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因为殿试的阅卷时间只有一日, 所以在内官们沉入梦乡的时候,文华殿的弥封官吏忙着将二百多张卷子盖上弥封关防印送掌卷官, 然后送到读卷官处, 殿中一夜灯火通明。

    次日一大早,读卷官在仔细核验过弥封后开始评审试卷。就像高考作文审阅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对每篇文章仔细阅读评议, 能完整通读过一遍都算难得,大约是先搭眼看看卷面,整洁者名次就会比较高, 然后再看文章内容,这样每个读卷官会从分到自己手头的试卷中挑出最优秀的一份, 最后选出十篇交给内阁大学士及六部等部门的重要官员,这些大官们会从中选出前三甲及殿试前几名。

    今年殿试的提调官正是黄老尚书, 他翻着众人交过来的试卷, 不出意外看到了自己同乡江新知的字迹。经过粗略浏览,此人所作文章主要围绕在伦理理法上, 非常符合儒家学术论调, 无论是谁都挑不出什么错误, 遣词造句考究非常,引经据典,卷面美观,如果选此篇作为状元文章并无不可。

    但在看过其他九篇后,黄老尚书发现每一篇的论调都是惊人的一致, 每篇都在力争论述女官制度不合礼法之处,甚至于和江新知引用的典故都出现好几处重合。

    他微微皱眉, 但没有说什么, 而是把江新知的试卷放在了最上面, 这就是他认为此人答得最好的意思。

    其他人不敢驳他的面子,只是对后续的几份试卷进行了排名,除了被选中的十份之外的试卷,就交由读卷官们选择排序。

    其中一位读卷官看着手中明显是女贡生观点的一份试卷,心中十分惋惜。此篇文章的观点实在新颖,读完犹如给人当头棒喝,就连他作为一个男性考官都不由得被说动一二,可想而知是何等锦绣文章,然而他身处官场,最应该做的就是和光同尘,别人都遵守着潜规则,他又何必冒头呢?

    不过这样的好文章实在不忍见其被埋没,前十选不上,那就做个鸡头,让她排第十一吧。读卷官们也不在意哪份试卷高一两名,低一两名的,看这人如此坚持,大家看过文章后也觉得确实出类拔萃,如果不是女贡士的观点,选作前三甲也是不虚的,便同意将其定为第十一名。

    按照以往来说,如此将二百多名考生的试卷定好名次后,所有材料全被封在文华殿中,并有重兵看守,第二日皇帝降临,钦定前三甲。

    但是本次殿试皇帝在跟礼部协商后,特增设监察御史一人,此人可以阅读考生文章,并且全程监督审阅过程有无违纪,最后还要由其封闭文华殿。

    但监察御史在这一整天的过程中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就连读卷官问起,御史也只是笑着说自己不参与评卷,因此众人都没拿这人当回事。

    次日一早,皇帝在监察御史的见证下解封文华殿,进入后由十名读卷官依次阅读试卷,但一般来说,这样的读卷只会经历三人,也就是众官选出的前三甲,皇帝满意的话便会下令停止阅读,这便是最后的状元、榜眼、探花。而如果皇帝觉得不满意,读卷管便会一直读下去。

    殿内除了读卷官的声音外,并无其他杂音,慢慢的,每一个人的额头上都开始冒汗。试卷已经读了四五份了,可皇上却丝毫没有下令停下的样子。

    许清元回家后没有吃饭倒头就睡,连日以来的缺眠和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让她一觉睡到了次日午后,期间许长海来看过她几次她都没醒。

    还是五脏庙不太平,许清元这才醒转,脱雪连忙吩咐厨房做了几样她爱吃的菜,厨娘自然不敢怠慢,先紧着她把吃食做出来。

    吃饱饭后,许清元去见许长海,将自己的答案讲述一遍,许长海却并不乐观地道:“女子不可进内阁,所以考官都是男人,当初宁知府能考取探花,一是有真才实学,二则其父也出了不少力。可惜为父官微言轻不能替你绸缪许多。”

    许清元不在意地说:“父亲不必如此,我也是尽人事听天命,反正应当不会落榜,能中便可。”

    是的,没考之前许清元自然是想向状元发起冲刺,但考完后心境却放松了许多。

    现在已经是七月中,午后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炎热的天气凉快许多。许清元在屋内练字,脱雪捧着话本看得起劲,其他下人都回了自己房间或者在屋檐下躲雨说话,一派闲适安逸的情景。随着一阵哒哒哒雨水被脚步溅开的声音,一个女子撑着伞跑进院中,许清元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歌。

    两人随意说了几句话,许清元问她今日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方歌道:“我看见街上有送进士服的官差,反正亭中无事,就回府知会姑娘一声。”

    所谓进士服,就是明日放榜时给贡士们穿的衣服,为的是场面好看,之后还要还回去的。果然没过多久,门房就来通传说有官差上门,许清元领到试穿了一下感觉大小没什么问题,便好言好语地将他们送走了。

    雨渐渐歇下,许清元发现自己院子里的人好像比她还紧张似的,一个个神思恍惚无心做事,彼此言谈里说的也全是明天的传胪大典的事情。

    “你说咱们姑娘这次能不能高中啊?”

    “那肯定的,你什么时候见咱们姑娘落第过?”

    “那你说能考第几名呀?”

    “第一,肯定是第一,咱们姑娘没考过别的名次。”

    雨后,晋晴波带着长冬过来找她,现在两人的状态十分相似,都带着莫名的放松。

    许清元问:“你有想过进哪个衙门吗?”

    晋晴波看着正在剪纸玩儿的女儿,淡淡笑道:“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不过,如果可以,我想进大理寺。”

    “为什么?”许清元好奇地问,大理寺如今可是黄嘉年的天下,女官在那里极难出头。

    “老师曾经在那里做过官。”

    这话不假,曹佩在大理寺干过中高层官员,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主动辞去职务,其中说不定还有乔香梨那件事的原因,后来就回了老家教女学生,直至今日都没有再回京城,也没有给她回过信。

    “你呢?”晋晴波反问。

    “不知道。”许清元摇摇头,“不过大概想去实务部门。”

    “我们不能进内阁,说不定会被派往外地做县令。”晋晴波若有所思地说。

    “造福一方百姓,那很好啊。”许清元倒是看得开。

    “不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少提到成绩的事,反而议论起京城的一些好去处。

    “你还记得咱们县试赶考的时候在船上遇到的那个醉汉举人吗?”许清元突然想到这回事,颇有些兴致勃勃地问。

    “记得。”晋晴波道,“他不是说要来京城找个乐坊过活?”

    “是啊,京城这么多家乐坊,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许清元若有所思,“或许有空可以找找他,毕竟咱们两个竟然都如他所说一般科举有成,可见此人在相面上有些功夫。”

    两人直聊到晚饭时分,才各自告别。许清元去跟家人吃饭的时候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月英,她谨慎小心地给父女两人布菜,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月姨快去吃饭吧,这里哪用得着您动手。”许清元笑着道。

    “大小姐,我没事,老爷跟您连日这么辛苦,该好好休息才是。”月英的表情没有丝毫异样,许清元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个过程中许长海一直未出言阻拦,也没有对月英透露过半句关怀。

    次日清晨,今天是殿试放榜的日子,京城道路上很多家商户或民居都在门口挂着彩绸,是想要沾点喜气的意思。

    今日的宫中大殿外,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满朝文武百官全部列席殿外,加上随侍的侍卫和内官们,这场面少说得有几千人。

    刚过辰时没多久,经门卫检查没有问题后,考生们身着进士服,依次进入宫门。众考生被带至殿外,按照次序排列在下首,安静地等待着宣布名次的时刻。

    未过多久,鸿胪寺官员出列,高声念到:“昭明二十四年,七月廿四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前,抬头垂眸直立在考生中间的许清元觉得有丝丝耳鸣的感觉,这并不是说此人声音有多大,而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这会儿她心跳的飞快,完全没有昨天跟许长海议论时那么轻松,她自嘲一笑,感慨自己还是道行太浅,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

    她小幅度地左右看去,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如此,自己右边那位男考生虽然脸上还算淡定,可他的手却在微微发抖,看的许清元心中发笑,可这一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也有些发虚。她左边的女考生紧紧地咬着发白下唇,身形摇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似的。而身前的这位虽然看不清面容,可他的背后都被汗水给浸染透了,眼下虽然是暑节,可大早晨天气也远没有到如此炎热的地步,纯粹是紧张的。

    环顾过周围一圈人的紧张模样之后,许清元反倒放松下来,她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终于感觉内心平静了许多,也觉得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无论什么名次她都能接受。

    鸿胪寺官员念完后,旁边的读卷官上前一步,准备开始念榜。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今天是郢都中寻常而又特别的一天, 百姓们照常早早起来开始忙活今日的生计,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但特别的是, 无论是什么身份, 不论认不认识,只要在今天遇见说上几句话,总绕不开一个话题。

    新科进士。

    今天是殿试放皇榜的日子, 更有许多爱看热闹或者别有目的的人家聚集在进士出游的街道两旁驻足观望,因此附近的酒楼今天的生意尤其好。

    眼看快到中午,聚集路边茶摊的人们议论道:“今年怎么这么晚, 现在都看不见人影。”

    “跟往年没什么区别啊,我看是老弟你太心急了。”

    旁边摇着蒲扇的一人也不赞同道:“这大喜的日子, 你说什么呢?”

    焦颐特向家中告假前来,她伫立在一家酒幌下, 踮着脚向远处张望, 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下也有些担心。

    仿佛只过去了半刻钟, 却又像过了几个时辰那么长的时间, 她听见整条街最前面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 渐渐的,他们这片里,端坐在酒楼高层的客人也纷纷起身,并发出兴奋的声音。

    焦颐几乎快把脖子给仰断的时候,才终于看到远处一群人被伞盖仪仗领着, 骑着高头大马往这边缓缓挪步。不怪乎她用“挪步”这个词,实在是围观百姓太多, 将这条路围的严严实实的, 新科进士们实在步履艰难。

    她的眼力有些不太好, 混合着逐渐灼热的日头光照,和眼睫上慢慢流淌下来的汗珠,焦颐觉得自己的视线越发模糊,实在辨认不出打头阵的人到底是谁。

    然而,随着新科进士们的逐渐靠近,焦颐突然意识到高处看客的声音出现些许微妙的转变,从一开始的兴奋,到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再到渐渐低下去的议论和几句难以置信的半截子问话。

    “怎么会……”

    “不会弄错了吧?”

    真是越着急越忙中出错,本来焦颐瞥见角落有个木桶子,想着踩在上面站得高看得远,可惜没想到她一个没稳住,自己扑通摔了下来,有几个好心人过来把她搀扶起来,却将自己这一片围得更加密不透风。

    混乱间,她听到一阵马蹄“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顾不得自己手掌扑到石子上割出的划痕,她费力地抬头望去。

    大人的身影将马匹遮掩住,她从人群之中细小的缝隙处往外看去,先看见了一大簇红缨流苏挂在马上,等她完全站起来的时候,顺着那马往上看去,瞳孔猛然一缩。

    一股高声呐喊的冲动在她嗓子眼里打着转,可是等她张开嘴巴的时候,却只发出轻微的几声“啊啊”之语。

    这可笑的声音本会淹没在众人越来越明目张胆的窃窃私语声中,但不知道为何,恰在此时,骑在马上的人似有所觉般转头看向焦颐这边,在看到熟悉的脸庞后,那人甚至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瞬间,百姓们纷纷收敛噤声,只留下还在努力想说出些什么话的焦颐尤为显眼。

    骑马之人笑过后,转回头去继续完成剩下的簪花游行,而焦颐却像终于能喘过气来似的,她深吸几口气,手脚麻利地跳上木桶,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喊道:“学生祝贺许先生金榜题名、独占鳌头,‘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注]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许清元闻言回首观望,又朝焦颐含笑一点头。

    她身上斜戴红绸,头戴双翅乌纱帽,帽子上还插着点翠金花,一骑当先,带领着身后二百多位新科进士浩浩荡荡地从皇宫中轴线的正门出来,一路行至此处。可实话实说,直到现在许清元的脑袋还有点木木的没反应过来。

    当时鸿胪寺官员念完圣旨后,读卷官上前一步就要开始念考生名次,每个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许清元建设完毕心理防线后轻松许多,平静地等待着自己和好友们的名次被宣布,因此当她听到读卷官念出“第一甲第一名北邑省考生许清元”的时候,脑中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名字有了难以言喻的隔阂,潜意识里告诉她这是自己的名字,然而另一重意识却不断地示意她这名字根本与自己无关。

    当时她整个人都像被一层橡皮套子给套在了里面,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是那么模糊不清,即便是余光瞥见许多人隐蔽地朝她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但她仍然反应不过来这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读卷官才不会给她预留时间,两名之间的间隙不过几息而已,好在许清元的身体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一般,本能地按照之前学过的礼仪,自动出列走到御道左侧,撩裙跪下。

    接着,读卷官继续念:“第一甲第二名南泰省考生江新知。”

    被喊到名字的江新知面露激动地前往御道右侧,比照许清元稍后一点的位置跪下。

    “第一甲第三名金淮省考生安郸。”

    安郸倒是镇定些,自觉走到许清元所在御道左侧,跪在了比江新知还要稍微靠后一点位置。

    而到这个时候,许清元甚至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如果状元不是自己,那到现在应该有人过来把她拖下去才是,为什么一直没人来?难道自己真的高中状元?她开始认真思考这种可能性。

    三甲宣布完毕后,读卷官暂时停止宣读。进士及第的三人与就站在她们身旁的三品以上官员共同对皇上行三跪九叩之大礼,第一甲的名次宣布程序至此完成。

    读卷官这才继续宣读剩余贡士的名次,在被念到名字后,每个考生都依照规矩分跪御道两侧。然而,在尚未宣读完进士出身的一百二十五名考生时,皇帝便已乘舆回宫。

    因为情绪紧张,许清元已经不能辨别时间的流逝速度,等到二百多名新科进士的名字全部念完之时,她只觉得跪的膝盖生疼。

    礼部尚书亲自将皇榜送出午门,交由銮仪卫校尉,由其将皇榜张贴示众。

    而许清元则被一名身分不低的内官引至提前备好的伞盖仪仗处,开始最风光的簪花游行。

    这一路走来,她慢慢平复了一些心情,倒是不想自己错过一生仅此一次的风光,但随着行进,她也慢慢发现了围观百姓们的异样之处。

    在看见仪仗的时候,众人都是兴奋热烈的,然而等看清是一个女性走在第一个时,那喝彩的声音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代替而来的是连绵不断的议论和猜测。

    许清元的高兴也降下去些,脸上的表情温和平静,只对路两边的女学生挥手致意。

    在她身后同行的探花安郸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还凑上来与许清元开玩笑道:“这算得了什么,就算是要挨刀子,老夫还是想当状元啊。”

    这就是会做人的,而且看得出来他并不迂腐。许清元也笑道:“下辈子你托生成女人,或许就可以试试这种滋味了。”

    本来她以为这次游街全程也就是如此罢了,没什么可激动的,直到她看见焦颐,这个上过几次她课程的姑娘,居然那样真心实意、激动非常地赶来看她,还不顾自己瘦小的身体拼尽全力地祝贺她高中,许清元仿佛一下子明白了游行的魅力。

    原来她苦读十几载终于走到这一步,也是能得到别人真心的祝贺,说一句了不起的。

    正这么想着,前面突然传来十几道“撕心裂肺”的声音,许清元抬眼一看,那酒楼二楼窗口站着的居然是许长海、梅香及脱雪等一众人,脱雪带头疯了似地喊着“姑娘”,渐渐哽咽不成语调,其他家中仆役也全部面露红光,使劲喊叫、祝贺,吸引她的注意。

    许长海虽然没有出声,只是笑着冲她点头,可许清元分明看见他眼中闪烁着水光。

    而梅香的反应却基本可以用呆滞来形容,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生出一个这样了不起的女儿,简直……简直比生一个儿子还要扬眉吐气!

    没前进几步,许清元恍惚间仿佛在人群中看见了江氏的身影,但是等她回眸仔细在人群中寻找的时候,却又没有了江氏的行迹。

    陆陆续续的,清霖书会未能参加殿试,但仍逗留在京城的其他女举人也闻讯来到游行街道,为她送上祝贺,她们的表达方式虽然含蓄,但每个人都很真诚。

    最令她没想到的是,游行至东昌街附近时,附近居然有许多围观百姓神情热烈地向她拍手鼓掌欢呼,许清元看着他们熟悉的面容,突然想起此处离清霖书会的本部很近,附近的居民多来听过她们讲课,因此前来捧场也就不足为奇了。

    足够了,许清元心想,即便只有这些人前来捧她的场,但至少还有这些人。

    作为状元,许清元将在今天受到至高的待遇,游街完毕后,所有二百多名进士不允许先行离开,必须拥众将前三甲依次送回家中才可。

    不管他们情愿还是不情愿,许清元今天最大,她高兴地跟熟面孔们打着招呼,一路上走的不算快,可其他人还是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直到将她送回许府,下马恭送她回家,才能继续送榜眼江新知前往他暂时下榻的会馆。

    许清元回到家中,真是觉得浑身哪哪儿舒坦,恨不得就地打个滚儿,可是这想法也就是想想而已,许家一大家子早就提前回来等候在大门口。

    她看着眼前脸上挂着激动的十几口人,不由自主地咧开嘴傻笑道:“哈哈,我考了个状元!”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好, 很好,很好……”许长海不住点头, 声音透着一丝颤抖。

    站在他旁边的梅香挪前半步, 脸上带笑,用生疏的语气关心道:“老爷,姑娘, 忙了大半天,都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再慢慢说话。”

    说完,梅香还特意冲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当然好。”许清元笑眯眯地答应。

    其他人见状忙快步去张罗布置, 许长海特意跟她并肩而行,嘱咐道:“午饭得多吃些, 晚上你还要参加琼林宴,没工夫吃东西。”

    许清元答应下。

    片刻后, 三人到达花厅, 许长海在跟她说话的空挡突然吩咐下人道:“加把椅子,让姨娘也坐下。”

    闻言, 梅香难掩激动地连连称不敢, 不过最后还是依言落座。而许清元笑容却淡下三分, 没有说话。

    脱离了这四方小院,谁不能坐?何处不能坐?何时不能坐?偏偏在宅院里,坐着吃饭居然成了对人的一种恩赐,而后宅的女人们在获得这些自己本应拥有的权利时,却要感恩戴德。

    少顷, 饭菜做好,三人面前的饭桌上流水一样摆上来足足二十多道菜肴, 看的许清元有些吃惊地说:“太多了, 这怎么吃得完。”

    脱雪提醒道:“姑娘可留着肚子, 后面还有八荤八素没上呢。”

    仆役们见今天老爷姑娘皆是喜气洋洋的,更何况也是难得一遇的喜庆日子,便大着胆子凑趣:“姑娘若吃不完,就把那剩菜剩饭赏老奴些,老奴带回去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吃吃,说不定也能沾沾姑娘的喜气,就此开窍了呢。”

    其他人纷纷应和,连许长海都笑着点头,她只好闭嘴乖乖吃饭,看来考中状元,一家子比她还高兴,连一向注重礼仪的许长海都不顾规矩了,她何必多嘴扫自己的兴。

    没有了学习任务的逼迫,这顿饭许清元吃的异常开心,认认真真地跟一家上下说着传胪大典的趣事,正说的高兴,有人上来通报说晋晴波方才刚刚回到了府中。

    本次晋晴波位列第九十六名,比会试的名次还上升一些,若是刨去考官们对女性的偏见,只怕还要前进不少名。许清元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爹倒是忙说将人请过来一起吃饭。

    被邀请过来的晋晴波略一推辞,见实在盛情难却,才坐在了许清元身边,众人又向她道贺。闹腾两轮下来,时间已经快要到申时,许长海打断道:“琼林苑虽是皇家御苑,可也在远在外城之外,你们该准备动身过去,尤其是清元,你作为状元,可绝对不能迟到。”

    许清元抬眼看看日头果然天色已经不早,也就跟晋晴波起身回院子收拾片刻准备出发。

    二人出门的时候,她特意观察了一下今天门房的收礼情况,最后颇为不解地自言自语道:“怎么没比考中会元的时候多多少啊……”

    带着微妙的遗憾心情,两人坐上马车朝外城去,这条挤满了芝麻绿豆小官的街道今日却异常拥堵,她们的马车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得出内城。

    这一路上,两人遇见不少新科进士,大家都是同年,况且许清元还是今年的状元,其他人今天上午刚刚在人家面前低过头的,只能向其恭敬行礼。

    所以说状元天然地就会在同年考生中获得威望,这对于将来的仕途可是大大的有好处。

    终于到了琼林苑前,两人亮明身份后,立刻被仪鸾司的官员迎接进去,许清元向其行礼道谢,对方忙称不敢。

    虽然状元不是官职,但傻子都知道进士及第的含金量有多高。按照往朝惯例,前三甲不必经过朝考和吏部考核,可以直接被委任进入翰林院,状元直任从六品翰林院修纂,榜眼、探花任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但因为之前从未有过女子进入翰林院的先例,所以严格来说,许清元还不是官。

    但那引路官员不得不承认,即便这位女状元不能入翰林院,将来也必定是举重若轻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他一个仪鸾司九品小官能高攀的。所以尽管觉得这样对一个女人点头哈腰的有些丢人,可一想到这女人可是未来高官,心中就顺畅了许多。

    琼林宴又名闻喜宴,原先是新科进士们私下庆祝的宴会活动,举办费也由他们自己筹措。后来,为展示朝廷对科举学士的看重,宴会的性质从民间变成了半民间半官方,再到如今完全由官方承担费用,皇帝甚至会让掌管宫廷礼仪及皇帝出行杂事的仪鸾司负责筹备,可见朝廷的重视。

    也正因如此,今晚的宴会处处透露着皇家风范,奢靡无比。

    虽然今日皇帝并不会驾临,但有空闲的考官们却会到场,新科进士们刚好可以和当朝官员套套近乎。

    除开那些考官们,就要数许清元身边最为热闹,她认得的不认得的,面熟的不面熟的,所有女进士都围绕在她身边恭维不止,中途除了探花郎安郸过来祝过一杯酒外,甚至还有十几个男进士也来过一趟,说了些好听的话。

    这场面闹得开始一直挤不进来的丁依霜自嘲道:“看来在‘钻营’二字上,我还有的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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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别说酸话了,咱们还差这一杯酒不成,”许清元好笑,“来,我敬你一杯。”

    琼林宴皇帝虽然不到场,但中途却几次派内官前来下赐礼物,包括并不限于:御笔亲作诗句、四书五经等儒家典籍、文房四宝、冰等。

    作为状元,许清元一人就拿到两首赞赏进士精神面貌的御诗、一整套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以及一柄玉制长笏,真是羡煞众人。榜眼江新知和探花安郸拿到的赏赐就不如她多了,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来皇帝看重的是谁。

    众进士跪谢皇恩,许清元心中却并未生出得意,皇帝对于她的利用已经开始,虽然目前她可以借此在官途上比别人顺畅些,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拥有自己的筹码才行。

    饮完前五盏酒后,宴会进入簪花阶段,许清元在众人前来祝酒奉花的空隙与其他两人道:“看今天来的考官,竟无一名女官。”

    晋晴波微叹:“女子一日无法进入翰林院乃至内阁之中,这样的情况就一日无法改变。”

    “我说,”丁依霜严肃开口,成功吸引两人注意,就在她们以为她要发表高见时,她却道,“你们谁看见临安郡主了吗?她不会没来吧?”

    许清元环顾四周,果然没有看到临安的身影,她微仰着脑袋回忆片刻,突然想起殿试完毕出宫之时临安曾经邀请过她在悦风酒楼会面,如果没有记错,时间正是今晚戊时。

    簪花完毕,众人“望阙位立定,谢花再拜”,饮过接下来的四巡酒后,时间正好还有小半个时辰到约定时间,此时宴会已经结束,许清元无暇再留下与众人应酬,托丁依霜将晋晴波送回许府后,自己乘马车赶往悦风酒楼。

    吹着逐渐凉爽下来的夜风,车夫紧赶慢赶,终于按时抵达目的地。许清元按照约定上楼敲响竹潇阁的房门,里面传来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许状元请进。”

    门外的许清元稍有迟疑,但看酒楼内环境亮堂,楼下客人满座,应该不会有什么陷阱,这才推门进去。

    雅间内,临安郡主正坐在桌前,身边立着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她平静地喝着杯中酒,见人进来,也只是点头示意她落座。

    许清元行过礼,大概猜出男人应当是王府长史官,能带到这里来,看来此人极有可能是临安郡主的心腹。

    她静静等待对方将酒饮尽,才开口问道:“不知郡主约在下前来是何用意?”

    今天的临安心情好像挺不错,竟回答了她的问话:“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长史官从身后窗边的高案上拿下一个木盒, 放在桌子上,并往许清元这边推过来。

    许清元拿起盒子, 发现上面本来挂着的一把小锁已经被人打开, 她见临安郡主没有反应,一手将盖子掀开。

    但当她看清盒中之物时,许清元立刻“啪嗒”一声盖上盒盖, 迅速将其放回桌上,她面带不解地问:“郡主这是何意?”

    临安郡主脸上带着几分回忆的神情说道:“自从老师走后,我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临安的老师自然是指乔香梨, 作为知道其下落的人,许清元有一丝心虚, 但没有在临安面前表现出来。

    “虽然囚禁幼童一案可能与朝廷官员有关,但能逼得幕后之人亮明柯缙这步暗棋, 将老师陷害至那般境地的, 一定是条大鱼。”临安郡主在提到乔香梨的时候,脸上仍然会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伤感, 她转头看向远处烛火, 继续道,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追查此事。”

    许清元的眼神看向盒子,猜测里面的东西跟囚禁幼童案究竟存在着什么关联。

    “老师出事后,他们着实安分过一阵子,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逐渐淡出众人视线, 他们又变本加厉起来。”

    临安眼神中含着蔑视,对他们的这种行为很不屑, 她拿过盒子, 从里面盛着的十几截人的指骨下抽出一张纸, 对许清元示意道:“有恃无恐之人,对地位相距悬殊的受害者,甚至疏于做好善后,这才被我得知其中秘密,并留下证据。”

    “我找到有幸存活下来、奄奄一息的孩子们后,他们却非常抗拒表露内情,直到我亮明自己的身份,几个孩子问我能不能替他们报仇,我答应了。后来他们便自愿写下这些陈述,并断指为证,将其交由我保管。”

    临安郡主似乎回想起了过去的场景,慢慢道:“被囚禁的幼童要忍受无尽的虐待,所以他们一般活不长久。甚至官员之间有一种特殊癖好——将幼童的九指割断,只留一指,然后看他们艰难的生活用以取乐。所以盒子里的是许多孩子所剩下的唯一一根手指,同时也代表了他们的决心。”

    她打开手中的纸张,许清元看到纸上一片密密麻麻的血字。

    “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许清元想也知道里面可能牵扯到不止一个朝廷命官,这么好的把柄,临安郡主不自己留着,给她干嘛?

    “殿试已经结束,这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证据我已上交皇上,也借此获得了外放做官的机会,盒子里剩下的这些,指证的是目前仍在朝为官之人,我虽已无用,但或许对你有所帮助。”临安郡主将血书叠好放入盒子,又推给许清元,“待我再次回京之时,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许清元看着她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等临安郡主已经离开许久之后,许清元才从酒楼出来,车夫忙扶她上车,驾车回府。

    车夫姓杨,本就是京城人士,一直干的就是给官员家驾车的行当,现在受雇给许家干活,主家人口少工钱公道,大小姐才学出众,为人随和,老杨很喜欢跟她聊天。

    可是今天明明是大小姐喜得状元的日子,但她抱着盒子从酒楼出来后,脸色却很凝重。

    “老杨,去外城江家。”马车内传出许清元的声音,老杨忙答应一声,调转朝向,往外城驶去。

    许清元在江氏回来前赶到她家,因为孩子们对自己比较熟悉,也没有防备,甚至争相围在许清元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点心。

    趁分点心的功夫,许清元仔细观察了一遍所有孩子的手指,竟无一人有缺失。许清元本以为这些孩子是江氏救回来的幼童,可目前的情况似乎与临安的表述对不上。

    离开之时,孩子们还追问她什么时候再过来,许清元笑着答应会抽空再来。

    明月高悬夜空,当马车行入许府所在街道之时,老杨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姐,你看……”

    顺着老杨所指方向看去,给许府送礼的人挤满了这条本就不太宽敞的街道,即便已经入夜,可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热情。礼品也如同小山一般被堆放在许府门口,不是许家刻意显摆,而是门房中实在登记不过来。

    许清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摇头道:“好可怕,要不然今天我还是去客栈睡吧。”

    这话当然只是玩笑。等到她终于回到府中,更是被家中情形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院子里上上下下灯火通明,所有仆役甚至月英都在搬运礼品,库房即将被塞满,而送礼的人还是源源不断而来。

    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许清元亲自出去说明天色已晚,她们需要休息,这才能让所有人今晚能睡一个安稳觉。

    然而第二天起来,这种情况并没有多少好转,甚至更加夸张。她后来仔细看过送礼名单,令她没想到的是,不仅是在京城中任职的,全国各地的女官全部送来了贺礼,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县衙小吏,这几乎就是当朝女官们的名单。

    在接下来等候任命的日子里,许清元不知赴过多少次宴,见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是实在推不掉的,不然每天转八家都赶不完场。

    她这个状元虽然在这方面异常风光,但任职问题上却多少有些尴尬。

    江新知和安郸已经接到命令进入翰林院,其他同年们也都开始接受吏部考核,然而许清元的任命却迟迟没有下来。

    皇帝的意思是,许清元作为本朝第一位连中六元的进士,即便是女人,也应当破例让她进入翰林院。这次女官们没有受到任何人的示意,自发支持皇帝的意向,甚至多次在朝堂上与反对者争得面红耳赤。

    虽然她们跟许清元没有太多关系,可许清元是她们之中科考成绩最杰出的一个,她能到达的高度极有可能就是她们一辈子奋斗的上限,即便是为了自己的潜在利益,女官集体也要力争到底。

    然而这个拉锯的过程持续的时间实在太长,晋晴波考核完毕后,如愿进入大理寺任从七品主簿,她走马上任的那一日,许清元甚至仍旧赋闲在家。

    晋晴波怕惹她伤心,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走,天黑才回来,本来打算搬去朝廷分配的房子的,可现在也不敢说了。

    不过许清元倒是异常平静,期间还在临安郡主离京任职的时候去送别过。

    如今临安意气风发的样子消减去她原本的几分倨傲,更加符合实际年龄。她好像是与皇帝达成了某种约定,不再与女官们避嫌,甚至也给许清元送过一份道贺大礼——一套十二件的金制动物小型摆件,并附言:可应急使用。

    临安离开之前,曾暗示她可以动用盒子里的证据为自己进入翰林院除去些障碍,许清元没有点头,只是道:“郡主一路保重,我自有打算。”

    次日,她乘车来到外城秋兰巷,伸手轻叩一户人家的大门,一连敲了七八次,里面才传来一道小心谨慎的女声。

    “门外的是谁?”

    “许清元,佟姑娘,会试前你摆摊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许清元回道。

    门被谨慎地打开一条缝,露出佟三娘的半张脸,她仔细端详片刻后认出许清元,表情十分惊喜,忙打开门让人进来,随即又张望几眼门外,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哐当”一声关上大门,插上门闩。

    “佟姑娘,为何要在大白天的闭门闭户?”许清元问完,马上想到一种可能性,猜测道,“你是不是被盯上了?”

    佟三娘点点头,叹气:“那天在您的帮助下他们没有找到我家具体位置,可是第二天我就看到有奇怪的人在附近转悠,吓得我不敢出门,所以也没去听您的课,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部分商人唯利是图,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许清元建议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佟姑娘,如果你不想以后都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倒是有个主意。”

    在家足足闷了月余,佟三娘憋得十分难受,如今听到许清元居然有解决之法,自然连连追问。

    一旁的佟父佟母忙把她请进屋,听许清元细细讲来。

    又是半月过去,晋晴波正式提出要带着女儿搬出去住,许清元寻上几个仆役,帮着她搬家。

    “据我所看,等的时间长结果未必不好,你且放宽心。”晋晴波难得安慰人,许清元明白她的好意。

    “这么多年都等了,难道还会急在一时?”许清元转而问道,“这段时间你在大理寺感觉如何?”

    晋晴波肉眼可见地疲惫下来,认真道:“心累。”

    接着她简单介绍了大理寺上下的官员和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评价到黄嘉年的时候还说:“能力足以任首官,但脾气似乎很古怪。”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官场中不知多少人开始私下嘲笑许清元是有史以来最尴尬的状元,但许清元在家中又静静等候了一段时间后,突然重新开始公开授课。

    就算是现在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但许清元这个“六元”可是实打实的,更何况她还是写出过《商论》,生生让朝廷新设一司的人物,没有一个考生敢在学识上瞧不起她。

    因此当众人看到清霖书会院外张贴的课程预告,讲课人是新状元时,不管之前听没听过,一窝蜂全部赶来凑起了热闹。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许清元的讲课主题是知识产权。这个概念与民间借贷和婚姻家事不同, 离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太远,再者单看这四个字也很难猜测出其中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就算是为一睹状元风光,也有的是人赶来凑热闹。

    开课之日恰好是百官休沐,邓御史难得休息一天, 本该放松放松精神,可得知许清元的行动后,决定更改计划亲临现场听课。

    许清元踏着晨风准时赶到, 不出所料地看见院内外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她垂首一笑, 然后收起脸上表情,身姿挺拔地走向桌案。

    “或许大家都没听说过知识产权这个概念, 但是其实它早已渗透入百姓们的生活之中。”许清元每次都会刻意用大白话讲课, 以便让听课之人直白地了解她的意思,虽然有人非常不屑于她这种丢文人面子的行为, 可不得不承认这样做极大的方便课程内容传播开去。

    底下众人没几个在认真听课的, 眼睛看着她还不忘窃窃私语。

    “看, 那就是今年的女状元。”

    “这气派果然非同一般。”

    “哼,不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许清元视线扫过,底下议论的声音小了许多,同时她也认出来站在树荫下一位抱臂看着她的人就是御史中丞邓大人。

    但她有自己的原则, 不会因为邓大人的到来就随意打断讲课,她向对方稍稍点头示意后, 接着道:“从商业兴起伊始, 知识产权就已经相伴而生。从商铺的店招名、字号标志、所售之物独特的包装、独家秘方……这些都是知识产权的组成部分, 换言之,知识产权能够明显识别出某个商业主体,也能为权利人带来利益。”

    听众群中举起一只手,一个经常赶来听课的年轻人想要积极提出问题。

    许清元示意他可以说话,那年轻人摸着后脑勺站起来,不解地问:“那按照许状元所说,焦家卖的豆腐比别人家卖的都好吃,这也是知识产‘权’吗?”

    年轻人之所以特意强调‘权’字,显然是听过之前的几堂课程,对这个字异常敏感。坐在旁边的焦颐斜视他一眼,对于自己家豆腐摊躺枪不是很高兴。

    “自然。”许清元肯定地说,“保护知识产权,根本目的在于保护权利人的利益,只要能合法地为权利人带来利益,该知识产权都应当受到保护。”

    或许是豆腐摊的例子不够有冲击力,大多数百姓对此十分不以为然,既然豆腐卖的不如人家好,那就干别的呗,三百六十行,行行还出状元呢。

    不过有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闻到许清元话中真意,从一开始的看热闹心态逐渐转变,认真听她讲下去。

    “卖豆腐辛劳利小,技术含量也没有那么高,大家自然感受不到知识产权的价值,”许清元微微一笑,朝身旁的脱雪一点头,对方走到不远处一间柴房门口,将两扇门缓缓打开。

    一架模样奇怪的纺纱机出现在眼前,脱雪叫上几个帮手将其抬到院中,一个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做到纺纱机前,开始操作。

    听课之人中有人瞪大双眼,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惊呼出声:“这怎么能一次纺四个!”

    有几个听课的妇人、姑娘,更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们有的自己家中便以此为生,一瞬间就明白了新式纺纱机有多么方便,能带来多少价值,一个个眼红不已,甚至想上来摸摸看看,自己回家能不能也鼓捣出一个来。

    “姑娘,你这纺纱机卖不卖?我出普通纺纱机五倍的价格买。”人群中,一个瘦小精干的商人高声问道。

    “好心姑娘,你这是怎么造的,回去让俺那口子也做一个,以后好多挣点钱给孩子看病使。”

    有了这两个人带头,有心思的其他人纷纷出言询问,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这是佟姑娘一家发明的改良纺纱机,能够一次纺出四根线,效率当然也就是普通纺纱机的四倍。”见众人被眼前的新鲜事物吸引了注意力,许清元适时开口,“当这样一件能带来巨大利润的新发明摆在眼前,谁能不心动?”

    方才积极开口的人脸上有些讪讪的,脸上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

    许清元接着说:“而当诱惑足够大时,众人纷纷仿冒,佟姑娘一家却再也无法从自己的发明中获得应得的利益。所以,像是诸如此类的发明、专用商号等,需要从律法上予以保护……”

    没等许清元说完,有人站起来反驳:“可小的认为,有些走投无路之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可能会窃取佟姑娘的……‘发明’,但人家也是苦命人,为了混一口饭吃,不必对这些人赶尽杀绝吧?”

    此话一出,居然引起众人的纷纷应和。

    “是啊,我家那么难,用用也不会怎么样吧?她能少挣多少?”

    “京城几十万人口,她一个人也卖不过来啊。”

    “各位说的有道理啊!”

    佟三娘早就停下了手,气的脸发白,恨不得自己家从没改进过纺纱机,也不必整日遮遮掩掩地过日子,如今还要被人含沙射影地讽刺,白受一肚子气。

    “你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谁料许清元居然肯定了这泼皮的话,佟三娘更生气,刚要开口,就听对方继续道,“那你说,走投无路的认定标准是什么?用用而已又是何种程度?”

    对方哪有这么敏捷的思维,一时间哽住,没有答上话。

    许清元继续追问:“沿街乞讨算不算走投无路?好像是算的。食不果腹呢?或许也说得过去。居无定所呢?上有老下有小呢?供不起孩子上学堂呢?还是没有顿顿大鱼大肉便可以破例?”

    “自己一个人用改良纺纱机纺线售卖算是用用而已吗?一家人用呢?亲戚朋友都用呢?雇人批量使用生产呢?”许清元的问话让那人哑口无言,最后只能嘴硬地辩解几句,毫无逻辑可言。

    其实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并没有咄咄逼人,但就是让人畏于回应,或许是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可不能否认的是,许清元的话更加在理:“人人都可能是权利人,如果利益得不到保护,还有何人愿意费心费力地创新经营,抄便是了,但这样下去的结局,只能是抄无可抄。”

    佟三娘对许清元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话她心里明白,但根本说不到这么明白,所以才会生闷气,怪不得人家能考中状元,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文曲星下凡吧。

    在原则性问题上,许清元就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阐述正确的观点,然后从商标讲起,中间休息了两个时辰,一直到下午酉时才讲完这一部分。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听众逐渐散去,许清元发现邓御史仍旧在树下席地而坐,正在思考着什么。

    许清元走上前去,客气见礼,邓御史在侍女的提醒下起身回了一礼,道:“天色不算太晚,不如许状元陪我去散散心?”

    “求之不得。”许清元欣然答应。

    两人没有乘车,真的一路从书会走到锦沙江边,主要聊的都是今天的讲课内容,以邓御史的学识和见识,更能发现今日她所说与所作的矛盾之处,因此好奇问道:“既然你一直主张保护权利人的利益,又怎么会将那前所未有的机器现于人前?据我所见,纺纱车的改良技术似乎并不十分深奥,恐怕今晚就会有人开始动手模仿。”

    许清元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正如邓御史所说,看过几眼就能琢磨出个大概的改良技术,作为平民百姓的佟三娘如何能保得住一辈子,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需要朝廷衙门的保护。而且今天她特意让改良纺纱机在公众场合露面,为的就是确认佟三娘“在先使用”的事实,按照她近日差不多拟定好的《专利法》,最大程度地保护她以后的利益。

    将自己的考虑和盘托出后,邓御史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笑道:“从法人之法到借贷之法,再到知识之法,平常人能在其中一领域有你的水平都可说是造诣极深,本官真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天纵之资,本官徒长十几岁,在律法一事上却不如许状元许多,实在惭愧。”

    “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我所知也不过是皮毛,真要是施行起来,其中的疑难问题还多呢,我却做不到更深入了。”许清元实话实说,她又不是专门做这方面的律师,接触的案子也少,但基础是在的,好在还没忘光。

    夜幕降临,锦沙江上的大型画舫开始演奏歌舞乐器,邓御史招来一条小船,笑道:“咱们也享受一回,借着水声和丝竹管弦乐音说话,散散乏。”

    远处画舫上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垂在船身和戏台两侧,映红了一方黑夜中的江面,隐隐约约,人声鼎沸之处,一道精妙的琴声响起,如珠落玉盘,十分动听,而随后响起的一阵悠扬的笛声更是令人心驰神往,拍案叫绝。

    许清元一臂撑住身体,转头盯着画舫之上,看的非常仔细。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关于任官之事, 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是来放松的,但邓御史的目的显然是想私下跟她交流, “眼下多方僵持不下, 以黄老尚书为首的一派铁了心不让你进内阁,你一直没有说过什么,今天却突然开始讲课, 是何打算?”

    许清元从画舫上转移回视线,她没有立刻回答,低着头沉思半晌才谨慎回道:“只要能造福百姓, 其实学生心中并不在意担任何种职位。”

    邓御史似笑非笑,举茶慢饮, 等待她的下文。

    “但走到如今这一步,学生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许清元回忆起自己迈入科举一途时下定的决心, 慎重道, “何况女子科举一直备受攻击,我身为女学生中的一员, 有必要肩负起这份责任。学生一定会尽己所能进入内阁, 若实在无法, 也需要对方做出其他同等妥协才肯让步。”

    “好,陛下慧眼识英才,任你为状元这一步棋果然没走错”邓御史含笑击掌,将殿试内情道出,“虽然琼林宴我并未到场, 但本官却是本次殿试的监察御史,你可知道, 本来被提调官选为状元的并不是你。”

    在对方的陈述下, 许清元终于得知自己被选为状元的幕后原因。皇帝与礼部协商后任邓大人为本次殿试的监察御史, 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在皇帝阅卷时适时加以提示,尽量将优秀的己派贡士排到一二甲中,所以许清元才会从原来的第十一名一跃升至状元。

    而探花郎也由原先持反对女官制度激进观点的邱俊宣替换为温和派的安郸。

    皇帝这么苦心孤诣地捧她上位,自然所谋不小,不仅仅是希望她能成为起新一代女官们的主心骨,最重要的是要让已经停滞不前多年的制度有所突破。

    邓御史很可能是来试探自己意思的,幸好她的回答与对方目的较为一致,许清元小松一口气。

    “学生何等荣幸得陛下和邓大人看重,实在无以为报。请大人放心,学生不会随意妥协的。”许清元坚定地表示。

    这个话题在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揭过,邓御史讲起远处画舫上的事情,许清元听的格外认真。

    “兴舟船家是最近五六年才出现的,因为乐师技艺出众,很快在锦沙江这一片的船家中站稳脚跟,近几年更成为数一数二的画舫经营者。”邓御史道。

    “您知道画舫东家姓什么吗?”许清元好奇地问道。

    “许状元似乎对船家很感兴趣?”邓御史仔细回想片刻,道,“我回京不久,听说东家似乎姓周。”

    两人说闲话的时候,一名侍女从远处匆匆赶来,附耳到邓御史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邓大人便因公事先行告辞离去。

    许清元将脑袋枕在手臂上,凝视着夜空中的满天繁星,将尘世间的一切纷扰全部摒除,慢慢的,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仿佛跟星空化为一体,心中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慢慢的,她的眼睛不堪疲倦一般缓缓阖上,自己沉沉入梦去。

    许久之后,船头的撑船娘子眼看天色太晚,小心翼翼地推了推许清元的手臂,提醒道:“这位姑娘,一个时辰已满,您还乘船吗?”

    许清元没有再付钱续租,而是一身轻松地回到府中。

    次日,许清元照常早起练完一篇大字,抱着准备好的课堂内容继续前去上课。

    图新鲜围观的,今日便没来几个,多是商人和文人到场听课。

    今天讲到的是专利部分的侵权认定标准和救济、保护途径,关于专利的认定时间,许清元提出以“申请在先”为主,兼顾“使用在先”的方式,保护真正权利人的利益。

    虽然这些内容都是自己的观点,但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她课程的实用性太高,而且通俗易懂,吸引了一批固定的追随者,她们崇拜许清元并全盘接受她的学说,甚至极力宣扬其先进性。这样的行为也间接将许清元的名号成功打响。

    更不用说考中状元后,许清元就是绝对的超出一般水平的成功人士,原先不以为然的人也不得不受状元光环的影响,纷纷拜读研究她的学说,更何况那都是经过她仔细琢磨,结合古代情况改进后的先进学说理论,更容易得到认同和追捧。

    第三日,许清元照常过去,开始讲实用新型、外观设计。今日听课者中有一位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令人在意的不是她的装扮,而是她周围环绕的十几个护卫侍女,众人都猜测她是哪家大小姐,有想上前搭话的,全被护卫挡了回去。

    许清元也认为这位小姐估计是来看热闹的,便未在意。谁知课程讲完,众人散去后,那小姐走到她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许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这耳熟的声音恰恰属于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此的清珑公主。许清元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两眼,观其身形确实与清珑一致,便将其带到新开辟的一间会客茶室中。

    对方坐下后,一手揭去头上帷帽,露出清珑公主的那张脸来,许清元按下心中吃惊,向其行礼,清珑道:“如今不是在皇宫中,不必多礼。”

    “公主您的脸……”许清元看到对方面容的一瞬间,立刻敏锐地发现她的脸颊靠近下巴的部分有一道浅红色的瘢痕,十分显眼,忍不住问。

    清珑公主摸了摸脸颊,虽然想装作十分平静的样子,可依然挡不住其泄露出来的几分瑟缩和畏惧:“你听说过了对吧,本宫前些日子落水受伤的事。”

    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许清元还觉得奇怪,于是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夏日炎热,公主乘凉观赏湖色也要注意安全。”

    谁知这句话一出,清珑公主脸上罕见地浮现一丝隐忍的怒火,她闭眼道:“这不是意外,是谋杀!”

    许清元悚然一惊,忙追问:“此话从何说起?”

    “那天你出宫后……”

    许清元在她的讲述中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天她从宫中离开后,清珑公主面对提木的拳拳真情,虽然深感歉意,但自己绝不可能真的与他共结连理,因此提木只能无功而返。

    因为经过许清元的点拨,清珑公主明白堂姐之前的行为并不是见死不救,所以在得到母后准许后,她亲自到礼亲王府向临安郡主道歉,请求和好。临安郡主也道明自己那样做的理由,不单单是因为知道公主不会被送去和亲,也是想借此机会让她独立起来,看清自己的处境。

    姐妹两人说开后,关系更加亲密,不过当时临安也在忙着准备会试,没有空闲陪公主打发时间,清珑公主便说自己去府中散步,然后她如法炮制,又偷偷从礼亲王府溜去市井闲逛。

    本来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可谁知道却在半途中遇到了不知为何来到此处的提木。

    提木又一次恳求清珑公主嫁给自己,但毫不意外地再一次被拒绝,他退而求其次,希望公主能最后陪他在两人有过共同回忆的锦沙江边游览一次。

    根据上次偷跑的经历,公主发现江边经常有过来踏青的百姓,自觉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便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受到情绪的影响,清珑公主一路上有些魂不守舍,提木说要去买点吃的,她便在原地等待,可等到她发现周围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她发现自己所处之地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其他人,常年困在宫中的公主竟然还不如提木一个来京不久的外邦人对郢都更加熟悉。因为轻信他人,公主也尝到了天真带来的有一次代价。

    提木根本没有走远,他拿着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几条长布,一改方才的温柔感性,面冷手狠地将她捆好手脚投入外城一处枯井里,并且封死枯井口,想要置公主于死地。

    或许是公主出宫太过突然,提木未来得及做好提前准备,也因为当时他需要赶去赴宴,既不愿无故缺席招致别人的猜测,同时也为洗脱自己的嫌疑,因此才不敢弄出血迹,只好用这种方法就便解决,然后急匆匆离去。

    不幸中的万幸,临安郡主不久便察觉不对,她立刻派遣自己府上亲卫,在内外城迅速搜寻,最终找到了公主下落。

    公主被救回来后,满身都是伤痕,但她却不敢让父皇知道自己偷偷跑出去的事情。

    因为和亲一事,清珑公主已经惹得皇上不快,如果再让他知道自己到处乱跑,谁知道后果是不是又一次的和亲安排,所以这个苦果只能清珑自己咽下去。

    好在回到亲王府后,临安郡主还愿意帮她安排,她忍着对水的恐惧,走入池塘中,伪造成不慎落水的假象,即便是回宫后也一直闭宫休息,一直隐瞒到现在。

    许清元听完后脸色极其不好看,即便是求爱不成,可非要置人于死地又是何种心理?

    这提木居然会行如此胆大包天之事,究竟是太过愚蠢,还是有所依仗?

    “这件事只有堂姐和许小姐两人知道,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清珑公主谨慎嘱咐,唯恐走漏了消息。

    许清元点头应下,脑中却不自觉地将这件事与会试失火一事勾连起来。

    数月之内,清珑公主和临安郡主均差点遭受生命危险,虽然失火看起来像是意外,可最终也查明是背后有人故意捣鬼,清珑公主的这一场灾祸则更加直白些,表面上似乎就是情杀。

    但许清元总觉得没那么简单。看来,在朝堂之下,更有无数暗流涌动,正在妄图决定王朝的未来走向。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公主难得出宫, 怎么会想到来清霖书会?这边太过简陋,招待不周之处万望见谅。”许清元客套道。

    清珑公主认真回答:“经此一事, 我也算是明白了一些道理。我不能再继续懒散下去, 要学点真本领。”

    她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说完还补充道:“难道许小姐不知道你的课程非常有名吗?”

    “公主在宫中对学生讲课之事有所耳闻?”许清元惊讶地问。

    “你还不知道吧?”清珑公主含笑道,“我几次在御花园遇见父皇, 他都在看一本手抄本,后来父皇亲口告诉我他在看你的‘民间借贷’。此外,宫中开宴之时, 我也听到有人在谈论你的主张。”

    其实这件事许清元自己倒是明白原因,每次她讲课都有好几个不思考专管抄录的人, 他们中有的是世家书童,有的是以抄书为生的寒门书生, 后者为求生计难免会小规模贩卖, 为了传播观念,只要不是太过分, 许清元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没想到居然都卖到皇宫里去了, 看来现在她课程的影响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那些老儒生的课程我听得厌烦,所以特来见识见识许小姐的课堂。”清珑公主的心态虽然有所转变,但性格仍然是温柔大方的。

    “半天下来,公主觉得如何?”许清元好奇询问道。

    “好新鲜。”清珑公主表示肯定,“无论是讲课的内容还是方式, 皆是我之前从未遇到过的。”

    许清元细心地注意到,公主这次将自称全部更改为“我”, 说话也更显亲密, 不知道她是出于拉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才这么做的, 但许清元没有点明,而是邀请公主继续听下午的课程,她欣然同意。

    在场没有其他人再发现公主的身份,她度过了轻松自在的一天,虽然课堂知识仍然艰涩,但许清元讲的却很通俗易懂,她居然奇迹般地没有打瞌睡。

    临走时,清珑公主还打趣说如果别的地方不要许清元,她还可以来给自己当老师。可话一出口,她突然想起最近许清元艰难的委任一事,顿时有些后悔自己说错话。

    谁知许清元却认真地点头道:“公主所言有理,只希望到时候不要嫌弃我才疏学浅,弃之不用才好。”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笑起来,最后公主上马车前还说会时常邀请她去宫中见面。

    许清元回到家中后,许长海派人叫她过去。

    父女两人在书房见面,许长海打量着她,露出惊异的眼神:“你最近在讲课?”

    “父亲知道的,之前女举人们成立的清霖书会经常开设课程,我作为众人推举的会长,自然应该出出力,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就去讲讲自己设想的理论而已。”许清元平静地说,仿佛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之前怎么没跟为父说,我还以为你只是出去会友呢,还是同僚们提起来我才知道你最近在讲课。”许长海难以置信道,“借贷、家事、知识产权……这些真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许清元斩钉截铁地回:“不是,是看了很多人的观点,糅合形成的。”

    “谁的书?为父怎么从未听说过。”许长海似乎有些追根究底。

    “以后有机会介绍您认识。”许清元心中暗想这个“以后”可是遥遥无期的,又疑惑,“父亲问这些做什么?”

    许长海笑着捋捋胡须,透露出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消息:“上峰找我谈过,皇上对你讲的内容很感兴趣,尤其是知识产权,似乎有意新设衙门统辖。”

    回到自己的书房后,许清元盯着书桌上摊开的几本讲课用书,沉默地坐到黄昏时分。

    方歌难得回府就看见这样的情形,她小心问道:“姑娘,这是上月的报刊售卖和反馈情况,请您过目。”

    失去了服务目标客户的时事文章,《郢都杂报》的销售量明显下滑,已经被其他两家报刊超过,位列第三名,如果她们再不加以改进,那销量和排名只会越来越糟糕。方歌已经着急上火好几个月了,但之前许清元忙于会试和殿试,她一直没敢多加打扰,如今科考完毕,她才敢来请示许清元的意见。

    “你是怎么想的?”许清元放下报告结果,问道。

    方歌作为报亭实际上的运营者,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应对方法,听许清元这么问,略思考片刻后答道:“即便如今销量不如以往,但购买《郢都杂报》还是科举考生占大多数,若求稳,我觉得应该多刊登有关科举的其他方面文章。但缺失时事部分后,在这一类客人中,《郢都杂报》明显不如有官府准许的报刊更有优势。”

    “所以你还有别的方案对吗?”许清元接着问。

    “是。”方歌点点头,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笑记》是专门记载笑话和消遣故事的报刊,它一经成立,卖的就十分不错,如今更是仅在我们报刊之下,甚至还有上升的趋势;另外本月排名在我们前面的两家,除了有一家可以刊登时事文章之外,另一家全是登的家长里短的百姓纠纷,但却卖的很好。我觉得《郢都杂报》也可以向这两家取取经,多靠近百姓生活。”

    听完她的论述,许清元对此持一定程度的认同:“是有道理的,不过现在别人已经珠玉在先,从他人手中抢客人总是更难一些,而且我也不希望市面上的报纸太过同质化。”

    方歌忙问:“那您的意思是?”

    “从给少数科举学子看到给普通百姓看,从理论性内容到实用性内容。”许清元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从中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方歌,“雇几个长期专门给报刊写文章的书生,搜集民间的手艺经验、技艺,让他们仔细写出来。”

    “恐怕有些艰难。”方歌担心,“毕竟是他们谋生的本领,怎么会轻易现于人前。”

    “放心去,会有收获的。”许清元肯定地说。

    在经过她这些日子的讲课和朝廷出现动向之后,技术含量低的知识产权或者经验类知识,因为其难以保密的特点,极有可能寻求她所说的在先使用途径,以求之后的朝廷保护。而登报在目前来说,就是一种最好的公开的途径,一是很难作假,二是证据便于保存。

    “除此之外,还要收集百姓中女子的自强事迹,刊登她们积极正面的文章。”许清元最后吩咐完方歌,才让其退下。

    而她自己则铺开新纸,将之前已经大体写完的古代版《专利法》重新完善一遍,并按照《商论三百问》的形式开始记录这些日子讲课过程中百姓们向她提出的有价值的问题并写上自己的观点。

    五天后,许清元终于完成两本书,她找到京中一家书局,将书交付,仍然走坊刻的途径,盈利由书局和许清元按照五五比例分成。

    这家修本书局不是京中最大的一间,却是许清元打听过后听到非议最小的,几乎没有在分成或其他事情上与作者产生过矛盾,风评最好,所以许清元选择了这家。

    书局尤老板认出许清元后,激动地连连表示一定请最好的印书工人制作,让她放心。许清元也就将此事交由脱雪跟进,自己马不停蹄地回去继续写《商标法》和《著作权法》。

    在她这边忙的整日待在书房的时候,朝中关于许清元的任命问题还没有争论出结果,皇上听闻她的所作所为后,抚掌笑道:“我就知道她是个自己懂得出头的人。”

    站在旁边随侍的内官田德明看皇帝高兴,堆出一脸褶子笑:“能得陛下眼缘,许状元真是难得的福气。”

    皇帝“呵呵”笑了两下,道:“有这样一员大将,何尝不是朕的福气。”

    田德明心中猛然一跳,这话可不是当着许状元说的场面话,也就是说皇帝是真心认为许状元乃不可多得的人才,看来自己以后对她可要比别人多恭敬几分才是。

    与此同时,黄老尚书听着手下回禀的情况,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他死死卡着不让皇帝下令任许清元为翰林官员,可状元耽搁到今日还没有官职本就不像话,此举虽然能削弱女官的势力,但同样也会让所有科举考生惴惴不安。

    正当他有些踌躇,难以决断之时,下人来回禀道:“老爷,吏部冯主事求见。”

    黄老尚书微侧过头,开口道:“带他进来。”

    冯主事一溜小快步赶到,恭敬地低头垂手禀报道:“回相爷,宁晗任期已满,但皇上至今仍未有任命旨意,宁大人应该不日便会回京。”

    一直背对着众人的黄老尚书闻言脸色一寒,他意识到一件事情:皇帝要组建三法司的想法可能并未断绝,甚至仍在筹备可用之人,而新设的一司,无论是叫监察院、宣政院还是别的名号,其中官员必定是皇帝的心腹,而且是不怕事有依仗的,能够牵制他的官员。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在将剩余两部法律交稿后, 许清元还没来得及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课程内容以及自己任官的疑难问题,便突然收到黄嘉年和李小姐成亲的请帖。

    许长海把请帖给她看,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请“许郎中及长女许清元”到场。黄老尚书的面子可不是谁都能驳的, 别看他跟皇帝较劲这么多年,至今皇上还不敢和他撕破脸皮,每年过寿, 皇上还得赏赐一堆,以表宽和仁爱,尊敬师长呢。

    许清元两指夹着请帖来回看, 半晌道:“鸿门宴?”

    “他儿子大喜的日子,人多眼杂的, 应当不至于。”许长海也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可许家在京城又没什么根基, 黄老尚书这请帖一下, 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九月中旬的一天, 父女两人盛装打扮好, 共乘马车往离皇宫不远的尚书府而去。这一整条大道上, 一天都在为这场喜事披红挂彩,为显黄府之恩,喜钱像是扬场一般撒出去,围观的百姓们人人手抓着一把铜钱,眉开眼笑地说着吉祥话。

    以黄尚书的威势, 只要肯下帖请,恐怕满朝文武没几个敢不来的, 可今日的客人并没有许清元意想中的多, 黄府在这一点上倒是出乎人意料的低调。

    他们被安排在非常合身份的一桌上, 同座都是与许长海官阶差不多的文官,很有些共同话题,而子女的教育问题是古今中外最好的开场问题之一,尤其是宴会场合。

    这可苦了许清元,她听着众文官不带重样的连番夸奖,除了傻笑和谦虚基本无法作出第二种反应。

    而许长海呢,虽然他心里觉得其他人说的对极了,自己女儿就是这么优秀,但表面上也只能极力否认大家的夸赞,

    黄昏时分,黄嘉年终于将少监家的李小姐迎进府中,两人在众宾客的围观祝福之下,拜过天地父母,正式结为夫妻。

    李小姐盖着盖头看不清脸色,但许清元却没看出黄嘉年有多么高兴,虽然不至于说拉着个脸,但就是给人感觉有些冷淡,她朝女方亲戚那边看去,有几个人也有所发现,面容沉下来。

    两人礼毕,李小姐被送入洞房,黄嘉年挨个给众人敬酒,也不用人劝,自己倒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未几,前面有内官被请进来,他们是特来传皇帝赏赐的。

    金银珠宝首饰和象征着吉祥如意的珍玩宝物一件一件被送入黄府,黄老尚书率领儿子及宾客诸人下跪谢恩,他的声音洪亮有力,许清元听到后微微愣神。

    这声音似乎与殿试那日宣读圣旨的声音一模一样,她转念一想,身为今年殿试的提调官,黄尚书自然会深度参与考试过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不过从这浑厚有力声音实在难以想象他已经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看他的精神气,估计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

    谢恩后,黄家父子敬酒到她们这一桌,本桌客人纷纷起身,不敢受敬。他们还没东家开口,便自动饮下喜酒,又搜肠刮肚地吟出意头喜庆的诗文,想给老尚书一家留下个好印象。

    敬酒当然不是喝杯酒那么简单,这里面有的是学问,尤其在这种场合,自然会掺杂上一些官场上的事。

    因此轮到许清远这边的时候,她已经站等许久。

    她一手拿着酒杯看向黄嘉年,隐有别意地笑道:“北邑省一别,不想几年后才能再见到黄大人,还是在您的婚宴上。”

    黄嘉年似乎没什么斗嘴的心情,他有几分麻木般举杯道:“多谢许大人、许小姐到场,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许状元,”黄老尚书应酬完上一个客人,走到儿子身旁,开口道,“果然年轻有为,不同凡响。”

    面对这头老狐狸,许清元立刻笑眯眯地说:“大人您过奖了,我还浅薄的很呢。”

    “呵,”黄老尚书不忙着喝酒,反而像想起什么来似的,问,“老夫怎么听说时至今日许状元仍未上任,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许清元心底暗骂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跟她玩儿这一套,但她面上却装出一副十分失意的模样道:“是,一定是学生惹得哪位大人的不喜,所以才会迟迟不能上任。”

    本以为说出这话能影射一下黄尚书,出出心中的气,但老油条就是老油条,从他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对方反道:“无妨,老夫不忍见明珠蒙尘,听闻此事后一直留意着朝中空缺,如今恰有一从四品的官职无人填上,不如老夫就向皇上举荐许状元担任,许状元意下如何?”

    任谁都发觉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同寻常,但没人敢插话,原本许长海还一直暗中示意她退让,可听到有个四品的官缺,一时怔愣住,忘记了动作。

    按照现在的惯例,考取状元后,一般是进入翰林院任职,直接便是属官,不必如其他庶吉士般三年后考核,合格者继续留任,也就是留馆制度。

    虽然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可大把人想进还进不来呢,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天子近臣,未来储相,而且想要进内阁,必须是翰林院出身。

    即便将来不想继续留任翰林院,在权力中心待的这几年积攒下的人脉和学到的东西就不是其他普通进士可以比拟的,而这段经历也会加速他们的晋升过程。

    总而言之,翰林是个品级低,身分高的官职,虽然不是每一个翰林都会进入中枢,但每届殿试的状元几乎都会熬到那么一天。

    但问题是许清元是女性,目前为止能不能进入翰林院还是两说,可四品官职的空缺却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许清元相信如果不是黄老尚书特意留存,那从四品的官职早被其他人拿下了。

    黄老尚书看到许清元在犹豫之后,小心试探着问道:“前一位大人竟然没有等待接任者,想必有些缘故。”

    他稍稍举杯,对面的许清元立刻举起酒杯,矮下一两分恭敬碰杯。

    回去路上,许长海捻着胡须道:“秘书少监,确是从四品,不过秘书省只掌管经籍图书,少监官职虽高,但很少涉及政事,若求安稳好听,倒是个好去处,为父观你方才情状,是动心了?”

    “看看再说。”许清元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开始养神,竟根本不想与许长海说明自己心意。

    许长海皱眉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些心累:“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还差得远呢。”

    许清元扯扯嘴角,但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三日后,宁晗回京,许长海带着许清元前来迎接,今日女官居多,许长海不好久留,去洗尘宴略坐一会儿就离开了,剩下许清元留在宁府与众位女官们交际。

    “在昌乐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非池中之物,如今果然鱼跃龙门,高中状元,也给我们女官大大长了一回脸。”宁晗拉着许清元的手说。

    邓大人正拿着一柄鱼竿在旁边垂钓,闻言回头笑道:“那是人家自己争气,别说的好像你有多大功劳似的。”

    许清元接空道:“若非宁大人,我如今可能已经嫁作人妇,自然感激不尽。”

    “哎,可惜我没有个好学生,不然也能堵堵你这张嘴。”邓大人摇头叹气,大家都笑起来。

    众人说笑之时,恰好遇见宁中书从衙门回来,他看见女儿回来自然非常高兴,也不顾自己一把年纪的人,非要跟她们小辈在一块喝酒。

    宁晗看上去比他爹还稳重些,摇着头吩咐人另开一桌,上几样老人喜欢吃的菜。

    宁中书与许清远想象中很不一样,他像个老顽童似的,看见女儿又笑又哭,看见邓大人垂钓回头就吩咐下人去拿鱼竿,还要跟邓大人比赛,一点不像是当朝权臣的模样。

    尤其是他得知许清元的身份后,简直像是……像是见崇拜对象一样,异常激动地拽着她问个没完,最后还要拉着她跟宁晗拜把子,许清元想到自己父亲曾经在人家手下做过下官,怎么好差辈,便一直婉拒,后来还是宁晗好说歹说才把宁中书劝回去休息。

    邓大人将一尾鱼放进篓中,看着宁中书离去的背影,道:“中书大人倒是一直没变。”

    宁晗没有说话,但众人分明能从她脸上读出“我倒是希望他变”这个讯息来。

    虽然今日休沐玩闹一天,但明日她们还要照常上朝,天色暗下来后,众人纷纷告辞,许清元刚要走,邓御史叫住她道:“我那马车有些问题,许状元载我一程吧。”

    两人坐上马车,邓大人开门见山地问:“昨日早朝,黄老尚书推举你任秘书省少监一职,就是不知道许状元是什么意思。”

    这邓大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一有苗头就来敲打她,许清元只好再表忠心,说辞与原先保持一致。

    对方侧头看着她,沉默良久后道:“进翰林院阻力确实太大,或许你还有另外的选择。”

    许清元心中思忖她话中含义,对方却没有卖关子,而是直接道:“除刑部、大理寺外,大齐朝一直缺一个监察法司,你律法学的这样好,不若来我手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许清元也不知道邓大人这话究竟是在试探还是真心邀请, 她让自己好好想想再做答复。

    回家路上,许清元让车夫转了个弯, 去晋晴波现在住的地方看看, 到地方只看见一个仆妇在照顾长冬,长冬上来见礼,说母亲尚未归家, 又嘟囔着说娘亲天天回来的都很晚,她自己很无聊。

    许清元陪长冬吃了一碗面,然后又掉头去东昌街院子。会试、殿试过后, 这里的人少了许多,除了考中的丁依霜还住在这里, 其他人要么回老家,要么被外派做官, 要么去官宅居住, 许清元近日闷头写书,也没怎么讲课, 这边冷清了许多。

    听晋晴波说丁依霜被派去工部水部司任主事, 也是忙的整日不见人, 许清元这一趟竟然一个想见的人也没见到。

    她们均成功改换门第身份入朝为官,许清元却像是被她们甩在身后,似乎已经难以望其项背。

    在这种时候,黄尚书的诱饵和邓大人的邀请都显得分外难得,她靠在门框边上低着头, 陷入沉思。

    “老师?”

    一道稚嫩的女生响起,许清元回神抬头一看, 发现原来说话人是经常来听她课程的焦颐。

    小姑娘瘦瘦小小的, 怀中抱着几本书, 脸上红扑扑的带着惊喜的神色问:“您怎么有空过来,是要准备讲课吗?”

    “不是,”许清元摇头,问,“你过来又是做什么?”

    焦颐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因为书会很久没再开课,所以我来看看。”

    天边染上深浅不一的红色晚霞,许清元拉着焦颐坐在门槛上,冷不丁问:“你将来想做什么?”

    焦颐立刻坐正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道:“学生想成为像您一样,可以改变现状的文人。”

    “我?”许清元不以为然,“你是指我讲课的内容吧?其实那些都是借鉴他人的言论而已,况且与其说是我带来了变化,不如说是因为那些理论符合各人的利益,所以他们才欣然接受,这算得了什么。”

    小女孩转头看着她,表情严肃认真,她否定道:“学生不是说这个。”

    没等许清元问下去,她又接道:“从哪里说起好呢……对了,学生比现在还小一些的时候,除了帮衬家里生意之外,每天都闷在屋中,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有一回一位远房表姐难得来我家做客,亲戚们都说她是一个十分讨人嫌的人,因为她很喜欢炫耀自己的学问,所以我也对学习十分抵触,总觉得变成她那样的人后,会被家人亲戚们讨厌。”

    “可是,那年她来到我家中时,其言行举止非常礼貌恰当,我便跟她亲近起来。饭桌上,邻里亲朋家的男性长辈们谈论起北邑省考官串通舞弊一事,他们都说后来的解元指不定是有什么硬关系,才能把一串男的撸下去,让她自己一个女人做第一名。”

    “那时,我注意到表姐激动地浑身发抖,她愤怒地站起来高声反驳,把我吓了一大跳,其他人也很不喜欢她扫兴的言论,说她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焦颐陷入回忆之中,继续道,“后来她把整件事情说给我听,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生气,然后她说了一句话。‘夏虫不可语冰’。当时我不明白其中含义,可她看我的眼神我一直牢牢记得。”

    “那是一种悲悯的无奈,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只蒙昧的动物,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从那个时候起,我十分害怕她再次露出那样的眼神,竭力地想弄明白她为什么那样看我,想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便开始偷偷跟着她学习。”

    许清元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因为对方显然还没有说完。

    “读书明理后,我便非常崇敬您,后来您来到京城备考,会试当晚不顾自己安危和后果,奋力挽救考生,与考官当面对峙,还不忘安抚遇难考生的家人,组建清霖书会,让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女孩子也可以听的上课。您还将所有男人甩在身后,考中状元,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事!”焦颐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高,害羞地低下头,“原本家人非常反对我念书,可是见到您打马游街后,都不十分阻止我来听课了。不单单是我,跟我差不多的女孩子们,家中的态度都有变化,这都是您带来的影响。”

    “所以学生才说,想成为跟您一样,能改变现状的人。”焦颐最后总结道。

    “能改变现状的人。”许清元看着天边霞光,口中反复念了两遍这句话,突然笑了。

    她拍拍焦颐的肩膀,自己站起来,道:“今天不讲课,天快黑了,走我送你回去。”

    焦颐眨眨眼睛,立刻蹦起来,晕晕乎乎地跟她上了马车。

    从这一天开始,许清元每两日开设一次课程,内容不但包括不久将要问世的几部自拟法律,也包括之前出版的《商论》,这一次,她不再束缚于古代封建社会的现实背景,即便眼前还不能实现,她也详尽描述了股份公司及上市等非常久远之后才会出现的制度,并提前说明其无法实现的表面原因。

    商人群体听的热血沸腾,看她的眼神仿佛要把她请回去供起来似的,许清元成功给众人画好了一张大饼。

    与以往不同的是,课后商人们的邀约许清元没有拒绝,她只是要求会面的场所尽量公开、清正,面对商人正常的的提问和往来寒暄,许清元来者不拒。

    这一系列行为传到百官耳中,他们都觉得许清元怕不是被针对出毛病来了,这样官商勾结的事情也敢做,但转念一想,人家还没入仕呢,也不好太过吹毛求疵。

    黄老尚书倒是没想得如此简单,但也在猜测许清元这一系列举动的目的,那天她面子上仿佛对秘书少监很感兴趣的模样,可她跟皇帝两方谁都没做出实质性让步,他便知道此人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天真。

    如今她在京中学子、商人中间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提出的知识产权理论连他都专门买来拜读过,确实于国于民有利,皇上打算开设新府司衙门行使该权力,他并不反对,只是人选上自然也有他的考量。

    这样说来,许清元的所作所为倒像是要奔着新衙门去的。

    “年纪不大,野心不小。”黄老尚书抬眼看向站在他对面的儿子,问,“依你之见,许状元委任一事该怎么处理?”

    黄嘉年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听到父亲问话后才打起精神回道:“如果她出任新衙门的长官,与其父联合起来,法人一事上几乎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实在退让不得,不如举荐我们的人上去。”

    “你有人选?”黄老尚书问。

    “……”黄嘉年没话可说了,不是他手下没有合适的人,只是在许清元这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面前,谁与她争都会矮上三分。

    一道沉闷的气声从黄尚书方向传来,父子两人静静坐至深夜,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皇帝那边,得知消息后却只是略微顿了顿,虽然尚不清楚许清元是何打算,但却不准备在目前加以限制,但如果她不懂得分寸的话……

    皇帝搁置下毛笔,吩咐道:“公主去听过许状元的课?”

    “是,据说还听了整一天呢。”随侍一旁的田德明忙回,说完他眼珠一转,又像是打趣般说道,“还是许状元有本事,能让公主坐的住,奴才觉得如果许状元能多教教公主就好了。”

    皇帝微微一笑,田德明心领神会:“明天天头就不错,不如让公主将许状元邀进宫中游玩一番,两人年纪相当,应是很谈得来的。”

    “你看着办吧。”皇帝说完换上新纸,继续提字。

    次日,许清元正准备出门一趟,却突然接到了清珑公主的邀帖,这不是可以推拒的事项,她只能放下手头其他事情,乘马车进宫。

    今日引路的内官十分年小,话也很多,许清元觉得有些反常,等她仔细确认几眼后,方才不动声色地开口:“多日不见,王内官别来无恙。”

    这引路者正是那天殿试过后带她出去的内官。显然王内官对于许清元能记得自己十分惊喜,他笑容满面地说:“没想到您还记得我,我能有什么事呢,倒是许状元可一定得保重身体,不然咱们大齐可就少了一位栋梁之臣啊。”

    两人熟络后,许清元装作不经意般问道:“这是去公主殿中的路吗?我第一次走这里,不太清楚。”

    王内官顿了顿,然后小幅度地转身看向周围,在确认没有其他人后,凑近许清远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过后两人仍如来时那般,边说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便往御花园走去。

    太液池湖心亭中,皇帝正颇有闲情雅致地抚着一把古琴。

    许清元这还是第一次看清皇帝的样子。他看起来四十许岁,面容勉强称得上和善,但给她的感觉却很奇怪,那仿佛是印上去的一张表情面具,其实他真实的样貌神态都不是眼前自己看到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来到亭外, 许清元跪行大礼:“许清元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皇帝在内官的提醒下已经看见了许清元, 他免去繁礼并赐座。

    许清元先是坚称不敢, 在确认皇帝并非客套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凳子。

    “朕听闻许状元近日常常开课。”皇帝停下抚琴的动作,抬头问。

    把问话在心中过三遍后, 她才思考着慢慢道:“学生见同窗好友皆为国效力,可惜如今学生尚未入仕,便想略尽绵力。”

    “哈哈, ”皇帝朗声笑道,“传闻你每次开课, 都会引得数千人围观,连朝中大臣都有去听的, 如此影响, 许状元太谦虚了。”

    许清元悚然一惊,浑身汗毛倒竖。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臣子怎么可以有影响力。她稍稍抬首, 瞥向坐在对面不远处的皇帝,对方虽然在笑,可眼神却十分冷静,未浸染半分笑意。

    守在御花园门外的王内官还在等待着许清元,因为他还需负责将她送到公主殿中。可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影, 就在他心下难安的时候,才终于看到人从门口出来, 便忙迎上去, 笑着搭话:“陛下果然看重状元您, 竟谈了这半天。”

    “大人这话我不敢当,便请您带我去公主那里吧。”许清元自然地说。

    “好嘞,许状元跟我走这边,小心脚下。”王内官立刻尽职尽责地将其带去德禧殿。

    因此,他也没看到落后一步走着的许清元隐蔽地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细汗。

    德禧殿一如上次她来时一般华丽,岁安将她迎入殿中,清珑公主正襟危坐在书桌后,见到她面便端庄地微笑致意。

    “见过公主,公主万安。”许清元半丝不错地行礼。

    清珑公主很会待客,赐座后还让岁安端上些水果点心,也问候了几句别后近况。

    许清元一一回答,但敏感地感觉到公主似乎有些心事的样子,谈性缺缺,并不像以往那般热情。

    她犹豫片刻,还是冒险问出口:“公主似乎有心事?”

    “啊?”公主微微惊讶,明显被说中,但却遮掩道,“本宫有什么心事,许状元吃些水果吧,都是新进的。”

    “看来是学生太过叨扰的缘故。”许清元抱歉道,“那不如今日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别,”清珑公主无奈道,“实在不算什么事,所以本宫才觉得没必要说。不过,如果是许状元的话,听了也无妨。”

    挥退殿中所有宫女后,她算是平静地说:“父皇已经选好驸马,成婚之日大约定在半年后。”

    心中的好奇源源不断涌上来,但许清元忍住没有接着问。不过话都说到这一步,清珑公主显然也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人选,她不甚满意地说:“是兵部尚书的小儿子,比我小一岁。”

    兵部……看来皇帝的重点抓得不错,枪杆子才是政权的保障,清珑公主这门婚事政治意味十足。

    其实经过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之后,清珑公主也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婚事背后的目的,但她是绝对没有任何力量反抗的,也没有理由反抗。

    回到家中后,许清元特意向许长海打听过男方的情况,许长海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兵部尚书非常宠爱小儿子,但那位年轻人本身好像建树一般。

    想也知道,驸马不能参与政治,前途光明之人也不会愿意受到如此多的限制。

    许清元抽空又去见了一趟佟三娘问情况,结果基本同她的预想差不太多。

    改良纺纱机一经露面,京城中的纺织商户和以此为生的百姓纷纷开始研究仿制,有一家匠铺率先仿制成功并批量生产,没有商户敢买断,匠人只好零散售卖,但因此赚取的利润仍然不可小觑。

    但实际上有心思做大的商户早就开始分批次购入,每次取货的人都不一样,不显山不漏水,但已经颇具规模。

    虽然佟三娘最近不用再躲躲藏藏过日子,但纱线的盈利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刚开始那几天还好,等到十多天后,市面上卖纱线的百姓和商铺增加不少,货也比以往多三四倍,纱线的价格一跌再跌,百姓们却等着更低的价,不肯大量购买,如今我也不去摆摊了,赚不着什么钱,这块心病去了也好,以后再想别的营生。”佟三娘看得很开。

    许清元却不赞同:“我当初让你公开可不是让你放弃这项专利。你有没有去注册法人?”

    佟三娘点点头,虽然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但她还是按照许清元之前叮嘱的那样去法人司登记注册了法人。

    “哦?叫什么名字?”许清元感兴趣地问。

    “三娘纺业。”佟三娘回道。

    “很好,”许清元拍手道,“你且耐心等等,会迎来转机的,相信我。”

    佟三娘看着对方胸有成竹的样子,点点头答应下来。

    许久没去览文亭,许清元准备顺路去逛逛,到达目的地后,她转入后面的一所民居内,这是方歌后来租赁的一处院落,用来让雇员休息时使用,同时也是方歌的办公场所。

    今日正好只有方歌在,她将许清元带进去后,详细地汇报着工作情况:“雇的五位笔杆子已经到处去收集故事了,这一块花费最大,大概在二十两银子左右。如您所料,不少商户都拿出了一些技术经验,不过依我之见,好像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巧。另外一方面,女人的励志故事却难寻,经过这些日子的收集,还剩下两篇没有定下来。”

    许清元接过她递过来的几份稿件,粗略看过后,有些明了。

    一份是寡妇带儿,给人家浆洗缝补,最后儿子考中秀才。表面上看上去是励志的,可还是没有挣脱出封建女性依靠丈夫和儿子的思想困境,不符合许清元的要求。

    另一份是入门守寡的小媳妇一力赡养公婆养老送终,未再改嫁,成为了十里八村有名的节妇,连朝廷每个月都给她发钱。这故事更毒,许清远简直无力吐槽。

    “其实,有一个现成的实例啊。”许清元摸着下巴道。

    “您是指?”方歌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去收集的。”

    “恩,不过她现在人可不好蹲,辛苦你们。”许清元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将报社中的杂事处理完后,许清元才踩着饭点回到家中。

    许清元照例吃完午饭去散步消食,路上正遇见等候在一旁的梅香。

    梅香的言语动作都是想要跟她亲近亲近的意思,但又似乎十分不好意思,因为周围有几个仆役在场,许清元便主动去她屋中坐了片刻,翻看了一些花样和绣活,觉得非常新奇好看,梅香见她并不冷淡,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从此更关心她几分。

    路过月英院子的时候,许清元发现有人正坐在廊下翻着一本书,走近一瞧,不是月英本人又是谁?偏巧对方的小丫鬟发现了许清元,经过提醒,月英连忙收起书本,笑着跟许清远打招呼。

    许清元按下好奇,没有问她在看什么,寒暄过后回到自己房间里备课、写作、休息。

    上位者的多疑之心她如今算是窥见一二,那日在御花园中,皇帝的话语像是处在敲打和倚重之间的平衡点上,让她坐立难安,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打消皇帝对她的疑虑,但起码后来她走的时候气氛还算舒缓。

    伴君如伴虎啊。

    许清元摇摇头,继续进行手头工作。

    她这次的准备的讲课内容十分特别,是讲述知识产权入律后,配套的一系列机构设施,比如知识产权代理机构、专利代理人、专门处理知识产权纠纷的机构等等,内容存在一定风险,尤其是最后一项,无疑是对朝廷权力的一种挑衅。

    如此做有利有弊,弊端是会得罪现在的统治阶级、朝廷官员,甚至会加重皇帝的猜忌,但好处却也非常明显直接,这样会大大加快朝廷建立相关衙门的速度,即便罗马不能一日建成,但能迈出第一步真正开始筹备的话,也能给民间带来一个权威的信号:朝廷要保护知识产权。

    这样现成的行动方针摆出来后,嗅觉敏锐的商人纷纷开始抢占先机和市场,他们吹嘘的样子把许清元都唬的一愣一愣,不知道的还以为真的开始实行类似律例了呢。

    果不其然,许清元这一通操作后,百官坐不住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比许清元任官的事情要大,朝廷加紧筹备新衙门,这次户部没有争过工部,最终知识产权司被设置在工部之下。

    第二个要考虑的重要问题就是新衙门的长官人选,因为情况紧急,人才紧缺,所以当这次有人提出让许清元担任郎中的时候,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

    一是许清元确实比他们任何人都专业,二是她一个六元状元最终没能进翰林院,妥协一二也无妨。

    但黄尚书却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看来,进翰林院和担任新衙门的长官,一个是不可打破女人不准进入的原则,一个是未来将会十分重要的职位,无论哪一个被许清元收入囊中,都是对皇帝力量的极大增强。

    因为情况紧急,他们综合考量后,只能举荐本来准备接替自己人进入内阁的储备人才翰林学士管志义出任知产司长官。

    这管志义是昭明十二年的状元,在翰林院熬了十二年,在即将进入中枢的时候被安排去六部任官,实在不能说是一种好的选择。但好在此人对许清元的新学说十分感兴趣,也有一定的研究,资历更是比许清元深,倒也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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