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站在杨知府旁边的孙翰林也向她行礼道:“许大人, 路上可有什么意外,怎么到的有些晚?”

    本次汀州府的主副考官就是许清元和孙启发两个人, 孙编修也是走的水路, 却已经先到一两天,故有此问。

    许清元笑着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张闻庭来, 孙编修眼神一闪,自然以为是许清元带着张闻庭耽搁了时间,也就没有多问, 还遮掩道:“想来是这几天船只太多,所以延误了。”

    杨知府捻着胡须笑道:“两位考官路途辛苦, 下官已经在府中备下宴会,权当作给两位大人接风洗尘吧。许大人、孙大人, 请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 诸位大人,一起吧。”许清元笑着伸手做出请的手势, 众人将她和孙翰林拥在中心, 一路去了汀州府。

    宴会期间, 许清元还提起曾经在汀州住过一段时间的话,其他人纷纷附会。

    “那许大人可以算是半个汀州人了。”杨知府笑着说,“大人要不要去现在的通判府看看?”

    许清元确实有些意动,但现在还不能过去,因为她晚到了一两天, 再因为个人原因拖后乡试筹备时间实在不太好,便说:“还是先锁院吧, 等乡试了结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皆赞她尽忠职守。

    这顿接风宴大概来了上百个官吏, 除了府衙外,学政诸官也是尽数到场。虽然从官阶上来说许清元和孙翰林还不如知府官职大,但他们是奉皇命下来各地监考,身份地位某种程度上相当于钦差大臣,因此杨知府在她们面前也只能自称下官。

    这么多人一直吃到天大黑,临散场的时候,包括杨知府在内的官员纷纷奉上各种“冰敬”、“炭敬”等等,其实就是辛苦费,一种对考官的孝敬。

    其实从京城动身之前,许清元早已经从户部支取了本次程仪也就是路费,数额足足有两千两。再加上方才众人的孝敬,目前为止收获大概也有五千多两,更不要说后面成绩发布后,取中的考生还会送上不菲的贽仪,一趟就净赚几千两,不怪乎外差如此招人稀罕。

    许清元眼中闪烁着穷人乍富的喜悦,张闻庭害怕出问题,她却摇头道:“不收才会出问题,在没有绝对的权势之前,和光同尘也是自保的手段。”

    “明日我就要锁院研究乡试考题了,你带着曲介两人从外面住吧。”许清元拿出几锭银子交给张闻庭,“记得在周围多逛逛,也是出来长长见识。”

    “好。”张闻庭依言收下银子。

    乡试考官分为内外帘考官,像是许清元和孙翰林及内提调、内监视试等人是内帘官,主要职责是出题、阅卷,而监临、外提调、外监、受卷、弥封等人负责考场事务的被称之为内帘官。

    虽然许清元不用在外监场,但整个乡试的负责人都是她,万一出现科举舞弊的事故,也要治她失察之罪,所以锁院后许清元强调的第一点不是科举考试的内容,而是程序问题。

    主考官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责任,她是在为国家选贤任能,绝对不可以让人滥竽充数,一旦被查出考生不合格,那她不但声誉有损,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因此许清元充分利用个人监督、上下环节监督等办法,鼓励内外帘官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劲一定要及时禀告,即便误告也不处罚,如果核查确实存在舞弊情形,举报者论功行赏,违法者狠狠处之。

    本来因为她的性别和穷翰林身份看轻她的人,在听到她的一番讲话后,也都忍不住内心点头,感叹不愧是力压二百多个进士的状元,不是只会读书的草包。

    将各个环节仔细核对过后,许清元才组织副考官、同考官、本地大儒联合斟酌乡试题目。虽然这个环节一般以主、副考官的意见为主,但是许清元却绝不托大,她将考官们分为三拨人,第一拨人负责帖经、墨义,第二拨人负责试贴诗和诏、告、表、判语,第三拨人负责五道策论题目。

    她要求每组各个考官每人都要拿出起码三道题目,然后将组内题目汇总起来,组内讨论后再提交主、副考官,大家一起决定最终考题。

    其他同考官们对于许清元这位主考官的事迹早已有所了解,做好了本次考题大规模出现判语和律法策论的准备,没想到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他们发现许清元并没有格外注重于法律的考察。

    最终定下来的试贴诗是一副图画:一个农民在种地,一个儒士在旁边埋头读书,一个商人拉货从旁边路过。

    这幅图有多种理解,全看考生们诗句是否紧扣自己理解的主题并进行加深,许清元并不给出唯一的标准答案。

    第二场的题目最终拟定的是诏、告、表各一篇,没有判语。

    经过所有考官轮番考量,几次推翻重选,十几天后,最终选定的五道策论题分别为:

    第一题:“岁终,各地赋籍上汇户部,以定税银。”

    第二题:“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悦以使人,人忘其劳。”[注]

    第三题:“寒冬,某地地动,人、物皆损,何以应对。”

    第四题:“汀州百姓数万,何以建一人口相若之府?”

    第五题:“丞相,古官职,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注2]

    五道题出完,前面四道虽然涉及各个方面,但特征明显就是重实践轻理论,对于整日埋头苦读圣贤书的考生们来说算是偏、难题。而最后这道题就让其他人不得不猜疑许清元是否有所藏私了。

    孙翰林隐晦地向她提醒过这样影射时事不太好,许清元却反问:“既考时事,为何避而不谈大事?”

    “如果上面责怪下来也有我担着,”许清元复低下头继续核审乡试考题,“孙大人若实在担心,我便把查舞弊那档子事给你,到时候你只管说不曾接触考试出题,也能挡挡灾。”

    孙大人憋得脸通红:“下官是一片好心!”

    “我也是。”许清元答完不再言语,孙翰林一甩手气呼呼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在城中客栈住宿的张闻庭没有一天不出去,但却不是每次都带着曲介两人。

    因为锁院之前许清元嘱咐过面子上一切都要听张闻庭的,但也要保证他的安全,两个护卫也就没有非得跟着,而是选择了暗中保护。

    城中学子们已经收到了主、副考官的消息,书店中许清元和孙翰林两人的书被抢购一空,他们认为许清元出版过两部律法书全国闻名,这样的考官出题范围总是会更加明确一点,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们必须要转移学习重点到律法和判语上才能取得好成绩。

    茶馆内,一桌四个男秀才正在品茶聊天。

    “许大人当初一本商论天下识,朝廷为此设立法人司,我看这次策论题目一定不少跟法人有关。”

    “再怎么说那也是许郎中和许翰林合著的,哪赶得上后来许翰林自己讲的知识产权呢?”

    “你们有所不知,除了这两本之外,我还听在京中的亲戚说,她当初讲的民间借贷可是革新了各地官衙关于借贷的审法,这一块也不能忽视。”

    “这到底是考儒学还是考律法啊,之前谁能猜到是她来监考,我律法学的最烂了。”

    张闻庭静默地坐在一角茶桌边,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他放下茶杯,准备起身走人,在等小二结账的时候,却听见旁边桌子有个身穿墨兰衫裙的女秀才出言否定道:“不是这样的。”

    那桌男考生看向她后,她断然地说:“许大人看似注重律法,实则其提出的律法皆是为民生考虑,所以依我之见,这次乡试所考题目不会囿于书本,考生应当多注重实际才对路。”

    “此话不通,律法不就是用的吗,当然贴近实百姓,但其中蕴藏的律法逻辑却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掌握的,这才是许大人考察的重点。”

    女子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不必多费口舌争辩,到时候上了考场一看便知。”

    “你!”男考生站起来想要追着走出茶馆的女子理论,却被朋友拽住了手臂,只得气道,“头发长见识短。”

    结过帐,张闻庭出来追上那名女子,搭话:“姑娘留步,在下姓张,去年刚通过的院试,对于您方才的话很有感触,不止可否赏光一叙。”

    女子挺直着背转过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虽然觉得他说的是真心的,但还是摇头道:“我不便与男考生过从甚密,抱歉。”

    张闻庭看着她的背影,浅笑一下,转身回了客栈。

    曲介见到他回来后松了口气,目送张闻庭上楼回了房间,半刻钟后,葛高池才从外面进来,两人互通完消息,觉得没有什么异常,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葛高池起来,去敲了敲张闻庭的房门想要叫他起床,可无论怎么敲都没有人回应,他慢慢推开门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忙去找曲介,却发现同伴也已经没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注]:出自《齐民要术》

    [注2]:出自《汉书》有改动。

    第122章

    乡试正式开考。

    第一场题目除了试贴诗有些难度之外还算中规中矩, 学生对于试贴诗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有人提出或许这道题目的答案并不唯一, 可这样就更能分出好坏优劣。有些时候立意选的好, 确实事半功倍。

    好在第一场考试没有人作弊,这也是题目类型的缘故,要是连帖经墨义和试贴诗都写不出个大概来, 实在没必要铤而走险。

    许清元虽然不必监考,也不能外出,但却牢牢关心着每个流程, 她自己也是乡试监督的一环。

    到第二场考试完毕后,考生们就没这么轻松了, 因为主考官是许清元,所以他们这段时间基本都在集中复习律法和判语, 谁知道考试中一个判语题目都没出。众人失望的同时, 也有人揣测是不是许清元太过软弱,所以她的考题没有得到其他考官的认同, 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稳妥不出错的题目。

    这些人自觉得已经窥见天机, 连忙调整复习策略, 把第三场考试策论的重点放在四书五经中的理论上。其他人就算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也满以为这位许翰林会出很多律例题目,一头扎进相关书籍中复习的昏天黑地。

    然而等到上了考场,众考生一见那五道策论题目,绝大多数人都傻了眼。虽然考试过程中不允许考生交头接耳, 可是众人的叹息却此起彼伏,从口中一直落到心上。

    考察丁银的第一题还算好答, 毕竟是今年的“热点”问题, 之前就有许多人预测会考到, 汀州也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考到的府。

    第二题的题干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有句“欲善其事先利其器”的成语在,出处大部分人也答得上来,就是不知道把此句话作为题目的话应该如何作答。这位许翰林究竟是考表面意思还是要拔高立意,这是一个问题。好在如今许清元自己倒是不用再受这个罪了。

    其实有心的考生很容易发现,第三、第四道题目考察的完全是实务问题,在第二题的判断上自然也会倾向于从改良农业甚至其他手工业的工具方向解答。只不过这部分知识真的非常冷僻,学生们都是十年寒窗不事生产的文弱学子,除了农家子外很少有人真的关注农业,更不用说被他们视为“贱业”的手工行业。

    许清元此举就是想影响考生们原本的固有思想,放下对行业的偏见,让他们知道技艺、技术改革的重要性。

    后面的第三、四道题目是考察考生们作为一个管理者的素质,看他们考虑的是否正确、全面、细致。

    前面这些题目再难总还是有人偶有涉猎甚至胸有成竹的,但是最后一道题着实让人难以下笔。

    大家都是读书人,对朝堂中的事情比普通老百姓更为关注,谁不明白黄老尚书如今声势正旺,立相一事既有同党暗中推动,也有百姓们发自内心的支持。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十分违逆。可是许翰林是女官,和皇帝同处一条船上,这一点就决定了她不可能真的希望黄老尚书成为丞相。

    但是男考生们自己肯定是站在黄老尚书一方的,乡试当前,他们面临着信仰和前途的抉择。

    虽然嘴硬,但在这种情况之下,绝大部分人都会屈从于现实的威压。男考生们一个个带着忍辱负重的表情,艰难地一笔一划写下违心的策论文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强迫他们干什么似的。

    考生之中,有一个叫做房平乐的女子,她凝视着最后一道题目久久不肯下笔。

    她没有见过许翰林本人,不知道她的脾气性格,就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房平乐也觉得对方必定是反对黄老尚书坐上丞相之位的,可是她思来想去,觉得从百官们的角度来说,这件事并不一定是坏事。

    考科举的没有不在乎成绩的,房平乐也是如此,她家中贫苦,是父母顶着上面几房的压力供她读书。之前考出过一个秀才算是狠狠扬眉吐气一番,但是秀才也并不多么值钱,家里人希望她努努力考个举人出来,一家子就能改换门庭,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

    房平乐的背后是全家十几年的付出,她不应该只考虑自己。

    一直被安放在桌上的毛笔被人轻轻拿起,蘸饱墨水。房平乐闭了闭眼睛,在考卷上奋笔疾书起来。

    在贡院中的考生们绞尽脑汁为前途拼搏的时候,曲介正在谨慎地执行许清元暗中交代给他的任务。

    那天早晨他醒得很早,悄悄守在楼下,不久就看到张闻庭从房门出来,避着人雇了一辆马车,往城外走去。

    曲介一路跟在他们身后到达了一个小村庄中。张闻庭遮遮掩掩地走进村中一户大户人家的宅中,曲介不方便继续探查,想在附近找几个人问问这户人家的名姓,却不见任何村民经过。

    他在远处蹲守一刻钟后,才有一个小女孩提着篮子瑟瑟发抖的路过这里。

    曲介连哄带骗终于从小姑娘口中了解到了关于这户人家的一些“传说”。

    “吴家是我们青河村最有钱的人家。”九岁多的小女孩紧紧地捏着曲介给她的三枚铜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我娘说他们家造孽,拐别人家的小孩子,所以吴家的小孩子都死了。娘让我千万不要经过这里,但是我上午割草走的远,又急着回家,才路过他们门前的。”

    “爹还说别看他们现在明面上做的是猪肉生意,实际上还在继续诱拐小孩。如果只是把孩子们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小厮还不至于这么‘损阴德’,但是他们……”小女孩悄悄附耳在曲介耳边,说:“吴家还吃小孩呢!柳大牛的妹妹就是被他们家吃的,柳大娘现在都疯了!”

    曲介皱着眉蹲在树后面想了半晌,不明白这些信息的作用,但他牢牢记了下来,准备学给自家大人听。

    放小女孩走后又过了两刻钟,张闻庭才从吴家出来。

    接下来半个月,张闻庭陆陆续续又来过几次,他并不是每次都会去吴家,也曾多次去另一户农家呆过很久。

    张闻庭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送进了吴家,而这一天恰好是乡试放榜的前一天。

    如果曲介没有认错,那个男孩子就是柳家大牛。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虽然第一场考试没有作弊的, 但是后面两场还真的被外帘官捉到过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汀州大户白家的小公子,他找了枪手替代自己考试, 最终被揪出来的时候替考者吓得尿了裤子, 白小公子的功名也就此作废。

    另外一个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作弊的方法十分恶心,竟然将夹带藏在差役搜查不到的地方, 若不是他自己紧张把纸条遗落在茅房,估计真不好查。

    考生们所答试卷以墨笔书写,为“墨卷”, 交卷后由专门的官吏弥封编号,再用朱笔抄录、校对, 无误后,外帘官将其交由内帘官阅卷。

    汀州的阅卷人包括正副考官各一位以及八名同考官。内帘阅卷人每人单独一间房进行统一阅卷, 这样做也落实了责任到人, 万一到时候查出作弊,那个阅卷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可是万千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交出的答卷, 考官们时间紧任务重, 既要打分公允不能出错, 又要赶在放榜日前处理完,这几天考生们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但是阅卷人却日日睁眼就要面对朱卷,一直看到晚间点上蜡烛还不能休息。

    此外,考官要对每一份卷子下批语, 即便是考生作的狗屁不通的文章亦如是。如果胆敢随便点评糊弄了事,事后还会被朝廷责罚。加上眼下又是八月, 天气炎热, 虽然考官的房间肯定比号舍好得多, 但阅卷仍旧是一件十分难熬的事情。年纪大点的考官甚至会出现累到双眼模糊,中暑不起的情况。

    这些同考官们在阅卷过程中会把自己认为合格的卷子推荐给主副考官,即“荐卷”,连同考官这一关都没能被选中的,便被称之为“落卷”。但并不是说这些考生就一定落榜,按照常例,一般最后根据名额等因素,考官们会在落卷中“搜遗”,或许其中真的有沧海遗珠。

    考生们考了多久,许清元等人就批了多久的卷子,甚至考生们出了贡院,她们还在加班加点。许清元心中暗道:当这个主考官,派头倒是挺足的,心累也是真心累。

    她看着其他考官的荐卷,经过一轮筛查以后,送到她面前的考卷水平已经算是十分不错,她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关于策论第五道题目,荐卷上的答案几乎全是不支持黄尚书成为丞相的。

    “有趣,”望着已经漆黑的天色,许清元搁置下毛笔,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明明占据绝大多数的还是男考生,居然没几个人敢说真心话。”

    即便有,也是隐晦不明的支持,或者干脆避而不谈当朝时事,论讲起古史来。

    经过日以继夜的阅卷,主考官许清元、副考官孙翰林以及其他同考官选中了七十一份试卷。对于这七十一份试卷,许清元只是明确地感觉到这些考生水平很不错,中举肯定没问题,但是她却迟迟不能定下解元的人选。

    其实纠结这么久也就代表着他们之中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存在,许清元本来想趁这个机会找点好苗子培养培养的,可是目前来说实在没有特别入她眼的人。

    到最后“搜遗”环节的时候阅卷工作已经差不多到了尾声。同考官们漫不经心地在堆成小山的落卷中挑挑拣拣,大多数人只会看看别人的点评,根本不会自己亲自去读一遍考生的文章,也无怪乎出现这种情况,实在是这么多天,这么多篇文章看下来,是个人都得看吐了。

    反而是许清元没有参与大家的闲谈讨论,一个人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考卷面前,一份一份又一份,看的无比认真仔细。

    她在找一份“大逆不道”的言论,找一种能让她眼前一亮的思想。

    因策论题目对她抱有成见的孙翰林,想到许清元虽然是第一次出任主考官,甚至是第一次出任考官,就能把整个乡试过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但没有出过乱子,甚至在处理作弊事件时也几乎没有惊动太多人,这次乡试实在可堪本省历年乡试的表率。孙翰林看着许清元沉静仔细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她的才能。

    主考官还没休息,其他人怎么能偷懒?孙翰林依样画葫芦在考卷面前坐下,细看遗卷。其他人见主副考官都如此,虽然眼睛都快看瞎了,也得认真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月上柳梢,繁星缀满天空。同考官们已经陆陆续续回房休息,许清元打开门户,不顾形象地盘坐在地上看着卷子。

    “大人,今天先休息吧,明日再看也来得及。”孙翰林从凳子上起身,舒展浑身筋骨,看着大有通宵审卷之势的许清元劝阻道。

    “嗯。”许清元嘴上是这么应答的,但人却根本没挪窝。

    孙翰林无奈地将自己看过的考卷整理好,就在他准备离开之时,突然听到对面许清元激动的声音。

    “终于被我找到了!”许清元双手紧紧攥着一份考卷,“功夫不负苦心人啊。”

    “大人是找到合格的遗卷了?”孙翰林并不觉得这事有何稀奇的,几千份考卷,考官们有所遗漏十分正常。

    “啊?”许清元愣了一下,忙抬高声音掩饰,“对,哈哈,天不早了,走走走,封门吧。”

    当第二日许清元说昨天取中了一份考卷,觉得写的不错,想要把她排在第六十八名的时候,即便其他同考官连看都还没看过卷子,但人人都顺服极了。

    许清元可是主考官,在这里她最大,就算她要把第七十一,哦不,现在是第七十二名改成第一名,大家也只能服从。更何况不过是一个末流的举人名额,就算是皇帝现在在场,那也得依着她没说的。

    大部分考官只是接过那张被挑出来的卷子粗略看了一眼,说不定连试贴诗都没读完呢,就一个劲儿地夸许清元眼光锐利,慧眼识人。

    只有少数几个人在看到那名考生所作的策论后微微惊讶,但他们都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

    在万千学子和上百名身心俱疲的官吏的期待下,放榜日终于来临。

    放榜这一天,房平乐被自家祖父祖母、大伯大娘、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从家中推出来,一家人像是要去赶集般进了省城,来到布政使司衙门前。

    “这孩子,怎么考完试这么垂头丧气的,不出榜谁也不知道考的如何,我家女儿学问这么好,夫子回回夸奖,一定没问题的。”房平乐的母亲一边仰着头看向张贴榜纸的影壁,一边关注着女儿的神情,“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放榜?”

    房平乐长叹一声,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对她寄予满满期望的家人解释,可是她知道自己大约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

    不久后,士兵们将榜纸贴好,人群瞬间往前面涌去,房平乐听着大家口中议论的名字,根本没有自己,心中虽然早就有准备,但还是十分痛苦。

    家里其他人并不识字,他们坚守在原地不肯离去,非要让房平乐亲眼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可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

    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至少应该给家里人一个交代。房平乐这样想着,在人群稍微散开后,慢慢挪到前排,咬着牙从第一个看起,一直看到第五十多名都没有自己。

    她强忍泪水,口中轻轻念出中榜者的考舍号和名字,家中其他人听了这么久没听到她的名字,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其他房的人沉不住气当下就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不过很快就被祖父母给眼神制止了。

    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人注意到房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念声。

    最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房母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轻声安慰:“没关系,你还年轻,还能再考。”

    大伯一家气不打一处来:“再考?咱家又不是大财主,哪有那么多闲饭养活闲人?”

    父母为房平乐与大伯一家据理力争起来,说她考中秀才后的好处全家谁没沾过。两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连老人都压服不住的时候,众人只听得房平乐说道:“别吵了,我中了。”

    “使了那么多钱,还考不上,我们给你家闺女当牛做马来了……”大伯说着酸话,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什么?你中了?”

    房平乐一脸不敢置信,但她还是肯定地回复道:“没错,第六十八名,天字第三十九号考舍,房平乐,是我。”

    方才房家还阴云密布,因为房平乐的一句话,瞬间多云转晴。一家子围着她,人人脸上笑得都恨不得把嘴咧到耳后根去。他们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比考生本人还激动。

    房平乐一脸古怪地看着榜纸,心中一百个不解。

    当时她在考场中虽然已经将考官的立场和应该的答题策略分析的十分到位,但是最终却没办法违逆自己心中所想,再加上她知道如果硬顺着考官立场答题,自己的文章很可能沦为平庸,所以铤而走险,选择了赞成立相的答法。

    这样的文章,怎么会被那位女大人选中呢?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回到客栈后, 许清元先好好洗了个澡,又沉沉睡了一觉, 天黑下来的时候才被曲介叫醒去赴鹿鸣宴。

    她到场的时候学子们正围在一起喝酒作诗, 大家今天见喜,个个意气风发。

    见到许清元后,所有中榜考生齐齐停下手中动作, 朝她行礼。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许清元笑着走到众人之中,“诸位皆是本省考生中的佼佼者, 是国之栋梁,以后要为朝廷效力, 为万民筹虑。”

    重考生纷纷应是。

    许清元让大家继续饮酒作诗,新科举人们却排着队地凑过来要跟她说话, 感念她的知遇之恩。

    房平乐将手中的冷酒泼尽, 重新斟满,捏着酒杯有些紧张地朝许清元的方向走去。终于, 在两刻钟后才轮到了她敬酒。

    “乡试第六十八名, 房平乐, 见过老师。”两人距离近了她才发现许清元的身高居然比她高出一头,为了礼貌问题,她不得不微微抬起脑袋说话。

    对方听见她的自我介绍后很是惊喜:“你是房平乐?”

    “是。”房平乐没想到这位许翰林还记得自己,有些忐忑不安。

    站在许清元旁边的孙翰林听到她的话,笑着说:“原来是你, 你可知道当时你被落卷,可是许大人亲自看了一天一夜才把你给挑出来的, 你可得好好感谢许大人的知遇之恩才是。”

    房平乐感激又激动:“多谢大人!”

    “哎, 不必如此客气, 自然是你写得好我才会将你取中。”许清元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房平乐连连摇头:“如果不是大人,学生以后恐怕都无法继续读书了,大人的大恩大德,学生不知何以为报。”

    “这里人太多,不如我们去花园里走走?”许清元放下酒杯,虽然是询问,但已经有了将要出去的动作,房平乐应着赶紧跟上。

    两人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坐在石椅上,许清元突然开口:“你一个女科生,为何要支持如今朝中争论的立相论调?”

    房平乐心中惴惴不安,但她一贯刚正,不愿曲意逢迎、口不应心,何况是面对对她有恩的许清元,因此就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学生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

    “民间商业繁荣,商户活动频繁,这几年着实影响颇大,工具改良利国利民,百姓们的做工机会比以前翻了十倍不止。但是皇……朝廷似乎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发展,百姓流动频繁,官府不容易管理,而且也唯恐这些商户做大渐成气候。”房平乐交握双手,尽量注意用词,“各地官府都对商户有抑制措施,如果这样下去,学生恐怕又会回到以前没有法人时候的样子。所以……”

    许清元接话:“必须要分权。”

    房平乐说完这席胆大包天的话后,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直白地肯定了她的意见。

    “你看问题很深刻,既不拘泥于表面,也不受立场所困。”许清元看着房平乐十分欣赏,“我觉得你很不错。”

    这话是什么意思?房平乐的心猛跳不止。

    “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她看着淡然微笑着问出这句话的许清元,人都快傻了,人人都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她更懂得女子考学艰辛,有个引路人有多么重要,更何况许大人可是第一位女状元!

    房平乐起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学生愿意,请老师收下学生!”

    鹿鸣宴后第二天,许清元下处收到了本次中榜举人送来的“谢师礼”。她将曲介叫过来,明面上是嘱咐他将这些礼物银钱登记收好,实际上却是在向他了解张闻庭最近有无异常。

    曲介将这些日子以来张闻庭的行迹一一禀明,许清元听着听着,逐渐陷入沉思。

    “你记得那个柳家小子长什么模样吗?”许清元问。

    曲介肯定地点头:“记得,他虽然是农户人家的小子,但是长的又高又白又俊。”

    “嗯,那你先记着,别忘了,回京的时候再说。”许清元看见张闻庭从外面回来,打住了话头。

    “收拾好这些谢礼,葛高池陪我出去一趟。”许清元微微提高声音。

    张闻庭过来行礼,两人闲话几句,其在得知许清元要去见自己的老师曹佩的时候眼神一亮,表示自己也想去见见那位曾经的大理寺女官。

    一向很好说话的许清元却在想了片刻后才答应他。没多久,跟家里人通过气的房平乐找到许清元,说是“前来侍奉”,许清元就把她也给带上了。

    曹佩的院子一如她刚来拜师的时候一般繁花满院,书香四溢。

    四五年没见的功夫,侍女都换了一波,她到的时候,学堂中传来曹佩明显比以往老气了一些的声音,许清元慢慢走到门边,倚靠在门框上,看着屋中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还是最活泼的庞筠心最先发现了她:“清元!”

    曹佩拉下脸来:“庞筠心!”

    “老师,清元回来了!”与以往不同,面对老师的冷脸,她没有害怕,反而更加兴奋。

    所有学生都看着门口的位置,曹佩也转过头来。

    许清元站直身体,恭恭敬敬,满含敬意地朝老师行了一礼。

    曹佩走到她身前,双手将她扶起来:“几年不见,你是瘦了许多。”

    “学生这不是在贡院挨了这么久嘛,养养就回来了。”许清元笑着,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时光。

    今天这堂课是没法讲下去了,她们所有人围在一起坐下,说着别后各自的经历。

    之前的同窗都已考取举人,但还没有进士,金燕是所有人中希望最大的那一个,她也已经去了京城准备参加来年会试。

    许清元向众人介绍了房平乐,大家开着善意的玩笑,把她搞得十分不好意思,众人只说一时仓促见面礼粗陋,许清元替她支应了一番。

    众人聊了很久,最后还是曹佩说不能太过放松,又把她们撵回去读书,自己带着许清元去了自己的歇处。

    许清元让房平乐和张闻庭在外面等候,入屋内坐下后,没有多寒暄几句,率先问出了自己的最大疑问:“老师,为什么你当初要让我把银票带给你的老友,后来她拒收后我向您去信询问,您为何不回?”

    “还有,您的那位老友,就是几年前跳河自尽的乔香梨对不对?”

    曹佩看着如今早已身有威势的学生,仰头舒出一口气:“我早就知道你会有此问,如今也没必要继续瞒你,这一切其实都跟为师在大理寺任职时候的一件事有关。”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当初女子科举更为艰难, 挣出头的人寥寥无几,我跟乔香梨、邓如玉幸运地是其中之一。因为我们三人年龄相近且同为女子, 素日来往更为亲近些。”曹佩的回忆道, “所以后来出了乔香梨那件事后,我们皆十分愤怒。看起来我身在大理寺更方便参与其中,可实际上那时朝中百官皆以族中出女官为耻, 所以女官大多是平民或者邓如玉那样的独身之人,没有背景和人脉,我也是如此。我在大理寺本就受尽排挤, 即便我想进一步打探,也是难如登天。这案子我始终沾不到半点, 全落在了黄尚书一党的身上,那时候我就明白, 此事或许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曹佩继续说:“于是, 为了成功打入他们之中,我只得装作倒向黄老尚书一边。但我深知此举太过违背立场, 是不可能轻易获取他们的信任的, 但是好在天时助我, 那时皇上势力有扩大的趋势,接连动到几家制衡他的部司头上,官员内部流言四起。”

    “人心就是这样,”曹佩的表情带着一丝嘲讽,“同为人臣, 虽然心下难免抱怨黄老尚书一党的豪横行事,但是却没人希望皇帝影响官员的固有权力。所以我对外表现的态度是对皇上独断行事心存不满, 为了平衡才投入黄老尚书这边。或许是我素日表现冷静, 跟皇宫牵涉并不算多, 所以倒是慢慢取得了他们一定的信任。”

    “此举不但骗过了他们,也骗过了乔香梨,所以当时我们几乎是闹掰了,乔香梨想不开跳了湖,虽然后来我从邓如玉口中得知她活了下来,但是我为了继续蛰伏,一直未向她解释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后来我也骗过了自己,害怕皇上和黄尚书之间的权力失衡……”曹佩收拾好沉重的心情,语气陡然一松,“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演了这么久,他们虽然防着我,但长久地共事下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起码关于囚童案,我已经知晓此事始末。”

    “别的都是细枝末节,说到底是一帮子衣冠禽兽为了满足自己荒唐的私欲罢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必须要加以伪装,套个皮出来见人,所以要获得此案的证据,关键在于要把他们的“皮子”找出来。”

    许清元心中下意识地闪过一些场景,电石火光之间,曾经见到的一幕浮现在她脑海中,她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脱口道:“是通临街烟花巷的醉春楼?”

    曹佩闻言有些惊讶:“你已经找到线索了?”

    真的是张闻庭曾经去过的那里……许清元点点头,复又摇头:“没有,只是觉得那处不对劲。”

    两人直说到天色渐晚,红霞漫天才打住。学堂下课后,曹佩差人从酒楼中订了一桌席面,众人没挪窝,就在曹佩的院里吃。等到实在天色不早,许清元派护院送房平乐回家,自己跟张闻庭坐着马车回下处。

    一路上,许清元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靠在马车上闭眼假寐,车中寂静不已,良久,她才听见对面传来张闻庭的声音。

    “老师,您睡了吗?”

    张闻庭的询问没有得到回音,半晌,许清元才听到他喃喃自语地说:“但愿学生没有做错。”

    等到剩下的乡试杂事和应酬处理完毕后,许清元自己一个人上门拜访了汀州现任通判杜大人,道明自己故地重游的来意,杜大人热情地招待了她,还喊上自己的女儿杜小姐作陪。

    许清元看着熟悉的院景,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还是自己刚离开时候的样子,她心中不禁涌出浓浓的怀念之情,待走到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院子时,才发现那处已经被改成了客房。她顺着墙沿走到昔日不知爬过多少次的狗洞之中,发现那个洞居然还在,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不由自主地笑说:“幼时父亲不许我念书,我便时常钻过狗洞去一墙之隔的小书房听课,夏天被蚊子叮一身包,冬天生冻疮也不打退堂鼓,现在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跟在她身后的杜小姐打量着这位许大人的身高体格忍不住出声:“怪不得大人长得如此高挑……”

    “燕莹!”杜大人喝骂了女儿一句,又对许清元赔笑,“我这女儿从小娇惯坏了,有口无心,大人千万莫见怪。”

    毕竟曾经在汀州住过一阵子,许清元也听过本地的这样一句俗话,是说小孩子如果长不高,过年的时候钻一下狗洞就会长高了。杜小姐才十一岁,天真可爱,自然不是说的坏心话,她听过笑一笑就过去了,有这个岔口倒也打断了她回忆。

    此处事了后,她们一行人不日即将启程,房平乐本要同她一起回京,路上好侍奉左右。但许清元想着,人家新考上举人,正是一家人联络感情、小辈尽孝的时候,这么冷不丁把人带去,她可没那么不讲人情。

    “你暂且在家中呆一阵子,等去京城赶考的时候我们自有相见之日,何必急在这一时呢?”许清元笑着对这新收的徒弟说道。

    房平乐听她如此表态,才没有硬要跟着,只是也把她们一行人送上了码头,目送众人远上京城。

    出来监考的这段时间,护院两人替许清元收到了几封京城的来信,前些日子一直忙着不得空,现在人在船上无事才抽出空来查看。

    许府的家里人主要是问平安及归期,晋晴波那里也来信说公主一切都好,保护女童的上疏已被指派给户部负责。另有其他一些亲友的来信,都没什么要紧的事,直到许清元看见一封盖着邓如玉私印的信时,不由皱了皱眉头,心中一阵不安。

    拆信一看,许清元忍不住长叹一声。同县及增征女官、女科生的丁税的政策,终究还是施行了。

    说是同县与知县分审民、刑,各有职责所在,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同县终究要受制于知县许多。

    得知此消息后,许清元连日脸色都不太好看,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筹谋应对之策,神思消耗反比监考时更大些。毕竟一个是有章可循,一个又棘手又多顾忌,一时间竟把其他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直到有天孙翰林来敲门叫她去吃船家置办的全鱼宴,许清元才难得出来透透风。

    两人此前从未深交过,单纯是同事关系,他肯亲自来叫自己本来就不同寻常,许清元琢磨出他可能有其他话要跟自己说来,就跟着他进了船舱中单独的一间房间中,全程没有出声交流的意思。

    待进屋坐下,船上的伙计上完琳琅满目的全鱼宴,孙翰林开始东扯西扯,从眼前的美味佳肴聊到月相星斗,迟迟不进入正题,许清元边听边把五脏庙给填了个八分饱,她擦擦嘴,对孙翰林难得给了点反应。

    许清元笑道:“我吃好了,孙大人请便。”

    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孙翰林这才急了,他站起来喊住许清元:“许大人,请留步,下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清元坐了回来,往椅背上一靠:“孙大人请讲。”

    “下官有个侄子在国子监读书,之前八条令法的事他被祭酒带着参与了……”孙翰林话没说完,许清元就立刻端正了姿势准备仔细聆听。

    “八条令法将他的声势推到现如今这般地步,但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听我侄儿那意思,如若他能坐上相位,女官的形势将会十分严峻,而您……很可能就是他们第一个开刀的人。”孙翰林打量着对面人的神色,出乎他的预料,许清元神情莫测但却称得上平静,似乎早有所预料。

    “这像是他们会做的事,真正让我意外的是,你为什么要跟我透露这个消息。”许清元微微露出一个笑容,“难道是想要入我麾下?”

    这个时候孙翰林反而镇定下来,他没有拐外抹角:“是,也不是。”

    “哦,”许清元很快明白过来,“那你是想为公主效力,亦或是郡主?”

    孙翰林笑的谦卑:“公主乃陛下唯一血脉,皇家正统,将来,这天下谁能比殿下更尊贵。”

    这一路行来,孙翰林看起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往往这样的人心中却也最有成算,一般是不肯吃亏的,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现在就要选边站,必定有其他原因。

    许清元刚要说话,恰好门外传来张闻庭的声音,说是船会在江阳码头停靠一阵子,他要去岸上逛逛,问她有没有需要的东西。

    “那你等我会儿,我也去走走。”许清元微抬头向门口的方向应了一声,回身看向孙翰林,笑容中含着歉意,“孙大人慢慢享用,我先失陪了。”

    孙翰林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他思来想去,觉得许清元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其实也为自己留下了余地。他想起家中的那些糟心事,最终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孙翰林是第一个选择向许清元示好的人, 却不会是最后一个,虽然现在女官势力微弱, 但商业的发展给社会带来多大的变革也是有识之士有目共睹的。

    未来谁都无法预测, 但永远有选择放手一赌的人。

    回到京城后,许清元好好睡了一晚,次日才去找礼部汇报工作。她本打算今天就开课的, 可张闻庭托宫人传话说他有事,许清元转头找了王内官,对方说皇帝叫了张闻庭去, 已经在御书房呆了很久了。

    许清元垂眸想了想,没多耽误出了宫, 先去找了晋晴波。

    到大理寺的时候却是中午时分,两人在街上找了一家酒楼, 刚在雅间坐下, 晋晴波先开了口:“信我已看过,你是想让郡主出手整治宁深县的段县令?”

    “我们都不合适, 就算是御史台那边也不好解释这些消息的来源方式, 只有郡主最顺理成章。”许清元给两人倒上茶水, 说出自己的打算。

    “那为何不直接给郡主寄信?”晋晴波问,“你是怕信件被人拦截?”

    “公主郡主两人身上的意外不止一次,有人要对她们动手,万寿节的时候郡主势必要回京,托你私下转达更谨慎些。”许清元解答, 又问,“郡主怎么说?”

    “郡主已经知晓, 不过为了避开万寿节, 她说待年下回京时发作。”

    此外, 许清元又把曹佩的话说给晋晴波听,嘱咐她自己注意安全,两人说了一顿饭的功夫就散了。

    出了酒楼,许清元雇了一辆马车往佟三娘住处赶去,她家下人说人不在宅中,要上京郊的厂子里去找人。她辗转找到正主之时,佟三娘正着急上火,嘴边起了几个燎泡,眼下也是乌青,形容憔悴。

    她一见许清元,眼中便生出些希望,但模样却又很是为难,似乎有话张不开口。

    许清元问了两遍,佟三娘才照实说了。

    “……钱都投进去了,可是失败了太多次,每次都只差一点,我把主宅外的产业都卖了,如今我手里已是穷尽,许大人,能不能请你再……”佟三娘艰难开口。

    “你先带我去看看现在的进度。”许清元道。

    经过佟三娘的讲解展示,许清元即便不懂技术问题,但也隐隐感觉到飞梭技术已经有了大概雏形,距离成品并无不可跨越的壁垒,这才道:“银子我可以借给你,但……”

    佟三娘凝着眉头,艰难地说:“只要能缓过来,我以后一定发动大力兴办女学,为大人分忧解难。”

    许清元沉吟片刻,露出笑容:“多谢。”

    回府后许清元差人将外差收的六千多两银子全部送去,又传了曲介来,安排他乔装改扮去醉春楼蹲人。

    “请大人明示蹲守之人。”曲介不解地问。

    许清元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你觉得眼熟的人。”

    看大人的表情不像是能再多问出点什么来的,曲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去了。

    眼下许清元这边虽然是事情繁多如一团乱麻,但在京城的另一处宅子里,吃了一只烧鸡的小栗满足地躺在床上,连连感叹自己的好运道。

    他本只是一个穷人家的小子,后被个年轻小哥买来做书童,起初他也担心过主家单薄,怕不是正经用人的地方,可后来跟着进过一次宫才知道张闻庭的身份,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了不得的前途了,更何况今天他收到消息说皇帝特赐别院供主子居住,地方离皇宫还特别近,这可是皇帝的恩宠,沾上一点,要什么没有?

    想到这里,小栗更是激动难忍地拿手肘碰了碰睡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小厮麟石,问:“你说,以后公子会不会做官啊?”

    麟石仿佛已经陷入深眠,一动不动的。小栗只好又自己躺回去畅想了一下未来的美好日子。

    “最近是怎么了,这一个接着一个的成亲,我月俸还不够随礼的呢。”

    这是许清元最近从自己相交不错的几位女官处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她也深有同感,本来女官成亲就很晚,且大多数是招赘,这一阵子却也怪了,不论职位高低、部门从属,女官们纷纷扎堆成亲,嫁入官宦人家。

    她睡前略想了想,就明白其中缘由,黄老尚书眼见要权势压过皇帝一头,女官们为了抵抗风险,已经开始妥协,寻求退路。

    临近年关的时候,房平乐从老家来到京城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许清元让人打扫出一间屋子给她住,见弟子整日埋头苦读,也不出去交际应酬或者散步闲逛一二,她劝了几回,但房平乐仍旧不敢放松。几次后,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倒是父亲许长海知道后,见过房平乐几回,多番询问许清元此人的情况,对女儿这大徒弟十分满意的样子。许清元看穿他心思,不动声色地表示这是行过拜师礼的正经弟子,辈分已经定了,许长海讪讪地不再打她主意。

    不过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许家是官宦人家,赴京赶考的考生们少有能比拟家世的,许长海打算着给儿子找个媳妇打到考生上来也稀奇,不过令他失望的是,他接触了几个女考生人都很不错,可却没有人露出嫁入许家的表示。许清元看父亲急的不行,她却更加发愁。

    现在的这些人没有人愿意走结亲的路子,说明她们还有目标,还想更进一步,可人数上比之往年却锐减了三分之二。

    某天下值回家后,许清元正准备出门找晋晴波问问情况,迎面撞上许长海带着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往家里走,她正要开口询问,许长海先说:“这是今年的考生梁慧心,她一直很想见你,为父就把她带回来了,如果没有急事就先别出门,在家陪客。”

    他身后的梁慧心眼睛闪闪地看着许清元,郑重地行了一礼:“学生见过许大人,学生对大人敬仰已久,今日一见,大人果然神采非凡,与同窗们传说的一模一样。”

    本来准备找个借口溜走的许清元仔细打量了梁慧心一眼,见她衣衫虽旧却干净,身量中等,相貌平平,唯独一双眼睛十分好看,让整个人精神许多,听她说话口角简断、吐字清晰,也没有一点儿畏缩之态,不免让许清元来了点兴致。

    她陪着许长海接待梁慧心,得知她是从大北边来的,那边穷是穷了点,但人们性格豪爽,不拘小节,所以才养出了她这样的性子来。中途许长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许菘之叫了来一同见客,但她这弟弟似乎对梁慧心很不感兴趣,还是人家小姑娘主动问了几句话,他一板一眼答了之外,两人再无其它交流。

    几人谈话中,梁慧心一直表露出非常推崇尊敬许清元的样子,不过她看这女考生非常有主见的样子,不像是为了偶像能随便把自己一辈子搭上的人,也就没有说些扫兴的话。

    客人走后,许清元喝了一口茶,给出自己的评价:“人不错。”

    许长海摸着胡须笑道:“我也是这么说。”

    唯独许菘之仍旧坐在那里,低着头也不说话。看起来他像是不愿意的样子,不过这些小事就交给许长海去发愁吧,许清元还得忙正事。

    时隔许久,晋晴波那边终于带来了一些关于囚童案的消息,两人约在晋晴波家见的面,许清元拿着对方搜集的一摞证据,陷入沉思。

    这几张纸上都是晋晴波偷偷抄录的几年前查案时搜集的证言,不过能吐口的也不是核心人物,证言就有些含糊。她们仔细辨别了很久,能梳理出来的有效线索也就两条:一,他们明面上确实有伪装的生意,有青楼,却又不仅仅是青楼;二,来他们这里交易的非富即贵,证人也说出过几个官员的官职来,这时候而其中恰好就有黄嘉年的名字;三,他们这买卖说是有一位大官在后面支撑,但具体是谁就不知道了。

    晋晴波指着第二条问:“这是我找到的最明确指认,你觉得如何?”

    “如果是老板,还需要来买吗?这样反倒洗脱了他的嫌疑,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故意为之了。”许清元立刻想到这一点,不乐观地说,“若单单只是购买,岂能奈何的了他。”

    晋晴波叹气:“你说的不错,当初他也正是用这一点来洗清嫌疑的,何况他家家风甚严,真没听过虐待下人的事情。就是……”

    看到许清元疑惑的眼神,晋晴波犹豫道:“只听同僚们问起过他为什么经常换贴身小厮,他说因不是买断了身契的,到了年纪就放出府了。”

    “自你到大理寺后,可有见过他换身边的人?”许清元问。

    “有……”晋晴波顿了顿,道,“我去查。”

    “哦对了,蒋怀玉来信说南面湿冷,他母亲身体受不了,想在任满后回京任职。我想,好歹咱们也算是同乡,一起经过几件事,多个人多个帮手,这两年就帮他打通一下吧。”许清元跟晋晴波说完这几句话才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许清元去找了王府长史官一趟, 拿到郡主调动查案人手的权力,她下达的一个命令就是找寻黄嘉年之前的历任贴身小厮。

    这帮王府豢养的侍卫专门干这种暗底下的事情, 自有他们的能耐, 许清元用人不疑,吩咐下去后就暂时搁置下了这件事。

    这个年不好过。上位女官之间气氛十分压抑,许清元参加过多次集会, 大家几乎吵翻了天,所有人对黄老尚书越来越盛的权势都感到了无能为力,但她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本次会试已经开始筹备, 考官中有不少翰林,但都是老资格的官员, 许清元等新进翰林院没多久的人统统留在原位,该干啥干啥。这天她去翰林院还书, 遇到孙翰林守在门外等着她, 许清元心中思量一瞬,抬头笑着跟他寒暄几句, 两人找了个避人的地方说话, 孙翰林话里话外还是原来的意思, 想加入她们的阵营。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最近时局变化,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许清元打量着略有瘦弱的孙翰林,语气中带着疑惑,“怎么孙大人还偏要往低处走呢?”

    “许大人说笑, 别人问这话是他看不透,大人真是在跟我装糊涂了。”孙翰林的眼神清明, 看向许清元, “大人写的律法引起的变化成了大人能进翰林院的凭仗, 现在再谈废除女官,已经是空中摇摇欲坠的楼阁,眼下不过是一时的困顿。”

    聪明人总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许清元大笑三声拍了拍他的手臂:“临安郡主这几天要回京,到时接风宴上再见。”

    孙翰林略微垂头目送许清元离开后,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

    梁慧心又来过许府两三次,许清元品着对方似乎真有嫁入自己家的意思,隐晦地暗示过她要仔细想好,梁慧心反倒挑了明:“学生实话同大人讲,我敬仰您,也想投归您的门下。加之我年纪不小,家里人催逼得紧,与其回去嫁给没见过面的人,许大人家于我而言是更好的归宿。”

    见她态度坚定,人各有命,许清元也没有替别人做选择的权力,只道:“你想好了便可。”

    节前临安终于还是到了京城,她一到王府未曾过多歇脚便进宫将宁深县段知县横征暴敛的事和证据向皇帝一一回禀,皇帝震怒,竟不顾年节在临便勒令将段县令押送京城。押解的官兵一路护送,在十五那天将人带到了御前。

    许清元未曾接触此案,但从晋晴波和刑部几位女官的口中了解到了本案全貌。据目前的证据来看,段县令不光是鱼肉百姓,甚至对本地盐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了数以万计的贿赂白银,官兵去查封回来的时候说:“他们家连勾帘帐的钩子都是金的。”

    皇帝借此机会大大斥责了黄老尚书,毕竟是他提出执行的八条令法,却出现了此等弊病,不是他的错也是他的错。据说黄大人回去气的不轻,咳疾更严重了几分,许清元听说后倒是高兴地多吃了两碗米饭。

    就在这种充满着焦虑、不安的氛围中,新一年的会试开考,房平乐顶着两个黑眼圈上了考场,许清元看过她的文章,如果正常发挥不出错,中榜有望。

    莘莘学子们在贡院挥毫泼墨,锦绣文章跃于纸上,外头朝堂上的精彩也不遑多让。憋屈了这大半年,皇帝借着段县令这桩事彻查各地官员在丁税一事上是否有藏私,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一多半都有猫腻,皇上大发雷霆,关押了接近二十位知县,又罚了他们的下手和上司,牵连百余人,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但丁税改革本质上是利民的,只是没有得到很好的施行,皇帝怎会不明白不能因噎废食的道理,但一时百官都没有提出很好的应对之策。

    有想增设官职的人,想想前不久新设的同县,又把话咽了回去。说得轻巧,人、钱、物哪有那么容易到位,他们既不是黄尚书,也难寻到丁税这么大的一样进项。

    如今的权宜之计只有重罚案涉官员,以儆效尤。

    在朝中人心浮动之际,会试结束,并很快迎来了放榜日。脱雪说房平乐天不亮就去看榜,她怕出闪失,特意派了两个人跟去。

    “知道了。”许清元穿上官袍,整好领口,从桌上拿起早上刚收到的一封信,带着吴浵径直出了门。

    “今天可是房小姐出榜的日子,作为师父是不是有点太不上心了?”留在屋内的脱雪皱着脸思考道。

    给张闻庭和公主上完课后天尚明,这两人今天没有一个能完全安心听课的,都关心着新科进士的事。

    张闻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对今年的青年才俊如数家珍,许清元打量着他是有要结交一番的意思。公主不遑多让,拉着让她选看今年女进士里面的翘楚。

    “听说许大人的大弟子今年也参考了,本宫提前恭喜大人,到时候摆谢师酒可一定要请本宫去。”清珑公主微笑着打趣道。

    而被恭贺的许清元却十分平静:“平乐心志坚韧,聪颖好学,早晚都会中的,早几年晚几年也无甚区别。”

    清珑公主笑意更盛,“看来许大人对自己的弟子可是信心十足,今日是好日子,许大人赶紧回去接受众人道贺吧,我跟着别的先生学一两天也无妨。”

    许清元顺着公主的话告辞退下,她坐车回家,刚踏上台阶,门房见到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缩到墙边,低着头不敢说话。

    吴浵敏感的察觉不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悄悄抬眼去看许清元,却见对方仍旧四平八稳的,不见波澜。

    两人穿过院门,许清元回了自己的屋子,府中异常安静,她院子中的下人眼观鼻鼻观心,氛围不比以往轻松。她一杯茶没吃完,就有仆妇回说房平乐来见她。

    “请进来。”许清元将茶杯放回盏中,视线投向门口。

    从院门拐进来一个身影,隔得这么远许清元都能感受到来人身上郁沉的状态。房平乐头埋进了胸膛,她进门什么也没说先扑通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本次学生未能中榜,有愧于恩师的教导,亦有愧于父母的殷殷期盼,请老师责罚。”说完,房平乐深深地叩拜下去。

    她从今天出门眼皮跳个不停,眉心就未松开过,路上回想起自己的答卷,竟觉得没有一处是满意的,心已经灰了大半,但还是等看见张贴出来的金榜,才彻底死了心。

    恩师的看重、父母的期盼、同窗的欣赏、后辈的敬仰……这一刻,所有令她自豪的却都化作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她的脊梁上,令她无颜面对任何人。

    “你今日是不是一直窝在房中?”许清元一手支着脸颊,问了一句不是那么紧要的话。

    房平乐尚未反应过来,只凭着本能答是。

    “跟我出门一趟。”许清元摸了摸袖子里的信件,起身出门,房平乐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一时不察竟落在后面好些,见师父的贴身侍女吴浵站在门口明显是等着她呢,连忙收拾好心情快步跟上。

    她们坐马车转出了城门,去往京郊佟三娘那里。今天早上许府一开门,门房就接到一封加急信件,许清元拿到拆封一看,上面只写着“今日晚间务必来京郊寻我”。

    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却寸着自己,没有乱了步调。

    坐在马车外的吴浵扬声问:“大人,咱们这是去干什么?”

    “去见证历史。”许清元平直的语气跟话中的表达意思形成巨大反差,吴浵以为她在开玩笑,虽然自己并不觉得好笑,但还是配合地笑了几声。

    房平乐看向老师,见她面色肃然,并不像是在玩笑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好奇,倒是冲淡了落榜的挫败之感。

    马车行了一路,刚到纺厂外就见佟三娘早已守在门口。

    佟三娘赶着上前把许清元扶了下来,许清元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满面喜气,已然放了心。

    “飞梭制出来了!我带大人去看!”果然,佟三娘开口便是这事。

    “好!”许清元也不免心情激动,她简单介绍过房平乐,便带着她一起走进厂中。说是厂子,也不过打的夯土墙,里面倒是烧着炉子,并不十分冷。

    因为行业竞争激烈,佟三娘的摊子铺排的过大,导致现在厂中只有一半的纺车在运作。佟三娘将两人引到最里面单独的一间屋子里,里面坐着的十来个工人立刻站了起来,他们当中间留出来的空地上摆着的东西被一张巨大的红色绸布盖着。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佟三娘挺直腰板走到绸布前,眼中隐隐含泪,她环视着在场的女工们,大家彼此手拉着手,激动不已,“我们付出了多少银子和血汗,几次都以为走投无路,可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再难我们还是做出来了!”

    工人们激动地鼓掌,声音不断。许清元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明明跟前世大小公司开会的开场白核心意思差不了太多嘛。

    “在最艰难的时候,是许大人多次对三娘纺业施以援手,我们才能渡过难关。”掌声应景地更热烈了一些。

    “那就由我们和许大人揭开飞梭织布机的‘盖头’,让外面嘲笑我们的人都看看,在纺业,到底谁才是状元!”佟三娘和众工人纷纷伸手拉住红绸。

    许清元低头一笑,眼神示意房平乐一起。众人揪着绸面,欢呼着往高处一扬,又瞬间松开手。

    大红的布料闪着丝绸的光泽拂过许清元的脸庞,虽然很快落在地上,但却给人心中留下一片火热。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梁慧心中了今年的探花, 并在一个月后与许菘之订婚完毕,如今既然是一家人, 许清元也为她打算了许多。

    她本可以直入翰林院, 但因为女子的身份尚未能如愿,许清元让她耐着性子等,不必急于随便找个衙门走马上任, 梁慧心听了她的一番剖析,慎重地点头应下。

    王府的探子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来回话, 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明,许清元这才把黄嘉年这摊子事捋出个大概。

    那些被放出尚书府的小厮、书童, 几乎都是成对被选进去的,比如亲兄弟、堂兄弟或者交情甚笃的。探子说他们寻访到的每一对, 如今轻则形同陌路, 重则如冤家仇人一般,甚至有拳脚相向以致伤亡的。

    问起为何闹到这般田地, 所有人都认为是对方的过错, 言语间充满了怨恨。详问府中生活, 也没有人说收到过任何苛待,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他们口中描述的府中生活,探子已经发觉不对,许清元听罢更是冷笑一声。

    原来这些人都是从各地被拐来或者坑骗来的, 他们被拉进京后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期间一直蒙着眼罩, 不能窥见周围的环境, 直到一波波的主顾上门挑拣, 他们才会接受□□或者直接带去伺候人。

    “他们说一起被关押的有男有女,大家彼此交流过老家,大多集中在南方,比如辛鹿、水畴、羌静这些地方。去过尚书府的这些人,都说那里好,可小人听他们描述,这黄大人总是厚此薄彼,对他们分而治之,令其心生间隙,最后势同水火。”探子继续道,“大概这个时候,主家就会开始往外发卖。”

    原来如此,这个黄嘉年心理怕是有点问题,许清元默默想。他想做这种不道德“人性实验”究竟是为了达成某些现实的目的还是满足私欲,一时之间不好说,但重点是现在仍旧无法握有他是幕后黑手的证据。

    许清元抬头看着探子,问:“青楼能查吗?”

    探子抱拳行礼:“不知大人要查哪家青楼,查什么?”

    许清元扶额沉思半晌,又摆摆手:“算了,你们辛苦了,有事我会再去找长史官的。”

    对方依言退下,许清元将目前所知道的写一封信让脱雪交给晋晴波。

    几天后,曲介突然回府要见她,许清元心知可能出现了新的线索,忙去了厅中。

    曲介行过礼,急道:“这几天晚上张公子老是在醉春楼后门街口那儿转悠,本来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来回您,可是昨晚小的看见有辆马车停在了那边,车上下来五六个蒙着眼睛年岁不等的孩子,其中就有……就有小的在汀州清河村见过的柳大牛!张公子明显也看见了他,似乎很是满意,确认大牛进了后门才离开的。”

    “张闻庭没有发现你吧?”许清元问。

    “没有。”曲介从怀里掏出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假胡子,他几下贴在脸上,络腮胡将他的脸遮了一大半,“有这个在呢!大人,小的还盯吗?”

    “别盯了,你跟我说说那柳大牛长什么样吧。”

    “是。”

    听完描述,挥退曲介,许清元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这时吴浵拿着几封帖子进来递给了她,说道:“司仓参军王大人的丈夫去世,她续赘了一人,特送来请柬。还有胡侍郎的儿子成亲,也下了请柬,最后……”

    吴浵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许清元也正好翻到这第三张帖子。

    “哦?黄大人又喜得贵子了?”许清元若有所思,黄嘉年第一个女儿跟公主的女儿差不多同时出生,眼下这是第二胎了,算算时间,黄夫人可够辛苦的。

    “这次是男孩儿,看黄家的意思,是要大操大办呢,这不提前半个月就开始下帖子了。这几家大人都去吗?”

    “司仓参军不就是京兆府管市肆的官?”许清元问。

    “是。”

    “去啊,都是喜事,为什么不去?”许清元吩咐,“你去备上几份礼。”

    吴浵答应着退了下去。

    日影西斜,今天晚膳又没见着房平乐,许清元信步走到她房门口,见里面点着烛火,人影映在窗纸上,是用功苦读的样子。

    她推门进去,房平乐抬头见到是师父,忙绕出书桌行礼。

    许清元微抬下巴示意她坐,道:“我原来一直是在凌舟书院读书,我明日修书一封,你也去那里吧,白日有不懂的,晚上回来再问我。”

    “老师……”房平乐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眼中似乎有水光,“弟子知错,下次会试,弟子一定会中榜的!”

    “这么激动做什么。”许清元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来,“在书院学习方便,氛围和环境都很好,还能结交同窗好友,我身上有公务,不能时时照顾到你。”

    这番话似乎并没有给对方带来多大安慰,她的头渐渐低下去,仿佛正在强迫自己接受这一切。

    许清元伸手扶着她的脸庞,不让她垂下去,语气温和:“能跟我说说为什么这么自责吗?”

    “……”房平乐不语。

    “是不是觉得愧对我,愧对父母?”许清元握紧她的手。

    “是。”

    “可是真正疼爱你的人,会因为这种事怪你吗?”许清元道,“为师从来不觉得你做的不好。”

    “可是那么多学子中,老师只挑中了我,可我偏偏不争气,辜负了您的期望。”

    多年的努力得不到认可,一时失意是常事,但千万不能一蹶不振,这个时候一定要弱化考试失利的后果,许清元思量着又道:“那你自问,这些日子是否对得起自己?”

    对方点了点头。

    “人这辈子只活一次,但考试却有很多次,对得起自己就已经十分了不起,你不用觉得慢别人一步,到底后发先至是常有的事啊。”

    闻言,房平乐心中一震,她慢慢抬起头打起了精神。说白了她除了对父母恩师感到愧疚外,对于自我目标的追求未能实现也是导致如此丧气的重要原因,尤其害怕被别人远远甩在后面,师父的话入情入理,将她的心结慢慢开解,她终于听了进去,并尝试跨过这道门槛,继续坚定地前行。

    她不好意思地起身对老师郑重行礼。

    许清元见她精神面貌好了许多,才放心离开。

    佟三娘那边正在托人批量打造飞梭织布机,暂时还未投入生产,她的打算是先在京郊厂子里用,随着市场的变化再进行产量调整。

    经过之前血一样的教训,佟三娘也成长了。

    半月后,黄府为第三代继承人的出生举办了热闹的满月酒。或许是出于想要见一见对手失意的样子,许清元等十几个女官都收到了邀请,但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黄小公子被奶娘抱着站在黄尚书和黄嘉年身后,许清元主动凑上去,从奶娘手中抱起婴儿,口中哄着颠了颠。

    一旁的黄嘉年面色几变,等她把孩子交还给奶娘,他才松了一口气,脸色不善地对奶娘说:“看好孩子,若有闪失拿你是问。”

    奶娘瑟瑟应下。

    许清元装听不懂地冲他扬起一个笑脸,黄嘉年讽笑:“大忙人竟有空驾临寒舍,真是令黄某惶恐。”

    “下官再忙,也不过是教教书的事,哪里比得上黄大人日理万机呢?”

    “许大人何必过谦,”黄嘉年的眼神像是一条阴冷的毒蛇在盯梢猎物,“大人进翰林院,辛苦支撑这样久,可惜今年女科生竟如此少,唯一的弟子也未能接你的班,真是一桩憾事。”

    许清元眉头一跳,她竭力忍下情绪,倏然一笑:“黄大人说的是,我愁的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说着,许清元像是刚发现黄嘉年身后站着的一对书童似的,佯装惊奇地说:“黄大人你这书童,跟我在汀州时的一位姐妹长得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书童听到家乡的名字,不免向这边看了过来。

    许清元注意着黄嘉年的反应,在她提到汀州的时候,对方明显屏住了呼吸,眼神下意识地往下翻转,不过也就一瞬的事,他马上镇定了起来。

    “天下之大,人与人长相相似何奇之有,许大人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在两人交谈的时候,黄老尚书正端坐在椅子上跟客人应酬,这边的谈话许清元敢保证他绝对听得见,但黄老尚书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是不是能说明,在买卖孩童这桩买卖上,黄嘉年其实是瞒着自己父亲的呢?

    “黄大人说的是,是下官见识短浅了。”许清元向他道过喜,又逗了小孩子几下,悄悄离去。

    “前一阵子入账的一千两银子是哪里来的?”刚才还在跟客人客套的黄老尚书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笑容,声音低沉地问着自己的儿子。

    “是梁家二郎年前朝我借的,当时父亲您也知道的,如今他有钱了自然就还来入账。”黄嘉年垂眸恭答。

    黄老尚书眯眼想了一会儿,似乎确实记起有这么档子事:“钱财也不能乱借,你知道他用来做什么?以后谨慎些。”

    “是。”黄嘉年更加恭敬地低头应诺,脸上的神情倒是无人看得清。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瞧一瞧看一看, 三娘纺业新进的棉布,比别家便宜十文喽。”通临街上传来一家布店小二的叫卖, 路人听到布料卖的这么便宜, 好几人临时起意便进店选看。

    这可把对门另一家布业掌柜气的不轻,他抚乱算盘珠子,一拳砸在柜台上, 对小二怒骂道:“不是让你去买三娘家的布匹?怎么他们买的来你买不来?”

    小二缩了缩脖子:“掌柜的,我去的时候,人家说卖完了嘛。”

    掌柜眉心一跳, 他心里明白不是小二的过错,三娘家的布匹也并不是真的卖完了。这事儿要怪, 还要算到自家东家头上。

    当时佟三娘为了搞飞梭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业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等着看笑话的人不在少数。

    三娘向平常熟识的各家老板都借了个遍, 有的借的多,有的借的少, 但他们东家倒好, 一听借钱抠门毛病又出来了, 竟是用不在家为由一分未借。

    哪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嘿,这飞梭织布机还真就让三娘鼓捣出来了,见识过的人无不惊叹其巧,织布效率大大提升, 成本降下去三分之一是有的,因此她家厂子里的各样布都卖得十分便宜, 京城的布行纷纷去她那里订货。

    三娘使了个狠招, 当初借给她钱的, 就用这钱冲买布的定金。如今大家争着抢着要货,因此都无不满意,可惜这里面不包括自己东家。

    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小二不明就里,悄悄溜了出去。

    佟三娘看着账房拿来的账本,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她说的果然没错,虽然价钱便宜了这么多,可盈利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反而更胜从前了。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有见识啊。”

    市场在扩大,扩大的速度快到肉眼可见。佟三娘现在虽然还是负债的状态,但却再也不用吃别人的闭门羹了。如今不但上门买布的人络绎不绝,打飞梭织布机主意的也绝不在少数。她已经决定,只卖成品,不卖技术,现在人人都要反过来求她。

    账房先生笑道:“都是东家您英明,咱们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您不知道,现在因着新式织布机,布匹买卖可是人人眼热,连带着织娘也稀罕起来。”

    “对了。”佟三娘收起账本,“差点忘了这件事,老张,你去拨一千两银子,找人在京郊周围建上两个只招女学生的学堂,束脩全免,先教些开蒙的课程。”

    账房答应着就要下去,佟三娘又补充道:“你放下话去,若是有念的特别好,考试名列前茅的,这书本赶考的费用我给出。”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布料降价是一桩无可争议的好事,原来买不起的人家也有能力购买布料制作衣物避寒遮暑,买得起的也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就连成衣的价格也随之降低许多。

    但男官团体就不那么开心了,佟三娘的厂子只招收女工,工钱发的十分可观,因此造成了一个现象,如今在京城有的百姓人家中,妻子挣得比丈夫还多,家庭中权力变化最终导致社会风气慢慢转变。

    黄老尚书十分庆幸自己早早推行同县制,要不然就现在的形势而言,女官势力一定会迅速扩大到他们无法弹压的地步。

    形势比人强,即便他是个铁腕手段的人物,也无法扭转现状,黄老尚书知道,自己是时候做出一点调整和改变了。

    “去把大小姐接下山吧。”

    今天公主看起来尤其沉不住气,许清元干脆合上书本:“公主是想见小姐了?”

    “不……不是。”清珑的表情有些复杂,“嘉雪姐姐被接下山,还俗了。”

    “公主想见便去见。”

    清珑公主低下头,半晌道:“我不应该再见她,我知道。”

    “那继续上课?”许清元问。

    “嗯。”

    “今天也不讲那些死板的书,我问公主一个问题吧。”许清元站起来,来回踱步。

    “大人请讲。”

    “封相一事拖了这么久,殿下认为能否成事?”

    “这……”清珑拿着手中的笔无意识地记录下问题,沉思着没有马上回答。

    许清元走到窗前,看见院子里公主的女儿张景生正跟着奶娘学说话。她走到景生身边,拿出带来的一个方块小木盒子,里面装着一沓子纸板,每张上面都写了一个字并配有简单的图画。

    小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新奇的事物上,景生尝试去抠纸片,许清元却将其交给奶娘,告诉她识字卡片的用法,奶娘忙接了。

    “多谢大人费心。”

    回到书房内,公主面带犹疑,但仍尝试作出解答:“我觉得,父皇已经骑虎难下了。”

    “怎么讲?”许清元认真地问道。

    “年节的时候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杀鸡儆猴,现在谁还敢动丁税,百姓无不称颂,可这显声名的,还是老尚书更多些。”公主的话开了头,后面便顺畅起来,“因着丁税规制,今年新出生的婴儿也比往年多些,加之纺业在内的多个行业日新月异,就像您说的‘生产力’大大提升,处处要用人,银子变得好挣起来。男官们你是知道的,为了拍马屁,恨不得将所有功劳都归拢到黄老尚书一人头上,百姓、学子们从心里尊崇他,父皇也拗不过民意。”

    “嗯。”许清元问,“还有吗?”

    “没有了。大人怎么看?”公主期待地看向她。

    “我的结论跟公主一致。”许清元看到公主露出有些得意的微笑后,又补充道,“但是理由却不同。”

    公主好奇地问:“大人是怎么想的?”

    “越来越繁荣的商品经济,开始与现有权力结构发生冲突。”这个时候,分权才是新兴阶级喜闻乐见的事。

    公主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这种观念还是要循序渐进地灌输给她才行,因此许清元没有将后半句话挑明,但公主从她未尽的话语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尚书府。

    一别十几年,府中景物一如往昔,死气沉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黄嘉雪跪在父亲面前,一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无。

    “……既然回来了,就安安生生过日子吧。”父亲的声音威严无比,却没有慈爱。

    “是,父亲。”

    黄嘉年带着姐姐走出书房:“依照父亲的嘱托,我已为你延请大儒,这几年的变化一两句话是说不清的,父亲要你要好好学好好看。”

    一个是想要利用她的父亲,一个是对她的到来感到威胁的弟弟,黄嘉雪心中杂念顿生,她意识到自己心绪烦乱后,忙念了一段心经。

    见到姐姐仍是一派出家人模样,黄嘉年有莫名的安心以及……

    “不要再念你的那套经,父亲不会喜欢的。”

    可是当时是谁非要把她送到尼姑庵中?她那么拼命哭求都不能使其心意转圜,如今却要让她倒回十几年前,再去重新做一个乖巧懂事,为他所用的女儿?

    “公子。”一个长相俊秀的书童几步跑过来,低声与黄嘉年说了几句话。

    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黄嘉年脸色急变,抛下刚回家的姐姐急匆匆走了。

    与此同时,许清元从方歌那边得到消息说京兆府收到命令要严查京中商铺,尤其是账目问题。她顿时明白皇帝已经预见到了可能的威胁,如今也未必是真的要拿法人开刀,但小惩大诫是免不了的。

    “吴浵,去悦风酒楼订一桌席面,今晚我要宴请王大人。”

    京兆府的司仓参军王大人向她下了保证,一旦查出青楼等地方有问题,一定会确保把账本交到皇帝手里。

    而王大人的条件是,能让她与许清元、邓如玉等人一起参加最近女官们正在筹备的新令的研究制定。

    皇帝一直挨到年中,终于顶不住百官的压力,下诏封黄尚书为右丞相,负责选任考核官员、举荐人才、辅助处理国家大事。皇帝将军事权力从中移除,这是双方各让一步的结果。

    女官们的日子不好过,在邓如玉、宁晗、许清元的约束下,女官们谨慎小心,绝不与他人起正面冲突。但在立相前,邓如玉及其追随者曾跟其他女官们闹得不愉快过。

    邓如玉宫中出身,即便如今做了朝廷命官,但在她心中为皇室服务才是最首要的任务,其次才是自己和女官群体的利益,而当时黄尚书封相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想让女官们集体上书阻止,但宁晗和许清元强烈反对,她们希望女官们审时度势积蓄力量以待日后反击,绝不希望激化矛盾后被狠狠报复。

    邓如玉认为她们目光太过短浅,妥协下去治标不治本,她们仍旧是待宰的羔羊。

    许清元见内部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不得已将自己的谋虑已久但尚未完全成型的打算说了出来。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我们要推行废除丁税,”许清元语惊四座,“如临安郡主的封地一般,只有废除丁税,人口才会暴涨,经济更为繁荣,到时候对女官的弹压都将不再现实。”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外差回来的时候, 许清元就吩咐过方歌一件事,这也是这段时间她的工作重点, 方歌每个月都会回府当面汇报。

    “我们接手新日报才一个多月, 按照您之前说的法子,报纸销量节节攀升,只不过在文人间的风评不算太好。”方歌尴尬道。

    新日报是一家毫不起眼的京中小报, 资金薄弱,竞争力不强,逐渐被淘汰。这不过是市场规律, 像它这种体量的小报没多少人关注,但是它却有一样刊登时事新闻的资质, 这一点不能不让一众杂牌军动心,就连许清元也早就打上了他们家的主意。

    得到授意后的方歌几经谈判终于拿下新日报, 银子花出去不少, 还要面临重新扶起一家报社的责任,十分头大。

    当时许清元是这样说的:“你再去成立几个空壳法人, 以法人的名义入股控制新日报社, 其他尽量不要动。”

    在这个信息落后的社会, 没有各种股权穿透的软件,把法人的壳一套,再要想找到背后的最终受益人,那可是繁琐至极。

    等到一切办妥后,许清元给方歌的经营方针是:用标题党的方式吸引眼球。

    将最劲爆刺激的短语放在标题上, 并让其占据大部分版面,一眼就抓住买家目光。

    这不是好的新闻, 但却是卖得好的商品。

    果然此法卓有成效, 虽然业界骂声一片, 但挡不住的是蹭蹭上涨的销量。

    “这一个月登的都是什么新闻?”许清元问。

    “王家长李家短,桃色新闻居多。”

    “现在开始就用这种模式套写,开始刊登时事新闻吧。”许清元提醒,“先从小角色开始,我会时常给你提供素材的。”

    “是。”

    内城京兆府的王大人府上。

    两个门房正打着哈欠准备关上正门,突见一辆熟悉的车马从道上一路跑来,停在了自家门口。

    门房对视一眼,一个忙下去迎接:“赖大人,这么晚您是有何事找我们大人?”

    另一个就小跑着回禀王大人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京兆府的首官。门房心中不解:以往见他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怎么今日如此急色匆匆,甚至说话还有几分客气。

    “有要事找你们大人,我且随你去等着。”

    门房暗暗纳罕,却没敢多说,静静陪等。

    上峰驾到,没多久,王大人便亲自出来迎人,两人一齐去了书房。

    赖大人一进屋便见下属桌上摞着一沓子账本,心知这就是此次搜检出来的,他换上一副慈祥的笑脸夸赞慰问了几句,才转入正题道:“我有个不成器的晚辈学着人家经商,但到底是个读书人的迂腐脑子,叫人哄骗花了大价钱入股,如今这几家却都查出了问题来,真叫我这个做长辈的为难,哎……”

    王大人眼神微微一转,立刻笑道:“这也是难免的事,都是自家晚辈,难道还真看着他吃官司不成?正好这些账本下官还没来得及看,请大人您先过目,要是下面人有办错的,还请大人体谅他们跑腿辛苦,免过责罚。”

    赖大人大松一口气,笑着捋胡须:“自然,自然。”

    送走这老狐狸,王娴轻蔑笑着大致翻了一遍,便心中有数少的是哪几家账本,究竟是谁有问题了,她道:“王内官请来一观。”

    内室帘幔轻晃,一名年轻内官踏着烛影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与许清元相熟的王镇王内官。

    他笑道:“哪有不信的,大人便将提前抄录好的一份给小人便是。”

    王娴将藏起来的涉案店铺的一份账本转交给王镇:“王内官拿好。”

    “大人放心。”

    王镇披上斗篷,被下人领着从小路直通王府后门而出,又悄悄赶回了皇宫。

    近日张闻庭领了差事去上任了,虽然多数人都料到有这么一出,但是委派的地方却着实不一般,皇帝让他去了禁军,任正六品司阶。

    禁军,那可是直属于帝王,护卫皇宫的军队,这里的人,一定是皇帝的亲信。

    就连许清元也水涨船高,被提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说是她早就在干侍读学士的工作,如今更加名正言顺了。

    谁不羡慕许清元得皇帝看重,无论是之前的张登还是公主、张闻庭,都是她的学生,张登倒台,却未影响许清元的地位。

    如今张闻庭眼看要被皇上委以重任,他年轻聪慧,出身经历决定了对本家没有太多感情,皇帝更好控制,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他是比张登更好的继位人选。

    “况且观阳伯府式微,很难说皇帝抬举张闻庭是为了谋算伯府什么,那皇帝还肯抬举张闻庭,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京中的有识之士均如此猜测。

    正赶上许清元生辰,许家收贺礼收到手软。张闻庭亲自到场,礼物是一份前朝书法大家井侪的拜寿帖,就连妙禅大师都亲口说过,若能得井侪一字,此生无憾。黑市上关于井侪的字帖不出则以,一出真乃一字千金。

    这份礼物太过压手,许清元顶着艳羡的目光收下,心里却没那么平静。

    能拿到这样的东西,钱、权、人脉,缺一样都很难,不知不觉中,张闻庭也变成了皇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再不是以前那个只想着自保的瘦弱少年了。

    另一份值得说道的礼物是佟三娘送的,为了避嫌,她本人没有出席,礼物也是私底下派人送来的。

    一共十二匹色彩鲜亮的丝绸羽缎,品质绝佳。此外还有一把镶满宝石的牛角匕首,许清元明白,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三娘纺业在和外国人做生意的事情,恐怕终于尘埃落定了。

    得知这一点的许清元,眼看公主因为张闻庭的事情有些受到打击,她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向皇帝上书为公主鸣不平,建议将清珑公主提议许久的保护女婴制度交由公主负责。

    这是许清元第一次公开支持公主,而她的行为无异于跟皇帝作对。

    黄嘉年将账本扔进火中,看着它们慢慢化为灰烬,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笑容有几分可怖:“她春风得意,怕是已经高兴的糊涂了,忘了是谁把她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只是公主可怜受她蛊惑,以后父女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柳大牛远远站在他身后,看着火堆不知在想些什么。

    紧随许清元之后,晋晴波等大概三四个亲近的女官也挑明了支持公主参政的态度。

    黄老尚书乐得看皇帝跟生出反骨的女官鹬蚌相争,他只管坐收渔利。

    “老师,”这天离宫前,张闻庭从许清元身后满含心事地叫住了她,“学生有话想谈您谈谈。”

    许清元点头答应了。

    两人在御花园散步,随从们离得很远,以确保两人的谈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

    “几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是伯府的一个可怜虫。”张闻庭回忆着开口道。

    这两年张闻庭身量窜高,几乎与许清元并肩,她看着不知何时面容已经变得成熟坚毅的少年,默然不语。

    “那时候,学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碗饱饭吃,不用遭受虐待,如果能过上那样的日子,我可以一辈子做个目不识丁的人,为伯府当牛做马。”张闻庭笑容中亦有苦涩,“可是造化弄人,虽然最终学生摆脱了那样的生活,但后来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我的控制和想象。”

    “我不怕苦累,只想在京城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可在漩涡中心,我作为一个无名之辈才体会到身不由己的感觉。”张闻庭继续道:“被宫女、内官们轻视,被世家子弟们嘲笑,他们明里暗里给我下绊子,人人都能来踩我一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后学生转头还要笑脸相迎。”

    “但是老师对我从来是温和的,请恕学生失礼,学生一直将您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一般看待。”张闻庭抬头看了许清元一眼。

    许清元明白他套近乎的目的是什么,并不接招。

    “但最近我才明白,原来老师从未真心接纳过学生。”说罢,张闻庭露出一个苦笑。

    话说到这一步,许清元没有再装傻,她开口道:“我对任何愿意听我讲课的人,无不倾囊相授,对你尤甚。只不过你已经另寻高人,听不进我的话去罢了。”

    张闻庭眼神一闪,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醉春楼。”许清元只简单点明,一切尽在不言中。

    ========================================

    张闻庭闭了闭眼:“学生承认在这件事上欺瞒了您,但请相信学生是不得已而为之。”

    “行了。”许清元打断,“我问你一句话,希望你看在师生情分上如实告知。”

    张闻庭答应了。

    “那位高人,你认识吗?”

    在许清元目光中,他很快摇头道:“至今连面都未见过,但他却实在称得上是神通广大,没有他,学生决计不能安然走到现在。”

    许清元点点头:“我知道了,咱们师生情分浅,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只是有句话我还要嘱咐你,往昔张登与你如今处境实为相似,他也曾汲汲营营,但最终还是落得那样的下场,你也要当心为人所用。”

    说罢,许清元准备转身离开,张闻庭却突然道:“老师的话学生铭记在心。不过……”

    “虽然师生情谊不够,但我还总念着当初生死之交的感情,因此有份礼想要送给您。”张闻庭不再像方才那般装可怜博同情,他语气平静地说,“正是您现在最想要的,黄家的一本好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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