的油伞。为了防止家具被蛀虫腐蚀,木匠们也会涂上一层桐油。

    最重要的是桐油具有很好的易燃性,很适合用来充当燃烧介质。

    而当此物出现的那一瞬间就意味着,二月十五日晚贡院的那场大火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一日白天, 方歌去凌舟书院找了一圈没发现许清元的身影,赶回到许府也没寻见人, 问过脱雪后才知道小姐的行踪, 她忙不迭赶过去,果然见到许清元正在一户普通样式的人家院里跟女举人们说着些什么。

    “姑娘,有要紧事。”方歌走到许清元身边, 附身附耳悄悄说道。

    许清元离开人群跟她走到墙根旁,方歌一手遮着嘴,小声说道:“早晨报亭收到了京兆府的一纸函告, 您看。”

    许清元接过她递来的纸,先着眼浏览一遍, 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信函的内容似乎很简单,京兆府希望借助报纸的影响力寻找一位对指纹方面具有深入了解研究的能人异士, 并在信尾提前感谢了一句各家报刊的配合。

    但许清元却从中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官府是有自己的信息公开渠道的, 但他们却选择向民间机构寻求帮助,看来这件事一定很紧急且迫切。

    而且“指纹”是个与刑事案件紧密相关的词语, 让她不能不联想到最近正在探查的贡院走水一案。

    “姑娘, 我去其他几个报刊老板那里打听过, 他们也都收到了一样的函告。”方歌补充。

    许清元点点头:“好,你回去跟其他报刊老板商量商量,大家刊登的内容和版面大小尽量都保持一致。最近还有别的事吗?”

    “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有人找上我,想在外地开分刊呢……”方歌犹豫着说。

    “是谁想做这个生意?”许清元好奇地问。

    方歌的脸色瞬间变得奇怪起来, 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口:“是……杭老板。”

    报亭进入正轨后,方歌转入幕后, 不再现身于人前, 因此无论是晋晴波还是杭成都没有通过她发现报亭的真正归属。

    这丫头可能是想到杭成曾经说过亲事那一茬, 看起来有些遮遮掩掩的。

    “这件事不着急,以后再说吧。你先把京兆府的函告一事办妥。”关于分刊的事情许清元还没来得及认真构想,况且现在也实在腾不出手来。

    两天后,朝堂上。

    一位邓姓男子战战兢兢地被带入庙堂之上,看着满朝文武百官和坐在龙椅上威严赫赫的皇帝,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颤。想到内官田德明说的话,他更是害怕自己出现什么差池。

    原来这人祖上代代都是仵作出身,但他自幼胆小见不得尸体,为另谋生路只好帮家人做些辅助的痕迹收集、鉴定工作,逐渐混出了一些名气,在本朝也算是这方面数得着的专业人才了。

    日前在报纸上看见官府发的告示,想着凭自己的技术去赚钱花花,谁想到竟然直接被领进了皇宫之中,那个一脸和善的田内官明里暗里问他能不能保证成功取出指纹,他咬着牙打算拼一把,最终点头下了担保。

    当然他作为专业人才,也不是空口白话,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玩儿,他的保证是有一定根据的,铜壶的材质本就利于指纹保存,加上自己的技术水平,没有意外情况不会出现问题。

    虽然当这么多大佬的面工作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但当触碰到自己专业领域的时候,长久以来养成的本能使他即便紧张到极致也没有出错。

    邓仵作先是朝内官要了一把极细的铁粉,然后用一柄细小的特制毛刷工具刷蘸粉末,又小心翼翼地将其弹刷在壶身上。接着他拿出另一柄毛刷工具,用刷尖轻轻扫落铜壶上的多余铁粉,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

    待完成后,邓仵作高举托盘,向皇帝和文武百官展示证物。

    铜壶上密密麻麻,全是经铁粉附着后显露出来的指纹。

    上面经手办案人员的指纹是最近产生的,时间差距较大可以排除之外,还有一个频繁、多次、完整出现的指纹,基本可以认定它归属于嫌疑人。

    在满朝哗然声中,皇帝即刻下令比对当晚贡院所有在场人员的指纹,当然也包括官员。

    临安郡主怕出什么问题,从早到晚一直坐镇贡院正堂,亲眼看着差役们将每一个人留下的指纹与铜壶上的指纹进行比对。

    考生们不能随意离开号舍,嫌疑较小,临安郡主做主从方如希大学士开始比对。

    方如希一副受尽屈辱的样子,不甘不愿地在白纸上印下指纹,临安仔细比对过,发现确实不同,只好内心遗憾地放他过去。

    接下来的十八位副考官也未查出任何问题,临安忍不住开始疑心考生的时候,侍卫突然来报:“郡主,仪制清吏司岑经承昨晚突然于家中自尽,卑职等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临安立刻站起身,一手拿上用以对比指纹的样本,带着一队人马朝外走去。

    等她赶到岑家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赶来围观的各路人马,她一眼扫过去,不想在人群中发现了许清元的身影。

    许清元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动静,下意识地抬头,正看到临安郡主风风火火地带着一干差役进了岑家院子。

    岑经承不过是个役吏小官,住处比许家都差得远,围观者们站在门外就能把里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的尸体吊在院中一颗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他的十指不自然地伸展开,地上泅出一片暗红色血迹。

    邓仵作的事迹许清元从许长海那里听说了,如果她没猜错,岑经承不仅仅是上吊身亡,而且十指的指纹都已被磨去。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自杀,磨去指纹又是自愿还是被迫的了。

    临安郡主微微侧头,余光看见门外情形,让官差将岑家大门关上,也隔绝了围观群众的视线。许清元见无其他细节可看,果断转身离去。

    贡院走水案到查到这一步似乎已经山穷水尽,无论刑部再怎么调查,线索到岑经承这里便全断了。

    虽然人人都明白岑经承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犯此滔天大罪,但这件事已经拖的太久,需要立一个靶子供人指摘唾骂。

    随着有考生指出当晚曾看到岑经承躲在正堂阶侧的事实,岑经承之前所做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可疑,更何况他本身也不干净。为表对此事的重视,皇帝同时对礼部侍郎和仪制清吏司的长官罚俸半年以示惩戒,主考官方如希不能约束贡院官员并及时保护考生,致使出现重大伤亡,左迁调去吏部任空缺的侍郎一职。

    虽然方如希品阶未发生多大变化,但大学士政治实权甚重,吏部终归无法相比,也算是狠狠削弱了黄尚书一方的势力。

    此次处罚合情合理,门下省无法挑刺封驳,但黄尚书一派旧事重提,引用太史局的观点,认为本次火灾虽有其他人祸,但跟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女子考生参试脱不了关系。

    否则怎么解释今年的火灾,三年前被大雪冻死的几个考生,九年前出现的考试过程中一名女考生发疯扰乱会试的事情?

    总而言之,虽然二月本来就可能下雪,往年也不止一位考生在考试过程中精神崩溃,历史上也有贡院发生火灾的记录,但他们联系地看待事物的能力还是让人叹为观止。

    本案闹到这种地步,真凶是谁反而不是最紧要的了,皇帝和黄尚书利用、制造条件打压、制约对方,拼命想从对方的权力版图上撕扯下一块来的行为倒是给许清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刑部说岑经承是屡试不第,只能靠关系做个不入流的小吏,因此对举人们心生嫉妒,清元,你觉得呢?”丁依霜的表情似笑非笑,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我不知道。”许清元实事求是地说,“但是对我们来说,眼下却面临着更大的困境。”

    晋晴波踏入房间,拿起茶杯灌了口水,面色沉重地开口:“男考生那边闹着要朝廷开恩科,朝臣紧逼不休,我怕上面为了平息此事,会拿我们开刀说事。”

    “回回都要来这么一出,”旁边一名年纪稍大的女考生插话,“前几次都没成功,这回应该也没事吧?”

    确实,自从开设女子科举之后,该制度一直为朝臣和儒生诟病,三不五时就要上书奏请废除,但以前顶多是打打嘴仗,如今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对女考生放火、散布谣言,性质和严重程度已经截然不同了。

    丁依霜也持否认态度:“以前没闹得这么大过,我总觉得这次很危险。”

    案桌上的灯花爆了一下又一下,她们彻夜商谈直到天明。

    离开前,许清元道:“咱们不能闭门造车,我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大帮助。”

    礼亲王府前,许清元看着上书遒劲有力的“礼亲王府”四个大字的牌匾,下定决心般向守门护卫递交过去自己的名帖,半晌后终于得到允许进入的回应。

    第二次踏入这座占地广阔,低调奢华的王府中,许清元仍旧无法好好欣赏一番。她心中惦记着太多事情,好悬几次差点跟丢引路的仆妇。

    在走了一刻多钟之后,许清元被带至一处清幽的竹院中,仆妇示意临安郡主就在里面,请她自行进去。许清元抿紧嘴唇,含蓄有礼地步入屋内,见到了一身青衣的临安郡主。

    她一直注视着窗外的劲翠竹林,许清元沉默地行完一行礼,也不开口唤回临安的注意力,静静站在下首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当许清元的腿开始发酸的时候,临安郡主才终于扭头,用漠然的眼光看向她,一开口就是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我不会帮你们的,你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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