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对于皇帝来说, 将对方成气候的内阁接班人逼去六部对己有利,但没能在知产司安排上自己的人却是被对方啃下一块肥肉, 两相比较起来利弊衡量还真好不说。

    如果不是那天许清元在御花园中明确表示她想进入翰林院, 或许皇帝真的会安排她任知产司郎中。

    不过既然他要长期利用许清元,那对方的心情也要顾及一二,再说如今也确实需要她来打破翰林院不任女官的规则。所以两人算是给黄尚书设下一个局, 端看对方是如何选择。

    许清元觉得黄尚书是个眼光极度老辣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象征意义,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马上任知产司, 因为这就是她最好的选择。所幸对方火眼金睛,出手果断, 也正好斩断了许清元的一丝丝遗憾。

    不久后,新衙门成立的第一天, 佟三娘排队一上午才终于将自己的专利技术登记在官府册单上, 她怀着莫名的兴奋找到许清元,分享自己的感受心情。

    许清元正在东昌街院子里吃饭, 她没像佟三娘那样激动, 而是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跟她说:“现在才算是刚刚开始,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但有个条件。”

    佟三娘立刻点头:“那当然好啊!有什么条件您尽管提,将来赚了钱,我分您一半!”

    许清元摇摇头:“我不要钱, 也不要名。”

    “那你要什么?”佟三娘疑惑地问。

    “我要一个实践可行的成功模式。”说完后,许清元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佟三娘不太明白地想要再次询问, 但见对方没有作答的意思, 只好作罢, 反正许清元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一定不会有错。

    半月后,三娘纺业正式开张。虽然店铺面积很小,但她按照许清元的叮嘱将所有证件全部摆放在店内显眼的位置,所有纱线明码标价,不过价格较地摊货品高一点。

    因为竞争激烈,商店的生意并不算好,不过开头这几天她也没想过挣多少钱,而是按照许清元的建议,抓紧雇人搜集其他商户侵权的证据,并集中提交到知产司衙门处。

    说起来这一块的材料还都是许清元帮忙整理的,这些材料文件繁多、数量庞大,佟三娘看着就头疼,可经过许清元之手规整之后,连她这个律法的门外汉都觉得十分通顺有理。

    虽然没有设立新的机构来处理知产纠纷的解决,这一部分还由知产司主管,但新官上任三把火,管志义誓要做出点成绩来,因此对第一起侵权案件十分重视,全司上上下下所有官吏都或多或少参与过本案,众人给出的意见也非常一致:侵权,肯定侵权,一定要保护权利人三娘纺业。

    毕竟知产司设立的动力就来源于此,这是他们受理的第一件案子,总不好自砸招牌。

    佟三娘也没有一股脑把所有材料全交过来,而是逮住一个最大规模模仿生产的商家锦绣织行,让其赔偿五千两白银。

    虽然数额是根据其盈利来计算的,可是许清元统计的时候可是颇加了些水分,不为别的,主要是想用这“天价”赔偿震慑别人,让他们不敢轻易铤而走险。

    案子并未审理太长时间,最终知产司给出的审判结果是:侵权成立,锦绣织行需要赔偿三娘纺业三千两白银。

    织行老板气的火冒三丈,他靠改良纺纱机赚的钱一共也没这么多,还不算他的成本,因此怒向知产司连日喊冤,知产司官吏只好拿着许清元的书指给他看,什么叫惩罚性赔偿,可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赔点小钱完事。

    此案一出,其他侵权商户人人自危,有脑子的便果断停止生产,心存侥幸的人还偷偷摸摸地继续经营,直到三娘纺业将这样的案子一个个送进衙门,然后一笔笔赔偿拿回来,他们这才萌生退意。

    最近佟三娘一直觉得自己象是活在梦里一般,她从一个身价单薄的小门小户之女,一跃成为京城中的高收入富裕人家,每天数钱数到手软,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她非常清楚,如果不是许清元的建议并借钱协助她开店、经营、维权,她现在不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当初许清元让她公开改良纺纱机的时候,父母是何等的激烈反对,甚至她自己都有怀疑过,尤其是后来盗者横行,她们几乎要失去这一门技术的依仗时,家中闹得鸡犬不宁,自己挨了无数数落。可如今因为自己的听话,全家过上好日子后,父母住上了两进的四合院,家中雇佣着奴仆小厮,手中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三口人每天乐不可支。

    佟三娘认为这一切都是许清元的功劳,因此虽然父母两人坚决不同意,但她还是再次提出想给许清元分一半利润。

    许清元与之前一样坚定地拒绝了她的好意,并且提出要准备对个人侵权者进行打击,这次佟三娘却有些犹豫,她非常了解底层百姓的日子,有些时候生活所迫,她们没有太多选择。

    许清元却不这么认为,除非是真的走投无路,不然为什么要谁弱谁有理。有些人好手好脚的,谁也没拦着他去干体力活或者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进行发明创造,想投机取巧,吃现成的绝对不行。

    不过她也明白百姓的艰难,因此虽然他们行为的性质不会更改,但她拟定的索要赔偿都比较低,以惩戒为主,这也是被她写入书中的重要观点。

    这样一套操作下来,大部分侵权者销声匿迹,三娘纺业迅速站稳脚跟。接着,佟三娘又依照许清元的方案,筹备开设“工厂”,并大范围招聘女子做工。

    底层女性虽然要忙于生活,但因为家中上下离不开,基本都是困在家庭琐事中,而且大众也普遍认为女性不应该整日抛头露面,除非真的是家中没有了男人,才可以稍微宽容一些。社会风气如此,所以一开始,工厂的招聘效果并不理想。

    直到新的《郢都杂报》发行,上面记载着好几篇女子的励志故事,甚至还有一位姓晋的女子,在嫁人后不畏艰难险阻一路考中进士,出任朝廷命官,简直比戏文还精彩。

    虽然底层女性识字率不高,但报纸的发行传播本身就会对社会风气带来一定影响,而且许清元还雇人在东昌街院子门口定时宣读文章内容,没过多久,就有一些妇女找到佟三娘,说想做这份工作。

    这些人大多是家境所迫,但也有一两个特别有主见的,说不想整日困在家中,出来长长见识也好。

    事情慢慢良性循环起来,三娘纺业越做越大,在短时间内就成了本领域的垄断企业。而她的成功也引来其他商户的纷纷效仿。渐渐的,无数中大规模法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而这些背后老板成功的依仗很可能只是一件小小的独创外观设计。

    不久后,佟三娘发现三娘纺业的发展已经进入瓶颈期,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再更进一步扩大规模,便去向许清元寻求解决之道,对方说道:“因为市场是有限的,如果想要更进一步,就需要你开拓市场。”

    于是她四处奔波,将三娘纺业开到大齐的其他地方,其他商户有样学样,这些颇具规模的法人逐渐成为了朝廷税收的主要来源。

    时间迈入寒冬。今年的天气尤为恶劣,大雪比往年早下不说,时间也更长,甚至有过几场涉及多省的暴风雪,由此带来的影响遍及大齐,多地出现雪灾,百姓被冻死者甚众。然而寒潮一阵接着一阵,春天似乎永远都不会到来似的。

    为应对灾害,救助百姓,国库的钱一批批拨下去,却收效甚微。

    许清元坐在佟三娘新购置的清雅小院中,烘着暖融融的炉火喝着姜茶。三娘再次留人,许清元还是没答应。

    “我会的也就这么多,剩下的还要靠你们去慢慢摸索。”在三娘思考这个‘你们’指的是谁的时候,许清元说道,“最后还有一句话,今年灾害频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希望你们能尽一份力吧。”

    这个三娘听明白了,她邀请到几位经常往来的老板,提议向受灾之地捐献钱物,还真有不少人响应,他们的捐款没有经过一层层衙门的剥削,最终到达灾民手中的银钱粮食还算可观,有此一事,不少商户在百姓中留下了仁商的印象,声誉大涨。

    然而更糟糕的是,冬春交际之时,各地凌汛频发,倒春寒又一次让百姓回想起刚过去的那个残酷的冬天,国库急需充实,这时候中大规模商户的高额收入就显得特别刺眼。

    朝廷要提高商户的税收,并且是分段计算,盈利越高缴纳越多,中大规模的商户瞬间逆反,朝廷勉力施压也难以压服众人。

    主要是因为商人地位低下,却逐渐成为供养朝廷和官员的主力,现实与实力的不匹配,使得官商矛盾频发,甚至出现过两方人马在通临街上大打出手的难看场面。

    如今官商矛盾已经快要到不可调和的地步,而这时候的商人气焰正鼎盛,他们急需一位代表自己利益的代言人。可商人无法从政,他们思来想去,佟三娘率先提出要把创立法人、知产等学说,让他们有发展壮大可能性的状元许清元推进翰林院。

    众人在经过几番讨论之后,由于许清元一贯的为人作风很好,且对他们的发展也确实起到过不容泯灭的作用,最终一致同意,要助力许清元进入翰林院,哪怕能为商人这边说句公道话也好。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然而实际上, 商人这边也并不是意气用事。佟三娘并不是单纯为帮助许清元才提出的方案,这对她本身同样有利。

    在商业兴盛以后, 飞速发展的法人主要集中在轻工业、手工业上, 因此产生的工作岗位女人也可以完美胜任。部分女子开始走出家中的一亩三分地,融入社会。而这部分勇敢的人却依然遭受着其他墨守成规的老古板的偏见,女工们自然想要争取权益, 为自己正名。而商人也需要保证自己用人的便利,扩大人才市场。儒家那一套男尊女卑的观念在他们心中可不如在文人那边牢靠,只要是出于利益的衡量, 为女子权利呼号也不算什么。

    其中,佟三娘所处的纺织业更是如此, 她雇佣的工人百分之九十都是女子,这些人能走出家门出来工作可谓是克服了千难万险, 就这样时不时还要受到非议, 给她们顺利工作造成了许多阻碍,而且随着她企业规模的扩大, 经营地域不仅限于京城之后, 招工难的问题更加突出。郢都作为京城, 风气算是比较包容开放,一去到地方上,招女工简直困难百倍。

    就像当初《郢都杂报》宣传女性励志故事后,她家工厂的招收情况瞬间有所改善一样,许清元作为齐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状元, 她如果能打破翰林院只准男人进入的规则,一定会带来不凡的影响。

    家中产业做到如今的地步, 佟三娘的眼界和城府也早已不可与当初同日而语。她最后一次挽留许清元, 虽然开出了非常优厚的待遇, 但却没有再说利润分一半的话。自己掌控法人已经成为她的习惯,许清元的建议她固然会极大程度地采纳,但权力还是握在自己一个人手中比较好。

    这大半年中,许清元一直未得以入仕,朝廷不是没有向她抛出过橄榄枝,不过状元任官都是由皇帝亲自任命,吏部三不五时就会通知她有个某某官职空缺,觉得她比较合适,但她从未点过头,皇帝自然也顺着她的意思,跟黄老尚书就那么耗着。

    开春后没多久,清珑公主下嫁兵部尚书府中,许清元到场恭贺。因为去年冬天多灾,清珑公主自己提出要将婚礼简化,官民大赞其爱民之心。

    婚礼九盏宴会后,皇上皇后回宫,众宾客直热闹到大半夜方才散去。临走前,清珑公主拉着许清元道:“你不要担心,本宫会帮你的。”

    恶劣的自然灾害不仅对大齐影响深远,边疆靠天吃饭的游牧民族没有齐朝的家底,根本受不住这一遭。因此整个冬天边境都不太平,时常有外族骚扰,奸淫掳掠之事也常有发生。到三月份左右,饥寒交迫了一整个冬天的他们更加大胆,齐朝的东北、西南方向一两个月内爆发了十几次中等规模的冲突。因为与齐朝和亲,西北河夷虽然没有侵犯边境,但派过几次使者哭穷求救济,为了百姓和面子,朝廷只能出钱出粮帮他们度过难关。

    东北、西南边境的边民不堪其扰,而且冲突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皇帝也十分恼火,满朝文武更不会觉得这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而边境驻军的情况自然也没有多好,一次次向朝廷来信请求增派兵力,种种矛盾亟待解决,可国库的钱却是有限的,只能看向待宰的肥羊。

    贸然提高税收会招致商人们不满,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朝廷有权,商人就成了钱袋子。

    商人纷纷推举许清元进入翰林院,这是他们提出的利益交换条件,皇帝自然是一百个乐意,黄老尚书现在是骑在老虎背上,上下都为难。

    如果不同意许清元入翰林院,那一顶不顾朝廷安危的大帽子就要扣下来,官商矛盾也会继续恶劣下去。如果同意,那还不如当初早点点头,省的还把管志义从翰林院调出来,损失一员大将。

    最近尚书府的气氛十分紧张,上上下下都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在黄嘉年还在寻求其他解决方法的时候,没想到却是黄老尚书先打算妥协。

    “父亲,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不过是一群商人,难道还辖制不住他们吗?”

    黄老尚书的脸上满是疲惫,他已经知道自己棋差一招,差的不是权势,是对方根本在以逸待劳。法人的设立发展已经开始逐步改变现有的局面,商人对于工人需求的上升与他们对女子的压制之间的矛盾逐渐摆到了台面上,趁现在让步,或许还能来得及跟对方提条件。

    昭明二十五年四月,经宁中书和兵部郑尚书的多次奏请,去年高中状元后一直赋闲在家的许清元被皇帝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按照道理来说,状元应当任从六品的修纂,榜眼探花任编修才对,可经过黄老尚书的斡旋,许清元被迫降一品级,当听到委任圣旨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犹豫不满,千恩万谢地接受旨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终于等到这一天,还好没让她等太久。虽然官职上有些小插曲,但皇帝和她都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万一把对方逼急了,吃亏的还是许清元自己。

    许长海似乎完全没想到女儿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在这半年过程中,他无数次地劝说其接受其他官职,但始终拗不过许清元,父女二人爆发过几次争吵,后来许清元直接搬到了东昌街去住过一段时间。如今拨开云雾见光明,自己的女儿要进入翰林院,那可是中枢人才的储备地,天下文人最最清贵的去处,而且之前从未有过女子得以进入,偏偏是他的女儿做到了这一点。

    于是在许晴元准备上任的这段时间里,许长海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梅香扶正。

    女儿能进翰林院有多不容易他是知道的,身为女子在里面本就会受尽歧视,如果再让人得知其生母只是一个妾,一定会更加瞧不起她,为了许家的未来,梅香必须成为他的正牌夫人。

    对于这个决定,许清元自然不会反对,梅香更是像在做梦一般,她深深地明白自己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在扶正前几天,拉着女儿的手流着泪不住地说:“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

    委任一出,全国上下的文人反应最大,反对者多次抗议,然而如此行径造成的巨大舆论也成功让绝大多数百姓了解到这件事的始末。更多的女子因此受到鼓舞,勇于走上读书或者工作的道路。

    翰林院自产生以后,由一个非正式官署到与科举考试接轨,成为内阁官员的养才之地,经历了大概一两百年,如今的翰林院主要负责编修书籍、起草诏书等,能够接触到最核心的政治秘密,因此汇聚在此的翰林全部是历年科举考试中产生的精英中的精英。本身的出色和其他官员的吹捧,也使得翰林学士人人自视甚高。

    因此当得知许清元一个女人要与他们共事之时,没有几个人是乐意的。但无论如何,圣旨已下,他们只能接受。

    四月底,许清元穿上官服,端详了半天衣袖上的鹭鸶图案,颇有些新奇和兴奋,她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一身绿衣,高束额发,意气风发的样子,先是觉得有些陌生,等摸摸自己的脸颊后,她才释然一笑。

    虽然前世今生样貌不同,但如今的成就是她日以继夜苦读谋划得来的,灵魂从未改变,都是她自己。

    翰林院与其他衙署的重要区别之一在于,它位于皇宫之内,因此每日上值的时候检查会非常严格。

    许清元收拾好自己,仔细检查过后,跟许长海一起坐车出门。一路上许长海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收敛脾气,一切以小心谨慎为上,许清元乖乖答应。

    车夫在半道放下许长海后,才又载着她往皇宫方向走去。

    今日的翰林院气氛与往常颇为不同,虽然人人都卧在案桌上写着些什么,但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众人的神色很是有趣。

    有的人一脸不耐,不知道在跟毛笔较什么劲,不断让人重新研墨,还频频看向门口;有的人表情还算镇定,只是一张接一张写坏的字纸却暴露了他们的心思不专;还有的人比较无所谓的,没什么厌恶的反应,但对于第一位女同僚也怀抱着十足的好奇心。

    安郸看看左右周围人,淡定地转过头目视前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门口不时有同僚进来,每次都能引起众人瞩目,他们刚开始还疑惑自己是不是穿错了什么,后来坐下后才想起来,原来众人看的根本不是他,是今日新来的女状元。

    时间慢慢过去,眼看快到上值时间,却仍未见到人,众人开始小声交流,猜测许清元会不会第一天就迟到。

    就在此时,翰林院中一直低调行事的安郸却突然离开座位,快走几步上前,迎上一位新进门的女子,他恭敬道:“祝贺您进入翰林院。”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多亏有安郸, 许清元还算顺利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周围人不断投来打量的眼光, 她每次都会对他们回以一个微笑, 然后对方就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

    许清元新上任头一天,感觉十分新鲜。方才她站在翰林院大门口,端详了半天门口的几颗老槐树, 然后迈进大门,穿过登瀛门,这时她才发现翰林院是一个典型的三进四合院。进入主院后, 更是大开眼界。这里不知是由哪位名家设计的,院中草木葳蕤、花植错落有致, 繁盛的植物周围隐隐绰绰露出几处休憩之处,东南角的亭堂, 东北角的小池轩社, 处处精美,充满了文人的巧思。

    院中还摆放着几口陶制官窑大缸, 水面覆着几片绿荷, 二三尾大鱼正游弋其中。廊下青竹挂帘被用红色结绳束起, 风雅自然,井然有序。微风吹过,树木枝叶的摇晃声、鱼儿摆尾的泠泠水声,和着竹帘交错碰撞声,让人心旷神怡。

    问明她编修的身份后, 小吏引着许清元进入编检厅,这里就是她以后的工作地点。

    在此处的修纂、编修以及考进来的庶吉士们主要负责起草诏书及编纂书籍等等, 听起来好像不是很忙,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现在负责起草诏书的部门主要是门下省和翰林院, 门下省起草的叫外制,翰林院起草的诏书叫内制。内外有别,一眼便知,门下省起草的诏书重要程度远远比不上翰林院。

    但也不是每个翰林都可以起草诏书,一般来说该工作主要由修纂负责,编修辅佐。除了内制诏书外,祝文、册宝文、册诰文、碑文、谕祭文等也由翰林院负责,可想而知是多么庞大的工作量。更何况还要兼顾史书的修编、校勘,一丝儿都不能出错。万一皇帝一时兴起,要编纂一部专业书籍,那也是翰林院的活。

    许清元坐下后,安郸交给她一本前朝史书:“现如今我们同一批进来的翰林都在忙着勘校《魏书》,这是第三十九册 ,许大人可暂行校对,学士大人到来后应当会对您进行安排。参考用书在过去后堂的书库那边,大人可自行取用。”

    “我明白了,多谢。”许清元感激道,“晌午我请你吃饭。”

    安郸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话毕,安郸归坐,许清元摊开《魏书》,准备开始工作。

    所谓勘校,大抵就是对史书的字词进行考订,如果有流传下来的有不同版本,还要对两者进行比较考据,证其正误真伪。

    像史书这样的书籍,一般不存在两种版本,所以她的主要工作是校异和订讹。

    虽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但她大概听说过勘校方法,因此上手还算快,忙起来也就忘了时间,直到五脏庙开始抗议,许清元才看到外面已经日上三竿。

    她跟着安郸到达翰林院中的饭堂时,此处已经人满为患,便略有些惊讶的问:“翰林院竟然有这么多人?”

    安郸笑道:“翰林院除学士一人、侍讲学士二人、侍读学士二人、博士九人、别见及典籍二人外还有六名侍诏,这算是院中固定的人数,此外,就是咱们这些第一甲出身的修纂、编修,进士中选馆留下来的庶吉士,都是没有定额的,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五六十人。”

    怪不得呢,看来翰林院的竞争也很激烈,这么多人里不知道最后能进入内阁的有几个。

    翰林院在宫中的好处之一就是伙食非常好,而且不用花银子买,许清元吃的大呼过瘾,但这顿饭应该算是没请,安郸不在意,说以后有空再请也一样。

    学士董大人上午在伴驾,直到申时初才回来。花白的头发使得他看起来年纪比实际大上许多,应当有四十六七的模样,他的个子十分矮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看着许清元的时候,她本能地觉得那目光并不算友善。

    “你就是去岁殿试第一名许清元?”董大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听不出喜怒。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许清元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下官见过学士大人。”

    “很好,听说你十分擅长律法,”董大人没等她回复,便道,“正好澧朝的律法典籍还未处理。就由你来负责吧。”

    许清元只知道澧朝是距今非常久远的朝代,并未有其他防备,干脆应是。而听到安排的其他翰林心里却明白,这是学士在难为人。

    等她拿到典籍的时候,才明白对方给她出了个什么样的难题。澧朝没有法典,而是以判例作为裁判的主要依据,后来逐步开始成文化,但是全是以诏令形式颁布的零星条例,这意味着澧朝法律具有繁杂、琐碎、版本不一的特点。

    她花费整整一个下午一共才编校好两条,而这却是其中较为简单的条例。

    本来翰林的下值时间在酉初时分,也就是17点左右,但是董学士走之前对许清元留下一句:“这个月内需编修完上交。”

    许清元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消失不见,这才继续坐下来工作。

    越梳理越乱,她怎么可能晓得几百年前的法律制定背景,一是时间太过遥远,可以参考的文献十分稀少,二则只有她一个人,工作量实在太大。

    这天晚上,许清元差不多到了戌时才到达家中,许长海担心地问她晚归家的原因,她只说是事情太多,并未言及上司的刁难。

    第二天寅时,许清元是第一个到达翰林院的,她一到就趴在案桌上开始研究校勘,根本没注意其他人什么时候到的,又是什么时候去吃饭的,晚上是什么时候走的,就这样连轴转了三日,她完成的进度还不到十分之一,于是她便肯定了一件事,自己绝对无法按时完成。

    事实摆在这里,关键是要如何解决处理,看董学士对她的态度,是不可能给她留什么面子的,直说一定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那该如何是好呢?思来想去都没有头绪,愁的许清元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思索应对之策。

    第四天的时候,有心软的翰林面露不忍,安郸还好心帮她把饭带到编检厅,并整理了一下书籍的摆放,再就没有过多打扰,他的工作并不算少,还需要回去去干自己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王内官突然来到翰林院,他通传说皇上要见许清元。

    众人纷纷向她投来羡慕的眼神,毕竟这么多翰林,也不是每一个都能被皇帝记得住的,就算他老人家记记得住,也根本用不上他们。

    路上,许清元却在思考皇帝叫她过去的原因。她思来想去,大概跟提高商人收税一事有关。

    翰林院离皇宫内的主要政治建筑都比较近,不过片刻便到达御书房。许清元行完礼起身,看到董学士正站在下首,皇帝似乎正在跟他议论着什么,见她被带进来,温和道:“恰好许翰林是其中行家,董学士同朕听听她怎么说。”

    许清元再次躬身拜礼,以示恭敬听命。

    皇帝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思量着问:“近日国事繁多,各地灾害余波未平,边疆异族肆乱,法人吸聚众多钱财,应当多为国家尽心效力,关于加大对其征税一事,爱卿怎么看。”

    许清元料到此事一定会被执行,她也早已对此有所准备,定神回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微臣认为与征税一事同样刻不容缓的是,朝廷还需要安抚法人。”

    “哦?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皇帝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旁边的董大人隐晦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才顺着他的提问,将视线转向许清元。

    许清元语气沉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法人的规模越来越大,收入也不是以往的家族小商户能够比拟的,在他们攫取更多财富的同时,必然会要求更高的社会地位。然而封建王朝自古以来重农抑商的社会环境从未改变,矛盾之下,商人们自然会心生不满。但皇帝为了巩固朝廷势力和皇帝权威,不可能贸然提高他们的地位,那么可以从浅显的方面入手,转变法人司和知产司的态度,让他们以一种温和的、服务的方式工作,使商户感觉自己受到尊重。同时,朝廷可以对守信经营、普善惠民的部分法人颁发名誉奖励,将他们选为个中楷模,引导其他法人的发展方向。

    最后,她犹豫了片刻才补充道:“或可颁布能助法人扩大发展的诏令,此举既可繁荣经济,又能实质上令法人获益,一举两得。”

    两人听完,谁都没有急于开口,直到田德明捧着一盏新茶进来,皇帝接过抿了一口,才道:“许卿有心,想的十分周全。”

    董大人却开口指摘道:“微臣以为有不妥之处。许翰林前述之策还算尚可,最后一条却不行。士农工商,千年以来皆是如此,不可轻易更改,如果大力扶持商户,人人从商,何人事生产?到那时岂不是百姓穷困,国家危矣,朝廷危矣。”

    "董爱卿所言亦有理,便依你所言,起草诏书吧。"皇帝朝董学士点点头,明显更加满意他的说辞。

    回到翰林院,许清元照常勘校书籍。旁边有人不怀好意地打探问道:“许大人,皇上传你过去,是要让你起诏吗?不愧是状元,虽然只是任编修,但却能做与修纂一样的工作。”

    她转头定定地看着问话之人,平静地回:“并未,唐大人能挪挪手臂吗?你压到我的勘校书籍了。”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五天过后恰是休沐, 许清元干脆抱着一摞典籍回到家中。前一晚熬到大半夜不算,第二天还要早早起来继续勘校。

    脱雪问她是否要上菜, 许清元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问的是什么, 只管点头。等到菜被端进来后,脱雪又是三催四请地督促她快些吃饭。许清元正工作到关键之处,哪里耐烦别人的打扰, 一腔烦闷不知从何而发,忍不住重重摔了笔。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脱雪事事顺着她, 许清元也从不把她当下人看,两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这还是许清元头一次对她发火,小小的院子里瞬间落针可闻。

    脱雪呆呆地站在原地, 继续说也不是, 走也不是,就在她她颤颤巍巍地要跪下去时, 却被许清元一手搀扶起来。

    “我不是冲你发脾气, ”许清元无奈又惭愧, “只是案牍工作太繁多,我心情烦躁无处疏解,让你撞着枪口,对不住。”

    脱雪虽然委屈,可她看看许清元的脸色, 已是憔悴得减去了三分丰润,心中更心疼她:“姑娘, 我知道你忙, 但以前你常说一日三餐是最紧要的, 可现如今连饭都顾不上吃,我怕姑娘你饿出毛病来,所以才多说了两句。”

    “我知道,我现在就吃。”许清元忙应下,从书桌后面转出来坐到饭桌前,随意填了几口饭菜,然后又着急忙慌地坐回去,继续勘校。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从这天起,繁重的工作逐渐让许清元变的暴躁,据不完全统计,最近她发火的次数比以往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连许长海都被她噎过几次,院中气氛也不再如往常般轻松。

    许长海了解情况后,跟女儿促膝谈心道:“上峰的安排即便完不成,也要做出个样子来,拿出去谁都说不出一句不是来即可,你不轻言放弃很好,但也要懂得变通。以后你早些回家,为父帮你。”

    任务迫在眉睫,许清元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她心中憋着一股气,总觉得自己的行为像是一种妥协,但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只好接受许长海的建议。

    两人工作起来天天点灯熬油至深夜,即便如此,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算,也很难赶在一月之期内勘校完毕。

    一个人帮忙也是帮忙,两个人帮忙也没什么太大区别,既然目标已经变成按时完成工作,许清元也就不再跟自己较劲,她趁这天休沐的时候,坐着马车准备前往外城江氏的住处。

    为了见到人,她是天不亮就出发,到达目的地后,许清元正要下马车,却不料看见穿着一身深绿色衣衫的邓御史正往江家院子里面走去。

    许清元本能地缩回马车中,没让对方发现自己。

    面对车夫老杨疑惑不解的问话,许清元吩咐:“你驾着马车去巷口茶水摊休息一会儿,我先逛逛,过些时候再叫你。”

    车夫依言离开,许清元在四周寻摸半天,终于找到一家有独立店面的小饭馆,老板刚刚掀开门板营业,许清元就是今天第一个客人。

    “姑娘,您吃点什么?”老板乐呵呵地问。

    许清元挑中店内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江氏门口的情况,她整衣坐下,随意道:“来两个素馅包子,一碟咸菜和一碗粥。”

    老板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后厨。

    其实许清元也对自己的举动很是费解,邓大人在目前来说是友非敌,她怎么会如此小心,不敢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行迹呢?非要给出解释的话,许清元只能将这一切归于她那一闪而过的直觉。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她慢条斯理地把早饭吃完,邓御史还没有出来。

    店中逐渐忙碌起来,许清元不好干占着位子,只能又点上几碟子小菜和一碗粥,继续坐等。

    辰时三刻,饭馆中开始冷清起来的时候,邓御史才一步迈出江氏院门,朝巷子外走去,许清元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结过账,许清元又在周围游逛几圈后,才叩响江家院门。

    “是谁?”一道女声传来,正是江氏的声音。

    “江大娘,是我,许清元。”

    还没等江氏说什么,里面听见动静的孩子们倒是熟悉她的声音,七手八脚地忙着给她开门,然后便眼睁睁地看向她的双手和身后。

    以往许清元每次来都会给孩子们捎带点好吃的好玩的,久而久之自然让他们养成了期盼。许清元今天来的时候打的就是求人的算盘,自然不可能空手而来,不过方才一桩插曲过后,礼品还都落在马车上,只能暂时让孩子们失望了。

    江氏坐在屋内的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对她的到来表达任何看法,许清元先开口问:“您今日没去酒楼工作?”

    “你不知道的话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找我。”江氏这才转过身对着她,只是语气却不太好。

    许清元一时忘记其中关窍,笑着遮掩道:“出来逛逛,路过您家,还不许我来看看吗?”

    江氏知道她在扯谎,却没点破。

    “听说你进翰林院了?”三两句话说完,江氏似乎脱离出方才的某种情绪,罕见打听起她的近况来。

    “是啊。”许清元点点头,不用人请,自己坐在她对面。

    江氏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她似笑非笑,却胸有成竹地问:“那你来找我必定是受到为难了吧?”

    “您真是料事如神。”许清元忙不迭拍马屁,“学士大人叫我订正澧朝的律法,我忙过去十多天才弄好三分之一,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来恳请您帮忙,您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面对许清元的可怜攻势,江氏并未受到丝毫影响,反问:“澧朝律法?时间多久?”

    许清元点点头,一脸无可奈何:“一月为限。”

    “翰林院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江氏嘲讽完,用手指在桌上叩几下,“拿过来吧。”

    见对方有点没反应过来,江氏补充道:“勘校书籍。”

    许清元爽快地答应一声,转身跑去巷口叫车夫过来,拿着三本书册和一盒子水果点心进来,先把零嘴儿给孩子们分完,然后才将书籍交给江氏。

    江氏一手拿着书脊,一手快速捻过三本书册的书页,问:“就这么点?”

    “您又不是不知道有多难,这还少呐?我那里还有的是呢。”许清元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去马车上拿回一个书篓,“这是我从书局买的参考用书和笔墨纸砚,虽然不全,但请您先凑合着用吧。”

    说完,许清元拿出一个荷包,她看着对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事情,肯定会耽误您的时间,本来付出劳动就应该有报酬,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接受。”

    江氏看都没看荷包一眼,从书篓中抽出几张宣纸,用镇纸铺平,三两下研好笔墨,左手压着澧朝的律法书籍,右手拿着毛笔,自顾自记录起来,并对仍旧站在自己面前的许清元不满道:“你还不快回家赶紧勘校,光指望我怎么可能做得完。”

    对方头都没抬地说完后,继续埋头书写,不再搭理他人,许清元将荷包留在桌上,笑着走出院门。

    车夫老杨将她扶上马车,边掉头边问:“大小姐,接下来去哪?”

    “前面巷子口左拐,进右手边第二个胡同。”许清元放下车帘,从小抽屉里拿出一封磨损的有些严重的信,放进自己怀中。

    许清元说的这户人家大门敞开,门房小哥正在剔牙,他见到有人来,上前问:“姑娘是谁?找我们家主人何事?”

    “小哥健忘,难道不记得去年我曾来过一次?”许清元含笑道。

    门房小哥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终于成功唤醒自己久远的记忆:“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我们家主人朋友的学生,来送信的那位是吧?”

    “小哥好记性。”在她的示意之下,车夫递上拜帖,并塞过去几个铜板。

    小哥立刻喜笑颜开:“你等着,我这就给你通报去。”

    不多时,小哥回转,说主人有请。许清元跟着他进入院中,心中酝酿着一丝情绪。

    等看清这位等候三四年才见到面的老师的朋友之时,许清元似乎非常吃惊,她朝对方行礼道:“原来老师说的老友便是邓大人您。”

    不错,曹佩让许清元传递书信的另一位老友,看样子正是眼前的邓如心。

    对方也是一脸惊讶,又叹道:“所谓缘法二字真是奇妙,谁想到曹大人退隐后竟然教出你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好学生,咱们几番碰面,竞都未曾真正相认。”

    几句闲话过后,许清元拿出曹佩请她转交的书信,邓如心展信看过,垂眸思量片刻,方收起信函,请她留下做客,又打趣道:“本来你老师是托我教你课业的,如今你高中状元进入翰林院,却是无需再提此事,反倒是我要向你请教才是。”

    许清元忙称不敢,然后在邓如心的别院吃过午饭方才回到家中。

    其实今天在江氏门口见到邓如心的时候,许清元就开始怀疑她可能就是曹佩的好友。一是连皇帝都尚未找到乔香梨的下落,她却知道。二则是,一个居住在内城的官员来到外城,进出都是步行,可见她歇脚之处不会离此太过遥远。

    两人相见后,观邓如心拿到信函后的表情,许清元总觉得曹佩在信中不只是请老友教授自己的学生那么简单。联想到方才邓如心进出江氏的家中,许清元肯定三人之间必有其他缘故。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有许长海和江氏帮忙, 许清元轻松许多,虽然还是免不了案牍之劳形, 但最起码不会连睡觉的时间都要被压缩。

    距离一月之期还有一旬左右, 工作进度已经完成百分之七十。这其中要数江氏功劳最大。本来她以为对方这么多年不摸书本,整日忙活操劳,即便能帮上忙, 但可能效率有限。没想到第二个休沐日她过去拿成果的时候,江氏已经将三本典籍全部勘校完毕,整理和批注十分详尽严谨, 一点也没有吃力生疏的模样。

    连那么久远之前的朝代的律例都能准确勘校,而且看她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江氏在律法上的造诣可着实不简单。

    白日一天的劳累之后,为放松身心, 许清元偶尔会在晚上去锦沙江的客船上休息。这边的船只都由画舫商家经营, 按照载客数量给予船夫船娘一定奖励。顾客上船,一个时辰的租金是一角银子, 显然这不是给平民百姓消遣的去处。

    因为来的时间比较固定, 每次许清元都会遇上一位胡船娘, 三两次后,两人熟悉起来。

    这天下值的时候天已黄昏,许清元觉得浑身困乏,便又转到锦沙江边上。

    胡船娘远远地看见她,一手握着篙竿, 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朝她招手示意。

    坐哪个船都是坐, 许清元明白她招客的意思, 也想照顾她的生意, 便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胡船娘将船撑到岸边,她伸出一只手扶着许清元上船,搭话道:“大人您今日来的早些,不然小的就来这边等您了。”

    “胡船娘竟还每日等我么?”许清元坐到乌篷船中,仰着头看她笑问。

    “自然,来锦沙江边的女子甚少,一家子过来的话我这小船坐不开,二则他们也嫌女子没有力气。”胡船娘用篙竿看似轻巧地一点岸边,船随即驶向河中,她边划船边说,“不是我夸口,这条江上百十条客船,没几个船夫能比得上我的。”

    许清元仰躺下,看着胡船娘笑得眉眼弯弯:“倒是便宜了我,每次都能在船上安然睡着,可见你的船技已是登峰造极。”

    胡船娘也笑:“大人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大人今日又忙累了吧?”

    “哎,”许清远叹气,“勘不完的书籍,写不完的字。”

    “话是这么说,可您是官啊,多少人想干这个还挨不上号呢。”胡船娘抬头望向天边,口中道:“日头西落,银盘将升,大人您好好休息吧,我还照老样子,在画舫远处周围转悠,让您听着乐音儿休息。”

    胡船娘说完转头看向许清元,却发现对方已经陷入了梦乡。

    天色彻底暗下,兴舟船家的大型画舫上灯火通明。船前的戏台上先是上来一班杂耍班子,个个拿出看家本领,耍的风生水起,看客们纷纷鼓掌叫好。但这还不是今天的重头戏。热场节目过后,戏台两侧依次走上来共计十二个十四五的小姑娘,人人手中拿着一件乐器,琴、琵琶、二胡、箫、笛……甚至还有少见的小阮、埙等。

    船娘整日受雇在此处划船,对于画舫的表演已经十分熟悉,本没什么心思观看,但今日这一出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便提起几分好奇来。

    那边十二个乐娘渐次缓缓抬起素手,一个个音符从她们的手下流淌出来,琴声沉沉,如人在语,箫声悠悠不断,仿若对琴声的回应,其余乐器之音巧妙地融入进两者之间去,丝毫不觉得突兀杂乱,也始终未曾喧宾夺主。一琴一萧的应和贯穿始终,正是名曲《渔樵问答》。

    船娘不懂得这些,只觉得琴弦拨在心口上,箫声婉转动听,一时痴迷住,竟未发觉有一人乘舟向她们靠近。

    “胡船娘,胡船娘……”耳边仿佛响起唤声,船娘这才犹如大梦初醒一般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等看清来人后,她忙凑过去,矮身小声道,“周管事,您怎么过来了。”

    对方低语几声,胡船娘看看躺在船内睡得正香的许清元,有些犹豫。那周管事便允她在他的船上等候,胡船娘这才下了乌篷船。

    周管事放轻手脚坐到许清元面前,看着她未有所觉的样子,忍不住陷入沉思。

    此处离画舫较远,一曲奏毕,宾客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传过来也已经模糊不清,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热闹景象,一时没有出声。

    “好久不见。”一直被他认为在睡梦中的那人突然出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许清元坐起身,看着对面之人道,“周举人,自辛鹿县一别,我们已经有七八年未见了吧?”

    许清元记忆还算不错,对面这个鬼鬼祟祟上船,上来后又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的人,正是她当初去县试赶考时,在船上遇到的那位酒鬼举人。

    “多年不见,许大人还记得我。”周举人自嘲一笑,“我还以为眼下的我与以前相距甚大呢。”

    “周举人有话直说,咱们是旧相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许清元的脸色称不上好,毕竟他在她私人休息时间擅自上船,还将船娘赶下去,如果他心怀不轨,许清元才要吃亏。

    “大人,我并未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对方对此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说道,“不知您可认识与您同年参加会试的一位姓蒋的举人。”

    蒋?许清元在脑中搜索一番,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个蒋怀玉,她将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问:“女子吗?我倒不认得姓蒋的女举人。”

    “不,是男子,”或许是话已出口,周举人不再犹豫,有几分急切地问,“大名应该是叫怀玉,不高,还有点驼背,说话有些结巴,大人如果见过应当记得。”

    许清元抬手给两人斟满两杯花茶,拿起茶杯慢慢吹着,垂眸道:“似乎有这么一号人,但我与他并不相熟。”

    “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过得如何?”周举人无心喝茶,凑上前问。

    “听说外放去做官了,到哪个地界却不太清楚,至于他的近况,我更是无从知晓。”当时蒋怀玉堪堪考中同进士,被吏部派去南陲关石县做县令,两人通过一次信函,许清元对他的情况还算了解,但她不知道周举人问话的缘由,自然不能随意透露信息。

    “是这样……”周举人失望地坐回去,消沉片刻,才站起身来告辞,“多谢许大人,今晚多有冒犯,往后三个月的船钱都记在我账上,算是我的一点赔礼。”

    眼看对方就要下船离开,许清元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等等。”

    “许大人还有何吩咐?”周举人转身,有些疑惑地问。

    “船钱我还出得起,这倒不用周举人费心,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许清元也起身走到他面前,将脸露在月明之下,“现如今你看我的面相,除登科及第之外,还能看出什么?”

    周举人闻言,眼神立刻有些躲闪,下意识地向下看去,两人之间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许府门房小厮正在打着哈欠闲磕牙,等待换班的人到来。一人看见脱雪从外面回来,立刻抖起精神迎上前去,满脸堆笑道:“姐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瞧这天黑路滑,可别摔着,我给您换一盏亮堂的灯笼来。”

    那小厮说着从门房中提出一盏绘着花鸟图案的纱灯,将脱雪手中已经快要燃尽的巡夜灯替换下来。

    “去给大小姐拿封信,你们守门辛苦,这是前些日子姑娘给我的小玩意儿,拿着玩吧。”脱雪在他手中放下一个荷包,提着新灯笼匆匆往内院走去。

    另一个嘴笨的小厮上来就要扒开荷包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方才机灵的那个一巴掌打掉他的手,双眼目送着脱雪的身影消失不见,才低下头打开一看究竟。

    “哎哟,”小厮举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对着灯笼看了又看,“这好像是冰翠!”

    脱雪拿着信回到院中,发现许清元已经归家,但却罕见地坐在书桌后面思考着什么,没有再翻那些典籍。

    她将信递交过去,道:“小姐,这信我刚从驿站取回来,是临安郡主寄过来的。”

    听见脱雪的话,许清元才回过神,她接过信件,打开迅速浏览一遍,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然后马上摊开律书,比照信上的内容记录着什么。

    因为江氏那天被邓御史耽误没去酒楼上工,故被酒楼辞退,她将空闲时间全部花费在勘校上。经过三人整整一月的忙碌,终于赶在时限之前将澧朝律法订正完毕。

    等待董学士查验的这一天,许清元将所有典籍文书和自己整理的内容规整放好,闲闲坐等。其他翰林到来后,对于她这么一副悠闲的模样感到十分惊奇。

    “莫非许大人已经整理完了?”安郸捋着胡子惊讶地问。

    “将将完成。”她对每一个过来询问的人都如此回复。

    一直等到辰时一刻,董学士来到编检厅,一看就是迫不及待想查看许清元的勘校结果,否则他才不会来这么早呢。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许清元恭恭敬敬地将整理好的勘校内容提交至董学士手中。对方先看了一眼许清元, 见她表情平静,不见慌张的模样, 微微一皱眉头, 而后才一脸严肃地翻开书页。

    前面的内容非常规范标准,字迹工整、注疏明晰、有理有据,董学士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直到他翻页看见一处注解之时,才重重拍桌道:“你好歹是个状元,澧朝其他律法不清楚尚算情有可原, 怎么连这一条都会出错?这可是袁庆写在四书五经注疏中的,你竟连这个也不知道?”

    书案上摊开的典籍那一页正中写着:盗人牛, 论以磔刑。

    在久远的澧朝,耕牛是一项十分重要的财产, 甚至超过人的性命。导致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 杀人要偿命,但多对凶手施以枭首之刑, 也就是砍头,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偷盗别人的牛只,违法者却要受磔刑,类似于凌迟处死的刑罚。

    董学士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澧朝律法向来以严苛著称,虽然很多条目已经失传或者正误难辨, 但他指出来的这一条经过儒学大家袁庆勘校,几乎是澧朝律法的代表, 绝大多数学子在简要了解各朝代律法之时都会学到该内容。

    也就是说, 本条乃是澧律中最没有争议的一条才对, 可是许清元却在旁边明明白白地标注有勘误:盗人牛,赀繇三旬;盗人牛杀之,论以磔刑。

    众翰林官彼此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出声,各自摆好一副看热闹的架势。坐在下面的安郸心道不该,连他都清楚这条律法,许清元作为以律法见长的同年状元,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董学士的责问不是上司对下属那种负责、纠正的语气,而是含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像是好容易抓住她的小辫子,终于有的说头一般。

    如果他的态度和缓些,真心教导她,许清元说不定还会给他留几分面子,既然他是冲着她发难而来,她也不必瞻前顾后地替他着想。

    “学士大人所言有理,起初,下官也是这般认为的,此条律法已经袁庆勘校,流传甚广,众学士笃信不疑,应当不会出现什么错漏才对。因此下官本想与大人一般,照着自己的印象和记忆放过去,但下官午夜入眠之时,总是觉得不安心,作为勘校书籍的编修,怎么能在没有考据的情况下随意认定书籍语句的正误呢?”许清元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她隐晦地瞥向董学士一眼,见对方面色不善,更加做出十二分的恭敬姿态,上前几步从书摞最下方抽出一本书,拿出里面夹着的信函,双手奉上,“澧朝都城西荫正是现如今的西口府,那里的县志、府志中还留存着一些关于澧朝的典籍故事,为求证此条真伪,下官特意去信西口知府张谷宁,这是张大人的回信。”

    张谷宁便是临安郡主的名讳,董大人自然知晓,听到此名后,果然态度大为转换,他有些迟疑地伸手准备接过信函,接信的时候看了一眼许清元,希望对方见好就收,然而许清元却毫无妥协的意思,甚至将信往前又递了递。

    即便知道里面的内容很可能会让自己下不来台,但当着众下属的面,总不能露怯。董学士只得打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浏览信件。果不其然,临安郡主在信中摘抄了府志中的几篇记录,明显与袁庆勘校的结论对应不上。

    信中记载,澧朝有一位小偷盗牛受刑三年后,意外被牛的主人失手打死,当时澧朝官员判牛主人笞刑四十。

    既然小偷受刑后还能被人打死,说明他当时根本未受死刑,也就更不可能遭受比死刑更加残酷的磔刑刑罚。

    又有另一故事记载,一惯偷因盗牛被处赀繇三旬,在服劳役期间,又去偷盗,后施以劓刑。

    可见,单单只是偷盗牛并不会直接被残忍地处以死刑,而仅仅是被罚充苦役而已。袁庆考据之时只是选取了盗牛后杀牛的加重情形做注释,断章取义,导致后人一直将错误的版本奉为圭臬。

    袁庆作为儒学大家,众人眼中的权威,原来也会干出这么哗众取宠的事情来。或许其他人会觉得幻灭,但许清元可一点也不惊讶,只要是人就会犯错,他又不是神仙。

    眼看对方脸色不好,许清元佯装贴心地想要讲解一番。董学士为保颜面,不得不出声打断她,三言两语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只是底气到底不再如方才那般充足,草草看过剩下的内容便离开了。

    众人都不是傻子,见此情况自然明白,许清元在与董学士的较量中居然技高一筹,将对方击的节节溃败而去。

    许清元泰然自若地坐回座位上,周围十几号翰林官看她的眼神都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许清元心中却不如表面上那般轻松,对她来说,如果可以平平静静地做官,与上司相安无事地共处,哪怕受几句说教她也绝不会放在心上。可自打她入翰林院的第一天起,董学士明显对她意见颇大,这一番为难打的是浇灭她气焰的算盘。

    作为皇帝钦点的状元,她不得不针尖对麦芒般应对董学士的刁难,否则她没面子不要紧,让别人议论皇上识人不明才叫难办。如非如此,谁愿意得罪上司啊,那面临的可是无休无止的穿小鞋。

    预见到不太乐观的未来后,许清元有些发愁,但她目前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她的工作让对方挑不出错来,穿小鞋就穿吧,反正她本来也不指望一个男人文官中的精英会对她的到来有什么好脸色。

    果不其然,没过三天,董学士没有让她跟其他编修一起勘校史书,而是继续命她独立承办其他书籍的订误事宜,不消多说,工作量依然大的可怕。

    许清元只得又包好银子去拜托江氏,毕竟是读书人,她看的出来江氏还是更喜欢做这些工作。反正酒楼的差事已经泡汤,帮帮她的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许清元给的报酬要丰厚许多,与江氏自己的付出相匹配,江氏也没有多说其他。

    闲来无事的时候,许清元倒是算过一笔账,她翰林编修的月俸是十五两银子,外加五两养廉银,一共二十两,可是买书、纸、笔,以及给江氏的报酬算下来早已超出这个数字,她简直是在赔钱做官。

    要不是家中还有许长海任法人司郎中这个肥差,以及之前出书的分成款还有盈余,许清元说不定还要上街上卖字画维持生计。

    翰林院这边,许清元的工作虽然繁重,但好在一切渐渐步入正轨。

    时间很快来到八月,本月二十日乃是皇帝的诞辰,即百姓口中的万寿节。许清元作为翰林官,自然也要列席。

    这阵子不光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也都抓破了头皮研究自己该献上怎样一份祝寿大礼,才能令皇帝印象深刻。有这件大事挡在前头,连董学士折腾她的频率都大大下降,许清元稍微思考了几天,就想出自己应该送什么礼物了,因此最近倒是变得悠闲许多。

    反观清珑公主这边便格外纠结,她年年给父皇祝寿,什么巧妙的心思都早已用尽,到最后干脆一封邀帖将许清元请到公主府上商量对策。

    “本宫觉得万寿图太过俗气,就去求了妙禅大师一副“国泰民安”的字,还有天南海北的珍奇宝贝,许大人觉得如何?”清珑忐忑地问出口,并用希冀的眼光看向许清元,希望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许清元却不赞同:“不好,去岁寒冬祸事频发,到现在都余波未平,进献这样一副字,或许会适得其反。”

    “是本宫疏忽,忘了这茬,”清珑顿时泄气,“妙禅大师可是齐朝书法第一人,这字我得的也十分不易,不能用它,那我还能用什么?”

    公主作为皇帝唯一的后嗣,皇帝对她的态度却一直让许清元捉摸不透,万寿节正是大好的表孝心的机会,许清元也想借此摸摸皇帝的风向。她略一思忖,将自己准备的祝寿之礼道出,清珑听了连连拍手:“妙极!许大人不愧是状元出身,这么好的点子真是闻所未闻。”

    这高帽子戴的,许清元十分费解:“公主是陛下的嫡亲血缘,无论您献上怎样的祝寿礼,只要用了心,陛下一定会满意的。”

    清珑公主听出她的疑问,叹气:“对了,你进京不过三四年,还不知道其中内情。”

    “愿闻其详。”许清元被勾起一点好奇心来,皇帝做寿不过就是排场、名声的事儿,怎么还有内情呢?

    “其实,今年还有宗室子弟会来。”对方的话让许清元眉心一跳,公主有些出神地看着桌上杯盏,缓缓开口,“父皇的亲兄弟虽然只有礼亲王皇叔,但再往上数却又不止他一人,如今这些宗室在各地守着基业过日子,爵位虽然不甚高,但总还是有血缘的,以往每过十年父皇都会恩准他们回京一次,今年他们便会前来祝寿。”

    “那公主为何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许清元猜到一些原因,但还是装作不明白地问。

    “你猜也该猜到了,”清珑公主十分无奈,“有位宗室的孩子特别得父皇喜欢,上次他来我还小,可父皇待他的亲热场景本宫到现在都还记得。”

    许清元若有所思:“所以公主想要在祝寿礼上赢过对方?”

    “没错。”公主点头,然后又颇有信心地笑道,“有了许状元的奇招,本宫一定不会落于人后的。”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八月初, 宗室纷纷抵京,本次到来的宗室竟有十数家。他们早就已经远离权力中心多年, 最高的不过是顶着侯的爵位, 袭爵之人兼领的都是闲散官职,来到京城一个个都须得夹起尾巴做人,就连面对朝廷官员都十分殷勤。

    这样的举动也让许多人在背后嘲笑他们是乡下来的乡巴佬。

    不过, 宗室之中的承乡侯府却意外的高调。入京第一天,承乡侯便大胆地向皇宫递交见圣的请求,而一向对这些宗室没什么好脸色皇帝却出人意料地立刻召见了他们父子两人。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这天晚上皇帝居然恩赏承乡侯世子张登留宿宫中,此举惊掉众人下巴, 也让京中百官骚动起来。

    许清元和晋晴波难得在休沐之日都未加班,两人相约来到锦沙江上的客船中, 谈论着最近宗室的事情。

    “承乡侯在锡南县盘踞多年, 与其他宗室不同,仍保有一定的兵权, 地位不凡。”许清元拿出蒋怀玉给她寄来的信件, 慢慢读道, “其妻育有一子,名张登。一表人才,气度非凡,学问十分出色,已于两年前考中秀才, 今年年方才十八岁,不过听闻张公子为人脾气不好, 暴躁易怒, 这其中或许也有承乡侯夫妇太过溺爱的缘故。”

    她将念完的信件递给晋晴波, 对方略略浏览几眼,又递还给她:“想必这张登就是圣上甚为喜爱的那位后辈。”

    “公主同我说过,承乡侯的祖父是圣上的堂叔祖,说是宗室,其实血缘远得很。”许清元将信收起,话中意有所指,“有这么一尊大佛在,看来蒋怀玉这个县令也当得也不轻松嘛。”

    “你的意思是他之所以将情况这么详尽地跟你说,是因为他别有所图?”晋晴波问道。

    “人心隔肚皮,我怎么知道他的想法。”许清元笑,“好了,还是回归正题吧,据你观那位近日的态度言行,是不是有点太过反常,难道他存着那种心思?”

    晋晴波微探身子向外看去,发现胡船娘站在不远处,正低着头认真划船,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她没发现对方有偷听消息的举止,这才压低声音道:“说不好,君心难测。”

    “放心吧,这画舫的东家是你我之前在辛鹿遇到过的周举人家的,不会有事的。”周举人那天那么急切地向她打探蒋怀玉的事情,而且满脸尽是担忧之色,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所以她才敢在这里论及政事。她方才的言语间还涉及到蒋怀玉,就算有不妥,周举人也会帮她隐下来。

    “是给你我看过面相的那位周举人?”晋晴波显然还记得这个人,她有些诧异,“据你所言,他不但来了京城,还真的在乐坊当乐师么?”

    “差不多吧。”许清元含糊过去,转而再次强调:“正题正题。”

    晋晴波双臂后撑,抬头仰望繁星点缀的夜空,声音也显得飘渺起来:“他如今已经四十有余,怎么会没想过后事。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再清楚不过,如今这样做,倒像是要将继承人一事提上台面一般。”

    晋晴波的话有一点非常有道理,以古人的平均寿命来看,说四十多岁已经步入老年一点也不夸张。清珑公主出嫁后,百官也有胆大不怕死的向皇帝奏请过储君事宜,但每次皇帝都一脸寒色地驳了回去。虽说如此,可以文人的胆量和皇帝的年龄来看,这样的事一定会越来越多。

    不过在这件事上许清元总觉得有点奇怪。虽然与皇帝接触不多,但她总觉得对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无论是清珑公主还是临安郡主,他在对你好的同时,大概率是要从你身上攫取利益。不过涉及到继位者这种大事,许清元也不好就此断言。

    因为明日还要上值,两人没聊太晚便各自回了家。许清元第二天下值回家时意外接到临安的信函,信上说她将会在本月六号回京。许清元虽然没空去迎接,却在当天下午去了礼亲王府一趟。

    半年未见,临安郡主变得更加精干利落,她说本来照例自己是不用回京的,但:“为显伯侄和乐,我怎么可以不来。”

    不过没过多久,清珑公主也来府中相见,两人自然收起方才不合适的话题,开始聊些无关紧要的近况。

    有点奇怪的是,三人说话的时候,临安郡主偶尔会偷偷地盯着清珑公主,时不时还会发会儿呆,许清元也看向公主几次,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公主,寿礼准备的如何了?”谈到一半,许清元想起这件要紧事,忙问。

    对方自信回道:“放心吧,已经差不多了。”

    许清元放下心来,没坐多久便主动告辞,给姐妹两人留下叙旧的时间。

    许府,许长海听说女儿回到家后,立刻着人将她带到书房。许清元看见他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大红烫金的帖子,示意她看。

    许清元拿过来一瞧,意外地挑眉道:“这是承乡侯府的宴请帖?”

    “醉翁之意不在酒。”许长海面色沉重,他实在不想去凑这份热闹,但张登入京以后多受皇帝看重是谁人都看得出来的,万一以后真的是他荣登大宝,现在可不好把人给得罪了。

    “不年不节不祝寿的,承乡侯以赏花的由头邀请百官去侯府,看他那荒了十年的园子么?”许清元忍不住戳穿对方这显而易见的蹩脚借口。

    不过,话是这么说,即便是为摸清情况,许清元最终决定去看看。

    承乡侯府位于内城皇宫西面,占地十亩左右,虽然比不上礼亲王府气派,但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已属不易。许清元递上帖子后,不是仆役将她领进去,而是一个头戴方巾,身穿衫裙的女文士迎上前来,引她入内。

    一路上,这名女子自称姓刘,乃是锡南县的秀才,言语之间对她颇有敬仰之意。

    许清元却暗自皱眉:这承乡侯是不是过于得意忘形了,他在边陲持兵本就十分敏感,居然还积蓄谋士门客,即便如此也不要紧,你倒是藏着点啊,这么光明正大地将人带到京城待客,到底是怎么想的?

    进入园内,不出许清元的预料,整个侯府为迎接侯爷的到来早已被清理的光秃秃的,半点园林雅致都没有,或许是为了应景,侯府只凑活摆出几盆名贵花种,那花开的虽然不错,但一想就知道是现买来的。

    对于承乡侯府如此拙劣粗鄙的宴会,到场百官或多或少都面露几分嘲笑。承乡侯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倒像是看不出来众人的不屑一般,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海碗那么大的酒杯到处找人喝酒。

    许清元纵观诸宾客,突然意识到一个细节,在场文武百官全部是五品以上的官阶,当然翰林院的官员地位超然,即便像许清元这样的六七品官员也被邀请在列。

    眼看承乡侯敬酒就要到她这边,许清元连忙谎称自己需要更衣,跟着丫鬟去解决了一下私人问题,出来的时候,她故意说想逛逛,实际上只是想晚点过去,侯府丫鬟桃花便带着她绕远路,没想到来到一处幽僻院子的时候却不小心看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

    一位头戴金冠,脚踩云履,一身宝蓝色绸缎华服的年轻公子正在与一个梳着堕马髻的丫鬟调笑,两人动手动脚,十分暧昧。

    两人中的女子率先发现了许清元,她脸上浮现惊慌,一手推开对面的公子,咬着唇拿手帕捂住双脸小跑离开,留下站原地的那位公子一脸不善地转头望着许清元,他皱眉问:“桃花,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领着客人走这么偏僻的道路。”

    她身后的丫鬟唯唯诺诺地不敢反驳,许清元解释道:“是我刚才吃了几杯酒,出来透透气,不是桃花姑娘的错。”

    话说完,许清元看着对方的一张脸,突然开始思索出神,那公子见她这副呆呆的样子,以为她是被自己的翩翩风度迷倒,颇露出些无奈困扰的神色,也不再追究,忙不迭地摇头逃离。

    而在原地出神的许清元片刻后才低下头小声自言自语道:“好像是他,看来传闻还是有些夸大的。”

    丫鬟桃花没听清,小声问:“大人您说什么?奴婢方才没听仔细。”

    “哦,没什么,”许清元回头冲她笑道,“咱们走吧。”

    许清元回到园中之时,发现临安郡主也已来到,承乡侯正在给她敬酒,临安虽然不苟言笑,但面子还是给了,她举杯一饮而尽,承乡侯竖拇指大赞。

    不久后宴会开席,许清元跟临安等女官坐在一桌,承乡侯说完几句场面话后,隆重请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并大加夸赞。

    这么片刻的功夫,那人已经换了一身衣裳配饰,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正是方才被许清元撞破与丫鬟厮混的张登。

    根据蒋怀玉的信件和她打听到的消息,还以为这人有多么风度貌然,器宇轩昂呢,实际上远不如之间见过的提木,而且或许是方才撞破对方那种场景的原因,许清元总觉得张登带着一丝莫名的猥琐。

    “今日诸位贵客到来,令侯府蓬荜生辉,本侯携犬子先饮一杯,多谢各位赏光。”承乡侯斟了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男官那边的席面上响起几声叫好,张登在他父亲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举杯环顾致意,在准备饮下之时,他余光捕捉到许清元的位置,与她视线相接,而后几乎是一边盯着她一边喝完了杯中之酒。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七夕快乐~~~~~~

    第88章

    临安只浅抿清酒, 她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异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许大人该不会跟他看对眼了吧。”

    许清元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她转头看向临安郡主, 嫌弃道:“还要吃饭呢,郡主快别说这种倒胃口的话。”

    “那方才祝酒之时,你们眉来眼去的, 不是在眉目传情?”临安郡主突然用戏谑的语气低声道:“难不成你也想做未来的皇后?”

    被她话赶话问到这里,许清元只好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临安听罢哼笑一声, 倒是不再言语捉弄她。

    许清元并不在意她的调笑,反问, “怎么听您的意思,是有人这么想过?”

    “多的是。”临安郡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因为张登端着酒杯正往这边走来。

    “张登见过堂姐、许大人。”他微微欠身, 抬手举杯,“不才在下仅以此杯向堂姐见礼、向许翰林致歉。”

    毕竟在人家家里做客, 当着承乡侯的面, 许清元一定得给面子。相比而言, 临安在面对同辈人时,那种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又转变回来,她虽然提起手中酒杯,但只是浅浅地沾了一下嘴唇,根本没有喝下半滴。

    见到临安郡主如此不给面子的行为, 张登立刻露出不快的神情。从许清元的角度看去,她还注意到对方嘴角稍稍下撇, 显然很不高兴。

    从张登的本心出发, 他是不想过来走这一趟的, 但事前父亲叮嘱过他需要尽力拉拢朝中重臣,而他看到的朝臣名单中,就有许清元的名字。当时他十分不屑于向一个女子低头,但府中所有的谋士都说此人得圣上看重,连中六元后以女子的身份进入翰林院,十分不简单,以后必定会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让他务必要对人家客气恭敬,打好关系。

    承乡侯听过这番话,多次劝他以大局为重,张登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今日宴席讲究非常,他看座位就知道宾客身份,可谁知道这么不巧,方才撞破他好事的女子竟然就是父亲要他亲近的许翰林,无奈只得过来赔个礼,但他心中却仍是不当一回事的。

    他们来到京城后,皇上待侯府一如十年前那般看重,对张登也十分关心爱护,那态度一点都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像是单纯的长辈对晚辈的爱重,甚至允准他当夜憩在宫中。

    那晚,张登因为换了地方有些认床,一直无法入睡,好容易熬过三更,他终于有了些睡意,朦朦胧胧之间将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门口换班内官的喁喁私语声却传入耳中,他半梦半醒间听到一句问话,瞬间瞌睡虫全部跑了个一干二净。

    “你说,陛下是不是想传位给张世子?”说话太监的嗓音尖细非常,即便他刻意压低嗓子,也没有阻止声音在寂静夜晚中的传播。

    “没准是。”替班内官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又有些憋不住似地炫耀自己的情报,“我今天听田爷爷说,万岁爷要让承乡侯一家留京呢,你细细琢磨去吧。”

    两位内官很快交接完毕,但张登却再也无法入睡。熬了一夜的他回家后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父亲,父子两人心热不已。难免的,他开始做一些很可能会实现的美梦。

    而两人的言行也潜移默化地开始转变。刚开始他们还不敢太过嚣张,然而以后的每一日,他总能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类似的传言,皇帝却更加厚待他们,尤其是对他的看重简直超出了该有的范畴。

    不过短短十数日,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京城中的风向有了明显的变化。百官们从看不起他们从偏僻乡下而来,到如今明里暗里地攀附巴结,甚至还有好几个官宦人家透露出想跟他们结亲的意思,且其官位还都不算特别低。到这时候,即便是再警醒的人,也会忍不住飘飘然,更何况承乡侯父子本就不是什么低调的人。

    慢慢的,张登对其他人的忍耐力变得十分有限,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开始习惯对原本需要仰视的官员以命令的口吻交流。

    或许是受到最近传言的影响,今天没有人敢当着面给他们脸色看,临安郡主还是第一个。

    一个女子罢了,即便与皇帝血缘再亲近又能如何,顶天不过是享受安逸的荣华富贵而已,与即将承接大任的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张登自以为看的非常清楚。

    所以,张登忍不住出言刺道:“听说堂姐如今在西口府做官?那边蛇虫最多,堂姐可一定要小心。”

    说罢,他还忍不住装模作样地吩咐小厮:“去把我那白芷避蛇香给堂姐包上一包。”

    临安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一番故作姿态,冷笑:“我们亲王府还不缺这些,世子实在多此一举。”

    “是吗?那就好,不过弟弟还有一句话叮嘱堂姐,”张登走上前一步,他的脸上虽然是关心的表情,可眼神中却分明含着浓浓的恶意,“万一堂姐被蛇虫咬伤,可一定要及时救治,不要讳疾忌医,万一感染,小命不保可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极低,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恐怕只有站在旁边的许清元听到些许。她听完这句话,立刻眼神不善地望向对方,张登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果只是言语间的争斗还则罢了,可他分明是在揭临安郡主的伤疤。当年谁不知道礼亲王是因为伤口感染而死,用人家亡父的死因去攻击他的女儿,实在是太过恶劣。许清元莫名觉得牙根有些发痒。

    她转头看向临安郡主,对方死死地瞪着张登,即便身高不如他,气势却丝毫不输。以临安的脾气,许清元真怕她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举止,大闹今日的赏花宴,让对方下不来台。可没想到临安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她后退两步,端起酒杯喝尽,冷冰冰道:“多谢好意。”

    张登如同得胜将军一般转身离开,许清元看着临安捏着酒杯发白的手指,就在她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临安突然笑了:“他不会真以为京城是他的地盘了吧?我倒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丧家之犬。”

    临安转头看向许清元:“许大人,你说呢?”

    许清元见她一看就是憋着什么坏水儿的脸色,挑了挑眉。

    八月二十日,万寿节当天。今日所有官员王公贵戚悉数来到御殿之上,共同祝寿,然后按照品阶身份依次进献贺礼。

    清珑公主作为皇帝的唯一后嗣,自然是排在头名。

    “儿臣祝父皇龙体康懿、万寿无疆。”清珑公主携驸马跪地拜礼,皇帝看起来很高兴,忙让她起身说话。

    在公主的示意下,四位内官手捧四个礼匣走上前来,她再拜道:“此乃儿臣的祝寿之礼,请父皇一观。”

    皇帝点头准许后,第一个内官打开卡口,掀开礼匣,露出里面的一颗莹白的珍珠。皇帝还未怎么样,其他人却纷纷议论起来:这珍珠并不硕大,形状也并没有多么圆润,看起来甚是一般,相比官员家眷用的都有不如,公主怎么会送上这样的礼物?

    “清珑,这就是你的贺礼吗?可有何说法?”皇帝也有些不高兴,毕竟这是他的诞辰,亲女儿这么做像是有意要与他过不去。

    “父皇,请您稍等继续看下去。”清珑公主说完,吩咐剩下的三个内官依次打开礼匣。

    第二个盒子中装的是一截雕刻着麻姑献寿图的白檀木。第三个盒子中却是一袋绣着连绵福禄寿字的水囊。

    而最后一个祝寿礼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匣子中装的竟是一抔黑色的土。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登心中早已笑出声,但看其他人面色平静的样子,只得强自忍耐。

    “清珑,你这是何意?”皇上的问话态度十分不妙,许清元替公主捏了一把汗。

    “父皇。”清珑公主反倒出乎意料的镇定,她走到第一份礼物前,道,“此乃东海连鱼村最有名的拾蚌人捡拾蚌后开出的珍珠。”

    然后她依次介绍过去:“檀香木取自南陲坎英山上,由当地大师日夜雕刻而成。这水来自西漠留存最久的绿洲泉眼。而黑土则是极北丹族赖以生存千年的土壤。这些全部在日光普照大地之时收集而来。父皇坐拥四海,广阔边疆,是天下之主,愿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群黎百姓,遍为尔德[注]。”

    “哈哈哈哈,”皇帝大笑抚掌,连连夸赞,“好好好!不愧是朕的女儿,竟有如此眼界!”

    清珑含笑,许清元也放下心来,这个主意虽然是她出的,但公主完成的显然比她预想中还要好。以天下做礼,正对皇帝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前头的张登立刻有了紧张感,他不断地将自己准备的贺礼与清珑公主的对比,但隐隐中总觉得自己棋差一招。

    众官见状纷纷吹捧皇帝和公主,君臣之间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就在这当口,清珑公主高声道:“儿臣还有一礼奉上。”

    “哦?公主还有巧思?快些拿上来吧。”皇帝笑道。

    清珑公主双膝一弯,跪下磕了三个头,抬起脸道:“儿臣恭喜父皇将有第三代后息,足享天伦之乐。”

    此语一出,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到清珑公主的身上……或者说,她的肚子上。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清珑公主语惊四座, 不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皇帝脸上却是直白的喜悦之情, 他有些着急地吩咐田德明赶紧把公主搀扶起来, 带下去休息,又让其请太医问诊,流水一般赏赐下诸多补品珍玩首饰。

    剩下其他人的贺礼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无论它们是低廉是贵重, 皇帝都是满面高兴,看谁都是栋梁之材的模样。

    悉心准备许久的张登父子明白在此事上他们已经不可能赢过公主,心中难免失望, 但等到他将寿礼献上的时候,皇帝对他仍旧与众人不同。

    其他人进献贺礼时, 皇帝最多只是夸奖几句而已,此时却给予了张登与清珑公主一般的待遇, 下赐给他一匹外族进贡的汗血宝马。

    张登脸上顿时浮现喜色, 与父亲承乡侯激动地叩首谢恩,坐在上首的皇帝笑看着他们。

    混在官员队里的许清元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 思绪复杂地抿着唇沉思。公主怀孕一事瞒得十分周密, 事前未曾向她透露分毫, 难怪那天在礼亲王府的时候临安郡主一直盯着公主看,她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临安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看来在经过这些事情之后,公主也变得有城府、会算计,在许晴元担心祝寿礼能不能盖过张登风头之时, 公主早已筹备得当,有了十全的把握。

    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清珑公主会逐渐习惯于谋划给自己带来的优势, 而一旦体会到这种好处, 身在帝王之家,她就不可能再回到以往那种天真烂漫的样子。

    许清元准备的寿礼是专门花钱请的十位不同画师所画的十幅山河图景,虽然风格各异,但无一不是精品。这样的贺礼中规中矩,既不会太过出头,也不会显得不如别人。

    献礼环节结束,宗室百官跟着内官来到保和殿,待皇帝落座后,才敢分次坐下。

    众人都是单独的小桌,许清元的座位排在左边第二排,这是翰林学士的优待,否则以她的官职,差不多就要坐到最末犄角旮旯的位置。

    席面上,皇帝频频吩咐宫女看顾公主,千万不能有所闪失,宫人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恨不得公主今日干脆不要进食,省的万一真出了事自己担责任。公主自然也知道身体要紧,不过今日是她父皇的诞辰,不吃是说不过去的,她尽量少进食,多是在喝东西。

    宫中安排了各种表演节目,歌舞弹唱、琴棋书画、杂技百艺无所不有,众人看得入神,许清元作为一个现代人对这些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脸假笑地吃喝,心中却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打探皇帝的真正想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一个不留神,许清元吃的就有些多,喝的也不少,有点想解决生理需求,便回头悄悄跟身后内官禀告一声。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宫中人手紧张,那宫人也认得许清元,便请她自便,没有跟出来。

    因为翰林院设在禁中,许清元任职后都要在宫中行走,对有些地方已经十分熟悉,她从茅房出来后,想着这里离御花园不远,正好过去走走消消食。

    保和殿占用人手太多,御花园这边的宫女就比以往少一些,她们大部分都见过许清元,更何况过来透气的也不止她一个,不是什么问题。宫女们甚至贴心地给许清元拿了把绢扇,暑日炎热,她们也是怕在这大好的日子,大人们万一中暑晕倒,传出去不但不好听,自己也要吃挂落。

    许清元边欣赏花木边散步,过了一段时间才感觉身体舒服许多,不过此时她一个不留神走的有些远,目前所在的一处小园子地处偏僻,其中只有一座巨大的山石和一弯不规则的池塘,水中立着几株枯荷,池水碧绿,因为夏天这边蚊虫很多,所以人迹罕至。

    许清元用扇子拍打着落在身上的蚊虫,觉得甚是烦人,准备掉头回去。她想着少走几步,便从假山中穿过来,谁料刚行至假山背面的入口,就看见一个有些黑瘦的十六岁少年正坐在假山口的石头上,膝盖上铺着一本书,他一只手捏着页脚,另一只手不断拍打着身上的蚊虫,正看得入神。

    “咳咳。”许清元故意出声咳嗽,“这位公子,您怎么在这里看书呢?”

    这一声来得突然,那少年被吓了一跳,他一下子站起来,书本就落在了地上。

    少年忙捡起书本来藏到背后,极力掩饰自己慌张的神色。

    “你……”许清元本想问明对方的身份,但看他一脸警惕的样子,只好暂时将话咽了回去,轻描淡写道,“是哪家公侯家的小公子吧?这里偏僻少人,多处无益,不如跟我出来回保和殿吧。”

    少年看她没有敌意,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让出通路,示意她先走。

    许清元走在前头,少年离她八丈远,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许清元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着他,少年还是浑身紧绷防备的模样,许清元在脑中搜寻一番,感觉方才献礼时似乎见过他,但世家贵族们都是几十口人一起上去,人太多,实在记不清此人是哪家的。

    “小公子今年多大了?”许清元有些好奇他的举止,便试着跟对方搭话。

    过了许久,那少年才道:“十六。”

    许清元笑眯眯地一拍扇子:“真是风华正茂呀。”

    少年沉默。

    好沉闷的性格,许清元摸摸下巴,又问:“方才小公子在看什么书?”

    这个问题似乎戳到少年某根神经,他咬着下唇,向她走近几步,低声请求:“恳请女大人不要同别人说方才我看书的事,闻庭感激不尽。”

    原来少年名叫闻庭,难道刚才他是在看什么不合适的书,所以才这么偷偷摸摸的?许清元觉得不太像,刚才他看书的表情是严肃的、思考的,不是看不正经书籍时会有的神色。

    为博取对方的信任,许清元点点头,一口答应:“自然,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公子看的什么书那么入神,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为我解惑。”

    “可。”得到承诺后,对方这次反倒干脆许多,直接从身后将书籍递交给她。

    许清元接过一看,《商论》两个大字就那么印在封皮上。她暗道真巧,然后随意翻看几页,有些好笑道:“这是盗刻的,许多地方有误,公子还是换正本再瞧吧。”

    少年有些吃惊,他又赶上来几步,认真地追问:“何处有错?怪不得我方才看的时候总觉得有几处前后矛盾或是不得其理。”

    见对方如此好学,许清元也不吝赐教,她站在原地细细地给对方指出几处错误,少年听的十分仔细,听完后感叹道:“原来如此,竟然是这么一回事,这样我总算是明白了。”

    他又感激地朝许清元行礼:“多谢女大人,您的学识真是丰富,闻庭受教。”

    两人这才又重新往外走,行至主园,附近的宫女内官多起来,那个叫闻庭的少年明明不想被人发现他在偷偷看书,可似乎又非常珍惜向别人请教的机会,他只好又靠近许清元些,向她请教书中的其他细节。

    许清元干脆跟他坐到远处的亭中,让他一次问个明白。因为还顾及那边的宴会,两人不好坐太久,双方赶着时间一问一答,良久后,少年的问题终于问完,他对许清元大为感激,对她的学识更是极其佩服。

    许清元笑笑,并未主动表露自己的身份,她并没有刻意炫耀的意思,只是对于好学之人,尤其是愿意接受新思想的人,她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教授。外面多少人都听得,这少年在她眼中跟以往来听课的人也并无不同。

    两人下了凉亭往外走,路上碰巧遇见捧着一个托盘走的急匆匆的王内官,他先看见许清元,忙住下脚问候:“见过许翰林,您这是出来透气?”

    “是呢,王内官您这是要去哪儿?”许清元看对方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些手帕、茶水、瓜果等物,好奇问道。

    “公主方才来御花园散步,岁安姐姐让我拿些东西过来,小的这就赶着送过去,便不与您多说了,大人见谅。”王内官惦记着自己的差事,有些不好意思。

    “差事要紧,大人您快去吧。”许清元微笑点头,与对方背向而去。

    这番话被闻庭听到,他异常惊讶地盯着许清元,声音激动地问:“您是许翰林?那位连中六元的第一个女翰林?”

    许清元看着身上的官袍,点点头:“我本名许清元,是去年会试的状元,今年也确实入翰林院任官,公子说的应当就是我没错。”

    闻庭忙又朝她郑重行礼:“我是……观阳伯府的第三子,名叫张闻庭。我从前在留安的时候就知道您,非常敬佩您,一直希望能有机会拜您为师。”

    也不怪方才张闻庭有些羞于自报家门,这观阳伯府,许清元还真听说过。虽然伯府远在留安这种穷困的小地方,但它在京中可算是十分有名,不过每次众人论及伯府的时候,却都不是什么好话。

    盖因几乎每年观阳伯都会向皇帝来信哭穷,说目前伯府的产业连家中嫡系都养活不起,求皇帝接济,年年都有六七封信送入宫中,这秋风打的可谓是十分勤快。

    皇帝倒是不用担心观阳伯背地里积蓄势力,但这么不成器的宗室实在丢人,可皇帝再不待见他,为宗室脸面还得给他擦屁股。久而久之,关于观阳伯府穷和不要脸的事迹在朝中被传的人尽皆知,风评很差。

    只是她没想到此人又是一个她的崇拜者,许清元有些不自在,虽然以后她应该会收学生,但首徒意义重大,一定得是女子,所以她勉强用绢扇遮掩般笑了两声,没有接他的话茬。

    少年眼中光彩散去,失望地低下头去,但没过多久又重新抬起,语气坚定:“能得大人方才的教导闻庭已经受益匪浅,是我莽撞,请大人勿怪。”

    好在这人还识趣,许清元忙道;“哪里哪里,公子言重。”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御花园门口,她们正要出去的时候,许清元听到身后传来王内官焦急的声音:“许大人,请留步!”

    许清元转身问:“王大人有何事?您刚才不是去见公主了吗?”

    话一说完,许清元顿时脑中一阵灵醒,她条件反射般一把抓住王内官的手腕,厉声道:“是不是公主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王内官一脸焦急:“几刻钟之前公主明明在碧瑞苑中休息的, 可是方才奴才过去送东西的时候,里面却一个人影儿也没瞧见!”

    “院子周围找了吗?”许清元皱着眉头急问。

    “找了, 都找了, 就是没有,所以奴才才这么着急。”王内官哭丧着脸说。

    眼下事态紧急,许清元的脑子却格外清晰, 她当机立断地对王内官说:“你马上去保和殿禀告皇上,动作一定要快!我先过去找找。”

    王内官答应着拔腿就跑,许清元怕现在大张旗鼓地喊叫起来会打草惊蛇, 万一刺激到可能的歹徒,让对方立刻痛下杀手的话, 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她不敢惊动其他宫人。

    方才她与王内官的对话已经被张闻庭从头听到了尾,既然他已经是知情者, 带上好歹是个帮手。但为了对方着想, 许清元还是边走边警告张闻庭:“现在我要去找寻公主下落,可能会有极大危险, 你要是害怕就赶紧回去保和殿, 当做从来没有听到过此事。”

    张闻庭跟着她脚步不停, 他低头想了几息,便抬起头来眼神坚毅地回道:“我跟您去。”

    许清元没有再劝他,两人急步赶到碧瑞苑,发现这里果然没有了公主的身影。即便现在许清元心中焦躁难安至极,但还是尽力告诫自己要冷静。她闭眼深吸一口气, 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部摒除,努力梳理目前情况, 然后猛然睁开眼, 顺着青石板路走并低下头仔细搜寻。

    “您在做什么?”一旁的张闻庭不解地问。

    “如果公主是自行离开的便罢, 如果她被人挟持发生争执的话,这里或许会留下什么痕迹。”许清元一边说,一边头也不抬地继续搜寻。

    张闻庭立刻明了,也开始如许清元一般低头寻找苑中的蛛丝马迹。

    许清元一路走到远处石亭,终于在台阶旁边发现了一只遗失在那里白玉耳环,她努力回想今日公主的穿着打扮,几乎可以确认公主今日带着的耳环与眼前之物基本是同一件。

    她不由的心下一凉,一遍迅速将耳环用手帕包好收起来,一边撩起下摆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周围的痕迹。不出她所料,这一条青石砖路上确实能稍稍看出一些被拖动的划痕和去向轨迹。

    少年人的眼神好,行动快,张闻庭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起身顺着地上的痕迹一路走去,许清元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两人都刻意保持没有发出太多动静,如此在行进了大约一刻钟后,她们俩同时停住了脚。

    许清元和张闻庭面面相觑,脸上同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因此这里不是别处,正是方才两人相遇的地方。

    现在凶手和公主或许就在里面,许清元正在想着怎么才能隐蔽地进去解救公主之时,张闻庭仗着自己年纪小,身手灵活,他干脆悄悄绕到一处较为低矮的宫墙旁边,踩着墙外的一颗粗壮的柳树手脚并用地几下爬上宫墙。

    这时许清元看到他吃痛地甩了甩手,像是被抻了一下似的。

    爬上去后,张闻庭趴矮身子往里看,许清元紧紧盯着他的脸色。

    起初,张闻庭的脸色焦急,一双眼睛四处来回逡巡却没有定所,显然是未找到目标。后来他便大着胆子慢慢抬起上半身抬眼远望,没过一会儿,他身子和视线都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等在下面的许清元看出他可能发现了什么,殷切而焦急地看着他。好在对方没愣怔多久,立刻转头对着她用口型说道:“公主,歹徒,女。”

    许清元神色一凛,她同样用口型问:“位置?”

    张闻庭无声地用双手和口型比划传达,她明白现在公主和歹徒正在假山和池塘中间一条狭窄的位置上。

    许清元攥紧手心,在极短的时间中下了决定。既然歹徒是女性,那她们两个人前去或许可以挡上一挡,能制止对方最好,否则真要等到王内官那边把救兵搬来,黄花菜都要凉了。

    在她的示意下,张闻庭从宫墙头爬到紧挨着的假山之上,匍匐着身子无声前行。许清元根据脑中回忆起来的地形视角,悄悄从园门贴着宫墙里侧挪进去,然后来到假山的一处入口,从中穿过去。两人事先约好在池塘边的假山出口集合,存的是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目的。

    虽然是这么计划的,但许清元免不了有些心惊胆战,毕竟对方是敢在宫中挟持公主的不要命之人,可以称得上是穷凶极恶。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一般,生怕发出一星半点的动静,加上现在天气炎热,没过多久鼻子和额头上就开始不断冒出汗珠。许清元用官袍衣袖轻轻擦去,又嫌官袍下摆碍事,顾不得什么仪态,她一手将下摆提起,拢系在腰间,继续缓步靠近。

    相比较许清元而言,张闻庭的行动难度系数更高,但好在他又瘦又灵巧,看起来不是那种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文弱贵族公子,许清元全程都没听出头上假山有发出过什么异常的动静。当然,这也得益于池塘中此起彼伏的蛙虫的吵嚷叫声。

    离得近了以后,许清元听到那边也不是全无动静,起码清珑公主隐隐约约的哭求声音越来越明显:“我不知道以前哪里得罪过你,我向你赔罪。求求你,只要你现在能放了我,你要多少金银珠宝我都给你,我向你起誓绝对不会告发你,只求你看在我还怀有身孕的份上,饶过我们母子二人!”

    那歹徒却一直保持着沉默,而许清元也从清珑公主的语气中感知到现在的情况正在变得越来越紧迫。

    许清元心中不断地暗示自己不要打草惊蛇,她耐着性子一步一步终于走到假山口的石壁后面,只稍稍探出脑袋瞥了一眼外面的情况,可仅仅这一眼就让她发现,眼前的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

    歹徒背对着假山入口,穿着一身最普通的浅粉色宫装,身形与普通二十岁左右女子没有太大差别,正从袖口拿出一根绳子。最令许清元忌惮的是,歹徒背后腰间宫纱之下还别着一把匕首。

    公主仍跪坐在歹徒对面不断哀求,但不知是被磕的还是砸的,她的额角此时却是鲜红一片,伤口中不断渗出血珠,然后汇在一起贴着脸颊流下来。她眼神恍惚,面色苍白,好像是还未完全清醒。

    许清元虽然不懂医术,但前世各种渠道的信息接收的庞杂,她看公主眼下的情状,有些怀疑对方可能有些轻微脑震荡。

    张闻庭从假山上面走过来还要保持安静需要花费的时间一定会比许清元多上一些,但眼前的形势已经刻不容缓,等到他赶来再出手就真的晚了。

    许清元身体躲在石壁后,露出一双眼睛,一丝不错地盯着外面,在歹徒准备上前一步将绳索套上公主脖子的时候,她把心一横,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趁对方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瞬间一手将其背后别着的匕首抽出,抡起胳膊扔的远远的,然后想要继续借势把歹徒推进池塘里去。

    可对方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许清元刚刚扔完匕首,身子还没转过来,歹徒已经做出了反应。

    对方一手拽住许清元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摔至眼前的地面上。虽然许清元平日已经注意保持锻炼,但仍旧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她心中肯定这歹徒必定是个练家子。

    看着歹徒面上覆着的深色绸帕,许清元跟她较劲般努力抬起被制衡着的双手,想要摘下对方脸上的遮挡物。这一举动成功惹恼歹徒,她抽不出空去拿回匕首,便干脆地用绳子套住许清元的脖子,又怕公主瞅准机会逃跑,因此对许清元下了死手。

    许清元几乎立刻就感到自己的脖子像是要被绞断一般,刺痛、窒息、呕吐感一瞬间全部涌上来,她双手往外扯着绳子,两腿乱蹬,但却没有起到多大效果。她本能地往后仰倒,双眼直直地看向歹徒背后上方,眼神好像有些溃散。

    跌坐在一旁的清珑公主的精神仍然非常不济,她想着要赶紧救下许清元,但浑身却软的没劲,眼前视线也早已被血水模糊,挣扎着几次想站起来都未成功。

    这样下去,等待她们的只能是俱毁的结局。

    许清元的视线也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但她还在坚持,只要再拖一秒,多坚持一秒,她们就还有生还的希望。

    歹徒见她负隅顽抗,开始全身发力,誓要速战速决。她跪在地上,用四肢压制许清元,两人均是精神高度集中,浑身极度紧绷。

    就在许清元终于开始翻白眼的时候,歹徒却发现对方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放松的微笑。歹徒脑中警铃大作,立刻要转身看看情况,但眼下以她的姿势要起身却非易事,许清元还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牵制住了自己。歹徒为摆脱许清元,抬起手要给对方一个手刀。

    与此同时,许清元泪眼模糊地看到,那歹徒半举着手突然浑身一震,她往下看去,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已经刺穿了歹徒的胸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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