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清珑公主愁眉不展:“那本宫是不是应该去求父皇?”

    皇帝既然存有这个意思, 恐怕亲情是不管用的,况且他能利用公主和郡主这么多年, 不可能是个心软的人。

    “公主别急, 河夷人什么时候回去?”许清元紧皱眉头,如果时间急迫,说不得要兵行险招。

    “听说河夷塔达半月后就将启程。”清珑侧头想了片刻, 道。

    还好,还有喘息之机。许清元示意对方靠近,两人低声商量起来。

    一直说到杂耍台临近散场, 再呆下去可能会被发现,清珑只能先行一步。

    “方才之事你需得守住, 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明白吗?”虽然岁安是她的心腹, 但清珑公主还是第一次准备反抗父皇的意思, 自然有些心虚,忍不住叮嘱道。

    岁安忙低头称是。

    出来内室, 两人在朱雀楼绕了一圈, 没有发现提木, 到外面一问护卫长才知道他一刻钟前带人去了河边看焰火,清珑怕被他察觉不对,顾不得自己恐水,与众人往河边赶去。

    许清元站在七楼走廊,望着公主一行人的背影, 准备待他们走后在离开。

    今日道路上摩肩接踵,十分拥挤, 众人与其说是在走路逛街, 不如说是挪步。公主一行虽然步行缓慢, 但比旁人略好些。

    就在他们即将离开许清元视线的时候,清珑公主在遇到什么人后突然停步下来。

    许清元眯着眼仔细辨认,恍惚觉得公主对面的人身形十分眼熟,等到她认出那人是谁的时候,忍不住小小低呼一声。

    公主对面一身锦衣华服的男子,正是盛传要尚公主,却转而与别人定亲的黄嘉年。

    这两个人的见面可谓尴尬至极,可许清元瞧着公主这边倒还好,行动有节,举止有礼。倒是难得看到黄嘉年跟个木头似的,没说几句话,但愣是堵着不走。

    这让原本神态自若的公主也变得有些局促起来,最终清珑朝对方略略点头后,带着随从离开了此地。

    许清元神色有些微妙,她怎么瞧着黄嘉年像是余情未了的意思呢?

    “姑娘,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府了。”虽然很少出门,但脱雪也没玩到忘乎所以,她看着愈发深浓的夜色,对许清元道。

    “好。”

    两人转出朱雀楼,顺着来路转回。然而在两人行路的不远处,一个男子一边盯着许清元的背影,一边用标准的官话对手下吩咐:“查一下这位许小姐。”

    因宫中杂耍班表演完毕,通临街上仍旧便不如来时一般热闹,有些摊主正在打包东西,准备回家休息。许清元留意着路边,等快经过那位卖纱线的姑娘跟前时,她刻意在旁边驻足稍等片刻,待摊主要收拾东西离开,她装作路过的样子,开口与对方搭话。

    “姑娘叫什么?你卖的纱线便宜又结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摊?说不定我还需要一些呢。”许清元笑眯眯地问。

    “我姓佟,”摊主对突如其来与她一道行走的许清元似乎有些忌惮,“原先的货今日已卖完,再要出摊也得许久之后,姑娘有心可以多来街上逛逛,说不定能再遇着我。”

    佟姑娘觉得自己的抗拒之意已然十分明显,可这位一身书卷气的姑娘却似乎根本听不懂,一直跟她扯些有的没的,两人越走离大路越远,但此人似乎没有与她分路的架势。

    “姑娘……”佟摊主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鼓足勇气要说些警告的话让对方不要再做纠缠,没想到对方却突然更近一步,两人肩膀都擦在了一起。

    “嘘,后面有人跟着你。”

    佟摊主听到那位讨人嫌的姑娘的气声,原先嘴边的话语一下子被堵了回去,她颤抖着声音问:“是谁?有几个人?”

    “一两个,或许是眼红之人。别害怕,我带着护院。”许清元没有回头,一手挽着佟姑娘的胳膊,状似亲密地小声道,“你家在哪?”

    “外城秋兰巷。”虽然佟摊主的声音带着犹疑,还在打颤,但顾及己身安全,无奈只得将真实住处和盘托出。

    在许清元的眼神暗示之下,许府一位五大三粗的护院快走几步走在最前面,领着几人在大道小路上左拐右绕,成功甩脱身后的小尾巴,到达秋兰巷外。

    “应该没人跟上来,佟姑娘,天色已晚,快回去吧。”许清元往身后瞧了片刻,没看见形迹可疑之人,便站在巷口对佟姑娘如此说道,丝毫没有进去做客的意思,还不忘嘱咐道,“以后出门摆摊要注意安全。”

    本来佟摊主一直不待见许清元,觉得她是个想探究自己秘密的讨厌之人,可如今这一番遭遇明摆着人家是好心相救,心地善良又知礼识趣,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人。

    如今就在自家门口,怎么能不请恩人进去坐坐,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可是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有把家伙什收起来,请人进去一定是会被发现的。

    “我也该告辞了,佟姑娘有缘再见。”许清元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洒脱地转身离去。

    “等等!”佟姑娘一时冲动话已出口,她咬着唇,一狠心,不再做扭捏之态,爽快道,“姑娘伸手相救,三娘无以为报,就请进来喝杯粗茶,权当我向您谢恩吧。”

    背对着佟三娘的许清元,在黑暗中挑眉一笑,等她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却是正派的很,两人又客套几句,最后她拗不过佟三娘,跟着她进到不远处的一间小院之中。

    院中较为简陋没什么好说,一进门倒是迎面见着两位中年夫妇,他们十分担心女儿,看到人回来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这位是?”佟父见到许清元四个人,忍不住问道。

    佟三娘忙将方才情形述说一番,佟家夫妇连忙道谢,只是遮遮掩掩地,似乎不愿意把人请到堂屋。

    这时候佟三娘已经不再顾忌,大方地请她进去坐客,佟夫妇两人只得闪身让开。

    堂屋中间,一台纺纱机静默在那里,许清元眼尖地看到上面垂直竖立的四个纱锭,心下狂跳不止。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佟姑娘的纺车似乎有些与众不同。”许清元没有对此视而不见, 佟三娘听到她的问话后抿了抿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姑娘可听说过如今户部新增设的法人司?”虽然对方没有回应, 但许清元还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虽然在下只是一介文人不事生产,但我敢断言佟姑娘的纺车是亘古未有的伟大发明。今晚只是在夜市摊子上稍露一手,就引得外人眼红, 可这不是能瞒得住一世的东西。在下建议姑娘,哪怕如今没有以此谋生的想法,也尽早去注册成立法人, 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如今法人形制能够在全国范围内得到泛用与它本身先进的机制密不可分, 然而从生产力上来说,还达不到能够自然产生法人的条件。

    但今天看到的佟家的纺车一下子点醒了许清元脑中久远的记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是什么?产业革命本质上是经济革命, 珍妮机的发明, 配合着之前已经被发明的飞梭技术,纺织工业迎来大规模发展, 给社会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的法人有些空架子, 那等到佟家纺车发展普及以后,提升社会经济基础,法人才会逐渐有血有肉,自行向上发展下去。

    不过目前确实还缺少配套的制度,许清元下定决心, 殿试后一定要把《专利法》给写出来,好让真正的权利人获得切实的经济利益, 以激发工人技术创新的热情, 给社会带来变革。

    不过在佟三娘眼中, 许清元的话实在有些夸张。她见对方没什么歪心思,倒是放下一半心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法人都是大商户办的,即便这新式纺车纺线快些,养活我们一家三口都困难,哪有姑娘说的那么厉害。”

    “那是因为只有你自己用,所以不觉得如何,但若是十个人用,一百个人用……一千个人用呢?别人卖一千两,你可以卖四千两,而你们的前期支出却不会相差四倍。”许清元眼神灼灼地说。

    这一番话成功将佟三娘说的意动起来,但转脸她又无奈道:“可……可我们哪有本钱?”

    “所以才要成立公司,”许清元冲她笑,“本钱让别人来凑,你们以技术入股。”

    佟家三口面面相觑,都不相信别人会如此慷慨地白送本钱给她们。

    见状,许清元笑叹一声,将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道:“我是今年会试的考生,这个月会定期在东昌街起头第一间院子中讲学,如果你确有兴趣,可以来找我。”

    她将开课的时间地点说明,不再多做停留,向佟三娘一家告辞而去。

    三口人看着许清元的背影,一时间都没有反应,直到佟三娘咬着嘴唇,犹疑不定地开口问了一句话,佟父佟母才后知后觉认识到许清元的身份。

    ——“今年会试的考生,那不就是举人吗?”

    别看许清元走的洒脱,可一时半会儿还平息不下来。她想象着纺织工业大规模开展后给社会带来的变化,心中激动不已。她明白伴随而生的肯定还有对工人的剥削、污染等一系列问题,可社会进程总是要发展的,人绝对不能因噎废食,相比起现在落后的生活水平,固步自封没有出路,敢于迈步往前走才会越来越好。

    脱雪看着许清元越走越快,自己小跑着跟上,问:“姑娘,回府吗?”

    但是许清元像没听到一般,只管走自己的,脱雪见路线实在不对,无奈伸手拉人:“姑娘您再走就出城了。”

    许清元这才像反应过来似的,她顿住脚步,猛然抬头一看,却发现眼前的街景有些眼熟,她回过神来,又想起今日公主的一番话,愁绪爬上心头。

    “什么时辰了?”许清元问。

    脱雪看看天色,又掐指一算,估摸着道:“应是刚过戌正。”

    按照二十四小时换算,也才晚上八点,许清元楞站在原地,良久后才道:“买点好菜,去江家。”

    今日的悦风酒楼格外忙碌,江氏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被替班的大嫂换下去。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走去,嗓子眼里干的冒烟,却没舍得买上路边茶摊的一碗粗茶。

    走过外城某处地方几步后,她却突然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事,又倒回去仔细确认两眼,而后莫名微微露出笑意,接着便摇头走开。

    好不容易来到家门口,江氏远远听到屋里的动静立刻觉得有些反常。平日这个时候,孩子们应该已经睡下,但现在里面却传出细细簌簌言语交谈的声音。

    她心下一紧,身上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股子力气,打起精神轻手轻脚地靠近正屋,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但展现在眼前的却不是她设想中的对峙场景。

    屋里正中的桌子上摆满了家常菜,地上还堆放着一些水果蔬菜,许清元站在桌边,正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她的丫鬟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争抢食物的孩子们。

    “您回来了,我们姑娘正等您呢。”脱雪微微抬高声音,成功惊醒旁边的许清元。

    “江大娘。”许清元警醒精神,笑道,“忙活一天累了吧,这是学生的一点小心意,快坐下吃饭吧。”

    江氏原本是想推拒的,可实在是身心疲乏,肚子也饿,哪有那么多精力打机锋,她干脆地坐下来,拿起碗筷沉默地进食。

    吃饱喝足后,江氏斜睨一眼许清元,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直说。”

    “您是个爽快人,我也不说磨叽话。”许清元整肃表情,一本正经地问,“公主可能要被送去和亲。”

    没想到听到这个消息后,江氏突然露出一个了悟的神情,面容带上一丝嘲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她怎么回来了……”

    粗劣的蜡烛爆出一簇烛花,孩子们已经在通铺上沉入梦乡。在许清元提出自己想知道关于礼亲王及河夷族的事情后,江氏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细细道明,许清元这才知道其中内情。

    皇帝刚刚即位之时河夷动乱不止,危及国祚,今上顾不得其他人的议论,委任亲弟弟礼亲王前往西北平叛。礼亲王虽然是难遇的帅才,可对河夷并不十分熟悉,不过他有识人之能,很快招揽到几名谋士和熟悉气候地形的手下。

    一个好汉三个帮,有得力干将辅佐后,礼亲王率领齐军将河夷打回老家。他自己在边陲驻扎震慑,这才保得今上坐稳皇位。

    可终日打雀,却不想被雀啄了眼睛。几次大场面都安然活下来的礼亲王,却在一次小规模冲突中不慎受伤感染,不治身亡。黄尚书随即发难,认为当时与礼亲王一同出兵的几名谋士有通敌嫌疑,逼迫皇帝将几人押解回京,看守在大理寺中。

    当时的大理寺长官也是黄尚书一派的重要人物,他们借此狠狠削弱皇帝的权力,可谓是权势遮天,所以,说是调查谋士们的通敌罪,实际上是变相软禁,他们好借此安排自己人上位,深度插手兵权。

    不过礼亲王在军中威信甚重,如今军事方面皇帝还算是大半权力在握。

    不愧是做过临安郡主老师的人,对这些事果然还记忆深刻。听罢,许清元若有所思地问:“所以今上是想让公主和亲,暂时稳住河夷,好趁机揽回兵权?”

    江氏的表情似笑非笑:“哪有这么简单,你且看着就是。”

    “可是,眼下公主万一真的被送去和亲,陛下将来又传位给谁呢?”说到底这才是许清元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没有公主这一茬事,她也可以做壁上观,看看这些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没想到江氏却胸有成竹地道:“和亲能撑得几时?何况哪有一时半刻夺回兵权的手段,他是冲黄尚书去的。”

    接下来,无论许清元再怎么问,江氏都不再搭理她,板着脸说自己要休息,请她自己回府。

    回去的路上,许清元颇为江氏感到可惜。如此复杂的时情,她却能一眼看清其中关窍,可即便如此,她眼下也只能窝在贫民窟里做个普通妇人。

    因正好来到外城,许清元便顺路去看曹佩嘱咐她寻找的另一位老友,这都好几年了,对方院门始终紧闭,她本来也没抱希望的,可到那家院子门口的时候,居然有一个门房正在关大门。

    老师的朋友终于游历回来了?

    许清元忙上前搭话道:“这位小哥,这家主人是否在家?”

    门房上下一打量她,打着哈欠摇手:“不在,姑娘改日再来吧。”

    “那主人家什么时候在呢?”许清元继续问,“我是这家主人老友的学生,受托几次前来送信,一直无缘得见,不想今日赶巧遇见小哥,烦您告知。”

    见她说话有礼,门房这才多说一句:“近日都不在,这是别院,如今大人住在内城哪里我也不知道。”

    被称呼为“大人”的话,看来曹佩的老友也是朝廷命官,那就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许清元不再纠缠,道谢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接下来几日, 许清元仍按部就班地复习,为殿试做准备, 许长海自然不知道她那晚跟公主见过面。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就是许清元嘱咐脱雪经常去外城看看老师的朋友是否有归家迹象,可惜几日过去都没动静。

    别看许清元表面上稳,但她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公主和亲这档子事, 同时也很担心公主是否按照她的方案进行自救。

    那晚她给清珑公主出的主意说来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或可拖住皇帝,不要那么快处理和亲事宜。而且那个方法也是许清元在那么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有效的一种。

    虽然临安郡主性格冷厉, 但许清元能看得出来公主与郡主关系不错,应当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事关河夷, 礼亲王就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而临安郡主作为他的唯一后代, 虽然常年居住在京中, 却备受其父旧部的尊敬爱护。可以说,礼亲王死后, 其在西北军中的威望多少转移到临安郡主身上些。

    不说别的, 来京这几年, 每到年底,许清元上学时便能经常看到曾经或正在西北军服役的将士上门探望临安。许清元相信,如果郡主能够在公主和亲这件事上仗义执言,对皇帝加以劝阻,甚至不用她再额外多做什么, 礼亲王的旧部们或许就会有所动作。

    虽然黄尚书一脉后继乏力,可毕竟如今他还权势滔天, 三年五载的也不像是会驾鹤西去的样子, 他与皇上对军权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若如许清元设想般发展下去, 皇上说不定会顾及军心,放弃或推迟公主和亲一事。

    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可行,她还特意去拜见了曾经教过临安郡主的乔香梨,也就是江氏。

    谁料江氏的一番话却将她的猜测全面驳倒,许清元不得不重新思考应对之策。

    而九重宫阙之内,清珑公主这一边,她回宫的第二日便迫不及待地召见临安郡主,言辞恳切地希望堂姐能对她施以援手。本以为凭借两人如亲姐妹般的关系,对方一定会干脆地答应下来,可没想到临安郡主听后却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本来信心十足的清珑公主心慌地小心试探,最后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她绝没想到临安郡主会对她远嫁和亲一事视若无睹。

    “堂姐,我不求父皇能够立刻回心转意,只要你帮忙说一句话便可,为什么这么一件小事你都不愿意?”清珑公主双眼含泪,不解地追问不止。

    看着面前堂妹越来越激动的表情,临安郡主却一直保持着沉默。即便最后清珑公主用上乞求的表情和言语,临安却毫无反映,甚至准备行礼告辞。

    “你不准走!”清珑公主悲极反怒,她一把拉住临安,要跟对方辩理,谁知一向在她面前守礼的人却一把甩开了她。

    “公主息怒,皇上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考量,请您不要为难臣女。”临安郡主背对着公主说道,她被灼伤的嗓音略带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股罕见的怒气从清珑公主心中升腾而起,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几乎没有经过仔细思考便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是怕父皇让你去和亲,所以才不肯帮我!”

    话刚一出口,清珑公主就有些后悔,以自己对堂姐的了解,她虽然表面冷漠,可心地十分善良,虽然堂姐现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肯帮她,但应该不会是为了自己的安稳才见死不救。

    如果不是对方接下来的那句话,清珑公主说不定会立刻向其道歉,可对方偏偏要直白地打破她对其一直以来的印象。

    临安郡主转过身来,清珑公主看着对方幽深的眼瞳,耳中听到她冷冰冰地说道:“公主所言极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希望您不要怨我才是。”

    说完这句绝情的话,临安郡主抽开被清珑紧紧握住的袖口,决然地转身离开宫殿。

    看着临安离去的无情背影,清珑公主呆呆地被侍女岁安搀扶坐回绣凳上,她脸上挂泪,怔怔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陷入绝望的人总是会丧失一部分理性,眼下的清珑公主面临被送去和亲的可能和堂姐的翻脸无情,从小娇生惯养的她根本无法再保持冷静,她午饭都没顾得上吃,直奔母后殿内求她帮自己向父皇求情。

    当今皇后年近四十,纵然保养得当,脸上难免也有些老态,加之近日公主和亲的消息纷纷扰扰,她的神色更加憔悴。

    清珑公主可是皇后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自然千般不舍。其实不消公主求情,皇后早就向皇帝试探过一两次,可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心中发凉。

    她是皇后,可也要揣摩着君心过日子,但身为人母,面对苦苦哀求的女儿,皇后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只得找到找机会委婉地向皇帝表达母女两人的心意。

    那日御花园中,皇后借后妃归省的事状似无意地感叹一句:“也不知清珑出嫁后能不能经常来看看陛下和臣妾,她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臣妾也希望她将来能有一个好归宿。”

    没想到仅此一句话就令皇上阴沉了脸色,当着众人的面斥责皇后不但轻重不分,甚至连女儿都教不好,还跟着小孩子一起胡闹。给皇后说的大没脸面。

    在宫殿中的清珑公主听到消息后,不相信父皇居然如此绝情,思绪纷乱地空坐到晚上。终于她鼓足勇气,踏着浓重的夜色,不顾宫中规矩往大殿而去。

    田德明守在大殿外,遮掩着打了个哈欠,他瞪瞪困乏的双眼,恍惚间看到殿前走来一个女子。起初他以为是哪个嫔妃想趁这个时候在皇上跟前露露脸,便摆上一副笑脸,想要把人给劝回去,可人走的稍近些后,田德明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宫中唯一的皇嗣,清珑公主。

    他忙上前几步,脸上的笑容真切几分:“公主,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天黑路滑,摔着可怎么是好。”

    “田公公,父皇可在殿中?”此刻清珑公主的表情似乎平静了许多,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她隐藏得不是很好的凄惶。

    “哎哟,”田德明自然是看人脸色的一把好手,可想到殿内的情况,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皇上这会儿正批折子呢,公主,要不您先回去?”

    伴随着田德明的搪塞,殿内隐隐约约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

    清珑公主咬咬唇,如果说来之前她还对平日对她百依百顺的父皇保有极大期望,可看现在的情形,她何止是自视过高,更是愚蠢。

    但这是她最后的希望,无法轻易放弃。所以清珑公主还是撩起一角衣袍,屈膝就要跪下,期盼父皇的宠爱可以战胜和亲的命运。

    一旁的田德明眼疾手快地搀扶住清珑公主,自己先跪下去:“公主,陛下心烦,特意嘱咐过不许人打扰,请公主可怜可怜老奴吧。”

    田德明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清珑公主面对他老迈的身躯和面容,妥协般闭了闭眼睛,沉默良久后才抹去眼角泪珠,转身缓步离开。

    幽暗的宫中小路上,岁安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清珑公主的脸色,半晌没敢说话。

    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跋扈过一段时间,后来是临安的到来改变了她。但其实她的生活却没有多少变化,反正只要她要,没有不给的。她本以为自己会顺风顺水、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可现在她不过二十许,便遇到了足以毁掉她后半生的灾难。

    而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应对之策。

    想到自己曾经真心劝说过堂姐无须费心费力地钻研经籍、参加科举,清珑公主露出自嘲的笑容。她既没有临安的势力,更没有对方的努力。大事来临,自己除了慌张无措,竟然不能独立解决哪怕一丝问题。

    即便许小姐给予她应对之法,可也不过是让她去恳求他人。清珑公主明白,这不是许清元愚笨想不出万全之策,而是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牌可打。

    清珑公主迷茫地一步步走回寝殿,心中空落落的。过去她曾经安然享受过、自豪过、庆幸过的一切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却直叫她痛苦不堪。

    春天太液池边,她忙着描绘百花,而堂姐却在树下执书背诵;夏日炎炎,书房不比殿中凉爽,她经常偷懒逃课,但堂姐从不缺堂;秋天万物丰收,她对什么事都怀着些许兴趣,可一样也没有坚持下来,堂姐却考中了秀才;冬日严寒,她日日赖床,无人敢劝,而堂姐即便生病也不会叫一声苦。

    “有得必有失,”清珑公主喃喃自语,“原来先生讲的话竟然如此有远见。”

    如果她也曾经那么勤奋,是不是父皇看在她可堪为朝廷用的份上,不会如此轻易地选择让她去和亲?

    即使不会,那自己拥有除“公主”以外的身份后,是不是便不会如现在一般无助?

    这一晚,清珑公主如此枯坐一夜,生平第一次觉得在宫殿中憋闷不已,像是处在一间囚笼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四方宫墙中的天色开始发白, 岁安跪在清珑公主脚边,恳请她多少用些膳食。

    “岁安, 我真的好没用。”清珑颤抖着微微发白的嘴唇, 语气绝望又无力。更痛苦的是,即便自己现在幡然悔悟恨不得回到过去头悬梁锥刺股,也为时已晚。

    岁安心疼地握住她的双手:“公主, 要不您去找找黄公子?”

    本来一脸木然的清珑听到后,眼珠微微朝她的方向转动,露出一丝不解:“找他有何用?”

    “公主, 黄公子对您分明有情,如果他肯求娶您, 皇上看在黄尚书的面子上,说不定就不让您去和亲了呢?”岁安从小跟清珑一起长大, 情谊是一方面, 再者她自然舍不得宫中的安逸生活,要说除开清珑公主本人及皇后外, 当要数岁安最不想公主去和亲。

    这句话却是触动了清珑公主, 但她似乎无法抵抗自尊和内心的羞涩, 脸上有些犹疑不定。

    见状,岁安赶紧再添把柴火:“也无需您如何,只要在黄公子面前表露出不情愿的样子,他要是心中有您一定不忍心让您远嫁。”

    “我……该怎么做?”清珑公主终于还是不愿和亲,即便这个主意一听就很不靠谱, 而且同样需要仰仗他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可她实在走投无路,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主仆二人慢慢靠近, 喁喁私语在华丽的宫殿内声声响起。

    许府。

    晋晴波也听说了皇帝似乎有意要把公主安排去河夷和亲的事, 她与许清元研究讨论过几次,两人都没有什么收获,许清元只好决定从许长海入手探听消息。

    不过许长海不是什么高官,在京城时间也不长,对此事漠不关心,这段时间许清元她们还要兼顾殿试复习,几日过去仍旧未有大的进展。加上传闻风向并未有所改变,许清元便觉得自己的方法可能并未奏效。

    恰好时间来到自己事先定好的讲课日期,她准备讲完课后再去拜访一次江氏。

    或许是有上一次听课百姓的宣传,此次虽然仍旧是讲民间借贷,听众却比上一次多出三倍不止。百姓们将院子团团围住,甚至院门外也有不少凑热闹的人驻足。

    许清元有些意外,也因此更加用心讲课,唯恐误人子弟。面对百姓们提出的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她耐心一一解答,好几个人还给她塞鸡蛋等农产品示好,许清元哭笑不得,十分礼貌地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听众之中,有几个人倒是让她印象颇深。上次听课时就在的焦颐居然再次到来,她在课后找到许清元,激动地分享自己的经历:“许举人,学生上次听完您的课后,试着给邻居写了状书,本来官衙还觉得我写的不对呢,可是我拿出上您的课时做的笔记后,官衙居然收下了!”

    许清元瞪圆眼睛,问:“真的吗?”

    焦颐认真地点点头,就是因为自己帮了邻居这个大忙,还赚得一笔不小的酬劳呢。

    许清元笑得很开心。自己的观点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还成功说服权威机构,怎么能不让人高兴。

    除了焦颐之外,满场要数一个身穿侍女衣袍的女子听课最认真,许清元甚至觉得对方可能并不一定明白讲课内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苦记,几乎没有时间反应消化。

    最让她意想不到的还是备课前自己特意拜访过的状师申田居然第二次来到现场。如果说第一次是同行之间的学习,第二次还来就让许清元十分捉摸不透。

    等到人群终于散净后,申田才走到许清元面前。

    “申状师,多谢赏光听课,不知您有何高见?”她摆出一副谦虚受教的模样,诚恳道。

    对面申状师的表情却有些别扭和不自然,他似乎酝酿着什么,在犹豫半天后才下定决心,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许清元面前,道:“请许举人收小人为徒,教授小人律法,我愿侍奉在您身边,如侍亲父……亲母!”

    申田说完就要磕头,许清元忙闪身至一旁,没有受礼。她尚算镇定,婉拒道:“申状师说的哪里的话,我所知不过皮毛,怎比得上您深耕多年,经验自是比我丰富。”

    这就是推拒的意思,申田心中很明白。他第一次来听课时,甚至还怀抱着轻视的心情,在听完许清元一番高屋建瓴的理论和逻辑严密的讲述后,可想而知受到的震撼有多大。他长年以此为生,虽然见过比他强的状师,可许清元的水平实在太高,太先进,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自古以来,拜师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申田并不灰心,仍坚持磕完三个响头:“学生保证自己拜师真心诚意,绝无二心。”

    “我明白您求知若渴的心情,”许清元叹气,“不过万万不敢做您师父,您可以时常过来听课,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您指正,教学相长,不必行如此大礼。”

    但申田却不这么认为,许清元在律法上的造诣实在精深,依他所见无人能出其右,讲课时必然有心藏拙,只有成为她的弟子才能学得她全部本领,这也是一直痴迷律法的他所希冀的。

    因此他的话头中就难免透露出来几分这样的意思。

    “申状师,”出于多方面的考量,许清元自然不会收他为徒,但对喜爱学习之人也保有一定好感,因此坦诚道,“我希望能够将所学尽我所能地传播给每一个人听,不会藏私,你无须拜我为师。”

    说完,她向其点头示礼,抱着书本材料告辞,准备去找江氏。

    路上经过览文亭的时候,许清元一时兴起想进去看看情况,不料正好被走出门来的方歌撞个正着。

    “怎么走路的?”览文亭中的一个书生忙上来搀扶住方歌,并转头怒斥许清元,“把我们老板撞伤了你赔得起吗!”

    当事两人皆有些无语,方歌转头朝他挥挥手,尴尬道:“去去去,忙你的去。”

    待书生走后,两人才悄悄走到背人处交流。

    “有什么急事吗?怎么如此慌张?”许清元疑问。

    方歌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脸上隐隐有些浮躁:“姑娘,听说公主找大理寺卿黄大人求过情,被皇上知道了,龙颜震怒,正关公主禁闭呢!”

    报社是一个现成的消息集散地,许清元自然嘱咐过方歌仔细留意相关情报,而方歌经营报社这么久,政治敏感性也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一收集到这个消息,立刻着急忙慌地就要去向许清元汇报。

    公主怎么会出此下策?许清元也是满心愁绪和不解,她追问:“还有别的相关消息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奴婢不确定有没有关系,”方歌犹豫着道,“今日御史台新来的御史中丞邓大人参奏大理寺逾期扣押嫌犯,不知怎么说的那么严重,似乎涉及到镇压河夷的事,邓大人还要求皇上将黄大人贬官呢。”

    “邓大人是谁?”许清元在脑中搜索一番,似乎并没有如此人物。

    “好像是几年前的一位宫中女官,后来科举出仕,在京为官,不过……”方歌也不太确定道,“听说她开罪了什么大人物,被安排到边境苦寒之地当知府,因为政绩出色,才被调回京中。”

    许清元若有所思:“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姑娘是想打听此人?”方歌问道,“这跟公主和亲一事有什么关系?”

    “千丝万缕的关系,”许清元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一群人精……”

    不管事情怎么发展,她总算明白皇帝想干什么了。

    皇帝抓住大理寺的逾期关押礼亲王亲信多年的把柄大作文章,再添一笔公主和亲的筹码,让大理寺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再借御史之口道明,借机打压黄尚书一派的权势。

    大理寺放人,皇帝获得礼亲王亲信,西北军有老人带队,可以暂平河夷事端;大理寺不放人,本身违例不说,还不顾国家和公主安危,大理寺卿必会受人指责。

    这算盘打的可真响,既然皇帝还有闲心借河夷来访求亲一事算计黄尚书,可见河夷并不是多么紧迫的危机,也实在无须让皇上唯一的公主远嫁和亲维护西北安定,怪不得江氏说公主不会被送去和亲。

    想明白这一层,许清元才算放下心来,既然公主不会被远嫁和亲,那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或者说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来才最好,可谁想到清珑耐不住性子的行为大大降低了官员和百姓对其的同情心,已经触及皇帝的逆鳞,所以他才一气之下将其幽闭宫中。

    当务之急是得把这个消息传到公主耳中,起码让她不要再跟皇帝对着干才行。

    说起最好的传递消息的人选,许清元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别人,就是临安郡主。可她上次已经明确说过不希望自己再去找她,如果贸然上门,会不会被直接撅回去啊……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临安郡主的意思许清元心中明白。她目前属于皇帝一派, 但种种迹象也表明她并不甘心于做一个拢权的工具,但不知为何却不得不保持现状。所以临安不希望与许清元过从甚密, 这是要给予自己一定独立地位的意思。

    所以许清元犹豫再三, 决定还是不要白费临安郡主的好心,没有再次上门,而是去找了一趟江氏。

    听完她的推测, 江氏面露意外,似乎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想清楚其中关节。

    “虽然你猜的结果有所偏差,但应对之策还算正确。”两人一起走院门, 江氏嘱咐孩子们从里面插上门闩,对许清元道, “没别的事就走吧,我还要去上工。”

    许清元对“结果有误”这个反馈十分意外, 可当务之急还是得找机会将信息传递进宫中, 便问:“只是如今公主不知内情,已惹得陛下不快, 如果想个办法把消息告知公主, 让其安心更好些。”

    江氏略一扯嘴角:“难道你认为一个酒楼洗碗的能认识什么把消息传递到皇宫的大人物?”

    许清元没有说话, 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对方。

    江氏似乎也对许清元没有办法,只好丢下一句“邓大人是个好官”后,自顾自往前走去。

    许清元在原地若有所思,道:“脱雪,去打听打听这位邓大人的住处。”

    “是。”

    许家跟邓大人没什么交情, 冷不丁上门拜访可能有些奇怪,许清元在清霖书会问了一圈, 竟真让她找到一点人脉。

    成员冯慧是邓大人以前任职的府下举人, 参加过其主持的鹿鸣宴, 两人算得上认识。

    “陪你走一趟倒容易,不过能不能见到人却不好说。”冯慧一贯谨慎,并不开口大加包揽。

    “你肯帮忙我自然感激你,怎么会要求你一定带我见到人。”许清元忙道。

    于是有了冯慧这一层关系,许清元跟着她来到邓大人府上,递交拜帖,恳请相见。

    她们两个满怀期待地来,但却败兴而归,并非邓大人不好相与,只因门房说邓大人近日事多,一直未曾回府。

    许清元未死心,又厚着脸皮拜托冯慧跟她上门几次,可惜一直没见到正主。

    她只好耐着性子等休沐那一日,谁想到没等她再次行动,许府门房上先收到了一封来自邓大人的邀帖。

    这样的事瞒不过许长海,他看过帖子后,发现上面写的清楚,是请各位官家女眷去品茶,这倒是京中常有的事,而且邓大人并非黄尚书一派人物,因此许长海并未多想,点头应允女儿去赴宴。

    到京城中后,许清元多是和考生们在一处,像这种交际性质的宴会很少参加,脱雪帮忙找了很多衣服,都不太合适,到最后她干脆摆摆手:“穿举人衣服去便可。”

    脱雪也不跟她犟,于是许清元就真的穿着一身茜红衫裙来参加这场品茶会。

    近日来的人许清元大半不认识,好在冯慧也受邀前来,两人作伴也不太孤单。不过许清元万万没想到自己离主桌如此相近,近到她一抬手就能碰到背对之人。

    与想象中相差不大,邓大人是位三十五六的女大人,同时也是个场面人,很多贵客她都会亲自接待,跟谁都能聊几句,看起来很是长袖善舞,许清元一直盯着她,猜测这样性格的人到底怎么惹着哪位大人物,才会被“发配边疆”。

    而在冯慧眼中,一别三年,邓大人头上有了几丝掩盖不住的白发,但是精神风貌仍如往昔,她没想到邓大人甚至还记得自己,特意过来与自己寒暄。

    “我记得你是冯员外家的小姐是吧?”邓大人态度亲和地对冯慧道,“来京城参加今年会试的吗?”

    “是,大人还记得我。”冯慧立刻站起来,略带局促地回应。

    “我辖地范围内,这几年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位女举人,自然是印象深刻。”想起今年会试的事故,邓大人关心道,“听说贡院失火,考生伤亡无数,你有无受伤?”

    冯慧摇摇头:“万幸,学生并无大碍,多谢大人关心。”

    两人说的你来我往,许清元站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搭话,没想到随即邓大人就转头看过来,并对她道:“许小姐,久仰大名。”

    许清元愣了一息,立刻道不敢。

    “不必谦虚,我回京那一日碰巧赶上你在书会讲课,虽然借贷之法最是常见,不过能像你这般精通的却是少数。”邓大人看她的眼神十分赞赏。

    许清元试探着回道:“大人过誉,说来前几日我讲课时曾经见到有一个侍女一直在抄写课程内容,难道……”

    邓大人点头微笑:“不错,那是我的侍女。”

    那就说得通了,许清元正想再说几句拉拉关系,不过邓大人作为东家要接待诸多客人,不方便多说,但邓大人临去前嘱咐她在宴会后多留片刻。

    于是这场宴会许清元几乎没怎么用心品尝据说是京中茶艺大师的杰作。

    说什么品茶也不过是个幌子,终于挨到交际环节,许清元看邓大人被一群女官围着,没有凑上去,就坐在廊下听着几位千金小姐说话打发时间。

    “……公主如此行径真令人不解。”

    听见几人涉及到公主身上,许清元屏气凝神,认真听墙角。

    “她是公主,自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们当中打扮最为华贵的一人冷冷张口,“河夷艰苦,公主娇弱,不愿去也是常理。但朝廷官员还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河夷屡犯边境,百姓受苦,她受万民供养多年,竟然如此不分轻重,真是令天下人寒心。”

    旁边几个小姐对视一眼,有明白内情的,心中嗤笑:这李小姐说的冠冕堂皇的,实则还不是公主求到她未来夫婿身上令她不快。

    有道是看破不说破,大家便装作不明白细情的样子,随意附和两句。一旁听着的许清元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那位贵气小姐的身份,心情有些沉重。

    封建教育把她们囿于四方之天,无法看清一件事情背后的深层原因,总是不自觉地将原因归结到跟自己有直接利益冲突的一方,所求竟然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脱到另一个牢笼之中,而更加悲剧的是,争斗的双方其实都是牺牲品。

    “诸位小姐,”许清元起身往外走去,在离开游廊前,没忍住对她们说道,“无论如何,不该以一个人的婚姻作为交换的筹码,否则,今天被送去和亲的人可能是公主,明天就可能是齐朝的任何一个女子。”

    她斟酌用词,尽量委婉,可没想到还是引起李小姐的不满。

    这位李家二小姐的父兄皆是黄尚书一派的中流砥柱,其父官位也做到从三品的少府监,掌管着铸造钱币的要害。她自小受宠,地位不凡,所以才敢背后议论公主来发泄心中郁气,谁想到却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女举人指点到脸上,哪能善罢甘休。

    反正李小姐今天来邓御史的宴会上也没存什么好心,虽然茶道没有挑出大毛病,可若有人上赶着找事,难道她还会怕?

    “这位女举人此言甚为不通,连我一个只上过几年族学的人都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如今河夷有乱,皇上烦心不已,忍痛割舍亲女送去和亲是为了边境百姓,你熟读四书五经,怎会不懂这个道理?无论是君王之令还是尊上之命,公主作为臣女,不顾大齐安危体面,公然抗旨,难道在你眼中竟然并不为过?”李小姐显然是个脑子转得很快的人,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更像是在质问许清元。

    许清元十分无奈,两人的思想相差太大,再说也是徒劳无功。

    “小姐说的有道理,是学生无礼,便先告辞了。”许清元不想跟她多做纠缠,只盼望她不要遇到这样的事,否则有今日这一番话垫底,怎么好再表露出丝毫不愿。

    “你站住!”李小姐柳眉一蹙,想要喝止对方半路逃走的行径,但只换来许清元越来越远的背影。

    客人们陆续告辞,冯慧已先行离开,许清元被侍女引到侧厅等待。

    半晌,许清元才看到邓大人带着一脸疲惫走进来,对方无力地笑笑:“真够累的。”

    没等许清元说什么,邓大人继续道:“让你等这么久,是我招待不周。”

    “大人您太客气了,如果身体劳累不如您先休息片刻,我在此处等候也无妨。”许清元体贴道。

    邓大人抹了一把脸,放松地坐在上首椅子上,朝许清元问了几个民间借贷的问题。许清元早已想到她可能有此问话,胸有成竹地为其一一解答,换来对方的真心称赞。

    “看来女官中要出一位不同凡响之人,本官预祝许举人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许清元见对方敞亮,也笑着接道:“承您吉言。”

    本来两人的交流几乎就要到此为止,但许清元还有事求她,只能厚着脸皮开口。

    许清元不敢全部说实话,只求她能通知公主安心呆在宫中,不要伤心难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话说完,邓大人却面露疑惑地问:“你与公主怎么会相识?”

    “在郡主生日宴会上,我与公主一见如故……”

    许清元半真半假地讲述与公主建立友谊的过程,邓大人摇头笑道:“看来清珑公主交到一位真心朋友。这件事我不便多说,不过你放心就是。”

    想到对方宫中女官的出身及公主被关禁闭的时机,许清元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笑行一礼,告辞离开。

    本来许府与邓府相距不远,许清元便未乘坐车轿,步行回去的路上,她顺道买上些小玩意,准备带回家给院中丫鬟们做礼物。谁料脱雪银钱没带够,买完两面绢扇荷包就已告罄,两人正准备打道回府,旁边传来一道腔调怪异的男声对摊主道:“这是五两银子,请给这两位姑娘包十把绢扇。”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许清元回身一看, 那人果然是提木,实在是京城中除了他也再难找出第二个语调如此奇怪人。

    “提木公子。”许清元行礼道, “多谢你的好意, 不过我实在无需买如此多绢扇扇。”

    提木转过身注视着她,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中含着认真,配上他异于中原人的立体五官, 看起来很能唬人:“许姑娘不用跟我客气。”

    许清元似笑非笑地摘下头上一根银簪,交给摊主:“怎么好让贵客抛费。”

    摊主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一时之间竟不知收下哪位的买钱。

    不过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之间, 那个姑娘已经将银簪放在摊面上,态度也更果断些。

    眼见摊主收好报酬, 提木无奈笑笑,但也不纠结, 转而问道:“我准备去锦沙江边散步, 不过对京中不太熟悉,可以麻烦许小姐带我过去吗?”

    不知道对方这是整哪一出, 许清元微微眯眼看向提木, 对方仍旧是一脸无辜的样子。

    “脱雪, 送提木公子过去。”她脸上带着几分歉意,“想必您也知道,会试成绩即将公布,作为科考举生,在下时间有限, 先失陪了。”

    提木看着说完转身离开的许清元,面色冷凝了一瞬, 可随后便像没事人一样, 含笑请脱雪带路。

    最紧要的事情已经解决, 许清元心情不错地回到家中,将小玩意儿分给院中仆役,小睡片刻立即开始复习。

    殿试与之前经历过的几次科举考试大不相同,不仅仅是考官身份特殊,而且考题也没有任何范围和定式可言,然而走到殿试这一步的没有一个是庸才,有些事情一通百通,即便面对闻所未闻之事也不可能一个字答不出来,甚至能答的精妙中肯,这便是方法论学到家的缘故。

    所以目前她复习的主要内容与以前有较大区别,重在拓展自己的知识面、学习方法论,顺便巩固四书五经以及法学内容。

    而在她闭门苦学没几天后,方歌又带来一个另她惊讶不已的消息。

    天气逐渐炎热,黄嘉年有事进宫一趟,出宫时却遇上了一脸难为情的清珑公主。

    他明知道公主可能脱口而出的请求是什么,却不忍心视若无睹。

    回到家中后,黄嘉年一个人在书房静坐许久,虽然面上始终只是淡淡蹙眉,但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一般。

    终于,在黄老尚书回府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在问安时字斟句酌地说了一番话。

    “父亲,当初邓如心虽然棋差一招被我们安排去外地任职,但本次回来后却圆滑了许多,从她最近的所作所为来看,没有丝毫服软的迹象。皇帝在这个时候突然召回邓如心,应当不只是逼大理寺放人那么简单,恐怕想旧事重提,凑上三法司的最后一角。依儿子愚见,两害相较,不如释放礼亲王的谋士,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授人话柄。”

    黄老尚书冷着一张脸看向他唯一的儿子,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黄嘉年的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的时候,黄尚书终于开口:“人可以放,但你究竟是为了谁说这一番话,别以为我不知道!”

    低头站在父亲前面的黄嘉年紧紧闭上双眼,握紧拳头。他的心思终究瞒不过黄老尚书。

    “优柔寡断。你姐姐若是男的,我现在也不至于还不能放心闭眼。”黄老尚书睥睨着儿子的身影,眼中透出隐晦的嫌恶。

    不过到最后,父子两人还是达成一致意见,为防止皇帝有更大的动作,将谋士们以超期关押为由暂先释放。

    回到自己院中的黄嘉年伸出一直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慢慢张开,手心中留下几道嵌入皮肉的深痕。

    他抬手招来侍从,面无表情地吩咐:“去找两个孩子过来,不要惊动别人。”

    听到消息的侍从心惊胆颤地领命退下。

    许清元听完方歌的回禀后微微挑眉,这其中固然有邓大人弹劾的原因,但能这么快放人仍然出乎她的意料。

    真没想到黄嘉年还是个情种啊。

    皇帝那边见好就收,立刻解除了清珑公主的禁足。不过令许清元没想到的是,被放当天,宫中便传来消息,清珑公主要见她。

    笑脸打发走传令的内官,许清元心道:好在许长海不在家中,否则还得跟他多费口舌解释。

    正好许清元还真的有些话想跟公主说,便收拾好衣服头面,带着脱雪入宫拜见。

    作为唯一的公主,清珑所居的德禧殿之宽敞华丽恐怕也仅次于宫中的几位长辈,直接把第一次入宫的许清元和脱雪双双镇住。

    两人都不自觉生出些拘谨,许清元毕竟有过前世的见识,尚能维持表面自若,脱雪却有些兜不住,面皮绷得紧紧的,走路同手同脚起来。

    之前见过一次的宫女岁安特意候在外面等待,见到许清元后立刻将其请入殿中,态度十分恭敬。

    一进殿内,许清元便看到北面阳光透过巨大的镂空窗扇洒在不染纤尘的地面上,室内采光绝佳,但仍旧凉爽舒适。她悄悄往两旁看去,没有见到用冰,看来是建筑自身的设计效果。

    正殿无人,岁安领着她们穿过紫檀木的雕花隔断,掀开垂落在地的纱绸软帘,许清元这才见到坐在书桌前发呆的清珑公主。

    按照之前恶补过的宫中礼仪,许清元躬身下拜:“学生许清元见过公主。”

    “啊,许小姐你来了!”清珑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快请坐,岁安,给许小姐上茶。”

    落座后,清珑公主与她没寒暄两句,便支支吾吾的,脸上还带着可疑的红晕,问道:“是不是黄大人帮本宫说情,所以父皇才……”

    “公主。”进宫前许清元就防着这一手,因此立刻有些强势地打断道,“您被关禁闭后,邓大人弹劾大理寺超期羁押嫌犯,黄大人为了自己和他父亲的名声,不得不放人。如此嫌犯中多位礼亲王的部下可以被重新启用,河夷不足为惧,所以您才被免去和亲的命运。”

    虽然许清元说的是实话,但也不全然属实。大理寺能这么快松口,真不好说有没有黄嘉年本人感情在作祟。

    “原来如此,”清珑公主的脸色果然渐渐平静下来,她哂笑一声,“看来本宫得向邓大人道谢才是。”

    “其实原本公主最好的做法是,顺从地接受陛下的安排,然后让更多人看到您的牺牲。”许清元的话可能有些直接,岁安频频向公主投去视线,幸好公主脸上不见生气。

    听完许清元的分析,清珑公主这才恍然大悟般低声道:“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她想到临安郡主的态度,不由眼含希冀地问许清元:“表姐一定也明白,所以才狠心拒绝帮本宫,对吗?”

    “公主与郡主相处多年,应当知道她为人如何。”许清元笑回。

    “没错。”清珑微笑着点头,“她呀,最是面冷心热。当初父皇要安排士兵驱赶京城灾民,表姐主动揽下此事,最后还能没有伤亡地完满办好,怎么会置我于不顾呢?”

    想起自己刚进京城第一次见到临安的场景,清珑公主的此番话正好与许清元的猜测相互印证。

    “你真好。”清珑公主突然发出一句感叹,“在本宫面前,连表姐都不能直言不讳,但我看得出你很坦诚。”

    许清元明白自己也不是闲的没事到处散播爱心,只是清珑公主身份特殊,对她或者对女官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不容有失。如今她的立场和公主一致,对方会觉得她真诚友善,但万一有什么矛盾冲突,以公主现在的固有思想,很可能会变成势不两立的局面。

    所以趁现在她们关系正好,许清元可不得使劲给她灌输先进思想吗?

    在她一下午的开解说明过后,清珑公主已经坚信自己能逃过一劫是邓大人的功劳,将黄嘉年忘到了九霄云外。

    “许小姐难得进宫一次,本宫带你去御花园逛逛吧。”

    此事话毕,公主兴致勃勃地发出邀请,许清元想到她刚刚结束禁闭,不忍拒绝,最终欣然点头同意。

    御花园比她想象中还要大许多倍,不光是名贵花草繁多,四季皆有春意,而且园内假山和湖泊的设计也分外具有艺术美感,许清元看得目不暇接,大饱眼福。

    两人边走边聊,一路走到一处偏远的竹林之中,彼此都有些累,便暂时在竹亭中小坐歇息,没坐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许清元眯眼看去,却觉得来人看身形恍惚是提木的样子。

    清珑显然也发现了意外来客,她虽然有些尴尬,但眼下避无可避,只能打起精神应付他。

    提木急步走来,也不顾旁边还有许清元及一众宫女,面带伤心之色问道:“公主,听说皇帝不让您嫁去我部,这是为何?”

    这么直白的问话显然超出清珑公主的预料,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朝许清元投来求救的眼神。

    处理感情纠葛可不是她擅长的,许清元抬头望天,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天色已晚, 公主有贵客,容学生先行告退。”许清元在两人相对无言的空挡趁机插话告辞, 清珑公主无奈地看她一眼, 也只好点头应允。

    清珑公主的危机解除,但河夷的乞求不能置之不理,京城中最不缺适龄女子, 一时间各户勋贵人家人人自危,唯恐自家女儿被送去和亲。

    曾经在邓大人宴会上义正词严说教的李少府家也是如此,为以防万一, 他们与黄老尚书连夜将李小姐与黄嘉年的订亲时间定在了十日后,李小姐并无一丝异议, 甚至有些心虚那天自己曾说过那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唯恐自己被送去和亲。

    许清元这边讲完三次民间借贷后便准备开始更换课题, 经过斟酌及询问本地多位状师, 她定下的宣讲题目是:婚姻家庭。

    在现代的时候她看过全国各地的诉讼案件统计,合同当然是民事案由的大头, 其次就要数劳动纠纷, 不过如今这个时代劳动关系并不普及, 雇佣和买断身契是更为普遍的用工形式,除开上面两者,就是婚姻家庭纠纷最多。

    齐朝的婚姻家庭律例跟众多封建王朝的制度并无太大区别,对于女性仍旧有严重的剥削,所以她虽然准备普及相关法律, 但重点却是放在保护女性权益的条款上,希望能从人身和财产方面给这个时代的女性带来一丝敢于争取权力的勇气。

    在时间差不多到河夷人踏上归途的日子时, 许清元听说皇帝不知从哪儿认得一位义女, 将她封为郡主, 许配给了提木。

    许清元听到消息后有些闷闷不乐,除了复习之外都没什么兴致,直到宫中传来的另一个消息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知怎么闹的,清珑公主突然意外落水身受风寒,好在如今天气不算寒冷,没有出大毛病。

    这件事里里外外透着奇怪,清珑公主出行那可是十好几个人跟着,怎么会出现这种意外?可没有传召她没什么理由进宫,只能在确认公主确实没有生命危险后,专注于目前自己的事。

    或许是有了之前讲课积攒下的人气,本次一开始就有大约三十人在等待开课,许清元视线扫过,发现绝大多数还是男人,心中暗暗叹气。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更改自己的讲课策略,因此很多男人听到中途都暗暗皱眉,甚至有好几个在发出不屑的作怪声后掀袍子走人的。

    之前讲完民间借贷的内容后,每次都会有几十名百姓围着她问这问那,可这次讲完婚姻家庭后,前来问询的人寥寥无几

    男的也就罢了,然而女性瞻前顾后、顾及名声不敢发声才是让她最发愁的现状。

    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之下,许清元终于迎来了会试成绩放榜。

    六月廿二,四更时分,京城中宵禁还未解除,已经有许许多多考生从城中几乎每一条街巷中走出,他们每人手中提着一盏样式各异的灯笼,这些星星点点的光亮最终汇聚成了一条灯河,流向贡院门外。

    一路上脱雪一直紧紧地搀着许清元的手臂,看起来比她本人还紧张。

    本来会试是选拔进士的考试,应当比较隆重,但谁让后面还有一层殿试,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所以会试放榜就比许清元想象中低调一些。

    不多时,一名礼部官员手捧木盒走上前来,他的身后跟随着几名低阶礼部官员和一行十几人的士兵,阵仗很是不小。

    那木盒上贴着礼部封条,在对众考生展示封印完整后,为首官员慎重地接下封条,取出其中的榜纸,道:“昭明二十四年,本次会试共取中二百一十六人,现本官放榜,请诸考生不要推挤。”

    他话音刚落,周围考生便开始窃窃私语:“这次录取人数比往年多些。”

    “多一二十人罢了,应该是看今年出了那件事的原因。”

    “王兄好大的口气,一二十人还不多,说不定其中就有你我呢。”

    “刘兄所言甚是,多总比少好。”

    虽然大家讨论声不绝于耳,但每个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榜纸,生怕自己不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在官员张贴的空隙,不时有人看到一个半个名字,还好心地提醒:“杨弘润是哪位?我看见你的名字了!”

    被提到名字的考生神情癫狂:“是我是我,我中了?我中了!”

    晋晴波有些紧张地从榜纸最后一名往前数,好在没过多久就在第一百一十三名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脸上难得露出一个畅快放松的笑容,转身想要跟许清元分享。

    然而站在她旁边的主仆二人却眼睛发愣地看着前方,神色恍惚,模样诡异。

    晋晴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抬眼看向榜纸起头的方向。

    第一名:北邑省考生许清元。

    “你是会元?第一名!”晋晴波不敢置信地问道,不是她对许清元没有怀抱足够的信心,只是会试的第一名不仅需要绝对的实力,更需要一些运气和状态。考试完毕后,许清元表现的一直很平静,也说自己写的中规中矩,根本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的,谁想到她居然能一举夺魁。

    脱雪把许清元的胳膊拽的生疼,脸上的表情比起喜悦更像是扭曲,整个人恨不得挂在她身上,嘴里还不住口地说:“会元,会元,姑娘你是会元!”

    别说其他人了,这会儿就连许清元自己都是懵懵的。

    她写答案的时候可是仔细揣摩过时情和出题人的意图,写的确实不错,也自信自己应该能中,但问题是她的答案一直秉持中庸之道,新奇的观点是能不说就不说,可谓稳极却难像别人一样另辟蹊径容易出彩。

    说白了,现在这个名次实在超出她的预料。

    “难道……”许清元微微蹙眉,在脑中将这一年会试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

    没有偏向和极度中庸的态度反而为她赢得了双方阵营考官的青睐?皇帝和老尚书相争,她一个小鱼小虾米得利?

    不论如何,榜纸经过吏官几次誊抄,是绝对不会出现错误的,只要这上面写的她是第一名,那她就是第一名!

    反应过来后,许清元乐陶陶地接受着众人的祝贺,简直快要飘飘然起来。

    实际上许清元猜测的还真八九不离十。之前贡院失火皇上借此发落了一批官员,此举让接替他们监考会试的众官十分谨慎,生怕出事惹祸上身,连评卷时也不敢太过偏向,最后一致同意在中庸答法的考生里取中答的最好的许清元。

    一旁同样高中的丁依霜十分兴奋,拉着许清元就要去酒楼吃饭,惹得其余女举人打趣不止。

    “笑话我?这可是新科会元,既然你们不稀罕,那这头一份的喜气就让我沾吧!”丁依霜笑道。

    众人笑:“那这么说可不行,我们也得沾沾光。”

    闹到最后,除了有些落榜考生心情实在不好无心凑趣外,大多数人都起哄许清元让她请客。

    脱雪小声道:“我今天出门没带那么多钱……”

    许清元乐了,豪声道:“怕什么,还能把我吃穷了不成,咱们走!”

    “就是就是,如果真付不起饭钱到时候就把你家小姐扣在酒楼做苦工还债。”丁依霜听见主仆两人的对话,冲脱雪眨眼道。

    “哈哈哈哈。”众人皆笑。

    许清元在众人的簇拥下,顶着其他考生羡慕嫉妒的目光往外走去。不过临走前她又回头看向榜纸,在第六名的地方找到临安郡主的名字后,心中落下一块石头。要说眼前还有什么遗憾,那肯定是不能把这么厉害的成绩拍照留念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傻到,笑着转过头与女考生们离开贡院门口。

    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悦风酒楼,这家掌柜也会做生意,知道今天放榜一定少不了客人上门,赶在第一时间提前开门,果然接到直奔此处而来的许清元一行人。

    话说金榜题名这种喜事却不好藏着掖着,有人嘴快直接表明许清元的身份,掌柜的闻言眼珠一转,立刻迎上来恭维道:“原来这就是今岁会元!果然一身诗书文气,头顶青光,不同凡响!小二,跟后厨说,今日贵客上门,给贵客多上一盅锦带羹和四样什锦菜,记在我账上!”

    许清元笑让:“怎么好让掌柜破费。”

    “您这是说哪里的话,这样的机会小的求还求不来呢。”掌柜的忙道,“只要您别嫌弃我们酒楼的一点小小心意就好。”

    眼看推让不过,众人也都兴奋着,许清元没有多说,大家上楼去雅间落座庆祝。

    也不知谁的耳报神那么快,没多久,新科会元正在悦风楼的消息就传播开去,于是在她们把酒言欢的时候,便不断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恭维攀谈,人家吉祥话说的一溜一溜的,许清元刚遇见大喜事,也不好赶人家走,再让人说她尾巴翘到了天上,那多晦气,因此只好对每个来人都笑脸相迎。

    于是原本只是清霖书会女考生们小范围的庆祝,逐渐演变成了参观会元的活动,这一拨拨来的人身分从京城官员到贩夫走卒各不相同,许清元愣是接待到晚上都没见完,眼看天色已黑,过来祝贺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许清元倒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她十分担心自己今晚能不能回的了家。

    丁依霜等人也都神思倦怠,全没有早晨那副兴奋的样子。

    许清元默默对自己说,再见最后一个,见完绝对回家休息,这比学习可累多了。

    等下一个人步入雅间,许清元捏出笑脸抬头一看,瞬间愣住:“父亲,您怎么来了?”

    门口站着的那个一身官服,面色冷凝,但细瞧又能看出些不自然的人不是许长海又是谁。

    第68章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许长海掩饰着轻咳两声, 用刻意保持的严肃面容问。

    许清元就坡下驴,忙道:“女儿知错, 这就跟您回去。天色不早, 诸位也都请回吧。”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许清元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周围一堆各式各样的礼物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些都是方才来拜访她的人送的, 其中有送衣服首饰的,有送金银财宝的,甚至还有送仆人的, 她都只挑了一两样便宜的留下,其他的都退了回去。

    毕竟人家来送礼也是情面, 怎么好一点也不收,让人家下不来台也是给自己结仇。

    谁知许长海看过后表情却十分平静, 他淡淡吩咐身后家丁将东西扛好, 带着许清元回到家中。

    直到看见家中门房的盛况,许清元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如此淡定:形形色色的礼品被码放在院内, 两个门房边登记边入库, 就这样还忙的不得不借了许长海的书童搭把手。

    “这是?”许清元不敢置信地问。

    “各门各路送来的贺礼。”

    她接过册子翻看几页, 发现来送礼的富商居多,却没见几个官员。她脑筋一转明白了其中的关系,如今官场以男子居多,让他们给一个女人送贺礼,还是庆祝她高中会元, 真会把他们呕死。再者他们一家又不是京城豪贵,没什么人脉势力, 除了寥寥几位女官肯表示表示心意, 其他人都保持了沉默。

    不过倒是可以想见如果是往年的会元将面对如何惊人的场面。

    父女两人在院中散步, 许长海这会儿才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对她不住点头:“你做得很好。”

    而许清元今天实在太过劳累,这会儿只想回屋睡觉,但看在对方下值后还特意跑来解救她的份上,只好撑起一个疲惫的笑容道:“侥幸而已,父亲应当明白女儿答得如何。”

    “运气也好,实力也罢,如今你是板上钉钉的会元,别人再怎么说也没用。”许长海自豪地说。

    许清元瞥向旁边人一眼,发现今天许长海的确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她低头笑笑,没有再反驳。

    这天晚上许长海跟她聊了许多,聊到天上星斗熠熠,聊到月英派人探看情况,他才意犹未尽般回了自己房间。或许在他心中,同进士出身也是一个心结吧,如今许清元的成绩却成功抚平了他的不甘。

    她摸着有些酸疼的脸颊慢吞吞往院子走去,仆役们待她格外恭敬,看她的眼神也亮晶晶的,仿佛她早晨是出门镀了一层金才回来似的。

    回到自己院中,廊下确却是漆黑一片,听不见一丝响动,脱雪皱眉:“肯定是拿完赏钱自己乐去了,竟把姑娘闪在这里。”

    人逢喜事精神爽,许清元这会儿也不在意这点小事:“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记得火折子在哪里来着,把蜡烛点上,咱们洗完睡觉。”

    两人推门进去,月夜风吹树叶哗哗作响,淡蓝色的月光从窗户投射进来,模模糊糊能看清室内摆设。

    脱雪扒拉着斗柜翻出火折子,将室内的蜡烛点燃。许清元被烛光晃了一下,她揉揉眼睛,慢慢睁开,映入眼帘的却是满满一桌子她爱吃的菜。

    “红烧茄子、虾油豆腐、鱼香肉丝……”许清元念着这些菜名,心中莫名悲伤。

    虽然自己院子里的人十分用心地给她准备惊喜,放在平时能吃到这样一顿大餐她也绝对很开心,可是不久前她刚刚过于饱餐了一顿,现在看见吃的直想吐。

    “这是谁出的主意啊……”许清元回头问脱雪。

    脱雪摇摇头,也是一脸莫名,显然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许清元往门口看去,她院子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过来,笑着恭贺:“恭喜咱们姑娘一举拿下会元,将来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回来呢!”

    许清元笑得合不拢嘴,忙道:“这是你们准备的?”

    “是方歌姑娘的主意。”丫鬟聆雨道,“可惜她突然有什么急事先走一步,没能等到姑娘回来。”

    “那如果你们谁遇见了,替我谢谢她。”许清元走过去一手拉住一个人,往桌子这边拽,“这么大一桌菜我怎么吃得完,不如咱们一起吃,热闹些。”

    “那怎么行……”脱雪刚要阻止,就被许清元塞进嘴里一个煎包,瞬间没了声音。

    大家哄笑不止,也没了拘谨,纷纷拿起碗筷大快朵颐起来。

    伴随着众人觥筹交错的谈笑声,许清元慢慢趴在桌面上笑着睡着了。

    “醒醒,姑娘,快醒醒!”

    许清元正做着美梦,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扰乱,她睡眼惺忪地看去,却是脱雪正在勾床帘。

    见她醒来,脱雪道:“本来老爷是说让您晚些起的,可是今日有贵客上门,只能把小姐叫醒了。”

    “谁这么早上门?”许清元问。

    “听说是哪位大人。”脱雪道。

    难道是邓大人特意上门?许清元脑子清醒许多,迅速起床收拾好自己往正厅去。

    还没踏入门槛,许清元就听见一道爽朗的笑声,旁边还伴随着许长海的迎合声。

    她抬眼一看,发现坐在主位的是个年近五十体型富态的男人,他的下手还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公子,许清元摸不着头脑地走进去,先朝许长海行礼:“见过父亲,不知两位贵客怎么称呼……”

    “清元,快来见过侍郎大人。”许长海面向她使了个眼色。

    许清元明白这人应该是他的顶头上司,礼部侍郎,她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姓胡。

    “清元见过胡大人,见过这位公子。”许清元行了一个规范尊敬的书生礼,胡大人捋着胡子点头笑道:“老许你这女儿真是不一般,恐怕将来还要超过你呢。”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些微小聪明而已。”许长海连忙摆手道。

    “诶,老许你太谦虚啦。”胡大人用手指虚点几下,又爽朗地大笑几声。

    两人一唱一和气氛十分融洽,许清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先垂手站着赔笑。

    “我这四儿子就不如清元许多。”胡大人画风一转,道,“念了十几年的书,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来。”

    一旁少年听后羞愤地小声插话:“父亲!”

    许清元眉头一跳,这胡大人好自来熟啊,连她名字都叫上了。

    “唉,我也不求他能跟清元一样登科及第,咱们官宦人家的孩子,总得要考个秀才才行吧?”胡大人一手拍着大腿,叹气道,“所以我想托你件事。”

    许长海张了张嘴,停顿一下方才道:“您的意思是?”

    “不如让翼儿跟着清元学一阵子,有这位新晋会元的熏陶,说不定我这逆子能改头换面呢?”胡大人哈哈笑道,说完眼睛却一直盯着许长海。

    这恐怕不是为了上学,而是为了撮合吧,许清元瞬间明白了这位胡大人的意思,心中腹诽。

    许长海自然也是人精,他看着女儿,自己面露难色,十分犹豫的样子。

    胡大人接道:“屋里闷,不如让清元带着翼儿出去逛逛吧。”

    见自家父亲点头同意,许清元只好带着胡公子出来散步。

    今天胡公子一身浅紫华服,十分……骚包。不过还好少年气息十足,脸也撑得起来,不算伤眼。

    许家院子逼仄普通,没有什么好看的造景,她也没什么好介绍的,只能请胡公子在一处小的可笑的假山旁的石桌石椅上落坐。

    从两人一见面就时常撇嘴的胡深翼也就是胡公子想到父亲出门前的叮嘱,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引出话头:“这圆石桌不失棱角,看起来淳朴自然,许大人真是风雅……”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许家小姐正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

    “那是石匠磨坏的残次品,或许胡公子想说的是古朴?”

    胡深翼被她一句话噎住,却不敢呛声,只好拼命忍住情绪转移话题道:“哈哈,许小姐真是博学。”

    如果一个人读了十几年书连淳朴和古朴都分不清,只能说明他心思真是一点儿不在学习上。

    许清元眼睛一眯,突然笑起来。

    而许长海那一边,在他隐晦地表达出许清元没有办法生育后,胡大人竟然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胡大人的儿子实在不少,但成器的却挑不出一个来,用最没出息的一个来交换利益他毫无心理障碍,再说即便妻不能生还有妾,又不会绝后,没什么可介怀的,他看中的是许清元的前途,是胡家未来几十年的地位,因此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所幸小儿子有长得好这个优点,想来应该能跟许清元相处愉快,只要两人能有苗头,这事还不是水到渠成?

    胡大人的如意算盘打的响,可这个念头却在看到红着眼走进来的儿子后化为泡影。

    “爹!我要回家!”胡深翼脸色通红,一脸气愤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许长海佯装恼怒地问。

    “思及胡公子是来附学的,女儿便与他探讨了几句经典,谁知胡公子说不过女儿,就这样了……”许清元无辜道。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父女俩轮番赔礼道歉, 胡大人与其说对他们不满还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儿子恨铁不成钢。

    打发走两位贵客,许长海叹气道:“这样的事只怕将来不会少。”

    “那女儿去书院住两天吧。”许清元想起放榜后书院舍房空出来几间, 正好可以过去暂避风头。

    得到准许后, 许清元简单收拾上几件衣服带着脱雪入住书院。

    不出他们所料,像是为了抢占先机一般,众人纷纷上门提亲, 最近许清元家的门槛都被踏矮几分。

    这些提亲的也多是富商,很少有官宦人家,细究起来胡大人竟然是来人中最有身份的一位。

    不过这一切都跟现在许清元没有关系。本次能拿到会元实在出乎她的预料, 既然形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她要做的就是利用现有条件, 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本来她觉得状元的位子离自己十分遥远,可如今会元都做了, 难道还不敢想想吗?

    为了博取那个最终目标, 许清元这段日子加倍努力,就连以前书院中最勤奋的学生看到后都要自叹弗如。

    许清元从一睁眼就会开始默背经典, 这个过程持续到早饭完毕, 如果有课的话, 她会第一个到达学堂,不等先生开课便开始给自己出题写大策论,课前写不完,就会留到中午、晚上。

    她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一天一篇策论、一首试贴诗、一篇大字,雷打不动, 就算是熬夜通宵也必须写完,第二天还要照旧早起重复前一天的生活, 因此她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短。

    但一旦心中明白自己有更重要的事, 有明确的目标或者一个阶段性终点摆在那里, 人就会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力坚持完成,就像现在的许清元一样,即便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娱乐活动也基本上是零,但却奇迹般地完成得很好。

    同时,她这种疯狂的状态也霎时间变成书院内的传说,人人都要在人前背后说一句:不愧是考中会元的人!

    直到有天书院仆妇说有个叫丁依霜的人找她,许清元才从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去见人。

    丁依霜一见她就惊讶道:“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这么多?”

    许清远摸摸脸颊,怀疑地问:“有吗?”

    “可不是吗?人都瘦了一圈。”丁依霜惊讶的语气一转,轻快道,“所以还是赶快和我出去散散心吧,老闷着学习可把我憋坏了。”

    “原来你是为了找玩伴啊……”许清元用调侃地语气说。

    谁想丁依霜的面色突然平静下来,她看着许清元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卢邵元、尹维即将被问斩。”

    猛然听到这两个名字,许清元都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她想起是谁的时候,不禁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曾经在北邑省参加科举考试的一幕幕又浮现在她眼前,遇到的艰难险阻、羞辱委屈自不必再提,而这两位曾经操控一省科举考试大人物,时至今日落到如此下场,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现代人经过古装剧的熏陶,可能对“秋后问斩”这个词比较熟悉,这也是现实古代经过历朝历代发展后制定的规则,因为秋天肃杀,万物凋谢,所以“刑以秋冬”,顺应自然规律。然而齐国却还没有类似规定,仍遵守着“四时行刑”的制度,因此卢邵元、尹维两人是熬不到秋天了。

    本案是黄嘉年的一项大功绩,因此即便那两人门下弟子众多,他们虽然不敢明着打点,暗中却出过不少力,却也不能改变两人的结局。

    许清元从未见过行刑的场景,况且说起来卢邵元、尹维还是她亲手抓住的两只老狐狸,昔日害自己一度成为阶下囚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去送送行也好。

    两人结伴来到菜市口附近的茶楼,品着茶交流学习上的问题,但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

    午时过后,法场周围的围观百姓多起来,或许是经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他们看热闹的气氛很浓厚,甚至彼此交头接耳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多时,两名身材佝偻,浑身瘦的皮包骨的白发老人被官差押送上行刑台,刑官高声宣读两人罪行,围观百姓们却没有太大的反应,从他们的心情来说,操纵科举舞弊的罪名远远比不上处决一个惯偷或杀人犯来的义愤填膺。

    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没有危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过错都是小事。

    宣读完毕后,刑官将写着斩字的令牌扔下,刽子手按下两人的头颅,高高举起刀具。

    在刀落下的一瞬间,许清元没有眨眼,但行刑完毕后,她却扭过了头没有再去看。

    对面的丁依霜闭着眼睛问:“杀完头了吗?”

    “嗯。”许清元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这情绪不是惋惜和遗憾,但却让她半晌都没开口说过其他话。

    等丁依霜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两人的亲朋早已将尸首殓收,刑场只留下一滩血迹。她拍拍胸脯,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究竟是失望还是庆幸。

    不过等到晚上,回到书院的许清元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放榜后,距离殿试也不过剩下十几天而已,在书院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她过着枯燥却简单的生活,也因此感觉时光飞逝,总觉得只有眨眼的功夫,殿试就已经临至。

    通过会试的贡士们在承天门外齐聚,经过侍卫搜查无误后,跟随着礼部侍郎和内官走向殿廷。许清元不是第一次入宫,却是第一次从这条路走。她一路上踏着白色的砖石铺就成的一条彰显着皇权的道路,迈过一阶阶步梯,仿佛自己也离这权力更进了一步。

    一行两百位举人没有发生一丝声音,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等到迈入含元殿时,各位贡士们的小心劲儿更是不一般,生怕自己的鞋底沾到门槛上,好几个人以夸张的大动作跨过门槛。许清元虽然也一直小心谨慎着,但还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此时的朝堂上已经摆满了案桌和椅子,礼部侍郎拿着名册一一念名字,除了今年通过会试的贡生,还有其他大约二十人左右是往年因其他原因未能参加殿试的考生,大家按照编号站到案桌旁边。好在这个过程不算漫长,许清元与其他考生一样,从头到尾垂着眼,不敢随意看向上首情形,但她入殿的时候通过种种迹象判断,皇帝应该还没到场。

    没过多久,朝堂一侧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贡士们纷纷提起一口气,内心猜测着来人身份。

    很快,内官的声音响起,解答了他们内心的疑惑:“皇上驾到!”

    许清元与其他人一起,立刻跪下山呼万岁。好在她现在还有心情想,这种情况下的临安郡主一定是心态最放松的一个,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一点输给她才好。

    是的,虽然临安郡主内心是偏向女官一方,甚至曾经暗中帮助过她,但同时许清元也将其视为难得的对手,会试的名次存在运气成分,若非如此,两人应该在伯仲之间。好在还有一场殿试,这是一场不会落榜的考试,也是一场给进士们排名的考试。

    皇帝在贡士中间扫过几眼,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今年的女贡士比往年要多上不少,是件好事。他轻轻一抬手,内官田德明立刻道:“平身!”

    片刻后,一道属于老年人的声音响起,他宣读的却是圣旨,此圣旨不同以往,其中包含着本次策论题目,因此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生怕听差一字半句,误了大事。

    “……殿试考题为:女官之制,应存之?应黜之?……”宣读之人的声音语调虽然苍老,但仍能听出其丹田之气雄厚非常,在场所有贡士均能轻松听清每一个字,但大家脸上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对女官制度早有意见的男性儒生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心中却激动不已,想到平日大家对该制度的讨论批判,信心空前高涨,恨不得立刻坐下开始答题。

    而女贡士们却纷纷暗皱眉头,认为出题之人定然没安好心,作为即将出仕的女官,她们自然要好好为该制度辩护,以保自己将来的前途。

    许清元却在衡量这个如此敏感的题目到底是谁出的,这对于她如何答题十分重要。

    一般来说,殿试虽然是皇帝监考,但国家大事那么多,一场小小的考试不可能值得花费皇帝太多心力。殿试从组织、出题、监考、批阅、定榜各个环节均有百官参与,光殿试题目这一项,就是由诸多内阁大学士拟定,再将数个题目提供给皇上供其选择。

    许清元没忘记曾经的内阁大学士方若希就是黄老尚书的得意门生,可见他插手内阁事务之深,操纵殿试考题似乎不是做不到。

    然而皇帝却从众多考题众选择了这样一个充满争议性且曾经掀起过几次派系争斗的题目作为殿试题目,他又想看到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在圣旨宣读完毕后, 贡士们依令归座,不少人略略构思后便直接提笔开始写, 许清元抱臂沉思, 迟迟没有动笔。

    如果这道题目是由黄老尚书和皇帝共同选定,那两人想看到的答案应该是迥然不同的。黄尚书应该是想给女官制度松松土,能把这面墙推倒更是再好不过, 而皇帝自不用说,该制度是他选拔无背景人才的稳定来源,自然是力保到底。

    出于己身利益考量, 她当然坚定拥护女子科举及女官制度,可本次考生的答题方向将会出现惊人的重合, 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可以预想大概只会归为两类,而她不仅要承担为女官制度发声带来的被阅卷考官嫌弃的可能, 还要跟众多持相同观点的女贡士竞争排名, 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既然如此,如果想要与众不同且盖过考官的偏见, 文章必须出奇制胜。

    在手快的贡士已经写完五六百字的时候, 许清元终于提起了毛笔。

    自先秦以来, 每个朝代的人才选拔制度都大不相同,而这些制度却逐渐被淘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先秦时期,各国诸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选贤任能便成为一个统治者极其重要的政治素养, 选士、养士制度应运而生,该制度下诞生了诸多谋士, 某些君子甚至曾号称“食客三千人”。谋士之中不乏有惊才绝艳之辈, 他们也给社会带来了大变革。

    然而有了他们的存在, 使得奴隶制加速走向消亡,秦始皇建立封建帝国后,谋士制度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实质上却被更加适合当时情况的军功爵制取代。

    天下大定后,军功爵制再难出头。王朝几经更迭,到了汉代,封建国家逐渐发展壮大,仅仅是贵族及其后代已经无法填补现有官职空缺,统治者对人才的需要诞生了科举制度的前身——察举制。该制度考察人才的德行、知识、法令、贤名,即“四科取士”,本身是个好制度,然而发展到后来,竟被各地世家大族、豪富权贵利用,弄虚作假,最后甚至演变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讽刺场面。

    而后来的统治者也从中发现弊端,才会以征辟制、任子制等作为补充,然而这些制度也无一不沦落为权贵的工具。

    统治者与其他既得利益阶级的矛盾显现,最终催化出科举制度的诞生,而这一制度也将延续至封建制度末期。科举制之所以能存续这么久,它的优越性自然是无可匹及的,但同时,以往的科举制度也有着各种弊端,比如将女性群体排除在外、参与成本过高等。

    虽然这些弊端并不能危及它的地位,但许清元就要往严重的方向去阐释,而且要说的合情合理,令人心悦诚服。

    察举制为什么会被淘汰?因为它没有成功让真正的平民阶级进入官员队伍,本质上国家权力依然被权贵阶级垄断,在没有新鲜血液的注入之下,腐朽的制度和低下的官员素质,将王朝推向覆灭。

    而将女性排除在外的科举制度又何尝不是如此?畸形社会分工极大地限制女性的权力,一方面让统治者错失许多女性中的优秀人才,另一方面也相当于禁止将近一半的人口从事生产工作,限制了国家的发展速度。

    诸国竞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落后的发展速度注定要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因此开放女子科举、允许女子为官于国有益、于民有益,乃是当今圣上千秋万载的功绩!

    许清元从国家角度出发论述,她希望无论是皇帝还是黄老尚书都能明白她们的重要性,而不是视她们为权力争夺的工具。而这样一顶为国为民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考官存有偏见,也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坐视着诸位贡士,眼神一一扫过其中几人,心中也在掂量着哪些人适合什么职位。

    他第一个看向的人就是临安郡主,对于自己唯一的亲侄女,皇上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这确实是自己为数不多的近亲血缘,如果她如同清珑一般,自己一定会对其万般宠爱,顺便还可以借她宣扬自己看重亲情的一面,博取民心。可谁知道她竟这么有主意,一步步从秀才考到贡士,与其父亲的旧部一直保持着联系。尤其最近,自己用起来时常感到头疼、不顺手,不久前,她竟然还提出了那样的要求……

    皇帝肃着脸将视线转到另一个人身上,眼中含上些欣慰。好在还有这个许清元,不光是本次,放在以往任何一届女考生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可堪大用。皇帝心中已经想到几个好缺,只要她这次答得不出大错,那等待她的将是一条通达的官途。

    而男考生中,会试第二名江新知是黄老尚书的同乡,来到京城后马不停蹄地投奔他去,不是个可为自己任用的人才,他的官职自有人替他安排。皇帝想到这里,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

    时间慢慢过去,本可以中途离场的皇帝却从头监考到尾,其他官员不好多留,只有一干执事官分列两侧辅助监考工作。

    按道理讲,殿试一般考到日头落山,也就是酉时时分为止,但是因为殿试只需要作一篇文章,写一千来字,考生水平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因此不过两个时辰左右,就有人示意交卷。此时离他最近的执事官便会上前将其引出殿外,有了第一个,后面陆陆续续也有几个答的快的人交卷。

    虽然殿试中途可以吃饭,但却不可以上茅房,大家也不会上赶着在皇帝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久而久之,殿试一般都会在上午结束。许清元成竹在胸,挥毫泼墨丝毫不见停顿,虽然是倒数几个开始动笔的,但在交卷顺序上却排到中列。

    示意交卷后,执事官引着许清元离开中元殿,而后一个小内官接替上,带着许清元走出奉天门、午门、端门、承天门后。

    这一路上,许清元神情平和,言语客气有礼,不轻视内官,也不刻意巴结他,反倒博得他的好感。

    内官说自己姓王,今年十五岁,已经进宫四年了,许清元跟他道明自己名姓,随意聊了几句天气等无关痛痒的事,王内官却惊奇地认出她,还问她是不是今年会元。

    “确实侥幸忝居会元。”许清元没有否认。

    这下王内官变得热切起来,将她送到承天门后,还殷勤地说:“许会元要是有什么朋友要等,就于澜水桥边上候着便是,那您慢走,小的告退。”

    许清元站在原地等待着晋晴波,却不想先看到临安郡主从承天门内走出,她微抬下颌,对于领路内官的殷勤和夸赞视而不见,眼看到了目的地,内官只好讪讪地告退而去。

    而即便自己站在她面前,临安郡主的视线也未偏转过一分一毫。

    顾及对方身上还有郡主的封号,许清元自觉靠边行礼,两人擦肩而过之际,她听到对方以气音留下一句话。

    “三日后,戊时二刻,悦风酒楼竹潇阁见。”

    这天晚上,小内官们临睡前正在谈论着今天殿试的新鲜事。

    一个人抱怨道:“我领的那个贡士也太抠了,塞给我的荷包中只有十枚铜板,真是晦气。”

    “嘿嘿,赶巧我却遇上个有钱的主儿,你们看这是什么?”另一个小内官从腰封中抠出一块银子,众人见得多了,一眼就估算出那块银子大约有四两还多。

    众人羡慕地扒到他身上,嚷着叫他请客。这内官见状忙转移矛头道:“我这算什么,今天老周可是伺候了一回郡主呢。”

    他口中称呼的老周也不过十七八岁,在这一群人中年纪最大,久而久之,大家就都这么叫开了。

    老周撇撇嘴:“你也知道人家可是郡主,哪用得着看我们的脸色,今天算是白忙活一场。”

    说了一圈下来,大家发现这个屋子里十个内官,除了老周没拿到钱,还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王内官也没有进账,大家纷纷打听起是谁这么抠搜,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王内官当时忙着跟许清元搭话,被对方非同一般的气度和风姿转移了注意力,压根没想起要钱这回事,况且两人的相处时间虽然很短,但他却感觉很舒服,对方不卑不亢,对他有礼有节,她的眼神不是看一个残缺之人,也不是透过他看向背后的皇权势力,仿佛是将他看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

    所以虽然没拿到一分一厘,他却不觉得失望,反而替她遮掩道:“我带许会元出去,路上她要给我钱,我没要。”

    众人嘲笑他傻,王内官起身钻进被窝,笑:“人家什么身份,我算什么,可许会元为人真的很好,没有一点架子,我觉得她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的,等那时候我也算是有靠山了。”

    其他内官嘲笑的更大声了,王内官蹬蹬腿,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浑不在意别人的话,他觉得自己眼光很好,一定不会看错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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