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殴
已过戌时时, 鼓楼上报时的钟声由远及近,缓缓传来,沉闷的声音, 在空旷的大殿内弥漫开来。
魏英不见陛下出声, 心中有些忐忑, 犹豫片刻, 又道“陛下是疑心方侍郎有站队之心?”
赵坚神情严肃道“魏英啊, 并非朕多疑, 只是方文运这个说话, 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但朕又觉得,这个说法, 放在他身上, 却又合情合理。”
魏英顺着他的话道“陛下, 老奴听闻,这方侍郎已近四十, 膝下只有一女,想来自然是十分宠爱,想来方侍郎是缠不过爱女, 才会如此。”
赵坚亦是这个心思, 方家女郎的事迹他多少还是知道些, 若非方侍郎偏宠, 如何敢这么胆大妄为。
不由又想起赵沁,长叹一声道道“可越是这样, 越显得朕无情, 他方文运能为家中女郎如此冒进,朕身为天下之主,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沁娘死在朕面前,朕心甚愧。”
魏英劝道“陛下,你所作所为,乃是为了天下百姓,大公主明理通透,必定能理解的”
赵坚摇头,不欲多说,魏英见状,亦不敢再进言,陛下的心思,他多少还是了解的,只一时感慨,若他真的对大公主心有愧疚,就不会将宣王二人送到庙中自生自灭。
室内陷入沉默,风透过窗缝吹了进来,吹得烛火东倒西歪,忽然,殿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魏英抬头,就见一内侍入内道“陛下,江道长来了。”
赵坚轻轻嗯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话落。殿外有人走了进来,身着青白道袍,上用银线绣着浮云纹路,玉簪束发,手持浮尘,飘然若仙,煌煌而来。
赵坚有些时日不见这江松,乍一看他这番模样,仿若仙人一般,顿生一股敬畏,道“几日不见,看来江道长的功法又精益了。”
宋翰上前,行礼道“陛下慧眼,近日小道潜心修行,比之往日,多了几分顿悟。”
初见这江松之时,虽赞他有求雨之能,但心中尚且有所疑虑,恐他是故弄玄虚,今日见他,往日像是误会了他,道“江道长竟有如此机遇,朕在此,先预祝江道长早日得道成仙。”
宋翰忙谢恩,又问道“陛下,深夜召小道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赵坚道“前几日,承福寺中出的事,你可曾听说?”
“陛下,承福寺一事,便是前周的命数。”宋翰早在听闻承福寺一事,就等着赵坚唤他来此,宣王的去留,是赵坚的心病。
赵坚一喜,道“当真?可这命数,是否有所留情?”
赵坚命人找江松来,正是为了此事,这宣王刚到庙中不过数月,庙中就连番出事,若他与小二郎一般,死了倒也不说,只偏他活的好好的,还有人来替他求情,意欲带他离开,这让赵坚心中有些生疑,莫非是前周气数未尽,才让他有此机缘.
“陛下,宣王殿下,生与河东府,长与皇后娘娘身侧,一身血脉,皆是大晋供养,早已不是前周血脉,并非是天命留情,而是天佑大晋。”
赵坚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等言论,有些讶然,道“照你这么说,这宣王与前周,竟是毫无干系?”
宋翰抬眼,他对赵坚的执着,多少有些不能理解,如今他天下在握,大晋兵强马壮,一个幼儿,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留着宣王,尚且还能彰显赵坚的仁厚之心。
他道“陛下,宣王的存在,正是天下龙脉已归于大晋的证明,从他而起,这天下只有大晋,再无前周,陛下不该因此而生困扰。”
赵坚似有所觉,但亦有些疑惑,他道“那依道长之见,如何更有利与大晋?”
宋翰道“陛下,小道亦不知,只小道所言,皆是天命指示,前周早已消失,如今的宣王,只是大晋普通百姓,陛下觉得,这样的人,是生是死,对大晋又会有何影响呢?”
赵坚一怔,大晋如今虽已无战乱,但这片大地上,每日都会有人生死,寿终正寝亦或者意外身亡,但无论是谁,对无法动摇大晋的根基,他瞬间觉得,自己好似有所顿悟,沉默一阵,道“若真如你所言,杀了他,倒显得朕过于狠心。”
宋翰心中暗嗤,这个赵坚还真是优柔寡断之人,杀不敢杀,留不想留,真是无用,他道“陛下,小道虽是方外之人,但亦有亲情血脉,陛下何不妨只将宣王当做陛下的外孙,再做决断。”
赵坚瞥他一眼,叹气道“朕又如何忍心,伤害自己的外孙呢?罢了,就留他继续在佛寺修行,许日后能有所成就。”
宋翰知他这是杀心渐消,亦不再多言,答应江絮的,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事,端看他们如何收尾了。
*
正统二年四月中旬,承福寺慧海主持在牢狱中畏罪自杀,次日金吾卫带人查封了承福寺,一时间,原香火鼎盛的承福寺轰然倒塌,寺内僧人流窜四处。
不肖半月,这承福寺内已经是杂草丛生,荒凉破败,成了城中乞丐的聚集地,实在让人唏嘘。
城中人听闻,十分意外,不想这慈眉善目的慧海大师,竟然果真是个淫僧,那救他的燕王殿下,岂不是亦非善类。
而庙中的宣王殿下,早在封寺之前,被一匹马车接走,欲送往关中感恩寺,这感恩寺位于河东蒙别山中,亦是香火兴旺之地。
赵坚那日听了宋翰之言,心中并未全信,但对对宣王的杀心,确实少了些。
只又觉他留在上京,皇后与太子燕王寿王等人,少不得要因他与自己闹腾,且他煞气太过,孤星命格,留在上京城,恐会影响到赵家气运,是以远远将他打发离开。
岂料这车马路在蒙别山脚附近时,驾车的马突然失控,直直冲向悬崖边,连人带马,一同掉入悬崖之下,再无生还可能。
赵坚听了消息,意外生了些感慨,这江松所言,还真有几分应验,前周果真是气数已尽,不若这宣王,怎么方离开赵家的庇护,就意外身亡了。
这事不过在他心中划过,并未留下痕迹,上京城中如今尚有其他事,让他头疼。
原是昨日上京驻军郎将孙元衡与燕王府中的公孙俊在城中打了起来,甚至在城中引起了骚乱。
这公孙俊原是周士东麾下之人,后归附燕王,但周士东毕竟是他旧主,对他有提携之恩,公孙俊对他一直心存感恩。
当日周士东之死,本就有些奇怪,却不想竟被他发现,此事是孙元衡故意为之,设下埋伏,将他残忍杀害。
公孙俊得知,心中悲愤不已,又巧在酒楼吃酒之时,遇到前来的孙元衡,未能忍住,上前去质问此事。
孙元衡原就是狂妄之人,且如今太子与燕王的矛盾日益加深,对公孙俊的质问,岂有好话。
公孙俊闻言,只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回过神来,已经与这孙元衡扭打起来。
这原只是二人私事,可孙元衡手下那些人见郎将被欺负,哪里忍得了,顿时参与进来。
而公孙俊那方,多是燕王府的人,因着近日慧海大师畏罪自杀一事,城中已有不少人觉得,这慧海大师既真是个淫僧,那救他的燕王殿下,绝非善类,一时间城中对燕王不满的声音越发多了起来。
燕王府中人自然知道,这慧海大师一事,皆是太子所设计,如今城中诋毁燕王的说法,说不得亦有太子在底下推波助澜,心中原就对太子一派十分不满,如今见他们合伙欺负公孙俊,实觉太子未免欺人太甚,他们忍无可忍。
原只是两人斗殴,如今却成了混战,引得酒楼中百姓四处逃窜,后还是金吾卫带兵前来,才让双方停了下来。
这事闹得大,赵坚得知消息,面色越发难看。
太子与燕王不和,虽他为了平衡朝中势力,稳定皇位不得不为之,只却不想他二人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已经到了剑拔弩张之地,这并非他所想看之事。
这斗殴一事,双方都有过错,这孙元衡太过跋扈,公孙俊亦过于冲动,再者在天子脚下,这般擅动军械,岂还得了。
赵坚惊怒之余,将孙元衡郎将一职卸去,另派人顶了他的位置,至于公孙俊,他原就未曾在上京城中领有要职,赵坚削不了他的官职,只好将他逐出上京城,未有上令不得再返回上京。
太子系对这样的惩罚心中不满,上表陈情,但赵坚心意已定,不为所动,另有燕王派系在后支持赵坚,太子系无法撼动,不得不认了这个灾。
赵坚如此做,自有他一番考量,他很清楚,这承福寺这些事,背后操作之人是太子,如今燕王禁足不出,又名声受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原他还担心太子一派继续胡闹下去,谁想这孙元衡就送上门来,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他岂有不用的道理。
太子府内,孙元衡伏跪在地,他这会子已经反应过来,那公孙俊并非冲动之人,为何偏在那日上前质问,自己虽说了几句冷言冷语,但不至于引人愤怒与他扭打起来。
既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便是那公孙俊是故意为之,才有前几日的斗殴,如今从结果来看,自己丢了官位不说,亦削弱了太子殿下在上京驻军中的势力,而燕王府,却只是赶走了一位幕僚,怎么说,都是太子府中损失更大。
他惭愧道“殿下,是卑职冲动,才中了那些奸人的诡计,还请殿下责罚。”
赵达时正与太子詹事杜煜手谈,闻言并未理会孙元衡,只道“杜先生以为,此事是无心插柳还是引君入瓮呢?”
军户
杜煜手执一子, 落定,回道“殿下何有此问?”
赵达一笑,道“无心插柳, 则是时运可佳, 引君入瓮, 则是有勇有谋。”
杜煜好笑道“殿下这般可是涨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
赵达黑子落定, 神情淡然道“先生, 若连对手都不敢肯定, 岂不是自欺欺人。”
杜煜一笑, 一子落定,道“殿下, 你与燕王, 真的是对手吗?”
赵达抬了抬眼, 目光深邃,道“杜先生以为呢?”
杜煜拾起一子, 轻轻放回一侧的旗盒中,道“微臣如何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心。”
他说着, 又落下一子, 道“殿下, 你输了。”
赵达垂眸看了眼棋盘, 毫不在意道“先生好棋艺,孤甘拜下风。”
杜煜哂笑, 起身道“并非微臣棋艺强于殿下, 而是殿下的心思,不在棋盘之上。”
他直直看向赵达, 深邃的眼神,似乎早已将赵达的看穿。
赵达被他如此注视,似无所觉,神色平平,默了片刻,道“先生既然知晓孤心中所想,不准备阻止孤吗?”
杜煜笑着摇头道“微臣追随殿下已有数年,多少还是了解殿下一点,殿下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微臣除了全力支持,别无他选。”
赵达摩挲着手边的棋子,好一会,道“先生再来一局否?”
杜煜点头,二人各执一子,重新开盘,直至日落西山之时,杜煜有些精神不佳,方才告辞离去。
待他离开院中,赵达方看向一侧跪着的孙元衡,道“前些时日,李谦那边说叙州缺人,你如今既在京中无职,就去帮他一把,如何?”
孙元衡自知今日之事,虽是燕王府故意设局,但亦是因自己大意,才会被人得逞,心中虽有些不愿离开上京,但事已至此,他不敢反驳,且叙州一带,太子经营颇深。
太子既能让他去叙州,说明心中还有重用他的意思,想明白这点,他亦不在犹豫,道“微臣鲁莽,坏殿下大事,万死难辞其咎,殿下仁慈,不忍惩罚微臣,微臣感激还来不及,岂敢还有其他心思。”
赵达轻轻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过两日便启程吧。”
说话,抬了抬手,示意他离开,孙元衡不敢见他面有郁色,不敢久留,且念及方才杜先生与太
铱驊
子交谈之时,言语间透漏出端倪,心下暗自揣测,恐是殿下对燕王另有谋划。
待孙元衡的脚步消失在暗暮中,庭院中只赵达一人独坐,他抬头,见风吹过门头下的灯笼,带起一丝恍惚,杜煜能看穿他的心思,他并不意外,只是却不信他嘴里的说辞,嘴上不劝,私底下可说不准。
他想着,眉头忍不住皱起,好一会没动,忽然院中有人轻轻落地,他听到动静,淡声道“江先生怎么样了?”
身后那人道“回殿下,江先生无事,只宣王殿下受了伤,如今还在蒙别山养伤。”
赵达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们在小心看着,有什么事,只管去问江先生,她会有办法。”
那人应道,不见赵达再开口,亦不多问,一个闪身,离开了院中。
*
蒙别山山脚,有一处农家小院,只几间土坯茅草屋,外用竹篱笆隔了一个小院,看着简陋,却又十分整洁。
因天气闷热,草屋的窗户单开着,若细看,可见一身着青色长袍的年轻郎君依窗读书,这郎君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时日方离上京的江絮。
自得知宣王被送往感恩寺后,她一路追来,还未到蒙别山,就收到宣王马车坠毁的消息,无措之际,被人引到这小村落中,见到腿脚受伤宣王,她方松了口气。
先前就怀疑坠崖之事,但悬崖陡峭,纵是她亦不好下去查看,这会子见了人,才敢肯定,背后之事,多半是赵达派人为之,一时又想起承福寺的案子,虽暗中救了小二郎,但后续生出的事,让燕王殿下被禁足,手中权利被太子系抢走不少,真可谓是一石三鸟,却不知这坠崖救人之事,背后可有深意?
江絮思虑许久,未能有所结论,心中莫名松了口气,她内心是矛盾的,若是真让她发现赵达在背后谋划,她却不知该不该告知燕王,于情于理,她都十分为难,这亦是她不愿意再留在上京城的原因,有时候,逃避虽让人不耻,但却能让人暂时安心一些。
是以,她只将宣王被救一事,告知燕王,好让他在府中放心,并未多言其他,燕王亦是有成算之人,有些事比她看的通透。
“天杀的!要人命啊!老天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也活不下去了!”忽然一道凄厉的哭喊声,从窗外穿来,江絮翻书的手一顿,抬眼看去,声音好似不是从这边传来的,她犹豫片刻,那哭喊声越发尖锐“杀人了!杀人了!”
江絮眉心一皱,又听一声爆喝“滚开,再妨碍官府办事,就不是这一鞭子了!”
“先生,出什么事了?”身后的床上,宣王亦被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抬头问道。
江絮摇头道“不知,我去看看,你莫要乱动,仔细碰到伤口。”
宣王乖巧的点头,道“先生,你小心些。”
江絮道“无事,我只去看看。”
宣王知道她是个聪慧人,不再多言,目送她离开,坐了起来,慢慢移到窗边,这窗户正对着蒙别山开,风景不错,但却看不到窗外之事。
自被接出承福寺,又遇到马车坠崖之事,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想被江先生带人所救,他自来早惠,如何能不懂她的心思,这般胆大之事,若是被外祖发现,先生恐怕性命难保,一时心中忧愁参半。
凡有动静,他都十分警惕,方才却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该劝住先生的。
胡思乱想一会,见江先生归来,面色不虞,他担心道“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絮知道他心思深,安抚的笑了笑,道“并无大事,那妇人家中原是军户,先前因战事流落至此,官府统计户籍时发现,正拉她家中人去军中服役,如今无战事,去军中亦无妨的,只那妇人有些想不开,双方起了些口角,这会子已经平息了。”
宣王在宫中,亦曾见过关于军户的记载,这是前周之时的募兵之法,一则是为了那些穷苦之家有口饭吃,二来亦能稳定朝中兵源,他虽觉得是个好制度,但长期以往,未必能继续好下去,军户越多,分到的利益越少,原那些人不过是为了分口饭吃,若是一口饭都吃不到,迟早会出事。
只他所知,多是从书上来,却不知全貌,不好多言,道“原是这样,没事就好。”
江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但心中却不似面上这般平静,她从肃州一路走来,已过数年,她在军中之时募兵多是以钱粮诱惑之,又因天下大乱,前来军中混口饭的人不少,渐渐让她忘了军户一事,却不想今时方定,赵坚竟然会继续实习这种军户制度。
她本身就是这制度下的受害者,方见那妇人,想起前事,越发觉得,这军户制度,不该再存在,不若日后,不知又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
而如今天下方定,正是改革的好时机,上京城中,她是说不上话,且太子与燕王如今斗的水深火热,恐也无心去关心这个,她略沉思片刻,道“殿下的伤,不出十日,就会痊愈,届时我让人送殿下去泉州,那里有人等着殿下。”
宣王一愣,听明白江絮这意思,她是要与自己分开,他道“先生可是有事要办?”
江絮知他容易多心,不瞒他道“殿下可知,我是军户出生,家中世代抽丁,至我父亲,已无兄弟旁支,若非肃州兵变,我阿兄,如今恐怕已经死在战场上了。”
宣王抬头,黑亮的大眼看向江絮,肯定道“先生想要改掉这个制度,可是陛下既然已经沿用,先生想动,恐怕有些困难。”
江絮自然知道,她若提议,根本没人会理她,但若是民声的呢?赵坚恐怕不得不考虑了,说起来,她其实并无什么把握,但是做总比不做要好一些。
她道“我知道,但不做些事,我心难安。”
宣王默了片刻,坚定道“先生,我能随你一同吗?”
*
正统二年四月下旬,上京城中越来越热,暑热随着端午节的脚步悄悄来到,承福寺引发的一系列之事,已经渐渐被人淡忘。
只朝堂之上,却不似百姓这般看个热闹,很多人已经回过味来。
这承福寺一事,摆明了太子给燕王下的绊子,借着陛下的势打压了燕王,趁着燕王禁足之时,分割他手中的权利,亦损了一波燕王在上京城中的名声。
而燕王府那边,亦借着斗殴一事,将太子在上京城驻军中的势力,削弱大半。
双方有来有回,都没讨到便宜,若真说起来,这唯有当今圣上在这一事中得了好处,毫不费力的得平衡朝中势力,得了最大的便宜。
但众人心中明白,这种平衡不过只是一时的,燕王与太子之间的斗争,已经拉开帷幕,日后还有的磋磨,这让他们不得不考虑今后之路。
正统二年六月,已是入暑,赵坚不耐烦这样的闷热,又听得张贵妃连番抱怨暑热,用冰太过,恐小七郎受凉,少了些,却又不能解暑,大手一挥,领着朝中臣子与后宫嫔妃,前往西京行宫避暑。
这原是前周之时留下的习惯,赵坚原是国公爷时,就常与圣德帝一同前去行宫避暑,去岁因为方登基,上京城中事务繁忙,再者南地还有动乱,他实生不出避暑的心思。
幸而今岁万事已定,正是恢复这些旧例的时机。
围场
正统二年六月初十, 天气清朗,万里无云,西京行宫附近的围场, 因陛下来此避暑, 亦开始热闹起来。
一早, 赵坚就领着朝中众人, 往这围场而来, 他与张贵妃并辔, 心情大好, 抬眼望向密林, 隐约好似看到猎物的身影,心中跃跃欲试, 道“今日猎物最多者, 朕有重赏。”
张贵妃听罢, 娇笑一声,道“臣妾愚钝, 若是陛下赢了呢?这奖赏又要如何办呢?”
赵坚如今已近五十,身子虽还算硬朗,但比之朝中这些年轻的武将可就逊色不少, 若非旁人故意想让, 断没有他拔得头筹的机会, 张贵妃这话, 实则是在奉承赵坚。
他并非听不出她话中的讨好,只被美人如此信任, 心中亦是难耐欢喜, 大笑道“若是朕赢了,便将那重赏给了贵妃如何?”
“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赏赐了。”张贵妃笑靥如花, 她还不到二十,原就生的貌美,生了七殿下后,一身皮肉养的越发丰润,赵坚最近爱她爱的紧,对她十分殷勤,凡事都顺着她来。
又因于皇后因嫌路远,此次未来西京行宫,如今这行宫后院,盖以张贵妃马首是瞻,她心情愉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便是这围场狩猎,亦是她提议,赵坚才动了心思来此。
二人不管旁人,自顾调笑,朝臣只觉这张贵妃受宠,但一侧的燕王赵观可没他们这般心态。
赵观因承福寺一事,被赵坚罚没在府中禁足半年,未想此次行宫避暑之行,赵坚却让他随行护驾。
他虽有些奇怪,但略一想亦能明白,他因承福寺一事被父皇惩处,大兄亦因城中斗殴一事,被父皇趁机拔出了上京营地里的布置。
他二人之间谁都未能占了便宜,唯一得了好处的,便是父皇,这亦是父皇当初定要大兄与自己对立的目的。
父皇如今得了好处,恐又念起父子之情,才会借着借着行宫避暑一事,让他随行左右,一则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二类亦借机解了他的禁足。
若以他选,他是不愿意这个时间来行宫,阿文月份越发大了,她这胎本就不安生,此时离开,他心中难安,但父皇下旨,若是在此时打了驳了他,日后燕王府在京中的日子恐怕会跟难熬。
阿娘知他难处,此时留在上京城,亦是为他分忧,她因顾虑自己未能来此,却给了这些贼人机会,将这些人的野心越养越大,虽知父皇与阿娘之间的感情早已是平静无波,但见父皇与张贵妃如此肆无忌惮,亦心生不满。
阿娘与父皇原也是有过心意相通的日子,如今走到这一步,实在让人可叹,亦让他为阿娘觉得不值。
他上前道“父皇,林中藏有猛兽,过于凶险,父皇如今乃是九五之躯,怎可亲自冒险,父皇若想食野物,只与儿臣说,儿臣定会亲手替父皇猎来。”
赵坚听得眉头一皱,没人愿意服老,尤其是说这个话的,还是他年轻有为的儿子,面色一冷,道“二郎有孝心,朕甚是高兴,只朕如今还能动,无需二郎替朕捕猎。”
赵观翻身下马,跪下道“父皇误会了,儿臣知父皇正当壮年,比之同龄胜出许多,只儿臣是父皇亲子,担忧父皇,乃是儿的天性,纵是今日只是策马同游,儿亦会忧心父皇安全,实非儿所能控制。”
赵坚听罢,心中唏嘘,他家二郎原就是十分孝心之人,当初起兵之时,他还不足二十,凡有战事,皆护在自己身侧,唯恐自己被人伤了去,如今因着自己要平衡朝中势力,对他几次三番打压,他尚且能保持这般赤诚之心,实在令他动容。
他喟叹一声,道“二郎纯孝,是父皇误会你了。”
一侧张贵妃听陛下如此说,面色越发苍白,燕王句句不离孝心,但句句在指责她不顾陛下身体,她垂眸打量这位燕王殿下,他不似太子那般长相惊艳,而是十分儒雅温和,以往她也被这表象迷惑,只觉他温和有余,魄力不足,虽会打仗,但不足为惧,不想是她看走了眼。
前些时日他与太子之间的暗斗,只损了府中一名将领,就拔出太子在上京大营里的部署,让太子元气大伤,轻易就将局势掰回。
今日之事,又故意算计与她,这林中早几日,金吾卫已经派人来清理过,哪里还会有什么猛兽,若说目的,也不难猜,多半是替于皇后不平,陛下说的对,这燕王还真是个纯孝的孩子,可惜是对皇后,而非陛下。
他来势汹汹,张贵妃亦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忙下马,跪下道“陛下,臣妾有罪,还请陛下罚之。”
“咦?贵妃这是作甚?你有何罪?朕不明白。”赵坚不解。
张贵妃抬眼,一双精致的杏眼盈满泪水,楚楚可怜的望向赵坚,道“陛下,臣妾见燕王这般记挂陛下安危,思及自己,却只顾玩乐,实在愧对陛下对臣妾的一片真心,臣妾自知有愧,实在无脸再见陛下。”
“贵妃这说的是哪里话,你年岁小,有顾虑不到的地方,亦是常事,朕岂会因此事罚你,快些起来吧,莫要让人看了笑话。”赵坚见她这模样,哪里还有心思罚她什么,忙下马扶起她。
他喜爱张贵妃,可不就是因为她长得俊又年轻,看着她,自己都觉得年轻了十岁,许是因此,才让张贵妃忽略了自己的年岁,这般正好,他要的就是她这般心思,自不会怪她。
张贵妃跟了赵坚那么久,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才会故意如此说,但听赵坚这宽慰之言,她亦欢喜不起来,只她知道,若是再拿乔下去,说不得惹了赵坚不悦,身子往他怀中靠了靠,娇柔道“陛下宽厚,臣妾无以为报,唯有日后真心爱护陛下,才能报陛下之恩。”
赵坚看她这幅酥软的模样,心绪一动,只碍于人多,正色道“燕王所言有理,今日围猎,朕不与你们这些年轻人相争,只做个评委,先前说的奖励,仍旧算数,且看诸位儿郎谁能拔得头筹了!”
他这边话方落,身后随行的儿郎们高呼一声,随着一声炮竹声响,震天的马蹄声,扬起一片尘土,黑压压的人群,像是野狼群一般,涌入密林之间,惊起林中鸟兽尖叫逃窜。
赵坚面带笑意,看着这群年轻人急冲冲的进了林场,二郎纯孝,虽愚钝了些,但有句话没说错,他乃是九五之躯了,不似往日的信国公,这般猎事,本就耗费体力,虽不会出事,只难受几日是肯定的,不去也好,这等事还是交给年轻人来的好。
赵坚不去,张贵妃自是亦去不得,她望向密林中,狩猎的人群已经看不到身影了,她勾了勾唇角,片刻收回视线,看向赵坚,道“陛下,臣妾看,他们出来,恐要写时间,这里太阳大的很,莫要晒坏了陛下,不若我们去营帐中休息片刻。”
她说话间,杏眼含春,神情妩媚,看的赵坚眼睛一亮,他原就起了些心思,但思及在猎场还想忍着,不想这张贵妃胆子这么大,既如此,他自不会再忍下去,将她往马上一放,道“就听贵妃的,我们去休息。”
*
林场之中,鸟兽被围猎的人群追逐,四处逃窜,狩猎的年轻儿郎们,追随着野兽的踪迹,渐渐散开来。
这些儿郎多是世家子弟,纵是散开,身边亦有护卫跟随,并不不担心安全问题,又记着陛下所言的奖赏,有那争强好胜之人,深怕旁人抢了猎物拔了头筹,亦是故意与队伍分开,好想法子赢得奖赏。
赵观并未这般好胜之心,他原与于家四位郎君一同,只那于家九郎,见着一只白毛野狐,追着他越跑越深,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不见他的踪迹。
于家几位郎君在原地等了一炷香时间,亦不见人归,已经是坐不住,这于九郎今岁才十四,一人入了这密林中,哪里还走的出来,慌忙要带人去找。
赵观知这密林广阔,心中亦担心于九郎安全,与于家郎君道“此处林间广阔,你我几人恐不好找,八郎你带人去通知张将军,让他派人进来找,我们分开来找,机会更大一点。”
说着从一侧的马背的包袱里掏出几枚信号炮竹出来,道“你们且自己注意着些,莫要没找到人,先把自己搭进去了,若是寻不到路,可将这炮竹放了,我自会去救你们。”
于家几位郎君,原也是有成算的人,只是方才急了,听燕王吩咐,定下心来,连声谢恩。
赵观恐时间久了,于九郎不知道还会跑到哪里,不与他们多言,带着身边几名侍卫往于九郎失踪的方向而去。
于家三郎见他身影消失在密林中,紧紧握住手中的信号炮竹,沉默不语,一旁于四郎以为他担忧九郎,道“阿兄,九郎虽小,但还有些武功底子,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待张将军领人来,定能找到他。”
于三郎看他一眼,轻叹一声,道“四郎,我知道,我并非担忧九郎,而是在意其他的事,罢了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照着殿下的吩咐行动吧。”
于四郎被他几句话说的越发迷糊,还想多问,见他已经带着侍卫离开,只好作罢,另领着几名侍卫朝着另一处而去。
于八郎见两位兄长离开,自己亦不敢耽误,忙带着人往林外而去,只盼早点寻得张素,好让他带人去寻九郎。
凶险
赵观领着几名侍卫越走越深, 越往里,树木越繁茂,纵是夏日的太阳, 亦只能透过缝隙照进来一点光线。
“殿下, 我们不能再走了, 这林子有些不对劲。”他身后的侍卫突然说话, 那侍卫生的面黑, 却十分壮硕, 正是赵观麾下的吴郎将, 他夹了夹马腹, 缓了缓步子,打量这密林, 面露警惕。
吴郎将擅在林中作战, 方才一路走来, 就觉得有些不对,这林中有些过分安静了, 又道“殿下,我们最好离开这里。”
赵观亦慢了下来,看向远处, 神情一凛, 道“有埋伏?既是专门针对我的, 这会子恐怕已经走不了了。”
似为了证明他的话, 方说完,忽银光一闪, 一记冷箭朝着他们这处而来, 赵华反应极快,一刀将那冷箭劈开, 护在赵观身前,神情严肃。
吴郎将面色大变,纵马上前,护在赵观身后,懊恼道“殿下,是卑职失察,才让殿下陷入险境。”
是他发现的太晚了,若是早一些,这些人不会得逞。
赵观面色平静,道“吴郎将,此时不是追责之时,小心应对。”
吴郎将点头,不再多言,敌在暗他在明,方才那一记冷箭之后,不见他们有动静,不知暗地里想做什么?
但他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如此状态,约莫过了两炷香时间,他心中生了些焦躁,欲言,被一侧的梁秦拍了一把,顿时清醒过来,这些人,就是想磨了他们的耐心。
梁秦亦是侍卫装扮,因之前陛下忌惮燕王势力,他们不愿被远远打发走,如今都是燕王府中的府兵。
因知这些时日,燕王身边不太平,他不敢离其左右,围猎之时,与吴郎将一同跟来,不想果真出事了,敢在围场围杀燕王之人,他不做二想,必是当今太子殿下,难怪此次没有跟着陛下来西京行宫,恐怕是想借机撇清关系。
梁秦想着,余光扫过燕王殿下,殿下一直对太子心存念想,他实不忍心告知,一时只做沉默,紧紧盯着林间动静,恐他们再放冷箭。
赵观亦在观察密林四周,对方按兵不动,对他们来说,并非坏事,于家八郎去寻金吾卫来,不多时应就会进林子,程瞻尚在金吾卫中,见自己不见,必会来寻,届时这些人肯定不敢再有动作。
只有一点担忧,这张素不知会用什么理由拖住程瞻?
他正想着,忽听一声信号炮竹声,眼神一凛,眼前一闪,四面八方有弓箭袭来,他未动,身侧赵华一个闪身,动作十分迅速,赵观还未看清箭矢模样,已经全数被赵华击落。
吴郎将与梁秦在身后看着,亦是忍不住惊叹,这速度,赵侍卫真的是人吗?
只留给他们惊讶的时间并不多,方才计划落空,林子里的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忽然从林间冒出来,朝着赵观围过来。
赵观持刀,心中暗算,这里约莫有上百人,只为了对付他们四个,还真是下了狠手。
那些人脚步很快,几息之间,已经将赵观等人团团围住,赵华眼神一凛,急急出刀,那些人方才见识过他的本事,不敢轻敌,凭武力,他们确实是打不过,但好在他们人多。
赵华被那些人以人海战术困住,眼见剩下的人已经朝着赵观走去,他想突围,动作生了些急躁,但那些人已经发现他的目的,岂会给他机会,直直朝着他而去
赵观骑在马上,轻易就观察到他的神情,高声道“安心作战,莫要分心,这些人杀不了我。”
赵华朝他看了一眼,见他神色自若,心绪定了定,他不能慌神,必须牵制住足够多的人,殿下才会更安全,思及此,他身影一顿,刀尖一转,身影好似鬼魅,对方还未回神的功夫,只觉手臂一麻,锵的一声,有武器落地的声音。
定眼一看,手中刀柄已经断开,众人面色大变,那领头人见状,冷笑抬手,他们早知燕王身边有位武功高强的护卫,岂会一点准备没有,方才举动,不过是想探探此人虚实罢了。
如今却是不好再藏着,他方抽刀,围住赵华的几十人忽然退开,露出一白衣胜雪的男子,玉簪冷面软剑,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叶大,他看向赵华,神色平静,道“自残,或者我来?”
赵观那侧,正与吴郎将、梁秦三人骑在马上,靠背而战,三方齐力,将对面的攻击挡了回去,赵观心知凭他们几人,想破重围出去,那是不可能,唯有托时间,等待程瞻。
乍听叶大的声音,神情一滞,余光扫过,果见是他,顿觉不妙,他与叶大虽见过面,但无甚交情,不想这些人把他找来对付赵华。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相信,从这围猎一事开始,都是针对他的算计,必是大兄与张素合谋为之。
能说动于家人办事的,除了大兄,还能有谁呢?再者大兄亦十分清楚赵华的本事,才会寻叶大来此,当真狠心,真的一定要至他与死地吗?
赵观越想,心中越发悲愤,纵是到了现在,他亦未真的想伤害大兄,为求自保而已,终究是他太天真了些。
吴郎将亦是见过这叶大的,惊讶道“这姓叶的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江先生朋友吗?”
赵观摇头道“叶大本就是江湖人,拿钱办事,江先生与他亦无多少交情,不过都是交易,莫要分心,坚持住。”
吴郎将点头,他只是有些奇怪罢了,见燕王对江先生依旧信任,他亦无甚担心,他与江先生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他自不会疑心江先生。
叶大的加入,分走了赵华的战力,他单是应付叶大这一人,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无暇顾及赵观那侧。
那领头人等的正是这个机会,他打了个手势,方才还围着赵华的众人,已经转了目标,开始围攻赵观三人。
纵是三人有三头六臂,亦难挡这数百人的攻势,吴郎将与梁秦深知今日凶险,对视一眼,道“殿下,这些人由我等拖住,你趁机离开。”
纵是机会渺茫,但好过在此等死,二人话落,换了个位置,吴郎将纵马朝左侧攻击,梁秦攻右侧,两人身经百战,又抱着必死的决心,比之往日又多了几分凶猛,那些刺客被他们唬了一跳,分散开来。
梁秦见状,高声道“殿下快走!”
赵观心中不愿抛下二人,但知此时不是犹豫之时,他逃出去,梁秦二人才有得救的机会,一甩马鞭,趁着刺客闪神的空挡,直直往后方冲去。
那些刺客亦反应过来,忙要追逐,梁秦纵马拦截,只他们人多,凭他一人,实拦不住所有人,几息之间,他已经被人围住,再也无法突围,又见那些刺客虽快步追去,但却未能追上赵观纵马的步伐,心下松了口气,专心与面前的敌人对战起来。
只要殿下活着,他们死亦无憾了。
赵观那方急急往林外狂奔而去,那些刺客眼见追不上他的脚步,边纵马边朝着赵观那处放冷箭。
赵观早有提防,半身伏在马上,那箭矢略过他的发髻,直直插进一侧的树干中,赵观并不敢松懈,这些人未能得逞,必还有下一波攻势。
他用力甩着马鞭,试图见距离拉开,背后的箭矢又一波袭来,正肃杀紧张之际,忽听一声高喊“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程瞻的声音,赵观一喜,原已经不指望他能来救援,却不想程瞻竟然来了,还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赵观微微松了口气,挥舞马鞭的手一顿,一个侧身,身后的箭矢直入皮肉,他疼的高呼一声,立时引起林中程瞻的注意,领着金吾卫朝着这一处来。
那些刺客见状,不敢再恋战,急忙退去,赵观心知已经安全,面色一松,左肩的剧痛传来,他身子不稳,眼见就要坠马,程瞻疾步上前,一把扶住赵观,焦急道“燕王殿下!”
赵观有他扶着,稍稍坐正,道“程郎将,我无事,梁秦等人还在林中,你派人去找他们。”
程瞻应道,又见赵观左肩插着箭矢,血水已经浸湿了衣裳,面色苍白,心中担忧,将他扶下马,愧疚道“殿下,是微臣来迟了!”
“不迟,你来的正好。”程瞻能来,已是不易,张素如今是他上峰,若想支开他,还是不难的,他又道“于家九郎如何了?”
“殿下无需担心,于九郎已经出了林子,微臣久不见殿下来,十分担忧,才带人前来寻殿下,却不想还是来迟了一步,让殿下受伤,还请殿下责罚。”程瞻解释道。
他入林之时,已经清楚,这一切都是张素与太子合谋,有意围杀殿下,若非他及时收到消息,提前从行宫赶来,殿下恐怕已经出事。
他越想越觉得后怕,若是殿下出事,他们这些燕王一派的人,岂会有好下场,只是有一点他还未想明白,究竟是谁给他送的消息?
程瞻本还以为,这信是燕王殿下派人送的,有意将计就计,但这会子见燕王情况,却又不像,若真的将计就计,他不可能如此狼狈,那到底是谁?不知是何目的?
他心有疑惑,但亦知此时不是问这些事的好时机,只未提起,护着燕王离开密林之中。
另一侧,赵坚与张贵妃酣战一番,正餍足之际,乍听燕王遇袭昏迷,神情一顿,待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张贵妃,震怒道“二郎如何了?快派医官去看看!”
赵坚说着,急急出了营帐,朝着燕王住处而去。
那张贵妃不想赵坚突然动作,被他推到在地,心中越发愤恨,暗叹这燕王命大,那么多人都没能杀了他,当真可惜,只这会子,她没空再纠结这些,眼见赵坚背影越走越远,她慌忙起身,追了上去。
传信
西京行宫, 避暑带来的欢快气氛,因燕王殿下遇袭一时,烟消云散。
金吾卫将军张素因看护不利, 被赵坚停职囚与行宫地牢中, 待查出真相, 再定他的罪。
张贵妃为兄求情, 哭红了眼, 又连着数日跪在殿外求见, 赵坚都不曾理睬, 还是燕王苏醒, 替她求情道“父皇,张素有错, 但错不及贵妃, 且贵妃是七郎生母, 长久跪着,旁人见之, 岂不要笑话七郎。”
赵坚见他如此为七郎考虑,心中感慨,长叹一声, 道“二郎, 你是个好的, 七郎有你这样的兄长, 是他的福气,可惜……”
他话未尽, 但赵观已经明白他话中之意, 知道他这会想的不是他与七郎,而是他与大兄。
赵观忍不住心中暗嗤, 他原来亦是有福气的弟弟,有大兄那般的兄长,可惜世事难料,如今他与大兄这般,不正是父皇一手促成的,如此神色,未免有些讽刺。
他谦恭道“父皇,儿都知道,是儿做的不好,才会让人心生不满,对儿有意见。”
赵坚抬手,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发顶,道“傻孩子,你一片赤诚,父皇一直都知道。”
赵坚确实不希望太子与二郎之间亲厚太过,但亦不愿见兄弟相残,都是他的儿子,哪一个他都不希望出事。
明面上虽罚了张素,但又岂会不知,张素背后之人是太子,他再看赵观,心中隐约生了些悔意,他当初是不是不该如此逼迫他兄弟二人。
只这念头,不过一闪,他已是大晋皇帝,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晋的朝堂,太子敢有所为,恐是想错了他的心思,大晋需要一个乖顺的燕王,而不是死了的燕王。
赵观眼眶一红,哽咽道“父皇,是儿不孝,劳父皇烦心。”
“你只安心养病,其他自有阿爹来办,好生休息。”赵坚宽慰一句,太子此番太过,今日他敢公然伤害兄弟,他日若是自己挡了他的路,岂不是连自己都不会放过。
思及此,面色越发难看起来,又道“你放心,阿爹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赵观忙道“父皇,儿不需要什么公道,只有一家平安,儿心中就心满意足了。”
赵坚听他这话只觉心中宽慰,他家二郎一直都是这般良善之人,是他这个做阿爹的做的不够好,他叹道“二郎,父皇知道你心善,该如何做,父皇心中自有成算,你如今刚醒,该多休息,朕先回去,需要什么,只管与内侍们提便是。”
赵观不再多言,目送他离开,方坐起来,摸了摸左肩的伤口,伤口虽深,但并不足以让他昏迷,这些都是做给赵坚看的罢了。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用这种法子对付大兄,但若今日他毫发无损,纵是父皇心中有怪罪大兄,但亦不过嘴上说几句完事,这对他来说不够。
“殿下,程郎将求见。”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有人来传话,赵观应了声,就见程瞻走了进来,他坐起来,道“程将军,有何事?”
程瞻抬头,见赵观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可,稍稍松了口气,他虽早猜出燕王昏迷有蹊跷,但燕王手臂受伤却并非是伪造,他为亲眼见着燕王无事,心中总是放心不下,这会子才算落定,道“卑职听闻殿下苏醒,特来探望。”
“我已无事,让郎将担心了,还未谢过郎将救命之恩。”自程瞻入金吾卫,为了不引陛下注意,甚少与燕王府接触,程瞻亦不是冲动之人,今日冒然来探望,必是有事,他抬眼,道“门外有赵华守着,不会有人来。”
程瞻露出了然之色,上前,放低了声音,道“殿下,我会突然回来,是有人给我送了信,说殿下在林中有难,我才能及时来救援。”
这怪不得程瞻为发觉张素的计划,自张素调入金吾卫中,对他一直多有刁难,惯常对他没事找事,指派些无用的任务给他,是以这次他并无怀疑,再者,他亦不曾想到,这些人竟然会如此大胆,敢在围场刺杀燕王。
若非那封信,他必不可能及时赶到,只他想了几日,亦无法理出头绪,好不容易待燕王醒来,他便匆匆告知,这送信之人,不知是敌是友,亦不知是否还有后招在等着他们?
赵观一顿,他还以为程瞻是看穿了张素的阴谋,不想是有人给他送了消息,可这送信之人,会是谁呢?他亦不解,若是燕王府的人,一早知道这个事,必定早就跟自己泄密了,为何还要通过程瞻?
他思索片刻,道“张素计划周密,誓要置我于死地,这送信之人,多半与他不和,暂且先静观其变,他既有心投靠,日后必还会有所行动。”
程瞻应道,他与赵观提此事,亦是想让他提早做个防范,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心,如今是多事之秋,小心谨慎一些,总不会错。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程瞻恐引猜忌,不敢久留,告辞离去。
赵观见他离开,盯着窗棂沉思许久,大兄与张素的虽计划周密,但于家恐怕是知情的,莫非是他们派人送信,这并非不可能,阿舅如今虽心向大兄,但于家小辈不一定与他齐心。
但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罢了,真相如何,只能等着他们自己浮出水面了,如今他该操心,是大兄与张家,却不知父皇能下了多少决心。
正统二年六月十五日,赵坚在西京行宫下诏,言金吾卫将军张素玩忽职守,无能昏庸,不堪重用,罚军棍五十,并免除其金吾卫将军一职,小惩大诫,命其好生闭门悔改。
如此一来,这张素不仅丢了金吾卫中的职务,陛下亦为提及日后复用之言,恐怕日后只能做个闲散之人。
张贵妃自知兄长犯下大错,如今能保性命,她已经知足,不敢再提其他,在赵坚面前越发恭敬柔顺,赵坚见她如此识趣,又想这外头的事,她一个深宫女子如何知道,只假模假式训斥几句,复又宠幸。
燕王一派见状,心有不满,这张家看似落难,但张贵妃还在宫内,又有七殿下在后,说不得他日陛下消了气,由这张贵妃吹吹枕边风,这张家可不就又起来了,如此又算得了什么惩罚,更像是避其风头。
但纵是心中明白,亦不好再多言,恐引陛下不悦,皆是还不是那张家得了利。
且那张家不过是小喽喽,背后的始作俑者,还是太子!对比张家,太子受到的惩罚,更让他们满意。
原是赵坚借着先前孙元衡之事,怒斥太子御下不严,心胸狭隘,嚣张跋扈,不堪为兄弟榜样,命其在宫中禁足半年,随太傅好生修身养性,学习孝悌之道。
这番直白的怒斥,只差没当面说燕王遇袭之事是太子所为,且若是太子被禁足,朝中之事,他亦无从下手,正好可趁机替燕王收拢人心,燕王殿下这亦算是因祸得福,张素之事,亦不放在心上。
*
上京城皇宫,于皇后依靠在榻上,神情凝重,前几日得知二郎遇袭之事,心中惶惶,今日,又听赵坚下旨,怒斥大郎所为。
桩桩件件合在一起,她岂会想不明白,这话中之意是二郎遇袭,乃是大郎所为,她想清楚,只觉两眼一黑,险些晕倒,沁娘死后,她对前朝之事,甚少关心,却不想大郎与二郎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她原是前朝人,见识过前朝后宫的龌龊,兄弟残杀,父子反目,都是家常便饭,却不想如今,会轮到她头上。
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是谁,她都不忍见他受到伤害,她已经失去一个沁娘了,不能再承受失去大郎与二郎。
“婢子见过太子殿下,娘娘正在歇息,还请容婢子通传一声。”门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于皇后本就醒着,听到声音,她叹口气,道“让他进来吧。”
赵达入内,见于皇后面色不虞,心中不忍,走到她身侧,道“阿娘身子不适,该请医官调理调理才是。”
于皇后抬眼,直言道“大郎,你实话与我说,二郎之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阿娘,有没有关系又如何,只要父皇认定与我有关,无论我作何解释,都是无用,儿今日来,是为看看阿娘,恐日后不能来尽孝。”
赵达这话说的含糊,但于皇后深谙他的性子,若真与他无关,他岂会认下这盆脏水,她原还有一丝念想,担心大郎恐是被张家陷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她生的好儿子,如今在残害亲弟弟。
思及此,她只觉心中悲愤,抬手一掌打在赵达脸上,见他不躲闪,高声质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对待二郎?他是你的亲弟弟,你都忘了嘛?”
“你莫不是为了那个位置,也要学你父皇一般,弃往日亲情与不顾?既如此,你不若先杀了我,亦免得你日后看我不顺心,再动手杀了我!”
这话说的诛心,但赵达好似未觉,恭敬道“阿娘,你莫要胡思乱想,儿要先回东宫,遵父皇旨意,阿娘若有事,可派人来告知。”
于皇后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大恸,见他竟是毫不留情的离开,更是难受,只那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医官常来问诊,只道是心病,唯有皇后娘娘自己想开了,才能痊愈。
*
正统二年八月二十,眼见酷暑将末,赵坚有意领众人离开西京行宫,不曾想,还未动身,突然收到秘报,远去西北的孙元衡,在叙州招兵买马,暗藏兵器,隐有造反心思。
陷害
此信传来, 举朝哗然,赵坚惊怒不已,下诏命那孙元衡入朝来见。
只这方急诏孙元衡的旨意还未抵达肃州, 另有太子府何舍人, 偷偷举报太子有谋反之意, 那孙元衡是听他之命, 才去往叙州, 偷铸兵器, 招兵买马。
赵坚虽不愿相信, 但又不得不承认, 太子确实有谋反的可能,那孙元衡原就是他麾下之人, 再者叙州守将与太子又关系密切, 若无他的协助, 孙元衡不可能成事。
且这举报之人,又是太子府中谋士, 若无蛛丝马迹,他岂敢如此污蔑太子!
赵坚如此一想,越觉有可能, 震怒不已, 想太子先前刺杀燕王一事, 自己已对他网开一面, 禁足数月,竟让他生了如此狼子野心, 盛怒之下, 欲去信与上京营地驻军统领李温,命他亲去捉拿太子。
于相国得信, 匆忙入行宫面圣,劝道“陛下,臣非是为太子求情,只不希望陛下日后后悔。”
“相国何意?”赵坚知这位妻兄,一心支持太子,对他并无好脸色,但毕竟相处这么多年,耐着性子,给了他几分面子。
“陛下,我朝方立,戾太子之事,不可重演!无论太子谋反之事是真是假,陛下何不当面问之?”于相国劝道,他并非不想为太子求情,只是此时,却求不得情。
若让李温带兵入了上京城,太子才真的百口莫辩,双方冲突起来,纵是太子无谋反之意,亦会被认定有谋反之举。
赵坚熟读史书,自知晓戾太子一事,皆因武帝与戾太子少了沟通,才会引发最后的悲剧,且如今局面,与当时可不正是一模一样,他自认不是武帝那般糊涂人,自不能犯下这般错误,思虑片刻,道“相国言之有理,既如此,便让太子来行宫一趟,朕要当面听他解释。”
赵坚此举,亦是在提防太子,如今真相不明,他冒然回京,若是中了太子圈套,那李温未必来得及救援,此时回上京,实非首选。
于相国见目的达到,亦不再多言,陛下疑心他,说多了,反而不好,又道“陛下,臣愿领命传旨,必将太子殿下带入行宫。”
他并不信太子谋反一事,太子所占优势,乃是正统嫡长,若论兵权,朝中还有燕王在,哪里有他的份,谋反这种昏招,绝非他能做出,只是不知这背后是何人操纵,以现今局面来看,最有可能的恐怕就是燕王,只尚未有证据,一切都是揣测。
而另一边,燕王亦对此事十分讶然,大兄并非冲动之人,纵是对父皇先前的惩罚心生不满,亦不可能在此时谋反?
孙元衡之事,必定有什么误会,只这事,却不单单涉及大兄一人,若是大兄真的谋反,对燕王府来说,是个好机会,但若不是,必定是有人在后故意陷害大兄。
如今他与大兄之间的关系,仿若针尖对麦芒,有人陷害他,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自己,赵观如此一想,顿觉通体生寒,这究竟是大兄的计谋,还是背后有人在操纵,想要一举至他与大兄与死地?
他略一沉思,唤梁秦入内,道“梁将军,烦你快马回上京,务必告知林先生此事,让他私下多派些人,护太子入西京行宫。”
“殿下是怀疑,有人想借着太子谋反一事,故意栽赃我们?”梁秦原还觉得,他们正好利用太子谋反一事,打压太子一派,但听燕王之言,又好似醍醐灌顶。
赵观点头道“太子不能出事,至少在见到父皇之前,不能出事。”
大兄若是在途中出事,燕王府可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再者说,他虽与大兄争斗至此,但心中亦未有杀害大兄之意,
朝堂之上,因太子谋反一事,吵得沸沸扬扬,太子一系,自然是不认这事,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太子。
燕王一系,因先前燕王受伤一事,早已对太子心生不满,如今抓住太子的把柄,自然想往死里弄死太子,太子若不在,燕王占嫡又占长,且手握重兵,这日后的大晋,岂不是他的囊中之物。
却不想,燕王忽然上前,哭诉道“父皇,大兄绝不可能谋反,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那孙元衡原就是嚣张跋扈之人,必定是因大兄将他赶出上京城,心生不满,才会如此行事,大兄远在上京,亦是鞭长莫及,还望父皇明察,还大兄一个清白!”
赵坚原被这些人吵得头疼,对太子谋反之事,他亦十分苦恼,一则不愿意相信,二来又担心若是真的,他该如何?
乍听燕王求情,亦有些意外,毕竟二郎才在大郎手中捡回一条命,却不想会在此时替大郎求情。
他那日听了于相国之言,还疑心,大郎谋反一事,是二郎在背后捣鬼,今日见他这番做派,又有些迟疑,莫不是自己相差了?
他道“二郎你先起来,太子人品,朕自然知道,若他真是清白的,朕必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赵观忙点头谢恩,赵坚看他神情,并不似作假,莫非往日他与大郎之间的争斗都是在做戏给自己看?
他道“二郎,你对大郎,并无怨恨?”
赵观猛地抬头,眼眶泛红,道“父皇,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围场一事,儿臣确实对大兄心有失望,但思及当日高峰之时,若非大兄舍命救我,儿臣恐怕早已命丧高峰,如此想来,对大兄就不敢再有怨恨,我的命,本就是他救回来的,如今他与我之间有误会,我二人解释清楚,日后自然还是好兄弟。”
赵坚听他这话,心中宽慰,道“二郎,你能这么想,阿爹心中十分欢喜,无论日后如何,你且记住,你与大郎之间,乃是亲兄弟。”
赵观连连点头,道“父皇,儿臣定会谨记于心。”
燕王此言一出,莫说燕王一派,纵是太子一派,亦有些看不明白,他这是何意?
只他们与燕王敌对已久,对他此番行事,并不觉是好心,肝胆如此设计陷害太子谋反之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燕王此举,约莫是想以退为进,借机洗清嫌疑?当真狡猾!
但陛下既然已经相信,他们又如何无可奈何,只能静观其变,且等着燕王露出马脚。
*
上京城中,赵达见于相国前来送信,毫不意外,道“辛苦舅舅跑这一趟。”
于相国已近五十,这一番快马加急,面色亦有些疲色,只见赵达,他强撑着精神,道“殿下,孙元衡与那何舍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燕王殿下所为?”
赵达摇头道“舅舅以为,二郎是什么样的人?”
于相国叹气道“燕王乃是敦厚仁善之人,但殿下,围场之事后,燕王心中未必无恨。”
凭心而论,赵达与赵观俱是他看着长大,二人相斗到今日,亦非他心中所愿,但为了于家,他不得不做出选择,而太子就是他的选择,对燕王,他心中是有愧的,只又不得不提防。
赵达与他入内,道“舅舅,二郎在外征战数年,几无败仗,靠的可不单单是他那些谋士,他心中谋算,不输他麾下那些谋士,如此粗暴的陷害,绝非他所为。”
“再者,孙元衡虽跋扈了些,但对我尚算忠诚,绝不是能轻易收买之人。”
于相国一怔道“只若非二郎,又是谁在背后捣鼓此事?”
赵达道“舅舅,这是有人故意想要一箭双雕。”
“此去行宫,尚且需要两三日,我若在途中出事,你觉得父皇会如何想?”
于相国恍然,太子出事,最直接的受益人,便是燕王,若是事后,陛下查出太子并无谋反之事,陛下第一个怀疑的人,只有燕王。
他道“殿下之意,是已经知道背后是何人在操纵?”
赵达笑了笑道“若我与二郎都出事,受益者是谁,岂不是很明显。”
“你是说张家?可他们怎么敢?再者说,孙元衡那边,又怎么听张家的话?”于相国不解,若这孙元衡真的一心忠于太子,又岂会听命与张家。
赵达未语,瞥见有内侍奉茶来,示意他进来,与于相国道“舅舅尝尝,这茶可是一年只得一两的西山云雾。”
于相见他还有如此雅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轻抿一口茶水,道“当真好茶,也就你这处能有这般好茶。”
赵达笑道“舅舅若喜欢,我这里还有一些,都一并送与舅舅如何?”
于相叹气道“你既然知道背后之人,又是如何想的?那孙元衡当真是投靠了张家?”
赵达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孙元衡被贬入叙州,心生焦急,误入别人圈套,亦是未可知。”
于相道“你的意思是张家故意冒充殿下,故意误导孙元衡?”
“可若是如此,那张家必有后招,殿下可有应对之法?”
赵达道“父皇既然派舅舅来,多半亦是不信我谋反一事,只要与他解释清楚,这张家的计谋,也就成不了了,舅舅无需担心。”
于相听他说的如此轻飘飘,心中却有些不安,这事真的会如此简单吗?张家技能诓骗孙元衡,必定是用了什么信物让他相信,若是孙元衡将此物带来,届时殿下又要如何辩驳?
那张家只需要等待时机,在殿下出事之后,再令做伪证,证明殿下乃是被冤枉,燕王那处,亦难逃责罚,这般情况,殿下不可能想不到?
赵达并不欲多解释,待一盏茶后,方站起来道“舅舅,我们该走了,莫要父皇等急了。”
局势
西京行宫, 已过了午时,张贵妃正哄着七殿下睡觉,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来, 她使了个眼色, 一侧立着的宫人立刻走出门去, 见那来人, 低声训斥道“什么事, 毛毛躁躁的, 惊到娘娘和殿下, 可仔细你的皮。”
那内侍摸了摸额头的汗渍, 战战兢兢道“姑姑,小的错了, 还请姑姑宽恕则个。”
那宫人不欲与他多说, 板着脸道“快说事。”
那内侍急忙应道“回姑姑, 太子殿下到行宫了。”
那宫人神情一滞,很快反应过来, 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嘴巴紧一些, 莫要乱说话。”
那内侍连连应道, 那宫人亦不再搭理他, 进了屋内, 将此事告知张贵妃。
张贵妃面有倦意,神色慵懒, 道“来的还挺快, 可惜了那些废物。”
那宫人是她心腹之人,知道她的心事, 道“娘娘,陛下这般招太子前来,心中恐怕是不信太子谋反一事。”
张贵妃半眯着眼,道“太子毕竟是陛下的长子,陛下对他不忍心,方才是正理,若不分青红皂白,就处置了太子,对你我来说,亦非是好事。”
“不过,等叙州那边的人来了,可就说不好了,你派人再提醒阿兄一次,务必要让孙元衡安全来到这西京行宫。”
那宫人应道,抬眼见张贵妃闭着眼,气息渐稳,不敢再扰她,悄悄退了出去。
*
西京行宫,正殿,赵达跪在地上,面向赵坚,道“父皇,儿臣谨遵父皇命令,在东宫思过,实不知外面之事,还请父皇明察。”
赵坚冷眼瞧他,见他神情镇定,毫无惧意的模样,心中亦对他信了几分,太子兵弱,谋反对他来说,并非是一步好棋,只空穴不来风,他道“那孙元衡为何会在叙州招兵买马?”
赵达直言道“父皇,孙元衡本就是跋扈之人,以儿臣之见,他此举,恐怕是为了报复儿臣与父皇。”
赵坚眯着眼,不解道“何意?”
赵达道“父皇,世人皆知,这孙元衡原是我手下之人,他去叙州,又是儿臣任命前去,他做了错事,旁人并不管他,只会以为是儿臣所为。”
“这孙元衡故意行事,且又在父皇居行宫,儿臣居东宫之时暴露此事,恐是想借机行戾太子之事,以此扰乱朝纲。”
“幸而父皇英明,并未中计,才让儿臣今日有机会与父皇坦诚相见。”
“你这话,有几分道理,朕已经派人去召孙元衡来此,他原是你的人,朕不好越你杀他,等他来此,你再亲手处置他。”赵坚虽有几分相信他这话,但这孙元衡不来,他亦不能放心。
赵达连声应道,不提离去之事,只道会在行宫闭门学习,赵坚对他这态度十分满意,亦不再多说,只将回上京一事延后。
*
叙州,天使传讯,李谦慌忙迎接,自孙元衡被人举报造反之事,他已经命人将孙元衡关押起来,正等着朝中旨意,方才能处置孙元衡。
那天使见李谦,亦板着脸,道“李郡守,陛下旨意,是要郡守亲自押解这孙元衡去西京行宫谢罪,至于这叙州城,暂时交由何将军看守。”
这何将军,原是燕王麾下校尉,后被燕王派给赵知,后一心追随赵知,几次随着赵知留守金州城,赵知因伤离开后,他亦未曾离去,依旧坚守在金州。
赵坚用他,一则他对叙州一带较为熟悉,二来他如今忠于寿王,对朝中亦无威胁。
李谦心中明白陛下的打算,哪里敢再说什么,想起此事,他亦是满口苦水,他原以为这孙元衡是太子殿下派来叙州的心腹,却不想他来此,竟是为了私下行造反之事,偏还被人举报到陛下面前,连着他这个叙州郡守,都有嘴说不清楚。
再者,李谦对太子谋反一事,心有存疑,他观如今朝中争夺,燕王因兵胜占优,若是燕王有造反之意,尚且还能有些说法,但太子不同,他所依仗的乃是嫡长正统,兵弱无助,造反对他实无好处,反而会撼动他唯一的优势。
他私心以为,这事是孙元衡自作主张,但他带人拿下孙元衡那日,这孙元衡抵死说自己是谨遵太子殿下的密令,招兵铸器乃是陛下为了防范突厥人下的旨意,甚至连密信,都拿给他看了一眼,那密信之上,确实是太子的笔迹。
只信件未必不能伪造,这来信之人,既能假借陛下口谕,那仿照太子笔迹,欺骗这孙元衡,并非不可能。
其次,这件事的发展太过迅速了些,他方发现孙元衡私下所做之事,消息就已经传入陛下口中,他甚至连私下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叙州距西京行宫,千里路程,这事若无人在背后动作,又岂会那么快传入陛下口中。
且这孙元衡平日是倨傲了些,但并非无脑之人,这番被算计,恐是因之前贬低出京一事,心有顾忌,一心以为这是太子对他委以重任的表现,对此事毫不怀疑。
对面能从此处下手,必定是熟知孙元衡的为人,且对孙元衡贬低出京一事亦十分清楚,才会有此动作。
种种联系起来,李谦心中早已有了些轮廓,这事一件针对太子殿下的阴谋,事到如今,他只能希望陛下看清这内里的龌龊,莫要中了贼人的奸计。
*
既是陛下来命,李谦亦不敢耽误,次日领着一队兵马,随着天使一道,押解孙元衡前往西京行宫。
虽入了八月,但秋老虎的后劲还在,越南下,越发闷热,李谦长与西北,对这般闷热也有些受不住,满头大汗骑在马上,余光扫过一侧的孙元衡,见他神情狼狈,嘴唇干的起皮,十分憔悴,思及往日相处,将手中水囊递了过去。
孙元衡自被抓以来,心中已经看清事实,猜是有人利用他的心思,故意陷害太子,他此番若真见了陛下,恐怕才是太子的死期。
只他若在这里自杀,只会落个畏罪自杀之名,太子的罪名依旧洗刷不得,是他过于轻信旁人,才引来此等灾祸,他需得想办法,替殿下解决了这个麻烦。
沉思间,见眼前水囊,抬了抬眼,看了眼这李谦,这李谦有几分带兵才能,可惜不够果断,当日就该直接将自己斩杀,抵死说造反一事,是自己怀恨在心,私自所为,亦不会有今日之事,他未接过那水囊,低声道“李郡守,你想救殿下吗?”
李谦面露不解,想问一句,见前方天使看来,他忙一把夺过那水壶,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敢喝就算了。”
那天使见状,并未说什么,只动作慢了些,眼神时不时看过两人,惹得两人不好再有交流。
待途中休息之时,李谦见人都睡下,才悄悄来见这孙元衡,道“你白日里那话是什么意思?”
孙元衡眼睛未睁开,嘴上道“字面意思,郡守如何不解?”
李谦道“你既然无心谋反,只要到陛下面前解释,他必定会相信的。”
孙元衡冷笑一声道“李郡守可知,为何我会坚信那信件是出自太子殿下?”
“因为上面有殿下的私印,我才会相信,现在想来,对方既然是有备而来,弄到私印亦不是不可能。”
“但你我知道知道殿下是冤枉,陛下那边可就说不好了?”
李谦道“你是想让我毁了那几封信,只那些信已经到了天使手中,恐怕有些困难。”
李谦嘴上这么说,但心中并非全无办法,且他确实不希望赵达出事,当日击退突厥,这叙州往金州一带,对太子是十分敬重的,且陛下故意让他押解孙元衡,又派何将军来叙州,恐怕亦早已将他们划到太子一系,若是太子出事,自己亦是讨不到好。
他道“此去西京还需几日,我会想想办法的。”
“还不够。”孙元衡说着,忽然睁开眼,朝着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谦一怔,有些不可置信,他杀的人不少,亦非胆小之人,但都是在战场上面,杀人亦是为了护人,孙元衡这意思,莫非是要他动手杀了那几位天使,这若被发现了,他也就完了。
“李郡守,太子若出事,你这郡守恐怕也做不长了。”孙元衡提醒道。
李谦自然明白,但天使不明不白死在这,陛下难道不会怀疑吗?
他心有犹豫,道“毁了信,陛下没有证据,太子亦不会出事,天使若是死在这,陛下必定会起疑。”
孙元衡见状,亦不在相劝,李谦顾虑太多,若是强行让他下手,恐会出纰漏,他方不过是试探之言,既是不愿,毁了信,端看殿下如何说动陛下了。
李谦见他同意,心下松了口气,亦不在多言,正欲离去,忽然眼前橘光一闪,他一惊,急急后退,那箭矢已经插在囚车上,李谦面色一变,急忙高声道“有敌袭!”
他带来的人,都是军中好手,只这一句话,立时进入警戒状态,围在囚车附近,警惕的看向四周。
孙元衡心中惊疑,不知是何人出手,他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竹哨声,神情一顿,只见几道黑影,从夜空中窜出来。
李谦慌忙命人放箭,但那黑影速度太快,他们根本看不清目标,眼见人影越靠越近,他一咬牙,将孙元衡的囚车断开,道“他们的目标是你,出来,能不能活,看你自己了。”
一侧那几位天使见状,有心阻拦,但他们如今还要靠着李谦活命,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小心躲在李谦等人身后,不敢动作。
逃脱
深夜, 马儿的嘶叫声,格外渗人,黑影像鬼魅似的, 朝着李谦等人袭来, 李谦护着几位天使, 丝毫不敢分心。
但那些人看似不多, 身手却十分了得, 他们一队约有百余人, 皆是军中老手, 却被那些人打的节节败退, 李谦周身几处受伤,自顾不暇, 哪里还有心思护住身后那几位天使。
那几位天使见此情形, 心中担忧, 直直往身后的密林中退去,企图用黑暗掩盖自己的行踪。
忽然, 身后剑光一闪,为首那天使还未反应过来,脖子一凉, 顿时一股鲜血喷出, 另几位随从, 哪里见过这等场景, 吓得浑身发抖,不敢乱动, 嘴上求饶道“大侠, 我等乃是奉陛下之令来此,还望大侠放我等一条生路, 亦好给自己留下后路。”
哪知身后那人冷笑一声,猛地抬刀,见那说话之人刺了个对穿,剩下两位使臣吓得面色发白,腿脚僵在原地,疾声高呼,“李将军,救命!”
李谦抵挡的艰难,哪想身后会出事,一时有些诧异,他分明未见有黑衣人过去,莫非身后还有埋伏,浑身一颤,急忙道“身后有人,大家注意。”
说话间,他趁人不备,朝着几位天使的方向而去,未靠近,就听得一声惨叫,一把砍下那来使的脑袋,他神情大变,眼前忽有一道剑光闪过,只片刻又陷入昏暗中,但那几息功夫,已足够他看清楚动手之人,并非他以为的刺客,而是孙元衡!
孙元衡只朝着他看了眼,几步追上那逃跑的天使,一刀刺去,那人抖了一下,余光扫见孙元衡的脸,目露震惊,但已经为时过晚,他已经再无法开口。
李谦见他杀了最后一人,心绪复杂,但只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好似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死了,正好可以归在这群刺客身上。
他不敢承认,方才放孙元衡出来时,是不是心底已经有了这个打算。
事已至此,唯有继续演下去,再者,今日这些刺客的目的是什么,他还不清楚,说不得,一会恐要去陪这几位天使了。
他想着,不再管孙元衡那边,只一心对付面前几名刺客,但那刺客几位刺客动作忽然慢了下来,暗夜中,似乎有其他气息传来,他凝神,眼前两道黑影闪过,他还未反应过来,手中刀剑已经断开,再一看,身后的孙元衡已经消失不见,而方才那几名刺客,亦慢慢潜入黑暗中,看不到身影。
李谦见人已推,整个人松懈下来,腿脚一弯,身后兵卒见状,忙扶了他一把,才免了在众人面前丢丑。
待缓了缓神,方才“去看看几位天使如何了?”
“郡守,那几位天使,已经死了。”兵卒很快找到了尸体,前来汇报。
李谦点了点头,虽早知那几人已经死了,但戏还要演下去,且场中方才混乱,孙元衡动手之时,四周昏暗,旁人无法辨别动手之人,若非他刻意暴露给自己,自己亦蒙在鼓里。
他道“孙将军呢?”
那兵卒道“郡守,方才我等在四处找了,并未看到孙将军的身影,恐怕是被那些刺客救走了。”
今日之事,多半就是冲着这孙将军来的,而那几位亦是遭了无妄之灾,那兵卒想着,面色越发沉重,道“郡守,我们要如何做?”
押送的人丢了,天使死了,陛下若是知晓,恐怕会大发雷霆,他们这些人的命亦难保了。
李谦沉默一会,道“你去清点死伤的人数,伤势太重,就送往附近疗伤,其他人,随我一同入西京,如实跟陛下禀告。”
孙元衡求仁得仁,不管他是死是活,他既然跑了,这一切都可以推在他身上,孙元衡私通外人,杀害天使,畏罪潜逃。
五日后,李谦运着几位天使的尸体,抵达西京行宫。
他原就带着伤,这一路急行而来,面上毫无血色,好似病入膏肓一般,跪在地上请罪,场中人都深怕他当场晕过去。
只李谦自己心中明白,这一切,都是他故意演出来的,好不容易,将路上遇袭之事说完,见赵坚面色铁青,他又道“陛下,此事全是那孙元衡所为,微臣与太子殿下都是被他利用,若非微臣命大,今日已是不能来见陛下,还望陛下明察此事,莫要伤及无辜。”
赵坚见李谦那一副随时能过去模样,对他越发信了几分,待听此言,气的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李卿受苦了,这孙元衡欺上瞒下,意图谋反,构陷太子,险些动我大晋根基,给朕传令下去,无论死活,必要捉拿反贼孙元衡归案!”
李谦听罢,心下一松,知道陛下这一开口,已经认定谋反一事的主谋是孙元衡,虽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着装不知,但结果是他想要的,就够了,他忙伏地道“陛下英明,微臣原带人捉拿孙元衡,将功赎罪。”
赵达忙上前请罪道“父皇,李郡守重伤未愈,此时该养伤才是,这一切,皆是儿臣御下不严,才引来此灾祸,捉拿孙元衡一事,请父皇允许儿臣前去,必定将他项上人头,以祭奠几位天使在天之灵。”
赵坚冷冷瞥了他一眼,想从他面色中找出些破绽,这孙元衡失踪的不明不白,未必就不是大郎从中下手。
赵观立在一侧,见陛下不开口,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亦愿意协助大兄,捉拿孙元衡归案。”
赵坚眼皮耷拉,扫过跪着的燕王,说起来,若是太子出事,得益的便是他了,太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冤枉的,真有人出此计谋陷害太子,那多半就是二郎。
这孙元衡明面上与他无甚关系,不过二人在金州时,亦是有过交集,谁又能说的准,这背后有没有什么龌龊。
无论真相如何,太子都不能在现在出事,是以他方才会顺着那李谦的话说下去。
他道“不过一个孙元衡罢了,无须你二人出手。”
他说着,看向李谦,又道“李郡守一路辛苦,安心养伤便是,捉拿匪贼一事,就让寿王去,如今寿王重伤初愈,又通晓唇语,他自来聪慧,这事就交给他来办,朕亦放心。”
赵坚提议寿王,一则是因他身有残疾,且无心帝位,由他来做,自己更放心,二来,他快要成亲了,也该做些事了,这正好是个机会。
“父皇英明,三郎与这孙元衡打过交道,交给他,正合适。”赵达赞道,谁来办都无所谓,反正都不可能找到人。
赵观亦无异议,他跟着提议,原就是为了试探父皇的心思,听父皇的决定,已经明白,父皇对自己还是心有怀疑,只如今他已经不在意此事。
正统二年九月初一,太子谋反一事落下帷幕,陛下下旨,命寿王殿下带人,全境搜查孙元衡下落。
朝中人见此情形,已经明白陛下的心思,不论这谋反之事与太子有没有关系,都无法撼动太子的地位。
太子一派心中自然松了口气,燕王派虽心有不甘,但陛下既然已经一锤定音,他们再说其他,亦无用,只好接受事实,且来日方才,纵是陛下此次信了太子之言,但这事,必是在他心中留痕,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被人翻出来,他们只需等时机就好。
朝中各有算计,后宫之内,张贵妃气的心口疼,她明明让兄长私下护送这孙元衡入西京,却还是出了意外,只不知这背后,究竟是谁动的手?太子还是燕王?
她不敢确定,但她隐约有些不安,她自以为计划周密,但好似早已被人看穿,有人正等着她做这些事,思及此,她面色越发难看,猛地坐起来,与一侧宫人道“去请张夫人来。”
那宫人不敢多问,轻声应道,出了宫门,往张素那处而去。
*
肃州,已近重阳节,街上的店铺,多用菊花扎成门洞,摆在门框前,雅致又引人,沿街的浮铺里,摆着新鲜的时蔬果子,鲜艳欲滴,十分诱人,另有卖狮蛮糕的,这是重阳节的应季食物,引得不少人围着那铺子购买。
江絮抬起帘子看了眼,忽然就想起最后一次买狮蛮糕的场景,当时,三郎还未出事,她被赵达言语威胁,想想那时候的太子,还真是让人讨厌,她想着,唇角不自觉的勾了勾,侧目看向车中端坐的小郎,道“阿幽,要不要吃狮蛮糕?”
宣王刘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她说的狮蛮糕造型勇武,好不好吃是其次,单是这骑狮子的造型,已经足够让小娃儿心动了,但刘幽又不是平常娃儿,他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我不饿。”
江絮看他正经的样子,好笑摇头,她让车夫停了下,买了两块狮蛮糕,递了过去,刘幽犹豫接过来,只放在手中把玩,并不肯吃。
江絮想他是好奇,这样的物甚,他在宫中,多是没见过,她道“试试味道,这一个我给你留着。”
刘幽看向她,道“多谢先生。”
江絮笑了笑,不再开口,她原是想让宣王去泉州,与赵沁汇合,但他不愿意离开。
江絮知他早惠,不想独自离开,恐是对赵达那些暗卫心有顾忌,若是强行让他离开,路上出了事,可就不好了,她亦没强求。
再者出了上京城,认识宣王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带他上路,倒不是不行,权衡之后,她未拒绝,二人从蒙别山出发,一路往北,数月才入了这肃州。
当日起了心思,她并非没有算计,肃州一带,自来是用兵重地,累世军户数不胜数,且先前亦发生张家之事,若能说动裴将军上奏,却是比其他地方,更为有话语权一些。
只她久不见裴原光,不知他如今心性,冒然上门,恐难达成目的,还需的从长计议才是,既然来了,她亦做好软磨硬泡的打算。
刘幽吃完一块狮蛮糕,抬眼,见江絮沉思,早先听江絮提及军户之事,他已经猜到她的心思,他不愿离开,亦是想看看,江先生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道“先生,我们要在这长住吗?”
江絮对他的敏锐十分赞赏,点了点头道“嗯,肃州虽不若上京繁华,但胜在自在,阿幽,你会喜欢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客栈门前,江絮率先跳下马车,转身将刘幽抱了出来,道“今日我们先住客栈,待家中打扫好,我们再回去。”
刘幽是没有意见的,江絮去哪他去哪,点了点头。
两人正要入客栈,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可是江先生?”
久违
江絮乍听这声音, 身子一顿,转身看来人,又惊又喜道“刘安!你怎么在这?”
当初张瑞身死, 她随大军离开的匆忙, 托了石凯有空去看看他们, 后因战事焦灼, 连石凯那处都失去了联系, 只知他如今又回了肃州。
她来肃州时, 曾经过高峰, 但原先刘娘子住的小院已经人去楼空, 听人说这家人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江絮原还想着, 待安定下来, 寻石凯打听打听刘娘子等人的下落, 没想到刚到肃州,就遇到他们, 实在让人惊喜。
“肃州事了,阿姐就带我们回了肃州,如今已在肃州安家。”刘安如今已经是少年人, 着一身月白袍子, 头戴幞头帽, 虽神情欢喜, 但动作却有些拘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先生, 阿姐若知道了, 心中必定欢喜。”
“刘娘子如今可好?”江絮问道,刘娘子原就是肃州人, 家人多在肃州,她搬回来,亦不难理解。
且看刘安如今不似往日跳脱,举止多了些文人气质,必是在肃州入了学,那刘娘子父亲,本就是书院的夫子,刘安入学,多与他有关。
既有能力入学,生活定是无虞的。
刘安道“阿姐很好,如今有了身孕,不好出门。”
“先生既来了,不若随我一同去阿姐府上,她一直念着你,常盼着与你见面。”
江絮来肃州,一则为了军户之事,二来亦是想见见故人,这里不比前世,交通不便,见一次,却不知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只不想刘娘子如今有孕,即是已经成婚,她这般冒然上门,太过失礼,若引她夫家不悦,就不好了。
她道“今日天色不早,上门叨扰,恐给主人带来不便,你留下地址,明日我在登门拜访。”
刘安方就注意到她身后的客栈,想来她是要入住,道“先生,既来了肃州,岂有让先生住客栈的理,若是阿姐知道,定要说我无礼。”
他说着,突然想明白江絮的顾虑,忙解释道“先生,是我忘了说,我姐夫与先生亦是熟人,正是石将军,他若见你,只有高兴的份,哪里会介意。”
江絮一怔,待反应过来他的话,惊喜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好!”
两人俱是她信任的朋友,能喜结连理,她自然十分高兴,略犹豫了片刻,便不再推脱,跟着刘安一同往石家而去。
若刘娘子嫁的是旁人,她明日拜访亦是无妨,但此人是石凯,凭自己对他的了解,说不准一会就会亲自来客栈寻他,总归要去,亦省了他的事。
*
天色渐晚,刘娘子放下手中的针线,往窗外看了眼,道“大郎君还未回来?你让人去看看,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一侧的仆妇闻言,忙应道,还未出院门,就听大郎君的声音传来“阿姐,你看看谁来了!”
说话间,人已经入了院子,那仆妇见大郎君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位小郎君,大的那位,生的面若冠玉,气度不凡,就是平日里见过的郡守家郎君,亦不如这位郎君出彩,一时看的入神,听身后娘子一声惊呼,她方回神,还未问来人是谁,就见娘子快步上前,神情激动的看着面前郎君,道“先生,你何时来此?”
那仆妇见状,惊惑不已,不知娘子与这位郎君是何关系,看起来好似不同寻常。
她心中纳罕,刘娘子等人却无心留意她的心思,忙于她道“快去请阿郎回来,告诉他江先生来了,他自会明白。”
江絮原想拦着,但那老妇应得快,已经匆忙离去,她只好作罢,道“扰了石将军办公。”
刘娘子笑道“先生可别这么说,先生来此,我若没告诉他,他才会不高兴。”
江絮笑了笑,未反驳她的话,问了她些近年的事,才知她与石凯二人结缘,原是因石凯意外救了刘家一家。
当初张家抢虏刘娘子入府,刘家老丈不忍见女儿落难,四处求救,被张家人打断了一条腿,赶出肃州城,成了流民。
张瑞死后,刘家又回了肃州,但房屋又被地痞流氓占了,还将刘娘子兄长打成重伤,幸而石凯巡街路过,询问之下,替他们主持公道。
后又意外得知,这一家子竟是刘娘子娘家,借着此事,两人相处多了起来,去岁成了婚,今岁有孕,生活正是向好之时。
江絮不想其中还有这事,可见有些事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她道“娘子与将军乃是天作之合。”
刘娘子闻这话,心中欢喜,脸上忍不住红了起来,嘴上道“都是凑合过日子,我亦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与石将军成婚,说起来,还都多亏了先生,若无先生,我亦无今日的生活。”
“光顾着说我,却不知先生如今怎么样?”
她说话,忍不住看了眼江絮身边的稚儿,生的唇红齿白,圆润可爱,看这年岁,一时有些捉摸不定,不知是江先生什么人?
江絮见状,笑道“阿幽是我在路上捡到的,见他聪慧,才带他一起上路。”
刘幽听江絮提他,与刘娘子行礼道“见过娘子。”
刘娘子见他这乖巧的模样,喜欢的不行,她怀着孕,正是母爱蓬盛时期,忍不住道“这孩子可真乖,叫姨母就好。”
刘幽偏头看了眼江絮,见她点头,才唤了一声,刘娘子听得心软,忙命人寻些吃食糖果来给他,刘幽推拒不得,只好乖巧坐在一侧吃东西,听着江絮与那刘娘子寒暄,他亦不插话。
不多时,院中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刘娘子顿了下,与江絮道“必定是阿郎回来了。”
她话方落,门帘子被人从外掀开,石凯大步走进来,见江絮,欢喜道“早知先生今日来,我一早就去城门候着了!劳先生久等了!”
江絮见他,许是要做父亲了,比之以往看起来成熟不少,笑道“将军既有如此盛情,下次若是不用骏马开道,我必是不来的。”
石凯嘿嘿一笑,露出些往日的跳脱神色,道“这好说,军中尚有几匹宝马神驹,下次先生来,我用它们来开道,迎先生入城!”
江絮摇头笑道“将军有魄力,只我却担不得,只一匹老马足以。”
“阿郎莫要说大话了,你前脚牵出来,裴将军后脚就要追来了。”刘娘子玩笑道,岔过话来,又道“时候不早,先生该饿了,我已经命人备下饭食,填饱肚子才好说话。”
江絮应道,几人一同往厅中用膳,酒酣微醉之时,石凯道“一直不敢问先生,先生来此,可是有要事?”
刘娘子闻言,亦看向江絮,她也猜到江絮来是有事,但怕冒然问出口,江絮不肯说。
偏石凯喝了两口酒,话就兜不住,她恐江絮为难,忙道“先生,不论何事,凡有用到我二人的,皆可直言。”
江絮放下酒盏,注视二人,道“我来此确实有事,”
石凯夫妇二人互看一眼,齐声道“先生请说。”
江絮将她的目的说了,又道“能不能办成,我心中亦不敢肯定,不过尽心罢了。”
改革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且干涉的利益太多,大晋方立,动它虽有利,但朝廷为了稳定,未必会愿意,只若是不试一试就放弃,她总是心难安。
“先生高义,西北军户苦户籍久矣,可惜无门,先生既有心思,我自会追谁先生脚步。”石凯神情有些激动,他如今虽已经是正五品的将军,但亦不能免了军户一事,他这一辈亦就算了,只他如今有了孩儿,怎么也想为他打算打算。
刘娘子亦明白这其中的深意,若非石凯对刘家恩情重,以他军户的户籍,她爹未必肯让她嫁进来,并非看不起军户,实在是害怕子孙后代无宁日,若是江先生真能将此事做成,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她亦知道,这其中的困难,想了想,道“先生,你有这份心,足以让天下军户心生感激,成与不成,都非先生所能掌控。”
江絮感激她的体贴,若非她需要石凯帮忙,其实她是不愿将此事告知的,若是能成尚且好说,不能成,希望破灭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郑重道“多谢!”
石凯道“先生太客气了,能帮到先生,我夫妻心中十分高兴,原听裴将军说先生如今已经离开燕王府,我还担心先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先生有凌云志,我等自愧不如。”
“将军言重了,我亦不过一时兴起,亦不知能做到什么程度,且我离开燕王府,亦非因此事,只如今上京局势复杂,我在其中,未免尴尬,才会离开。”
“先生走的巧,我听闻上京如今不太平,先是燕王殿下遇刺,后还传出太子谋反一事,裴将军都有心请命回京了,幸而后面传出是被人陷害,才免了一场冲突。”石凯喟叹一声,他是经历过当初陆家兄弟之事,想来先生亦是怕自己陷入当初的局面,才离开上京城。
江絮一怔,她离开不过数月,太子与燕王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燕王遇刺一事,背后必定有太子的手笔,那太子谋反,莫非是燕王所为,她道“噢?竟有此事,不知是何人所为?”
石凯道“听说是太子手下一名姓孙的郎将,不满太子将他赶出上京,才动了心思,如今陛下正派了寿王抓他来着!”
孙?江絮立时就想到孙元衡,只她观孙元衡对赵达,忠心耿耿,不似会做出这等事的人,且以赵达的警惕,岂会让人如此简单陷害,莫不是他在自导自演?可又不知他是何目的?
她道“原来是他,我是见过那人的,惯来嚣张跋扈,不想还有这等心思。”
石凯点头,他对上京不熟,自然江絮说什么,他信什么,且又不知赵达与江絮之间的事,只随口一说,又换了话题。
江絮亦不在纠缠,与他说起其他事来。
限制
夜深, 宴散,江絮喝了醒酒汤,身体还有些燥热, 在屋内呆不住, 一人坐在院中纳凉。
府中人已经睡去, 这会子院中十分宁静, 只一轮金钩似的月亮, 悬在天际。
方有人在时, 她未能深思, 这会子夜深人静, 燕王与太子之事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她虽知二人在上京,必会暗地斗法, 但心中总有天真的想法, 以为两人往日情谊深厚, 即便是双方敌对,亦不会致对方于死地。
她离开时, 还只是些小打小闹,但如今出现的刺杀和谋反,可就是重罪了, 稍有不慎, 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还是太过笑看皇位之争的残酷了。
“先生, 在想石将军说的事吗?”身后,有人说话, 声音稚嫩, 是阿幽。
江絮转身,点了点头, 柔声问道“怎么还没睡?”
阿幽跟江絮出来这么些时日,已经渐渐想清楚以往之事,他能活命,皆是两位舅舅在后面谋划,两人都是他的亲人,又对他有恩,他是不愿意见任何一方出事,且不论他二人谁出事,外祖母都会伤心难受,她年事渐高,经不起这些。
只上京的局势,却不会因为他的担忧而改变,他睡不着,出门见江先生在院中沉思,猜她多是与自己一般。
上前几步,靠近她,仰起头道“先生,大舅舅跟二舅舅一定要不死不休吗?”
江絮摸了摸他的发顶,道“太子与燕王,心中一直都挂念对方,且皇后娘娘还在,必不会让二人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阿幽不信,但亦未开口反驳,只道“愿如先生所言。”
他知这是先生心中的念想,不想拆穿,外祖连自己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儿都不肯放过,大舅舅与二舅舅又岂会真的顾念兄弟情义,先生还是太天真了些。
至于外祖母,她有心却无力,可他不能回上京,只愿她能少一点伤心。
“快去睡吧,你还在长身体,不好熬夜。”阿幽虽心思聪慧,但到底年岁还小,面上还有些盖不住心思,还真是个体贴的孩子。
阿幽并不勉强,点了点头,道“先生也早点休息,明日见裴将军,先生还有烦神之事。”
他说着犹豫了下,又道“若能早日解决,先生也可早日回上京。”
江絮垂眸看他,笑道“你觉得我该回去?可我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先生会回去。”先生一路上,从不打听上京之事,不是不关心上京之事,而是心中太记挂,不敢多听。
“阿幽,我其实是个懦夫”江絮叹口气,又道“去睡吧,小小年纪,莫要想这些无趣的事,都快成小老头了。”
阿幽神情一滞,小老头?还从未有人这么说过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待被江絮捏了把脸蛋,才回过神来。
慌忙退开一步,正色道“先生,于礼不合,我去歇息了。”
江絮见他急匆匆的离开,好笑的摇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几句话就能打发了,不过,她却不得不承认,阿幽说对了一半,她想回上京,却又不敢回去。
如今上京的局面,与当初在陆家之事,何等相似,她眼睁睁看着陆家家破人亡,却毫无办法,如今她又故意避开上京,等着自己在乎的人身死,她做的真的对吗?
*
肃州郡守府,这里原是张家的府邸,裴原光接受西北所一带后,将此地划为郡守府,前院办公,后院居住,也免得浪费这般奢靡打造的府邸。
江絮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每次好似都有不同体验,她跟在领路人身后,打量起这院子,布景山石好似还与原来想同,但又有些不同,江絮说不上来,许是心境变了。
毕竟前几次来此,她都不曾如这般光明正大,忍不住思及旧事,却仿若隔世,她收回视线,遥遥望见前厅,脚步更快了些。
前厅,裴原光正与人说话,余光扫到江絮的影子,他声音一顿,与对面人道
铱驊
“我这有客,剩下的事,你与石将军商议便可。”
那人应道,躬身退出去,路过江絮身侧,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此人生的男生女相,有些娘娘腔,正揣测他的来意,听身后裴将军开口道“江先生,久违了!你来了肃州,合该与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洗尘。”
那人少见裴将军如此热情,有些奇怪,又听此人姓江,一顿,莫非就是当初那位孤身入西齐的江先生?
他忙侧目看去,只见到一方背影,谦和儒雅,气度不凡,让人心生敬佩之意。
他还记得,这位江先生,其实是位女郎,再一想他方才对她的评价,顿时有些窘迫,不敢再看,匆忙离开。
江絮自不知这人的想法,她站在裴原光一侧,笑道“将军镇守西北,事务繁忙,某不过孤野闲人,岂敢劳烦将军,知道将军这番心意,某已经深感荣幸了。”
裴原光大笑一声,道“心意可不管饱!我是个粗人,不若先生你们这般精细,府中亦只有写杂粮粗酒,先生若是不嫌弃,今夜可愿共饮!”
当初西北之战,她与裴原光亦并肩作战过一阵,多少亦有些交情,他今日同意见她,恐亦是念着当初的一点情谊。
他既开口相邀,自己若是推拒,倒显得有些不识抬举,遂道“那某恭敬不如从命,提前多谢裴将军的盛情招待。”
裴原光请她饮酒,自然是有自己的心思,如今江絮已经不在燕王府,若是能揽入自己麾下,她的实力,他还是很认同的。
上京城里那些人的顾虑,他也知道一些,但如今在西北,太子的手还伸不过来,他亦愿意相信江絮的人品。
不若亦不会石凯一提,他就见她,只她提出的事,他虽有些兴趣,但却不看好,大晋方定,军户征兵,更能保证兵源。
他道“我这般亦是有目的的,先生托石将军说的事,我已经知晓,只如今的西北方定,周边各国都在虎视眈眈,军户更能保证兵源,此事恐怕难成。”
江絮愿意寻他帮忙,想来是看重他的能力,只是这事确实帮不了。
“将军难处,我亦明白,冒然撤下军户,确实有可能引发动乱,如此对大晋反而不利。”
江絮知道,改革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好的,而是需要长久的坚持,她如今所为,只是想做抛砖引玉之人,由她开头,将这里撕开一个口子,才会有后面的人跟进来。
“将军知晓,愿为军户之人,多是穷苦之人,混一口饭吃,这本是为了求生,可长年累月,世袭数代,多有人家中已经断代,连寻一子承袭香火,亦不可得。”
裴原光在肃州好几年,每逢抽丁,各家都是哭天喊地,他岂会不明白,且他原也是军户出生,只因如今家中儿郎甚小,又有他在前面顶着,才免了这事。
闻江絮之言,忍不住叹道“守家卫国,亦是不得意之事,我等只能领着他们多打些胜仗,也好让他们活的更久一些。”
“将军仁厚,是肃州百姓之福。”江絮赞道,又道“只这般,却只能估计一时,长久下来,怨念必生。”
“昔日那张瑞一家,正是因此,才生了反叛之心,虽说张家死不足惜,但何曾不是对我等的警告呢?”
裴原光听这话,面色一变,正色道“如今大晋兵强马壮,若真有歹人想行事,亦是不能成的!这点先生大可放心。”
“将军能威,某自然相信,但将军可知,当初卫所那些人,为何那么快都投了张家?”江絮又问道。
裴原光原是荆北所出生,对西北这些旧事,不如江絮清楚,他道“听闻张家凶残,那些人为了保命,投降亦是常情。”
“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张家承诺,若他张家得了天下,会取消这军户制度,是以卫所当时,才会有那么多人倒戈!”
这事其实是张家笼络人心的手段,当时江絮并没放在心上,那会子兵荒马乱的,军户名存实亡,只这天下方定,朝廷又开始抽丁一事,她有心劝人,才将这事拿出来做说法。
“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裴原光对江絮的心思,心知肚明,但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这些,确实是个隐患。
江絮道“军户自前朝起,至今已数百年,并非一朝一夕能解决之事。”
“只这些军户出逃或者反叛,皆是因觉没了希望,若能给他们希望,他们又岂会有二心。”
她说着,看向裴原光,又道“我今日来此,是想请将军上书,改军户世袭,以三代为限,给军户希望。”
“这样一来,不仅能稳定军户的心,亦能引来穷苦之人落户,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原光默了默,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江絮的话,若是能改了世袭,设一个界限,如此,确实能起到她说的作用,但此事恐怕太难,朝中未必会同意。
良久,他道“先生之意,我已明了,此事,我会替先生上书,但结果如何,我确实无法保证,还望先生莫怪。”
他能这般容易应下,已经出乎江絮的意料,对此她已经很满意了,且裴原光只是个开始。
*
初九,重阳日,赵坚在宫中设宴,赏菊,饮菊花酒。
此时设宴,一则是赵坚心中起意,他原就世家公子出生,对这些赏花饮酒之事便十分热爱,如今做了皇帝,亦难改了这脾性。
二来,这等宴会大事,太子不来,恐惹人说,赵坚亦是想趁机,解了太子的禁足。
菊宴虽仓促,但是陛下提议,底下亦不敢懈怠,搜罗各家名菊,摆在院中,惹得爱花之人频频相看,一时宫中十分热闹。
中毒
这样的宴席, 于皇后不好不出面,只她如今一见宫里这些人,就觉得腻歪, 略坐了会, 借口身体不适, 离了场。
她不在, 张贵妃便成了女眷中的焦点, 她生的美, 又爱装扮, 满屋子大娘子小娘子, 都压不过她的艳丽,张贵妃对此有几分窃喜。
原皇后在, 她还压着性子, 这会子于皇后不在, 她亦放松下来,与众人道“今日重阳佳节, 最宜赏花饮酒,诸位在这,恐烦闷了些, 我方着人去看了, 这会子前殿开宴, 花园正无人, 不如随我一同前去花园赏菊,如何?”
下首命妇, 虽都有诰命在身, 但贵妃发话,她们岂有不听之理, 左首一妇人道“娘娘说的及是,妾听闻北山先生养的蟹爪今日也在,早有心观赏,一直不得机会,今日可是沾了娘娘的光了。”
张贵妃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笑道“何夫人说笑了,北山先生愿意上供蟹爪,乃是因陛下设宴,我等亦都是受了陛下的恩典。”
那何夫人忙顺着她的话,道“正是,正是,陛下皇恩浩荡。”
张贵妃不欲再与她多说,率先站起来,像门外去,路过方夫人身侧,瞥了眼她身后的方珏娘,道“许久不见方娘子,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方珏娘对她不喜,听她这般说,心中越发烦闷,但碍于她娘在一侧,忍着脾气道“娘娘谬赞了,妾当不得此。”
张贵妃似未看穿她的想法,牵过她的手,玩笑道“莫怪寿王巴巴地求陛下赐婚,若我是男子,必也要为方娘子倾心。”
方珏娘对她的亲热觉得有些不适,往日不见她如此,不知这妖婆有什么目的,且先忍忍,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这样一想,亦不在挣扎,脸略低了低,红着脸,诺诺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张贵妃看状,扬唇一笑,道“可是害羞?再过几日,你可就是我们家的媳妇了,这般腼腆可如何是好哦?”
“娘娘恕罪,小孩子脸皮薄,不知礼数。”方夫人忙开口解围,心中疑惑,摸不透这这张贵妃心思,莫非是见皇后不在,故意拉拢珏娘。
“方夫人言重了,我一见这孩子就高兴,再者年轻小娘子,可不都是纸糊的薄皮。”张贵妃似毫不在意,亲昵的拉过方珏娘,与她一道出了门,往花园中去。
方夫人不好多言,只余光一直盯着张贵妃那处,不知她到底图什么?又见方珏娘与张贵妃一副相谈甚欢的神情,心下叹口气,只希望自家这傻姑娘能机灵些,别不小心着了道。
方珏娘若知方夫人心中想法,必定要大声喊冤,自己哪里真的就信这张贵妃之话,与她虚与委蛇,不过是想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罢了?
各怀心思,一路说笑,进了花园,院中摆着各色珍奇菊花,引得在场众人惊叹不已,这些贵妇娘子们,原就有真心爱菊的,见了这些,一时竟也顾不得其他,流连花丛,恋恋不舍。
方珏娘看这些,只觉不过一朵花,开的好看些,亦不过如此,并无太大兴趣,只身边这张贵妃久不露出目的,她有些不耐烦了,想借口离开,又恐她娘不高兴,只默不作声,听张贵妃说话。
她心不在焉,不想,那张贵妃脚步忽然一顿,笑道“方还说寿王,这就来了,可见与方娘子心有灵犀。”
方珏娘一怔,抬眼见赵知正进了园子,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赵知亦朝着她看来,脸上有一丝错愕,踌躇间,听得张贵妃道“殿下来此,可是寻方娘子?”
赵知见着满园子夫人小娘子,他原是想退出去,但张贵妃开口了,他不好不说话,朝着她微微躬身,道“见过贵妃,误入院中,这就离开。”
张贵妃笑着道“这等子好景色,正该给你们年轻人一同观赏才是,该走的应是我们。”
她说着,侧目看向方夫人,道“夫人,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方夫人这会子,好似有些明白她的目的,寿王来此,恐怕亦是她安排的,只是她这样,是想借着此事,像寿王示好?
只这些都是她的猜测,不好外道,张贵妃问话,她又不好不答,道“娘娘宽厚,体贴他们小孩子家,只他们乃是小辈,该是他们给娘娘让地方才是。”
“方夫人说的对,既如此,我也不拘着你们小孩子了,自玩去吧。”张贵妃虽被反驳了,言语间亦是毫不在意,一副成人之美的神情。
她看向方珏娘,见方珏娘一双眼盯着寿王的方向,心中暗嗤,但面上不显,催促她道“方娘子快去,莫要殿下等急了。”
方珏娘好几日不曾见寿王,心中一直想念,她原也不耐烦跟张贵妃说话,且张贵妃今日举止奇怪,她亦有心与寿王商量,闻言,正想朝那处去,思及身后方夫人,脚步一顿,待听方夫人道“去吧,莫要给寿王添麻烦。”
她喜不自禁,朝着赵知那处跑去,赵知通晓唇语,这几人之间的对话,他看的明白,心中亦奇怪张贵妃的举动,虽有些怪异,但又好似并无其他意思,许是一时觉得好玩。
方夫人见他二人离开,心中无奈,两人虽是未婚夫妻,但这样私下见面,亦不太好,她会同意,亦是有自己的心思,这张贵妃心思不定,不知还要做些什么,让珏娘与寿王一道,她还安心些。
*
方珏娘与赵知离了花园,只寻一处凉亭,有宫人机灵,上了些茶水点心来,两人吃喝,说起闲话来。
头一件事,便是张贵妃今日的动作,方珏娘奇怪道“你说她是不是想讨好你?听说她哥哥如今还未复官,她莫不是想让你求情?”
赵知不觉如此,但又不知为何,道“许是她临时起意,并无其他心思,而是我们多想了!”
方珏娘犹有怀疑,道“那你为什么会突然回园子,我听说陛下那边已经开宴了!不是她把你引来的?”
她见赵知就觉得不对劲,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怎么她一来,赵知就来了,且这赏花都是张贵妃提议的,安排人引赵知来,亦非难事。
赵知道“一早带的玉扣丢了,我才来寻,不想遇到你们逛园子。”
虽是能说的通,但方珏娘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将她能想到的利益关系都捋了一遍,也没找出头绪。
赵知见她噘着嘴,心中只觉她越发可爱,宽慰她道“不论她想求什么,我们不答应,她不就没办法了,你也莫要捉摸了,听说想多了,可是会掉头发的!”
方珏娘一愣,忙抹了把她乌黑的秀发,嚷嚷道“你快看看,有没有掉下来的!”
赵知听话的凑过去,乌发白肌,清香扑鼻,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正襟危坐,耳垂通红,道“没有,哪里有那么快!我那有一块何首乌,明儿派人送你,听说可用来养发!你莫要担心。”
方珏娘信以为真,点了点头,并未注意到赵知的变化,两人几日不见,她憋了许多话要跟他说,赵知边听边注意她手边的茶点,见空了就添上一些。
两人不知说了多久,忽有急急的脚步声朝着这处来,方珏娘话音顿了下,就见一内侍匆忙而至,行礼道“寿王殿下,陛下正寻你,还请殿下随奴前去!”
赵知瞥了他一眼道“可知是何事?”
那内侍道“听说是为了叛贼孙元衡之事。”
孙元衡下落不明,一直是父皇的心头病,寻他前去,恐是想知道进展,但若有进展,他一早就说了,何必等到现在,只既然唤他,又不好不去,看了眼方珏娘,道“我派人送你回方夫人那边。”
方珏娘知道他有事,点了点头,见他要走,忽然凑过去,小声道“我听阿爹说,孙元衡下落难寻,陛下不会因此怪罪你吧?要不要我去通知皇后娘娘!”
赵知好笑的摇了摇头,道“无事,殿中还有大兄二兄在,若有事,他们自会帮我,你先回去,待我空了就去找你。”
方珏娘不再扰她,跟着一侧的宫人,朝着花园的方向走去,赵知见她离开,方才随着那内侍离开。
待他入前殿,殿中众人皆是酒酣微醉,就连上首的赵坚亦是有些微醺,他上前行礼道“父皇,你寻儿臣?”
赵坚见小儿来此,道“方不见你,又跑哪里玩去了?”
赵知不好直说,只道吃了些酒,出去散酒气了,又将捉拿孙元衡的进展上奏。
赵坚只随意摆了摆手,道“那厮狡猾,你找不到他亦是正常,等那李谦好了,朕让他协助你一起去抓人!”
赵知谢恩,退回座位上,看了眼左侧的二兄,见他面有潮红,猜他许是醉了,劝道“二兄,菊酒虽好,但不宜过度。”
“去见方娘子了?”赵观并未放下酒盏,这点子酒水还醉不了他,只闻赵知身上有股清香,又离开那么久,必定是偷会佳人去了。
赵知到底还是个少年,听这话,脸一红,悄声道“二兄,你莫要乱说,有损方娘子名节!!”
赵观好笑道“傻小子,你二人已经订婚,旁人见了只会说你们感情好,岂会多嘴。”
他说着,将手中酒水饮进,又道“岁月如梭,眨眼我们三郎已经到了娶妻的时候了!再不是往日跟在我和大兄身后的小娃娃了!”
赵知猜他是有几分醉了,不若不会提起这些旧事,拿过他的酒盏,道“二兄,可不许你再喝了,一会二嫂知道,一准又要唠叨你。”
赵观心中烦闷,不觉多饮了几杯,他虽觉自己未醉,不过想起林文,他亦不在坚持,笑道“好,二兄听”
话未落,嘴里一口鲜血喷出,正落在赵知面上,赵知哪里顾得上这些,急声道“二兄!你怎么了?”
裂缝
场中哗然, 慌忙看去,见燕王嘴角带血,昏倒在寿王怀中。
而对面的寿王, 一脸血水, 略一想已经明白过来, 这是燕王殿下的喷出的血水, 虽不知他是出了什么事, 但却无人敢动, 若是燕王自己身体不适还好说, 若是其他的, 这上京城恐怕又要腥风血雨了!
“快!快传医官来!”赵坚边说,边快步走到燕王身侧, 见他双眼无神, 口角带血, 顿时忍不住“二郎!!!”
燕王似听到他的呼唤,头微微动了动, 看向赵坚,想开口宽慰,道“父皇、、、、儿、、、”
一句话却是半天都没说出来, 赵坚见他有反应, 急忙道“二郎, 你别说话了, 父皇都懂!医官马上就来了!”
燕王说不出话,只好眨了眨眼, 余光见大兄站在一侧, 心中悲愤交加,他知道自己必定是中毒了, 但下毒之人究竟是谁?真的是大兄吗?他想质问,但是没有力气,只能侧目看他。
赵达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眼中毫无情绪,看向赵坚道“父皇,儿臣这有医官熬制的解毒药丸,不若先让二郎吃一颗。”
赵坚冷着脸,不看他,语气不悦道“如今尚且不知二郎因何生病,你这做哥哥的,就敢给他乱吃药,若是出了事?只怕更如了你的意?”
此言诛心,场中人听到心惊肉跳,敛气屏声,不敢抬头。
赵达好似未觉,不卑不亢,跪下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莽撞了。”
赵坚冷哼一声,未再看他,亦未让他起身,只面带担忧看向燕王,一时场中再无人敢出声说话,至医官来此,方才有了些动静。
那医官见燕王嘴角渗血,面色发白,心中一突,双股站站,强撑着替他把脉,感觉他脉搏虽快,但不似病弱膏肓的模样,探过耳鼻,见他唇畔淤血放在鼻下闻了闻,放松了口气,道“陛下,观殿下的情况,所中之毒应是喋鹤,幸而毒性未入心脉,微臣先替殿下施针,引导毒素排除,再辅助解毒汤药,就会无虞。 ”
赵坚面上稍稍松懈几分,道“别耽误时间,快施针。”
那医官不敢再多言,赶忙替燕王行针,场中又陷入沉默之中。
不多时,便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朝着那处看去,见于皇后急急而来,立时又垂下头。
于皇后见赵观双目紧闭,嘴角带血,仿佛又回到沁娘离世那日,她腿脚一软,幸而赵坚扶了她一把,才未摔倒!
“医官说二郎无事,你莫要太过忧心!”赵坚见老妻一副站立不住的模样,亦有些不忍,到底一路走来,沁娘离世,已经让她大受打击,如今又见二郎出事,莫说是她,连自己都有些吃不消。
于皇后不言,只望着赵观那处,好一会,见他好似睁眼,慌忙上前,道“二郎!”
“儿没事,阿娘莫担心!”赵观恐她担忧,忙宽慰她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存点劲,先别说话了!”于皇后说话时,眼眶泛红,泪忍不住顺着脸颊留下来,她不敢想,若是二郎今日出事,她要如何活下去!
那医官见燕王苏醒,心下亦松了口气,命保住了,他的命,燕王的命都保住了,收起最后一根针,起身行礼道“陛下,娘娘,殿□□内毒素虽除了大概,但尚有余毒,需要静养数月,方才能痊愈。”
于皇后道“我那处清净,让二郎去那边休息!”
赵坚不置可否,有皇后在,他亦无需担心,点了点头,命人将他抬了过去。
于皇后原要跟去,只余光扫见赵达跪在地上,她面色愈发难看,犹豫片刻,停住脚步,道“陛下,天寒地冷,太子跪久了,恐要生病!今二郎还病着,前朝之事,还需太子顶着,还请陛下三思!”
赵坚看向她,欲言又止,见她面色发白,就知她心中通透,但太过妇人之仁,只她这话又有几分道理,朝中之事,尚且需要大郎协助,不若他亦不会趁着今日解了他的禁足。
踌躇片刻,道“罢了,你起来吧,回宫好生与太傅学习!莫要再生事端!”
赵达叩头谢恩,举止不急不缓,看的赵坚心中越发气氛,这小子胆敢行此事,恐怕就是仗着自己如今还用的到他,当真可恨,一甩脸,亦不再看他,转身回了太乾殿。
赵达并不管他的神色,跟在于皇后身后,至地坤殿,方才道“多谢阿娘为儿求情!”
于皇后抬眼,神情复杂,她道“大郎,今日是最后一次,日后二郎若再出事,我定不饶你!”
于皇后并非不知赵坚想说什么,只她亦不能眼睁睁看着赵达出事,若是将这罪名定了,太子就完了。
明知这样做,恐惹二郎寒心,但她还是开了口,两个都是她的儿子,哪一个出事,都不是她能承受。
“阿娘,若我说今日之事,与我无关,你可愿信?”赵达不忍见她伤心的神情,开口解释道。
于皇后辨不出他这话的真假,但能在宫中给皇子下毒,且从中受益最大的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太子,纵是他这般说,让她又如何能信?
她长叹道“大郎,你与二郎,一定要不死不休吗?难道不能有个其他的法子,保全你们兄弟二人?”
赵达道“阿娘,宫中除了阿娘,恐怕没人想见我与二郎兄友弟恭,阿娘你就莫要担心了,我自有分寸,你且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于皇后一怔,想多问一句,但见太子已经大步离开,只好摇了摇头,转身往殿内去,走了几步,道“你派人将今日之事,告诉燕王妃,让她放心,二郎在宫中,自有我带人照顾!”
*
花厅,张贵妃那处正玩起了飞花令,这些世家贵妇,多少都通些文墨,平日在家中亦没少玩这些消遣时间,玩起来亦不露怯,一时间,花厅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那报信的内侍脚步犹豫,待张贵妃唤他,方才上前,道“娘娘,陛下说今日宴席已闭,还请诸位夫人出宫家去!”
张贵妃面露错愕,瞬间反应过来,笑道“原是如此,我知道了,这就让诸位夫人归去!”
那内侍点点头,不再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场中命妇虽觉奇怪,但陛下已经发话,谁还敢久留,匆忙告辞离开。
张贵妃笑看众人离开,待不见身影,方打了个哈欠,道“今日可累死我了,这一身的酒味,备水,我要沐浴!”
她身后的宫人连声应道,随着她身后,往安椒宫去。
待她离开,方有宫人进内清扫,近她方才的位置,只觉有一股清香,很快,又掩盖在酒气之中,再也寻不到,那宫人并未放在心上,清扫干净,方才离去。
*
“阿娘,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让我们离宫?”
方出宫门,方珏娘就忍不住在方夫人耳边小声嘀咕。
她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宴席,还是头一次这般离开,心中猜测必定是宫中出了事,再一想方才陛下突然唤赵知回去,不知可是与他有关,心一提,恨不得冲进宫去找他问清楚。
方夫人心中亦十分忐忑,不知前朝出了什么事,可会牵连到方家?但她到底比方珏娘冷静一些,摇头道“慎言!宫中之事,岂是你我能讨论的!”
方珏娘撅了噘嘴,她是担心嘛?且她又不是不知轻重,这不是出了宫才敢问的!但这话可不敢说给方夫人听,免不了又是一顿骂!只好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
待掀开帘子,见方侍郎正坐在马车中,惊喜道“阿爹,你怎么在这?”
方侍郎示意她放下帘子,笑了笑,方道“陛下闭宴了,我自然要离开了!快些做好,仔细别摔了!”
方夫人忙拉她一把,待她坐好,方道“阿郎,陛下这么突然闭宴,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方侍郎没事,她已经放下心来,再问这话,不过是觉奇怪罢了。
方侍郎见妻女一脸好奇,叹口气道“是出了些事,燕王殿下中毒了!”
“是谁下的毒!赵知可有事?”方珏娘惊诧不已,急忙问道!
方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她一眼,道“寿王若有事,你阿爹还能这么坐的这么安稳!瞧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子!日后可不被寿王吃的死死的!”
方珏娘被她娘说,也不在意,调皮的吐了吐舌头,道“他可不敢!”
方夫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没接这话,小娘子总觉得情郎都是好的,嫁了人可就不同了,不过她这个女儿傻人有傻福,只希望她一辈子也别懂这些事。
她看向方侍郎道“可查出是谁下的毒?”
方侍郎摇头,道“不知,只是陛下当场就下了太子的脸,恐怕是疑心太子,只是没有证据,燕王又性命无碍,此事恐怕要不了了之。”
方夫人朝中这些事,虽知道些,但不若方侍郎通透,闻言道“天家兄弟,可真是太难当了!我现在倒是庆幸,寿王他耳有疾!”
她说着,看了眼方珏娘,见她不言语,以为她是听这话不高兴,解释道“阿娘并非诅咒寿王,只是这样你与寿王更安全些!”
方珏娘哪里是在意这些,她只是不信,太子殿下会下毒害人!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但她又不知道!她道“阿爹,你也觉得下毒的人是太子殿下吗?”
方侍郎亦不好判断,只摇了摇头道“阿爹亦不知。”
不过太子动机最大,只不论下毒之人是谁,这朝廷的天恐又无宁日了,太子与燕王之间的斗争,只怕会越来越激烈,幸而当日让文鹏去了永州,这上京城的浑水,不是他们能蹚的!且见那孙元衡,原也是一名好汉,如今落得个叛贼的下场!
*
正统二年九月初十,燕王殿下中毒的消息,已经在上京城权贵之间传播开来!
燕王一派得知,惊怒不已,见陛下不为所动,只惩处了几位宫人了事,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众人不肯罢休,上书直言,矛头直指太子殿下。
只这事原就没有证据,且那日燕王所用的酒水,事后亦查验过,同壶的酒水并无毒,却不知燕王殿下为何中毒!
太子一派岂能容忍他们这样给太子殿下泼脏水,双方争执不休,每日朝堂之上,俱是吵闹声,听得赵坚头疼不已,寻了个由头,将双方为首之人,各派出去办事,方才停息几日。
燕王在宫中修养数日,已经回了燕王府中,他中毒不深,又治疗的及时,如今已经无大碍,只他因连着刺杀,中毒之事,如今已经有些疲倦,且如今朝中因中毒之事争吵不休,他若出现,只会将这事推入高潮,是以才借口避开。
林敬知他心思,常来探望,见他神情不虞,恐他又陷入亲情纠缠中,如今太子已经下了狠手,他们可不能再避让!
是以劝道“殿下,太子的心思,已经十分明显,殿下该顾念的是王妃和二位小郎君才是!”
“奉之,你说的我都明白,围场之时,我已经下了决心了,只是有些事,我觉奇怪!”赵观已经憋了好些时日,今日见林敬误会,才想说出来!
林敬不解,道“殿下请说!”
赵观道“奉之可知,当日在围场之时,程瞻能及时赶回,是因有人给他透风报信!”
“只当时程瞻未能查出是何人,后亦不见这报信之人与程将军联系,才将此事抛在脑后!”
围场之时,林敬在东城有差事,未能随行,是以倒是不知此事,这会子听赵观提起,他道“殿下以为,这送信之人是谁?”
赵观道“我不知道,但中毒一事,让我觉得,背后害我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想我死。”
林敬已经明白他的心思,他道“殿下,这些事只是殿下心中的猜测,并未有证据,或许只是巧合罢了!殿下若因此犹豫,掉以轻心,恐不会如这几次这般好运!”
赵观道“我知道,可是近日我一直在想,给我下毒,对大兄又有什么好处呢?若真毒死我,父皇盛怒之下,未必会放过他!”
“而我不死,众人也只会下毒之人是他,如此一来,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这样莽撞的行为,实在不像大兄的作风!”
林敬对赵观这些话,亦听进去几分,但如今并无任何证据,去证明太子的清白,纵是背后有人在搅合,太子难道就真的无辜吗?许这亦是他故意为之,好让殿下放松警惕,才好下死手!
他道“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太子与殿下不和,是不争的事实!”
后招
燕王中毒的消息传到肃州已经是十日后, 江絮讶然,在宫宴下毒,如此明目张胆之事, 她不信赵达会如此糊涂。
再者, 以他的脾性, 若真有机会下毒, 岂会给燕王留活路?
如今的局面, 只会让他腹背受敌, 这么做对他毫无益处!
但除了他, 又会是谁有这个动机呢?
赵坚?他虽不喜见太子与燕王和睦, 但亦不至于下如此狠手。
江絮总觉得这些消息听来怪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离开上京许久, 很多事已经不在她的把控之中。
不过从结果来看, 燕王与太子, 都没得了好处,只是让双方的矛盾越加激化!
就连远在肃州的裴原光等人, 亦是有些忍不住,恨不得前往上京,手刃太子。
还是江絮劝了他几句, 才让他冷静下来, 未行冲动之事。
但她知道, 裴原光听劝, 并非是因自己的几句话,而是此次燕王无事, 若燕王真的出事, 她却是不敢想的。
如今中原局势,西北有裴原光, 永州方文鹏,南地有白嵩,皆是燕王麾下之人。
燕王出事,这些人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且蜀地如今还有萧于在虎视眈眈,他看似投诚,若大晋真有事,他必会趁机生事。
届时好不容易平定的中原,恐又要陷入战火之中,这并非江絮所愿意看见的。
她原并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一味天真罢了,如今想来,纵是燕王与太子并非真的想伤害对方,但想搅浑上京水的人太多,人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那些人,未必就不会私下动作,亦如当初的西齐一般。
“先生,你回上京吧!”刘幽见她从裴将军出归来,就一直沉思,忍不住劝道。
江絮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发顶道“阿幽觉得,我回了上京,能做些什么?”
刘幽摇头,他其实也不知道,但他明白,江先生是想回去的,是以他才会开口,他道“我知道先生不想留在肃州。”
“裴将军的奏折已经送往上京,我们确实也该离开了。”江絮点了点,却没再说要回上京一事。
军户之事,尚未有结果,她如今只劝了西北所,下一处,她想试试叙州,李谦重伤,如今叙州是何将军管辖,她亦打过些交道。
此人不似裴原光军户出生,对军户一事深有体会,且叙州近突厥,想他答应,恐不似裴原光这处简单,只事情已经迈出一步,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刘幽见劝她不得,亦不再多言,他其实亦有些私心,先生在大舅舅和二舅舅心中,都有些地位,若有她在其中盘旋,许二人之间,会出现些转机,不过这都是他自己的揣测罢了,先生未必想不到,她既不愿,亦不好勉强。
江絮这边,虽嘴上说的坚定,心中其实并未真的放心,待夜深之时,她走到窗前,道“何卷,替我送两封信回上京。”
何卷应声而出,接过信,犹豫片刻,道“先生若是回京,殿下必定十分高兴。”
江絮摇头,她不回去,亦是不想成为别人的把柄,刘赞用过一次,让她心有余悸,并非她不信燕王,但燕王府不止只有燕王,有些事,燕王亦没有办法。
她不想以恶意去揣测那些人,但是又不得不提防。
何卷不在多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江絮见他离开,心又提了起来,她送了两封信,一封给赵达,另一封是给宋翰的。
以往,她是绝对不愿去问宋翰那些事,但如今的局面让她不得不提前做打算,她不想见任何一方死去,若有机会救人,她还是愿意去试一试。
只是却不知这般行动,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世界真是一把回旋镖,当初她怒斥宋翰的一些事,如今轮到自己,却又顾不得那么多了,江絮深感无力,她越来越双标。
*
上京城,赵坚方下朝,未入殿,就见于皇后身边的嬷嬷站在东侧的书房前,他愣了下神,道“你怎么在这?可是娘娘来了?”
那嬷嬷忙行礼道“回陛下,娘娘见近日天干,特炖了些雪梨糖给陛下润肺!”
赵坚嗯了一声,入内,自沁娘出事,于氏已经许久不曾对他这般体贴了,虽猜她来必是有事,但心中犹有些暖意,毕竟当年他与于氏亦是真心相爱过。
“阿于,你来此,也该派人通知朕,幸而今日无事,一早来了书房,若有事,你岂不是要白等!”赵坚入内,语气柔和。
他说着,打量着于氏,却觉她比在河东时,老了不少,连衣裳都换成了老气的蓝紫外裳,不若以往那般艳丽,虽说是当了皇后自该端庄一些,但这样,却又好似不是她一般。
“阿于,我记得往日你最喜红粉之色,如今怎不见你穿?”赵坚忍不住问道。
“陛下说笑了,臣妾老了,那些颜色在上身,岂不让人笑话,还是留给宫里的嫔妃穿,她们年轻,穿着不至于浪费了。”于皇后盛出一碗汤水,动作不紧不慢,好似她的语气一般,丝毫听不出喜怒。
赵坚知她早年是爱吃醋的性子,那会子觉得她骄纵了些,如今不吃了,又有些不适应,心中反而自带了些愧疚,道“她们哪里及得上你,我家阿于可是上京第一的美人,纵是年岁大了,亦不是那些人能比的过的。”
“陛下莫要说笑了,且喝一碗,润润嗓子!”这些话若是以往,于皇后听了必定欢喜,只如今与赵坚磋磨半生,日子早已平淡如水,相看两厌,听着不仅毫无波澜,甚至还有几分讽刺。
任你如何美丽动人,男人亦不会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往日种种,如今都成了笑话。
赵坚不知她心思,接过喝了一口,道“阿于的手艺,还是这般的好,只这事毕竟累人,日后让宫人们来就行,你莫要累了自己。”
于皇后乐意来讨好自己,他亦愿意说几句好话,到底老夫老妻,外面那些人再好,亦不若老妻可靠。
“陛下,臣妾今日来,是有一事,想问陛下的意见。”于皇后对他这些随意出口的体贴根本不在意,见他放下碗,不欲与他兜圈子,直言道。
赵坚道“阿于,你是想说大郎与二郎的事?”
“大郎莽张,朕已经教训过他了,日后这些事,必不会再有,你不必忧心。”
于皇后神情淡淡,看向他道“陛下真心觉得,大郎与二郎之间会就此消停?”
赵坚原想点头,只看她那一副通透的眼神,愣了下,一时沉默,大郎与二郎之间如今已是势如水火,纵是不若前些时日那般至对方与死地,恐怕私底下的斗争不会少,这原也是他为了平衡朝中势力故意为之,自然不好对于氏说道。
于皇后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嗤,冷声道“大郎与二郎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陛下心知肚明!陛下为了自己的江山,什么都肯舍弃,但臣妾不能!”
“那你想如何?”赵坚被她这般直白的指责,亦有所不悦,语气顿时冷了下来,早知她妇人之仁,朝中势力,从来都不是一家独大的,他如此亦是为了大晋。
“让二郎走吧!离开上京,这样不仅能让他们兄弟避开,且能断了二郎在上京城中的势力,这样对谁都好!”于皇后冷静道。
赵坚一惊,半晌,道“你可知,如今中原大地,有多少人是追随二郎,若他离京,这大晋恐怕亦是要一分为二了。”
“朕与你还活着,大郎与二郎尚且不会兵戎相见,有朝一日,你我都不在世了,这天下恐怕又要乱了!”
于皇后并非不知其中的道理,但事到如今,二郎继续留在上京城,他兄弟二人,只有不死不休,让他离开,亦是缓冲此事,至于赵坚所说的将来事,她亦无法阻止,她如今所为,只是为了救她的两个儿子罢了。
再者,她相信大郎与二郎,他二人都是心怀天下之人,必定不忍见这中原再起动乱,至于再往后如何,亦不是她一捧枯骨该考虑的事了。
她道“大郎与二郎之间的矛盾,已是不可调和,强留他在上京,谁又能保证,下一次,他还有命活下来。”
“不论他二人谁出事,朝中必会动荡,这是陛下想看到的,让二郎离开,至少陛下有生之年,可保大晋平安!”
“且陛下莫要忘了,这上京城中,你可不止大郎与二郎两位皇子,若是其他人有心思,趁机在背后捣乱,伤了二人,陛下届时再后悔恐怕也来不及了!”于皇后既是有心劝赵坚,必是早做了准备,她与赵坚夫妻这么多年,拿捏他的心思,她还是能想到些办法。
赵坚深深看她一眼,虽知她说这些,是为了劝服自己,但却并非没有道理,围场之事,张家有没有参与还未可知,他下了张素的职务,亦是考虑到这些。
大郎与二郎之间早已不可调和,若有心人从后作乱,亦不是不可能,他是想借着两人争斗平衡势力,但却不希望两人真的出事。
这几次的事,确实过火了些,他亦不敢说,日后还会不会发生类似之事,思及此,对于皇后的提议,有了几番心思,二人分开,恐才是最好的选择。
且二郎纵是有其他心思,亦不会再自己与于氏活着时动手,至于大郎,若到那时,他连上京都守不住,这位置,他亦是坐不稳的,不若让二郎来。
只他还需在考虑考虑,对于皇后道“你先回去,此事容我再想想!”
于皇后了解他的,他能说这话,已经是动了心,她亦不再多言,躬身离开殿内。
香气
入了秋, 东宫东苑的银杏树已渐渐泛黄,一阵风来,吹得叶片簌簌作响, 有那不中用的, 落在树下的棋盘上, 惹得树下之人皱了皱眉。
如玉般的指骨握着那泛黄的树叶, 十分惹眼, 只那手的主人却不以为意, 轻轻一揉, 那树叶已经碾碎, 落在地上。
忽而,有一内侍进入, 躬身道“见过太子殿下。”
赵达手执白棋, 动作未改, 淡声道“娘娘今日去了陛下宫中了?”
“回殿下,娘娘在太乾殿中待了约二炷香的功夫, 奴恐惹人怀疑,不敢冒然上前,还请殿下恕罪。”
那内侍有些查探, 但太乾殿人都甚是精明, 他恐弄巧成拙, 只好匆忙回来报信。
“娘娘离开时, 神色如何?”赵达问道,指尖轻轻放下一枚棋子, 又执一枚黑子,
“娘娘神情平静,不见喜怒。”那内侍说的是实话, 但心中尚有些忐忑,恐太子误他办事不利。
“知道了,难为你了,一会去管事那讨个赏。”赵达似毫不在意,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那内侍松了口气,连声谢恩,躬身退了出去。
院中又只剩赵达一人,风打过银杏树,落下几枚叶子,他眉头越紧,一人下棋确实无甚滋味,不过是打发无聊时间罢了。
阿娘久不见父皇,今日突然去寻他,必定是为了他与二郎之事,以她脾性,不愿见他与二郎继续争斗下去,多半是提议让二郎离开。
不喜不怒,恐是父皇在犹豫,既然下不定决心,就由他来替他下决定,他想着,黑子落定,白子已无生路,越发兴致缺缺,这上京城的日子可真是越来越无趣了,难道江絮不想呆在这里。
“殿下,有信来。”门外,又来一内侍,年岁比方才大不少,面白无须,笑容和蔼。
“拿来。”赵达伸手接过,见那信上字迹,勾了勾唇角,方还想着她,信就来了,这怎么不算心有灵犀呢?
他一收,转身要回内室,身后那内侍慌忙又道“殿下,肃州那还有一封信,是给江道长的,老奴不敢随意送去,还请殿下过目。”
那内侍说着,将信举起,不敢抬头,他虽不知这写信的人是谁,但是让太子殿下帮忙转交信件,这胆子也够大的,偏他还不敢让旁人来送这信,只能自己受了殿下的怒火。
赵达扫了一眼,眼神一冷,随意道“不必,你派个人送到香叶山去,江松自然明白。”
那内侍听他语气平常,松了口气,连声应道,匆忙离开。
赵达待不见他身影,复又将方才的信件拿在手中,却不似刚才那般高兴,那信,江絮敢让他传递,一则是信他必不会偷看,二来即便是自己偷看,亦不会看的懂,她与那江道长之间,有些不可外道的秘密。
虽知二人之间无私情,但每每想起此事,心中总是烦闷,如今就连这信也让他来送,江絮还真当自己不会生气吗?
他心头有事,下意识将手中那信越握越紧,待回过神来,已经皱成一团,他一怔,忙回了内室,小心铺开来,见她信中只说了些肃州见闻,未提上京之事,却亦明白,她还是担心自己的,不若亦不会写这封来,一时对江松那点子不悦都不在意了,只要江絮心中有他,这些人根本不重要。
*
正统二年九月下旬,寿王收到消息,宿城附近好似有孙元衡的踪迹,他不敢耽误,连夜带人赶往宿城,追查孙元衡下落,搜索数日,未见人影。
时至傍晚,众人路过城门之时,见一流民乞丐形迹可疑,匆忙追捕,那乞丐逃了半里地,被寿王一箭射中腿部,方才消停。
众人上前一看,不想那乞丐竟然是他们遍寻不得的孙元衡,又惊又喜,原还以为这次又要无功而返,却不想会有这般意外收货,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寿王知道这孙元衡之前逃过一次,不敢懈怠,运着他连夜赶往上京城,原需五日的路程,竟是三日就到了。
赵坚闻信,大喜,召见寿王,见他风尘仆仆,但精神尚佳,心中甚慰,他这几个儿子,都是一路从河东府跟随至今,哪一个他都十分喜爱,只如今大郎二郎那般,他不敢宠幸,只有三郎,让他放心。
他道“这次你做的好,想要什么赏赐,只管与阿爹说。”
“父皇,此乃儿臣本分,不敢居功,能抓这孙元衡,乃是大家的功劳,父皇如要赏赐,便赏赐他们即可。”赵知回道,他确实无心赏赐,只因他什么都不缺。
且他真心想要的,父皇未必会答应,如此还不如不要,再者,此次抓拿孙元衡一事,他总觉有些太过顺利?听那李谦说,当初劫走孙元衡的人俱是武艺高强之辈,那他又是为何突然流落到宿城的呢?
他心中迷惑,却又不敢与赵坚说,孙元衡原是大兄的人,若是在攀扯出大兄来,他根本不敢想,旁的事还好说,只造反一事,父皇纵是再疼爱大兄,亦不会轻易放过他。
赵坚不知他心思,赞他几句,就由着他离开了,孙元衡既然已经归案,如今最重要的是查出孙元衡造反一事的缘由。
他这方还未有动作,那方孙元衡已经在牢中喊冤,道他无造反之意,而是被奸人所害,不仅害了自己,还险些带累了太子殿下。
那奸人以陛下名义,命其在叙州招兵铸器,以为抵御突厥铁骑,他原以为是得了密令,却不想一切都是奸人所害,
后那奸人恐事迹败漏,命人将他掳走,做实他造反一事,幸而他诈死,逃脱出来,他知往上京路途遥远,身后又有追杀,以他自己,必定是难以进城,是以才故意透漏他在宿城一事,因寿王前去,方才得以入京。
只那孙元衡若是嘴上说说,还能认为是狡辩,只孙元衡偏偏拿出了密信,那信上的笔迹和私印确实是自己所有。
赵坚惊怒不已,下令严查此事,他何曾下过这般命令,且不说叙州如今兵强马壮,纵是那突厥人来,亦是能将他们赶回去,实则那突厥因连着死了几任王,如今正为了皇位闹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心思南下,他又岂会下令让孙元衡偷偷招兵铸器。
假传圣旨,妄图构陷太子,其心可诛!
一时间朝堂中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人战战兢兢,深恐这事沾染到自己身上,到时候可真的就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
赵知不知此事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心中越发觉得怪异,他总觉得,这些事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引导,但是又查不出背后的人是谁?
虽然如今朝中多是怀疑,孙元衡一事是二兄派人所为,但他却不信,以二兄的为人,不屑用这等子手段,且他不会不清楚,这样做,只会让大家都觉得,背后黑手是他。
亦如当初二兄中毒之事,他亦不觉是大兄所为,朝中上下皆知两人不合,一方出事,另一方必定会被怀疑,这般明目张胆之事,他两个兄长,应该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搅浑水,至于目的?若是大兄与二兄都出事,自己有疾,父皇的继承人,恐怕要从后宫那些皇子中挑选了。
思及此,赵知越发觉得事情清晰明朗起来,后宫之中,如今最得宠的,非张贵妃莫属,七皇子虽还在襁褓之中,但父皇如今正值壮年,一时半会也不会让出皇位,七皇子有的是时间长大。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唤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的人了?”方珏娘凑到赵知跟前,水润润的大眼,盯着他,似乎想要看穿他脑子里的心思。
赵知一怔,垂了垂眼皮,只觉一股香气扑面,果冻似的唇畔近在咫尺,惹人想咬上一口。
只这念头一想,就忍不住脸红心跳起来,二人还未成亲,他不好如此,红着脸,忙要后退。
方珏娘以为他要躲她,伸手一把将他拉回来,哪里想劲大了些,赵知回过了头,额头与她撞在一起,碰的一声,疼的她龇牙咧嘴,跳起来道“赵知,你是不是故意的?”
赵知慌忙站起来,安抚她道“我哪里想到你劲那么大,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事?”
他说着,凑到她身边,看她额头红了,有些心疼,道“还好,没有肿,我让管事去府里取止痛化瘀的膏药来,摸上就不妨事了!”
方珏娘其实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不过是气赵知方才不理她,故意这么说,这会子见他这么紧张,心中一甜,嘴上嗔道“都怪你,皮糙肉厚的!”
赵知忙与她告罪,哄得她消了气,自己亦放下心来,珏娘不过与他玩闹罢了,他其实都知道,他也愿意与她这般玩闹,只希望她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他想着,忍不住盯着方珏娘看,方珏娘原还在说话,被他看的久了,也有些奇怪,道“你盯着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她说着,凑过去,道“快快快,帮我弄下来,你不告诉我,是不是想看我笑话?”
赵知无奈的笑了笑,将她耳畔的一律发丝抚到耳后,随意扯了个借口,道“无事,我只是奇怪,你怎么换熏香了?”
方珏娘一愣,不解道“我从来不用熏香的?你何时闻到的?”
赵知顿了顿,道“可那日在宫中,你身上是有一股香味,我当时还以为是你的熏香。”
“这可就奇怪了,莫非是沾染了别人的香气?”方珏娘不解,若要沾染上香气,必是与她接触多的,那日除了阿娘,与她说话最多的人,只有张贵妃!
她道“那日张贵妃拉着我不放,许是她身上的味道!”
出洞
方珏娘说着, 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原就不喜欢张贵妃,还让赵知误会那香气是她身上的, 心头越发不悦。
她忍不住抱怨道“她那天怪怪的, 一直拉着我不放, 我阿娘不知她有什么目的, 才让我跟你走的。”
话落, 见赵知面色越发沉重, 奇怪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出了问题?”
赵知并不瞒她, 将他之前的猜想说与她听, 莫怪他多想,只是这两件事背后, 看似与张家无关, 但若是真让他们事成, 大兄与二兄都难逃责罚,届时收益最大的恐怕就是张家。
“可我听阿爹说, 燕王殿下的中的乃是喋鹤,与香气并无关系?”方珏娘虽不喜张贵妃,但赵知说的可不是小事, 若是真有证据还好说, 平白说出来, 恐怕会让陛下觉得他是故意栽赃人。
赵知愣了下, 他只顾着想这些巧合,把二兄中的毒给忘了, 那毒他亦私底下问过医官, 医官说那毒药产自南诏一种毒草,确实与香气无关, 这样一样,他的猜想就成了笑话。
“我还以为我找到真相了,那究竟是谁在背后搅浑水?累的大兄与二兄如今剑拔弩张,看着就要打起来,偏我还无能无力!”
赵知有些泄气,他捉摸这些,亦是想查出背后真凶,好让大兄与二兄冰释前嫌,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方珏娘知道他的心结,宽慰他道“那孙元衡不是喊冤吗?陛下必定会顺着线索查下去,很快就能找到真相,你莫要着急!”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有点打鼓,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背后那些人说不定早就将痕迹抹除了,这也许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赵知无奈点了点头,他明白,只能如此了,若是父皇都查不出背后之人,恐怕亦无人能找得到。
“不过,香气一事,虽与中毒无关,但张贵妃那日,确实有些奇怪,且又恰好那日燕王殿下突然中毒,这些事放在一起,确实太过凑巧了些。”方珏娘倒了杯茶水,饮下,又道“江姐姐曾经与我说过,排除所有不可能的事,剩下的那个就是再怎么离奇,亦是真相,也许不是殿下想太多,是旁人就希望我们这样想。”
赵知被她这么一说,心又活泛几分,道“那我还是应该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许会有意外收获!”
“你一个人必定是不行,那些人连燕王和太子都该下手,若是知道你在背后查探,岂会轻易放过你,依我说,还是将这件事告知燕王与太子,他们手下能人众多,让他们去查,更快一些。”
方珏娘提议道,她说这些,目的就是想让赵知告诉太子与燕王,他们与赵知不同,手中握实权,且麾下人多,兴许会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譬如有没有什么毒与喋鹤类似?连医官都分辨不出来!
她虽没见过,但她看的话本子有些过这种情况,不同的毒,症状有些相似,让人生了误会,会不会这喋鹤也是如此。
“好,都听你的,我一会就去二兄府上与他说这些事!”赵知听话道,他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做这些事还是二兄更方便些,且本来也该与二兄提个醒,即便事后这事真与张贵妃无关,亦不代表张家没有其他的野心。
如今上京俱是越发复杂,多提防些,总归是不会出错,且还有点小私心,若是二兄知道,这些事许并非大兄所为,与大兄之间的关系或许能再缓和缓和。
两人又说几句,便往茶楼外走去,只未想方出门,就见一女子迎面而来,那女子着僧袍,手持一钵,见到他们顿了下,随意撇开眼,又去往别处。
方珏娘待看不见人影,才道“殿下,那人是不是元娘子?她怎么出家了?”
赵知亦愣了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见元秋,早已心如止心,没了眷念,反而更能看清楚事实,当初赵贵的死,和他突然被虏,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往日他虽喜她,但断不是鲁莽之人,岂会在大兄府中对她行不轨之事,那日他的异常,许是被人下了药,才会有后续那些事的发生。
若非江姐姐救他,他如今早就是一具枯骨了,现在想来当初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引大兄离开河东,好让那些刺客有机会下手,幸而大兄吉人天相,不若他万死难辞其咎。
大兄留了她一条命,恐怕是不想让阿娘难过,既如此,他亦不会再多做什么,且她的容貌,在这世间的险恶,并不是出家就能避开的,杀了她,还便宜了她。
只这些事,他并不准备与珏娘说,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他不想影响她心情,格县那些事,二人都有不好的回忆,他随意道“不知道,许是想开了。”
方珏娘不过随口一问,并未放在心上,两人也没在说她,赵知将她送回方家,方才一人去了燕王府。
*
燕王久未出府,正在府中教赵硕读书,见赵知来,喜道“三郎今日怎么会来?可是想二兄了?”
赵知见他一派轻松的神情,知道外面的局势,没有影响到他,心中松了口气,道“二兄,我今日来,是有些事想与二兄说。”
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将方才在茶楼所言之事一股脑告知赵观,见他面色平静,犹豫道“二兄,我知道,我这么说,有些捕风捉影,但江先生说过,真相也许会是最出人意料的一件事。”
“二兄不是不信你,只是在想我们三郎长大了,我与大兄之间的斗争,让你为难了!”赵观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只他恐不能如他所愿了,三郎猜的或许没错,但他恐怕不知道,张家早就投靠大兄了。
“二兄,我只是不想看你和大兄斗的你死我活,阿娘会伤心的!”赵知真心道,他亦会难过,阿姐已经不在了,小二郎与宣王也去了地下,他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出事。
“我知道,二兄心中有数,你莫要担忧!”赵观并未给他明确的回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又道“你来的巧,今日我得了一只鹿腿,正好咱们吃烤鹿肉,你好些时日不来了,今日二兄要与你不醉不归!”
赵知被他这么一打岔,心思也就转了弯,其实他也明白,继续说下去,亦是每个结果的,这些是从来都不是想不想,而是迫不得已,遂不再多言。
*
入了十月,孙元衡谋反一案,至今未有结果,只赵坚私印与笔迹,并非普通人能轻易取到,是以首先被怀疑的便是后宫之人。
张贵妃明白,于皇后自不在怀疑之列,而她可说不好,是以自请搜宫禁足,并不外出。
但金吾卫浩浩荡荡查了一圈,依旧一无所获,这谋反之事,仿佛成了一桩悬案。
赵坚日日心忧,只又无可奈何,他并非只担心案情,而是那幕后之人,既能轻易模仿他的笔迹,偷取他的私印,必定是他身边之人,这样一想,就忍不住心惊,当初那个刘德不就是被人在寝宫中刺杀而亡,若是查不出此人,他恐自己与那刘德落得一般下场。
不得不说,这是赵坚自己吓自己,亦如今太乾殿的金吾卫的布局,就是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但帝王怕死,自古如此。
只十月上旬刚过,上京城又出了件大事,孙元衡在地牢中被人刺杀,幸而他早有防范,未曾让那贼人得手,虽捡回了一条命,但人却陷入了昏迷。
赵坚大怒,将满宫的医官都调来地牢,全力抢救孙元衡。
亦是那孙元衡命不该绝,不过昏迷三日,就悠悠转醒,待清醒过来,他片刻不敢耽误,请求面圣,道他看到了贼人的长相,此番必定能抓到幕后之人。
那些医官见他醒过来,俱是松了一口气,知他要求,亦不敢耽误,急忙欲进宫报信。
孙元衡见他们离开,方闭上眼眼神,他虽醒了,但身子还虚弱,恐怕需要将养些时日。
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察觉身侧有人,他猛地睁眼,死死盯着那人,冷声道“你是谁?”
那人打了个寒颤,慌忙道“小的姓周,是太医院的医官,方落了个东西在将军这,不想惊扰将军,还望见谅。”
这周医官姿态摆的低,又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孙元衡虽疑他,只又不觉他能做什么。
他道“什么东西?”
“是一把剪刀,惯用来剪纱布的,原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甚,只我用习惯了,是以才回来找!”那周医官解释道,语气真诚。
“要找就快找,什么臭毛病,一把剪子也值得这样!”孙元衡满口不耐,他身子疼的很,原想睡过去缓一缓,根本没心思应付这姓周的。
那周医官见状,不敢再扰他,低头寻找一番,好一会,惊喜道“将军,我找到了!”
他似乎很高兴,朝着孙元衡这处靠了靠,将方才找到的剪刀示意给孙元衡看,仿佛要证明自己方才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丢了东西。
孙元衡冷嗤一声,不再管他,只未料,那周医官举起剪刀朝他刺来,动作极快,两人又离的近,孙元衡身子又弱,根本躲避不开,他只觉命要休矣。
倏忽间,那周医官身子一软,手中的剪刀掉了下来,砸在孙元衡身上,疼的他大叫一声,但好歹没有给他刺给对穿!
他正欲看出手之人,只已经不见人影,反而是方才的动静,惊动了一侧的金吾卫!
那些人原就是陛下派来看守孙元衡的,听他那处声音,只觉不妙,匆匆赶来,见地上躺着一人,而那床上的孙元衡却无事,亦是松了口气。
抽薪
金吾卫上前, 冷声道“出了什么事?”
“显而易见。”孙元衡艰难抬手,将胸前的剪刀提起来,瞥向地下倒着的人, 道“这人想杀我!”
那金吾卫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那医官杀人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 他怎么会倒了?
他抽剑“装傻?他为什么会在地上?”
孙元衡唇角讥讽道“我不知道。”
那金吾卫对他的态度虽不满, 但观他面色发白, 虚弱无力, 地上这医官必定不是他打晕的?那就说明这地牢还有其他人?
他知这孙元衡必定不会老实交代, 冷哼一声,道“把地上那人带走, 其他人, 守住这里, 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
陛下还等着这孙元衡提供线索,他要是出事了, 这么这些人也别想落个好,至于孙元衡隐瞒之事,那暗处之人既会救人, 与他们恐怕目的相同, 有他在暗处, 他们还轻松些。
孙元衡见人离开, 又闭上眼,用这招苦肉计还真是艰险, 若非他命大, 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这上京城的水还真是越蹚越浑!
话说那周医官被金吾卫带入宫中, 亲自禀明陛下,赵坚听闻,只觉腿脚发软,前些时日,这周医官还虽院正一同来问诊,若是他当时起了歹意,只觉不查,这会子恐怕已经没了命。
这些太医常入后宫,若有心盗取他的私印,并非不可能之事,只是一个太医,盗用私信策划谋反未免太过荒谬可笑,这背后必定还有其他人捣鬼。
“把他给我弄醒了!朕要亲自问他!”
那金吾卫领命,上前几巴掌,抽的那周医官直哼哼,眼看是装不下去了,他心一横,正要咬舌自尽,忽然下巴一疼,被人死死捏住!
赵坚瞪着眼看去,见太子不知何时入殿!
一时还未发作,就听太子道“父皇,儿臣见这医官企图自杀,恐线索断了,方才私自入内,还请父皇责罚!”
赵坚亦反应过来,太子确实莽撞了些,不过若没他出手,这人恐怕已经死了。
他又不是什么不明事理之人,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
又见那周医官,因方才他咬舌自尽一事,一嘴牙都被金吾卫用刀柄敲碎了,一张嘴,满口的血,甚是吓人,他少见这般血腥之事,有些不适。
他退了退,道“你既然来了,就替朕问问他,他背后的人是谁?”
赵达领命,踱步靠近那周医官,冷眼看他,道“是你自己说,还是让孤帮你?”
“殿下,假传圣谕,构陷殿下谋反一事,皆是我所为,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周医官知道今日,不论说不说都是死命一条,既然都是死,不如死的有用些好。
赵达冷笑一声,道“目的呢?”
“我原是前朝之人,受过刘帝恩惠,他被你们所害,我这么做是为了替他报仇!”周医官虽满嘴血水,但神思清明,字字句句,看似破绽百出,却又让人抓不到错处!
“这么为你主子死了,值得吗?”赵达语含讥讽,神情不屑。
“殿下,成王败寇,我输了,自然是我死,我若是当初成功的,死的就是殿下了!”周医官直视赵达,毫无畏惧,将死之人,他并无可惧。
赵坚在上听着,只觉庆幸,幸自己不曾忘汉室教训,才未冲动之下,杀了太子,不若后悔都来不及!
思及此,他紧握着龙椅的把手,抑制心头的怒气,深怕冲动之下,把这周医官给砍了。
赵达不知他的想法,他死死盯着周医官,语气随意道“你既说你背后无人,那刺杀孙将军的又是何人呢?”
“那是我花钱请来的刺客!”周医官态度平静,看不清喜怒,好似只在随意解释一件事,“江湖上很多这种组织,花钱就能买人命,想必殿下也知道。”
“如此倒也说得通,那你今日冒险刺杀孙元衡,是为了弥补之前的遗憾?”赵达边说边打量这周医官的神情,见他神色松了松,忍不住目露嘲讽,又道“不过,我有一事,倒是想不明白,孙元衡昏迷数日,照顾他的医官甚多,你为何不趁他昏迷之际动手,只要稍稍做做手脚,他岂有苏醒的机会?”
周医官神情一滞,瞬间又恢复平静,道“我没找到机会。”
“是吗?孤还以为,你是因为孙元衡记得刺客的长相,才冒险动手呢?”赵达说的不紧不慢,但每个字都敲在周医官的心头处,他强迫自己忍住颤抖的冲动,强撑道“殿下说笑了,那些江湖杀手,惯会隐藏踪迹,就是知道长相,亦难找到人,再说我与他早就钱货两清,岂会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冒险。”
赵达冷哼一声,肯定道“你选择这个时候动手,因为你害怕,害怕孙元衡将那刺客画出来!”
“至于为什么,孤来帮你说,因为这宫里有人认识他,只要出了画像,你背后的人就会暴露出来!”
“你说孤说的对不对?”
周医官面对质问,虽想保持方才的平静姿态,但微颤的指尖还是让他漏了馅。
他勉力道“这些都只是殿下的臆想,没有背后之人,这些事都是我做的!”
赵达冷声道“还真是一条忠心的狗!既然如此忠心,不若等抓到你主子后,让你与他一起死,也好成全你的忠义!”
“你放心,孤向来大方,不会让你等久了,你背后的人,孤很快就会送她上路!”
周医官面色越发难看,嘴里的血水留了满地,赵达皱了皱眉,示意金吾卫将他带下去,那金吾卫看了眼上首的陛下,见他点头,方才将人带出殿。
待金吾卫一行人离去,殿中只剩下赵坚与赵达父子两。
“你知道这幕后的主使了?”赵坚想他方才那番审问,根本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赵达直视上位,道“父皇,儿臣只怕父皇不愿意信!”
赵坚心头一跳,不可置信道“难道真的是二郎?”
“父皇,二郎麾下将士众多,他心中最为顾忌谋反一事,又岂会用这件事来陷害儿臣呢?”赵达见他反应,好笑的摇头,恐怕是他一直疑心二郎,才有此言。
赵坚略想了想,太子之言,确实有理,若是当初提及的谋反之人是二郎,他恐怕没耐心等着那孙元衡回京了!
“那会是谁?”他追问道。
“父皇,这幕后之人,如此冒险,必是说图甚大!”赵达了解赵坚,若他直言幕后主使,恐怕不会轻易让他信服,才故意用话引导。
赵坚皱了皱眉,似陷入了沉思,好一会,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借着此事,除掉你与二郎,坐收渔翁之利?”
赵达未点头,亦未摇头,直直看向赵坚,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可七郎尚在襁褓,纵是你二人当真出事,朝中亦不会同意立七郎!”赵坚皱了皱,解释的有些苍白。
“父皇难道忘了,七郎是麒麟子一事,有次神迹,朝中那些人迟早会同意。”赵达直言。
这话打破了赵坚最后一点念想,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意信,张家是他一手造势的,有了太子之后,这些人自然就没用了,却不想短短几日,竟然将他们的野心滋养的如此庞大。
赵坚忍不住叹气,到底是权利太过诱人,许久,他道“这些,你手中有证据吗?”
“若有证据,儿臣岂会等到今日?不过这周医官已经出来,留着让大理寺慢慢审,他迟早会张口的!”
死可不是最让人难受的事,最怕的是想死死不了!
赵坚道“既没有证据,不好平白抓人,如今张素赋闲在家,贵妃自请禁足,翻不了天,且容他们几日,待有了实证,朕必定饶不了他们。”
这话听着狠戾,但赵达明白,赵坚这还是不信他,对张贵妃心有维护,他心中暗嗤,面上平静,躬身告退,不再多留。
赵坚待他离开,蹭的一下站起来,像安椒宫窃取,只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他这会子去找张贵妃质问,若她真是幕后黑手,自己岂不是要当刘德了,又退了回去。
魏英见他跟太子聊完就神色不佳,动作奇怪,亦不敢多问,只小心上前服侍,如今上京城水太深,可不是他一个内侍能站下去的,知道的越少越好。
*
话分两头,这方孙元衡一事还未定,燕王府那边突然有了些收获。
原是赵知那日来府中提醒之后,赵观虽面上不在意,但私下还是派人去打听,有没有毒药与喋鹤症状类似。
未想在那孙医官的府邸,遇到一位医官,此人那是孙医官师弟,医术说不上多好,但对毒药却十分上心。
听闻有人问喋鹤草一事,当即回道“西域有一味香叫入魂,本身无毒,但混入酒液中,会生剧毒,症状倒是与这喋鹤十分相似。”
赵观本也没指望能查出些什么,不想竟有如此收获,再会想三郎当日的分析,他中毒一事,分明就是那张贵妃故意所为,妄图图谋他命,陷害大兄!如此毒妇,太过恶毒!
赵观心中又气又怒,恨不得冲入宫中,像父皇告发这毒妇的恶行,但已经过去那么就,且不说那香早就散了,以张贵妃的心计,又岂会留下把柄。
他越想越不能平静,此事不成,且不知这毒妇日后还会有下作手段,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林敬见他在府中生闷气,好心开解他道“殿下稍安勿躁,微臣以为,这证据,不出几日,就会自己出现!”
赵观一怔,道“奉之所言何解?”
“那孙医官的师弟久在外云游,偏巧这会子来了上京,殿下以为,这会是巧合吗?”林敬道,燕王非愚笨之人,只是被气恼冲昏了头。
赵观恍然,道“你是说,有人在背后帮我们?”
好坏
林敬未点头亦未摇头, 抿了口茶水,方道“未必是帮我们,许是为了谋取利益。”
“奉之, 你太过谨慎了!”赵观笑了笑, 在他对面的凳子坐下, 自斟了一杯茶, 饮尽, 又道“你觉得, 这背后的人是大兄?”
林敬点头, 道“殿下不觉得, 这孙元衡归来的太巧了些?”
“微臣揣测,这孙元衡恐怕一直都是太子的一步棋, 故意引着张家上钩, 张家以为自己做的隐蔽, 设计了太子,却不知背后还有黄雀!”
赵观略顿了下, 沉吟道“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有一事,我甚是不解, 那孙元衡既然已经入京, 为何却迟迟未有动作, 父皇对谋反一事, 甚是介意,只这一件, 张家恐怕已经没了!”
林敬道“微臣以为, 太子恐是另有所图!殿下知道,张素投诚之时, 虽已经交出兵权,但他在晋中的威名,朝中至今无人可替代,太子当初与他交好,多半亦是为了这晋中兵权。”
“若是这会做实了张家暗中策划谋反一案,以陛下的脾性,这张素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但若是殿下中毒一事,虽会牵涉到张贵妃,但陛下未必会对张素下手!不过这样一来,七殿下再无继承大统的可能,晋中那些人,必会趁机寻其他路子,而太子刚好可趁这段时间,将他们收拢在手中。”
“届时,再将张家谋反一事公之于众,太子再无后顾之忧!”
赵观略一沉思,亦觉林敬说的有理,他今日之前,一直以为张家早已归附大兄了,这会看来,双方都各怀心思,不过大兄技高一筹罢了。
他斟酌道“奉之担忧,不无道理,只中毒一事,我无论如何的都是无法避开的。”
“且大兄那般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我接不接招,他亦不会轻易放过我,想不入局,恐怕不易,不过晋中这些人,未必就一定要投靠大兄!”
林敬其实也知道,这事上,燕王避不开,他说这么多,就是想提醒燕王此事,太子既然想利用燕王中毒一事,暗地收拢晋中兵权,他们自然也可以效仿,至于这些人最后会归顺谁,就看谁更有说服力了。
二人即已商定此事,复又深谈,至深夜,林敬方才离开书房。
赵观送他归去,才回了林文院中,见她正逗着二郎玩笑,忍不住上前,伸出手指,给二郎抱着玩,小娃娃,玩了不到半刻钟,眼皮就耷拉下来,呼呼睡了过去。
林文方有心思与赵观说话,“今夜怎么这么晚?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观不想她担心,遂不瞒她,将今日与林敬的打算与她说了一遍。
林文听罢,见赵观神情,犹有几分忧虑,她自是明白赵观心思,他自幼与太子感情深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心中恐怕万分难受,却又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她却说不出其他话来,只道“郎君,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赵观深情的看她一眼,好一会,道“阿文,我总觉得,有些事,可能被我忽略了?”
林文面露不解,听得赵观道“你不觉得,大兄变得太快了些?”
他自幼与大兄相伴,如今已经二十余年,对大兄脾性甚是了解,当初去东山郡之前,他对自己还甚是信任。
但从东山郡归来,他变得太快了,其中纵是有父皇在里面作梗,但凭他对大兄的了解,他并非是这般贪权之人,这亦是他当初还对大兄尚有保留的原因。
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兄弟二人越走越远,他原也以为是大兄变了,可近日这些事,却让他突然发现,从承福寺开始,他想对付的人好像一直都是张家,而并非自己。
甚至于,他怀疑,当初给程瞻递消息的,就是大兄的人?
林文道“殿下是怀疑,这一切都是大兄在演戏?”
“我不知道,可能这只是我的奢望!”赵观知道他这个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了,若是让奉之知道,必定又要说他妇人之仁,可奉之,毕竟不了解大兄。
他今日顺着奉之的提醒,提议收拢晋中势力,实则亦是想探一探,大兄的真正心思!
林文见他这幅样子,有些心疼赵观,她知道他心里难过,期盼太子做这些,都是为了应付陛下的手段!
她不忍再说什么,上前,环住赵观,轻声道“郎君自来料事如神,一切必会如郎君所愿!”
赵观笑了笑,亦不在说话,抬手将她抱起,朝着床榻而去。
*
方入傍晚,燕王府门前的巷子里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守门的侍卫看了眼,远远见一少年骑白马而来,待至府门,利落翻身下马,那侍卫看的有些呆了,倒不是因这动作,而是这少年生的太过俊美,纵是知他是男子,亦忍不住多看几眼。
赵知可不知这些人的心思,他将马往那侍卫手中一塞,道”二兄可在府中?”
那侍卫正点头,赵知已经急急往府里去了,边走边高喊“二兄二兄,我找到了!”
赵观搁老远就听到赵知的声音,想赵知自耳疾受伤以来,还不曾这般冲动过,好似又回到了幼时一般,笑着走出去,与他道“找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香!”赵知说着,赶忙将手中的香丸递过去,又道“那天我闻到的,就是这个香!”
赵观一怔,他这几日一直在等证据,不想原来大兄送的证据在这,让三郎来,他确实不会怀疑什么。
他道“你从哪找到的?”
“西市的胡商那里!他们说这香是西域一味叫引魂的草制成!却不知与那喋鹤有何关系?”
赵观原不想将赵知牵扯进来,是以并未告知他引魂之事,却不想大兄早已将他带入局中。
其实这也是赵观一厢情愿,当初闻到那个香味的人,除了方珏娘,就只有赵知了,甚至来说,方珏娘根本未意识到那个香味,能辨别的只有赵知一人,他若不佐证,纵是有香亦无用。
赵观想了想,将先前得到的消息与赵知说了,听得赵知又惊又喜,幸而他将这事告诉了二兄。不若那张贵妃岂不是要逍遥法外了!
“二兄,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进宫与父皇说明真相!”赵知急忙道,既然有了证据,可不能在等了,正好打张贵妃一个措手不及!
赵观亦未反对,拖久了,说不好会走漏些什么,让张家知道了,恐会打草惊蛇,遂不再多言,兄弟二人便往宫中而去。
待见赵坚,直言此事,听得赵坚面色发白,犹有不信,忙唤人捉了只活鸭来,灌了那带有引魂的酒液,半盏茶时间,那鸭子喉头喷血,已经动弹不得!
又命当日那医官前来查看,那医官细细辨别,见那鸭子身上之毒,果真与当日燕王所中一般,心下大骇,但不敢多言,只照实说来!
赵坚听罢,无力做回龙椅上,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赵坚并非舍不得张贵妃,只是心有些愧疚,张贵妃胆敢做出这些事来,亦是他当初故意纵容,他有意拿七殿下做筏子,才会让她滋养出这般野心来,险些害了他两个儿子!
思及此,那一点愧疚,就烟消云散了,神情一冷,对魏英招招手道“让金吾卫去安椒宫,将贵妃带过来!”
*
安椒宫偏殿,张贵妃正用一串珠子逗弄七殿下,七殿下生的唇红齿白,大眼珠子盯着那珠子直流口水,小肉手不停的朝前抓着。
张贵妃神情温柔,面带宠溺,细心引着他玩,这般母子天伦的场面,一侧的宫人见了都不忍心打扰,但又不得不出声。
“娘娘,出事了,周医官被陛下收押了!”
那声音又轻又低,张贵妃却没有忽视,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又恢复了正常,柔声道“无妨,他不会乱说话。”
“娘娘,要不要查一下,周医官是因何事败露?”那宫人轻声问道,自得了消息,她心一直提着,纵是娘娘说无妨,亦不能让她松一口气,她心里明白,不论周医官将不将他们抖落出来,他都没有活路了!
他的下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到了她们头上,这让不得不提心吊胆,她原那周医官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会轻易犯错,冒然暴露,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只太乾殿瞒得紧,一时还不知是何事。
“不必,陛下没杀他,是想钓大鱼,此时动作,容易打草惊蛇,你下去吧,安心禁足。”张贵妃道,她如此说,心中其实隐约猜出些,必是孙元衡那边出了问题。
但陛下既然没有对她动作,想来是手中还没有证据,她若此时凑上去,岂不是故意让人抓小辫子,这会子按兵不动,方才是最好的。
那宫人道“婢子明白了!”她说着,正要退下,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安椒宫自从有了七殿下,宫中之人,走路说话,皆是小心翼翼,还从未有这般动静,这人必定不是安椒宫之人,她心一提,焦急看向张贵妃!
张贵妃亦清楚,冲她摇了摇头,道“七殿下睡了,你来替我看着他!”
那宫人缄口不言,还未走到七殿下身侧,就听宫门被人从外踹开,伴有宫人内侍的喊叫声,顿时乱成一团,她慌忙看了眼七殿下,见他依旧酣睡,稍稍松了口气,余光看向张贵妃。
见张贵妃已经踱步向前,神情冷艳,道“你们是金吾卫?为何擅闯安椒宫?”
“娘娘,陛下有请,还请娘娘随我等前去太乾殿!”那金吾卫说道,毫无畏惧。
“陛下找我,是有何事?”张贵妃这会心里已经慌了,指甲扣入肉中,用一丝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金吾卫自然不会说实话,只道“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娘娘去了太乾殿中,自然会知晓发生了什么!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卑职!”
“知道了,带我去吧!”
既是金吾卫来,岂有她不去的道理,再看身侧这些人,恐怕她若是反抗,只会强行押着她去,只不知究竟是为了哪一桩事?她暗自盘算,心中却并未认命!
对峙
张贵妃莲步轻移, 缓缓而来,仿佛是平常来探望赵坚一般。
见殿中人,与赵坚行礼道“臣妾见过陛下, 陛下今日寻臣妾来, 不知是有何事?”
她说完, 水润的眸子直直看向赵坚, 好似不知殿中的情况一般, 实则早已打量完殿中的情况。
没有太子, 但燕王与寿王却在, 加上地上跪着的那个医官, 她已经猜出,是因何寻她而来, 多半是为了燕王中毒一事。
这是个没证据的, 她不松口, 陛下纵是有疑心,看着七殿下份上, 必然也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如此一想,心中暗松了口气。
赵坚冷声道“朕今日寻你, 是想问你可听说过一味叫引魂的香?”
张贵妃略一沉吟, 缓缓摇头道“这香的名字, 好生刁钻!臣妾从未听过!”
赵坚看她神态自若, 毫无慌张之色,白皙的娇容上, 还带着几丝迷惑, 并不是说谎的模样。
他方被愤怒冲昏了头,细想一下, 此事确有些纰漏之处,三郎说这香是贵妃通过方家小娘子染到他身上的。
但那日宫宴,女宾众多,方家那位小娘子身上的香,未必就真的是从张贵妃那处沾染上的,只虽心中这么想,依旧板着脸道“你果真没见过这香?”
张贵妃道”陛下,嫔妾所用香料,皆是宫中所供,领取之时,俱是有登记,陛下可派人查看!”
赵知在一侧听罢,心知父皇这举动,恐怕是对这张贵妃还心软,不肯信她是幕后之人,心中顿生失望,道“父皇,宫中的香丸自然都是登录在册,但若是从宫外而来,恐怕就不为人所知了!”
张贵妃盈盈一笑,道“寿王殿下这是何意?”
赵知冷笑道“本王不过实话实话罢了,贵妃以为如何?”
张贵妃浅笑,并不与他辩驳,与赵坚道“陛下,
䧇璍
嫔妾自进宫来,所用之物每月皆有定额,断不会着人购买宫外之物,陛下若是不信,可让人见册子拿来,一看便知。”
她言语真诚坦荡,赵坚亦不好多说什么,命人去取了册子来,上确实记载了贵妃每月领用的香丸份额,月月虽有些差异,但并未特别怪异之处。
他将那册子一丢,看向张贵妃,道“贵妃,朕再问一次,你当真不知那香丸之事?”
“朕丑话说在前头,你现在说了,朕尚且能保你,若是被朕查出来,你跟张家,哪一个都跑不掉!”
张贵妃听这话,神情大变,慌忙跪下,焦急道“陛下,嫔妾实在不知,且不知这香丸究竟是有何问题?陛下纵是要罚嫔妾,也让嫔妾当个明白鬼!”
赵坚狐疑打量着她,见她慌张不似作假,不咸不淡开口“重阳宫宴那日,有人用这香丸,意图毒害燕王。”
“这、、、陛下,嫔妾确实不知,还望陛下明察!”张贵妃大惊,慌忙跪下,一脸恐慌的望着赵坚,又道“陛下,且不说嫔妾从未听过这香丸,纵是嫔妾真的知道,这当日嫔妾与燕王殿下并未见过面,又如何下毒!还请陛下莫要冤枉了嫔妾!”
“你这毒妇,还在狡辩,你利用珏娘下毒,当真以为我们发现不了!”赵知听她满口狡辩之词,恐父皇心软,忙接过话来!
张贵妃冷笑一声,道“寿王殿下,嫔妾纵是身份低微,亦是陛下的妃子,自有陛下审问,还请殿下莫要满口秽语,折辱嫔妾!”
赵知被她这话一噎,还未开口反驳,就听赵坚道“好了,三郎,这事还没个定论,你莫要毛毛躁躁,冲动行事!”
“父皇,三郎年岁小,说话直,又恐儿臣焦急,才会如此,还请父皇恕罪!”赵观立在赵知身侧,将他往后遮了遮,温声劝道。
张贵妃听燕王这话,恨得牙痒痒,但面上却丝毫不能显露,只好望着赵坚。
赵坚不过是随口说一句,并无处罚三郎之意,摆手正欲说话,魏英忽然上前,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赵坚虽不知太子来是为了何事,不过这会子他来,还是有些用处,正好替自己瞧瞧,这张贵妃的话里,有没有什么纰漏!
赵达大步进殿,只却不止他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宫人。
赵坚看的直皱眉,高声问道“你带这人来,是要做什么?”
“儿臣听闻二郎中毒一事,另有隐情,便去当日女宾宴饮的花厅,查了查,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赵达解释道。
不等赵坚再问,他又继续,“儿臣带来的这位宫人,正好能解了诸位的疑惑!”
他说着,转向那宫人,道“你与陛下说说,那日你发现了什么!”
那宫人不过是偏殿的扫洒婢,哪里见过这些宫里的大人物,这会子跪在地上,腿都忍不住打颤,乍听太子提她,忙伏地磕头,道“回陛下,回殿下,那日宴散,婢子与人进去清扫,在贵妃的座位上,闻到了一股清香,婢子原没放在心上,只今日太子寻婢子来闻那引魂香,婢子才知那香的名字!”
张贵妃眼神一凛,看向那宫人,厉声道“满口胡言!是谁让你来诬陷我的!”
那宫女被她这神情吓得一哆嗦,顿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白着脸跪在地上!
那张贵妃见状,冷哼一声,看向赵坚,哭诉道“陛下,一个偏殿的小宫女之言,岂可为真,且重阳那日距今已过许久,这小宫女不过是去清扫,却能将一抹香记到现在,实在可疑!还请陛下明察,还嫔妾一个清白!”
赵坚安抚的看了她一眼,道“你放心,你若是冤枉的,朕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着看了眼那宫人,见她一副呆傻粗鄙的模样,皱了皱眉,道“你既说重阳那日清扫,这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你可有记错,你且要知道,陷害贵妃,可是要灭族的!”
那宫人听这话,吓得浑身颤抖,连连磕头道“陛下,婢子所言句句属实!那日婢子确实在贵妃的座位上闻到了引魂香!只那香味不常见,婢子才记下了!婢子若是说谎,情愿让陛下灭族,以证婢子清白!”
张贵妃听这话,脸色越发难看,辩驳道“陛下,嫔妾当真不知那引魂香,必定是有人故意设套,想至嫔妾与死地!陛下一定要相信嫔妾的清白!”
“贵妃娘娘不愿意认这引魂香,那孤再找一人来让贵妃娘娘认一认,可好?”赵达的语气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却好似锤在张贵妃心脉上,让她只觉快要窒息,让她不得不开口。
“不论太子找的是谁,嫔妾都问心无愧,这引魂香,嫔妾从未听说过,更不会拿它来害人!”
赵达道“娘娘且放心,孤这一桩,说的却不是这引魂香!”
他说着看向赵坚道“父皇,前几日说的事,儿臣已经抓到人证,就在殿外候着!”
赵坚惊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可莫要跟方才那样!”
引魂香一事,虽看似有证据,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让他一时有些理不开头绪!
赵达神情自若,道“父皇且放心!这周医证词,乃是金吾卫询问而出的,父皇怎么也该相信金吾卫才是!”
赵坚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听赵达拍了拍手,便见金吾卫拖着两人上殿内,一人衣着狼狈,一人好似血糊糊,他皱了皱眉,别过眼去,道“这还活着吗?”
“父皇放心,他们只是看起来严重,实则并未伤到要害!”赵达解释一句,又命那金吾卫将其中一人的头抬起来,面向张贵妃,道“贵妃仔细看看,可还认识这人?”
张贵妃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但见那人,却有些眼生,却不敢放心,不知太子又要做什么,道“殿下,此人是谁?嫔妾当真不认识!”
“贵妃不认识?那可就怪了,这人可是贵妃宫中的内侍,名唤张乔,原是张家派进宫来服侍贵妃的,贵妃怎么就忘了呢?”赵达语气轻飘飘的,不似在问话,好似只是随意攀谈。
但张贵妃可没这心思,她略想了想,对此人确实不太又印象,冷笑道“殿下随便找个人来,冒充嫔妾宫中人,未免太过可笑了些!”
赵达道“贵妃不认没关系,安椒宫中,可是不少人认识这张乔,只要派人一问便知!”
张贵妃咬了咬唇,见赵达如此自信的模样,心中有些忐忑,这安椒宫中数百人不止,她岂会每个人都记住,这人说不好还真是她殿里的,遂道“殿下该知道,这宫里这么多人,嫔妾亦不是谁都认识!”
“大兄,这人是不是贵妃殿中人且另说,只不知,他是犯了什么罪?”赵观已经猜出大兄的心思,不欲让这张贵妃故意把话题扯远,故意问道。
赵达瞥了赵观一眼,回他道“这人正是前几日,潜入牢中,刺杀孙元衡之人!”
“孙元衡清醒之后,尚且记得这人的长相,见他画了出来,金吾卫带人连番搜查了好几遍上京城,却不想在张家别庄附近抓到了他!”
“这人先还不肯说,后被发现,原是个净了身的人,几番调查,才知这人原是安椒宫中人!”
赵坚一怔,道“大郎,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赵达道“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
这张乔根本不是她派去刺杀孙元衡之人,说明那个孙元衡根本就没有看到刺客的脸!不然他们亦不会如此煞费苦心的设局来诬陷她!
她冷笑一声,道“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人,嫔妾从未见过!”
覆灭
张贵妃死咬着不知情, 赵坚一时亦断不出案,眉头皱了皱,与魏英道“你去安椒宫中打听打听这张乔!”
魏英应道, 匆忙离开。
张贵妃心知赵坚恐对她有所怀疑, 双目含泪, 望向赵坚道“陛下, 嫔妾是冤枉的, 陛下一定要相信嫔妾!嫔妾自来胆子小, 平日一颗心都在陛下和七殿下身上, 岂敢有害人之意。”
引魂香一事, 赵坚尚有所保留,但一旦涉及到谋反案, 他自就冷硬起来, 毕竟这私下策划的人, 可是偷偷拿了的他的私印,身边有这样的人, 让他实在不寒而栗。
听张贵妃提及七殿下,亦没有心软,只平淡道“朕是知道你的, 只是这两件事, 偏都出在你宫中, 未免太巧了些, 朕查清真相,亦是为了贵妃好!”
张贵妃心中恨得滴血, 但面上还得感恩戴德, 讨好赵坚,丝毫不敢懈怠。
那魏英办事亦是速度, 不出一炷香时间,已经匆匆归来,道“陛下,老奴在安椒宫打听清楚了,这张乔确实是安椒宫的内侍,平日里多在偏殿洒扫,认识他的人不多,前些时日他突然从宫里失踪了,虽报了主事,但他本就不起眼,亦没人放在心上!”
“陛下,嫔妾身边,惯来服侍的,只有那些人,这偏殿的洒扫太监,嫔妾又怎么可能认识呢!还望陛下明鉴!”张贵妃听那魏英回话,就觉这事恐难了,但她又不能不解释。
“魏总管,不知前几日是什么时候?”赵观忽然插话,问题看似随意,实则直击重点!
魏英看向赵观,道“回燕王殿下,老奴打听过了,这张乔失踪那天,正是十月初十。”
这孙元衡遇害,正是十月初十,只这话魏英是不会主动说的,这太乾殿里的,不是皇子就是贵妃,可不是他一个老货能参与的。
“十月初十,那孙元衡遇刺那日,不正是十月初十!难道说这张乔出宫,就是为了刺杀孙元衡。”
赵知隐约好像明白两位兄长的意图,接过话来,余光扫了眼张贵妃,见她跪的端庄,面上毫无惧色,不禁有些佩服这张贵妃了,就她这份魄力,旁人可都学不来。
赵坚听罢,脸色越发难看,道“贵妃,你有何解释?你口口声声说你不认识这张乔,怎么这刺客,偏就是从你宫中而来?”
“嫔妾真的不知道,陛下!你要相信嫔妾!”张贵妃声音哽咽,发髻因方磕头,落了几丝在鬓边,她原就生的花容月貌,这会子更多了几分娇柔的美感,又眼角含泪,双目婆娑,这模样确实惹人心疼。
况她又是赵坚的近日的心头好,见她这模样,赵坚一时亦有些不忍,但这两件事,未免太过巧合了些,且若如她所言,她是被陷害的?又是谁设下这些局来陷害她呢?
张家可没什么利益可图,赵坚一想,又越发觉得这事是张贵妃在撒谎!
若说是这刺客故意隐藏在宫中,这宫中僻静的宫殿那么多,怎么偏就选了安椒宫。
且若不是孙元衡不小心看到这张乔的长相,这会子,可就什么证据都没了!一个失踪的洒扫内侍,根本无人在意!
他目光一沉,看向张贵妃,道“你宫中出了这样的人,你作为贵妃,却什么都不知道,依朕看,你这贵妃之位,恐怕是无法胜任!”
“父皇,贵妃的惩处,可稍后再定,殿中还有一人的证词,父皇还未听曾听呢!”赵达淡声道,他要的可不是这张贵妃的丢了妃位!
赵坚想起来,殿中还有位周医官,这人可是金吾卫亲手抓的,瞥了一眼,见他周身血糊糊的样子,撇过眼去,道“他可是都招了?”
赵达使了个眼色,周医官身侧的两名金吾卫,扯着他的头皮,将他头抬起来,那周医官装不得傻,只好睁开眼,看着殿中众人!
“周医官,你当日说,那刺客是你从江湖上请来的,如今却被查出,这刺客是从贵妃宫中出来的?你与贵妃究竟是什么关系?”赵达沉声问道。
不等那周医官回话,张贵妃已经尖叫道“太子这是何意?嫔妾如何会与一位医官有联系,莫要血口喷人!”
赵观见她有转移话题的嫌疑,忙道“贵妃稍安,太子只是在审问,未有其他意思!还是看这位周医官如何说!”
张贵妃被他这话一噎,看向赵坚,见他一脸默许的神情,只好憋了回去,不敢再提!
那周医官道“罪臣与贵妃娘娘并无关系,只偶会去安椒宫中替七殿下看诊!”
“至于那张乔是谁,罪臣实在不知,罪臣当日动手,只是为了以绝后患!”
“你不认识张贵妃,你家中父母小妹,可是与张家熟稔的很,孤知道,他们一直住在张家的别院里!”赵达语气肯定,又道“周医官,你家中人,久居张家,究竟是做客还是做质呢?”
周医官听到浑身一哆嗦,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太子,道“殿下在说什么,罪臣听不懂!”
赵达不慌不忙的掏出一枚玉佩,递到周医官眼下,道“这玉佩你该认识,这还是你小妹,亲手给孤的,求孤救救她的兄长!”
“周医官,你该知道,继续隐瞒下去,见造反一事扛在身上,那可是诛三族的,你家人,一个都跑不掉!”
周医官低垂着头,死死盯着那块玉佩,虽未说话,但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许久,殿中人都以为,他不会开口,他猛地抬头,看向张贵妃,道“贵妃,是罪臣对不起你!罪臣不能让家人因自己受害!”
“你胡说!张家从未收养过你的家人!你为何要这般污蔑与我!”张贵妃听这话,已经全然不顾身份,高声质问!
见那周医官满眼愧疚,面露苦涩道“贵妃,罪臣一心为了贵妃,今日实在不得已,罪臣死不足惜,不敢奢求贵妃谅解!”
语罢,面向赵坚道“陛下,罪臣当日动手杀孙将军,乃是因为知道那刺客是张乔,恐牵扯出贵妃,才冒然动手!”
张贵妃只觉气血涌入脑门,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一直都在别人的圈套里,可笑她方才那胸有成竹,原来别人早就布好了局!
这周医官,当初分明是迷恋她的美色,才一心为她办事!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所为的暴露,亦是假的,不过是让她放松警惕的障眼法罢了!他们一早就等在这,等着至她和张家与死地!
张贵妃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好狠的局!你们串通好了!故意拉个人来陷害我!想把谋反的罪名按在我身上!如此蒙骗陛下,未免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她说着看向赵坚道“陛下,这周医官当初迷恋嫔妾容貌,假意讨好嫔妾,嫔妾想着这宫中复杂,有这么一位医官在,正好利用,才与他有些交集!至于他家中人,嫔妾根本不认识,又如何会派人将他们养在张家别院!”
她如今已经是顾不得其他了,说这些,不过是想提醒赵坚,这周医官胆大包天,觊觎宫中妃子,这样的人,说的话,岂能相信!
无论如何,要先抱住张家,张家和七殿下在,才有她活命的机会!
赵坚原已经怒火中烧,听这话,只觉头顶都绿了,高声道“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如此□□后宫!”
“贵妃这招断尾求生,未免太过急躁了些,竟是连自己名声都不顾了,可惜,任你如何否认,周家人如今还住在张家别院里,旁人一见便知!”赵达轻飘飘道,他是没想到,张贵妃为了求生,连私通之事都敢拿出来说了!
周医官亦道“贵妃娘娘,罪臣虽罪该万死,但对娘娘乃是忠心一片,并未其他意思!娘娘还请放过罪臣一家,罪臣愿一人承担!”
“陛下,嫔妾是冤枉的!陛下一定要相信嫔妾!嫔妾还有七殿下要照顾,岂会做这等只糊涂事!”张贵妃不想这人竟是连承认都不敢认,满腹话语只能咽了下去,不敢再看赵坚神情,如今只盼着赵坚能念在七殿下的份上,饶她一命!
赵坚哪里还会信这话,这周医官先前可是宁死都不愿意暴露张贵妃,这会子恐是为了他家里人,才说了真话!这样也算的上忠仆了,可惜这张贵妃为了求生,连私通的脏水都往人身上泼了,当真是蛇蝎妇人!
又想她办的事,谋反即是真的,那引魂香必定也是她动的手脚,一时再看她哭诉,只让人觉得可怕,他抬起一脚,将那张贵妃踢开,道“只怕你就是自以为是为了七郎,才做下这等子大逆不道之事!是朕看错了你!”
张贵妃见他如此,心中大恸,今日之后,恐怕张家就全完了,她顿觉无望,趁人不备,忽然一头撞在一侧的柱子地上,只听砰的一声响,顿时人瘫软在地,她强撑着一口气,抬头看向赵坚,道“陛下、、、嫔妾是冤枉的、、、陛、、、”
赵达在一侧,未料这张贵妃竟会如此决绝,如此就想保下张家,恐怕有些难,他道“父皇,贵妃畏罪自杀,还请父皇节哀!”
赵坚又惊又吓,看着张贵妃的尸体,已经说不出话来!若说方还恨得不行,这会子见人死了,又生了些愧疚!
听赵达之言,摆了摆手,道“将贵妃的尸体收敛了,都下去吧,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赵达兄弟三人互看一眼,亦不在多说,领命退下。
隔开
正统二年十月中旬, 荣宠一时的张贵妃忽然得了重疾,未入夜,暴毙而亡。
同月, 张贵妃之兄张素, 因窝藏刺杀孙元衡的刺客, 被天子下了大理寺牢狱, 一查之下, 发现这张素不仅窝藏刺客, 还勾结胡商, 暗中购买引魂香, 毒害燕王殿下!
帝闻之大怒,连夜下诏, 封查张府, 赐死张素, 那张素口中喊冤,但奈何宫中贵妃已死, 唯一有血脉关系的七殿下,如今还尚在襁褓,无人替他求情, 亦无人听他诉冤。
月前还尊荣无比的张家, 一夕之间, 在上京城中已经无人再敢提起, 可见世事难料,福祸无常!
赵坚在张贵妃死后, 虽恨她几日, 但到底是自己喜欢过的女子,待张家事了, 再想起来,又只念着那女子的花容月貌,柔情蜜意,一时心中大恸,只觉若非自己当初拿七郎做筏子,张贵妃许不会生出这样的野心,亦不会这般香消玉殒。
再见七郎,见他生的与自己似了十分,心中只觉愧疚不已,不知该如何安置他,如今宫中包藏祸心的人太多,他根本不敢相信,唯有于皇后,是他老妻,又有三位成年的儿郎,断不会对七郎下手。
只他又怕皇后介意贵妃当初毒害燕王一事,不肯养着七殿下,亲抱了七郎去寻她。
于皇后见他不是一人来,如何不懂他的心思,心中暗讽,面上冷冷道“陛下,臣妾老迈,膝下已经养不动这小儿!”
赵坚早知她不会轻易同意,四两拨千斤道“皇后事忙,朕是知道,七郎身边丫鬟婆子多着,只烦皇后偶尔看一看便可!”
“如今这宫中,朕唯一信的人,只有皇后了,若皇后不肯,难不成要朕亲自来养?”
于皇后冷眼瞧他,倒是想回他一句你亲自养去,但赵坚如今是皇帝,他若将这孩子亲自带过去养,日后说不定又要生了什么其他心思。
“陛下,要臣妾养他,不是不行,只不能记得臣妾名下,且需陛下答应臣妾一件事!”她虽恨他亲娘,但对一个稚儿还做不出什么,若能趁了她的心思,看顾几眼,亦是能忍受的。
赵坚听她提条件,心头闪过一丝不悦,但老妻脾性,若不顺着,恐怕更难让她同意,只若要他一口应承,又太过草率,道“什么条件,你且说说。”
“便是上回,臣妾与陛下说的事!让二郎离开上京城,驻守河东!”于皇后虽知道这毒杀并非大郎所为,但当初围场二郎遇刺一事,与大郎却脱不了干系。
且这上京城中,盯着那个位置的人太多了,这张家虽然不在了,日后说不得还有下一个张家!
唯有二郎离开,一则能缓和他兄弟二人的关系,二来就是那些背后之人,亦难以动作。
“原是这事,朕之前说过会好好考虑,近日事多,竟是都给忘了!这是朕应下了,过几日朕就与他二人说这事!”这话并不是托词,赵坚心中一直在记挂这这件事,尤其是在张家出事之后。
他心中亦是有些后怕,若是张家得逞了,这会子大郎与二郎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是想利用大郎与二郎,平衡朝中势力,但从未想过要这两小子的命,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儿子!任是哪一个都不能让他割舍!
纵是于皇后不提,他亦会如此做,如今正好顺水推舟,一次解决两件事,甚是便宜!
于皇后不管他那点心思,只要他尽快同意这事,其他的她已是不在乎,看顾几眼七郎又算的了什么。
一时间,帝后少有的达成一致,就连殿中的气氛亦比往日平静不少。
*
北地山城,消息不若上京灵通,已是十一月,张家这事,才开始传开。
入了冬月,本就事少了些,这等子谋反大事,在茶楼小巷里聊得沸沸扬扬,除了讨论那张素胆大包天。
不过说的最多的,还是在张贵妃,一则她身份高贵,二来又死的太突然了,多是猜她根本不是得病身亡,必定是陛下已经知道张家的罪状,下令杀害的!
“利之一事,太容易滋生野心,这张家在上京城亦算的上有头有脸,做下这等子蠢事,反而累了一家人的性命,可叹可悲!”茶楼靠窗的雅间,年轻男子身穿宝蓝刺绣圆领袍,生的俊朗如玉,举手投足间,带着难掩的贵气,言语间满是惋惜。
他对面,坐着的白衫人抿了口茶,笑道“二郎君仁厚又通透,只可惜,常人少有如二郎君这般淡泊名利的洒脱!”
这白衫人不是旁人,正是从肃州往叙州而去的江絮。
她离开肃州,因路过山城,想着陆仁尚在此地,便来打了个转,不想还没离开,就听得张家出事的消息。
“得先生赞誉,愧不敢当,不过是个躲闲的懒人罢了,不若先生心怀天下!实在让人敬佩!”陆仁赞道,他自是真心实意,军户的事,他虽知道有些不妥,但从未想过去改变什么,江絮敢迈出来,如何能不让他佩服呢!
“二郎君言重的,我亦是为了私心罢了!”江絮谦恭道,
实则她心中是有些汗颜的,如今这事连八字还没一撇,裴原光那封奏折,仿若石沉大海,未能激起一点水花。
虽说确实上京城这几个月出的大事太多了,但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是让江絮有些气馁!
且上京的事,又让她实在挂心,停在山城,探望陆仁是其一,亦是是想借着陆仁,在山城的影响力,得他一份支持!
再者亦是为了给自己时间考虑考虑,她究竟是继续去叙州,还是先回上京一趟。
如今又得了张家出事的消息,虽说到这边只有些只言片语,但张家所犯的事,她大概已经猜出来了。
如此一来,当初以为谋反与毒杀,实则都与赵达无关,背后操纵的都是张家!目的嘛,大概是想让太子与燕王两败俱伤,正好给七殿下上位的机会。
但以江絮对赵达的了解,他与张家合谋时,不可能察觉不出张家的野心,若是如此,那么这些事,其实是他故意放纵张家所为,待时机成熟之时,给张家致命一击,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他这么做,是为了拿到晋中的兵权吗?还是为了其他?她一时亦不敢确定。
陆仁与江絮饮茶至傍晚,方才歇下,各自回院。
刘幽正一人坐在屋内的矮榻上,细细翻看手中的书页。
江絮进屋,见虽点了烛火,但外面天色已暗,光线到底弱了不少,刘幽年纪还小,这样对他眼睛不好,劝道“阿幽,你已看了半日了,亦该休息休息!”
刘幽十分听话,他合上书,抬眼看向江絮,道“先生,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江絮知道这小子鬼机灵的,与他说了张家的事,刘幽听罢,沉默片刻道“这么说来,大舅舅在上京城,所做之事,都是为了这个张家?”
“但张家在,难道不该更有利于大舅舅!”刘幽不解,若说大舅舅是为了晋中的兵权,纵是张家在,以他太子的身份,晋中那些人,未必不想投靠,毕竟比之七殿下,大舅舅明显更让人信服,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亦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刘幽都能看懂的事,江絮不行赵达看不穿,只不知,他做这些,是藏着什么心思?
“江先生,你说,大舅舅真的有心争权吗?”许久,刘幽问道。
他声音很轻,但听在江絮耳里,却沉甸甸的,让她有些回答不上来,她竟然有些不敢去说。
旁人不知道,可是她最清楚,赵达是从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与燕王反目的!
她自出了肃州一来,遇到太多事情,早已养成了多疑的性子,对赵达会为了争权与赵观反目一事,那会子深信不疑。
可如今想想,当时在东山郡,他丝毫不介意方文鹏,甚至还主动让他获取战功!若他真的有心,完全可以让孙元衡替上!
但若他不是为了争权,那他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江絮想不明白,大抵亦是不信,这世间的男子,会有不爱权利的,况他还大晋的太子!
好一会,她摇头道“阿幽,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大舅舅一直都是个好兄长!”
她说着,低头看了眼刘幽,与他说起高峰往事,那时候若无真心,他又怎么会肯身犯险境去救人呢?
夜越来越深,窗外渐渐宁静下来,只有江絮轻柔的说话声,忽然,窗棂传来敲击声,两人对视一眼,江絮示意刘幽躲在身后,问道“什么人?”
“先生,上京有信来!”窗外的声音是何卷。
江絮忙将窗户打开,见何卷一身黑衣,道“谁来的信?”
“有一封是江道长的,还有一封是太子写的!”何卷说着,将那信递了过去。
江絮先拆了宋翰的回信,她的问题,宋翰并没有直接解答,反而劝她不要妄图改变历史进程,亦如往日她劝宋翰的一般。
江絮被他拿话堵回来,只觉哭笑不得,但他这般说,她心中亦有几分明了,太子与燕王的斗争,恐怕不会是好结局,最坏的结果,她并非没想过,一生一死,宋翰的信,亦证明了她的担忧。
她将这信件收好,才拆开另一封,待看那信上内容,神情一变,沉默半晌,忽然道“阿幽,我要回上京城,你想留在这里,还是去泉州?”
“先生,上京出什么事了?”刘幽见她神情不对,忙问道。
“陛下有意,让燕王殿下离开上京,镇守河东!”江絮语气平静,但内里却是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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