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像
入了夜, 上京城的雪越下越大,但宫中却未因这深雪宁静下来,安椒宫的宫人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片慌乱之际, 听有人禀报皇后到, 立时让这份焦灼又添了几分。
张贵妃已是不能下床, 闻信, 一把扯过身边的贴身嬷嬷, 道“陛下来了嘛?”
那嬷嬷知她话中之意, 宽慰她道“贵妃莫慌, 陛下在赶来的路上了,许是因雪下的大, 耽搁了。”
张贵妃不信她这话, 又道“你去回皇后娘娘, 说我如今身子污秽,不能见礼了, 还请娘娘恕罪!”
那嬷嬷暗觉贵妃恐是急昏头了,皇后又不是没生产过的妇人,岂会不知情况, 但这会子哪里敢违她的心意, 匆匆出门迎接。
于皇后坐在矮榻上, 抱着暖炉, 神情淡漠,见那嬷嬷来, 方道“贵妃如何了?”
那嬷嬷伏地解释, 于皇后见这老货紧张的模样,心下暗嘲, 这张贵妃寒门出生,当了贵妃亦是小家子气,凭她今日就是生个龙蛋,自己也懒得多看一眼,她道“且告诉张贵妃,安心生养,莫要多思,陛下可等着她诞下麟儿呢!”
那嬷嬷听她之言,连声应道,见她坐着喝茶,并无进产房的意思,放下心来,急慌慌又赶回产房,将此事告知张贵妃,那张贵妃疼的浑身冒汗,闻言,略略松了口气,阵疼突袭,她没心思再想其他事,只专心生产一事。
窗外风雪越发大了,于皇后年岁大了,熬不住夜,听着屋内的凄厉的叫声,亦有些昏昏欲睡,忽然门被人从外推开,赵坚迎着风雪进来,见于皇后一脸困倦的模样,到底多年夫妻,忍不住道“既是困了,就回去歇息,一会生了,朕派人通知你。”
于皇后见他来,瞬间清醒过来,自沁娘出事,她已经许久不曾见他,闻言冷声道“臣妾失礼,陛下恕罪。”
赵坚看她这幅冷漠的神情,心中有些不悦,忍住道“阿于,我并无此意。”
话落,见于皇后一脸漠然,一时也不再开口,帝后二人不说话,余下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低垂着头,听着张贵妃的叫声,盼着这夜早点过去。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直至天光熹微之际,方才听产房内传来一声嘹亮的哭声,赵坚慌忙站起来,匆忙往院中而去,他如今对这张贵妃正喜欢的紧,对她的孩子自然也看重,不若亦不会在这里候了一夜。
于皇后在他身后,冷笑一声,慢悠悠站起来,道“什么时辰了?”
一侧的嬷嬷回道“回娘娘,已经X时了。”
于皇后算了算时间,边走边道“这孩子倒是个会折腾人的,去看看是什么宝贝疙瘩。”
这话只有皇后说的,旁人却不敢回话,只搀扶着于皇后,往产房而且,方踏出门外,便见庭院内白茫茫一片,阳光打下来,莹白的雪面映照出一道七彩的微光,她正欲赞一句,倏忽间,有人惊呼一声“快看!那是什么?”
于皇后一怔,抬眼一看,竟见半空中隐约有一条龙影,她面露惊讶,她活这么大岁数,还未曾见过此等景象!一时正盯着那处出神,忽听一旁赵坚大笑一声道“吾儿当真天生龙子!”
于皇后顿时神情一变,见他竟是见那小儿抱在手中,再闻他话中之意,面色越发难看,这小郎是天生龙命,那她的三位郎君又算什么?赵坚简直是欺人太甚!
她欲上前,被身后的嬷嬷拉了一把,立时恢复了些理智,未在言语,拂袖而去。
上京城中,因这一早的天降异象,讨论的沸反扬天,看到的人吹嘘自己得了气运,未赶上的跺着脚懊恼,偏又有知情人,说道“我听说这龙神降临之时,正赶上七殿下出生,莫不是上天在告知大家,这七殿下才是。”
他话未说完,指了指天,旁人岂有不懂的理,这话不过半日,已经传遍上京城。
*
燕王府,赵观下朝归来,面色沉重,换便服时,亦心不在焉。
林文见状,道““殿下,这么愁眉苦展,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赵观见她面露担忧之色,他自来不瞒她事,解释道“父皇今日在朝堂之上,说七郎身怀祥瑞,那是天赐龙子。”
林文一早在府中也见到那神迹,又收到张贵妃产下七殿下消息,时间太过凑巧,连她都忍不住觉得不对劲,陛下如此说,岂不是有心抬举七殿下?这要让朝中大臣怎么想?
她道“陛下非糊涂之人,许是今日天降神迹,高兴了些,才有此说法,未必有其他意思,且太子如今羽翼丰满,又有殿下在一旁辅助,旁人纵是有心思,亦难成。”
赵观抬手,道“但愿如此,大晋如今还未彻底稳定下来,经不起其他的动乱。”
顿了顿,又道“阿娘一人在宫中,恐会多思,你常带大郎去宫中陪她解解闷。”
林文边替他理好衣角,道“这我省的,只你也莫要多心,无论如何,我与大郎都会陪着你,况且不日你恐又要做阿爹了。”
赵观正系着腰间的玉扣,闻言,动作一顿,看向林文,惊喜道“阿文,你说的可是真的?”
林文嗔他一眼,道“虽唯有十分准,但亦有七八分了。”
赵观这会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事,喜滋滋的道“必定是准的,我这就唤医官来看,你且坐着,莫要乱动,院中湿滑,仔细摔了!”
林文见他这幅傻样,亦不拦着他,知他心中苦闷,张家只是跳梁小丑,他在乎的是陛下的态度,好好的父子,如今却四处提防,二郎自来重情,心中必定委屈,思及此,她摸了摸肚子,喃喃道“你日后,可要好好孝顺你阿爹。”
*
东山郡,薛宗正眼见天降大雪,顿生欣喜,心觉天助,晋军粮草本就不足,如今这雪一下,他们取暖之物,恐亦不够,继续这么围下去,城外这些人,岂会没有意见,遂边命人在城墙上呐喊示威,另派人煮上许多羊肉,让香气扩散到城外,引发晋军心中不满。
这一番操作下来,晋军果有了动作,北面的防线已经开始撤人,他自觉奏效,又如法炮制,不出三日,围城的晋军已经撤出几里外。
薛宗正方松了口气,麾下便有人提议道“将军,这晋军粮草不足,不得已撤退,我等若能趁机给他们一击,必能让他们心生退却,东山郡尚可保矣。”
薛宗正瞥他一眼,见他原是刘盖旧部,打击晋军,未必是为了东山郡,恐是想替刘盖报仇,他虽另有心思,但这会子不好暴露,遂道“此言有理,只如今积雪未消,不宜行军。”
那人见他不愿,以他有心守城,但今日晋军撤退,乃是因天气太冷,他日回暖,必会再次席卷而来,届时城中又要如何抵挡,心中暗叹,这薛宗正的势力,恐难长久,只又无可奈何,不再进言。
薛宗正这边,虽以积雪为借口,不肯派兵出击,私底下却命心腹带着金银珠宝,分批悄悄离开东山郡,一路往北而去。
众人见他在城中坐镇,并未有疑心,积雪方融,薛宗正领着一队将领,言要出城查探,岂料这一去,竟是再也没有回来,城中留下的旧部,久等不见其归来,再一细问,却不知何时,薛宗正手下三千余众,早已偷偷离开。
事已至此,城中之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薛宗正跑了,气恼之余,亦不在挣扎,派人给城外的晋军松了投降信。
而另一边薛宗正领着人,一路往北而去,他知这晋军不过暂退罢了,迟早会再来攻城,再来一次,可没有这么好的雪天帮他,且他手中余粮已经不多,经不起下一次的围城。
但若要舍弃东山郡,他在大晋便是流寇,赵坚岂会容下他,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往北而行,可直接去龟兹,以他手中残兵,即便无法占领龟兹,亦能让他在龟兹安枕无忧。
这条路,是他一早就计划好的,他虽算不得聪明,但自来会给自己留后路,不若亦不会在刘盖死后,隐居蛰伏。
路上积雪已消,道路虽泥泞些,但不妨碍赶路,只半日时间,他已快出东山郡,眼见已到了界碑附近,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待过了这河谷,晋军纵是想追赶,亦来不及了。
他不敢停留,狠狠的抽打马臀,那马吃疼,往前狂奔而且,忽然山谷间有落石滑下,薛宗正猛地一惊,慌忙勒马,他身后众人见状,齐齐停住脚步,有人上前道“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宗正未回他,神情警惕,望向四周,久不见有动静,又扫过那落石,恐是自己多心,多是雪水融化,才让山间石块松动,他道“无事,河谷有落石,小心些走。”
众人方是见到这落石的,以这石块的重量,若砸在他们身上,多半人马俱亡,遂生了警惕,进入河谷时,连马蹄都轻了不少。
只这方入河谷间,原还沉寂的山谷,忽听一声大喝,薛宗正面色倏忽一变。
正要提醒,就见一侧落石滚滚而下,他急急逃命,方出河谷,再回头看,山谷中,已是人间地狱,不过几息功夫,已经让他折损过半。
他心中大恨,但事已至此,他如何不明白,自己是上当了,这里已经不能待了,需的赶紧离开才是。
只未出半里,便见方文鹏领着晋江齐齐守在道路之上,阻断他的去路,他心生绝望,含恨道“方文鹏,你竟设下此等毒计谋害与我,今日我若有命活下来,他日必要手刃你的首级!”
方文鹏冷哼一声,道“薛宗正,你这等弃城叛逃的无能之辈,让你死在这,真是便宜你了。”
薛宗正不肯投降,与晋军厮杀在一处,只他手下不足千人,且俱是经过方才的河谷之围,如今还未反应过来,哪里会是准备充足的晋军对手,不肖半个时辰,已是所存无几,薛宗正亦是浑身浴血,已是不能站立。
方文鹏见状,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绸缪
上京城, 天光乍破,城门迎着晨光缓缓打开,忽然, 候在城门处的乡民迫不及待的涌入城中, 一时间, 沉寂的街道, 瞬间热闹起来。
忽然, 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城门的守卫警惕望去, 见有人骑马狂奔而来, 正欲阻拦,却听那人高呼道“军中急报, 速速退开。”
守卫让开路来, 吆喝着附近的人群散开来, 那马上之人见状,丝毫不停留, 疾驰离去。
上京皇宫正殿,早朝正过一半,门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赵坚眉心一皱, 就见那内侍伏地道“陛下, 东山郡传来急报!”
赵坚立时站起来, 道“快呈上来!”
说话间,他身侧的内侍总管已经接过信件, 递将过去, 赵坚匆匆看完信,神情大悦, 喜道“好好好!太子已经攻破东山郡,将那薛宗正就地诛杀!平北侯大仇得报!”
众人闻言,亦是欣喜,忙齐声道“恭喜陛下!太子勇猛!”
赵坚心中欢喜,嘴上却道“太子虽有功,但这次功劳最大的,实属方将军!这薛宗正的人头,正是方将军砍下来的,实乃猛将。”
方侍郎听此话,慌忙出列,道“陛下谬赞了,臣弟愧不敢当,实在陛下与太子领导有方,才让臣弟讨了巧。”
赵坚对他这份谦恭十分满意,笑道“方侍郎不必谦虚,待方将军归来,朕必好好赏他。”
方侍郎忙道“微臣代臣弟谢过陛下大恩。”
赵坚满意的点头,方侍郎见状,不再说其他,默默退了回去,只心中却又另一番心思。
如今方文鹏能得赏赐,他自是替他高兴,只陛下这话中意思,显然是想让方文鹏占大功,过太子一头,却不知太子得知,会如何想。
再者,方文鹏如今在旁人眼里,还是燕王的人,陛下如此行事,在有心人眼里,恐怕会疑心陛下是在抬举燕王,打压太子。
方家之所以能自前朝持续至今,皆是因方家从不涉及皇位之争,亦从不站队,此间事了,他需的给方文鹏提个醒,莫要不小心掺和进去,届时可说不清了。
*
傍晚,太乾殿廊檐下的雪还未化,内侍悄悄点燃灯烛,赵坚抬头,道“什么时辰了?”
内侍手一抖,忙跪地道“回陛下,酉时一刻了。”
赵坚应了声,闭目道“今日皇后有没有派人来?”
那内侍不过是点灯烛的,哪里知道这些,挣扎要如何开口,一侧的内侍总管已经接过话道“陛下,娘娘今日未太乾殿,许是雪天路滑,不好出门。”
赵坚闻言,眉头忍不住一皱,他与皇后好些时日不曾说过话,今日大郎拿下东山郡,这样的大事,若是以往,她早就遣人来问了,哪里是因为什么雪天路滑,不过还是在为了沁娘的事生气,沁娘的事,他何尝不难过,但他有他的难处,皇后却始终不能理解。
思及此,他面色微沉,一时不再开口,那内侍总管见状,帝后心结难解,他们做奴仆的亦不能多言,遂道“陛下,今日张贵妃遣人来说,七殿下会笑了。”
赵坚瞥了他一眼,道“你这老小子,罢了,我也几日不曾见七郎,今日正好去看看。”
那内侍总管讨好的笑笑,心中却未将赵坚这话放在心上,他确实收了张贵妃些许好处,才会说这话,但亦是知道,陛下对这七殿下是真心喜欢,毕竟他生来自带祥瑞,这样的事,自古只有帝王才有这般神迹,只可惜,这七殿下生的晚了些,不过能因此得了陛下宠爱,亦是好事。
他这方边想着,边遂赵坚一路去了安椒宫。
天色渐暗,宫门的灯笼已经亮起来,守门宫人见赵坚来此,慌忙去通传。
张贵妃忙出门迎接,行礼道“妾见过陛下。”
赵坚摆了摆手,与她一同入内,张贵妃熟练的替他解开氅衣,面带笑意,柔声道“妾方还觉奇怪,七郎原来这会子早该睡了,偏一直不肯闭眼,想来是知道他阿爹要来,特意等着呢!”
七郎伴着祥瑞出生,赵坚一向觉得他与旁人不同,闻此言,亲接过一侧的七殿下,见他瞪着眼看人,哪里有瞌睡样,伸出手逗他道“七郎,是不是想阿爹了?”
赵七郎哪里听得懂话,只吐了个泡泡,黏在赵坚手指上,他也不介意,抱着他坐下道“七郎真是个小福星,你一出生,天降神迹,如今才几日,你大兄就打了胜仗!可见是命里带福的。”
张贵妃神情一顿,忙笑道“陛下这样说,可是折煞七郎了,天降祥瑞,乃是天悦陛下,赞颂陛下功德,太子得胜,亦是因太子有勇有谋,七郎不过是个稚儿,哪里知道这些,皆是沾了陛下与太子的福气,赶了个巧。”
赵坚听他这话,越发高兴,抱起赵七郎,大笑道“贵妃不必如此谨慎,朕说小七郎是有福之人,他便是有福之人,他乃是上天赐给朕的麒麟儿!”
张贵妃不敢在反驳他之言,只笑着应和几句,因她还在月子中,赵坚不好留宿,只食过晚膳,便离开了安椒宫。
张贵妃目送他远去,神情方松懈一些,待回到殿内,她抱着赵七郎看了会,方与身侧的嬷嬷道“明儿张家递个信,说我想吃嫂子做的干菜,让她送些进宫来。”
那嬷嬷心领神会,道“老奴知道了,贵妃放心。”
张贵妃摆摆手,示意她下去,低头看了眼熟睡的赵七郎,心中生了一丝恨意。
陛下几次三番提及七郎是麒麟儿,岂不是要将七郎放在火上烤,太子与燕王早已羽翼丰满,七郎才多大,在这后宫中,一个不留神,恐怕就会没了,陛下怎能如此狠心?
再一想,他为了那个位置,连一手养大的女儿都能逼死,七郎一个小婴儿,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她的七郎,只有她来护着!想拿她张家做靶子,也得看她们愿不愿意!
*
上京城方家,身着青色布衫的仆妇匆匆忙忙的从后门进了府,快步往方珏娘院中走去,方踏入院门,惊呼道“大娘子,大娘子,不好了!”
方珏娘裹着朱红的大氅,走出门来,道“什么事,这么惊惊慌慌的,天塌下来,自有陛下顶着。”
那青衣仆妇还没说话,方珏娘身后的丁嬷嬷已经上前,道“哎呦,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被人听了可不得了!”
方珏娘毫不在意,瞥了眼她道“这院中只你们几个人,若是被人听了,亦是你们几个告的密,你们可小心些,别被我发现了。”
丁嬷嬷听得浑身一颤,只觉她意有所指,神情有些慌乱,忙于门外那仆妇道“你方嚷嚷什么?还不与大娘子说说!”
那仆妇看了眼方珏娘,见她无异议,方才开口道“一早,我听大娘子的话,去茶馆候着,听茶馆里在讨论七殿下。”
“他们说东山郡大胜,乃是因七殿下自带福运所致。”
方珏娘听完,面色一沉,道“满口胡言!张家是疯了吗?”
自打上次宫宴,杨氏一直不许方珏娘出门,方珏娘恐她知道自己与赵知私下见面一事,不好惹她太过,再者她逃家前科太多,杨氏对她防的甚紧,就连如厕,都要丁嬷嬷跟在一旁看着,她就是想跑也跑不掉,只能老实待在家中。
前几日天降大雪,祥瑞现世,她偶尔听府中仆役提起,道外面都在说,这七殿下生带祥瑞,乃是大晋麒麟子。
她虽不通政事,但也不是傻子,这话传出来是什么目的,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如今太子哥哥还远在东山郡与叛军作战,身后却有人开始觊觎他的位置,太让人不耻!
是以才让她院中仆妇每日探听些消息与她,却不想这张家竟然如此得寸进尺,连太子在东山郡大胜一事的功劳,都往七殿下身上揽,也不怕他年岁太小,承受不起。
这样的话,赵知那边恐怕没人会告诉他,思及此,她越发坐不住,往外走了几步,那丁嬷嬷紧随她身后,方珏娘见她厌烦,道“丁嬷嬷,你帮我出府,你往日做的那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丁嬷嬷神情一顿,道“大娘子再说什么呢?老奴听不懂,大娘子想出府,与夫人说一声,夫人必会同意的。”
方珏娘好笑看着她道“你真以为,阿娘能保你,你这样的双面人,若不是阿娘还用的上你,早将你赶出去了,你若帮我,日后我必保你,如何?”
丁嬷嬷一震,顿时不敢出声,犹豫许久,苦着脸,道“大娘子,你容我想一想,这事若是让夫人知道,会打死我的!”
方珏娘见她松口,继续劝道“你放心,我不会耽误太久,你只帮我拖延一会。”
丁嬷嬷心中已经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哪里还能收回来,只好顺着她的意,让她扮做小丫鬟模样离开府中,临出府,不停嘱咐道“大娘子,你一点要早点回来!”
方珏娘好久没出来了,踏出府门,只觉空气都新鲜了不少听到身后丁嬷嬷的嘱咐,敷衍的点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
丁嬷嬷看她这幅样子,哪里敢放心,目送她离开后,叹口气,方回身,就见方侍郎与杨氏站在身后,她神情丝毫不见慌乱,只行礼道“见过侍郎,见过夫人,奴已经让方大带人跟着大娘子,侍郎与夫人可放心,若有事他们必会来报。”
方侍郎点头道“你做的很好,回去吧,戏要做全了,别让她发现了。”
丁嬷嬷连连应道,俯身退下,府中的事,哪里能瞒得过侍郎与夫人,这些都是夫人先前交代过的,不若她哪里真的敢放大娘子出去。
欢喜
方侍郎见这丁嬷嬷离开, 才笑道“珏娘这次还坚持挺久的,长进了。”
杨氏白了他一眼,冷嗤道“哪里是长进了, 分明是做贼心虚, 真以为我不知道她在宫里跟寿王见面的事!”
“还敢去插手大公主的事, 真不知天高地厚!关她这一阵子, 也不见她反省的!她这样, 我都不好意思给她说婆家了, 免得害了别人家!”
方侍郎已过而立, 俊朗的面上, 蓄起胡来,他摸了摸面上的胡须, 笑道“既如此, 不若给她找个不用管家的婆家, 正好也让她轻松些。”
杨氏闻他这话,愣了下, 顿时反应过来,道“方文运,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侍郎垂眸, 有意逗她, 道“夫人什么意思, 我就是什么意思?”
杨氏冷笑一声, 道“那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意思?”
方侍郎望着敞开的侧门, 道“阿杨, 我在宫中见过寿王几次,他生的与我们珏娘, 倒是十分般配。”
杨氏正色道“寿王是个好孩子,若他未出事,二人之事,我断不会反对,两人正甜蜜,自是千好万好,我只怕日后珏娘会后悔。”
方侍郎不赞成道“阿杨,一辈子太久,变数太多了,谁都不能保证以后会发生什么,只要你我在,不论日后发生什么,珏娘自有归处,你莫要担心。”
“再者,寿王耳朵出事,对他,对珏娘未必是坏事,陛下心思难测,七殿下还不满月,却被推到风口浪尖,若寿王无事,如今被推出去的,就未必是七殿下了。”
杨氏一愣,城中谣言,她自然也听说了,她原还以为是张家的心思,只听方郎这意思,莫不是陛下故意为之,她不解,道“陛下何故如此,这样一来,岂不是会引起旁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方侍郎对杨氏不瞒什么,他道“陛下已近半百,而太子与燕王如今正是年轻力壮,太子占着嫡系正统,身后自来站着不少世家大族,而燕王又手握重兵,偏他二人兄弟情深,陛下心中难安。”
杨氏听得有些糊涂,太子与燕王关系好,大晋才能更安稳,陛下这心思,怎么好似不愿两人关系太好,她略沉思,有些不可置信,道“陛下是怕太子有其他心思?”
“可他推七殿下出来有何作用,七殿下才多大?他又能做些什么?”
方侍郎道“七殿下年岁不大,但他身后还有张家,张家虽说是寒门出生,但张贵妃的兄长,在晋中一带,颇有话语权,若要有心思,晋中那些世家说不得会转变心意。”
杨氏心下一惊,道“陛下这么做,是想让张家与太子燕王对立,可张家能这么乖乖听话吗?把一切都压在一个几日大的婴儿身上。”
方侍郎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端看张家后面会如何做了。”
杨氏听罢,叹口气道“都说天家无情,我原还不觉得,如今才体会到,若真如此,珏娘与寿王一道,会不会也被卷进去。”
方侍郎道“所以我才说寿王身有残缺,未必全是坏事,日后不论谁坐上那个位置,寿王都不成威胁,且留着寿王,亦能显示他们大度,与寿王来说,怎么都是有利的。”
杨氏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方家虽并非寿王不可,可她那养的这个小娘子,一头扎进去,拉都拉不回来,但愿一切皆如郎君所言,只要珏娘好好的,其他的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
方珏娘出了府,她对丁嬷嬷没那么信任,恐她派人跟着,并未急着往寿王府去,而是去了宣明楼前的朱雀街,想趁着人多,甩开他们。
已入腊月,朱雀街上热闹的很,浮铺一个挨着一个,卖吃食的卖桃符年画的比比皆是,另有说书玩百戏的,将原本宽阔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她寻了处人多的桃符浮铺,状若挑拣起来,那伙计见她生的好,讨好道“小娘子可要年画,这画乃是东街何大仙所画,这画上正是咱大晋的麒麟儿七殿下!”
方珏娘一听这事,脸顿时拉下来,没好气道“什么麒麟儿,不过是个没满月的婴儿罢了,也值得你们这么说!”
那伙计哪里敢接这画,只讪讪一笑,见那小娘子走开,才松了口气,不知哪里来的小娘子,性子这么虎!七殿下就真是个婴儿,也不是他们能说出口。
方珏娘被那铺子败了兴,出门的好心情顿时散了不少,她这会只急着见赵知,已是顾不上身后有没有,转身,直直往寿王府而去。
到了寿王府门前,她犹豫了会,绕到西角门,敲了敲,有穿灰衣的仆役开门,道“小娘子找谁?”
方珏娘想了想,道“我找你们府里的赵管事!”
那仆役见她面生,衣服虽是缎面,但款式与府中丫鬟差不多,但偏她的样貌气度又与他所见的丫鬟不同,一时实猜不出是什么身份,斟酌道“小娘子且在此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
已经到了寿王府,她亦不急这一时半刻,随手抛了个银块过去,道“快去,莫要我等急了。”
那仆役收了银钱,面色一喜,急忙忙跑去报信,门房处留着的另一位仆役满脸羡慕,有意讨好道“小娘子可累的慌,小的这有凳子,可搬来与小娘子歇息。”
方珏娘瞥他一眼,见他的心思都写在面上,想她走到这里,确实有些累,道“那你拿出来,我坐一会。”
那仆役笑嘻嘻的去端凳子,方珏娘坐下,亦给了他一个银块,乐的他眉开眼笑,又道“小娘子可要些茶水暖暖?”
方珏娘摇头,他这里能有什么好茶水,她才不喝。
那仆役见状,亦不在意,只在一旁候着,不过一会,就见赵管事与先前那位仆役一同过来,他上前道“小的见过赵管事。”
赵管事微微颔首,靠近一些,见那小娘子坐在凳子上,他先是一愣,再一细看来人,脸色一变,道“哎呦,大娘子,怎么是你?你怎么过来了?”
方珏娘站起来,看向那赵管事,道“我来这里,当然是要见寿王的!”
赵管事原是赵府的旧人,寿王开府后,皇后派他过来协助寿王,这位方娘子他曾见过几次,却不知他与寿王是什么关系,但他并不多问,只领着她往寿王院中去。
两人方入院子,见寿王与亦灰袍老者坐在院中,方珏娘细看了眼,不知那老者是谁,她道“殿下有客人?”
赵管事解释道“这位是平事街瓦子里的匠人,他会唇语,殿下正跟着他学这个。”
方珏娘恍然,看向院中,见赵知神色认真,距上次见面,已有月余,他好像比之前瘦了不少,侧脸颧骨微微凸起,大公主出事,他定是十分伤心,才会瘦的这样快。
顿时心生犹豫,她该不该告诉他七殿下的事?赵知就是知道,又能做什么呢?只是平白担心。
但又想,若是只让他埋在鼓里,未免也太可怜了些,她一时下不定决心,这般优柔寡断,她还未有过,看来阿娘关了她一个月,确实让她沉静了不少,便与赵管事道“我在外等一会,待殿下好了,你再唤我。”
赵管事正要点头,见寿王忽然转身,看到他身侧的小娘子,面露惊喜,道“珏娘,你怎么会来此?何时来的?”
方珏娘还是头一次见他看到自己这么欢喜,往日都是她这样,有些意外,不过却很高兴,想找纸笔回他话,却听寿王道“你慢慢说,我看得懂!”
方珏娘一喜,越发不想说七殿下一事,败他心情,只回道“我想见知了哥哥,就来了。”
赵知看清她说的话,面色一红,想着还有外人在,羞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无奈道“珏娘,我们进去说。”
方珏娘见他面红,好笑掰着他的脸,道“赵管事早就带人走了!你府里这些人,可比你机灵多了!”
赵知这才发现,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顿时少了些窘迫,拉她坐下,问道“你来此,方侍郎与方夫人可知情?”
方珏娘摇头,毫不在乎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他们跟防贼似的防着我,哪里肯让我出来!”
赵知早就着人打听过她的情况,猜她多半是偷跑出来,才有此问,他不赞成道“下次不可如此,侍郎与夫人会担心的,我派人送你回去!”
方珏娘正满心欢喜,听他这么一说,仿若兜头一盆冷水,蹭的一下站起来,质问道“赵知,你是不是不想见我?这么急着赶我回去!”
她说的又急又快,赵知一时没看清她说了什么,但从她神情,亦知道她的心思,忙解释道“珏娘,我一直记挂着你,只是如今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该再如此莽撞。”
他怎么会不想见她呢?不若亦不会派人去打听她的消息,但他早已不再是金州城中那个只会无理取闹的赵三郎,方侍郎夫妇介意他有耳疾,他会想办法让他们接受,而不是让珏娘这样与他偷摸见面,这样太过委屈她,甚至时常后悔,当初在金州时,未能对她更好一些。
他想着,心中越发柔软,抬眼见她面色依旧难看,柔声道“再说,你这样一个人跑来,我也会担心的,你若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方珏娘不是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她就是想见他了,七殿下的事,正好给了她偷跑的契机。
以往他不关心自己,总想着让他多看看她,现在他关心,却又觉得他太严了些,她忍不住叹气,原不想说七殿下这事,但这会子又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任性的人,嘟囔道“我知道了,我今日来,才不是胡闹,是有事要与你说。”
赵知一怔,他方才并未怀疑方珏娘的说法,盖因她一向是如此随性之人,只不想她真有事,忙问道“何事?”
方珏娘将七殿下的事与他说了一遍,又怕他忧心,道“这张家定不是太子哥哥的对手,你莫要担心。”
赵知自开了府,并不常出门,他有耳疾,这事自然是传不到他耳朵里,只他听这话,却与方珏娘心思不同,张家不过是晋中投奔而来的,哪里敢起这样的心思,他们依仗的,乃是背后的父皇,他原以为,阿姐身死,能让父皇有所收敛,如今看来,是他太天真了,只这事他不能将方珏娘扯进来,只道“嗯,此事你莫要再打听,以免张家注意到你,大兄定然有办法解决。”
佛光
东山郡, 下过雪后,天越发冷起来,北风呼啸, 冻得人不想出门, 就连天都比往日亮的晚了些。
江絮迷迷瞪瞪的望了眼窗外, 见天还黑着, 她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忽然窗棂处传来一声响动。
她一惊, 猛地坐起来, 又有响动传来, 她顿时不敢再睡下去,套上衣服, 慢慢靠近窗棂, 还未开窗, 听窗外有人说话“出来。”
江絮愣住,一把推开窗户, 赵达身着白狐氅衣站在窗棂下,她惊讶道“太子殿下,你这么早来此, 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抬头望了眼天, 见月亮还挂在天边, 赵达做事越来越出乎人意料了。
赵达靠近一步, 见她散着发,比之以往多了几分娇柔, 他声音低了低, 道“出来,我有事找你。”
这么冷的天, 这么早出门,江絮是满心不愿的,但赵达说有事,哪里还有她拒绝的份,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道“殿下稍等片刻,容卑职梳洗一番。”
她说着,将窗户猛地一下放下来,窗台尚有未化的积雪,被窗棂飞起,扬了赵达满脸的雪水,他脸一冷,半晌,好笑的擦了擦面色的雪迹,眸中闪过几丝玩味,江絮以往,可不敢对他做这般无礼之事,她对自己是越来越放肆,她那样谨慎的性子,能做到这样已是不易。
江絮不知道他的心思,裹了厚厚一圈,一推开门,冻得直哆嗦,立马就生了回屋的念头。
赵达见她穿着臃肿,还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皱了皱眉,将身上的白狐氅衣脱下,递过去,道“换上。”
江絮连连摆手,道“殿下,天寒地冻,卑职岂好夺殿下之物,殿下且快穿上,莫要冻坏了。”
赵达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劝得住的,他将那氅衣往她怀里一扔,道“不穿就扔掉,一会冻着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转身往外走去,临到院门,又扭头嘱咐一句“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想一想。”
江絮见他离开,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狐裘氅衣,白狐皮毛,柔软雪白,这质地,可不是她用钱就能买得到的,她身上穿的,都是临时在成衣铺子买的,如何能与这狐裘想比,就抱在手中这一会,都觉得暖和不少。
她犹豫了会,不知赵达要去哪里,这样的天出门,若是冻病了,可不值当,且以他的脾性,既然已经给了她,穿不穿,他都不会再要,略站了站,转身进屋将衣服换上,方出门去。
赵达在门外候了一会,见她裹在狐裘衣中,清瘦的身子,显得越发柔弱,他心头一动,朝她伸出手来。
江絮抬头看他,眉眼带着几丝无奈,道“殿下,这样于礼不合。”
赵达眼眸一垂,冷哼道“死脑筋。”
江絮未应,感觉到身后有马的呼气,她扭头,见有两小厮牵了马来,顿时明白赵达方才不过是在逗她,心中暗觉他越发无聊,但又不敢当他面说出来,接过一匹马,利索的翻身上马,道“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可否告知卑职,卑职好有个心理准备。”
赵达正被小厮服侍穿氅衣,闻言,遥遥望了远处,道“行别山。”
江絮一愣,这个时间,去行别山做什么?连赵沁都随着赵记返回永州了,难不成他要去给刘赞扫墓?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正捉摸之时,赵达已经打马离开,她无奈,只好追上去。
两人一路往城外去,眼见着靠近行别山山脚下,赵达的马慢了下来,靠近她道“冷不冷?”
江絮心道这不是废话,虽然穿了狐裘氅衣,但这里估计得有零下十来度了,又一路快马加鞭,她能不冷吗?要不是因为他是太子,她才不会出门,但嘴上依旧道“多谢殿下关心,卑职不冷,只不知殿下去行别山是有何要事?”
赵达觑她一眼,道“嘴硬。”又道“我听人说,山上雪景甚好,想来江先生多半没见过,方才特意邀你来此。”
江絮一怔,一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憋了好一会,道“卑职多谢殿下记挂着,只卑职粗俗,实不懂欣赏风景。”
赵达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好笑出声,道“江先生不必自谦,听江侍中道你自幼爱读山水异事,若是不喜欢,又岂会看这些。”
江絮心道她看那些不过是打发时间,比之那些正经书,她确实更喜欢轻快一些的杂文趣事,山水游记,只不想被他误会,又一想,他这么早冒着寒风出门,就是因为记着自己喜欢这些,才会来此,心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一时竟不忍心出口反驳。
两人至山脚下,下马步行,天还未完全亮,视线有些昏暗,又因雨雪,简陋的台阶已经结冰,江絮不敢走太快。
许是多日不曾行军,身子比之以往虚弱了不少,走了约一个时辰,她已有些气喘吁吁,真的想回头问一句,这风景是一定要看吗?
赵达在她身后,见她身影顿了下,虽不听她抱怨,但已经隐察觉她的心思,裹在狐裘里,好似一只炸毛的狐狸,勾了勾唇角,道“累了吗?要不要我背你?”
江絮被这话吓得一个激灵,要大晋太子背她爬山,她何德何能,再说,就是她敢让他背,这天冷雪滑的,别到时候两个人一起摔下去,那可真是要出大事了,立时回头道“殿下莫要说笑了!”
赵达早知她不愿,亦不勉强,温声道“以这脚程,还有半个时辰可到山顶。”
江絮闻言,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她下意识呼了口气,复又往上爬起来。
赵达在她身后,小心盯着她的动作,可惜她步履平稳,再无方才的不耐的模样,方才那句话,多是真吓到她了,还是一如既往的老鼠胆子。
待上了山顶,方松了口气,抬眼见太阳已升入半空,她原还以为,赵达想让她看日出,这会子却猜不到了,她站定往下看了眼,积雪覆盖的深山,白茫茫的一片,连只鸟雀都不见,天地间寂静仿非人世间。
赵达着黑色氅衣,在雪地里十分显眼,朝她走来,道“时辰正好。”
江絮不解道“殿下所言的是何物?”
赵达看向云海的方向,道“佛光。”
“府衙的长吏说这个时节,行别山常有佛光,昨夜下雪,今日初晴,多半会有佛光现世。”
江絮虽未曾听过行别山一事,但前世也听人说过山中下过雨雪,天晴之时,会有佛光出现,但这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赵达说的这么信誓旦旦,她亦不好反驳,只道“若真如此,我还是沾了殿下的光。”
赵达轻笑一声,道“这佛光虽稀奇,可惜还是不若上京城的神龙稀罕,却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上京城现祥瑞一事,她虽在东山郡,但早已有耳闻,且巧合的事,祥瑞现示之时,偏是七殿下降生之际,她心中只觉那神迹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旁人恐不这么想。
听说如今上京城四处再传,七殿下乃是大晋麒麟龙子,有天降之兆,就连东山郡大胜一事,亦有人说是沾了七殿下的光,江絮对此嗤之以鼻,却又无能为力,这背后必定有推手在捣鼓此事。
若赵达此时在上京城,这事倒是翻不出风浪来,只如今他远在东山郡,鞭长莫及,再者陛下他对此事,一副任其发展的态度,为了防备他几个儿子,未免太狠心了些,她心有不忿,为燕王,亦为太子,道“殿下,东山郡的事,可都了了?”
她知赵达来东山郡,并非单单是为了平乱一事,亦有重新规整东山郡一带世家盘存势力一事。
薛宗正死后,他当初纠结的势力瞬间倒塌,纷纷投靠太子一系。
赵达约莫也不喜这些左右逢源的嘴脸,借着平北侯一事,处理了不少参与当日之事的世家,东山郡内这几日,一直不停有凄厉的哭喊声,她想不注意都难。
不过今日既有时间邀她爬山,多是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这里处理的完了,也该回上京城平息动静了。
赵达视线转向她,见她白皙的面上,鼻尖冻得通红,越发像只雪地里的白狐,他忽然伸手,趁她不备,捏了下她的侧脸,道“想回上京了?”
天气冷,江絮的反应都慢了些,待回过神,忙后退一步,谁想她脚底一滑,身子一歪,她下意识拉了赵达一把,两人齐齐倒地。
赵达早在倒地之前,将两人对调过来,做了江絮的肉垫子。
江絮感受到身下的温度,忙要站起来,却被人拉了回去,她一愣,抬眼见赵达眉眼带着笑意,一时有些看呆了,好一会,讷讷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赵达并不放手,低声道“我又救了你一次,你不该给些谢礼吗?”
“且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旁人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这一会。”
江絮知道她该拒绝的,但赵达带着请求的语气,让她有些不忍心说出口,愣神之际,腰间的手臂,似乎握的更紧了些,她低了低头,她能推开他的,却又有不知道为什么没推开,许是就像他说的,没人会知道这件事,这里只有她与赵达。
赵达见她心软,心生欢喜,只并未有其他动作,静静的圈住她,不再开口,白茫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雪地上的两人。
江絮听到他坚韧的心跳声,回过神来,已是有些后悔自己答应这件事,正想着如何劝他松开,余光忽见山崖边,有七彩光现,她一怔,忙拍了拍赵达,道“殿下,殿下,真的有佛光!”
离意
赵达来时, 对佛光有几分期待,但这会子,却觉得它有些碍眼。
江絮不管他怎么想, 麻溜的站了起来, 见他还不动, 伸出手, 道“殿下, 需要卑职搀扶嘛?”
赵达笑了一声,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冰雪, 道“多谢江先生, 不过暂时还不需要,日后若有幸能与先生白头, 恐怕到时还需要江先生多费心了。”
江絮忽略他这句话, 事实上, 她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色说吸引,前世她常爬山, 却没有一次碰到过佛光,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可惜这么好的景色, 却不能拍下来, 凭她粗浅的画技, 恐画不出它十分之一的华丽。
赵达抬眼望去, 方虽有些不屑,这会子看来, 却不得不感叹, 确是一处美景,不枉他来此一趟,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对这些并未太大兴趣,若不是记挂这江絮,多不会来此。
他视线一转,见江絮微张开嘴,眉眼里满是惊叹之色,这样情绪外漏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心中一软,未出声扰她,只静静的望着她。
私心以为,佛光虽少见,但能与心上之人一同观赏,却比佛光更难得。
好一会,江絮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才注意到赵达的视线,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忍不住红了耳垂,道“殿下,这番景色,世间少有,殿下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赵达温声应和道“江先生说的是,确实少有。”
只他说这话时,亦没移开视线,江絮被他这么一闹,哪里还能静下心来观景,遂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该下山了。”
她这这完全就是睁眼说瞎话,这会还未到晌午,离天黑还早得很。
赵达好笑的移开视线,见眼前的七彩佛光似在隐隐退散,他突然道“江絮,下了山,你还会对我心软吗?”
江絮故作不解道“殿下再说什么,卑职怎么听不懂?”
赵达注视着她,道“朝中之事,你心中应是早有洞悉,父皇有意让我与二郎生嫌隙,其实你该看的出来,父皇防备的,并非是我,而是二郎。”
“上京一战,二郎威名远扬,如今西北一带,由裴原光镇守,早已只晓燕王,不知陛下,父皇一直难以安心,后又因刘赞一事,二郎先斩后奏,让他更加不悦。”
“偏二郎与我关系甚笃,父皇担心我会与二郎合谋,张家这事是他在逼我做出选择,我若不愿,他亦可以推出张家生事,离间我与二郎。”
江絮听得心头一颤,她虽猜出张家背后之人,是赵坚,但却不知他真正的目的,是在逼赵达做选择,为了那个位置,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她追随燕王殿下许久,至少她可以肯定,燕王目前对皇位并无野心,但若赵坚继续打压下去,亦不好说了,她道“殿下,卑职随燕王殿下征战数年,燕王殿下从未有过逆心,还望殿下明鉴。”
赵达摇头,余光扫过山崖间的佛光尾,道“江絮,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如今的父皇,政令难出上京城,纵是知道二郎无意,亦不敢不生防备。”
江絮缄口不言,她明白赵达的意思,燕王兵权太过,除非他愿意主动交出兵权,但若真如此,他麾下那些人,岂会有好下场,包括自己,恐怕都难善终,燕王必定不会主动交权,如此一来,他与陛下之间,只有一条路可走。
只是忌惮他的,单单只有赵坚吗?江絮抬眸,看向赵达,见他神情淡淡,好似浑不在意的样子,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她不该怀疑他的,莫说他对自己如此不设防,便是对方文鹏,亦不曾为难,若真有心防备燕王,岂会让方文鹏有机会进东山郡,还能拿下杀薛宗正的大功。
山风吹过江絮的面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赵达见状,侧了侧身,替她挡住一丝寒风,垂眸道“江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江絮不知,她是真的不知,纵是军旅数年,她依旧未能练就一番铁石心肠,她不希望燕王出事,亦不希望赵达出事,但这件事好似又是无解的,皇位之下,皆是白骨,她道“殿下,卑职愚钝,一切皆取决于殿下之心。”
赵达对她回答不意外,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亦不知答案,况江絮呢?她自来心软的,他一直知道,低头看向她,温声道“江絮,若有朝一日,我与二郎对立,你会如何?”
江絮不知该说什么,却已经明白他的选择,其实她不是不能理解,权利皇位,是何等的诱人,他是嫡长子,燕王若是不在了,无人可再撼动他的位置,自己若是处在他的位置,多半与他一样选择。
早在陵宴城时,她已经想过,事情如果真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她该如何,于情赵达数次救她,她欠他良多,阿兄还在赵达府中,但于理,她是燕王麾下的兵将,且还有许多她生死不离的战友。
赵达若真下定决心,与赵观对立,又岂是嘴上说说,唯有不死不休,方能罢休,她无论帮谁都难以逃脱良心的谴责。
再者,即便是她真的狠心做了决定,不管哪一边,亦会有人疑心她的立场,她其实根本无从选择。
许久不见她说话,赵达已经明白她的犹豫,道“不必为难自己,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怪你。”
江絮低垂下头,好一会道“殿下与燕王皆有恩与卑职,若有朝一日,真如殿下所说,卑职无论站谁,亦是有负与其他人,还请殿下恕罪。”
赵达岂会不懂她的意思,他不舍她难过,但局势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他亦不得不做出选择,他原还想留她在上京,如今恐怕不行了,留在他身边,太过危险,离开对她更好一些,他道“开了春,你准备去哪?”
江絮有些惊讶,看见他眼中的了然,摇头道“还未想好。”
其实不然,她早已想好去处,当初想着,若是赵达不肯放她离开,就偷偷前往河州,周家在河州,她去那里,更方便落脚,先前已经让何卷去河州送过信,周七爷与石瑶是个明白人,见信自然会明白她的心思。
再者,河州离吐蕃颇近,如今大晋与吐蕃早已恢复通商,她亦想去吐蕃看看,待时日久了,赵达大婚后,她再考虑回来。
未曾想他会主动提及此事,他这是不想在强留她了,虽意外,却也明白他不想让自己左右为难,但又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他在故意套话,所以并未真的将她的打算说出来。
赵达岂会听不出她言语间的敷衍,她不肯说,他亦不在追问,总归她去哪里,他都有办法知晓,问的太多,反而会引她起疑,遂道“早年间,我在姑苏书院之时,见那里的春景甚好,你既有心看景,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他语气诚恳,江絮觉得,自己是不是多想了,赵达既然松口,不至于如此,她道“多谢殿下提醒,若有机会,卑职必会前往。”
虽并无意现在去,但日后说不定,且赵达若真心放她离开,她尚且可不比急着去河州,刘娘子还在高峰,不知现今如何了,还有留守在金城郡的石凯,她都想去见一见,这里不若现代方便,她能去见一面,却不知下一面又是什么时候了。
赵达笑了笑,不拆穿她的心思,见山崖边佛光已消,白茫茫山涧中,只有流云浮动,他道“风大了,下山吧。”
江絮应道,与他一同离去,待他二人离开,山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慢慢将两人留下的痕迹覆盖。
下山比上山快许多,到了山脚,拴在树边的马见他二人归来,高兴的打起转来,许是知道,终于能离开这处了。
江絮好笑的从挂着的包袱里掏出饴糖喂它,那马儿想舔过来,被赵达呵斥一声,立时退了回去。
江絮正奇怪他这是做什么?就听他冷声道“什么扁毛畜生,也让它碰你?”
江絮道“殿下既知道它是畜生,又何苦与它计较,在这寒风冻了几个时辰,许是见着人太高兴。”
赵达不言语,将另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她,江絮愣怔一会,有些不可置信,他这是在跟马吃醋?不能够,一定是她多想了。
待二人到住处巷口,已快到晌午,江絮下马,赶人道“殿下,时候不早,卑职知殿下事多,不敢久留殿下。”
赵达亦翻身下马,道“我已与通知方将军,三日后启程回上京,有甚需要准备的,可趁这段时间备好,你若有事,可派人来府衙找我。”
这多是句废话,他知道,江絮是不会来找他的,只还忍不住说,末了,又道“你先走。”
江絮不想与他争执这些不重要的事,让她先走就先走,左右也不过这几息的事。
她转过身去,走不过几步,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不知为何,又突然转过身来,见赵达依旧站在远处,巷口无人,只他一人与马孤零零的站在哪里,心头莫名一酸,道“殿下,你要多保重。”
赵达站定,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心尖一软,温声道“你这话说早了,过几日,你我还要一同回上京。”
江絮笑了笑,并未解释太多,踏入院门,轻轻阖上门板,赵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其实都明白,他今日为带她去山上看佛光,是因早就做了决定,才想最后留下点什么。
但她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她无法阻止他与燕王之间的对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燕王渐渐离心,就连如今日这般与他说话,待回了上
殪崋
京城,恐亦是不能够了。
巷口,赵达目送她入了院子,听着门阖上的声音,又在雪中站了会,方才牵着马离开,有些事,他暂时还无法与她说,日后她自会知晓。
*
上京城皇宫,正值早朝时分,大殿上传来一阵哭诉声“陛下一定要为微臣做主啊!不知是哪里来的贼人,想要陷害微臣,四处在城中散播谣言,张家绝无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还望陛下明鉴!”
赵坚皱眉看了眼伏在地上大哭的张素,往日看也是个虎将,怎就能哭成这样,连张贵妃都不如,没好气道“朕知道你的忠心,并未怀疑你,此事朕会派人查清楚,你莫要再叫了。”
那张素听罢,哭声立止,连连谢恩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难安
大军抵挡上京城时, 已是腊月二十三,新年将至,上京城原已是热闹非凡, 如今大军得胜归来, 让这份热闹又添了几分。
江絮自打到了城门附近, 就已与大军分开, 她一路快马, 比大军要早些入城, 原打算直直往江家去, 却在城门附近遇到巡逻的程瞻, 有些惊讶。
听旁人唤他郎将,越发诧异, 程瞻早在调任白板城之时, 已经升迁, 如今怎么又成了中郎将,这是被贬了?
再者说金吾卫守卫皇城, 实际掌控全一直握在赵坚手中,如今赵坚如此防范燕王,岂会让燕王的人来守卫上京与皇宫的安全?
程瞻见她亦是愣了下, 道“江先生何时回来的?事情可都办妥了?”
他不知自己被绑一事, 多是赵观寻了个借口, 让旁人以为她是出门办事去了, 她道“多谢关心,已经都办妥了, 只不知为何将军会在此?”
程瞻道“殿前失仪, 陛下派我来此,以做惩戒。”
江絮方见他, 就看出他比之前黑瘦了不少,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做出殿前失仪一事,怕是故意为之。
赵沁之事,在程瞻眼中,皆是赵坚逼迫所致,他对赵沁一往情深,眼见心爱之人,被生生逼死在眼前,心中如何能不恨。
思及此,忍不住对他生了些同情,她知赵沁没事,但程瞻并不知道。
且先前在东山郡之时,她与赵沁常在一处,亦能察觉出,她心中如今只记挂着宣王二人,若说还有其他位置,多是已经给了死去的刘赞,程瞻如今,多只是她心中旧友。
但感情一事,盖是说不准,日后他二人会不会有其他造化,亦说不定,只这事并非她能掺和的,赵沁未死一事,她亦不会泄露。
她只道“将军是聪明人,不该如此冲动,如今虽四海一统,但尚有贼人鼠辈在暗处伺机而动,将军不可如此掉以轻心。
程瞻听懂她话中之意,正色道“多谢先生提醒,日后必不会再犯糊涂。”
殿前失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坚顺势将他贬谪,多是有心打压,程瞻对赵沁的心意,他比谁都清楚,做贼心虚,才故意为之,金吾卫中全是赵坚的人,程瞻纵是有三头六臂,在这里亦翻不出风浪,此举,明面看似小惩,实际是将他困囿在此,不能动弹。
如此一来,既削弱他手中的兵权,又可趁机敲打燕王殿下,可谓一举两得。
他是明白人,江絮亦不在多说,道“金吾卫护卫京师安全,陛下既派将军来此,想来并未多怪罪将军,将军莫要忧心,待时机一到,将军必会官复原职。”
程瞻心知这是场面话,赵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借他来打压燕王,岂会,他能逼死沁娘,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他必定会为沁娘报仇,让赵坚付出应有的代价,只这话却不好对江絮说,他道“借先生吉言。”
江絮笑了笑,今日大军回城,金吾卫必是十分繁忙,她不好再耽误他时间,又道““时辰已不早,不敢耽误将军办事,他日待将军休沐,再与将军痛饮长聊。”
程瞻应道,不再久留,领着人匆匆离开,江絮看他瘦削的背影渐渐远去,方才牵着马往城内走去,只未想耽误这一会,却赶上大军进城,她不好再动,只好寻了间脚店,将马递给店小二,让他帮忙喂些草料。
那伙计见她风尘仆仆,猜她是方回城,道“小郎君今日赶得巧,正好这大军进城,这景象,可不是平常能见的,郎君不若再加些银子,我们二楼尚有雅座可提供。”
江絮一笑,摇了摇头,她方跟这些人分开,可没什么好看,只要了碗茶水吃食,坐在铺中,往外看去。
城门附近的道路两旁,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上京百姓,她位置低,只有看到拥挤的人群,
见太子骑着高头大马,着银甲,威风凛凛的模样,忍不住叹道“若说这七殿下是咱大晋的麒麟转世,这太子殿下恐是战神转世,瞧着样貌气质,可不正向画中的神兵天将。”
这说话之人不过是随口拍马屁,一旁有人听不得,啐了一口,道“太子殿下哪里算的上战神,咱大晋的战神,还得看燕王殿下!”
他口气轻蔑,一下子就惹得方才说话那人不悦,欲要开口反驳,一旁挺热闹的插话道“你们两个闲汉,是嫌自己命长了些,皇家之事,其实能随便说的。”
二人听这话,顿时打了个激灵,瞧见左右似乎多在看大军进城,未注意到他们,方松了口气,与方提醒他们的那人道谢一句,不敢再说其他。
江絮在这几人不远处,虽知这些人不过是嘴上闲聊,但空穴不来风,离开这几日,却不知上京城中暗涌已经到了何等境地?
*
皇宫大殿,赵坚见归来的赵达等人,心情大悦,方文鹏立下大功,赵坚升迁他为归德将军,与原京师营地的李温一同掌管军营重地。
方文鹏听令,忽伏地道“陛下,微臣粗笨,京师营地乃是上京门脉,微臣恐不能胜任,还请陛下三思。”
赵坚眼眸一垂,沉声道“方将军不必自谦,你斩杀薛宗正乃是有目共睹之事,若你不能胜任,旁人更不能行了。”
方文鹏忙道“陛下,微臣能砍杀薛宗正,并非微臣一人之攻,盖是太子殿下领导有方,孙将军勇猛,微臣不过是讨巧,占了二人的功绩,微臣实不配得此赏赐。”
赵坚闻他之言,叹道“方将军实在谦虚,你的功劳,朕是记着的,你莫要在推辞了。”
方文鹏又道“陛下,微臣无能,实恐辜负陛下厚望,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方侍郎见状,亦出列道“陛下,臣弟愚钝,京师重地,该由更有能为之人镇守才是,微臣觉得,孙将军比臣弟更为合适。”
赵坚连连叹道“还真未见过,像你们兄弟二人这样,把功劳往外推的,罢了,既如此不愿,朕亦不勉强,方将军当初镇守永州,朕今日再派你回永州,你可愿意?”
平北侯生死,永州虽有赵记,但他毕竟年轻,不若方文鹏稳重,他既愿意去,正好可将赵记调回上京城。
方文鹏连忙谢恩,道“陛下英明,微臣必定誓死守护永州。”
赵坚连声赞道“好,方将军实乃我大晋好儿郎,大晋能有方将军,实乃大晋福气。”
赵达冷眼看着这几人的表演,心中暗嗤,父皇能如此轻易松口,怕是从一开始,就并非真心想让方文鹏镇守京师营地,方文鹏在父皇眼中,一直是二郎的人,父皇如今如此忌惮二郎,京师重地,必不会交给方文鹏。
以他对方文鹏的了解,他必定想不到此事,今日这推拒表演,多是那位方侍郎在背后提醒,亦是在告诉父皇,方家无意参与皇位之争,这方侍郎确实是个聪明人,难怪父皇喜欢。
这方文鹏离开,二郎在上京城中的兵力,只剩下他府中数千守军,纵是起了反心,亦难等到救援来此,父皇的目的,恐怕就是在此。
而这方侍郎,将孙元衡推出来,恐怕亦是父皇的意思,是想安他的心,张家闹了这么久,他不可能不知道,父皇是有意为之,今日这京师营地,孙元衡是必定要去的,只不过,以父皇的谨慎,能给孙元衡一个中郎将已是大恩了,正好替了方文鹏先前的位置。
他道“父皇,方将军谦虚,将功劳推给儿臣与孙将军,儿臣实不敢当,儿臣愿将今日赏赐,一同送与方将军。”
“至于孙将军,他虽有功,但不及方将军,京师营地事关京城命脉,他又不曾在京师待过,恐无法胜任。”
赵坚听他这话,假意道“今日你们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不要赏赐,可是嫌朕给的少了。”
众人忙道“微臣/儿臣不敢。”
赵坚一摸胡须,道“方将军既说孙将军可以,他必定是可以,只太子所言,亦有道理,既如此,方将军不日就要离开京师,他先前在军中任中郎将一职,正适合孙将军。”
话落,又看向孙元衡,道“如此,孙将军可满意?”
孙元衡看出这里的玄机,既是太子的意思,他并无不可,忙跪下谢恩。
赵坚见事情顺利,心中自然高兴,复又赏了方文鹏金银珠宝,一时间朝堂之上,君臣和谐,其乐融融。
赵观自察觉出这其中的意思,忍不住叹气,待朝会了,他与赵达一道,见无人之时,方道“大兄,父皇这样做就会满意了吗?”
赵达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二郎,父皇岂是你能议论的?”
赵观低垂着头,沉默不语,赵达见状,摇头道“二郎,事已至此,你也该放弃你那天真的心思了,如今赵家,早已没有父子兄弟,只有君臣。”
赵观解释道“可是大兄,你知道,我并没有其他的心思,留下兵权,亦是为了自保。”
赵达道“你有没有重要吗?二郎,你不是一个人,张家的事,你还看不明白吗?张家是什么东西,若他背后无人,岂敢散播那种谣言?”
他说着,有些不忍心,略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你以为只有父皇心难安吗?有朝一日,父皇不在了,我心亦难安。”
话落,不再看赵观神情,大步离开,今日之事,是他兄弟二人迟早要面对的,他只是将这件事提前了而已,与其等着别人挑拨他与二郎的关系,不若他自己来。
亲事
上京燕王府, 身着朱红圆领袍的少年郎端坐在书房内,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一本有些卷边的书册,少年看过一页, 忽然出声道“舅舅, 近日我读律法书, 祖父沿用前朝之法, 书中所言一人犯事, 同族罚没, 更有甚着, 三族皆亡。”
“这样是否有些太过, 犯罪的自然要被处罚,可他宗族之人, 岂不无辜。”
林敬站起来, 道“世子心善, 但他宗族之人,虽不曾亲手犯罪, 但亦因当事人获取利益,若说无辜,倒也不完全, 再者来时, 自来连坐不仅仅是为了惩罚, 亦是为了惊醒他人”
赵硕走了走眉, 并不赞成这种说话,他继续道“可利益亦分轻重, 那些人嫡亲之人, 尚且还可说是受益者,但远方亲族, 许自生来就不曾见过犯罪之人,却要因此受到牵连,未免太过霸道了些。”
林敬未置可否,小世子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地,可见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天真了些,那些世家所谓犯事,多说是因当权者对他们心生不满,才会遭此大难,连坐才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道“世子这些百年大族,他们之间利益盘根错节,根本无从分开,或许这其中有无辜之人,但要分清这些,太过困难,需得有一套完整的标准,且即便是有标准,亦有可能被人钻了漏洞,到时恐该杀的人还活着,无辜的人却要去送死。”
赵硕沉默下来,他确实没想过这些,单觉得那些人无辜,只虽听林敬说的有理,心中却依旧觉得,日后必定有法子能够解决这些问题,不让无辜者受到牵连,但他这会子毫无头绪,不好反驳林敬,道“小子受教了,多谢舅舅指点。”
林敬看他神情,猜他多还有些不忿,好笑摇头,不再多说,这些人待他日后到了高位,自然就会明白,何苦现在戳破他的念想呢?
两人说话间,却未曾注意到赵观来此,他见二人不言,方才开口道“大郎既有心思,何不自己想想,如何能将这些无辜的人保下来。”
他突然说话,屋内两人齐齐看过去,赵硕先站起来,喜道“阿爹,你回来了!”
赵硕今年已满八周,继承了赵家挺拔的身材,这会子走到赵观身侧,已是快到他肩膀的位置,赵观抬手安抚的拍了拍他,道“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你若真能想出好法子来,阿爹必会帮你。”
赵硕听这话,高兴的眉开眼笑,心中生了股斗志,道“阿爹,我定会好生研究,不辜负阿爹的期望。”
赵观见他斗志昂然的模样,好笑的点头,道“方才碰见你阿娘,正念叨你,你去问问,她有什么事?”
赵硕一喜,即是让他走,那他今日可以提前下学了?又恐表现太过,阿爹反悔,佯装道“可舅舅今日布置的作业,我还不曾完成。”
赵观看破他那点小心思,道“既如此,要不你写完了再去?”
赵硕立马跳起来,道“我先去看看,莫让阿娘登急了,阿爹,舅舅,我先告辞了。”
话说完,已经不见人影,留下赵观在他身后好笑摇头。
见他离开,林敬方道“殿下,世子聪慧,日后若是明白了,恐会难过。”
赵观看向他道“奉之,你这个舅舅可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外甥。”
林敬不认这话,道“殿下,这可是冤枉微臣了,微臣正是不忍他日后伤心,才想让他早日看清现实。”
赵观闻言,叹口气道“奉之,有时候,被蒙在鼓里,也许会活的更高兴些。”
林敬知他这话中有话,道“殿下,朝会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观道“方家不想掺和京城之事,父皇让方文鹏去了永州,让大兄的人顶了他的位置,这一切,都被奉之你算准了。”
林敬道“殿下,方文鹏离开,对我们而言,并非全然无益。”
赵观微微颔首,方文鹏留在京城,只会招来父皇的防备,如今以退为进,可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亦能让父皇放下些心房,许父子之间,不必走到不可调和的境地,只是他太天真了些,他皱眉道“奉之,我原以为这样,大家都能满意,可不想,原来大兄心中早已对我亦有了戒备之心。”
林敬知他性子,想来是今日太子与他说了什么,才让他明白,他对陛下与太子,都是威胁。
他道“殿下,太子占嫡长,手中势力,与陛下抗衡尚有些吃力,况殿下乎?他选择与陛下一路,亦是他最好的选择。”
“我知殿下顾虑兄弟之情,但太子既已有戒备,纵是殿下真心相让,他亦不会信,届时,莫说我等,就连殿下,恐亦难存活,我们如今已是别无选择。”
道理赵观都懂,只是心中一时难以接受,对他来说,大兄不仅仅是兄长,更有救命之恩,若他只有一人,大兄想要什么,他自然愿意拱手相让,但他还有那么多生死相随的将领,有朝一日,他不能见他们出事。
他长叹一声,道“奉之,你容我再想想,我再好好想想。”
他会如此说,多是已经做了选择,燕王做事,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在亲情一事上,偏太过犹豫。
若是以往,林敬觉得他必是不能理解,只在江絮一事之后,对燕王的心情,多少有些了解,亲情也好爱情也罢,面对在乎的人,下决定都是如此艰难,遂不在扰他,悄声告辞离去。
*
上京城朱雀大道,挤挤攘攘俱是赶集的乡民,已是过了腊月二十三,年味越来越浓厚,否管有没有家底,到了年关,多是肯花些钱买些吃食回去,甜甜家人的嘴,朝堂里的暗涌如何澎湃,都影响不了上京城百姓的心情。
江絮一早陪着孟氏出门,两人这会正在多彩阁中看些头面首饰,前些时日,有人给江怀说亲,小娘子本家姓张,父亲乃是前朝举人,如今在城中一处书院教书,家世清白。
张小娘子本人生的清俊不说,又识文断字,与江怀亦是能有话说,两家人借着前些时日庙会见过一面,双方都甚是满意,亦通了心思,过了元宵就请媒人去提亲。
孟氏这些时日一直忙着准备聘礼之事,江家本就是逃难而来,身家太薄,再者人家小娘子家中富贵,若是礼不够未免难看,是以才想趁着这几日,来多彩阁才买些珠宝头面。
江絮自随燕王行军以来,其他不多,但手里的珠宝赏赐确实够的,她原提议孟氏用这些,只孟氏不肯用,道这些是她嫁人的底气,不能轻易动,江怀自有江怀的份。
江絮拗不过她,只好遂了她的心思,说起来,嫁人这事,年幼在肃州时,还曾想过,这些年心思却渐渐淡了,再者说,如今上面那位一日不娶妻,她若是敢嫁人,恐是害了旁人,这是算了。
待二人选好东西,已快晌午,江絮与店中伙计说过地址,就欲离开,哪知还没出门,就听有人在身后唤她“江先生,果然是你?方我还以为自己看差了,幸而没认错人。”
江絮听这声音陌生,一时有些记不起,转身见那小娘子脸,顿时记了起来,颔首道“孟娘子,好巧,你也来买首饰。”
孟娘子浅笑道“陪家中姊妹过来,却不想会遇到江先生,可真是有缘。”
她说着又看向一侧的孟氏道“不知这位夫人是?”
江絮道“此乃家母。”
孟娘子笑道“原是江夫人,失礼了。”
孟氏不认识这位孟娘子,见她生的俊俏,形容举止不似普通人家,不知是哪家娘子,朝她点头笑道“孟娘子言重了,你既是絮娘友人,不必如此多礼。”
那孟娘子还未回话,一侧的楼梯转角又有一小娘子走出来,她见孟氏,身形一顿,一侧的嬷嬷暗暗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回过神来,缓步走下来,与孟娘子道“阿姐,不知这两位是?”
孟娘子将江絮两人身份说与她听,她露出了然之色,行礼道“见过江夫人,见过江先生,妾身家中排五,二位可唤我五娘。”
江絮奇怪看了眼这位孟五娘,她可比这位孟娘子热情多了,却不知这姐妹两是何心思,她与孟家人并不相熟,亦没心思结交,打过招呼,到也没什么话可再说,遂道“孟五娘子安,只天色不早,家中尚有她事,不好久留,就此别过,日后有机会定与二位孟娘子促膝长谈。”
孟氏自然是听她的,与二人道“今日真是不巧,待改日无事,定要请二位小娘子来家中玩。”
孟娘子不好留人,目送二人离开,立时脸色一沉,瞥了眼一侧的孟五娘,没好气道“上杆子贴上去讨好,人家都不稀罕,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孟五娘掐了掐手心,并未说话,江怀一日未成亲,她一日不会死心,且江夫人与江先生的态度又能算得了什么,只要江怀愿意,她二人纵是不喜,亦会接受她。
孟娘子斜睨她一眼,看她那副样子,恐怕还是不肯放弃,江怀不过太子府中小小侍中,也值得她惦念至此?还有太子殿下,亦是被那个江絮迷得不肯娶妻,一个二个都吃了迷魂药似的,无用至极。
她冷嗤一声,道“你可知这母女二人为何来此?”
她说着,凑到孟五娘耳畔,道“杜煜给江家做媒,将他同窗张举人家中的女郎说给江怀,江怀已经同意了,她们二人来此,正是要选聘礼的,你就是不死心,亦无用了。”
孟娘子浑身一震,满脸错愕的抬头,江怀怎么可能答应?她不相信。
孟娘子见她那副样子,不屑的哼了声,与她身侧的嬷嬷道“五娘子身体不适,你们陪她回府,仔细照顾好了,若要出了事,我只拿你们问罪。”
那嬷嬷既心疼五娘子,又不敢违背孟娘子的话,只好诺诺点头,搀扶着孟五娘,离开了多彩阁。
*
江絮与孟氏一同家去,见孟氏自从多彩阁出来,一直低头沉思,道“阿娘,可是有什么忘了买?”
孟氏摇头,道“东西是都买齐了,只我方想起一件事。”
“方那位孟五娘身边的婆子,正是当日送伞来的那位!难怪我觉得眼熟,没想到这么巧。”
江絮其实已经猜出来些,听孟氏这么说,到不稀奇,毕竟姓孟的世家大族,上京城中亦没有几家,她道“阿娘,孟家恐早不记得这事了,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
孟氏点头,这事确实不好多说,若是被人误会,伤了孟五娘子的名声可不好,她还是忘了的好。
帝星
江府, 江絮与孟氏方到正门,守门的小厮迎上来,道“夫人, 大娘子, 府中有访客寻大娘子, 小的原是想通知老爷, 可这客人不愿意, 正候在侧门呢。!”
江絮道“可知是谁?什么长相?”
即是能上门来寻她, 无外乎与她相熟的那几位, 许是知道她归来, 上门来探望,却不知是哪一位?
那小厮摇头道“那客人不曾下车, 只那车夫看起来倒是十分壮硕。”
只这句, 江絮已知来人是谁, 她道“多谢你了,我知道是谁了。”
说着递过去些赏钱给他, 那小厮乐呵呵的接过来,赶忙道谢,暗道这位大娘子虽不常见, 但出手确是十分大方。
她能猜出来, 孟氏却不知道是谁, 自打上次江絮在家中突然被人俘虏, 她近日看她看的紧,乍听有人寻她, 不由紧张起来, 问道“什么人来,这般神秘, 莫非是上面的贵人?”
江絮正要解释,身后忽然有人说话道“请江夫人安,小道称不得贵人,只是凡夫俗人。”
孟氏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扭头一看,见是宋翰,有些惊喜道“原是江大师,可好些时日不曾见你了。”
又见他身着道袍,奇怪道“江大师这身装扮,莫不是去道观修行了?”
宋翰行礼道“夫人聪慧,小道多思,近日有些悟了,如今正在观中修行。”
孟氏去岁见他,就觉得他生的相貌堂堂,又大方知礼,是个好儿郎,还与江百户念叨过几句,想他与絮娘还算般配,却不想,不过一年的功夫,竟然出家当了道士,如此更是不可能了,她笑道“定是江大师诚心感动了仙人,才有此机缘。”
宋翰连声道不敢,孟氏只当他这话是谦虚,请他入府内来。
宋翰看了眼江絮,见她无甚表示,不再推迟,与江家母女二人一同入府中。
孟氏晓得他既是来寻絮娘,多是有事要说,只寒暄几句,派人给两人送了些茶点来,便自忙去了。
宋翰见她背影消失在门后,道“难怪你甘愿做这世间人,有夫人这样的家人爱护着,你来时,必是过的顺心。”
江絮对他这话是赞同的,乱世之前,她生活还算平稳,父母兄弟对她都十分关心,这大概就是她能融入这个世界的原因,比之宋翰,她其实算幸运了,但这话,说了到没甚意义,道“江道长来此,有何贵干?”
宋翰抿了口清茶,道“听说你回来,特地来看看你。”
江絮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道“可不敢劳烦江道长惦记,不若下次不知道又要被虏到哪里?”
“这就是误会了,我可没想到,你们胆子这么大,竟然连陛下都骗。”宋翰说道,史书上,赵沁确实死于正统元年,确实没想到她还活着,还引来刘赞抓走江絮,亦非他本意,他不若他亦不会在观中杀了鸦羽,又道“我若知他目标是你,一早就提醒你了,你的命在我这可比他金贵多了。”
他非这世间人,只有江絮知道,若是她不在了,时日一长,他恐怕自己都会怀疑,前世那些究竟是他臆测还是现实,他需要江絮活着,她活着,才能证明他的存在。
江絮狐疑看他一眼,刘赞在宋翰待得香叶山留信,二人私底下必定是有接触的,她这么说,不过是想探探宋翰与自己被俘一事有没有关系,听他这话,又觉得自己恐是多疑了,宋翰眼里,估计只有自己与他是同类了,她道“那么说,是我误会你了,但那神迹一事,你又要作何解释?”
她自听说这事,就一直怀疑这神迹之事与宋翰有关,只远在东山郡不好一探究竟,他既送上门来,她自然想弄清楚真相。
宋翰好笑看向她,道“你以为是我?江絮,你为什么就不相信,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呢?”
“再说我可没那个能力,多半是雪后折射出来的幻影罢了,再者说,即便没有神迹,以陛下如今的疑心,燕王与太子反目是必然之事。”
“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你应该明白,自来就没有帝王不杀功臣的,即便这个功臣是他的亲儿子,亦是留不得。”
江絮无法反驳他的话,她其实都明白,没有神迹还会有其他事,太子一日不选择与燕王对立,陛下一日不会放心,赵达比她更了解陛下的心思。
再者,赵达自己,对燕王又真的放心吗?赵坚如今还在,燕王尚且不会有其他心思,他日若赵坚不在了,赵达手中势力,根本无法与燕王抗衡,到时即便是燕王愿意俯首称臣,他麾下那些将领会愿意吗?
赵达恐怕也想到了这些,才会不得不做出选择。
宋翰见她神情低落,道“江絮,你不该对这些人投入过多的感情,他们的结局是必然,即便是我,也无法改变。”
江絮抬了抬眼,他不是不能改变,只是不想改变,他有他的目的,而自己,是不敢去改变,甚至,她眼前摆着答案,却连翻开的勇气都没有,不论是燕王还是太子,都有她在乎的人,她怕她看了之后,她会有所动摇,她只是个懦弱的胆小鬼罢了。
思及此,她长叹一声,道“宋翰,感情的事,不是说放就能放的,或许我离开这里,会更好。”
宋翰道“我早猜你会如此,所以今日来,也是想了了你一个心愿,让你也能离开的安心些。”
江絮不解,听他继续道“史书上记载,大晋正统元年除夕夜,有帝星出东方,而这颗帝星,正是能让宣王离开的契机。”
江絮一怔,略顿片刻道“你想怎么做?”
宣王一事,赵达心中已有计划,原是想借着假死一事,将宣王偷偷带出宫来,只这样一来,燕王府中的小二郎恐一时半会不能离开,若是宋翰真有能力劝服赵坚,倒是好事。
宋翰道“赵坚之所以担心宣王,无外乎是担心前周复辟,帝星既出,赵坚心思落定,对宣王的去留,多不会那么关心。”
江絮闻言,道“这说法虽能稳定赵坚的心思,但让他轻易松口,放宣王离开,恐有些难。”
宋翰觑她一眼,道“江絮,这就需要太子殿下配合了。”
“除夕正是阖家团圆之时,赵家如今可团圆不得。”
江絮已懂了他的意思,若要宫内有人配合,还真的找赵达帮忙,却不知他最近有没有时间,再者这事还需要告知赵沁一声。
她道“此事多谢你,若是事成,我必会将你的功劳告知燕王与太子。”
宋翰摸了摸茶盏,天气冷,茶水凉的快,这么一会,已是不能喝了,他松了松手,道“江絮,他们想知道自会知道,你说了到不稀奇了。”
“不过,你既然想谢我,不若今年亦请我吃顿年夜饭,如何?”
江絮轻笑,道“你若不怕被我阿兄撵出去,我倒是无妨。”
宋翰道“大年节里,江侍中想必不会如此无情,再说,他都是要当新郎官的人了,还如此冲动,可不好。”
江絮听不得她说江怀不好,瞪了他一眼道“你若无事,可以走了,江家庙小,可容不下你这大佛。”
宋翰笑了笑,倒是没在久留,与江百户夫妇道了声别,匆匆离开江家。
江絮疑心他,可他今日确实只为了看看她的安全,刘赞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她能安全回来,必定没少在刘赞手下吃苦头,赵达对她倒是有几分真心,可惜两人注定没有结局。
他上了马车,直往香叶山而去,方入道观,空云迎上来道“仙人,林先生已经来了,正在书房等先生。”
宋翰轻轻嗯了一声,道“将先前的云雾茶沏一壶来。”
说话间,已经大步朝着书房而去,见室内做的林敬,道“奉之,久等了。”
*
除夕夜,万家团圆之时,无论是普通百姓亦或者达官贵人,皆是阖家围在一处,守岁等着新年来到。
皇宫内,赵坚命人设下家宴,于皇后虽不愿见赵坚,但这种场合却不好不来,沉着脸,亦不欲人多话,静静看台上舞姬表演,演出正酣之际,于皇后忽然手一抖,不可置信的站起来,指着那场中跳舞的女子,颤抖道“沁娘……”
赵坚在一侧亦是面色一变,看向那场中女子,那舞者侧面竟是与沁娘一样,惊诧道“这……这不可能!”
帝后出声,场中歌舞顿时停了下来,那舞姬不知发生什么事,俱是伏跪在地,浑身发颤,听得上面有人道“抬起头来。”
那舞姬慌忙抬头,露出一张芙蓉面,虽生的美,但却不是赵沁,赵坚有些失望的摆了摆手,道“侧过身来。”
那舞姬连忙照做,单露出侧面,确实与赵沁有几分想象,难怪皇后与他会认错,沁娘已经不在了,怎么可能还会在出现。
这事仿若一颗刺,直直刺向赵坚心口,他只觉心中越发憋闷,沁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又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他如何能不伤心。
思及今日又是除夕,却不能全家团聚,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宣王今日为何不在,他头上的伤可好全了?”
于皇后见状冷笑一声,道“宣王福薄,不敢劳陛下记着,他若不好,不是正合了陛下的意。”
赵坚知老妻脾气,懒得与她计较,况这会子也没心思计较,只殿中如今那么多人,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遂道“时候已经不早,都散了吧。”
场中人巴不得赶紧走,皇后这架势,留在这,说不得要被波及到,不等赵坚再开口,多数已起身告退。
燕王走了几步,担忧的回头,看了眼于皇后,有些想说话,只还未有动作,就听大兄唤他“二郎,出来。”
气数
赵观虽不知是何事, 但依旧跟着赵达身后走了出去,二人方出宫门,就见有小内侍急匆匆的朝着这处而来。
见大兄无甚动静, 越发觉得有些奇怪, 从那个舞姬开始, 就好像是故意安排的, 宫中人岂会看不出来, 那舞姬的侧脸与沁娘相似, 偏偏还让她上台表演了, 大兄又突然拦住他, 他道“大兄,今夜可是有什么事?”
赵达不语, 忽听一侧殿内传来赵坚的惊讶声“江道长果真这么说?速速请他进宫!”
赵观一愣, 想寻求答案, 见赵达朝他使了个眼色,疑惑之际, 就见方才那小内侍匆匆离开。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候,他身后领着一位道人进来,来人正是时下有名的江道长, 他将太子与燕王, 行礼道“小道见过太子, 见过燕王。”
赵达纵是知道他今日的目的, 但对他依旧喜欢不起来,冷声道“进去吧, 父皇在等你。”
宋翰笑了笑, 转身进入殿内,待见赵坚与于皇后, 还未行礼,就被赵坚匆匆打断“江松,你说见到帝星是怎么回事?”
宋翰道“回陛下,微臣夜见紫薇太微二星齐现,紫微星居北,乃帝王之所,太微居南,乃是帝王之德,二星同时现世,此乃着明主现世之兆。”
赵坚眸色一沉,道“哦?不知明主是谁?”
宋翰拱手道“陛下生与北面金州,如今南居与上京城,与这一南一北正相吻合,且陛下平四海,止战乱,保百姓安居乐业,此等大功劳,当世之内,除了陛下,谁又能担得起这明君之称呼呢?”
赵坚听此言,心中大喜,笑道“你们这些道士,整日神神叨叨,嘴上说的好听,可尽是些哄人的话。”
宋翰点头道“陛下,微臣纵有十个脑袋,亦不敢哄骗陛下,且帝星显露乃是上天指示,微臣只是传达天意,如今星盘已定,陛下乃是天命帝皇,”
赵坚大笑一声,还未说话,一侧于皇后冷笑道“恭喜陛下江山稳固,妾身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赵坚听她开口,顿时又忆起沁娘一事,心中一闷,若是早些得知此事,沁娘或许就不会想不开,眼见于氏离开,他看向宋翰道“江松,不知前周气数如今还剩多少?”
宋翰语气轻松道“陛下大可放心,前周刘氏一族起自南地,当日圣德帝前往南地,正是想借着龙脉之气,东山再起。”
“可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一早就被公孙正元杀害,后又有刘赞隐忍蛰伏,机关算尽,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皆是因前周龙脉已断,再无气数可言,”
“而反观我大晋,陛下几次三番能从险境中求得生机,正是天意所为,皆因陛下乃是天命所归。”
赵坚对他这话甚喜,他自来受儒学指导,忠君爱国铭记于心,若非圣德帝穷兵黩武,致天下民不聊生,乱世横生,他如今还是信国公,时也命也,这江松所言,正应了他的心思,他若不是天命之人,又岂会站在这里。
前周至今,族内早已凋敝,再无起复的可能,只纵是心中清楚,他见着刘氏血脉,亦难免生了些担忧,原已下定决心,偏被沁娘以死扰了心绪,事到如今,他若真强行除去那两个小崽子,莫说皇后不愿,恐二郎会因此生乱,他道“江松,刘氏虽无气数,但尚有血脉留存,是否会对我大晋有影响?”
宋翰道“陛下所言之人,可是宣王殿下,宣王不同与其他刘氏族人,他既是刘氏血脉,亦是陛下血亲之人。”
“且如今帝宫无缺,但赦星扣阙,不宜擅动血亲之人,再者陛下以仁治天下,留下宣王,对陛下更有利。”
赵坚对他这话尚且有些疑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他一向牢记,当初就是对刘赞手下留情,才引来后续之事,这两小子,现在年岁小,倒是无妨,谁知他日又会不会引起动乱。
宋翰见状,道“陛下,前周罪虐深重,宣王虽年幼,但毕竟还流着刘氏的血,亦会因先人之事,受到天降之罪,久与皇宫中,恐对大晋龙脉有所影响。”
“以微臣之见。不若让宣王与宫外那位小郎君,幽居庙宇,一则可替自己恕罪,二来亦能为大晋祈福。”
赵坚深深看他一眼,这位江松有些意思,分明已经看出来他的心思,故意说这般话,不过若是见这两小子迁到庙中,亦是个好主意,庙宇辛苦,若是夭折,又岂能怨得了他,沉吟道“江道长所言有理,他二人生来戴罪,居于庙中,正好侍奉神佛,亦能让他们少受些罪孽。”
宋翰点头道“陛下仁厚,二位郎君日后若是知,必会感恩陛下。”
赵坚面带笑意,点了点头,未应这话,殿外,爆竹声传来,震天动地,竟是已经子时了,赵坚大步踏出殿门,抬眼见夜空中,紫薇天恒二星闪烁,心中既定,道“今夜辛苦江道长,若无他事,你先下去吧。”
宋翰行礼道“微臣告辞。”
*
宫门附近,赵观与赵达并行,眼见要出宫,他道“大兄。今日之事是为了宣王吗?”
赵达垂眸,扫了他一眼,解释道“帝星现世,父皇心思落定,正好借机让父皇松口,将宣王送出宫外。”
赵观虽已经猜到大兄的计划,但听他说出来,亦有些讶然道“未想着江道长,竟会愿意帮忙。”
赵达冷哼道“哪里是帮忙,不过是还人情罢了,江絮曾对他有恩,他借此机会,将人情还回来。”
赵观道“原是多亏了江先生,沁娘有幸,能得江先生如此惦记。”
“只是奇怪,江先生为何未提前与我通个气,若非方才大兄及时拦住我,我险些要上前拦人,届时若是误了事可就不好了”
赵达觑了他一眼,道“事出紧急,她未来得及通知你,亦是正常,再者说,你如今不居宫中,有些事,不若我方便。”
赵观听他话中,句句都在维护江絮,心中好笑,道“大兄,我并有怪江先生之意,只是奇怪,这不像她平日的作风。”
江絮的脾气,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小二郎如今还在他府中,若要行事,她第一个来寻的人,必定是自己,而不会是大兄,这其中必是有他不知道的事。
赵达别过脸去,并不解释,江絮一开始找的人确实是二郎,只是被他半路拦截了,他不告诉二郎,亦是因为他不喜欢,江絮遇事第一个想到的是二郎,纵是知道她与二郎之间,毫无私情,亦是有些不悦。
赵观只是随口试探,却不想大兄这般神情,沁娘一事上,他与大兄的立场一般,大兄拦着江先生,必定不是因为立场问题,但剩下的那个原因,一时连他都有些不可置信了,他憋了会道“大兄,你该知道,我对江先生一向尊重,绝无其他心思。”
赵达被他看穿,冷哼一声,道“你对她什么心思,与我有何关系?时候不早,你该出宫了。”
赵观还想等着江松出来,这会子自然不会走,被赶了他只当没听到,左右大兄亦不会真的让他走。
赵达余光扫过他,见他毫无防备的神情,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二郎对他,警惕性还是太差了些,如此这般下去,可不好。
月升半空,银辉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一时无人说话,只偶有几声爆竹声传来,子时将过,两人被炮竹声惊醒。
不多时,见江松往这处走来,二人互看一样,迎了上去。
宋翰见太子与燕王,猜他二人多是一早就在此等着了,他看向二人,行礼道“见过二位殿下,殿下心中所想之事,明日就会有结果,微臣家中尚有人等着微臣,先行告退。”
赵达斜睨一眼,眼中闪过不屑,这江松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来的家人,去岁他就是在江絮家中过除夕,今岁恐怕亦是如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孤魂野鬼,也配称之为家人?
赵观不知此事,单以为大兄是厌恶道人,他道“多谢江道长告知,不敢拦道长,正好我亦要出宫,不如与道长一同。”
宋翰应道,与太子别过,同燕王一同离开皇宫之内。
赵达目送二人离开,神色不明,不多时,就有小内侍上前道“太子殿下,陛下有请。”
赵达应了一声,与那小内侍一同往太乾殿而去。
*
宫门外,停着两辆等候的马车,赵观心中亦记挂这林文,她这胎艰难,太医叮嘱她要卧床休息,是以今日才未能来家宴,她若知道宣王能出宫,心中必定欢喜,遂道“江道长,今日之事,本王不知该如何感谢,日后道长若用得上本王的地方,本王定会全力相助。”
宋翰道“殿下客气,微臣所言句句乃是天象。”
赵观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论江松因何帮忙,若无他,宣王恐难活着出宫,知这江道长有事,亦不在多说,道“江道长,无论如何,本王是真心感谢,告辞。”
宋翰笑了笑,忽然靠近赵观,低语道“殿下,其实,大晋的帝星,并非陛下。”
赵观忽面色一变,欲要多问,宋翰已经跳上马车,高声道“燕王殿下,再会!”
*
江家,暖阁内摆满了吃食,方拿去热过,这会子还冒着热气,另有热气腾腾的牢丸盛在碗中,胖鼓鼓的看着十分馋人。
孟氏望了眼门外,道“絮娘,这江道长怎么还没回来,别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江絮知道内情,有些担心,这么晚没回来,不知道事情顺不顺利,她虽信任宋翰,但心中亦有些忐忑,站起来道“阿娘,我出去看看。”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宋翰的说话声“不必,我来晚了,让大家担心了,路上车轮坏了,耽误了些时间。”
江怀瞥了他一眼,不悦的皱了皱眉,碍于江百户与孟氏在,并未开口。
孟氏不知他的心思,忙去盛牢丸递给宋翰,宋翰咬了口,忍不住称赞几句,听得孟氏眉开眼笑。
江絮见状笑着咬了口牢丸,门外,炮竹声断断续续不停的传来,大晋正统二年,悄然而至。
寺庙
正统二年正月初一, 两道圣旨从太乾殿而出,分别送完地坤宫与燕王府。
地坤宫内,宣王端坐在书案后, 一手握笔, 正在临摹今日的功课, 稚嫩的脸上, 满是专注。
一侧服侍他的嬷嬷见状, 有些心疼道“殿下, 老奴方路过院子, 见花园里的梅花开的正旺, 殿下不若歇一会,老奴陪殿下去看看。”
宣王道“嬷嬷想去, 不必管我, 这里有人研墨就行。”
那嬷嬷每日里不少经过院子, 可没少见那些梅花,她提起这个, 不过是想劝殿下歇一歇,哪家的孩子,也不能大年初一都不给出去玩的?偏她家殿下小小年纪, 却是这般自律, 她既欣慰又心疼, 再一想殿下的身世, 心中又有几分可惜,只这些话她只敢心里想想, 嘴上是不敢说的, 只道“殿□□恤老奴,只这屋里的碳炉子还要人看着, 老奴不好离开。”
她既不去,宣王亦不再多言,院中的梅花,自他有记事以来。年年都陪着外祖母看过,只今岁还未有机会,又想昨日家宴,外祖母早早退了,必是又与陛下起了冲突,他手下一顿,一点墨水滴在宣纸上,留下一处大大的墨痕。
宣王站起来,将笔一扔,道“去房央院。”
那嬷嬷不知他为何改了心意,不敢多问,连忙服侍他穿好氅衣,跟在他身后,往XX院而去。
于皇后昨日被赵坚气了的头疼,一早起来,还有些不舒服,派人去看宣王,听说他在习字,未让人扰他,只与左右嬷嬷道“我养了这么多孩子,还未见过宣王这般勤奋的,可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
那嬷嬷顺着她的话道“正是呢,老奴还是头一次见宣王这般懂事孩子,可见是娘娘教得好。”
于皇后听这话心中欢喜,嘴上道“你这老货,净挑着好话来哄我。”说着顿了下,又道“你嘱咐厨房午膳多做些宣王爱吃的菜,一会看他完事了,再去接他过来。”
那老奴正要应道,忽听身后有孩童说话声“见过外祖母。”
于皇后见他,面露惊喜,连忙招他过来,将他一把抱入怀中,感受他衣服上带来的寒意,道“这么冷的天,怎不多穿些,可别冻坏了。”
服侍宣王的嬷嬷顿时浑身一颤,慌忙跪下来,请罪的话还未说出来,宣王已经接过话道“外祖母,孙儿不冷,孙儿一早见院子的红梅开的正旺,想请外祖母与孙儿一同欣赏。”
于皇后见他有好事还记着她,自然高兴,她这会子有些精神,亦觉屋中有些烦闷,点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还想着我这把老骨头,我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你这番心思。”
宣王笑了笑,反驳道“外祖母可不老,外祖母年轻着呢!”
祖孙二人说着,便要出门,只还未踏出门槛,见有宫人匆匆赶来,道“娘娘,陛下命人来给宣王传旨,正在门口候着呢。”
于氏神情一顿,面色顿时变了,将宣王往后拉了一把,道“今日外祖母不能陪你去看红梅了,外祖母先派人送你回去。”
宣王年岁小,有些事虽还不懂,但心中已经有所感知,道“外祖母,陛下圣旨,孙儿岂能避开,且孙儿不能因此连累了外祖母。”
于皇后稚嫩的小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发顶,她道“傻孩子,无论发生什么,外祖母都不会让你出事。”
又与方才那宫人道“让传旨的内侍进来。”
那宫人慌忙应道,急忙出门通知那传旨的内侍,片刻功夫,几名内侍入内,见于皇后,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宣王殿下,老奴奉陛下命令,特来给宣王殿下传旨。”
于皇后冷哼一声,倨傲的看他一眼,道“念。”
那内侍见她不跪,亦不敢多言,看向宣王,见他伏跪在地,亦不敢耽搁,忙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王刘幽,年虽幼,但性情敦厚孝顺,闻其在宫中为母守孝,心中怜爱,特准其在庙中带发修行,为其母金平长公主祈福。”
那内侍念完,小心翼翼看了眼于皇后,见她面若冰霜,心中惶恐,硬着头皮道“娘娘,陛下知娘娘与宣王祖孙情深,特许宣王在元宵节后离宫。”
于皇后冷哼道“这么说,我还得谢谢赵坚的体贴?把这旨给我拿回去,让赵坚自己来跟我说!”
这话场中可没人敢接,只宣王道“外祖母,我愿意去承福寺为娘亲祈福。”
于皇后看他一眼,眼含心疼道“莫要胡说,你可知那寺庙是什么地方,那你可都是吃素的清苦人,你这么小,去了怎么受得了,你且安心在这住着,外祖母必不会让你离开。”
宣王道“外祖母,那庙中既然有人在,他们能吃的了,孙儿也可以,只日后不能长伴外祖母身侧,还望外祖母莫怪!”
他说着,小小的身子跪了下来,道“孙儿会在庙中替外祖母祈福,愿外祖母长命百岁。”
于皇后听罢只觉心中大恸,他开年还不满五周岁,旁人家的孩子,这会正在父母膝下玩闹,可他从出生开始,命就悬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在他亲外祖手下求生,又亲眼见沁娘身死,如今明知前方是条不归路,却又怕连累自己,连拒绝的心思都不敢有。
她俯身,将他抱进怀中,哽咽道“傻孩子,只要你平安,外祖母就心满意足了。”
宣王嗅了嗅于皇后身上的香味,颤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他不能留下来,为了外祖母,也为了宫外的弟弟,他是阿娘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了,自己必须要保护他。
一侧宫人内侍见此情形,心中俱是有些动容,他们并非没见过类似之事,只这宣王这么小年岁,却能如此懂事,实在让他们这些大人看了都有些不忍心。
待回了太乾殿,赵坚问起时,那传旨的内侍忙将此事说了,赵坚不由赞道“这番担当,倒有些像我赵家人。”
他说着,又生了些惋惜,如此早惠通透之人,若非前刘血脉,日后必能成就一番大业,实在可惜。
*
燕王府,林文望着床上熟睡的婴儿,面色十分难堪,一侧赵观见状,关切道“阿文,你去休息一会,其他的事,由我来安排。”
林文扶着床榻,坐下道“父皇未免,太过狠心了些,纵是想幽禁他二人,也该寻一处别庄,这样送到庙里,岂不是不给他们活路。”
赵观未接她的话,看了眼窗外,赵华正守在附近,他坐到另一侧,道“阿文,承福寺虽清苦,但那主持慧海大师,是个心善之人,必定会好好待宣王与小二郎。”
林文叹气,语带哽咽道“可小二郎还未满周岁,又自来身子弱,我只担心,他在那里,恐难长命。”
自赵沁出事,小二郎一直生活在燕王府,是她一手照料这么大,在她心中早于她亲儿无异,她原还想着,这么小的婴儿,陛下该不会如此狠心,却是她低估了帝王心思。
赵观不忍见她伤心,犹豫片刻,凑到她耳畔道“宣王与小二郎去承福寺并非父皇的心思,而是我与大兄的安排,宣王与小二郎在京中一日,父皇心中一日不安,他肯留二人至今,乃是心中对沁娘还有几分内疚,但保不齐,他何时会狠下心来。”
“送宣王与小二郎去庙中,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让二人离开京城,一则可消了父皇心中的疑虑,二来亦能抱住两人的性命。”
林文讶然,理了理头绪,问道“可那承福寺中人多口杂,你们如此行事,会不会被人发现,父皇本就对你疑心重重,若是被他知道了,岂不正好有借口打压你。”
赵观道“人多才好办事,若是真幽禁到别庄,到时一举一动,才真的都落入父皇的掌控之中。”
“而承福寺不同,平日进出的人就多,纵是我与大兄派人过去,亦不易被察觉。”
“那承福寺的慧海大师欠我一个恩情,当初我带兵入上京时,正好遇到濒死的慧海大师,他被奸人陷害,若非我恰好路过,他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后上京破,我又将承福寺还给他,他心中感恩,才肯铤而走险,帮我这个忙。”
林文不知还有这些事在里面,她道“慧海大师知恩图报,虽是出家人,却比旁人更加有血有肉。”
赵观明白她说的是谁,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道“阿文,我们都会好好的,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们出事。”
林文抬眼,细细描摹他的轮廓,眼神缱绻,道“二郎,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与你一同面对,你莫要忘了。”
赵观低头,亲亲啄了口她的额头道“好,我记下了,绝不敢忘。”
*
元宵一过,新年的气氛渐渐开始退却,承福寺内,香客亦比往日少了不少。
后院厢房中,江絮摩挲着手中的白子,犹豫半天,终于落定,抬眼看向对面的于皇后,道“微臣好了,该娘娘了。”
于皇后笑了笑,道“江先生确定要走这一步?”
江絮被她问的有些提心吊胆,她本来围棋玩的就不好,又是陪于皇后这样身份的人玩,落子步步谨慎,她又打量眼棋盘,道“娘娘,微臣技艺虽不精,但知落棋不悔。”
于皇后好笑摇了摇头,这位江先生,何止是技艺不精,怕是连宣王都能轻易赢她,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黑子,道“江先生,你又输了。”
难容
江絮低头看了眼棋盘, 道“娘娘棋艺精湛,微臣甘拜下风。”
于皇后手拈棋子,笑道“江先生颇有慧根, 只是手法还有些不熟练, 只要日后多加练习, 必会大有长进。”
江絮来承福寺, 原是因燕王殿下不便在此时出面, 恐惹赵坚猜忌, 再者她可做女装入寺中, 亦不会引人注目, 比之燕王府中其他人,方便不少。
未想于皇后竟然跟着宣王一同来了承福寺, 一连在此住了数月, 未见有离去的心思。
江絮恐慧海大师担心, 是以最近常来此处,一则是让他定心, 二来心中亦有些担心慧海大师。
并非她不信任慧海大师的人品,但原先他应承帮忙,是因知陛下对宣王和小二郎的心思, 纵是在他庙中出事, 陛下心中只会欢喜, 不会真的怪罪他。
但近日皇后娘娘的举动, 却又容易引人怀疑,江絮恐慧海大师会因此生了其他心思, 若是将此事告密, 届时莫说宣王等人,她与宋翰一个都跑不掉。
因此常在庙中见到于皇后, 许是庙中太过无趣,凡她来时,于皇后便要与她说上几句话,时而如今日这般,与她下上几盘棋,打发时间。
江絮对自己的水平还是十分了然的,于皇后这么说,不过是不想落她面子,她笑道“多谢娘娘体恤微臣,微臣归家后,必会潜心学习,不让娘娘失望。”
两人正说话间,忽有一嬷嬷进来,行礼道“娘娘,宫里又派人来催了。”
她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道“知道了,让他回去吧。”
宣王出宫之事已成定居,于皇后知赵坚不会改变心意,但让他兄弟二人居于这清苦的庙宇中,赵坚是什么心思,任谁都看的出来。
沁娘以命换来的,亦只有如此,赵坚如今心里,只有他的皇位,哪里还有父子亲情,她闹与不闹,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她还能做的,只有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宣王与小二郎能平安活下去,她若不亲自来一趟,怎么都不会放心的。
至于赵坚的心思,她懒得去搭理,她是他的结发之妻,膝下三子早已成年,独当一面,赵坚就是对她再不满意,亦只能像今日这样,派人来催她罢了。
那嬷嬷犹豫了下,道“娘娘,太子也来了。”
于皇后这才抬头,看她一眼,道“他来做什么,若是当说客,就不用进来了。”
“阿娘不必急着赶我,我来此,虽领了父皇的口谕,但愿不愿意回宫,全凭阿娘的心思。”原那嬷嬷禀报之时,赵达已经进了院内,正巧听到这句话,出声解释道。
于皇后看向赵达,见他今日穿一件朱红圆领箭袖袍,未带幞头,只用一根墨玉簪子束发,笔挺的站在院中,他本就生的好,穿着一身,更加衬得他面若冠玉,容颜绝色。
纵是她亲生的,亦忍不住赞叹,好一位如玉的郎君,这枯寂的院落似乎因他鲜艳起来,她道“你既不劝我,何苦领了这个差事,劝不回我,又要惹了你父皇不悦。
赵达边走边道“阿娘出宫已久,于情于理,儿臣都该来探望阿娘,父皇既然提起,儿臣又怎么好拒绝呢?至于其他,不过挨一顿说落,儿臣亦受得起。”
于皇后听他这话,笑着与江絮道“江先生,你看看我家这位大郎,嘴上说的这么可怜,我若不回宫,岂不是要眼看着他因我受罚,我这当母亲的可于心何忍?”
皇后与太子母子说笑,她一个外人可掺和不得,原想做个透明人,如今被皇后点名,却不好不说话,只道“娘娘,太子殿下纯孝,若为娘娘,自是心甘情愿受罚。”
江絮话落,微微抬头,余光扫过赵达,见他直直的望着自己,目光毫不遮掩,她有些担心,恐于皇后看出些什么,忙稍稍侧过身子,垂下头道“娘娘,殿下,微臣妄言,还请娘娘与殿下恕罪。”
“江先生不必介怀,身为人子,能替母受罚,乃是人之常情,先生所言句句属实,娘娘岂会怪罪于你,”于皇后还未开口,赵达已经接过话来。
于皇后原就是故意逗弄赵达,哪里真有心思怪罪江絮什么,但大郎这急匆匆的样子,又有些奇怪。
她记得这江先生是二郎麾下的人,怎么这会子看起来与太子亦是相熟,又忆起,他府中那江侧妃与这江先生,正是同族堂姐妹,许是她引荐的。
正想着,打眼一看,却见她家大郎直愣愣的望着人家小娘子,顿时明白过来,难怪今日穿的跟花孔雀似的,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好笑道“瞧瞧,大郎你既如此说,我若真怪罪了江先生,岂不是显得我小气。”
赵达道“儿臣知阿娘自来心性宽厚,才会有此判断。”
于皇后懒得拆穿他的心思,这江先生样貌俊,性子聪慧稳重,在二郎麾下没少立功,若是男子,今日早已是一方大将,可惜生了女儿身,若是大郎真心欢喜她,倒是好事,她道“你这些好话,留着奉承你父皇去,我懒得听,知你事多,我不留你,就由江先生替我送送你。”
她说着,又看向江絮,道“可要劳烦江先生跑这一趟了。”
江絮听于皇后这话,心知她必定是看出了什么,赵达那样精明的人,若不是他故意为之,于皇后必定不会发现二人之间的联系,心中顿生了几分警惕,他今日举动,莫非是后悔当日在行别山答应她的事?
她有心询问,但碍于于皇后在此,只好将此话憋住,道“娘娘言重了,时候不早,微臣正有意离开,娘娘此言,恰成全了微臣的心思。”
赵达确实是故意露出马脚,等的便是于皇后这句话,阿娘看似在与父皇怄气,实则她心中自有决断,这世间,最知道父皇底线的,便是阿娘,他劝不劝,时间一到,她自会回宫。
今日跑这一趟,亦是因知江絮在此,如今盯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不敢轻易见她,恐替她引来祸端,能有机会独处,他自是不愿意放过。
他想着,看向江絮,侧身道“江先生,请。”
江絮哪里敢先他而行,道“殿下先行。”
赵达轻笑出声,不再推辞,大步往外走,江絮忙跟上去,两人方跨过门槛,就迎上来归来的宣王,他见二人行礼道“见过舅舅,见过江先生。”
赵达看他一张与刘赞相似的脸,对他说不上喜欢,只颔首,道“进去吧,好生照顾你外祖母与阿弟。”
宣王未应,抬头看向赵达,问道“舅舅是来接外祖母的吗?”
赵达以为他担心于皇后离开,低头瞥他一眼,道“路过此地,来看看你们。”
他话落,未想宣王突然跪下,道“舅舅,庙中人和善,我与阿弟在此生活无忧,还请舅舅接外祖母一道回宫。”
于皇后方已经听到动静,走出来,恰听到这句话,冲他招招手道“你这孩子,快起来,你舅舅就是路过来看看我们,莫要多想。”
宣王看向于皇后道“外祖母怜惜我与阿弟,委屈在这寺庙中,孙儿已经十分愧疚。”
“外祖母乃是一国之母,后宫之首,长居庙中,外祖心中担忧,且宫中七舅舅年岁尚幼,张娘娘年轻,少不了外祖母的照顾,孙儿岂能这样霸占外祖母不放。”
“还请外祖母放心,孙儿与阿弟对此地已经熟悉,且慧海主持心善,对我与阿弟十分照顾,今日既是舅舅来此,还请外祖母与舅舅一同回宫。”
于皇后听他这话,既欣慰又心疼。小小的人儿,却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宫中那些人的野心,竟是被他看的如此通透,但这原并非他该担心的事,可怜的孩子,她长叹一口气,道“你先起来,回宫一事,外祖母心中,自有决断。”
宣王不动,道“外祖母,早一日晚一日,孙儿的路,只能孙儿自己走。”
赵达有些意外,单看还些话,句句自戳阿娘心中的担忧,这小子今年才几岁?纵有外人教,若无些天赋,恐亦难领会,还真刘赞的种,幸而还有几分真心,约是随了沁娘,他既有这般心思,庙中里的这些和尚,想欺负他,多半是不可能。
且看他这架势,阿娘大概会妥协,他原是想遂了阿娘的心思,但她长期在此,计划确实难行,这宣王既能自保,阿娘在不在亦无大碍,他道“阿娘,宣王纯孝,你便遂了他的心意,也好免了我的一顿骂。”
于皇后瞥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改了心思,又见宣王如此见此,叹道“罢了,你起来吧,我先与你舅舅回宫,若有他事,必要派人来通知我。”
宣王见她改口,松了口气,舅舅虽嘴上说是路过,他是不信的,必定是外祖派舅舅来说和,外祖母为他做了很多事,他也该为外祖母考虑,回宫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他道“外祖母放心,我定照顾好阿弟,不让外祖母在宫中担忧。”
于皇后瑶瑶头,摸了摸他的发顶,叹慰道“你这孩子。”
说话间,又看向一侧的江絮,道“江先生,日后我不在这里,还烦你多照看照看。”
江絮原就是为了这两小子来的庙中,自然会多加注意,且于皇后此时离开,他们的计划也可以慢慢进行了,只是苦了这对祖孙,不知日后,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宣王终究留着前周血脉,不论谁是当权者,日后都免不得对他心生忌惮,大晋难有他的容身之地。
她道“娘娘放心,微臣必会小心看顾宣王与小二郎。”
算计
赵达送于皇后上了马车, 侧目见江絮与宣王站在寺庙的台阶前,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虽年岁相差甚大, 气质上倒有几分相似。
他嘱咐车队先行, 自打马过去, 与江絮道“江家路远, 你早些回去, 阿娘的话, 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里我自会看顾。”
江絮知道,两人并不能常见, 这次一别, 又不知下次何时能见面, 她有些硬不下心来,温声道“多谢殿下关心, 微臣知殿下朝中事多,不好分心,微臣不比殿下这般繁忙, 时间尚算宽裕, 正好能时常来探望。”
燕王如今被陛下看得紧, 原府中的幕僚, 不少都被赵坚派出去外任,她因是女子, 虽未动她, 但燕王府中人,多知江家与太子联系颇深, 对她隐有防备,江絮早猜会如此。
燕王信任她,她自是知道的,她若能自证,亦能让旁人放心防备,但她做不出帮着燕王对付太子与大兄之事,待在府中,亦是无用,她一早已经像燕王请辞,待宣王一事办妥,她自会离开上京城。
若说起来,来看望宣王兄弟二人,正好是她的工作。
赵达并不想让江絮参与这件事,当初若非她突然被刘赞掳走,沁娘的事,他亦未想告诉她,这些事太过危险,将她卷进来,对她太不公平。
但从江松的谶言开始,已经无法将她割离开,且以她的性格,多半亦不会袖手旁观,他道“辛苦江先生,近日春寒,先生还要顾好自己。”
江絮明白他的担忧,她愿意救人,但亦不想因为此事将自己带进去,皇后既然离开,她日后自会少来此,她道“多谢殿下关心,微臣自会当心。”
赵达不再赘言,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上马,像前方的车队追去。
待看不到车队的身影,江絮方道“宣王殿下,娘娘回宫了,日后小二郎都要指望宣王殿下,他年岁小,殿下多费心照顾。”
宣王还是第一次与江絮这般独处,他听说过这个人,女儿身却颇有胆识,她大概是替二舅舅来此,他道“多谢先生费心,先生事忙,不用常来,我会顾好阿弟。”
江絮懂他话中意思,忍不住赞叹宣王着实聪慧,与他这般年岁之人,少有能想到这些,她道“殿下真是个好孩子,我来庙中,是因佛法,并无其他,殿下莫要多想。”
宣王亦不在相劝,他虽不知这位江先生的目的,但他总觉得,她并非单纯来探望自己与二郎,但又不像是有恶意,他年纪小,如今他要与二郎活下来,已经很艰难了,亦管不了那么多,随他们去。
江絮不知他心思,离开寺庙后,骑马并未归家,而是往城外而去。
*
马车走在官道上,留下一道车辙,于皇后见赵达赶上来,好笑道“告完别了,我还想着,你要送人家回去呢?”
赵达对她的调侃毫不在意,本就是他故意透漏之事,他道“我是愿意,只旁人未必肯。”
于皇后毫不意外,看江先生方才躲闪的神色,就知道他大概是还没能拿下,可惜给他个机会,还被他自己放弃了,她笑骂一句道“没用!”
“既然如此,何必要帮宣王劝我回宫,若不然,你这会该有时间与佳人独处。”
赵达勒了勒缰绳,配合她车马的速度,与她并辔,道“皇后回宫乃是大事,岂能因他事耽误。”
于皇后嗤笑一声,道“我呸,你可敢与我说说,你今日来的目的?”
她若是这会子还不明白,大郎的心思,可就白活了这么些年了,她亦年轻过,这些小儿女的心思,她岂会不清楚,只是未曾想到,大郎还有如此小心翼翼的时候。
当初大郎对府里那位江娘子亦是痴情的很,宁愿违背圣意,不娶孟家女,亦要将那江娘子纳入府中,如今又来未位江娘子,大郎可算是栽在江家上面了。
虽说这江先生这会子未有心思,但她家大郎这般出彩的人物,如入了府,日夜处着,可就说不定了,她并不担心,只道“即是喜欢,就纳入府中,总归府里还有位江娘子,她们姐妹正好作伴。”
大郎府中人少,又近而立,还未有子,只要他喜欢的,自是愿意纳谁,她都同意。
赵达不好解释,含糊道“阿娘与江先生相处这么些时日,亦该清楚,她岂是愿与屈居人下之人。”
“可她身份不够,若想做太子妃,你父皇怕是不能答应。”于皇后担忧道,江絮是个好孩子,聪慧稳重,可惜她家连寒门都算不上,给大郎寻一个这样身份的太子妃,莫说赵坚,朝中那些人恐怕都不会答应,又劝道“这事恐难办,你莫要冲动行事。”
“阿娘放心,江先生志不在此。”赵达不欲多说,恐阿娘对她生了误会,有心的人一直都是他,而非江絮。
于皇后语塞,略一想江絮往日的举止,这又好似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难怪大郎如此小心翼翼。
她原担心江先生身份不够,却不想人家根本不愿意,一时有些感慨道“江先生虽好,但她既然不愿,亦不好强求,只是与你无缘。”
赵达未应声,他可不赞同,他与江絮无缘,只这话题不好再说下去。
又想起庙中之事,他微微抬手,让那车队停了下来,他从马上下来,入了内,神情严肃道“阿娘觉得,宣王与小二郎在庙中能长久吗?”
于皇后虽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但这问题不难答,她冷哼道“你父皇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只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能护他们到几时?”
赵达道“我有个法子,倒是能一劳永逸,只怕阿娘舍不得。”
于皇后顿了下,回过味来,面露诧异,道“你想做什么?若是被你父皇发现,你可就自身难保了?”
赵达道“阿娘以为,父皇为何会突然松口,让他们来承福寺?”
于皇后原以为这是赵坚故意设计的陷阱,好让这两孩子在庙中夭折,但听大郎这话中的意思,莫非与他有关。
猛然间,忽然又想起当日宫宴上,那个舞姬,她肯定道“当日那个舞姬,是你安排的?我还当是张贵妃故意行事,你为何不早与我说这事?”
赵达解释道“阿娘,事出紧急,未能及时通知阿娘,还请阿娘莫怪。”
这话是托词,他未告知阿娘此事,盖是因为帝后二人对彼此过于了解,阿娘纵是能装一时,恐难免不会露出些蛛丝马迹,若是被父皇察觉,前功尽弃不说,还会连累江絮。
于皇后不满他这个回答,她为了宣王入承福寺一事,急的上火,却不想是大郎在背后捣鬼,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说起来,你就是不信我,罢了,你如今大了,主意也大,我是管不了你,随你去。”
赵达知她不过是嘴上抱怨几句,并不放在心上,继续道“阿娘,我这么做,亦是为了沁娘与宣王,如今朝中没人想宣王活着,他活着,就是一个未知的变数,只有死了,才能让人安心。”
于皇后面色一顿,她虽对政事不精,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大郎说的道理她都懂,且若非宣王与小二郎是沁娘亲子,她多半亦会赞成赵坚斩草除根,但刀真割在自己身上时,她自然是不愿意的,她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他们还这么小,离开了这里的庇护,日后要怎么活下去?”
“大晋辽阔,隐姓埋名,自会一生安全无虞。”赵达知她既这么问,心中已是赞同此举,留在京城中,稍不留神,恐就会没命,又道“阿娘放心,我自会安排好一切,他们活着,纵是生活艰苦些,亦总比死了要强。”
于皇后叹气,道“你说的有理,只此事太危险,你切记小心行事,莫要惹你父皇起疑。”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出事都不是她能接受的,她这几个孩子,沁娘早早去了,三郎又因战事生了耳疾,好好的少年郎,如今只藏在府中不出门,若是大郎再出什么事,她恐也要随他们去了,她想着,心头一跳,忙道“那位江先生常去庙中,难道这事二郎也知情?”
赵达不瞒她,承福寺的内应,还是多亏了二郎与江絮,他道“二郎对承福寺的慧海大师,他早有心报恩。”
于皇后这算明白过来,难怪那位江先生经常出现,她原还疑心过她的心思,以为她是探查情况,没想的是他们一早就计划好的,她道“这么说来,我在寺中,还耽误了你们的计划?”
赵达道“阿娘不去,才显得奇怪,有你在那里,父皇才不会起疑。”
于皇后闻言,好笑道“方还说什么来不及告知我,我看你是将我也算计进去了,罢了,只要能让你们平安,我这把老骨头,就是被多算计几次亦是无妨。”
赵达未开口辩驳,他确实如此做了,这样才能演的跟逼真些,亦能让大家更安全些。
*
上京城往西行数约二十里地,有一处凤梧山,山中多植树,山脚阴凉,前朝时期,凡夏日,城中达官贵人多爱来此避暑,亦在此地建造了不少精致的别庄。
当初攻入上京时,这些别庄不被人稀罕,燕王留了一处,后赵坚登基,将其他处做了封赏之用,但因离城太远,不常有人来,又因是初春,更是清净,只偶有几只鸟雀偶尔飞过。
江絮一路快马到凤梧山而来,因只出门时候已经不早,临到了山脚下,已经黄昏,她下马,停在一户别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内里传来老妇的声音“是谁?”
港口
江絮应话, 那妇人悄悄开了个门缝,见是前些时日见过的江先生,知他与娘子关系不一般, 不敢拦他, 侧身让他进门, 问道“江先生这么晚过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絮道“并无大事, 只是顺路来看看你家娘子, 她可休息了?”
这看门老妇是燕王从别处采买回来, 是个老实敦厚的性子, 心中虽疑惑什么事不能白天说,但并敢多问, 只道“先生来得巧, 娘子这会应是在屋内看书。”
她边说边领着江絮往一侧小院中去, 天色昏暗,只隐隐能见院中的假山, 另有几尾鱼拍打水面的动静,越发衬得别庄内寂静无声。
靠近小院时,门口两盏红灯笼, 随风荡起, 这原是喜庆的颜色, 只在这寂静之地, 看着却有几分渗人。
那老妇不知他的想法,与那看门的婆子说了江絮来访一事。
那看门的婆子狐疑的打量着江絮, 她是见过这位郎君, 娘子与他熟悉的很,只纵是娘子与他相熟, 这么晚过来,又非娘子相约,恐有其他心思。
这前门的老货也不知道拦着些,就这样把人放进来,娘子孤身一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她未开门,只道“江先生有心探望娘子,老奴十分感激,只先生与娘子毕竟有别,深夜造访,若被人看见,娘子可怎么说的清。”
江絮愣了下,她因想着要出城,从承福寺出来,就寻了处僻静地换了男装,毕竟这时候,孤身女子骑马出城,太过引人注意,只忘了这里的人不知她的身份,她低头看了眼这妇人,倒是真心为赵沁想,她笑道“老媪莫要着急,我绝非歹人,你先替我通传一声,见与不见,自有大娘子定夺。”
“我说怎么突然有动静,原是有客来。”
忽然门后传来赵沁的说话声,江絮还未来及的回应,见门从内侧打开,赵沁走了出来,笑道“江先生,这么晚来此,可是有什么事?”
江絮道“今日路过承福寺,慧海主持多赠一枚平安符与我,我留着无用,便想着给娘子送来。”
赵沁侧身让她入内,道“多谢先生费心想着,我听说这慧海大师佛法高深,我能得他的符纸,可真是沾了先生的光了。”
“大娘子客气了,我亦是借花献佛,娘子不嫌弃就好。”江絮边说道,边将平安符递了过去。
赵沁接过来,扫了眼,眸光微闪,她将符纸放进一侧的荷包中,道“江先生一路赶来,想必还未食用饭食,我这就让厨下备些来,正好与先生痛饮一杯。”
她说着,嘱咐院中的仆妇去准备酒菜。
方才拦下江絮的那妇人见状,想说什么,被身旁的人扯了一把,两人退出门去,见看不见主家身影。前门那老妇小声与看门的妇人说道“娘子乐意,你可别再多说了,咱们做仆妇的,哪能管主家的事,只需看好自己的门。”
那看门的妇人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了,你也快回去,别又有人来。”
大门那老妇见她这倔样,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借着月光,又往原处去,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哪里还会再有人来,娘子心里清楚的很,不若怎么就把人留下了,偏那妇人不懂。
屋内,待酒菜上桌,赵沁挥退众人,只与江絮对饮。
这会子多是果酒,并不醉人,赵沁喝了几盏,方道“辛苦先生每日奔走,先生大恩,实在无意回报。”
宣王兄弟入承福寺计划,二兄已经派人告知她,她日思夜想,都希望能将宣王二人带出上京。
江先生去承福寺,必定是为了此事,江絮与她非亲非故,若说起来,还曾因自己受到伤害,她能如此帮忙她,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大娘子言重了,只是恰遇到了机会,且两位小郎,本就无辜,”江絮解释道,她这并非是谦辞,而是是真心话。
赵沁假死之后,她虽挂心过宣王二人的生死,但皇家之事,稍有不慎,会带累整个江家,若非宋翰主动提及帮忙,她亦不会主动参与。
但有些事不知道的时候,尚且可以不管,一旦知道解决方法,却又不好坐视不理,赵沁对她如此感谢,她实觉有些承受不起。
赵沁多少还是了解她一些,替她斟满酒水,笑道“先生不必苛责自己,不论先生因何而帮忙,都是对赵沁的大恩。”
江絮感谢她的通透,抿了酒水,道“大娘子,皇后娘娘今日已经回宫,如今承福寺中,只剩下宣王兄弟二人,小二郎年幼,恐过不了数月,只我心中有一事,一直担忧。”
“何事?先生但说无妨?”赵沁自不会真的以为,她是来送平安符的,不过是在等她主动提起。
江絮道“大娘子,我斗胆问一句,陛下还是国公时,对你如何?”
赵沁虽疑惑她这问题,仍直言道“阿爹未至河东时,膝下只有我一女,对我尚算宠爱,后来嫁给刘赞,亦是因我知他难处,才同意此事,说起来,也算得上父慈女孝。”
许是想起旧事,赵沁心中亦有些感伤,又道“江先生,这些时日,我细细想过,我已经不怪阿爹了,他有自己的考虑和打算,但我也有想要护住的人,只能世事弄人。”
江絮明白,赵沁悲剧的根源,还是赵坚的野心,纵是当初看不上程瞻,河东府尚有其他青年才俊,没必要将她嫁给刘赞,引来后面这些事端,不过赵沁既然已经放下,她亦不会多说,况她今日来此,亦不是想说赵坚。
她道“大娘子说的是,世事无常。”
“昔日慈父尚能反目,况兄妹乎?”
赵沁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神情一变,不可置信道“江先生,你是怀疑大兄会有其他心思?”
江絮摇头道“大娘子,我说的并非太子,而是日后的大晋皇帝陛下。”
太子与燕王如今,对赵沁是一片真心,但他日呢?有朝一日,登上皇位,谁又能保证他日后的心思,不会与今日赵坚一般。
宣王兄弟的身有前朝血脉,只要留在大晋,注定他二人难有安宁之日。
赵沁面色一沉,却说不出反驳之言,江先生说的对,今日父女,尚且能如此,他日兄妹,谁又能保证的了呢?她并不想去疑心大兄,但涉及到宣王兄弟的安全,她又不得不多心。
她道“先生今日竟专程过来说此事,不知可有解决之法?”
江絮道“前朝之时,海运一向兴旺,后天下大乱,广海泉州一带,一直战乱不休,海运因此断了许久,今天下已定,陛下重开海贸港口只是时日问题,不知大娘子可有兴趣出海?”
她虽不知这里与前世的版图有何不同,但前朝海贸既能兴盛,海外必定有其他国家,宣王兄弟在大晋是不安分因素,到了海外,倒是无人在意。
赵沁从未想过此事,她犹豫道“可这样,我日后还有机会返回大晋吗?”
江絮道“大娘子无需担心,海外商贸一旦开始,来往商船不断,娘子想要归来,并非不易之事。”
“再者,大娘子亦要为宣王兄弟考虑考虑,他二人在日后,再无出仕的机会,总不能一直靠着舅舅的施舍过活,且不知这些舅舅们又能帮助到几时。”
开放港口一事,江絮亦是听江怀在府中提过一句,许是陛下已经在朝中提起过,只暂时未定时间。
她从那个时候,心中就已有了打算,她想弄一条退路,大晋皇位之争,总有落定一日,太子与燕王之间,她能做太少,但若能留条退路,许能帮上他们一些,她拉赵沁下水,一则是想帮她,二来亦是想借着她的身份行事。
她已私下联系过郑升,提起海上行商一事,他原就是有野心之人,得知此事亦有一试的心思,只他毕竟是平民,手里那些钱财,到了广海之地,亦是不能看的,他孤身一人,想要行事,太过艰难。
而赵沁不同,若她有心行此事,太子与燕王必会在背后帮忙一二,待日后,落稳了脚跟,自可私下部署其他,广海天高皇帝远,想瞒着上京城做些事,还是很容易的。
赵沁略顿了顿,待明白江絮的心思,有些不确定道“江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我行商?”
江絮点点头,道“大娘子聪慧,若有心尝试,必能有所成就。”
这事比让她出海还让人惊讶,若非江先生提及,她从未想过此事,并非不愿,只是心中太过震惊,她道“江先生真的觉得我可以?可我从未做过行商一事。”
江絮不瞒她道“大娘子,我不敢瞒你,我提此事,亦是有私心在,我在陈州原有一位友人,他本是做船商生意,对水上之事,有些了解,亦是他写信说起此事,我才有了这想法,一则是为我那位朋友,二来,亦为大娘子,若大娘子有心参与,可让他从旁协助,以大娘子的机敏,假以时日,必能在海上成就一番事业。”
赵沁心中有所动容,她并非全无野心之人,只是实事将她困囿在此,她犹豫,只是因为从未行过此事,恐辜负了江先生的苦心,她道“江先生,此事暂且容我想一想。”
江絮原也没指望她一口答应,既是犹豫,应是已经起了心思,这条路,对她,对宣王二人,只有益处,且今日在庙中所见,宣王日后绝非泛泛之辈,离开大晋,对他对大晋,都是好事,她道“大娘子,我知你心中担忧,但任何事,都是有风险的,这事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入局
已入了四月月, 承福寺附近的白玉兰花开的正旺,引了不少香客前来踏春游玩。
寺院附近的农户见状,趁机在附近摆上摊位, 招呼来往的商客, 一时间, 来去寺庙的路上, 俱是买吃食饮子, 花果鲜蔬的浮铺, 好不热闹。
外面已经是人声鼎沸, 承福寺中, 自然亦是香客如云,庙里的和尚忙的脚不离地, 普通香客还好说, 若遇到那些达官贵人, 又是要厢房又是要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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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还不能得罪了, 只能分出人手去招待他们。
宣王年岁小,并未剃度,只着一套普通僧袍, 在正殿处替人递檀香, 时不时趁着人少之际, 剪一剪供桌上的烛花。
这是个清闲活, 因他年岁小,才派了他来, 宣王对这活计并无多少不满, 只他记挂这厢房里的小二郎。
外祖母当日有意留人在此,但她离开之后, 这些人俱被外祖派人召回,如今这庙中,已再无宫中之人,就连江先生亦是很少来此,只偶会送些东西过来。
他年岁太小,前几日方才能走路,这会子已经快到午时,恐是该饿了,屋内无人,他恐只能啼哭,思及此,他小脸越发紧绷。
待派发完手中的檀香,有些按捺不住,与一侧的大和尚道“师兄,我阿弟一人在屋内,他年岁小,经不的饿,烦师兄在此侯上片刻,我去喂他些米汤就来。”
那和尚见这会香客少了不少,许是吃午饭去了,不算太忙,又记得这兄弟二人,怎么说都是皇家血脉,不好得罪太过,道“你去吧,厨房应有新的米汤,你多弄点给他喝,下午日长,恐不好放你走。”
宣王谢过,片刻不停留,匆匆往后院厢房走去。
待进门,见小二郎正坐在床上,玩着早起时留他的布老虎,听到动静,急忙抬头,咧开嘴,露出几个小米牙,口中念叨“兄……兄……”
宣王上前道“二郎,你该饿了,我这就带你去吃饭。”
二郎听不太懂,只缠着他要抱,宣王没有抱起他的力气,将他背起来,熟练的捆上布条,出了房门。
承福寺的厢房有两处,往北,是庙中僧人所居住的厢房,南面那一排,则是给来庙中的贵人临时居住,平日里十分冷清,只这几日热闹起来。
宣王背着小二郎出门,路过回廊时,余光扫了眼不远处的南侧厢房,见入口处有人出来,他忙加快步子,忽有小娘子说话道“可是宣王殿下?”
宣王原不欲理会,只身后那人靠近了些又道“殿下行色匆忙,可是有急事,正好我等可协助一二。”
宣王并不想与她们打交道,这些人中说不好有外祖派来的人,他不得不提防,见她有心跟来,他回头,行僧人之礼,道“小娘子认错了,小僧名唤清尘。”
说话间,他已经记起这女子是何人,孟家女郎,原外祖母有意将她与大舅舅凑一对,只被大舅舅拒绝了,自己与她并无交集,他道“小僧并无急事,多谢小娘子好意,不敢耽误小娘子时间。”
孟娘子走的近些,才发现他身后还背着一小人,心中惊讶不已,虽早知陛下将宣王兄弟二人赶到这寺庙中自生自灭,但未料真如此狠心,这一大一小,凑起来都不满十岁,大的还要照顾小的,却不知能活多久。
只他方才话中的拒绝,她亦是听出来了,原叫住他,不过是好心,他既然不愿意领情,自己何必贴上去,且见如今这情况,与他接触,对孟家并无好处,她道“清尘小师父客气了,既然无事,便不打扰小师父修行。”
宣王谢过,转身欲离去,背上的小二郎忽然大哭,宣王知道他是饿了,试图安抚他道“二郎莫急,一会就有米汤喝了。”
一侧孟娘子众人听罢,忍不住起了同情之意,她身侧嬷嬷忍不住小声道“娘子,我们这还有羊奶做的乳糕,最适合小儿克化,不若拿些来。”
孟娘子往日去皇后殿中,与宣王亦有几分交集,见他如今这样,亦有些于心不忍,点了点头,喊住宣王道“殿下,我这还有些容易克化的糕点,正好给二郎君甜甜嘴。”
宣王神情警惕,欲要开口拒绝,却见孟娘子自抬手吃了一个,方道“殿下可放心,我只是来寺中看景,并无其他。”
她说着,示意一旁的嬷嬷将那盒羊奶乳糕递了过去,宣王犹豫了会,听身后小二郎哭的厉害,他抬手接过道“多谢孟娘子。”
说话间,递了一块,给背上的小二郎,小二郎有了吃食,立时就不哭了,舔着乳酪吃起来。
孟娘子见状,道“殿下如今这般,若是娘娘见了,心中必定难受,殿下还要保重自己。”
宣王不再多说,孟娘子提醒,他明白,只外祖母若能帮他,又岂会坐视不管,必定是有其事绊住了,他不能给她添乱,与这孟娘子告辞,方背着小二郎往厨房走去。
庙中虽只有素餐,但因近日常有香客在庙中用膳,做饭的几位和尚格外用心,几味素餐亦做的色香味俱全。
宣王未入院内,已经闻到一股清香,他咽了口唾沫,走了进去,与那做菜的和尚道“师兄,今日可还有米汤剩下?”
那做菜的和尚知道他要留着米汤喂小娃娃,正给他留着,听他问,将一钵米汤递过来道“昨日有贵人留了些糖下来,我放了些进去,你弟弟必定爱喝。”
他说着看向宣王身后的小二郎,见他低垂着头,以为他在睡觉,抬手开玩笑似的点了点他的小脑袋,未想他没醒,好笑道“这小子睡得还挺沉。”
宣王一怔,二郎方才还在吃酥酪,何时睡着的,他有些不好的预感,忙道“师兄,你帮我抱一下二郎。”
那和尚应了声,抬手正要将小二郎抱起来,哪想他伸手便摸了一手湿,打眼一看,竟是满手的血,顿时吓得面色发白,惊呼出声“死……死……死人了!!!”
他一声惊呼,引得厨房里其他和尚急忙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谁死了?”
那和尚指尖抖了抖,指向宣王那侧,众人顺着视线看去,见清尘背后的小儿口吐鲜血,面色发白,已经奄奄一息。
有胆大的上前探了下,喜道“还有气,还能救,快去喊人来!”
宣王正用手解开胸口的绳结,听到这话,他动作一顿,道“师兄,能帮我把阿弟放下来嘛?我布带解不开了。”
先前那和尚听说人没死,也松了口气,拿刀过来,把绳子砍断,将那小人放在院中的桌子上,余光扫过,见他虽还有气,但已经是面色青白,恐怕难以救回,一时不忍再看。
宣王凑过去,摸了摸二郎的身子,感受到小手渐渐发凉,他也越发冷静下来,早知有人要害他们兄弟二人,日夜提防,却依旧未能防住,二郎还这么小,他能有什么威胁?为何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究竟是谁下的毒?孟娘子?她确实最可疑,二郎最后吃的东西,便是她给的,但她不该会参与此事。
那这毒是何时下的,是他在大殿中的时候吗?但他回厢房时,二郎并无异样,且若是那会子下毒,何必直接杀了他,更方便些不是?
“阿……兄……”微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宣王抬了抬头,见二郎睁眼,正看着他,欣喜道“二郎,你醒了?你会没事的,医官马上就来了。”
小二郎听不懂,他盯着宣王的方向,口中忽然又涌出一股鲜血来,宣王浑身一颤,抖着手替他擦了擦嘴上的血,但好像没有用,他根本就擦不干净,宣王急了,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眼渐渐模糊起来,泪水混着血水,越来越多。
一旁站着的几位和尚看不下眼,别过身去,往日虽对这两小儿无甚感情,但如今见他们这样,任谁都很难不同情,偏无能无力。
“殿下,出什么事了?”门口,孟娘子匆匆走进来,她还未出庭院,就听有和尚要去请医官,说是有人不行了。
她身边惯来服侍的婆子,是懂些医理的,因常来这承福寺,有心结个善缘,便与那和尚说了,虽不如医官顶事,好歹能帮上些忙,却不想出事之人,竟然会是才见过的二郎君。
孟娘子心中大惊,那二郎君方才可是吃了她给的东西,这会子就出事了,若有人有心赖上来,她有嘴都说不清,立时让仆役去通知父兄此事,她随着仆妇来了这处。
宣王一心在小二郎身上,未曾注意到有人说话,孟娘子有心上前,被她身侧的嬷嬷拉了一把,低声道“娘子,那处吓人,你不该过去。”
孟娘子摇了摇头,她隐约有些恍然,总觉今日这事,恐没有那么简单,一切都太巧了,她恐这背后有人故意陷害她。
挣开那嬷嬷的手,上前几步,道“殿下,我身边的婆子会些医术,让她来瞧瞧小二郎,如何?”
宣王低垂着头,感觉到二郎的体温在慢慢褪去,他点了点头,道“多谢孟娘子。”
孟娘子见他愿意让她的人来,这小子应是发现下毒的人并不是她,早在皇后宫中就觉得他早惠,却没想心思竟然如此通透,有他这样的兄长防着,却不知是谁能在这里下毒。
她抬眼,看了眼桌上的二郎君,白嫩的脸上,已经糊满血迹,看着十分渗人,她是有些怕的,但亦知这会子,她不能退,若是跑了,这盆脏水,恐怕就落定了。
深入
“娘子, 老奴无能,救不了这小郎。”婆子上前,探过脉搏, 虽隐隐还能察觉到一丝跳动, 但亦能感觉出它在慢慢减弱, 这恐只有神仙在世, 才能救得回来, 只碍于宣王殿下, 不好明说, 又道“老奴医术浅显, 待医官来此,必有办法救回小郎君。”
宣王紧绷着脸, 他自来敏感聪慧, 岂会听不出那婆子说的是劝人之言, 他嗓音哽咽,躬身道“多谢老媪。”
那婆子不忍受这礼, 连忙起身,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可要与小郎君说说话?”
宣王点头, 上前, 抬手抚摸他的发顶, 似自言道“二郎, 睡吧,醒了就能见到阿爹阿娘了。”
“医官来了, 医官来了, 快让让,快让让。”浑厚的男声, 像是落进池塘里的石块,惊起院中的涟漪。
众人忙让开路,让那医官上前,只宣王未动,抬头看了眼来人,黝黑的眼神中满满的死寂,看的那医官一个哆嗦,道“小郎君且让让,容老夫来看看情况。”
宣王侧开身子,让了让,那医官未在多说,抬手探上脉搏,心中一凉,再看那小儿面色青白,嘴角满是鲜血,虽不忍心,但不得不开口道“小郎君请节哀,小郎已经去了。”
宣王握着的手一紧,指甲嵌入肉中,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道“多谢医官提醒。”
那医官见只他一人,年岁小,又着僧袍,多是庙中收养的孤儿,这死去的婴儿,恐是他唯一的亲人,犹豫了会,提醒道“这小郎嘴角血迹发黑,面色泛青,我方看他眼白,尚有血丝,突然暴毙,应是误中了毒药,才会如此,小郎君可要小心些,莫要沾上这毒药了。”
他这话说完,仿若平地惊雷,院内几名和尚诧异道“这不可能,平日里吃喝,都是一般的,没道理小郎中毒,我们却无事!你这医官莫要胡说。”
“老夫只说他是中毒而亡,可不知是在哪里中毒的,我只是个看病的,探案的事,还请诸位找大理寺来更稳妥些。”那医官说罢,就要离开,他是看这小郎可怜,才会出言提醒,可这庙中的龌龊,他是不愿参与的,只未想还没走开,却被两个人婆子拦了下来,他惊疑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这位医官莫要慌张,只是想请医官在此做个凭证罢了。”孟娘子扫了他一眼,开口解释,不管那医官愿不愿,今日这院中人,在没弄清真相之前,谁都不能走。
那医官自然不愿留下来,嚷嚷着要走,哪知那两个婆子虽是女子,力气却比常人大,他左右不得行,怒道“这位小娘子,你莫要欺人太甚!”
孟娘子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道“你肯老实些,今日损失,我加倍赔给你。”
说完不在管那医官,走向宣王道“殿下,方才那份羊乳糕在何处?”
宣王抬了抬眼道“孟娘子不必如此,我知不是你。”
孟娘子道“殿下通透之人,可旁人却未必如此想,我已派仆役去报大理寺,必定还二郎君一个真相。”
宣王不语,真相?有些事永远都不会有真相。
“阿弥陀佛,这是出了什么事?”门口,传来一声老迈的说话声,院中几位和尚立时看过去,见是慧海大师,忙道“见过主持。”
孟娘子看向那老和尚,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信他不知道,旁人许不知宣王的身份,这老和尚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究竟有没有他的参与,还难说,她道“慧海大师来的正好,你庙中出了人命案子,我恐凶手逃脱,方才命人守住院门,不让人进出。”
慧海大师道““多谢孟娘子相助。”
说话时,他向内走了几步,见一侧的宣王与小二郎,长叹一声,又道“老衲罪过,既收了小郎君入庙中,却不能护小郎君周全,实在有罪。”
他上前,抬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宣王的发顶,道“清尘,你莫要伤心,小郎是去了极乐世界,你我该送他一程才是。”
话落,盘坐在地,念起往生咒,一侧几位大和尚见状,亦盘坐下来,一同诵经。
旁人见状,并不敢扰,一时间,院中只有阵阵诵经声,庄严悲哀。
*
上京城观明楼,江絮正应了方珏娘的邀约,二人坐在靠窗的雅间里,品茶闲聊。
方珏娘与寿王之事,如今已经过了明面,只等着婚期到。
方珏娘得了自由,时常来寻江絮玩耍,今日听闻观明楼上了新茶,一早就派人请她来试试。
江絮哪里不知她的性子,岂是爱喝茶的,左右是寻个借口来找她,又想自己不日许就要离开上京,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便未推辞。
两人相谈甚欢之际,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方珏娘立马搁下杯子,探头看去,远远见一队金吾卫朝着北面而去,讶然道“不知是出了何事,这些金吾卫竟然这么着急。”
江絮亦看过去,见他们去向,顿时想起,承福寺也在那个方向,燕王那边原是定下在浴佛节那日动手,那日寺庙人多眼杂,正可趁机下毒,一则便与逃脱,二来亦不容易被追踪到。
这金吾卫未必是去承福寺,应是她多心了,只她虽这么想,犹有些不安,沉思片刻,道“方娘子,我听说承福寺的玉兰开的甚好,城中不少人前去观赏,正好今日空闲,不若一同前去。”
方珏娘与江絮相处久了,知道她什么性子,听她这么说,惊奇道“江姐姐,可是承福寺出了什么事?”
江絮只是有些猜疑,不好多说,只道“如今天下太平能有什么事,若真有事,我可不敢带你去,免得到时候寿王与方侍郎寻我麻烦。”
方珏娘才不信她这话,急匆匆拉着她要走,江絮见她一脸急切的神情,她已经后悔提议此事,但愿一切都是她多想。
只马车还未到承福寺,就见路上有人结队离开,派人去打听,只听说金吾卫去了承福寺,突然将寺庙封住了,不让人进出。
江絮眉头紧锁,心中越发不安,她放下车窗的帘子,道“方娘子,今日恐怕赏不了花了。”
方珏娘亦察觉出问题,道“我听江姐姐安排,只不过姐姐你不能抛下我!”
江絮摇头道“方娘子,你既听我安排,就不能待在这,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方珏娘忙道“何事?”
“你去寿王府,告诉寿王,承福寺出事了。”江絮虽不知庙中情况,但能惊动金吾卫来此,必定不会是小事,如今承福寺里,最大的事,便是宣王兄弟二人,她让方珏娘去通知寿王,一则是想让她离开这里,二来亦是提醒寿王。
这事太过突然,却不知是谁,竟然会抢在燕王之前动手。
方珏娘顿了下,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承福寺里与寿王有关的人,只有被陛下罚在寺中修行的宣王兄弟,江姐姐这意思,莫非是他们出事了,思及此,她忍不住面色大变,不敢在多耽误时间,道“姐姐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姐姐亦要小心,金吾卫可不是好相与的。”
江絮点头,道“我会当心,我只是去寺院门口看看,不会做其他的。”
程瞻还在金吾卫中,若今日他在,她尚且可以进内一探,若是不在,只有另寻他法了。
待方珏娘离开,江絮匆匆来到寺院门口,果不其然被人拦了下来,她道“二位将军,小的是程郎将有人,方才好似见他来此,有事想要告诉他。”
那守门之人狐疑的打量她一眼,见她生的文质彬彬,不似歹人,直言道“郎君恐看错了,今日程郎将有事出城去,并未来此。”
江絮忙道“多谢将军告知,约莫是小的看错了,不敢叨扰将军办公,这就离开。”
她说着正要后退,忽有人叫住她“江先生,你怎会在此?”
江絮抬眼,见说话之人竟然是张素,他是张贵妃之兄,亦领着右金吾卫将军一职,巡查之事,他岂会来此,心中越发不定,行礼道“见过张将军,微臣赏花路过,方见金吾卫来此,以为程郎将在此,特来寻他,却不想是微臣看错了。”
张素打量她一眼,这位江先生是什么人,他可是一清二楚,明知金吾卫办事,又岂会故意来找程瞻,如此拙劣的借口,他高声道“江絮,你以为我是傻子嘛?你若不说实话,别怪我将你当做嫌犯拿下?”
江絮毫不在意,神情镇静道“张将军机敏,方才微臣确实未说完全,今日来此,不单为了见程郎将,亦是想探望宣王兄弟二人,承福寺出事,他二人年岁小,我恐他们受惊,既是不好进去,还烦请张将军帮忙照顾一二,若是吓到了,皇后娘娘恐要心疼。”
张素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先生可是替燕王殿下来此探望?”
江絮一个激灵,冷眼看他,道“张将军,微臣已不是燕王府之人,殿下又岂会派微臣来办事。”
“微臣会来此,盖因与大公主有旧,不忍见她遗孤出事,还望张将军明鉴。”
开年她已与燕王请辞离府了,她若还在燕王府,常来此地,有心之人必会攀扯到燕王身上,就跟今日这张素一般。
张素不知她离开燕王府一事,有些意外,若是真的,确实不好拿她去拉扯燕王,既如此,留她在此亦无用,冷声道“江先生,内里出了人命案子,闲杂人等,不好入内,你说之事,我会替先生注意些,先生还请回吧。”
江絮与他车轱辘话说这么多,不过就是想套些情况,既是人命案子,宣王与小二郎恐怕凶多吉少,忙追问道“张将军,不知是何人命案子?莫非是庙中的和尚出了事?”
张素哪里会告诉她,道“此事与江先生无关,江先生若继续纠缠,我只能得罪了。”
“出了什么事?”两人正说话间,身后忽然出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江絮身子一震,还未回头,张素已经行礼道“卑职拜见太子殿下。”
迷惑
赵达颔首, 示意他起身,又看向江絮,道“江先生为何在此?”
“回殿下, 微臣来此赏花, 原想路过探望宣王殿下, 却不想庙中出了人命案子, 微臣心忧, 扰了金吾卫办公, 还请殿下责罚。”江絮行礼道。
赵达不可能是突然过来, 他会出现在这里, 必定已经得知庙中情况,既如此, 为何还让张素来?他与张家不是一直不合吗?
亦或者是说, 赵达与张家合谋了?这并非不可能, 皇权利益,一时不合又算得了什么?
且张家背后本就是陛下, 赵达会与他合作亦在清理之中,只是不知,为何要将宣王一事牵扯其中?
宣王之事, 即便是牵扯出燕王, 亦并非什么大事, 燕王本就是宣王的亲舅舅, 外甥在寺庙中,他派人来探望, 亦是常情, 只这张家突然提及,却让江絮不得不提防, 幸而她早有准备,且不知他们背后有何谋算。
虽早知赵达做了这般选择,如今见他与张家合作,暗中挤兑燕王,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当真无路可走了吗?她想着,却不敢看赵达,深怕被一侧的张素看出些什么来。
赵达垂眸,淡声道“事出有因,江先生着急,亦可谅解,张将军乃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介意此事。”
张素自不敢反驳赵达,虽对燕王的人不喜,但太子殿下无心计较,他不会多言,只道“殿下圣明,江先生这般仁义之人,卑职一向尊重,只因公务条例,才不得已将江先生阻拦在外。”
江絮见他嘴上如此说,神情却带着几分倨傲,不过是场面话,她道“微臣冒失了,幸而殿下与张将军大度,不与微臣计较,微臣这就告退,不敢再扰金吾卫办事。”
无论如何,若今日之事是赵达所为,宣王二人应是安全无虞,她去不去倒是无妨的,说话间,便要离开。
“江先生不必急着离开,今日出事之人,恐与江先生挂心之人有关。”赵达并无心隐瞒她什么,且以她的心思,估计早猜出来庙中之事,不若不会故意套张素的话,又道“方有人去去大理寺企鹅裙似儿儿耳五久一司齐整理搜集报案,说是庙中有一幼童中毒身亡,如今这庙里住的幼童是谁,江先生应该很清楚。”
江絮面色一变,状若惊慌道“殿下,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可知下毒之人是谁?”
“江先生,你这般发问?是疑心殿下骗你?”张素见她连番质问,越发觉得此人有些无状,太子殿下是什么人,岂容她这般质问,往日听闻此人计谋过人,但如今一看,不过尔尔,如此沉不住气,想必是旁人碍于她女子身份,故意抬高。
江絮连忙道“殿下恕罪,微臣失礼了,还请殿下责罚。”
赵达扫了二人一眼,道“罢了,进去看看,下毒之人多半还在庙中。”
江絮连连应道,小心翼翼的跟在赵达身后,往庙中而去,虽不知他为何会同意自己进来,不过既然发话了,岂有她拒绝的余地。
寺院中还留有不少进香的香客,被金吾卫拦着,也不敢乱动,另有些达官贵人原还开口抱怨,忽见太子身影,顿时沉默下来,不解到底出了何事,想法子询问,盖被金吾卫拒绝了,心中虽气,但碍于太子在此,又不好多言,只好憋回肚里,今日这事闹这么大,总会知道的。
另一侧,僧人的诵经声,被突然闯入的金吾卫喝止,孟娘子奇怪看着来此的金吾卫,她明明派人通知的是大理寺,怎么会惊动金吾卫,不过谁来亦是无妨的,且此事涉及道皇家之事,大理寺行事却不如这些金吾卫方便了。
正想着,听为首之人道“是何人报的案?”
孟娘子未动,她一侧的嬷嬷上前道“回将军,是我家娘子派人去报的案。”
那为首之人扫了眼嬷嬷,又看向一侧的孟娘子,见她通身气派不似普通女郎,猜测多是来庙中游玩的贵女,不敢得罪,道“有劳娘子报案,只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恐还需娘子多加配合。”
孟娘子自报案就没想脱开这关系,她要的是清白,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那金吾卫见她这般姿态,亦不气恼,世家女郎多是高傲,他可与她们计较不来,如今棘手的,可不是这女郎,他上前几步,见宣王殿下面前的躺着的孩童,面色青灰,嘴角带血,已是死去多时,谨慎道“宣王殿下,请节哀,二郎君冤死,陛下必会替殿下主持公道,还请容我等将二郎君的尸体带回。”
宣王久久不动,听这话抬眼,道“陛下让你们来的?”
“烦请回去告诉陛下,清尘不求公道,只求让阿弟能在这寺庙附近入土为安。”
“二郎乃是赵家血脉,岂能在埋在这孤寒之地,自然是要去陪赵家先人的!”
忽然,院门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顿时引起院中人的注目,众人看清来人,慌忙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赵达跨步进入院中,几步走到宣王眼前,瞥了眼小二郎的尸身,有些不忍别过眼去,道“大郎,你阿弟的后事,我会命人操办,你只安心待在庙中,为他与沁娘祈福便是。”
宣王脸顿时一白,指尖紧紧握住小二郎的尸身,虽未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原本不喜欢二郎的,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二郎陪着他。
赵达上前,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发顶,道“大郎,你也不想二郎死的不明不白,交给我,我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他说着,扫过这院中人,神情一凛,冷声道“将这庙中之人都带回大理寺,将给何少卿,挨个审问,莫要漏过半点可疑之处。”
孟娘子闻言,心中一急,她清白的小娘子,若进了一趟大理寺,可就说不清,忙道“太子殿下,我等不过是来此赏花,只因路过,就要被带入大理寺中,未免太过草率了些。”
“大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质疑太子殿下?”张素并非真不知这女郎身份,孟家报案之时,恰他与太子都在大理寺,才有了金吾卫来此一事,他出声呵斥,不过是看不惯这些女郎的倨傲。
孟娘子轻蔑的看他一眼,不理会他狐假虎威,张家什么身份,她难道还不知吗?
只看向太子,道“殿下,我并非不愿配合,只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殿下亦该知晓,这庙中多与我一般前来游玩的世家娘子,若进了大理寺内,岂不被人误会。”
旁人还好说,二郎君死前,可是吃了她给的糕点,纵是宣王等人信她,旁人未必肯信,她报案便是为了自证,若今日来的是其他人,必不敢压她去大理寺,可她没想到,太子竟然会来,如此她又不得不想其他法子了。
赵达冷眼瞧她,道“孟娘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庙中诸位小娘子即是清白之人,又何惧他人如何说。”
孟娘子听他这话,只觉一口老血涌上来,她们自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只是旁人会怎么想?
太子岂会不知这个道理,明知如此,还非要压她们入大理寺,分明就是故意为之,她咬牙道“殿下,若殿下一定要压我等进大理寺,我只有陪着二郎君一道去了,方能证明我的清白。”
赵达冷笑一声,道“孟娘子如此血性,孤又岂能不成全娘子的气节。”
孟娘子一愣,一时有些不可置信,赵达在说什么,他可知道,若今日自己真死在这里,孟家岂会放过他,河东旧部,如今多以孟家为首,他担着逼死孟家女的名声,日后这太子之位,恐怕都会不稳,他这是疯了?
原还以为赵达是个人物,如今看过,竟然糊涂至此,往日尽是她被此人的皮囊迷惑了眼,再看他,竟是连面目都难看了几分。
江絮眼见这场面跟脱缰的的野马似的,一发不可收拾,却是猜不透赵达的心思,这并非他往日作风。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看着孟娘子死在这,且不说对赵达有何影响,她与孟孝辂多少还有些交情,忙道“殿下,孟娘子,微臣斗胆,有一想法,可解孟娘子之忧。”
孟娘子听她开口,才注意到江絮竟然在此,莫怪她没发现,这江先生方才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她还当是赵达的幕僚,岂会想到是她,她不是燕王的人,怎么会跟着太子,再一想她与赵达那些事,心中有些不耻,但偏这会子,还需要她来解围,只好撇过眼不去看她。
赵达本就等着她开口,道“江先生有何妙计?”
江絮道“回殿下,不若就在庙中审问,一则可免了诸位小娘子牢狱之灾,二来亦可避免有心之人,趁乱逃跑。”
赵达略停顿片刻,道“江先生所言,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若这般,恐要多耽误些时间了。”
他侧身,看向张素,道“你去多调些人手来,按个盘问清楚,若有落单孤身者,扣留下来,再送与大理寺内盘查。”
孟娘子没想赵达竟如此轻易就同意了江絮的意见,哪里还有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心中愈发不忿,怪道说枕边风,江絮这枕边风,可真顶用,思及此,愈发不耻二人,冷眼站着,不再开口。
待有金吾卫请她离开,才领着一群仆役往外走去。
江絮原也没想落得孟娘子的好,事实上,她也才反应过来,如此简单的办法,赵达不可能想不到,那他方才就是故意为之。
她并不觉得,他是专门针对人家小娘子,许是孟家在哪里惹了他不快,才故意吓唬人罢了,今日即便她不开口,多半亦会有其他人开口。
匕现
院中人陆续被金吾卫带离, 宣王依旧不动,亦不许旁人动小二郎。
张素因太子在此,不好动粗, 犹豫的看了眼太子, 劝宣王道“殿下, 还是让二郎君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赵达见状, 道“罢了, 你先忙其他的去, 孤与他说。”
张素连连应道, 这烫手山芋, 他巴不得快点扔出去,这二郎君死的离奇, 说不准是上面动的手, 太子虽嘴上说要抓住真凶, 可这小子尸体都凉了,谁知道是何时中的毒, 下毒之人恐怕早就不在庙中了,庙里这些人不过就是走个过场。
不过这事来的到巧,刚得知这庙里慧海主持与燕王之间的联系, 就生了二郎君这事, 可真是天助他们, 殿下下令抓人, 恐是想趁机将那和尚一并带回牢里。
江絮不知这张素心思,见他带人离开, 院中只剩下她与宣王、赵达几人, 二郎君身死一事,与赵达脱不了干系, 他做事,可没有巧合一说,只不知他为何会不说一声,突然动手,只这样剩下宣王一人,不知他又有何打算。
她靠近宣王,柔声道“殿下,二郎君是去寻大公主了,你莫要难过,这世间对他来说,太艰难了些,如此这般,并非全是坏事。”
宣王抬眼看她,好一会,哽咽道“江先生,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还与先生夸下海口,说是能照顾二郎,可二郎死在我面前,我却毫无办法。”
江絮见他这般,实有些不忍心,他才多大,若非生在这样尴尬的位置,原该在父母膝下撒娇,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道“殿下,莫要太苛责自己,大公主地下有知,会心疼的。”
宣王摇头道“我没保护好阿弟,阿娘必定会怪我的!”
江絮道“殿下,大公主深爱殿下,她与你被迫分开,心中一直都挂心你,若知道你这样,心疼都来不及,岂会怪你。”
“殿下聪慧,大公主为殿下愿意付出一切,绝不会怪罪殿下。”
宣王其实都明白,阿娘会死,都是为了护他与阿弟,可他却让阿弟死在他眼前,是他太过无能,总以为苟且能偷生,可旁人连偷生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阿弟今日遭难,却不知他又能活几时,罢了,左右也不过几日,他们一家亦会在地府团聚,他又何必再执着。
他道“多谢先生宽慰,我都明白,阿娘怪不怪我亦无妨,不日,我多是要与阿娘同行,只希望阿娘能在路上多等等我。”
江絮一怔,不知他竟有了这样的心思,心中越发内疚,她明知真相,却瞒着他,若是他因此自残可就不好了,犹豫之际,却听一侧赵达道“如此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二郎身死,你不想着为他找出凶手,却想着跟他一起去了,无用至极。”
说着,又唤人进来,将二郎君的尸身带走,宣王抬手拦了下,又放了下来,抬眼看向赵达,道“大舅舅,你觉得真的能找出凶手吗?”
赵达见过这小子的通透,许就是太通透了,才看出这里面没有活路,才生了这心思,他骂一句,亦是不顶事的,既开口问了,他不好不说,道“端看你想不想有。”
宣王一时不解他话中之意,垂眸沉思,江絮却听出来赵达的敷衍,哪有这样劝人的,宣王说到底只是个孩子,蹲下来,轻轻安抚他道“殿下,太子殿下只是希望殿下振作起来,找到真凶,才能为二郎君报仇。”
“再者,殿下的命,是大公主换来的,即便是为了大公主,殿下亦该珍惜才是,莫要有了其他心思,你活着,才能让她安心。”
宣王抬头,眼眶模糊,他记忆中的阿娘,冷冰冰的躺在大殿里,是他的噩梦,亦是他活着的理由,他不会寻死的,但想他死的人太多了,他道“先生放心,我不会辜负阿娘的心意。”
江絮见他这样,越发不忍,抬手轻轻抱了下他,感觉到宣王的眼泪落在她颈间,亦不知该说什么,只安抚的拍着他的后背。
赵达余光扫过二人,少见江絮这般柔声细语的模样,一大一小的站着,让他忍不住生了些遐想,她这般细心温柔之人,若是做了母亲,亦会如此对待他们的孩儿,思绪一飘,却有些拉不回来,看向江絮的眼神亦越发温柔。
让一侧院门处站着的赵知和方珏娘犹豫不决,二人对视好几眼,不知该不该入内。
还是江絮察觉动静,见赵知与方珏娘不知何时来此,忙道“见过寿王殿下。”
赵知如今看这些简单对话,已经毫不吃力,忙道“江姐姐不必多理,今日还要多亏江姐姐派人来送信,我才知庙中之事。”
赵达见他,又恢复了平日神情,道“你来作甚?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赵知道“大兄,我来此,是想带宣王回府,二郎已经遭难,大郎待在这里,太过危险。”
赵达道“你就这般来接人,若是父皇知道了,你又要如何?也是要成婚的人了,还如此莽撞?”
赵知并非完全没想过,父皇对他一直有所亏欠,即便是知道了,亦不过责骂他几句,不妨事的,只却忽略了方家,若因此带累了珏娘,他岂能心安,一时犹豫,竟不知如何开口。
方珏娘一向知道赵知的心事,又知他的性子,她既然陪赵知来,自是愿意陪他接下这烫手山芋,她方家本就是纯臣,再者赵知亦不会参与皇储之争,收留宣王,皆是出自甥舅之情,陛下纵是不喜,亦与他们无碍。
她直言道“太子殿下,如今庙中混乱,不过接殿下去府中小住,待他日庙中平静下来,自会送殿下回来,陛下是通情达理之人,定能同意的。”
赵达看她一眼,原还觉得这丫头只会疯闹,不想已经,三郎有她陪着,倒不用他担心了。
他道“宣王的去留,需要父皇首肯,你们这样是接不走的,回去吧,宣王这边,我自会留人看守,不会有事。”
宣王亦道“多谢三舅舅好意,只我原就是在庙中祈福恕罪,不好随意离开。”
三舅舅好心,他却不能害了他。
赵知与方珏娘面露犹豫,齐齐看向江絮,江絮见他二人这般,有些好笑,这对活宝,不知不觉已经这般有担当了,她道“殿下,方娘子,圣意不可违,且有太子殿下担保,宣王不会有事的,你们可放心。”
“再者,二郎君是陛下的亲外孙,无缘无故死在庙里,陛下必定会追查到底,那贼人亦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两人见无人同意,一时也有些熄了心思,且有太子护着,他们确实没什么不放心,遂不在多言,待赵达的人带宣王去休息,自觉在此帮不上什么,便想离开。
江絮亦起了离意,既有赵达在这,一切自有他来安排,自己亦帮不上什么忙,宣王那处,她多说无益,只有他日得了真相,恐才能解开心结,就不知赵达何时愿意告诉他了。
她起身告辞,欲与方珏娘一道,原她二人亦是一道来的,哪想方珏娘一把拉过赵知,道“江姐姐,我马车小,不够坐,还是让太子殿下帮忙送江姐姐回去,想必太子殿下应是十分愿意。”
江絮一愣,见她已经跑了。无奈摇头,这丫头,什么心思都敢打,赵达有公务在身,哪里有空送她离开,再者就是无事,她亦不会让他来送,被人看到,成什么了。
她道“殿下莫怪,她年岁小,胡闹惯了。”
赵达道“她说的对,我确实愿意。”
江絮怔了下,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忍不住红了耳垂,道“殿下,于理不合,天色还早,我可自行归家。”
赵达没接她这话茬,转而道“你不问我为何那么对孟家?”
江絮不知他为何提此事,若是他与孟家的恩怨,她不该听得,忙道“殿下,我是外人,不好知道这些。”
赵达道“并非什么大事,只这孟三一直肖想不该想的人,刚好趁今日,断了她的心思。”
江絮微张着嘴,顿了半天,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她道“殿下此言,微臣不解。”
赵达冷哼一声,道“你当真想听我解释?”
江絮有些无奈,道“殿下,知好色慕少艾,乃是人之常情,孟三娘子只是个小娘子罢了。”
赵达好笑看她一眼,这傻子,恐怕早就察觉出孟三娘子对她的敌意了,偏无动于衷,他没那个福分让她动手,只能自己解决了,他道“我如何做,是我的事,江先生若有意见,可以自己来。”
江絮知他故意如此说,道“殿下,时候不早,微臣该归家了,告辞。”
赵达不留她,道“你既不愿我送,那就让马送你,不若以你的脚程,还未到家,天已经黑了。”
张素还在,他不好与她接触太多,送匹马倒是说的过去,又道“听话,别让我担心。”
江絮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
大公主之子在庙中暴毙一事,很快就传遍上京城,城中大街小巷,都有人分析贼人是如何进入寺院中下毒,有那糊涂的,偏说是这庙中和尚动的手,却不想,若真是和尚下的手,岂不是自己惹祸上身,这会子一整个承福寺的人,可都关在大理寺的牢狱里。
赵坚虽有些意外此事,但心中亦是有些松快,又听闻那日是张家第一时间带人前去,顿时有几分猜想,连着对张贵妃越发的疼爱起来,张家这对兄妹,还真是他心里的蛔虫,惯来知道怎么讨好他。
至于庙中那些和尚,原只想关上几日,惩戒一番了事,哪里朝中忽然有人弹劾燕王,说这承福寺主持慧海大师,仗势欺人,抢占良民用地,那苦主敢怒不敢言,皆因慧海大师背后有燕王殿下撑腰。
弹劾
上京城, 最近茶坊酒肆格外热闹,先是大公主次子在承福寺暴毙,悬而未解, 后又被查出这承福寺主持慧海大师, 仗势欺人, 抢占良民田产, 而他背后的这个势力, 正是燕王殿下。
一时间, 众说芸芸, 有替燕王殿下辩解的, 亦有猜这大公主之子暴毙,恐怕与燕王殿下有关, 不若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承福寺下毒呢?
朝堂之上, 虽不若民间这般离谱说辞,但燕王殿下被弹劾一事, 亦是各有说法。
原这奏折说所言被承福寺抢占的土地,前朝之时,就是承福寺的租地, 只后来慧海大师被污蔑赶出上京, 这土地就成了无主之地。
赵观入上京之时, 将承福寺又重新归还给慧海大师, 土地自然一并归还承福寺。
上京城这些达官贵人原是知这田地是承福寺的,且又经了燕王殿下的口, 他们自是不屑去动承福寺这点利益。
只后来赵坚入主上京城时, 河东府跟上来不少人,其中便有赵坚后宫嫔妃的家眷之类。
因赵坚登基, 心思越发高了起来,其中便有这今日所谓的苦主,白监丞,他是后宫白美人的父亲,一眼就瞧上承福寺附近的地,借着白美人开口,向赵坚讨要了这块地。
赵坚只当是普通一块地,并非放在心上,随口允了。
这白监丞前来收地之时,却被告知这地早已被燕王殿下赐还给承福寺,并非无主之地,这白监丞原想去闹一场,但那会子燕王南地大胜,他岂敢在这个时候,去说燕王的不是,只好忍了。
却不想时至今日,这承福寺一遭蒙难,竟有那正义之辈,替他来伸冤,当真奇怪,他到底活了那么大岁数,但多少还是猜出来,自己约莫是被人当靶子使了。
只不敢轻举妄动,又得了白美人的指示,让他在陛下面前直言便是,不必隐藏,这白监丞一听,心下定了些,待见了赵坚,只是一顿哭诉“陛下,微臣原不知那块地已被燕王殿下赐给承福寺,才斗胆索要,还望陛下明鉴,若是微臣知道,必定不敢再提此事。”
这话听得赵坚眉头直皱,道“原就是朕赏给你的,你早该跟朕说此事,也不必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那白监丞慌忙摇头,道“微臣不敢”
赵坚面色阴沉,这地并不重要,只燕王不吭一声,就将此处赏赐给他人,偏让自己白做了个人情,若非有人捅出来,他还不知此事,再见这白监丞这般惧怕之色,越发不悦,有他金口玉言在,这白监丞竟还惧怕燕王至此,可见平日里,燕王在这些人心里是什么位置。
如此一想,眸色一沉,冷声道“去把燕王给我叫来!”
一侧内侍忙应道,匆忙去往宫外报信,只还未出宫门,便遇到太子与张素,那内侍慌忙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张将军。”
赵达扫了他一眼,这内侍是父皇殿内的,他有些眼熟,道“父皇派你出宫?”
那内侍见太子发问,不好不说,斟酌道“陛下有事召燕王殿下,特派小的前去通知。”
赵达眼神斜睨他,“去吧,见了燕王,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你心中该有杆秤。”
那内侍惯来机灵,知道这皇家内斗里的龌龊,岂会不明白太子的意思,连声道“殿下,小的明白,多谢殿下提醒,陛下还等着燕王殿下,小的这就告辞了。”
赵达微微颔首,那内侍快步离开,丝毫不敢耽误,待不见他身影,张素方道“殿下,这些小内侍们惯来爱财,纵是敲打了,到时说不得见钱眼开。”
赵达侧目,道“张将军,承福寺一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二郎岂会猜不出父皇为何传唤他,孤这么说,不过是做给父皇看而已。”
张素一怔,立时明白太子的意思,太子与燕王内斗越凶,陛下才会越安心。
太子如今虽表面听从陛下,私底下恐怕早已生有其他心思,亦如他们张家一般,他投靠太子殿下,可不是真的希望他能登基,毕竟张家还有七殿下。
他道“殿下谨慎,只这承福寺一事,却不知陛下会如何对待燕王。”
赵达抬眼,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庄严肃穆,却又空旷枯寂,他道“左右不过训斥一顿罢了。”
张素听闻,不免有些失望,他们如此绸缪,却只让燕王殿下落了一顿训斥,未免太过可惜。
赵达看穿他的心思,淡声道“张将军,自来就没有一口吃成胖子的道理,唯有量变够了,才会引发质变。”
张素见他胸有成竹,亦不在多言,左右他如今是听命的人,纵是有其他心思,亦只能先藏一藏,若是被太子发觉了,他可要比燕王还早死了。
他道“殿下英明,张家一切都听殿下吩咐。”
*
燕王府,林文目送赵观离开,心中空落落的,她因孕事,不常出门,但承福寺一事她却是知道的,二郎君与她相处一场,她一直喜欢这孩子,突然遭难,她心中悲痛不已,只还未缓过神来,却又听闻有人弹劾赵观。
旁人不知,她岂会不晓,陛下如今见天的想抓燕王府的把柄,如今有送上门来的,岂会不用,思及此,越发心忧,她犹豫道“嬷嬷,替我更衣,皇后娘娘久不见大郎,心中必定想念,今日无事,正好进宫探望。”
“王妃不可,你这身子,如何经得起颠簸,不若去派人去问问舅老爷可有对策。”那嬷嬷劝道,燕王府原是生世子时落了病根,好不容易有了孕,却怀的十分艰难,稍微动作大些,便有见红的危险,是以连年前的宫中家宴都不曾去。
如今月份越发大了,这去宫中一路颠簸下来,可不知要出什么是,她们可不敢冒这个险,若是燕王知道了,必定饶不了她们的。
林文一顿,道“我是急糊涂了,怎么把阿兄忘了,你派人去府中问问,他必定是有法子的。”
她对林敬一向佩服的紧,有他周旋,二郎必不会有事。
“禀王妃,江先生求见。”忽有小丫鬟在门外喊话,林文一听,面露喜色,道“快让江先生进来。”
林文不傻,江先生这个时候来,必定是因为承福寺一事,她聪慧,有她出主意,她亦能放心些,正想着,见江絮入内,着一身香妃色袄裙,发髻用同色发带,鬓边插着山茶花步摇,她本就生的俊俏,只这稍稍装扮,愈发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林文愣了会,方道“乍一见江先生如此装扮,竟是有些迷了眼,这上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小娘子我是见过不少,比之先生都逊色了些。”
怪道大兄对她念念不忘,这般品貌,若她是男子,亦要顷心与她。
江絮知道她这话夸张了,只乍见她穿女装,有些新奇罢了,她道“王妃缪赞了,近日因承福寺一事,上京不算太平,如此装扮更方便些。”
林文听她提及承福寺,顿时颓靡下来,道“先生不知,方才父皇派人带二郎入宫,急匆匆,却不知是为何,我心中一直担忧,正想寻人来问,可巧你就来了。”
燕王被弹劾一事,江絮早已知晓,却不知这里面还有这么一桩无头案子在,再联想当日张素故意引她提及燕王一事,还有什么不明白,赵达是想借着这件事,一来可以将小二郎送走,二来亦能借这桩无头案让燕王吃个排头。
她今日来此,她原是想告知燕王承福寺内的发生之事,再者宣王殿下要如何安排?还未入府,便见他与内侍匆忙离开,此时出府,多半是陛下传唤。
燕王既然离开,她其实可以不来,但她有些担心林文,才会进来拜见,听林文这般焦急,忙宽慰她道“王妃莫要担心,殿下被弹劾之事,说破了天,不过只是一块地罢了,殿下与陛下乃是亲父子,不会因为一块地此责罚他。”
江絮虽如此说,但陛下如此匆忙招他进宫,多半是有借此事敲打燕王,一顿臭骂估计是少不得,动不了燕王府中的根基。
这些话就是江絮不说,林文亦是知道的,只是她关心则乱,这会子听江絮这么说,心中定了不少,道“江先生,今日多谢你来,有你在此,我安心许多。”
江絮道“王妃孕中,如此多思,恐对身体不好,且放宽心,不论陛下什么心思,宫中还有皇后娘娘在,必不会坐视不理。”
她是担心林文的,一直听人说她这胎不稳,如今已经月份越来越大,小二郎暴毙,燕王之事,件件恐都不能让她宽心,只怕日后生产之时,会生难处。
林文感激她的关心,道“先生放心,我无事,这孩子虽闹腾些,但自来二胎都比头胎顺,医官亦说这孩子虽弱了些,但胎位稳,不需担心生产之事。”
江絮听她这么说,略略放下心来,两人又说几句,江絮见她面露疲色,提出告辞。
林文虽有些不舍,只她这身子,确实太不争气,苦笑道“先生是个体贴人,我却不中用,不知先生何时离开上京,若有空,常来与我说说话便是,我不过后宅妇人,不管前院之事,只处我们的。”
江絮离开燕王府的原因她是知道的,说起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这些事,离开这里,两不参与,许是最好的。
“还未定下时日,不过应该快了,有空必来府中陪王妃闲聊,只王妃莫要嫌我无趣才是。”江絮笑道,小二郎已经离开,宣王之事确定之后,她就会离开上京城。
泉州的港口,陛下已经下令在今岁六月开港,她既有心让郑升掺一脚海贸,自己不去看看,却是不能放心的。
林文笑着摇头,起身要送江絮,两人走到院门,江絮有心劝她回去,只忽然身后有人说话“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了?”
无退
江絮一怔, 抬眼见来人,原是林敬,她还未说话, 林文已经开口, 道“阿兄与江先生轮着来, 我这处才热闹不是。”
林敬打量她一眼, 看她面带疲倦, 知她近日身子不好, 且江絮既然来了, 想必该说都说的差不多了, 他道“如今你这身子,可经不起热闹, 江先生既来了, 想必已经与你说了, 殿下不会有事,你莫要多担心。”
林文点头, 她原是派人去问一句,必是阿兄不放心她,才亲自来此, 她道“多谢阿兄特地赶来。”
林敬与她自来兄妹感情深厚, 不若亦不会跑这一趟, 他道“你我兄妹, 不必客套,你身子不好, 我不久留, 早些歇着去,江先生由我来送。”
林文笑了笑, 林敬的心思,她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日主动揽这活,兴许是有话要与江先生私下说道,她点头道“如此,就劳烦阿兄了。”
林敬应了声,与江絮一同离开,林文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方转身,一侧的嬷嬷忙扶过她,边走边道“还好舅老爷来的及时,有他送客,亦不会怠慢了江先生。”
林文道“正是呢,虽说江先生不在意,但我心中总会想着,幸而阿兄体贴人。”
那嬷嬷点头,笑道“舅老爷这般会体贴人,日后家中的舅奶奶要有福了。”
她说着,忽然感慨道“不过舅老爷与这江先生走在一处,看着倒是般配的紧,王妃不若替他二人做做媒,许能成就一段佳缘。”
林文不想这嬷嬷的会有这心思,回忆刚才二人一处,确实一对璧人,只这中间还夹着太子在,江先生亦并非真的不在乎太子,不若不会选择避开来,嬷嬷这个佳缘,只怕要落空了,她道“江先生不日便要离开上京,许是没那心思,这话日后不可再说,若被人误会了,坏了二人名声,就不好了。”
那嬷嬷原就是随口一说,得了林文的提醒,哪里敢再提,连连点头应是,两人又说起其他事来,便入了室内。
另一侧,江絮与林敬并肩走在,二人自打从陵宴城归来,一直甚少碰面,多则为公事。
若以往不知林敬的心思,两人私下还会说上几句,但即是知道了,又不能回应,私下见面,岂不惹他误会,江絮是不愿做这样的人的,是以处处避开来。
林敬那样聪明的人,岂会看不出来江絮是故意避嫌,心中虽烦闷,但亦未违背她的心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亦非他的道理。
今日见面,是意外,但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主动开口道“阿文多思,多谢你记挂着。”
江絮道“林先生言重了,我与王妃一向有私交,知她心思,自该告知,且二郎君之事,原也是燕王殿下嘱托,如今出了事,实在有愧殿下嘱托。”
自她被刘赞掳走,燕王已经将大公主之事全数告知,二郎君一事,既有太子的参与,想必亦是死遁了,江絮来此,多半是为了宣王的去留一事。
他道“二郎君暴毙,陛下必会加强戒备,宣王殿下应是安全无虞。”
两人话中有话,却是没有说破,原以燕王的计划,由着二郎君与宣王一同暴毙身亡,二人本就同吃同住,一起中毒,并非什么奇事,只如今太子突然出手,单留下宣王来,短时间内,不好再行此事,只能暂缓。
江絮道“多谢先生提醒,原是我多心了。”
林敬未应声,侧目看她,甚少见她着女装,乍一看,美则美,却绝她比往日娇弱了些,
他忍不住道“东山郡归来,不常见先生,如今看到,却比以往消瘦不少,先生亦该多保重自己,”
江絮脚步一顿,有些意外,这话实不像林敬会说的,
她道“多谢林先生挂心,许是近日天热,胃口不好,才引起的。”
林敬知她这不过是托词,东山郡之行,还有近日发生的这些事,应是件件都让她操心不已,才会如此,又道“东山郡之事,未能帮忙,你可曾怪我。”
江絮一怔,却不想他心中对此事有心结,林敬不欠她什么,东山郡一事,本就因赵达而起,与林敬无关,且当时陛下忌惮燕王,他身为燕王的心腹,一举一动,都被人注意着,如何还能分心去救她。
她解释道“林先生,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我都明白的,且东山郡一事,本就是我不小心,如今亦无事,先生切不可因此自责。”
林敬心中苦涩,明知道答案,却还要问一句才能死心,这可真不像他了。
江絮的话处处为他考虑,体贴却又疏离,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去救她,自己亦如她想的那般,不曾出手,他顾忌太多,江絮都能理解,可这份理解,亦是疏离,一时不再开口,临到了府门,才道“江娘子,你当真要离开吗?你该知道,殿下并不会因他事疑心与你。”
他说着,咽下了后半句话,他想说他亦不会疑心,可看着她的了然的神情,又说不出来,她太了解他了,他也了解自己。
江絮笑了笑道“正因殿下信任我,我才不该留下来,让殿下为难,殿下如今在京中,已是十分艰难,不该在为我这点小事分心。”
她说着,抬眼看向林敬,少见他眉间紧蹙,她略顿了顿,道“林敬,你不该是如此犹豫之人,你我的选择,都是性格而定,一早就注定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比我还明白,我留下来,并非是好事,我会忍不住做些什么,再者感情之事,不过一瞬,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
“我走了,日后你多保重了。”
林敬点头,未再挽留,注视着她的消失在街口,心中怅然若失,过客吗?她可真会说,什么样的过客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原只以为只是太子对她痴缠,但却忽略了,太子与她的纠葛早已深入骨髓,或许从一开,他们就都没有选择。
*
太乾殿内,燕王跪在地上,龙椅上,赵坚冷哼一声,道“二郎,你在外征战久了,主意大了,行事自然不愿与朕商量了。”
赵观听得越发心惊,当初承福寺这片地,他并未多想,原就是寺院的耕地,他将寺庙还回,耕地自然也一并归还,这不过是件小事,且当时他与父皇尚且还算父子情深,体量父皇平日事多,这等子小事,他亦不会一一请示父皇。
却不想如今这些事,都成了他的罪责,心中苦笑,忙求饶道“父皇息怒,儿臣岂敢越过父皇而去,只因当时父皇还在河东府,儿臣未能及时请示,后又南下征战,却把这事忘了,儿臣有罪,还请父皇责罚。”
赵坚原就是借题发挥,无论燕王作何解释,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只到底还是自己亲子,亦不能太过无心,缓了缓语气,道“二郎,非父皇不懂你的孝心,你不告诉朕,亦是不想让朕劳累。”
“只如今苦主上门,朕不好包庇与你。”
“且今日只是一片地,他日且不知又是何事?朕此时不罚你,恐你难以为戒,若良成大祸,可就来不及了。”
“二郎,你要体量朕的苦心。”
赵观道“儿臣知晓父皇苦心,儿臣甘愿受罚。”
赵坚对他的态度尚算满意,这事的大小原就是看赵坚的心思,他心中早有打算,他道“朕今日目的,亦只是小惩大诫,只罚你年俸禄,在家中闭门思过半年,你可有怨?”
赵观道“儿臣无怨,一切听从父皇旨意。”
俸禄是小,只闭门思过,才是赵坚真的心思,燕王身领数职,如今闭门思过,这些事却不能不处理,既是他不能来,自然有其他人来,且半年不在朝中,很多事,他就难以再去把控了,这才是赵坚将此事放大的目的。
不若就是一百个白美人找他哭诉,他亦不会搭理此事。
赵坚又道“还有这地原是朕开口承诺给白监丞,自该还回来,至于承福寺,原是世外之地,自有香火支持,耕地不要也罢。”
赵坚不敢犹豫,慧海大师的牢狱之灾,本就因他而起,今日若不答应此事,却不知他们在牢中待多久,忙道“父皇圣明,承福寺慈悲为怀,定然感恩父皇的决定。”
此事既了,赵坚亦不欲与他多说,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赵观心中悲愤,却无能为力,他退让至此,让方文鹏离京,亦不能让父皇对他放心。
赵观沉思,踏出殿内,方行几步,见大兄朝这处来,身侧站的正是张素。
二人靠近,他道“见过太子殿下。”
赵达瞥了他一眼,道“二郎,你的事,孤已经知道,父皇如今在气头上,才会责罚你,你莫要记在心上。”
赵观忙道“太子言重了,父皇惩罚臣弟,亦是因臣弟做了错事,臣弟甘愿受罚。”
赵达淡淡笑了笑,道“既如此,你回去吧,孤寻父皇还有事聊。”
赵观忙行礼告辞,见大兄入了殿内,他转身离开,承福寺之事,他原还以为是大兄想送走小二郎,但事到如今,他亦不能在自欺欺人,这一切,都是大兄与张家,故意为之,借着承福寺的把柄,分摊他手中的权利罢了。
大兄当日所言,从来不是在说笑,只是他还心存幻想罢了,今日当头棒喝,亦让他该引以为戒,他从来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燕王府,还有阿文与大郎,他不能继续退让下去,亦是退无可退。
畏罪
正统二年四月, 这是个注定不平静的月份,先是大公主之子莫名其妙死在承福寺内,后又查出承福寺主持慧海主持勾结燕王, 仗势欺人, 陛下大怒, 罚没燕王俸禄, 又勒令其在府中闭门思过半年。
原这事将要过去, 岂料城中忽又起了谣言, 言道那承福寺慧海主持, 前朝之时, 就曾因□□女子之事,被赶出上京城中, 却不想被这燕王找了回来, 借着城中多数人不知, 已久做那承福寺中的主持。
此事方在城中传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若说先前仗势欺人一事,且还好说,那承福寺附近的土地, 本就派分的笼统, 陛下愿意替人伸冤, 那是因陛下乃是英明之主, 但僧人□□女子之事,可就是重罪了。
再者说, 平日里去承福寺进香的多是些妇孺娘子, 乍听这事,心惊不已, 不论真假,亦是不敢再去了。
有人因此对燕王有了些埋怨,不知这等子淫僧燕王为何救回,还归还承福寺与他,有受过燕王恩惠之人,多是相信燕王是被这慧海蒙蔽了,另有人亦觉得乃是因燕王本就与这慧海是一丘之貉,道貌岸然之辈,不若又岂会纵人欺压百姓。
朝堂之上,亦是分成几方阵营,对此事争论不休,燕王一系,坚持说那慧海并未□□女子,乃是被人陷害,而害人的正是当时的前刘X王,但这X王如今坟头草就已经埋脚了,哪里还能证明。
太子一系,早已对燕王虎视眈眈,如今送上门的把柄,岂有不用的道理,道是燕王包庇罪犯,必定要严惩才能以平民愤。
赵坚乍闻此事,心中惊怒不已,待冷静下来细想,以二郎的脾气,若是这慧海当真是什么淫僧,他必定不会救回,必是有人借着慧海这把柄,故意,且先前因占地一事,已经惩罚过二郎一次,若要加罚,又恐让太子占了优势。
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与太子一系脱不了干系,他打压燕王,是为了平衡朝中势力,而不是让太子一家独大。
他望向殿中众人,斟酌道“诸位所言,皆有几分道理,燕王为人,想必再做各位心中,都有所了解,此事多是有些隐情,不必急着定案。”
“让大理寺那边细细审问这慧海和尚,务必找出真相,莫要冤枉了好人。”
赵坚如此说,燕王一系稍稍松了口气,这屎盆子要是扣到燕王头上,再想拿下来可就难了,有陛下这态度,明显与之前白美人时不同,想来是心有顾忌,一时不会在动燕王。
太子系虽心有不愿,但陛下金口已开,他们不敢再多言,只私下看向太子殿下,见他一派轻松神色,却不知他作何打算。
赵达对赵坚的反应并不意外,父皇是不愿见到他与二郎任何一方占优,纵是这慧海真是个淫僧,父皇亦不会真的动二郎,他上前道“父皇,儿臣听闻,方侍郎在C州任郡守时,断百案,想来对这类事十分娴熟,不若由他主审,王寺卿辅助,许能更快还二郎一个清白。”
赵坚眼露狐疑,不知他这提议是真心还是假意,现任大理寺卿王佛与皇后母家有些交情,如今太子与张家打的火热,没道理他们不支持太子,若是换了方侍郎,可就说不好了。
只不论他是何心思,这王佛确实不是自己嘱意的主审,既是太子主动提起,自没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
赵坚道“太子提议甚好,方侍郎经验老到,实是个好人选,此事就这么定了,由方侍郎主审,王寺卿辅佐,二位卿家可有意见。”
王佛巴不得这事不让他沾手,连声谢恩,唯恐赵坚收回成命。
方侍郎知这并非简单的案子,而是太子与燕王和陛下之间的斗争,他虽心有不愿,但陛下旨意,又岂能推拒,只好谢恩应道,心中惟愿这慧海大师是真的清白,不若他可就要头疼了。
不过他担忧之事,并未持续多久,晚间,方侍郎还未回府中,忽然接到大理寺急报,那慧海和尚趁人不备,在牢房中吊死了。
死前在牢房的地上写下了血书,只两行字,贫僧有罪,不敢拖累燕王。
这事蹊跷,莫说正要接手的方侍郎,便是王佛见了,都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谁,能越过他的眼睛去杀了这慧海大师,亦或者是,他真的是畏罪自杀?
再者他死前留的那句话不明不白,像是替燕王开脱,又像是承认燕王与其狼狈为奸之事。
两个不敢耽搁,连夜进宫,像赵坚禀告此事。
赵坚得知,沉思片刻,道“这慧海既是死了,此事莫要再多提,那承福寺看来也是个不祥之地,改天带人封了便是。”
方侍郎连声应道,却又想起一事,躬身道“陛下,若封了承福寺,庙中和尚尚且可自行求生,只宣王殿下要如何安置?”
赵坚有些意外,瞥了他一眼,道“方文运,这可不像是你该说的话。”
方侍郎慌忙跪下,解释道“微臣失言,陛下恕罪。”
赵坚摆手让他起来,道“可是三郎去找你了,都说女婿半个子,你这准岳父也该管管他才是,他一个半大小子,如何照顾宣王。”
“再者说,三郎马上就要成亲了,府里平白多个小子,岂不委屈了你家姑娘,你这当爹的,怎么女儿还没成婚,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方侍郎闻言,苦笑脸道“陛下,实不敢欺瞒陛下,这事并非三郎君寻我,而是我家那个孽障的心思。”
“当日二郎君出事,那孽障正与寿王殿下在附近赏花,恰好看到,知那庙中如此危险,又知寿王殿下忧心外甥,便动了心思,那日回来,她就一直念叨着,日后成婚了,要在府中建一座小庙,可供宣王殿下祈福念经用。”
“微臣惭愧,教女无方,才让她如此无法无天,还请陛下责罚。”
赵坚是见过这方娘子,知道她生的俊,与三郎又是情投意合,对二人婚事虽无意见,但心中却绝这方娘子骄纵了些,恐三郎吃亏,却不想这方娘子竟是如此贤惠之人。
他原是打算,另选一座偏远的寺院给宣王居住,但这方侍郎既提了这话,且这方娘子又是一心为三郎分忧,若是一口回绝,未免伤了她的那么心思。
赵坚想了想,道“小儿女正黏糊着,自愿意为对方考虑,方娘子如此真心,朕若罚了,岂不是成了恶人,无妨,只宣王进庙中修行,乃是天命所定,并非朕故意为之,此事朕要在考虑考虑。”
方侍郎见他未一口回绝,暗觉此事还有转机,他提这事,不单是因为珏娘与他闹腾,而是太子殿下,曾因此事找过他,他原就欠太子一个恩情,不好推绝,而以珏娘的名义,陛下只会觉得她是一心为了寿王殿下,并不会多想。
他道“陛下,是微臣糊涂,不该纵着小女胡闹,陛下万不能将此事当真。”
赵坚听他口中虽是责骂,但他既然愿意冒险说出来,必是对这女儿十分宠爱,才会如此。
见他这样,赵坚难免想起赵沁,当初沁娘亦是他放在手心上宠着长大的,可却不想,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小二郎突然就这么去了,她在地下,恐又要记上自己一笔。
许久,长叹一声道“方文运,你确实糊涂了,不过朕亦是做父亲的人,能理解你这番心思,只日后多少要拘束她些,别做了过分之事。”
方侍郎忙道“微臣明白,多谢陛下提醒。”
赵坚点了点头,不欲再多说,挥了挥手,让二人下去了。
方侍郎不管他如何想,待出了宫门,与他道“今日多谢王寺卿,告辞。”
王佛并未接话,看向他道“方侍郎,当真是爱女深切,只陛下的心思,你该是明白的。”
方侍郎淡淡笑了笑,道“多谢王寺卿提醒,只我子嗣不丰,只这一位女郎,她有心愿,我自是尽量满足。”
他说着,已经踏上马车,拱了拱手,与王佛告辞离开。
王佛目送他远去,面色一沉,方才陛下与这方文运说话之时,他虽做了透明人,但心中并非没有想法,朝中谁人不知,这陛下心里巴不得宣王早点死,只是碍于面子,不好亲自下令处决。
只这方侍郎今日的举动太奇怪了些,他是不信方侍郎那些哄骗陛下的话,故意提及自家女郎,显出父女情深,引起陛下思念大公主,必定是他早就算计好的,他如此谋划,却不知其中有何目的,又或者说,他是在为谁做这件事。
这个方文运,表面上不站队,但他堂弟,却是燕王麾下的爱将,若是他私下倒戈燕王,并非不可能之事,思及此,他面色一变,上了马车,道“去于相公府上。”
那车夫一甩马鞭,车马动了起来,吱呀吱呀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十分刺耳,不多会,就消失在夜幕中。
*
太乾殿,赵坚坐了一会,忽然出声道“来人,去把江松给朕叫来。”
一侧候着的内侍总管魏英忙应道,吩咐人去香叶山请人,待回了殿中,见赵坚沉着脸,不敢多言,只小心站在一侧候着,却听陛下突然说话道“魏英,你说着方文运今日之举,当真是为了他那个宝贝疙瘩?”
魏英是赵坚的心腹,陛下对宣王的忌惮,他最是了解,这方侍郎,亦非糊涂人,不知为何要参与此事,他斟酌道“陛下,这方侍郎今日之言,虽有些离谱,但未必不是真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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