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皇帝没有给张登赐婚, 邱祭酒觉得很不对劲,因此等到张登带着媒婆聘礼亲自上门求娶邱小姐的时候, 邱祭酒没有点头。

    那日两人闹得不是很愉快。即便邱祭酒赔上许多的好话, 可定亲的事情没有做成,还是狠狠下了张登的面子。

    几日后,许清元与梁统领一起去向皇帝复命。皇帝的精气神看起来比之前差了一大截, 人也苍老许多。两人行过礼,许清元这边好歹是把人证物证都给查的瓷实清楚,另一边的梁统领也不是吃素的, 那么难撬开的口,他也探听到些许关键信息。

    “幕后之人与这些凶犯不止一次在朱雀楼相见, 因此,微臣以为, 那人官身的背景应当可以确认。此外, 所有嫌犯皆言接头之人是西南口音,不过也有一个来自西南的嫌犯曾经说过他觉得那口音像是刻意模仿而成的, 并不是真的西南人士。”梁统领回禀道。

    皇帝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 他话里有话地问:“西南, 有没有其他物证?”

    “暂时没有追查到与西南有关的物证。”

    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和缓,他的语气中带着一□□导:“再仔细查查,总会有蛛丝马迹。”

    梁统领心中急转,他似乎领会到皇帝的意思,忙道:“微臣明白。”

    许清元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看来皇帝还没有昏头,如今他觉得此时张登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严重, 他想要借此对承乡侯下手。还好, 他没有走入许晴元最不想看到的道路上。

    既然皇帝想要借刀杀人, 把脏水往承乡侯身上泼,许清元明白此时就是献上蒋怀玉密报的最好时机。

    皇帝将她们两个挥退后,许清元照常与梁统领分别,然后转身回到御书房再次求见。

    田德明早就候在门口,似乎料到她会回转一般。

    “烦您通禀一声,微臣有要事向皇上禀报。”

    “皇上正等着呢,达人请进。”田德明拿着拂尘,笑眯眯地做了个请入的手势。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然而其中显然不包括张登。就在他沉溺在自己即位的幻想之时,御书房内的皇帝和许清元已经把他推上了刑场,只等行刑。

    回到家中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许清元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厅中,她沉默地坐在饭桌边,一口一口缓慢地将饭菜咽下,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话说父子没有隔夜的仇,许菘之出来这么久了,也一直老老实实的没有再闯祸,况且他也到说亲的年纪,总得恢复正常生活才行。因此渐渐的,许菘之的待遇复如从前。

    饭桌上,许长海偶然提起许菘之的婚事,他主张从下属中择选一个家世单薄的嫁过来,好绵延子嗣。

    许清元微微皱眉,但此时还没有表露出太大反应。

    梅香站在自己和许清元的立场上想问题,她当然气不平。明明女儿是许家最有出息的人,却被许菘之害的不能生育,如今竟然还要替罪魁祸首说亲,让他生的孩子继承这偌大家业,她怎么肯。

    “老爷怎么这么着急,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更何况女官多高傲,怎么会愿意嫁给他,不若等到来年从进京赶考的女举人中寻一个更为合适些。”

    许长海看了梅香一眼,猜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有些不悦:“那怎么行,他自己已经如此不成器,再没有岳家帮扶,将来要他去街上扛木挑水吗?”

    曾经在这个家里谨小慎微过日子,梅香的性格跋扈不起来,她不敢反抗许长海,唯唯低下头去。

    一旁的许清元觉得可笑,就停下了筷子。梅香注意到她的举动,鼓起勇气絮絮叨叨地说:“怎么就吃这么点,你办公办到现在才回来,不多吃点身子怎么受的住。”

    许长海也被转移了注意力,出言让脱雪去拿点补品熬给她喝。

    许清元对于两人的关怀一句未语,她端起茶杯轻啜几口,然后放下:“我吃好了,先去处理公务,父亲母亲多吃点吧。”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许长海感觉自己被扫了面子,梅香隐隐觉得女儿是在给自己撑腰,稍稍挺起腰板。

    “脱雪。”许清元唤身旁的人。

    “小姐,我在。”脱雪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闻言慢慢侧过身来。

    “你原先在村子里的时候,百姓都是重男轻女的吗?”许清元的问话似乎从飘渺的远处飘来。

    沉默了一会,脱雪才轻轻地“恩”了一声:“村里过不下去的人家多是卖女儿,很少有卖儿子的。有时候为了给儿子念书娶亲,家中女儿会被送去有钱人家做小妾。”

    “真是奇怪,”许清元抱着双臂,切实地疑惑,“女孩子究竟输在哪里?”

    “不是所有人都像姑娘一样厉害的。”脱雪轻轻笑道,“我们太软弱了,起码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所以要改变。”许清元微微抬头看向星空,“必须改变才可以。”

    没过几天,在皇上的授意下,邓大人陈列承乡侯十大罪状,谏请皇帝将承乡侯一家抄斩发落。

    这十大罪状大多数是凑数的礼法违制,基本上查哪个宗室都会查出点问题来,最重要的还是张登谋害公主的事情。

    当日回禀时皇帝的暗示梁统领听得明白,他按照皇上的意思捏造证据,用以陷害锡南承乡侯,成功给了皇帝查处承乡侯府大本营的机会。

    张登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天侯府还是花团锦簇,今日就变成了过街老鼠般的存在。

    府中谋士四散逃命而去,下人们知道出了事,人人都在哭,张登从卧房一路走到侯府大门,被士兵挡住去路。

    “闪开,你也敢拦本世子。”张登心中焦虑崩溃,但脸上却是虚张声势的愤怒。

    “奉旨办事,请世子不要为难咱们。”士兵没有刻意刁难,但态度坚定,不容私情,这是真的来办事情的,没有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张登想起昨天收到的圣旨,心虚的厉害,不敢再跟士兵逞强。他木然地退回自己房间之中,瘫坐在地下,深切的痛苦涌上心头,但他却恐慌地哭不出来。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被孤零零的困在京城之中,看似是特殊的优待,实则失去了任何可以借用的力量,犹如一头孤单的困兽。张登忍不住想,不知道远在锡南的父亲此刻又是何种情形。

    想到此处,张登心下大惊,他爬起来,奔到院中,四下叫喊:“谢举人,谢举人呢?”

    不知哪里传来一个下人的声音:“都跑了,那些谋士昨日听到消息就跑干净了,哪还有人留在这里等死。”

    张登赤红着双眼从人群中揪出说话之人,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你再说一遍,本世子杀了你你信不信。”

    “如今横竖都是死,你当我还怕你吗?”那小厮挺着胸膛,一脸愤怒,“都是你,要不是你做出这些混帐事,我们用得着给你陪葬吗!?”

    张登看着他愤怒的眼神和周围下人们的气势,慢慢后退一步:“反了,反了。”

    他回到房中,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无所作为等死,无论如何要去给父亲报信,要保全侯府上上下下才可以。

    恍惚间,他想到今日是十五,按往常来讲,是自己和那个人的通信时间。

    张登一个人来到一处废弃院落的屋后竹林当中,这里豢养着几只羽毛光亮的信鸽,他把纸条绑在鸽子腿上,将信鸽放飞出去。

    这一晚他没有再回去,一是想及时拿到对方的回信,再则也害怕下人们闹出什么乱子来,自己会有危险。

    与以往一样,天蒙蒙亮的时候,信鸽回来了,张登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取下回信,上面写着:京城戒严,出入不易,此事宜求你之恩师。

    恩师……许清元?张登觉得此言有理,只要自己还能有机会登上皇位,许清元的地位该是多么超然,她一定会用尽力气帮助自己的,更何况她跟公主要好,深受皇帝信任,她出城应该不会受到过多盘诘。

    张登立刻回信一封,请那位一直在背后帮他出谋划策的高人代为转达,那人一口答允。

    经过这一遭,邱祭酒老实许多,如今他与旧文官集团闹得很僵,皇帝那边也不会重视他一个差点跟承乡侯府结亲的官员。他明白,自己一个人在这官场上就是任人宰割的份,无论如何,也得向其中一方靠拢。

    相比较起来,公主刚生了一个女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度怀孕,皇帝后宫这么多年没有动静,眼看是没有指望的。而黄老尚书虽然已经年老,但说到底还有黄嘉年这个继承人,黄嘉年妻子已经怀孕,综合利益考量来说,还是需要再向黄老尚书靠拢,只是这个时候说的不得就要割肉放血了。

    自以为有了指望,满心只等许清元能够将消息及时通知给承乡侯,不要牵连父亲母亲的张登或许怀疑过许清元会反手告发或者视而不见,但他唯一没有想到过,许清元从始至终,根本没有接收到这样一封信件。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派出去的钦差大臣有皇帝的授意, 罪名明确,有的放矢, 很快便雷厉风行地将承乡侯私蓄精兵和杀害监军御史的事情查的清清楚楚。事情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不得不说还是张登如今被扣押在京中的缘故,如此即便承乡侯想要用兵反抗,也必须得掂量掂量还想不想要自己儿子的小命了。

    钦差的奏折传回京城, 皇帝震怒,朝廷震惊,如果说坐拥兵权的同时私蓄精兵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讳, 那杀害监军御史可是切切实实让朝廷命官们感到唇亡齿寒,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承乡侯的。

    唿啦啦似大厦倾, 一夜之间,承乡侯府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钟鸣鼎食之家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曾经张登得势的时候, 许清元也曾受到过诸多优待、巴结, 如今承乡侯倒台,连许家都变得门可罗雀起来。如果不是还有个张闻庭考取秀才后每日过来上课支撑着, 许清元差不多就得滚回去翰林院看学士大人的脸色讨生活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远不止这样而已。

    除了蒋怀玉通风报信回来的罪状, 钦差大臣还查出承乡侯私铸铜币, 贩卖私盐等等罪名。许清元不禁咋舌,敢插手国家垄断的事务,他还真是胆大包天。

    “事到如今,承乡侯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许清元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皇上已经下令捉拿承乡侯府上下所有人等归京受审,罪名如果查证属实, 他们全家一个人也跑不了。不过, 即便如此, 承乡侯也没有反抗,难道他还有其他筹码可以保住张登的命?”

    清珑公主刚出月子,她听完许清元的话,开始积极认真地思考:“他手上的兵是不是最后的依仗。”

    “微臣觉得不像。”许清元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没了承乡侯,他手下的兵不过一盘散沙,除听命于朝廷再没有第二种出路,近几年锡南一直很平静,慢慢过上一阵子军心也就齐了,不必急于这一时。这一点皇上和承乡侯应该都很清楚。”

    “那许大人觉得他还有什么底牌呢?”公主经过认真思虑仍旧想不出来,只好问出口。

    许清元摇摇头:“我也猜不出来,到时候看吧。对了公主,最近抚幼院的情况如何?”

    提到自己的事业,公主露出一丝丝自得神色:“大面上还算不错,马管事回禀的勤快,有什么问题困难也都会先请示本宫。只是本宫没想到百姓们过的这样苦,在京城这样的繁华富庶之地,居然还有那么多弃婴,为充足人手,本宫又雇过多次奶妈婆子,好歹现在算是照顾的过来。”

    “公主有没有亲自去看过?”许清元转向公主,表情有些莫测。

    “没有……”清珑公主停顿一下,小心地问,“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见对方马上提起心来的样子,许清元安慰她:“不是的,不过微臣觉得公主还是亲自去看一眼比较好,只是听管事之人的汇报很容易遭受蒙蔽,而且也不能真的体察民情。”

    清珑公主怔怔地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好。”

    外城松枝巷。

    这里本是贫民的聚集地,但是因为皇帝的公主要在此建立抚幼院,所以此处原先的住户都被清走了,他们有的跑去其他地方搭棚生存,有的沦落为乞丐沿街乞讨,这些事情都是许清元沿路问出来的。而公主在听到这些之后,神情也开始变得不自然。

    位于此处的抚幼院,几乎可以说是附近方圆几里地最好的建筑,公主看到后还算满意:“看来马管事没有贪钱。”

    许清元笑笑没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中。因为此次前来没有提前知会过,两人也都是刻意低调打扮,为的是方便见识到院中最为真实的一面。

    因为刚建设完毕没多久,院中设施尚还崭新,到了年纪的小孩子们正坐在屋中上课,稍小些的孩子在院中玩耍嬉戏,几个仆妇也在当庭坐着交谈看守,防止出事。

    “不错,只要能真正给孩子们提供一个庇护之所,本宫……我便已满足。”公主含笑点头道。

    许清元似笑非笑,站在一颗柳树下抱臂看向课堂之中,久久没有转移视线。

    注意到她不同寻常的样子,公主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看去,没过一会儿,她也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先生不讲课?孩子们都在下面闹成这样了,怎么也没人管管呢?”公主皱起眉头,有些愠怒,“看来尸位素餐者不止在朝堂上。”

    公主话音刚落,院中就有两个小孩子因为抢一块点心争吵起来,婆子们丝毫没有上前劝阻的意思,他们互相扭打翻滚在一起闹得越来越凶。许清元拉住想要上前拉架的公主,示意她等等看。

    等孩子们闹到眼看就快要见血的时候,婆子们才停止闲谈,上前粗暴地将他们分开,一人打了几下屁股以示惩戒。

    公主脸色更差,还没等她说什么,有婆子这才注意到她们两人,上前询问她们的来意。

    许清元心念一转,说:“我们乃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受公主之命前来看看抚幼院的情况,你们不必着忙,干自己的便可。”

    许清元朝公主使了个眼色,公主犹犹豫豫地拿出公主府的令牌,婆子见到后眼睛瞪得老大,忙笑着把她们请到一间待客厅中,自己却快步离开而去。

    “这样不就没有办法看到真实情况了吗?”公主不解地问。

    “公主,其实从方才一进门,就已经很不对劲了,着实无需再试探。”许清元拉着公主起来,往门外走去,“一个收容孩子的场所,居然连严格出入都做不到,房子建的再大院墙垒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先生婆子来这里只是为混日子图口饭吃,根本不是真正喜欢关爱孩子们,您口中勤谨恭敬的马管事对这些视而不见,也不是真的称职。”

    公主认可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找管事。”许清元淡定地说。

    几个婆子见状有心上前想要拦住他们,可顾忌两人公主近侍的身份又不敢随意造次,许清元带着公主一路直闯到最为夸张精致的那间房中,她一巴掌推开门,里面坐着的果然就是抚幼院管事马谦。

    或许是事先已经接到通风报信,他听到推门声的时候神情还算是平静稳重,可是当他抬起头见到来人的面容之时,瞬间大惊失色。许清元注意到他低下头行礼之时下意识地往书画缸那边看了一眼。

    “马谦,本宫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本宫的?”公主皱眉,罕见地拿出威仪姿态。

    可马谦早就摸清楚了公主的性格,他立刻跪地求饶,只说自己能力有限管理不当,请求公主责罚。虽然说的好听,可他还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与公主的主仆情谊,弄的公主心软起来。

    就在公主考虑要不要给他一个台阶下,打发掉马谦更换主管人的时候,许清元自顾自走上前去,一脚踢翻马谦身边的书画缸,在公主不解的眼神和马谦瞬间失去血色的表情下,蹲下身子,用手扒拉两下,从散落在地的书画卷轴中捏起一封被折叠过后的信。

    她保持着姿势就地将书信拆开,刚读了不到一半,许清元便转头用凌厉的眼神看了马谦一眼。

    “许大人,信上是什么?”公主觉察出事情可能超出了她的预估,她看向跌坐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马谦,抿嘴问道。

    蹲在地上的人慢慢站起身,将信交过来。公主接过后略扫几眼,便立刻瞪大了眼睛,她捏着信封,声声质问马谦:“本宫让你照管孤儿,你说你能力不足所以没有照管好抚幼院,好,本宫可以原谅你的过失,可你又怎么解释为什么要跟人牙子书信往来?你是想把抚幼院变成贩卖人口之地吗?”

    “马管事应该收了这些人不少钱吧。”许清元适时开口,“不然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内给自己买下一所京城的院落呢。”

    其实这件事是江氏发现的。因为她家中有许多孩童,许清元劝过她可以考虑把孩子送到抚幼院,江氏虽然觉得这样比较合适,但却害怕其中有什么问题。于是她便来做过一段时间的帮工,暗中观察许久,慢慢摸清了其中一些内情,后来又把这些事告诉了许清元。

    马谦自知大难临头,但他就看准公主心软这一个弱点,不住哭泣哀求,公主被吵得心烦意乱,却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外面还有那么多孩子,现在确实不方便发落,微臣认为可以将他先带回公主府关押起来,再做处置。”许清元向公主躬身一礼,建议道。

    清珑公主慢慢点点头:“就先如此办吧。”

    许清元没有与公主一同回去,她去到览文亭,见到方歌,吩咐给她一件事:“去查查京城有没有一个叫牛三的人牙子。”

    “是。”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既然是押解罪犯, 自然用不上多么舒适的待遇,一切以赶路要紧。因此承乡侯不过三个月就从锡南被带到了京城, 与上一次进京不同, 这回他坐的可是囚车,被街上百姓万人围观议论,对于贵族来说算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像他这种重刑犯, 一般都被关押在把守最严密的牢房之中,在这里,时隔接近一年之后父子两人终于得以相见。

    见到父亲的时候, 张登惊慌失措又不敢置信地问:“父亲,您没收到我托人转交的传信吗?”

    承乡侯摸着清瘦许多的儿子, 苍老崎岖的脸上流下两行泪:“虎落平阳,眼下人人巴不得落井下石, 哪有人会帮你带信, 再说皇帝灭我一族的心已经昭然若揭,这是死局, 通信也无用。”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张登心灰意冷, 但还是本能地反驳道,“之前皇上待我们家那么好,难道一切的疼爱,众人的攀结全是演戏演出来的吗?”

    “不是假的,只是从来只有锦上添花, 树倒猢狲散啊。”老侯爷长叹一声。

    张登喃喃地说:“不可能,高人明明说过我必定可以坐上那个位置的, 之前他帮了我那么多次, 去年冬天我能代皇上传诏, 也是他帮我谋划的,这次他也一定会救我的……”

    “谁?你说的高人是谁?”承乡侯眼皮一跳,他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然后双手掰着儿子的肩膀,睁大双眼厉声喝问。

    张登愣怔地抬起头来:“是一直在背后帮助儿子的一位高人。父亲有所不知,进京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儿子,就连侯府中也全是眼线,儿子稍有行差踏错就会落入万劫不复。那段时间,儿子总觉得所有人都在针对我。好在后来有一位高人找上我,在他的帮助下,我才在京城中慢慢站稳了脚跟,这次他不会不管我的,一定不会!”

    听完儿子的话,承乡侯如同大梦初醒般瘫坐在地,他脱力地靠在牢房墙壁上,木然半晌,而后露出一个惨烈的苦笑:“本侯终究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岂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一盘棋,我侯府上下竟是满盘皆输。”

    消沉过后,承乡侯爬到儿子身边,抓他的手,似乎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儿,是为父连累了你,哪怕我死,也会保全你,你放心。”

    许长海在户部当值,衙门里的消息更为灵通,某天回府后,他把许清元叫来告知了她这样一件事情:“宫中有遴选秀女的意思,现在户部已开始着手准备给各省去信。”

    许清元觉得荒唐至极:“皇上不是已经足足有十年不选秀入宫了吗,怎么会突然……再者说,即便要选,往常也不过从京城官宦人家中选,这次竟要全国遴选?”

    “或许是不甘心吧。”许长海摇摇头,“毕竟这偌大的江山,难道要拱手让给他人?”

    全国遴选秀女,不论官民,家中女儿都难逃此劫。此举劳民伤财,其花费必定是一个天文数字,即便不谈银钱,齐朝万里江山,离得远的地方光是来路就要花费好几个月,万一发生什么凶险,也只能自认倒霉。

    许清元慢慢攥紧了手心。眼下已经快到十月份,天气渐渐转凉,各地官府遴选秀女后送她们启程的时间不会挑在寒冬腊月,起码也得让人家过个好年。因此可能会安排在明年开春后差不多,距离眼下还有一定时间,她必须阻止此事。

    受承乡侯府事情的连累,近日许清元几乎没有收到过什么邀帖,她乐得清闲在家好好休息,没想到今日却还是有人上门求见。

    “是个叫焦颐的姑娘,看着眼生的很,是姑娘的朋友吗?”脱雪从外面顺手搬进来一个擦拭干净的花瓶,跟许清元禀报。

    “她?”许清元倒是没忘记这个姑娘,她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上门,“我认得,你去把她带进来吧。”

    脱雪应声前去,不过片刻便将人带到了许清元的书房。

    一路上,焦颐敛声屏气,微微垂着脑袋不敢乱看。许府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那也是相对而言的,对焦颐出身的布衣之家来说,一门两进士且父女两人都在朝廷中担任要职,实是她们难以企及的高度。

    等她进到许清元院落的时候,心中更是莫名紧张不已,前面领路的侍女言语轻柔,态度温和,稍微缓解了她的心情。

    她迈入屋槛,刚一抬眼就被面前的一幕晃了神,一时竟然不敢出言打扰。

    一身深绿色交领衣衫的许清元坐在一张宽大的黄花梨书桌之后,她并非正襟危坐,而是略微侧着身子,手肘倚在桌面上,一手拿着一本边缘发黄的书籍,眼眸淡淡地看着,几缕午后金色阳光从镂空的木窗中照进来,为她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姑娘,焦小姐到了。”旁边侍女的声音将许清元的注意力从手中的书本上转移过来。

    焦颐看见她翻手将书籍扣下,身体转向她。一举手、一抬眼之间,她竟然觉得十分陌生。

    “小焦,你来找我何事?”那人朝她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让她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但焦颐知道不是,如今她举手投足之间皆有威仪,使人不敢随意直视,已经与东昌街院子里讲课的人有了细微却明显的区别。

    想到这里,焦颐恭敬地跪下去,朝许清元行了一个大礼:“学生焦颐见过许大人。”

    “脱雪,快扶她起来。”许清元吩咐道,“你我不是生人,何必如此多礼。”

    脱雪将人扶起来,许清元见她一直低着头,脸色有点红却始终不好意思张口的模样,示意脱雪将下人都带出去,然后温和地道:“坐下吧,有话直说,能帮的我必定帮你。”

    一脸局促的焦颐这才慢慢坐在椅子上,就像以前许清元面对比她高位之人一般,焦颐也只敢坐小半边。

    “学生想求大人写一封举荐信,学生知道唐突打扰,恳请大人原谅。”回话的时候焦颐又站了起来,而且没有许清元开口,不敢随意再坐回去。

    “什么样的举荐信?”许清元问,“难不成是书院的?”

    焦颐点点头:“是。”

    “今年京城院试你是否已经通过?”许清元想起来张闻庭就是今年考的院试,故有此问。

    “是,学生已是秀才。”焦颐赧然回答道,“侥幸通过,学生惭愧。”

    许清元露出欣慰的笑容:“能通过便十分不错,不可妄自菲薄。”

    “这么说你通过院试后竟然一直耽误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书院?”许清元想到她家的情况,也有所了悟。

    京城书院虽然多,但是收费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也贵的不是一点半点,不是没有便宜的书塾,可惜这些学堂最多只能念到秀才,再要接受更高的教育,就需要到有开设举人课程的书院里去,而那些地方无一不是花费甚巨,稍微好一点的书院基本都需要人举荐。

    “是。”焦颐一个简单的回答却不知道包含着吃了多少次闭门羹的心酸。

    许清元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她有多不容易。想当初许清元求人作保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困窘,对于眼前有相似遭遇的女学生,她愿意施以援手。

    “银钱可还凑手?”许清元虽然在问她,但已经起身从匣子里拿出了一个荷包。

    焦颐见状忙推辞道:“够的够的,这些日子学生靠卖字抄书已经积攒下一些,不敢叫您破费。”

    但许清元还是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荷包放在她的手中:“束脩不是大头,买纸笔书本的钱才是。拿着吧,若觉得不好意思,那就等以后你考中举人再说。”

    “你也知道,如今我名声不太好,举荐信我会找个人帮你写的,等改天我叫人送到你家。”许清元微微侧头看了门外的天色一眼,笑着对她说:“光阴易逝,趁年轻的时候多学点,不要过多担心别的事情。去吧,我就不多送你了。”

    脱雪领着千恩万谢的焦颐出了府。

    许清元坐回书桌之后,重新拿起书本,心思却不再停留在这上头。京城繁华,可财富永远只集中在少数人身上,如焦颐一般的学生一定不止她一个。

    看来她该抽个时间去书会看看。帮人也是帮己,她需要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也需要更多的助力。

    无论是与张登还是公主比起来,张闻庭都是他们中更为优秀的那个,本次顺利通过院试后,他也并没有流露出半分骄傲,许清元猜想或许是因为他之前在家中不幸遭遇的缘故。

    但是那些苦难也变成了一把双刃剑,一面将他打磨的沉稳、勤勉,同时他的本心也受到了影响,在授课过程中,许清元不止一次隐约注意到,他做事总是喜欢采取更加极端的做法,对世人缺少一颗仁善之心,这一点与公主恰恰相反。

    许清元曾经多次暗示过他这一点,张闻庭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对方听得懂,但他每次总是沉默以对,人各有命,久而久之,许清元也就不再过多插手他的思想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选拔秀女是因为后宫多年没有选人, 后宫妃嫔年纪已大,不太适合生育。除此之外皇帝也知道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所以也有消息说太医院开始从各地着重选拔擅长治疗相关病症的大夫, 不过这种涉及皇帝隐私的事情,谁知道真的假的。

    承乡侯被押送到京之后,皇帝没有急着处置他, 反而是晾着他们一大家子。等待的过程比宣判更难熬,承乡侯和张登两人从身体到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

    皇帝此举无非是想要从他们口中再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见时机已到, 他便亲自去了一趟牢房。

    文武百官无不在关注着这件事,皇帝过去也并没有背着什么人, 因此许清元去翰林院查找书籍的时候便听到翰林院中人热烈地议论皇帝会怎么处置承乡侯一家。

    众人观点不一,许清元只是默默倾听, 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她本次回来就是来书库拿书的, 本想拿完就走,不巧正遇上刚进入书库的安郸和江新知, 三人皆是同年不好装作没看到, 她就住下脚跟他们寒暄了几句。

    作为黄老尚书那边的人, 江新知倒是没有明显地表露过对她或者对女官的偏见,他为人较为温和,在翰林院中的人缘亦是不错。

    “许大人,怎么今日有空回翰林院?”江新知朝他点点头,得体地问。

    许清元将手中的书稍稍向两人露出个封皮:“家中藏书自是不如翰林院齐全, 还望两位不要外传啊。”

    一般来说,翰林院书库的书籍可以被翰林官查看借阅, 但不能带离院中, 不过这条规则已经名存实亡, 只要拿走的书籍别拖太久才归还,拿回家看看也没人追究的。

    “许大人说笑,”江新知笑着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我也正要拿本禅经读读呢。”

    安郸捋着胡须插话:“对了,明年就是各地秋闱,到时候翰林院多半官员都要去放差,许大人什么打算?”

    在古代,翰林院的工作虽然清贵,但是油水太少,像是许清元这样家中还有其他人在朝为官的,两人的俸禄和家族产业尚且能够转圜支撑,但在一些贫寒人家出身的翰林官员来说,整日呆在这个清水衙门里,交际应酬却一样也不少,花销大,家底薄,穷翰林可不是说说而已。

    而每当乡试、会试的年月,就是大部分翰林难得的捞油水的机会。翰林被皇帝任去外地监考,也叫做“放差”,一般在乡试年的五到七月放差名单才会逐渐公布,但谁也不会等到那个时候才动手,一般诸人会提前一段时间各处走动找关系,以期被任去大省做监考官,这么一趟下来,大约能捞个三五千银子没问题。

    “怎么这才十月份,安郸兄也太急了点。”许清元开玩笑道。

    “哎,你不知道,”安郸摇摇头,一副很懂的样子,“现在已经晚了。今年起头的时候我就听说有好几个翰林在活动庆山那边的放差,到现在就没剩下多少好地方了,等到来年你再看,恐怕只能去南面喽。”

    许清元转头看向江新知,他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安兄说的不错,我并非京城人氏,此次也想寻个外差,前几天我向学士大人探听口风的时候,他说富庶之地的考官早被占去,如今只有中原和边陲几个省还有空缺,许大人明年若有此意,也需得早日做准备。”

    “竟是如此。”许清元没想到外差竟然这么抢手,她存的倒不是借此捞钱的目的,只是曾经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小考生摇身一变成为主宰一地考学的监考官怎么想都很爽嘛,更何况还可以借此机会寻点好苗子收入麾下培养,一举两得的事,不管有没有油水她都打算去试试的。

    “多谢二位提点,我记下了。天色不早,我还需要去殿中给张公子讲课,先行告辞。”许清元朝他们二人作揖行礼,二人回一礼,避开身让她先走。

    皇帝回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许清元十分好奇他们谈什么能谈到这么晚,单纯是定罪处刑的话,其实皇帝根本没必要跑这么一趟,既然有此一行,说明她之前琢磨思路的大概没错:承乡侯或许有底牌,或者足以撼动皇帝的筹码,至少可以换回张登的性命。

    不出所料,个把月后,皇帝以谋叛、大不敬等十八项罪名将承乡侯上下皆除以死刑,但却念在血缘关系上给予了一定优待,其中就包括赦免张登的死刑,而是改为流徙三千里。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她十分好奇承乡侯究竟是怎么说服的皇帝能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于是在张登被发配流放的那天,许清元出去送了他一程。

    “多谢老师还肯来见我最后一面。”张登似乎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愿意跟他扯上关系,感激的痛哭流涕,他想要给许清元行礼,却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模样狼狈不堪,“以后万一我有回京之日,一定回报您。”

    许清元弯下腰双手把他搀扶起来,痛惜道:“你太傻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即便我有心救你,也是力不从心。”

    张登用手臂狠狠擦去眼泪,他又悔恨又痛苦:“是我们一家受奸人挑唆所害,所以才做下这些错事。如今我不敢求皇上原谅我们,只求能将那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听完张登简要的几句描述,许清元几乎瞬间就将他说的那位高人跟一直想要谋杀公主的幕后之人联系起来,她追问了几句那人的信息,但张登被人家耍得团团转,根本没有见到庐山真面目。

    “那你就说说与你接头之人是什么样子吧。”许清元只好问这个,有信息总比没有信息强。

    “听声音似乎是个六七旬的老叟,但他说话很少,是以我也不敢确定。”张登拼命回想半天,才记起一点来。

    老叟?这跟之前梁统领从歹人口中问出来的又有不同,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还是说都是障眼法?

    旁边的官差小步上前,朝许清元陪笑着提醒道:“大人,时候不早了,犯人得抓紧赶路,您看……”

    “哦,”许清元这才像回过神来一般,她点点头,塞给官差几两银子,悄悄附在他耳边嘱咐几句,然后退后道,“耽误几位时间了。张登,一路保重。”

    张登不甘地回望着许清元及她身后若隐若现的巍峨的城墙,含着热泪被官差带走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本以为有许清元的打点,自己能在路上过得好一些,可一路上官差们对他却十分恶劣。他怎么也想不到,其实这才是许清元塞钱给官差想要达到的最终效果。

    今日课后,张闻庭照常拉住许清元问了几个问题,许清元一一解答过后,他突然问道:“听说翰林们每逢大考之年大多数会去外地任监考官,不知老师明年去不去?”

    “是有这个打算,张公子问这个做什么?”许清元看他似有所求的样子,不解道。

    张闻庭抿了抿唇,然后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恳求道:“我想请老师带上我出去看看。”

    “这……”许清元有点犹豫,“若无皇上应允,似乎不太合规矩。”

    “我会向皇上禀明的,只求许大人能准许。”张闻庭忙添上一句,生怕她拒绝的样子。

    “如果皇上同意,我倒是可以带你过去。”她倒是不介意,年轻人出去历练历练也是好事,说不定能扭转他现在的脾气呢?

    “多谢老师!”张闻庭激动地朝她作揖,难得有这么外露的高兴模样。

    出了月子之后,公主不方便频繁进宫,但她已经决心去争皇位,十分求知若渴,许清元便会在每日给张闻庭讲完课后去一趟公主府。为了遮掩人的耳目,她还会乔装改扮一番。

    今日公主府的气氛有些压抑,侍女们一个个敛声屏气的,与往日轻松的模样大不相同。

    问了公主原因后,公主解释道:“之前马管事的事,我今日在府中命人打了他四十板子,如今他已经残废,他们见了所以有些害怕吧。”

    也是,公主一贯好说话,今日这么铁面无私地处罚一个有脸面的下人,谁都会考虑这是不是杀鸡儆猴,自然不敢随意造次。

    “公主做得很好。不过,其实这件事最好是私底下进行,闹出来容易打草惊蛇。”

    许清元见公主一脸疑惑,便将官员囚禁幼童一案和盘托出,生育孩子之后,公主实在是听不得这些伤及无辜幼童的事情,她听的气愤不已,反问:“怎么堂姐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事,父皇拿到了堂姐的证据,竟也一直未做处罚。”

    “所以,我猜证据还不是十分充足,皇上也是害怕打草惊蛇。本次抚幼院牵连出背后的儿童贩卖产业来,倒让我觉得可能与本案有所关联。”许清元边思索边说。

    “那你有没有找到什么别的证据?”公主忙问。

    “人手不足,目前还没有太多线索。”许清元无奈道,方歌毕竟只是负责报纸的相关事宜。人贩子与马管事往来信件上落款名叫牛三不错,但干这种事想来也知道大概率不会用真名。

    许清元本来想的是,敢干这种铤而走险的事情,这牛三要么是在这一行势力庞大,要么是消息灵通,见不得光的东西沾的不见得少,或许可以从他身上发现关于幼童案的蛛丝马迹,可方歌找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此人的任何消息。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本来这件事拖了这么久, 对方已经放松了警惕,不巧之前牵扯出乔香梨的事情, 他们已经重新谨慎起来, 不好查证。”许清元微闭一下眼睛,不再谈论此事,“公主生产后还没有进宫吧?”

    “恩, 本宫知道父皇很不满意,所以一直想要逃避,但是从现在起本宫不会再这样了。”公主招手接过奶娘手中的女儿, 看着她的小脸道:“我明日就带着景生进宫,去见见母后和我的父皇。”

    想起前一段时间跟梁统领说的话, 许清元提醒:“公主您生产之事也需要回禀皇上才好,另外, 臣还有个建议。”

    “许大人请说。”公主温润的眼神投她, 十分信赖。

    要说当官后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其中一点就在于她可以差使的人太少。如今各方面的应酬交际那么多, 外出需要携带足够的仆役, 梅香劝过几次要她再买几个丫头, 许清元也觉得脱雪领一份工钱干两份活计不太合适,就找月英打听了一下采买丫鬟护卫该去哪里。

    虽然管家权力已经上交给梅香,可是月英本来就是老手,许多事情梅香都要问她,何况她本人也更能干一些。

    “买人也分好多种, 不知道大小姐想买哪一种?”月英对她行礼,将她延请到自己逼仄的屋内坐下, 自己站在地下侧头问着。

    “想买一个丫鬟和两个练家子护卫, 以后方便我出门或者吩咐他们做差事的。”许清元喝了一口月英屋子里的茶水。即便她不太懂茶, 可是身份眼界在这里,应酬多了,喝的东西是好是坏嘴巴都尝的出来。这茶喝起来有些杂味,不是什么上好的东西。

    “贴身的人,身家干净最为重要,虽然外城有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卖的便宜,但是背不住领回来的人有什么毛病或者来历不好。若是私下找人牙子,那些人手里的全是做粗活的人,买来也不能立刻就用的。以奴婢之见,通临街上有正经的人市,都是保证身家清白的,大小姐急用还是去那里买最合适,就是有些贵。”月英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显然很了解其中行情。

    “大概多少钱?”许清元手头花销大,入账少,前一阵子还当东西,不得不精打细算。

    “丫鬟要十两银子一个,一般的护院得三四十两银子。”月英的话让许清元眼前一黑。

    她小心翼翼地问:“能保证身家清白?”

    “能,”月英肯定地说,“会把这人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像是罚作官奴的还有失地自卖为奴的都有官府文书,人也都是他们□□好了的。”

    了解完情况后,许清元向她道谢离去。她仔细琢磨半晌,有些事情不能图便宜。她买丫鬟是为了跟脱雪轮替着陪她出门交际应酬的,必须得会读书认字,护院也是保护自己生命安全的人,都马虎不得。

    揣上剩下的百十来两银子,许清元带着脱雪去了通临街的人市。通临街作为京城的主干道路,晚上亦是繁华无比,酒楼客栈食肆各家商铺都挂起了红灯笼,许清元慢慢走着,突然觉得前面几个勾肩搭背走在一起的少年中有一个人十分眼熟。

    在那人略侧过头的时候,她轻声念出那人的名字:“张闻庭?”

    眼见那几个公子哥儿钻入一条巷子里,许清元等了一会儿才走到岔路口,她看着里面的脂粉香气浓厚的犹如实质一般,心中已经明白这就是京城中最有名的烟花巷。

    “小姐,别人都在看您呢。”脱雪不好意思地提醒道。

    “走吧。”许清元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她回转视线,朝人市走去。

    出乎意料,人市看起来并不像菜市场一般混乱无序,相反这一条巷子里的建筑十分规整,有招呼客人的,但是并没有硬拉客招人讨厌。

    巷子里大概有五六家经营该等生意的,许清元选了最大的一间。

    她一进门,就有一个三十岁的精瘦男人过来招呼:“客官您好,您是来买丫鬟的吧?”

    许清元点点头,那人道:“烦请您留下您的家府身份。”

    许清元没说话,脱雪上前一步皱眉道:“你只管把人带来我们相看,完事收钱就行了,问这些做什么?”

    “您是第一回 来吧?”伙计指着墙上的一张纸,解释:“我们荷风居管理最严,您买了我们这儿的人带回去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照赔,就算您不满意要退人也是可以的,但我们也得为下一任买家负责,这每个人的来历经过都得一笔一笔记得清楚,请您见谅。”

    脱雪看了许清元一眼,又开口:“这条街上不止你们一家,难道别家也有这样的规矩不成?”

    “倒不全是,小姐您要是觉得不方便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伙计根本不怕失去她这个主顾一般,显然店中管理颇严。

    “好了,既然是人家店里的规矩,报个门户也没什么。”许清元假意训斥脱雪,又向店家致歉,“侍女无状,见谅。”

    “客人您这是说哪里的话,那……”伙计拿着本子和毛笔看着她,准备记录。

    “翰林院修纂,许清元。”许清元两手抄袖,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微一抬下巴,“记吧。”

    伙计拿着毛笔的手一顿,快写几笔,嘴上还惊讶地说着:“原来是许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我去把我们掌柜的叫来,您跟我来里间等吧。”

    方才也有几个客人被领进去,许清元跟着走入里面单独的房间之中,坐了不一会儿,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敲门进来,自称是荷风居的冯掌柜。

    “翰林大人,您想买什么人?我们这都全着呢。”冯掌柜先是吹捧了她一通,然后又笑眯眯地说。

    “要一个能读书认字的侍女,要两个身手矫健的护院。”

    “有有有,”掌柜的嘱咐身边的小伙计几句,伙计点着头听完,出去不一会就带来了六个人,其中三男三女,看样子倒都十分周正。

    掌柜的叫她们自行介绍了一番,许清元看中了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十八九的女孩子,掌柜的把她的来历点着纸页念的清清楚楚。

    “她叫吴浵,是辛鹿县人,您知道的,那边孩子都是一水儿的大高个儿,人长得也精神,她家里人生病没法子,所以才把她给卖了出来,前头一个主家都没有呢。”掌柜的说道。

    辛鹿?许清元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地名,那不是之前许长海任通判的地方吗?

    那边因为地理和饮食关系,确实身高普遍比较高,许清元也忖度过自己的身高也跟在那边生活了一段时间有关。同时因为掌柜的这一番话,唤醒了她脑海深处的某些记忆。

    关于辛鹿拐卖成风的问题,许长海似乎零散地提起来过,但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实在太多,起码从她所知道的信息中,许长海似乎没有对此特别出台过什么措施。

    “那就选她吧。”许清元把吴浵买下来,又问:“怎么只有三个护院。”

    “大人,这已经是目前我们店里身手最好的三个了,贵精不贵多嘛。”掌柜的笑呵呵地说。

    像是这种身上有武力的人成为奴籍,一般不可能是因为贫穷,大多是因为家族犯罪被查抄或者生来就是奴籍的。

    眼前这三个壮汉中有一个原来是个校尉家中的公子,后来因为犯了事被查抄。另外两个都是被原主人家卖出来的,许清元问:“掌柜的,能不能让他们打一场,看看身手。”

    “可以,当然可以。”掌柜的一口答应,“去,外面街上给大人比划比划看看。”

    那个校尉公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另外两人出去了。

    其他两个人先上手真拳实腿地过了几招,看得出是练过的,其中更魁梧的一个人最终获得胜利,剩下那个在去与校尉公子比试的时候也略输一筹。

    “大人您看,曲介跟张烨然都是从小习武的好把式,您是要买下他们吗?”掌柜的问许清元。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许清元注意观察了一下对面两人的神色,曲介就是那个大块头,他的眼神隐隐流露出期待,张烨然却是一副恹恹的样子,那个第三名失望地垂着脑袋,一语不发。

    “这两个我要了。老板结账。”许清元指着的分明是曲介和第三名。

    张烨然皱着眉头看她,直直问出口:“问什么选他,明明是我赢了!”

    见他这么没规矩,掌柜脸色瞬间冷下,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几个壮汉立刻上来把他拉下去,许清元没有开口解释,也实在无需向他解释。

    算完帐,掌柜的报出价格:“那丫鬟是十二两,两个护院加起来一共七十六两。”

    肉痛不已地交完钱,许清元带着他们离开店铺。人市与烟花巷离得很近,路过巷口的时候,她拿出十两银子,交给曲介:“你去里面逛逛,帮我盯一个人。”

    虽然没想到任务来的如此之快,但曲介仍旧一口应下:“是,请大人明示那人样貌。”

    “个子同我相差无几,黑黑瘦瘦的,穿着一身烟青色茧绸直裰。”许清元又道,“最好别让他发现你。”

    “是。”曲介一抱拳,转身赴烟花之地。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最近黄老尚书一直在不断跟皇帝扯皮封相的事情, 或许是被这件事绊住,近日朝堂上居然十分地平静。

    但是许清元却隐隐不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大事。

    从人市把三个人领回来之后,许清元给他们的分工非常明确,吴浵必须尽快熟悉京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及其亲眷的样子, 对于他们家的基本情况也要做到基本有数,方便她带出去应酬。曲介和另一个护院葛高池负责在她外出时候的安全。

    次日,脱雪非常有大丫鬟的样子对他们训导一番, 许清元最后结语:“我不喜欢虚套,只要把事情做好, 不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其他一切都好说, 明白了吗?”

    三人恭敬地点头称是。

    脱雪把他们带下去前, 许清元叫住了曲介:“昨晚您回来的不早,我也没叫你, 事情办得如何?”

    “回大人, 昨晚我去最大的青楼品香楼中见到了您说的那位公子, 他与一帮富家子弟在厅中饮酒作乐,他们中的几个人豪掷千金博花魁一笑,后来就……”曲介看了看许清元,有些顾忌她女子的身份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直说,以后不要吞吞吐吐的。”许清元看他一眼, 面无表情地说。

    “是,小人知错。后来他们各人揽着一个妓子去了房间, 但是小人一直蹲守到后半夜, 发现那公子衣衫整齐地从房间里出来, 往后院走去,本来打手要拦他,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那些人最后居然放他通行。”曲介补充,“小的打听过,后院是老鸨和下人的住处。”

    “辛苦了,你退下吧。”

    在他人走后,许清元提起毛笔,在宣纸上慢慢写下了几个字:辛鹿、囚童、人市、抚幼院。

    另外一边,公主也带着女儿进宫面见父皇和母后。皇后抱着孩子笑的慈祥,而皇上只是略坐片刻就要离开去处理公务,还说公主出嫁后应该多孝顺公婆,少回宫,免得让兵部尚书心中难安。

    旁边皇后脸色有些挂不住般解释:“你父皇说的有道理,既然已经嫁人,也得考虑夫家,要是抽不出空来,可以让嬷嬷把孩子抱到宫里来,母后替你照看照看。”

    “是。”清珑公主脸上不见生气,也没有丝毫失望,她起身准备恭送皇上离开的时候,出声说道:“父皇,之前女儿生产之时公主府受到奸人渗透,差点性命不保,多亏了父皇、堂姐和许大人提前预备下后手,女儿才得以母女俱安,多谢父皇疼惜。”

    皇帝顿住脚步,他背对着清珑,声音威严冷肃:“但是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临安的别苑毫无人手,万一出了事你让你母后怎么办?”

    “许大人安排的很是妥帖,一切无惊无险呢。”公主忙解释,“不过还有一件事儿臣想要与父皇商量。”

    皇上难得听到她这么正经的语气,出言问道:“何事?”

    公主将抚幼院的种种情形一一道明,入情入理地分析道:“儿臣得知此事后,愤慨非常,然抚幼院终究是女儿的私产,众人只管拿钱没有人真心做事。女儿想,在京城中这么繁华富庶之地都有如此多的孤儿,更遑论全国其他地方呢。虽有县府赡给衣食,终究也没得可考,儿臣觉得将抚幼院归入朝廷立设,也能让天下孤儿有一个庇护之所。父皇以为如何?”

    听到女儿的提议,皇上微微侧过头,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然这些观点在他眼里还是有些粗糙简陋:“想法虽好,可齐朝多少省多少县,计算下来开支太大,还要筹备另一套衙门,一时办不成,你有这份心已算不错。行了,你陪你母后一会儿,早点回家去吧。”

    说完,皇帝没有再停留,带着田德明离开皇后宫殿。公主回身看着母后手中的女儿,默默不语。

    她一直关注着,但父皇从始至终没有抱过女儿一次。

    后来她将今日进宫的事情告知许清元,对方却觉得还不错:“公主下管的抚幼院充其量只是您的或者皇家的私事,能提出将其公事化,这便是涉及政事,皇上没有斥责您,这是一大进步!”

    “您放心,我会帮您慢慢地一步步走上朝堂的。”许清元对公主承诺道。

    十一月后,天气更冷下来,期间佟三娘找到过许清元一次,说银钱已断,求她帮自己一把。

    许清元将郡主送给自己的所有礼物全部死当出去,凑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交给了佟三娘。

    “多谢大人,我给您记入干股,以后一定还给您。”佟三娘双眼含泪。

    她压力很大,下面作坊里几百几千的女工都指望着她吃饭,但是飞梭却迟迟研究不出来,商界内能借的钱都已借遍,实在没法子才求到许清元身上。

    “我不要你的股份,这钱说是借给你,其实我也做好了拿不回来的准备。”许清元一字一句地说着,“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佟三娘一口答应,“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含糊。”

    “我知道这很难,但还是希望你要时刻记得保障女工们的生活,不要过度压榨她们。”资本的逐利性会让人迷失人性,将工人视为生产工具,许清元希望,最起码佟三娘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佟三娘低下头想了一阵子,抬眼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能熬过去,我以后一定会为纺业的发展和她们的福祉努力。”

    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但许清元愿意相信起码在答应过自己之后,佟三娘下决策之时能考虑一下女工们,不至于太过份。

    临近年底,大理寺忙得人仰马翻,许清元找了几次才见到晋晴波,看对方一脸疲惫,她长话短说,旧事重提,拜托她在大理寺留意之前乔香梨和她调查的官员囚禁幼童一案。

    晋晴波不敢打包票,只说试试:“最近黄嘉年和他在大理寺的亲信有些异常,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没有,怎么个异常法?”许清元问。

    “年底清案卷,连我都忙的三天没回家,可是他们却迟来早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晋晴波说话的时候还拿着大理寺带回来的卷宗,可见是真的忙碌。

    “我知道了,我会去翰林院探听消息的。”许清元答。

    两人分别后,许清元果然在每天教完张闻庭之后回到翰林院上值,并积极地帮安郸勘校书籍。没过几天她就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公务这么多,其他人就算了,江新知怎么也不帮帮你?”阖上书籍,许清元不动声色地问。

    安郸吹熄蜡烛,拿起衣服同她走出翰林院:“他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他这个年纪,或许是家里给他说亲了,不好意思说吧。”

    “是吗?那到时候可得等着喝他一杯喜酒。”她说笑一句,仿佛信以为真的样子。接下来一段时间许清元继续在翰林院听消息,果不其然,渐渐的院中也有流言说是江新知得黄老尚书看重,谋到一个好差事,要外放做官去,也有人说好几次看见他跟董学士一起走,怀疑他近日会高升。

    但是许清元却觉得这些猜测都不是最终答案,毕竟从晋晴波那里得到的消息,此事还牵扯到黄嘉年和他手下那一帮子人,不会这么简单的。

    好的不灵坏的灵。年底前邓如玉借自己生辰为由将宁晗、许清元等十几位高位女官请到家中,表面上是祝贺宴会,实际上却向她们透露了一个重大消息。

    “邱祭酒带着得意门生和黄老尚书的人连日点灯熬油地想要推行什么新令,一直瞒得死严,直到前两天我才听到一点风声。”邓如玉面色严肃沉重,显然事情颇大,“黄老尚书想要增设同县一职位,专由女科生担任,不必进士,举人即可,同时对女学生和女官加收丁税,此外,还主张所有百姓的丁银随田赋上交。”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摸不准情况。还是许清元和宁晗反应的快,她们同时出声想要问询,撞上之后,许清元示意请她先说。

    “同县,听名字是县令的副职吧?既然是他提出来的,恐怕这专由女人担任的同县到最后会变成女官只能担任该职,况且又要加收丁税,女文士们为了尽快赚取之前进学费用和养家糊口,大部分人都会妥协般地被塞进同县一职中,但细究起来,一县之中早就已经有其他副职,同县的权力实际上又被下面的县尉、县丞架空,我觉得不是好事。”宁晗眼光犀利,一下子直指对方主张的重点,她看向许清元,问,“许翰林的意思呢?”

    “宁大人所言甚是,”许清元赞同她的意见,同时自己还有其他的疑惑,“丁银随田赋上交朝廷,这无异于在各个地方官员身上割肉啊,他这不是自毁根基吗?”

    邓大人点头:“你所言不错,但是目前他主张的是不是还有别的令法尚且未可知,目前光我听到的除了可这些可能还有一条,他们想提京城、地方官员的养廉银,其他的暂时不知。”

    那也不对,丁银是人头税,之前一直是与均徭等四样差银由地方征用,说是会把这些钱再用于百姓身上,但其中猫腻可不少。丁银也是官员很大的一笔私人收入,如果将其改为随田赋上缴中央,那官员的油水损失哪里是一点点养廉银能补偿的回来的,谁会支持这种法令?许清元觉得黄老尚书必有后手。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鸿胪寺的一位女官听完几人的问话, 有些烦躁地开口:“那我们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哎,也不能这么说, 咱们是以逸待劳, 现在情况不明,贸贸然动作可能会适得其反。”吏部的于大人说道。

    面对对方突然纠结起来的力量,许清元发现女官们根本就没有应对的经验, 或许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她们大多数时候只能被动接受,勉强应对, 很难反击。

    许清元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口, 倚着门框低头沉思。

    丁银之所以油水大,全部仰赖人口数量可观而已, 其实对于底层百姓十分不公平。大地主阶级田地数倾, 但丁差可能与没有几亩薄田的贫寒之家相差无几,况且乡绅还有各种免税、免役政策, 认真说起来, 丁银是在吸最底层人民的血。

    当然, 丁银的剥削也与地方官员横征暴敛贪得无厌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将其权力收归中央,把人头税往下压一压,国库能充足不少,百姓也能轻松一些。黄老尚书能动到丁银头上, 必然有更大的补偿方案安抚百官,这样他们才会支持他的决策。

    要说除开这一样哪里油水足, 自然也有好几样, 但都不是能轻易拿动的。再论其他, 除了能够行使权力的官场,那商人就是数的着的富户。尤其是施行《商法》之后的商界,冒出不止一两家大型企业,他们的盈利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比如京城中有一位工匠就发明了四轮自行车,还有农民出身的读书人弃文从工,专心改良农耕工具,这些发明都深受百姓欢迎,产品销往全国,甚至还有外族以珍稀之物交换。

    这些掌握技术的人家,家中产业逐渐做大,短短一年多,已经是各自领域的庞然大物。这些人必然是有钱的,家产一个顶一万个百姓也不夸张,与其从穷人身上压榨那么一两分钱,不如让富有的人从口袋里掏钱,还得是心甘情愿地掏钱。

    黄尚书的算盘或许有可能打到商人的头上,可是商人们一个赛一个的猴精,不比这些进士笨多少,要想糊弄他们,要么是各自有利益所得,要么是打信息差,不然就是眼界不同,黄老尚书瞄准的是更加长远的利益。

    难道要将法人的管理权一定程度下放到地方?许清元细细思索:确实,目前关于法人的管理仅仅局限于户部法人司负责,最多再加上工部知产司辅助,其他部门休想分走一杯羹。在知产相关律令发布后,法人登记呈井喷状态,法人司几次调派增援人手,但是工作量还是处于十分饱和的状态。

    按理来说,其实许清元也明白从中央延展到地方从而对法人进行管辖好处多多,可她一直不敢提出来的原因就在于,古代的廉政监督实在薄弱,到了地方上,县令要是搞出什么地方保护、横加剥削,真要想瞒下来还是很有可操作的余地,她实在不愿看到发展势头正好的商业经济被地域分割后慢慢侵蚀摧毁,所以一直未曾十分提出过此等说法。

    “许大人想到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邓如玉一个人走了过来,站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端详着她的神情开口询问道。

    “或许……”许清元微微侧头,犹豫不决地说,“黄老尚书可能要对法人动刀。”

    邓如玉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猜到的。”

    许清元抬眼看着她:“看来我不是第一个,您才是。”

    面前人垂眸浅笑:“可是我只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您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呢?”许清元见她不急不躁的态度,反问。

    “你实在是聪明。”邓如玉笑着抬起一只手,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缓缓滑下一竖:“可以‘到地方’,而不是‘在地方’。”

    不错,区域化管理也不一定要把部门放置于地方县衙、府衙下面,直接从中央部司排下属机构去地方工作,既可以方便处理当地法人的登记、变更,对其进行因地制宜地管理,又可以把权力牢牢掌握在垂直上级,也就是中央手中,一举两得。

    “丁银呢?”受限于古代背景之下,邓如玉能这么快想到解决方案,实在厉害,许清元很想知道她对其他事件的看法。

    没想到听了她的问话后,邓如玉却有些无奈地说:“此法于国于民有利,如果轻易反对跟他们起冲突,会失了女官的民心,也会危及百姓的利益,我亦想不到有什么好方法。许大人认为呢?”

    许清元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不是十分肯定,她轻轻摇头:“即便有法子,也很难。”

    “如果不能一并驳倒,或许也符合他的最终预期。”邓如玉神情沉肃,在没有想到完全的对策之前,这件事终究是放不下。

    两人单独在一处谈话的情形很快引来其余女官的好奇,但邓如玉没有轻易把方才的谈论内容说出来。不过与她相反,许清元完全没有隐瞒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其他人也纷纷陷入思索当中。

    “丁银收取也像法人管理一样垂直设立机构呢?”一个女官大胆设想。

    邓如玉和许清元没说什么,另外一个女官先驳道:“地方官员岂会干休,再者这样还是变相支持黄尚书的主张,百姓只会感念他。”

    有了一人开头,其他人纷纷各抒己见起来。邓如玉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有些怔怔地看向许清元,问:“你竟如此直言不讳,不怕其中有……”

    “力量弱小的人更要团结在一起,”许清元定定回道,“如果连最开始都充满算计,永远也无法发展壮大。”

    说完,她朝邓如玉灿然一笑:“下官愚见,邓大人见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的触动,邓如玉低头一笑:“或许我们真的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许清元只当听不懂她的话,积极参与到女官们的讨论之中,倒是获得了许多启发。

    临去前,邓如玉和宁晗都提醒她翰林外差的事,或许是自己没有进入翰林院,对于许清元在翰林院中的发展,她们都十分关心。

    “我是要去的,也有想去的地方。”许清元肯定地回答。

    “是哪里?如果是西北那边我可以说得上话。”邓如玉做过一阵子西北府衙的知府,有一定的人脉关系。

    “汀州附近我也能帮你打通关系。”宁晗也道。

    “看来要麻烦宁大人了。”许清元朝宁晗施行一礼,“我想去汀州府。”

    宁晗挑眉问:“故地重游?”

    许清元笑眯眯地答:“公差而已。”

    本来汀州也不是什么特别富庶的地方,有了宁晗的关系此行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张闻庭不但取得了皇帝的许可,可以随她一起外差,而且还表示可以帮她谋到想要去的地方。

    在听到许清元说出汀州府这个地名的时候,不知为何,许清元总觉得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作为一府长官,临安郡主在年底需要回京述职,公主和许清元两人将她接回来后,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接风宴,本来是最近难得的一件开心事,没想到在郡主归来的第二日,黄老尚书率领二十几个堂上官向皇帝建言献策提出“八条令法”,整个早朝成了他一个人的宣讲之地。

    “八条令法”是指:丁银随田税上缴,由户部负责统计;不再将丁银纳入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内容;设立同县,为县令副职,专由女科生担任;在县、府、省设立法人管理机构,受各级衙门管辖,法人税银由其收取;提高女科生和女官的丁税;提高中央、地方官员的养廉银;蠲除苛捐杂税;鼓励农户开垦荒地,耕十还一。八条令法,条条完备,连实施方法都面面俱到,看起来无懈可击。

    传说当时这八条主张一经宣明,皇帝和朝堂上其他官员愣是沉默了半刻钟,谁也没敢开口,与此相反,黄老尚书的二十几号拥护者声声皆是赞颂,差点闹得皇上下不来台。

    事后不止一个女官私底下说过:“那哪里是上奏谏议,分明是要挟。”

    朝堂与民间息息相关,这种大事不但邸报会写,何况现在有了那么多家报刊。他们生怕大家不知道似的,连续好几期刊登的都是“八条令法”的相关信息,认识字的百姓们都要看看讨论讨论,不认识字的也生怕被落在后面,到处打听消息。

    先不论其他,这八条无一不是对百姓有利的,因此民间百姓对黄老尚书交口称赞,纷纷称其为“明相”,他的声誉一时无两。

    在此事中唯一受到利益损害的女文生群体内部却出现了分化,大多数女秀才和女举人对此都隐隐持支持的态度,许清元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目前女子想要入朝为官,实在是僧多粥少,增设一个同县不算什么,可齐朝几百上千个县,对于女子来说就是骤然多出几百上千个竞争极小的官职。对于考进士无望的人来说,谁能不动心?

    甚至此举还引来底层男考生们的抗议,他们认为对于女子太过优待,不应施行同县制度。

    许清元真是哭笑不得,她也知道不能怪她们,谁都要考虑自己本身的立场和利益得失,不过黄老尚书真是下了一招狠棋,现在发愁的不仅是她们女官,皇帝恐怕也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对于黄老尚书最近地大动作, 临安郡主的态度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之前多次交锋中好像是皇帝占据上风,每每得利, 可是我从小到大在京中十几年, 从未怀疑过黄尚书的手段,在吃了那么多闷亏后,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对于临安的评价, 许清元颇为认同。之前皇帝多是应势而为借力打力,罕见的一次主动反击想要设置监察法司还被黄老尚书给搅黄的彻底。

    “郡主什么时候动身返回任上?”不谈这些糟心事,许清元问了一句返程时间, 但又有些欲言又止,最后才说道,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不当讲。”

    临安郡主将其他人打发下去, 歪头抬眼看着她, 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以前不熟的时候还敢上门来大胆游说,怎么如今反倒磨蹭起来。”

    “此事不同其他, ”许清元抿唇, 小心地提起以前的事情, “跟郡主交给我的木盒子有关。”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等她再开口,临安抱臂往椅背上一靠,说了下去:“交给皇上的证据中虽然涉及许多朝廷重臣,但他们仅仅是下家,真正的始作俑者还没有头绪。你想接着查下去?”

    说完, 临安又神情莫测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怕落得我老师那样的下场?”

    许清元心中一滞,看来乔香梨的事在临安心中是一个迈不过去的槛。不过她还是肯定地点头:“是, 所以我想借郡主的力量一用。”

    “说吧。”

    “我想在外差的时候去您封地上看看。”许清元还没说完, “还有, 请您将一直负责调查囚童一案的人手借派给我。”

    “你要去封地不是问题,我会让管家同你顺路过去,也可以遮一遮别人的眼。但调查案件的那人是我的心腹,跟我在任上,此次没有回京,恐怕不方便。”临安郡主言罢等了一会儿,见对方脸上丝毫不见失望,才意兴阑珊地补充道,“他手下几个办事的可以供你驱使,我会吩咐长史官的,有事你可以联络他。”

    许清元含笑道谢。

    本来年底该是热热闹闹的时候,朝廷也给官员放了假,可是大家的心绪都被朝堂之事牵动,今年还真没几个人真的能安心过。

    内阁一贯是黄老尚书的自留地,法令几乎获得了所有人的支持,少有的中立人员只能保持沉默。

    虽然其他普通朝臣们不敢太过跳脱,然而国子监的学生们却没有太多的政治顾虑,初生牛犊不怕虎,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没有官场经验的他们纯粹凭着一腔热血在为百姓奔走呼号。

    古往今来,学生总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人们无法把审时度势——或者说势利,当成一种基本素养强加在他们身上,社会环境总是希望他们能保有一定的热血和正直,即便他们真的犯错,尤其是群体性的不触犯原则的问题,没人会对他们加以苛责,这也就造成了他们特别敢说敢做的特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民间呼声甚旺,八条令法的实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好在皇上同样在想办法尽力周旋,或者在程序上卡,或者在令法细节上打折扣,总之目的就是想要削弱黄老尚书的声势。

    其中邓如玉、许清元等女官们联合上奏法人由垂直管理机构的建议,皇上顶着压力最终予以采纳,于是也导致他在其他项目上与黄老尚书的较量略输一筹。

    将某些条令单独摘出来评议驳回皇帝不是没想过,可他也深深懂得百姓们教化程度低,只知道这法令对自己有利,根本不会去细考其情的人占了绝大多数,他们一旦听说谁反对八条法令,必会引起民愤,而反驳之人势必要失去民心。

    这项油水补偿也成了无望,皇帝为安抚百官,大幅度提高养廉银,几乎是地方官员俸禄的百倍,此外,中央朝廷还决定把丁税的百分之五作为政绩返入地方衙门。

    表面上一切都很完美,但是唯独女官加税和设立同县的事情被保留了下来。

    女官们奔走呼号但收效甚微。人们认为设立同县后,女科生本来就占尽便宜,提高丁税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印象无法轻易扭转,显然大多数人不会想到此举对女官的弊端——一旦有了同县这条退路,女进士的数量必会骤降。

    许清元并不想一直呆在翰林院中,但是在下一个接替者出现,她不敢轻易离开。此令施行后,以后的形势只会越来越严峻。

    一边考虑这些事,另一边她又帮着公主将抚幼院的管理制度加以完善,抚幼院逐渐步入正轨。不过一个可笑的现象是,院中越是规范,孩子们的生活越有保障,丢弃在抚幼院门口的孩子数量就越多。而其中又以女性弃婴占据绝大多数。

    为杜绝这种情况,不让有些人因为抚幼院的存在而免去他们甩掉亲生女儿的后顾之忧,公主多派人把手院门的同时再度上书皇帝想要借助官府的力量杜绝此类现象的发生。

    这件事倒是跟政治权力斗争不沾边,虽然是公主提出来的,可谁都看得出她是基于一片拳拳爱民之心,以及身为一个母亲推己及人之后的感情发出。

    加上事情演变成这样风气十分恶劣,不论是哪个朝代 ,即便是再重男轻女,上位者也绝对不会想看到男女比例太过失衡。所以没有几个人过多纠结于公主参政的事情,大家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统一意见:朝廷需要介入控制,防止情形愈演愈烈。

    公主终于迈出了自己真正意义上政治生涯的第一步,而能如此顺利,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果不是女官们长久以来的打拼铺垫,以及绝大部分官员的注意力都被黄老尚书的令法吸引转移,公主介入政事不会这么容易被接受的。

    令人欣慰的是,虽然内阁通过了八条令法,但兹事体大,实行起来需要大动干戈,不是一朝一夕能推行改制完毕的,目前除了丁税收归中央这一条,皇帝也希望尽早实施充盈国库,所以已经于年初颁布诏令告知全国外,其他令法还处在针对几个重要问题的扯皮阶段,等到真的施行,恐怕也得过个一年半载的。

    到了五月份,许清元作为第一批次被宣布外差的人,接到了被委任去汀州府担任乡试考官的命令。

    临行之前,她特意去见了一趟佟三娘,对方脸上虽然还带着愁绪,但语气中却含着希望:“之前就差一点了,相信再过不久就能把飞梭给制出来。”

    “尽快。”许清元对她抱有极大的期望。

    能够批量生产消耗极大的布匹,纺织业是轻工业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带来、促进生产力和经济的大跨步发展,对于改变现状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拿着朝廷拨付的不菲程仪,她带上护院和张闻庭踏上行路。本来选择水路是最快最省时间的方式,可是许清元为了去临安的封地上调查事情,却选择跟着礼亲王府的陈管事绕路前行。

    看得出来张闻庭一路上有些兴奋和紧张,许清元不敢耽误正事,为准时赶到汀州,她路上紧赶慢赶,休息的时间竭力缩短,这样才终于赶出大概两三天的空余时间,可以在临安享受食邑的屏海县稍做调查了解。

    屏海县的位置,说得好听点叫中原,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山地崎岖,交通信息闭塞,百姓生活水平落后。不用说跟京城比,跟沿海县比都差了一大截子。

    几人虽然坐的是马车,可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能称之为道路的途径,他们只能断断续续地走了好几个时辰。

    管事来过多次还好,但这可把许清元和张闻庭两个读书人累得够呛。陈管事有几分欠欠地调侃道:“大人是读书人自然娇贵,你这小子怎么也这般弱不禁风,要不要我背你啊?”

    被嘲讽的张闻庭心中吐血,为了遮掩身份,他听从许清元的指示扮作小厮,但本质上还是文人,小时候虽然在府中受欺负,但也没有让他一天跑八百里地这么夸张啊。

    “我,我能坚持。”张闻庭腿是软的,但嘴硬。

    许清元手搭凉棚看远方,又看了看天,问陈管事:“还有多久能到啊?”

    “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吧。”陈管事云淡风轻地说。

    谁知他话一出口,许清元和张闻庭异口同声道:“你一个时辰以前就是这么说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 众人终于抵达屏海县外。奇怪的是,他们刚到就看见大概三十四号人正在城门外一二里地的一片青檀树林里或者砍树、扒树皮, 忙得热火朝天。

    “大人小心。”曲介上前一步, 将许清元护在身后,“这些人手里拿着刀。”

    陈管事鄙视地看了曲介一眼:“砍树当然要拿刀。”

    “好端端的,怎么这么多人在这里砍树, 肯定不正常。”曲介坚持己见。

    “青檀树皮好像是制作宣纸的材料吧?”许清元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边的百姓倒是颇感兴趣的模样,“屏海的宣纸有名头的, 他们此举也很正常。”

    听完许清元的解释,曲介才肯退下。陈管事赞服道:“大人真是博学, 小的还是来过后才知道这回事的呢。这屏海县山路崎岖,土壤贫瘠, 地不好种, 倒是青檀树长得好,这块地归入郡主名下后, 郡主派我来过几次才发现了这个长处, 便扶持本地造纸行当, 县城里的王家、钱家,楚家都从事此业,如今屏海的宣纸在各地也有了些名气。”

    反正太阳还没落山,也不差一时半会儿,许清元走到那边忙碌着的百姓附近, 在一个坐在地上正在剥树皮的中年妇女面前蹲下。在妇女看向自己的时候笑着问:“大嫂,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大嫂见她虽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 但浑身气派不凡, 身后还跟着一串男人, 皆听命于她的样子,方才她们在那边说话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

    她有点防备地看着她,不敢说话。许清元干脆一撩裙子坐在她对面,拿出最和善的表情问:“我们是来找亲戚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找您问两句。”

    “你亲戚姓什么?”大嫂见她没架子,态度软化下来。

    “哦,”许清元像是在思考一般抬头看了一眼天边,说道,“我知道他在屏海干的是造纸的营生,应当是姓王?因为是远房亲戚,所以可能记得不太清楚。”

    “是他们家啊。”见她说的信息跟事实情况对的上,大嫂明显放下戒心,“姑娘你进城一直往东走,走到头最大的那间宅子就是。”

    “是吗,那多谢嫂子了。对了,我还有些事想向您打听下。”许清元笑问。

    从大嫂的口中,许清元得知了屏海县的基本情况。

    此处地形崎岖,到处都是奇峰、石林,根据一路上看到的情况和陈管事、大嫂的描述,屏海县应该是喀斯特地貌。这里本来是个非常贫穷落后的地方,山高皇帝远,县官一言堂,百姓苦不堪言。

    后来这里被皇帝划给郡主作为她的封地,享受税收食邑。礼亲王府产业庞大,也不缺这一茬收入,郡主把能免的税都免的干干净净,还帮助当地百姓想到了发展造纸业的出路。

    当许清元问起丁税的时候,大嫂有些得意地说:“哦,我知道,今年朝廷不是把丁税降了吗?我们这边啊,郡主早就免了,因为地少,连田赋也不用交呢。仰赖郡主的恩德,要说这台坝十府,我们这里过得是数一数二的好。”

    陈管事背挺得笔直,作为亲王府的人,他与有荣焉。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许大人听完大嫂的话后一脸思索,但为了赶在天黑前进城休息,几人都没了多余力气纠结。

    陈管事一亮明身份,守城的士兵立刻放行,还要去通知县令,陈管事说只是照常来看看情况,不用惊动。

    城内的情况比许清元想象中要好一些,过路百姓的脸上带着对生活的美好希望,忙碌却含着生机。而且一路走来,她发现城中五岁以下的小孩子特别的多。

    略微一思考,许清元便明白这是免去丁税带来的人口激增。

    虽然陈管事是那么说,但是他可是郡主的人,来屏海就跟钦差大臣到地方上一样,县令不可能不出面的。

    几人还没找到落脚之处,就有县丞带着好几个官吏迎接众人。陈管事见县丞有意无意地瞥向许清元,他便说那是郡主的一位举人朋友,郡主派自己带她出来散心。

    半真半假,这件事就这么遮掩了过去,晚饭时县令亲自出面接待不说,还安排几人住专门招待公务官员的传舍。

    临回房间休息的时候,张闻庭出口问许清元:“老师与郡主交好,陈管事也不会蒙蔽您,您怎么还是要问那个大嫂那些常识?”

    “他们才是在这里过日子的人,政策再好,施行也不一定毫无问题,再说一件事情总有两面性,终归要看实际效果的。”许清元简单解答完毕,与他分别后回房好好睡了一觉。

    一路奔波的疲劳让她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出来时发现陈管事已经在摆筷子准备早膳,张闻庭揉着眼睛靠在墙上打哈欠。

    许清元招呼几人坐下来,大家一起吃了顿饱饭。她没有回房继续休息,而是出了传舍打算去外面逛逛。

    张闻庭硬撑着瞌睡跟了出来,曲介等两个人跟随保护,陈管事充当“导游”。

    本地的造纸行业确实发达,许清元才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一路上却看到过不止四五家纸铺门头。

    今日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好多百姓都往一个方向走去,陈管事实施解释道:“今天十五,他们要去郡主祠拜郡主去。”

    “郡主祠?”张闻庭疑惑,“是临安郡主吗?”

    “哦,是这么回事。”陈管事边走边把郡主祠的来由向他们讲述。

    原来百姓感念郡主的恩德,想要为她建祠,以表尊敬,郡主收到消息后,只说屏海穷困,百姓生活不容易,不宜大兴土木,与其搞这些面子工程,不如省下钱来多屯粮,以防灾年难过。

    百姓们知道此事后,更是感激不已,便自发地将一处废弃庙宇打扫干净,聚集在此跪拜祈福。渐渐的,无人祠名头传开,来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成为屏海有名的去处,而大家也都知道无人祠的别称就是郡主祠。

    陈管事意思是难得来一趟屏海最好去祠中看看,但许清元时间紧张没有过去,而是上了马车准备去一趟王家村。

    颠簸半个多时辰后,终于看见了王家村的村碑,而更令人注意的是,此刻大概有几百个人正在那边排着队,不知在干什么。

    跳下车,许清元快步走过去,发现这里之所以凑了这么多人,是因为王家的造纸作坊正在招帮工。

    许清元跟排队的人搭了几句话,百姓们的态度都很热切。

    “王家给钱爽快,活比搬货轻快多了。”

    “是啊,我表姐也在里面干活,她一个月都有一两钱银子呢,比之前还高。”

    “你不知道啊,王家现在是那个……对,法人,跟以前不一样啦,挣得多,所以工钱才涨了。”

    “幸好咱们都是这附近村子的,王家都可着本村附近的人先收,姑娘你要是别地儿来的,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许清元笑笑没说话。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村里转悠了一圈。陈管事好像明白她要体验生活的用意,主动介绍道:“郡主还给百姓请了大夫呢,每三个村就有一个郎中,百姓们只用付药钱。”

    “带我去看看。”许清元闻言心中一动,忙道。

    几人来到距离王家村最近的魏郎中家,这里果然有许多百姓前来就医。进门之时,她们恰好遇上一个老人正处在弥留之际,便静静站在门口看着老人跟家里人们道别。

    “别哭,我都七十九了,古往今来,不论皇帝宰相还是大将军,总有这么一天。要放在以前,我也撑不到今日,多亏郡主和魏郎中让我看得上病。我没什么不甘的,你们好好过,和和气气的,我在地下也安心。”老妪握着孩子们的手,虚弱地说完,缓缓闭上了浑浊的眼睛。

    守在床边的几个家属脸上非常悲伤,但却没有悔恨。

    陈管事向魏郎中表明身份后,郎中说虽然有很多人付不起药钱,但实际上他还是会治疗的,只是哪怕是暂时赊欠也要收取费用。因为郡主说过,如果百姓不需要花一分钱,怕他们会躺在这些过度保障上不肯上进。

    在郎中家待了整整一天,许清元从屏海的底层百姓口中获得了许多信息。

    因为人头税被取消,大家在生育上不再瞻前顾后,同时赋税减少和工作机会的增加使百姓更加富足。

    一个百姓对许清元说:“现在比起以前好过太多,这样的日子想都不敢想。以前那是啥样啊,万一再摊上个隔壁段县令那样的……”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嘴,忙讪笑两声,拿上魏大夫抓的药转身就走。

    “段县令是谁?”许清元疑问,屏海的县令分明姓谢的。

    这事陈管事都不太清楚,还是魏大夫叹着气解答道:“是旁边宁深县的县令,他为人严苛些,所以下面的百姓就……”

    许清元若有所思。第二天启程的时候,她特意吩咐:“去宁深县下面最近的村子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马车行了大半天赶到距离屏海最近的宁深县的一个叫做金牛村的地方。在马车里, 许清元拿出一本自己特制的小本子和炭笔,将它们交给了有些不明所以的张闻庭手中。

    几人一下马车, 许清元就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鼻子。

    张闻庭也是如此反应, 他看向陈管事问:“这里怎么如此难闻?”

    陈管事两手一摊:“我也是头一回来这儿,不清楚。”

    还是曲介抽动两下鼻子分辨出气味来:“好像是粪味儿,怕不是有人在附近施肥, 大人我们先离开此地吧。”

    “那说不准有人在。”许清元捂着鼻子朝四周环顾一眼,果然发现东边一个农夫正在给土地施肥。

    明明那边的气味更加浓厚,但是许清元就像闻不见般,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农夫那边走去,其余几人只得跟上。

    这块算是山地, 地形不算平坦,本不适合种植, 但是那个中年农夫还是勤勤恳恳, 尽职尽责地精心伺候着每一块庄稼地。许清元细心地注意到,这附近农田面积颇大, 然而除了这一个农夫之外没有第二个劳作者。

    许清元及至他面前, 敏锐地发现农夫的脚有些跛, 但她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扮成过路人问路,在问完路后许清元又似闲打牙般聊道:“大哥,这块地这么大,都是您家的吗?”

    农夫“啊”地回了一声:“不是, 朝廷不是说荒地开十还一吗?我家里穷,没多少地, 再不开垦点, 连丁税都交不起了。”

    如今丁税削减许多, 难道对贫民来说依然十分沉重?许清元觉得不对劲,她跟张闻庭对视一眼,张闻庭也跟她有着同样的疑惑。

    接收到许清元的眼神指示,张闻庭开口问:“这里丁税多少呀老大哥?”

    那农夫嘴里说出一个数字,把眼前几人都惊了一跳。

    宁深县满十五岁不足六十岁的劳力,每人要交足足二百文钱的人丁税。据许清元了解,在新丁税政策实施之前,即便是最富庶的沿海省份,人丁税不过一百二十左右,怎么改革后,在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丁税居然还多出这么多呢?

    这下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张闻庭继续问:“老大哥,你们这的税怎么这么高啊?”

    “哎,是啊,去年还是一百钱的,今年开年突然说要把麻衣税、进城税啥的都除了,垦荒还能占地儿,大家正高兴呢,谁想到县太爷那边又说人头税得多收,可谁也没想到一下子多收了一倍。哎,为了到时候还能有口饭吃,只能挣命。”大哥把两手搭在立起来的锄头一端,叹气道。

    辞别了农夫大哥,几人又朝着村内走去,许清元走在最后,她回身望着那个农夫,他已经深深弯下了腰,仿佛怎么也直不起来似的。

    “闻庭,”许清元喊正走在前面的人一声,对方应声转过头来,“注意全部记下来。”

    张闻庭终于反应过来,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完成任务。

    村里的情况更让人瞠目结舌,村口一颗几百年的大榕树下,十几个行将就木的衣衫不整的老人家正在熬大锅饭,许清元凑过去一看,里面只有薄薄的一个锅底的面粉,上面飘着些野菜,只能勉强称之为汤。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饭菜。

    这次不用许清元嘱咐,张闻庭自己就知道问。从这些老人的口中,他们了解了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

    宁深县的段县令征用民力扩建县衙,还要在县城内建一所高楼用以高瞻观光,几乎把附近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征了个干干净净。

    如果进村时遇到的那个农夫没有跛脚,恐怕也早就被征做力役了。

    老人们还说干完这一项,还得去给县老爷一家盖家庙,徭役时间要到达两个多月,没有多少功夫种地,今年的收成又不容乐观。

    “岂有此理!”张闻庭冷着脸寒声低骂,“明明徭役一人一年只有二十天而已,这个段县令居然这么猖狂。”

    许清元又在村里逛了一会,基本确定了一件:村民根本不知道朝廷关于丁税的最新规定。或者说段县令根本没让他们知道,为了在应付朝廷的情况下中饱私囊,他不惜将丁税加倍,压榨百姓。更不用说其他种种过分行径,简直没有把百姓当成人看。

    临走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沉默。出了宁深县地界,陈管事就要与他们告别回京去,许清元与他分别的时候,交给他一封信。

    “烦您将信交给大理寺晋晴波晋主簿。”

    陈管事答允一定送到后,几人分别。许清元坐着马车到达府城后顺着官路大道到了可以走水路的码头,搭上可以直接到汀州府的船只,从水路再次出发。

    或许是见识过宁深县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热的情况,张闻庭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他在房间憋了两天,本以为其他人也跟他一样难受,可没想到等他饿的出来吃饭的时候,却见到许清元正端坐在饭桌前,吃得津津有味,曲介和葛高池甚至还喝着一杯小酒。

    他板着脸坐在许清元对面,对方却招呼道:“这红烧鱼做的真是一绝,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张闻庭拿起筷子,想夹点吃,但是又想起金牛村的老人们的饭食,就有些难以下咽。

    看他放下筷子,许清元抬眸看他一眼:“有话就说。”

    “在宁深的时候,您为什么不亮明身份,把那个段县令绳之以法?”他脸上有不解也有不服气,“我要给他们留下点钱,您怎么也不让呢?”

    “你先冷静。”许清元也放下筷子,直视着他,“我是来干什么的?擅自去其他地方本来就说不过去,还上赶着给别人递把柄?到时候他没被处置,我就要先被绳之以法了。”

    这话是实话,张闻庭没得反驳,但他还是对后面许清元阻止他给钱的事放不下。

    “不让你拿钱,是因为治标不治本。”许清元见他低下头去,自己便继续拿起筷子吃饭,“现状并没有任何改变,给绝望的人短暂的希望,说不定还会害了他们。”

    张闻庭是个聪明孩子,他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怀着希望问:“那您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吧?”

    得到许清元肯定的答复后,他才乖乖坐正吃起饭来。

    许清元这一路是履行公差,不需要躲躲藏藏,反而需要做给大家看,证明她的行程时间,因此上船的时候许清元就亮明过官身。因为载她可以免去过钞关的费用,甚至引起两家船争抢的局面。

    当然考虑到行程问题,许清元选择了直达的一艘,连船费都不用付,直接被掌舵人安排到最好的一间房间。

    这天中午船在钞关被查住,许清元拿出自己的腰牌交给曲介,曲介拿出去准备给榷使核验。

    一般路过钞关的时候,掌舵或者船长们都要狠狠受一顿气,但是掌舵知道自己船上有朝廷命官在,精气神大不同,还敢跟榷使称兄道弟的。榷使睨着他,懒得搭理。他也是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能拿出官员的腰牌,如果是个小官小吏的,榷使还打算挑刺一番。

    但等到曲介一亮明许清元的腰牌,榷使们看清上面写着的翰林院三个字,先晕了一下,哪里还敢给人家找不痛快,忙双手把腰牌归还过去,殷勤地跟曲介道:“小哥,许翰林这是要出公差啊?”

    曲介点点头,按照许清元吩咐的一板一眼道:“我家大人受皇命前去汀州府担任乡试主考官,你等若检验无误,就快放行吧,不要耽误时间。”

    榷使忙挥着手臂道:“是是是,快,快让许大人的船过去,耽误正事可不得了。”

    其实之前掌舵人也只知道许清元是官身,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官,眼下才从榷使口中知道她居然是翰林院的京官,还是要去担任乡试的考官,这可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大的官,简直是文曲星下凡般的存在。

    过钞关的时候不少人都听见了这边的对话,船上有个女翰林,那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临近秋闱,本来就有许多考生去各地赶考,这一得知船上有个六元翰林,个个都打起了拜师的主意。

    接下来这几天许清元几乎就没有安生过,虽然有曲介两人守卫,没有人敢来房间找她,但是此外的花样可真是不胜枚举。

    这天晚上许清元正要睡觉,突然听见外面葛高池惊怒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大人已经睡下,你快走吧。”

    因为实在太困,许清元以为葛高池会把外面的情况处理好,谁料到第二天起来,她一推开门,外面居然还跪着一个学生,那人甚至一见她的面就开始磕头想要拜师。

    她瞪了葛高池一眼,葛高池摸摸脑袋,小声道:“小的赶他,他又回来,这船上也不好动武……”

    除了守门的,还有在许清元吃饭的时候故意展露自己才华的、攀关系的、蹭张闻庭的课听的,总是一路上就没有安生的时候。

    在六月底,许清元终于到了汀州府,踏上码头,看着这熟悉的地方,她终于有了一丝重回故土的欣喜。

    然而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就被眼前站着的几十个一身官服的官员围了上来。

    “您就是许翰林吧,下官汀州府知府杨秀林,特来迎接,您一路上可还顺利?”为首的官员上来朝她行礼,态度恭敬地关心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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