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剥落
她早就醒了。她睡得浅, 身上也难受着,手脚裹在衾被中也是一阵阵发冷,这种情况下更是睡不着。
她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进来了, 不是宫人规整而轻巧的脚步,反而又沉又重, 她一时没有想到是皇帝悄无声息的进来。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帐前,却久久没有动静,她才掀开眼皮望过去,却看见了锦帐上一道沉沉的黑影,正要俯身下来,她这才忍不住出声提醒。
皇帝的手仍停在帘外,方才水一样的触感只是他的错觉,他握着锦纱, 没有动。
萧沁瓷枕在帐内, 音色是刚醒时的软,还有她不常见的绵和腻。
“嗯, ”皇帝应了一声,克制暗哑的嗓音没有泄露主人心底秘事,他说话本就是那样沉, “朕吵醒你了?”
他慢慢收回手, 心底的野兽没有因萧沁瓷的两个字平静下来, 仍叫嚣着出来, 它那样狂躁不安, 主人却能维持着面上的冷静,不叫萧沁瓷听出半点异样。
萧沁瓷似是拥着锦被起身, 乌发垂落,变成了簇拥远山柔顺的云。皇帝想拨开那片云, 去看她雾蒙蒙的眼睛,他见过萧沁瓷在他面前小憩,醒来后她会有难得的意识朦胧,分不清今夕何夕。
“没有,”萧沁瓷慢慢靠在堆叠的软枕上,“我睡得浅。”
“是还难受吗?”皇帝问,将关心都控制在一个温柔的范围内,但他只要一想到萧沁瓷的难受都是为着什么,心底翻腾的恶念便止不住的涌上来。
她的难受都是自找的,明明知道疼,知道难受,为什么还要去做?她在用那药的时候想着的是什么?提防皇帝随时可能有的强占,还是单纯不想生儿育女?
又或是因为她早有两心相许的意中人,要等着他回来,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
皇帝此时才知自己的占有欲那样强烈,不管是爱还是恨,他都要萧沁瓷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才好。
“陛下还会关心我难不难受吗?”萧沁瓷低低说。
皇帝心里一停,那只自踏进寒露殿开始便时刻躁动不安的兽也难得静了瞬息——他几乎要以为萧沁瓷是发现他知道了,可梁安和刘奉御都不曾在她面前露过异样,只是私下里才来禀报。
她是在试探?或许是今日来的是刘奉御,又是为着姑娘家的毛病来的,她疑心刘奉御会诊出什么,所以来试探他。可她会怕天子知晓吗?她应该要迫不及待地告诉皇帝,好让他知晓这个姑娘是如何心狠,如何不喜欢他,乃至于一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都不想有。
“怎么这样问?”皇帝不动声色,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低沉。
萧沁瓷反问:“陛下又为何深夜来此呢?”
她确实是睡得迷糊,又在帐中,不知外面暮色将歇,星河吹灭,实在算不上深夜。
但皇帝没有反驳她,他在萧沁瓷面前从来有问必答:“当然是想来看看你。”
他说的也没错,皇帝心中晦涩阴暗,他除了能来看看她,还能做什么呢?萧沁瓷今日甚至不用怕,她身体不适,皇帝即便是想也做不了什么。
萧沁瓷也明明白白的知道,所以她在浅眠乍醒,发现皇帝就在一帘之隔的地方时,并没有太过担心。
“是了,寒露殿原本就是陛下的地方,您自然是可以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萧沁瓷话中有冷嘲,“午后倒也不必借口政事匆匆离去。”
她前一句还是在指责皇帝的随心所欲,后一句却变了味。这样酸涩的语气,像是在指责情郎的疏忽怠慢。
她心思竟这样细,记着随意一件小事。
皇帝蓦地因她酸涩语气生出点不切实际的欢喜,连自己来时的恼怒焦躁都忘了,道:“朕当然没有,”他话中多了几分犹豫,“朕想着那样的情形,你许是想要朕离开的,这才匆匆离去。”他记着萧沁瓷不喜欢在人前失礼。
话音一落,他又觉得难堪。皇帝在萧沁瓷面前伪装得太久,宽慰已然成了习惯。
青涩是假的,滞涩才是真的。他处处为着萧沁瓷着想,担忧她不自在、会觉得难堪,可萧沁瓷是怎么对他的呢?
她欺他、瞒他,不肯接受他的心意,心血来潮时却又逗弄一下,像逗弄她养着解闷的一个小玩意儿,即便如此她又要求皇帝时时将她放在心上,不能轻慢、不能委屈,否则她便要恼,立时就来质问皇帝了。
她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哄得皇帝心甘情愿的对她好,还要疑心是否是自己做得不够。
她怎么敢如此?
皇帝站在帘外,是铺天盖地的热,让他从头紧绷到脚,绷得太急太紧,如拉满的弓弦,顷刻就要将那支承载着热望的箭射出去,一并出去的还有他蓬勃的怒气。
他该让萧沁瓷尝尝他求而不得的苦。
他为什么要收回手,他就该上前去,往前是得天独厚的场所,高床软枕,衾暖香浓,他能欺上去,不管不顾地要她,而萧沁瓷反抗不得。
“是吗?”萧沁瓷听着并不太相信,她声音那样软,皇帝这才发现她的嘲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自己,“我以为陛下是嫌我麻烦才匆匆离开的。”
皇帝默了一瞬,心头的滚烫忽地被嘲成酸软,说:“女子花信本就容易艰难痛苦,朕也是有母亲生养,怎么会嫌你麻烦呢。”
萧沁瓷心里一动。她虽然不喜欢皇帝,可除了那夜他强迫她之外,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过他,因为皇帝也从来没有看不起她。
皇帝于这事上生疏无可厚非,但他也确实有难得的理解与尊重。
都说天家无亲情,父子之间会因为争权夺利反目成仇,那母子之间呢?
惠安太子妃,那是个不怎么出现在人前的女人,萧沁瓷也没有听说过多少关于她的事。
她能窥见的是皇帝对惠安太子实在没有多少感情,若是有,便不会连身边人都不避讳太子的谥号。
“陛下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她问。
提到他的母亲皇帝便温和下来,也忘了身上的热意,有难得的怅惘:“朕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并不深刻,她去得早,朕只记得她是个温柔的女子,会唱端州的歌谣。”
他厌恶男女身体交叠的白肉,是因为那让他想起总是赤身与女子嬉戏的惠安太子。
惠安太子配不上他母亲。
皇帝对母亲的记忆实则已经寡淡了,能记得清楚的大概就是他下令将惠安太子的一个姬妾溺毙后,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说:“阿赢这样心冷……”
他当时冷冷说:“心冷不好吗?我若不强硬,来日做刀下鱼肉的就是你我。”他不在乎母亲的软弱,但也不喜欢她来劝说自己不要太过残酷,生在这样的人家,由不得他不残酷。
母亲苦笑一声,说:“是,为君者要心硬,可也要心软,若无对普通人的同情怜悯,又怎么能有心怀天下的大爱呢?”
李赢当时年少,他还不明白。他名为赢,是东宫嫡长,天下就该是他的囊中之物,要如何治理也是他说了算,他只会一直赢。
可现在他有些明白了。为君不易,要想做明君更难。他处在这样的位置,已经没有人敢反驳他,他可以沉迷在权势的快意中,做着不辨寒暑的梦。
所以他清修,苦修,要让自己从这样的位置中脱离出来,他于权势的掌控欲半点不减,但要让自己在这样的掌控中清醒。
他要抗衡的不仅是自己的私欲,还有那名为皇权的庞然大物。
萧沁瓷轻轻说:“陛下同娘娘生得像吗?”
倒想象不出太子妃是那样温柔的人。萧沁瓷听说过惠安太子的荒唐,但皇帝同他截然不像,也难以将皇帝口中会唱歌谣的母亲同这样雷霆手段的帝王联系在一起。
皇帝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容貌,更没有注意过自己是长得像谁,一时被问得愣住。
“朕从没注意过。”
纱帘被撩开半月弧度,流云似的发垂到床沿,露出一张明净的美人面。
萧沁瓷仰面看他,眼底是泠泠春泉,她仔细端详着皇帝,若有所思的说:“陛下,您应该是生得像太子妃多一些。”
皇帝被她那样看着,先前被强按下去的燥意又渐渐浮出来,心擂如鼓。她有弱不胜衣的姿态,又有纯真懵懂的神情,那样专注的仰望着他,像是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能受的住萧沁瓷这样的目光。
她总是这样,忽远忽近,在皇帝退时又来若有似无的撩拨他。
他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萧沁瓷抿了抿唇,细长的手指隔空描着他的眉眼,那手指虚虚点着,迎着月华,亮得似一点萤火就敢与月争辉,她分明隔得那样远,却像是直接按在了皇帝的心上。
凉的。让人心里一颤。
酥麻的痒顺着脊背爬上来,皇帝觉得喉中干渴,那种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虚又来了,只有萧沁瓷能满足。她是雪做的,指尖也白得像霜雪,能让他含在嘴里,解了他的燥热,含化了,就成了湿漉漉的水,也解了他喉中干渴。
萧沁瓷一无所知,她迎着皇帝的目光,不知道男人都是坏胚子。
她手上比划了一下,从皇帝的眼睛描摹到他的下颌,道:“您生得好看,但是同李氏人长得不太像,想来应是像您的母亲多一些。”
没有人敢议论皇帝的长相,可他确实是那样俊美的郎君,神情缓和的时候眉眼晕出温润的光。
但天子从来都是冷酷强硬的,如寒霜骤临,令人不敢直视。
皇帝忽然又觉得不对,她竟然对李氏人的长相这样清楚,不知是如这样仔细看过多少人的相貌。
萧沁瓷曾经同三个姓李的男人都走得很近,父子之间,容貌有相似很正常。先前被压下去的怀疑和妒忌又如野火燎原。
皇帝紧紧盯着她,问:“阿瓷,你怎么知道,朕同李氏人长得不太像?”
萧沁瓷一怔,神情淡下去,人也慢慢退回帘后,勉强道:“陛下忘了,我在太极宫住了五年,不止先帝,藩王也是见过不少的。”
她原是跪坐着直起身,往后退便矮了下去,被她撩开半面的锦纱也渐渐拉得平直,就在锦帐即将合拢之际,一只手臂却强硬地挤进来,箍住她的细腰。
“呀——”
重帘遮掩了帐中春色,也能防住眼神的窥伺。可她从帐中被剥出来,像被除了壳的蚌,蚌肉都颤颤巍巍的暴露在明烛之下,不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痛苦。
萧沁瓷寝衣轻薄,她如今正难受,稍微厚重一点的布料都会让她觉得疼痛。可那手臂坚硬如铁,灼热的烫着她的肌肤,她甚至能感受到上头跳动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让她的心也如奔雷急促,那手分明只横在她腰间,却像是一并掐住了她的命脉。
她猝不及防地被带的往前一落,柔软碰上了皇帝坚硬的胸膛,相撞的一瞬间疼得她几乎控制不住的叫出来,眼底也迅速泛上泪花。
萧沁瓷落在他怀里,像撞进铜墙铁壁,她不算娇小柔弱,却被皇帝罩得纤细,软的地方仍然软,所以在被侵占时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让她痛,痛得近乎喘不过气来。
腰间的手仍紧箍着,她浑身都绷紧了,想避却没有一处能避开。皇帝身上太热,热得几乎要化开,她被强硬的往上带,只能紧攥着皇帝衣袖,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和萧沁瓷脑子里一抽一抽的疼痛的重合。
疼痛模糊了她的意识。
皇帝紧紧握着她的腰,只用一只手就能将她抵在床边。他眼神幽深阴骛,挑起了萧沁瓷下颌,让她能看得更清楚,问话却是温言细语:“你方才离得远,或许看得不仔细,不如再离近了好好看看?”
他轻言细语地问:“你如今觉得朕像谁?”
热汗已渐渐浸透衣领,萧沁瓷隐约觉得不对,皇帝的问话透着一丝疯,她方才的回答错了。
但她现下没有力气想明白是哪里错了。她头疼,小腹也疼,皇帝身上的是热汗,她却出了一身冷汗,她浑身发冷,愈是冷,就愈贪恋眼前人的热度。
她眼中有薄泪,朦胧了视线,让她看不清楚近前的人:“陛下,陛下像……”
萧沁瓷说不出来,皇帝替她说了,他诱哄似的轻声问:“是像吴王?还是楚王?”
他偏偏拿了这两个人来做比较。
皇帝说话时的热气若有似无的抿着萧沁瓷的唇,她腰被箍着,躲不开。
“太近了,我看不清。”萧沁瓷试图后仰,躲开皇帝的手和太过露骨的目光。
“近些才能看清楚。”皇帝没有如她的意。
她呼吸急促,起伏时不可避免的相触,她只好横挡着皇帝的肩,以求拉开一点距离。
皇帝不在乎她的小动作,仍是等着她的回答。
她只好慌乱地看过皇帝的脸,他们离得这样近,比全然没有遮挡来得更让人紧张,滚烫的呼吸扑面而来,萧沁瓷不敢看得仔细,含含糊糊的扫过,眼神发虚。
“都不像。”
皇帝仍不肯放过她:“阿瓷,你还见过谁?不如一并说了,也说一说,朕到底同哪位兄弟长得像一些。”
他在兄弟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陛下!”萧沁瓷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可她这样虚,并没有什么威慑力,“您说过,不会再强迫我。”
今夜皇帝可没有饮酒,不能再借着醉意生事。
但他在生气。自午后便高涨的怒气换成了另一种欲望,萧沁瓷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他凭什么要怜惜?
“这样,便算是强迫吗?”皇帝把她要滑下去的身子往怀里带了带。
她严丝合缝的契合在他怀里,像是天生就该如此。
况且,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阿瓷,你忘了,今日是你先来招惹朕的。”他盯着萧沁瓷的唇,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薄唇若有似无的触到萧沁瓷耳尖,让那上面泛起晶莹的红,“你在看哪里?”
隐秘的心思被骤然戳破,她的目光含蓄,但不容忽视。萧沁瓷不羞不恼,反问:“我能看哪里?”
她从来没有离一个男子那样近过。苏家会教男女之事,但纸上的栩栩如生远不如眼前的活色生香来得刺激,她同皇帝做过亲密的事,皇帝是食髓知味,她却隐隐生了好奇。
男人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样不同,坚硬、高大,容易被撩拨的身体,还有似乎永远冷不下去的热度,和她的冰冷柔软截然不同。
她也会被男人的身体吸引。
“你总是这样,朕会以为你并不是在强硬拒绝。”皇帝慢声说。
萧沁瓷根本就不是在强硬拒绝,她一面后退,一面又若有似无的撩拨,没有哪个男人能受的住。
萧沁瓷太干净了,白得像是一捧新雪、一杯新瓷。若她是瓷,就能拿来盛更肮脏的东西,若她是雪,就该化在皇帝身上。
而她永远有理由:“对陛下,我能如何强硬呢?由来都是您强硬的对我。”
“哦?”皇帝目光如鹰,紧紧盯着她,话里几乎是带有恶意的,“我强硬么?”
萧沁瓷面色微变。
她条件反射地动了动,皇帝腰间的玉扣同样硌着她,几乎嵌进她柔软的皮肉,她太薄太软,若有似无的疼痛让她害怕,下意识就要避开那些坚硬的东西。
萧沁瓷手往下,停在他腰间的玉带上,那条白玉蹀躞没有悬挂饰物,空荡荡的。
皇帝仍然紧紧攥着她,在她动作时呼吸一紧:“别动。”
他按住了萧沁瓷的手。
第52章 把握
她不是第一次被皇帝拢住手。
萧沁瓷知道皇帝的手比她大得多, 掐着她腰时能握住半边,也能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此刻他按着她, 相触的地方火热,一路从手背烧到了全身, 他掌心的潮热也一并感染了她。
她手脚冰凉,皇帝的手却热得刚好。男女之间的差异如此显著,萧沁瓷存着不服输的心思,想要叫皇帝低头,可每每在和皇帝的较量中都是她落了下风。
萧沁瓷没有挣开。她一面希冀皇帝放手,一面又生出了更隐秘的希望他握得更紧的想法。
人身上的热度是暖炉不能比的。
但异物硌在身上的触感并不好受,棱角无处不在,让她避无可避。她仍是跪在床上, 却能和皇帝贴得这样紧。她被刺得不舒服, 腰腹酸软,若非皇帝托着她, 她立时便要坠回床上。她原以为是皇帝腰间的玉扣,但她的手垫在了玉扣上,却还是隔不开那种异物感。
男女的悬殊在这一刻分外分明, 但萧沁瓷很冷静, 已经吃过一次的亏她不会再吃第二次, 她历来是有错就改、再接再厉, 绝不肯服输的。
“陛下, 您最好也不要动。”萧沁瓷没有放手,她仰头, 是不可摧折的姿态,手里尖锐的一端也抵着皇帝腰腹之上。
如芒刺, 不容忽视。
皇帝攥着她,眼里的疯尚未褪去,又多了沉翳翳的黑,浓得滴墨。
他们在这方寸之间较量。
“阿瓷,你手上是什么?”皇帝沉沉笑了。实则他此时也不比萧沁瓷好上多少,她那样软,皇帝一早便知道,可软玉生了棱角,反过来威胁到他了。
“不过是枚银簪罢了。”萧沁瓷淡淡说。
四目相对间他已竭力放缓呼吸,但不管落在谁耳中都是粗沉的,像蓄势待发的猛兽,焦灼的氛围一触即发,不是进就是退。没有旁的选择。
这样的处境,远比那天夜里还要来得危险。
萧沁瓷面上平静,心里也奇异的没有多少害怕,她有恃无恐。她知道皇帝会放手的,没有那枚银簪也会。
但先受不住的会是她。
每一瞬都变得漫长,相触间有潮热的汗,不知道是谁的,黏腻得要侵占每一寸缝隙。他们都不肯示弱,在呼吸交错间仔细思考着对方谁会先放手。
“疼,”萧沁瓷忍了忍,眉心紧蹙,“不舒服。”
终是她先示弱,在持久这方面她当然是不如皇帝的。
萧沁瓷欲往下坠,银簪的一头磕在玉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皇帝及时把住她,让那枚簪子堪堪停在一个危险的位置,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萧沁瓷在忍,他也在忍,忍得额角渗了细汗,青筋乍起。
“你也是知道疼的吗?”
萧沁瓷不知道皇帝话中满满的恶意从何而来,她只是极力避开,不管是皇帝的呼吸还是别的东西。
“陛下这是何意?”萧沁瓷有隐隐的责怪,若非皇帝动她,她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根本不会有扯得这么疼。
她不害怕,却紧张,她和皇帝之间有根绷紧的弦,似乎再紧一寸,就能猝然崩裂。萧沁瓷被琴弦割伤的手才落了痂,她不想这么快又受伤。
小腹的疼痛因为紧绷而绞得更加剧烈,她疼得面色发白,愈发软下去。
这样的对峙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皇帝紧盯着她,最后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他先服软,松了手把萧沁瓷抱回床上去,问:“疼得这样难受,没喝药吗?”
仿佛他的话就是问的这个。萧沁瓷骤然失了力,无枝可依,此时软软靠着他也不是难事,心神已然放松了,但手上并未松开。
皇帝没管萧沁瓷手中的银簪,仍是由她攥着。以凶器对准皇帝已然犯了大不敬,但他们俩谁也没去在意这个。
“喝了,”萧沁瓷仍没有解脱,“刘奉御开了药。”
他们各退一步,将方才的暧昧都心照不宣的按下去,唯对视间还有零星的火花,烫得人一颤,但在目光相触时都默契地别开眼,并不相碰。
“嘶——”萧沁瓷本想靠在软枕上,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硌到了腰间的旧伤。
是皇帝扶她躺下时垫在她腰间的手。
“那是什么?”萧沁瓷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皇帝身上无一处不尖锐,可他分明没有佩戴饰物。
“是折子。”皇帝被她拉住,抽不开身,只好沉沉盯着她,声音低哑,有绷紧的错觉。他手臂极缓慢的挪动,想把衣袖从她身下抽出来,却被萧沁瓷枕在上面的重量按住。
萧沁瓷抬了腰,幽幽的望着她:“是折子?”
她实在有种天真和妩媚杂糅的风情,像是什么都不懂,又像是什么都懂了。
新雪也不是全然纯白的,化开之后会有杂质;瓷器在烧制成功之前也是淋漓的水和泥。
他垫在她身下的是折子,那身前呢?
“是折子。”皇帝又回答了一遍。
他终于把手抽出来,从他袖中掉出了一本眼熟的折子。
萧沁瓷一怔:“……陛下随身带着这个?”
她赶在皇帝之前打开,生动的描述比她看过的那本还要刺激:“……上下扪摸,纵横把握①……”果然是一样的。
自己看和看着萧沁瓷看是不一样的刺激,还要听她念出来,皇帝险些被她激得失了理智,含糊应了:“一时忘了。”
萧沁瓷却不知道皇帝此时的难耐,她没看两眼便捏着折子递还给皇帝,在他接手时仍是使了力捏着,拉扯间同皇帝四目相对:“他后面重新写的那本确实比这份要好,陛下看了我写的批注吗?”
皇帝当然还没有看。
他不明白萧沁瓷为什么会提起这个:“——没有。”
“那陛下也记得去看看我回得合不合理。”萧沁瓷终于放手。
像是紧绷的弦猝然断裂,他同萧沁瓷之间的那些暧昧、牵扯也一并扯断,重新又变得泾渭分明。
皇帝捏着那份折子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自处,萧沁瓷已经看过了其中内容,再将它放进袖中……最后他还是若无其事的将其收了起来,沉甸甸的坠在他手臂下。
常服要遮掩的东西不止这一样,最后都被妥帖掩盖。
折子给她看过了,皇帝也问:“你手中的银簪呢?”
萧沁瓷也不藏着掖着,伸出手来将掌心一直握着的东西给他看,是枚寸长的银簪,做了流云形状,一头尖锐,在灯下闪着历历寒光。
想要杀人的话,即便是一枚小小的银簪也能成为凶器。
皇帝额角跳了跳,不知道萧沁瓷是何时将它藏在手里的,而自己耽于情爱竟没有发现。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从萧沁瓷的掌心拿起那枚银簪仔细端详,问:“怎么挑了这个?”
“这个趁手。”萧沁瓷答得坦然。
皇帝看过之后觉得它实在称不上凶器,银簪的一头看似坚锐,但都是给闺阁女子佩戴的,为了不伤人,尖锐的那端被磨平成了小小的圆面,只是看着寒光闪闪而已,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你若想要拿它伤人,还得再磨得尖锐些才成。”皇帝道。
萧沁瓷竟然应了:“我知道了。”
皇帝将东西还给了她。他没有碰到萧沁瓷的肌肤,却想起方才他按住萧沁瓷手时冰凉的触感,又想起刘奉御说的用了那药之后会畏寒体虚、月信疼痛。
他仍是愤怒,但那口气卸下去之后再提起来似乎也变得疲软,他咬牙切齿的来,然后悲哀的发现他根本不能对萧沁瓷做什么,所谓的为所欲为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假象。
他太骄傲了,骄傲到不肯去问一个回答。
“手怎么这么冷?”一如此刻,他分明还藏着炙热的怨恨,出口的却只是普通的关心。
“本来是不冷的。”萧沁瓷手脚冰凉,怎么也暖不起来,用暖炉捂着躺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有点热乎气,又被皇帝方才的举动给祸害没了,她摩挲着自己的双手,却连方才皇帝身上渡过来的热气都留不住。
皇帝看着她从被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暖炉,似乎已经不热了,被她捂在手上也暖不了几分。
“还热吗?”皇帝指了指她手中的暖炉。
萧沁瓷回:“不太热了。”但她刚经了方才那一遭,竟有筋疲力尽之感,此刻分外不想动弹,只想懒懒躺着。
“给我。”皇帝挂起半面锦帐,向她伸了手。
“嗯?”萧沁瓷装作不懂。
他没戳穿,说:“我让宫人去给你换一个。”
萧沁瓷把手中那个给了他,又一连从被子里摸出三四个来。
……皇帝默默地接过来,他两只手甚至都拿不住,只好抱在怀里,萧沁瓷欲言又止,最后看着他抱着那堆东西出去,没有出言提醒他其实可以叫宫人进来拿的。
皇帝很快就回来了,这次他倒是手中只拿了一个,先递给了萧沁瓷,随后宫人才将都换好的暖炉拿上来,顺便也摆了晚膳。
“宫人说你一回来就睡了,没吃饭吧?”皇帝看着她。
“没胃口。”萧沁瓷看着宫人在床上支起小几,也没拒绝。
“没胃口也要吃一点,”皇帝说,“不吃饭怎么行呢?”
宫人陆续把饭菜热了端上来,虽然都是容易克化的小菜,但也废了心思,汤汤水水居多,多是肉食。
萧沁瓷这才提筷慢慢吃了。用到一半,萧沁瓷想起一桩事,看了一眼还在殿中不曾离去的皇帝,没开口,直到吃完用茶水漱过了口,她才说:“陛下,您今日早膳时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嗯?”皇帝疑惑地看过来,“朕几时为难你了?”
萧沁瓷慢慢说:“我问过梁总管了,他说您吃饭时分明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今天您明知道我是不懂御前规矩,却将错就错,不是为难我么?”
梁安的几次咳嗽一直记在萧沁瓷心上,今日皇帝走后她便也就顺便问了,梁安这才说,皇帝用膳时并不喜欢有人侍膳。
“而且梁总管还告诉我,您是会将饭菜都吃完的。”萧沁瓷又说。
用膳只到七分饱,但贵族间的习惯是会上十分,浅尝辄止,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被认为是粗鄙之举,萧沁瓷下意识的以为皇帝也是如此。
但皇帝奉行节俭,没有铺张浪费之举,尤其不肯浪费粮食。这些都是萧沁瓷才知道的。
她在太极宫,看似离天子很近,实则也有云水之远。她知晓李赢作为皇帝的种种,对他这个人却了解得很少,他的喜好、过往、又是如何能从一个不受待见的藩王坐上帝王,这些萧沁瓷都一知半解。
不够了解才引人窥探。正如皇帝对她一样。
萧沁瓷道:“您怎么都不提呢?”
“不是什么紧要事,”皇帝缓慢地笑了一声,说:“朕让你来侍膳,哪里是为难你,分明是喜欢你。”
一旁的兰心姑姑极快的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萧沁瓷才从皇帝的怀中出来,身体已然贪恋起了那样的热度,此时卧在暖帐中也仍是觉得冷。分明对皇帝这样直白的话听过不止一次,从前她能心如止水,这次不知为何心中竟悄然顿了一顿。
但都被她按下去。
萧沁瓷摇摇头,甚至面上都没有欢欣羞涩:“陛下,喜欢一个人不该是对她好,而非欺负她吗?”
“你觉得朕待你不好?”皇帝没有说,那样的欺负,怎么会不是喜欢的表现呢。他只恨自己心不够狠,欺负得还不够多,萧沁瓷不会明白男人的心理,喜爱和征服是纠缠在一起的。
“陛下觉得自己哪里待我好?”她想了想,反问。
皇帝被她问得一愣:“朕甚至都肯放你离宫。”不提诸多小事,他喜欢萧沁瓷却肯由着她的意愿来放她走,难道待她还不好?
“那是恩典,不是喜欢。”萧沁瓷道,“那是我求来的,陛下想来也不是真心想要放我走。”
皇帝笑了一下:“原来你知道。”他又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想要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萧沁瓷道:“有求必应,坦诚相待?”
皇帝淡淡说:“原来你想要朕对你百依百顺。”
“难道陛下对——”她许是想说“我”,但改了改,道,“对妻子没有相同的要求么?”
皇帝心中冷笑,莫说有求必应,便是坦诚相待这一点只怕萧沁瓷对他就永远都做不到。
他问:“你呢?你自己能做到吗?”
萧沁瓷一愣,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因她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以己度人,”皇帝紧盯着她,说,“阿瓷,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来这样要求旁人,是否过分了些。”
萧沁瓷同样摇头:“这有什么过分的呢?”
“若是两情相悦,便应该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她说,可一方有权有势,另一方为奴为婢,身份的不对等带来的偏差让两个人永远无法在相同的地位说话,谈何两情相悦,“若是一厢情愿,不更应该竭力表现以求得到对方的真心吗?”
“或许吧,”皇帝负手,不知道萧沁瓷的想法是天真还是她故意如此,她该明白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强迫,“阿瓷,或许有些人只想要得到,喜欢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说这样的话,何尝不是前后矛盾。
“那对陛下来说呢?”萧沁瓷嘲弄的问,“喜欢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吗?”
“对朕来说,自然是珍贵的。喜欢这种情绪虽然可以源源不断,但也不是对着谁都会有,”皇帝说,“可你对朕的爱慕弃如敝履,它又如何能算得上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从前还会自负,天子的爱慕,得到的人就该受宠若惊,可萧沁瓷让他知道,不是那样的。感情的珍贵,在于对谁而言,不是自我感动就好了的。
皇帝贵为天子,知晓自己的喜恶能左右身边的人,他们对他的敬源于地位的高低,他喜欢的姑娘也是如此。
他同萧沁瓷之间,只要身份的悬殊还在一日,她或许就永远不会坦诚相待。皇帝看得清楚,所以从来不奢求萧沁瓷的回答会令他满意。
萧沁瓷轻声说:“陛下的喜欢,是很好的东西,可那又能为我带来什么呢?”
想要得到萧沁瓷,只有爱情是不够的。皇帝看明白了这一点,却吝啬得不肯给出更多。
在对爱情的期许上,他比萧沁瓷天真得多,妄图想要一份不因权势地位而起的真心。萧沁瓷会嘲笑他的天真。
“你想要什么?”皇帝沉声问。
“说出来了陛下就会给么?”萧沁瓷道,“况且,连我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求,未免也太没有意思了。”
萧沁瓷偏头,眼眸明澈如水。她是倨傲的,她要皇帝来求她。
皇帝在昏光中看她。所以他喜欢萧沁瓷,起初很难说是不是见色起意,可是到了后来,萧沁瓷让他生出的不仅是情和欲,还有征服和跃跃欲试。那是他喜欢的姑娘,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皇帝诱哄着她:“你不说朕怎么会知道呢?”
萧沁瓷亦看着他,片刻后,她眼里忽地流露出一点嘲讽的笑,道:“那陛下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她贬低了皇帝的情意,又贬低自己:“陛下,我并不是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姑娘,您想要的女子,无论是聪慧、貌美,抑或是柔顺、善解人意,只要您想,都如探囊取物,实在不必为我耗费心神。”
她说:“我这个人,这些日子在西苑,您应当也瞧得分明,我这一生,命如青萍,来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实在当不起您的喜欢。”
第53章 暗香
她说着贬低自己的话, 实则全然不是如此,她心里的傲气不比皇帝少上半点。萧沁瓷从来看不上那些因为她的美貌而前赴后继对她表白心迹的人,她冷眼看着男人的心意, 又嘲笑他们的肤浅。
她的前半生一直处在别人的掌控之下,这不代表她不会反抗。
皇帝道:“阿瓷, 你的心里当真是这样想的?”
萧沁瓷看着他,并不说话。
灯花成结,殿中光暗明灭。
“你不是,”皇帝慢慢说,“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①,阿瓷,你自比青萍, 实则你心里是来去自由的风。”
萧沁瓷那样骄傲, 谁也抓不住,吹过了就过了。
他说:“风起于青蘋, 青蘋亦能乘风而上,散于天地,阿瓷, 世间万物, 无论深旷或是渺小, 都有可取之处。何况在朕心里, 你从来都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皇帝曾在深夜难耐时绘下一幅桃花逐水图, 那时他将美人面上飞红拟作桃瓣,随水而去, 可流水要历经千里万里,才可能恰好能遇到那一瓣自枝头飘零的桃花。早一瞬晚一瞬, 都会错过了。
萧沁瓷笑了,原本只是一点微讶,然后眸如晨星,皇帝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那样明灿的笑容,发自内心。
“陛下这样说,我会当真的。”她轻声说着。
“为什么不能当真?”皇帝沉声道,“你的来去都应当由你自己作主,谁也无法强迫。”
“也包括陛下吗?”她问,眼中神色辨不分明。
皇帝道:“是,也包括朕。”
萧沁瓷不以为意,皇帝说着这样的话,实则他的行为全然不是如此,可他能这样说,听进耳里还是让人有几分触动的。皇帝言语中对她是全然尊重的,萧沁瓷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会欣赏他这样的话。
“可人生于世,并不是由自己作主便能事事顺心,”萧沁瓷说,“陛下贵为天子,有随心所欲的权力,可您会那样做吗?”
皇帝顿了顿,低声回她:“朕不能。”
“所以我也不能。”萧沁瓷道。
他们都是克制冷静的人,会权衡利弊,会进退两难。萧沁瓷不能随心所欲,她的出身和经历没有赋予她那样的权力,这是皇帝话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的事。
“为什么不能?”皇帝近前来,高大的身影霎时遮挡了明堂灯火,在帐前投下一片暗影,他是山岳,也是川泽,“阿瓷,你不是朕,你的随心所欲伤害不了任何人,只要你愿意,你当然能这样做。”
他在诱惑她。
可皇帝身上的压迫气势并未收敛,这样的距离已足够让人紧张。萧沁瓷看似平静,实则已经攥紧了掌心的银簪,方才皇帝说这银簪不够尖锐,但这已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不得不说,皇帝的诱惑真是足够让人心动。可他没有说萧沁瓷要付出什么代价。
萧沁瓷微不可察往后避了一避,像是要避开皇帝如山岳的身影带来的压迫,她仰头淡道:“陛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非君子,可也不想做小人。”
皇帝轻声道:“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或许也可以有任性的权力。”
萧沁瓷笑起来:“只有您还会觉得我是一个小姑娘,”少女的青涩与秾艳的风情同时绽放在她眼尾,丽得惊人,“陛下,倘若在寻常人家,如我这般年纪的女子约莫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眼尾还有方才留下的泪痕,她眉眼生得干净,因此愈发显得年纪小,冷脸下来时倒有几分唬人,可一旦冷了热了,或是哭过情动过,薄红便自皮肉渗出肌肤,那样剔透饱满的潮红,仿佛一触便化了,让人只想待她更狠,让那红熟透到糜烂。
孩子的母亲。他心里一动。
皇帝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上她眼尾,拇指重重抹过那点泪痕,痕迹倒是干净了,但是他手劲太重,反而让萧沁瓷别过脸躲了一下,有些许的不自在。
“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还想着做孩子的母亲?”话虽如此,可皇帝却不可避免的思索倘若萧沁瓷真的为他生育了两个孩子——
她会是他孩子的母亲。皇帝心头忽地滚烫。
可萧沁瓷道:“陛下说错了,我并不想生孩子。”
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刚烧起来的火都熄灭了,惟剩余烟袅袅。
皇帝收回手,指腹捻了捻,还残着细腻的触感,但眼又渐渐阴骛起来,他想起他是为何来的寒露殿,来时的怒意不过片刻便被他忘得干干净净,但此时又被萧沁瓷的话勾起来,欲退下去,恨又烧起来。
萧沁瓷为什么要提醒他呢——
“生育之苦,于女子而言便是鬼门关,”萧沁瓷说,眉心微蹙,像是想一想便觉得难以忍受,她连月信时的疼痛都受不住,遑论生育之痛,“我倒是庆幸,我不用受这苦楚。”可她其实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便连听一听类似的惨叫都是没有的。
皇帝想,她庆幸?庆幸什么?庆幸自己是女冠不用嫁人生子?可即便她不是,在这上面也没人能逼迫她。
他先入为主,萧沁瓷的一言一行在他眼中都有了深意。她是不是在向皇帝暗示她不会为他生孩子?她最怕疼了,便连皇帝在她身上用的力道稍稍大了一点她都会呼痛。要她生孩子,她怎么受得了那种痛呢?
皇帝听见自己柔声问:“那阿瓷以后都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么?”
萧沁瓷不知这问题的凶险。
“陛下忘了,我是女冠,”萧沁瓷笑容细微,“不会嫁人,又怎么会生育呢?”
“女冠也能还俗嫁人,”皇帝声音愈发轻缓,“你便从未想过吗?倘若你嫁了心爱的男子,会不会为他生儿育女?”
萧沁瓷竟当真凝神细思了一番,最后道:“应是不会,我并不喜欢孩子,所以也不想要自己的子嗣。”
“那若是你嫁的夫家想要有个孩子来传宗接代呢?”
女子无子甚至是七出之条,萧沁瓷这样的想法无论是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惊世骇俗。
萧沁瓷冷了脸:“他想要我便一定得生吗?他自己怎么不生?女子生儿育女不啻于走一趟鬼门关,我为什么要赌上我的性命来满足一个男人传宗接代的愿望呢?况且若我嫁的夫君真心爱我,又怎么会因此来要我伤害我的身体呢?若他不爱我,我又怎么会嫁给他?”
她冷静得可怕。她的答案同皇帝预料之中没有任何差别,她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他。
但细思下来,皇帝又不得不承认萧沁瓷说得很有道理,至少站在她自己的立场看来,永远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才是她的处世之道。她不会因为喜欢一个人就去改变自己的心意或者决定,更不会因此去伤害自己。
他们在谈论一个虚无缥缈的陌生人,可两个人都被勾起了火气,萧沁瓷的怒意甚至比皇帝来得还要深。
她面上已是冷若冰霜:“陛下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不会有嫁人的那一天,您问这些也是无用。”
“何必如此笃定?阿瓷,来日方长。”皇帝意味深长道。
萧沁瓷只作不明白。
“陛下,那您呢?”萧沁瓷反问,“您不设后宫,不近女色,也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她今日看过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的折子,一大半都是担忧皇帝无子,国本不稳的,都要皇帝广开后宫,再不济,也要从宗室子弟里过继一个。
毕竟便连没有爵位要承袭的普通人家都要求一定要有儿子来继承香火,更何况皇帝是有一个实打实的皇位要传下去。
“朕没有想过。”皇帝坦然道。
在遇见萧沁瓷之前他确实没有想过,天家无父子,他自己便不是一个好儿子,也没期盼过自己的儿子会如何孝顺。况且他除了密谋夺权便是修道,也没有亲近女子的心思。
“那如今呢?您想过吗?”萧沁瓷问,似乎没有任何旁的意思。
“朕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皇帝说着,却想起了黄连的滋味,他从来不怕苦的,“阿瓷,朕从前没有想过,不过如今觉得有一个像你我的孩子也不错,但你若不愿意,朕也不会勉强。”
萧沁瓷道:“想要为陛下生儿育女的女子多的是,不缺我这一个。”
她这边拒绝了皇帝,那头却连生孩子都想过了。
皇帝淡淡说:“可朕只想要你。”
“您现在是这样想,或许将来就又改变了想法,”萧沁瓷说,“正如您从前也没有想过会喜欢我一样。喜欢这种感情,是如朝露一般稍纵即逝的东西。您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您喜欢我什么呢?”
她终于问出了口。皇帝的喜爱来得太过轻易,又执着。他不是像吴王或者楚王那样心智不坚、易被美色所惑的年轻人,若说是单纯的见色起意未免也太让人疑惑。
萧沁瓷的皮囊纵然美貌,但也没有到能让皇帝长久牵念的地步,甚至被一再拒绝之后仍不放弃。
“朕为什么不能喜欢你?”皇帝反问,“阿瓷,你聪慧、美貌,性情也好,你这样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可那个人不该是他。萧沁瓷目不转睛的盯着皇帝。
是,萧沁瓷当然知道。只要她想,她能轻易的让一个男人爱上她,可皇帝不该是那样肤浅的人。
他从腥风血雨的宫闱之变中走来,心思深沉的让满朝文武敬畏,他的喜欢让人惶恐。
“不喜欢我的人当然有,还有很多。”萧沁瓷说。
“那是他们眼瞎心盲。”皇帝含笑道。
“陛下这是在自夸?”
“朕只是在说你很好,你值得。”他一点点看过萧沁瓷乌黑的发、美人尖,一张明净美人面,这是他喜欢的姑娘,当然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没有人对萧沁瓷说过她值得,她的价值似乎只在美貌和生育上,他们评估着她,计较得失。
萧沁瓷当然不会因为旁人的评价就对自己的价值生出怀疑,她只是忍不住感概,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近美色、对你一心一意、甜言蜜语,当真是很难不心动。
可她不想做男人的附庸。她心里平静,但要保持循序渐进的感情也不是什么难事,在皇帝这样的剖白之下她理应有所触动。
“陛下是这样想的么?”萧沁瓷久久沉默。
皇帝坦荡道:“当然。”
萧沁瓷眼中似有璨璨星子:“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那你现在知道了。”
萧沁瓷点点头:“谢谢您。”
皇帝笑了一声,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触及到这个萧沁瓷的一点真心了,于是他替萧沁瓷调整了软枕的位置,又看她有些干燥的唇瓣,问:“要喝水吗?”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萧沁瓷确实觉得渴了,她点点头,兰心姑姑便将倒了热茶来,她倒是乖觉了,不直接递给萧沁瓷,反而转手恭敬奉到了皇帝面前。
茶水润泽了萧沁瓷的唇瓣,她轻轻抿着,同晨时在明理堂的一沾即逝截然不同。她喝完了水,有个唇瓣微抿的细微动作。
皇帝猝然移开眼。
但瞳孔里仍烙着帐中的景象,映着萧沁瓷的脸,她生得白,漆黑的发丝散乱落在她雪白颈项上,丝毫不损她的美丽。萧沁瓷算得上纤秾合度,她如今正处在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如熟透了的果子,皮薄肉嫩汁水丰沛,甜津津的,叫人只看着她便能感受清甜的芬芳。
但他还没有取得主人的同意,因此只能远远望着,口齿生津,不敢上前。
萧沁瓷喝完之后没有麻烦他,直接将杯子递给了兰心。
他一时瞧不出萧沁瓷面色的白是肤色雪白还是因疼痛而起的苍白,皇帝想起姑娘家这时总会有的难受,问:“还疼吗?”
萧沁瓷摇头:“不疼,已经好多了。”
她忽然想起今日自己换下来的衣裙上有点点梅花,不着痕迹地看过皇帝如今的装束,还是早上那身衣服,不曾换过,衣摆处有细微的褶皱,干干净净。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料想应是没有发生她担心的事。
她有几不可见的紧张:“陛下,今日……让您见笑了。”
“朕不觉得有什么,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再说下去反而尴尬,萧沁瓷转了话题:“陛下,您今日的政事处理完了吗?”萧沁瓷还记得紫极观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
“已经差不多了,”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书没有处理,并不着急,但他仍是道,“不过朕是得回西苑去了,你好好休息。”
“陛下,您也早些休息。”萧沁瓷睫毛翕动,眨出一室细碎流光,“冷茶伤身,还是要让宫人给您上热的。”
来自心上人的关心或许只是她随口一句,但便是这样的套话在皇帝耳中听来也极为舒心。
“好。”皇帝说。
他替萧沁瓷把帷帐放下,轻纱落下时带出帐中一阵暖香,同萧沁瓷身上幽谧的香气混杂。
皇帝猛地一顿。又想起刘奉御的话,说那药有女子美容养颜的功效,能让人体带暗香。
“萧娘子,你的帐中香是自己调的吗?”他帷帐取到一半,却问起了女儿家私密的帐中香。
“是。”萧沁瓷看了一眼帐上悬挂的银丝镂空香囊。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身高腿长,轻而易举的就拿到了系着香囊的丝绦,将其解了下来,银球香囊放在他掌心小小一滚,同她身上那股子静谧寒彻的香气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朕喜欢这个味道,”皇帝覆手将香囊握住,道,“阿瓷,朕想向你讨要这枚香囊。”
这样随意讨要女儿家的帐中香,却被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他已经将香囊纳入手中,无谓萧沁瓷拒不拒绝。
萧沁瓷眼中一暗:“陛下喜欢,拿去便是。”
皇帝出了寒露殿,让梁安将香囊拿到尚药局去查查里面香料的成分和对身体的影响,他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悬挂着寒露殿的牌匾,忽地觉得“寒露殿”那个寒字太凉薄了些。
不好。本来就冷,看到这个字更是如浸冰雪。
皇帝走后不久,却又遣了内侍来,萧沁瓷认得他,同是西苑轮值的少监之一。
萧沁瓷本已躺下了,见状又要起身,冯余却连忙拦了,道:“萧沁瓷不必起来,奴婢是奉圣上的令,来为娘子送些东西。”
“什么东西?”萧沁瓷好奇,皇帝刚走,却又让内侍送东西来,不知是送的什么。
冯余转交兰心姑姑,让她呈上去。
萧沁瓷撩开重帘,看见盘中物品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忍不住笑了:“这是陛下挑的?”
“是,”冯余也纳闷,不知道皇帝忽然挑这么一个东西送给萧沁瓷是什么意思,寻常赏赐不都是该赏些金玉首饰么,“是陛下亲自挑的,这是前年高丽上供的,据说削铁如泥,是件神兵。”
皇帝赏她的,是把镶金嵌玉的匕首。
那把匕首小巧精致,一看就是给女子防身用的,难怪被束之高阁。匕首约莫六寸长,比萧沁瓷手掌长不了多少,刀柄处嵌了一颗明珠,握之温润。刀身寒光湛湛,甚至能映出她半张侧脸。
是把好匕首。萧沁瓷噙着淡淡的笑,将匕首来回把玩,问:“陛下赏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冯余并不知晓,皇帝只让他来送给萧沁瓷,旁的什么也没说。但他估量着送刀兵还能有什么意思,便道:“或许是想要您防身用。”
“防身?”萧沁瓷尾音上扬,“那还请冯少监替我谢过陛下。”
就是不知道要她防着的到底是谁。
第54章 争执
明堂灯火璀璨, 殿中连理折枝铜架高低错落,明烛蜿蜒,照出满殿寂静, 惟余文书摩擦之音。
更漏又满一格,今夜已过人定, 天子这才放下笔,梁安适时捧上热茶,问:“陛下,可要安置了?”
“嗯。”皇帝揉了揉手腕,接过热茶,却无起身的意思。他从袖中摸出那本折子,如今再看到它才是觉得啼笑皆非。他又翻了翻,想起萧沁瓷提过说还有另一本改过的, 她还拟了批复, 便一并找出来看了。
折子被他弄乱过,宫人再整理时也不知将其放到了何处, 皇帝找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找出来,打开后先拿起里头夹的那张写着批复的纸瞧。
萧沁瓷字也写得漂亮,楷书端雅, 笔尖藏锋, 只是批复嘛……
皇帝没忍住笑了, 上面赫然写着:语句不通, 咬文嚼字, 无心阅之。
恰是皇帝同她说过的话,萧沁瓷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她也促狭得很,要是皇帝真按她的批复写了, 还不知道这个官员会如何惶恐。
这样想着,他笔尖蘸了朱红,将这十二个字完完整整地誊了上去,一字未改。
写完之后他让墨迹晾了晾,又忍不住拿起萧沁瓷写的纸条看,光看字迹,着实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个冷情的姑娘。
他晒了晒,让人找了个木盒子出来,将萧沁瓷的字条放进盒子里。
——
萧沁瓷把玩着那把匕首,禄喜便悄无声息的进来了,谨慎地站在帘外,不敢将寒气过给她。
他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奴婢悄悄去问的,刘奉御从寒露殿离开后确实去面见了陛下。”
“嗯。”萧沁瓷应了一声,并不意外,这件事原本就是她故意透露出去的。
“奴婢能力浅薄,没有打听到他都同陛下说了些什么。”皇帝来时的怒气都被他们看在眼中,但走后却又遣人送了赏来,让他们都只能在心中腹诽,想来是夫人已将陛下安抚好了。
“我知道,”萧沁瓷知道刘奉御会同皇帝说什么,因为这件事原本就是在她的授意之下去做的,“你先下去吧。”
这件事就是个隐患,迟早都会炸,萧沁瓷明白,所要做的就是挑一个好时机将它呈到皇帝面前去,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如今这个时机她也拿捏不准选得到底合不合适,皇帝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他来了寒露殿竟然没有向萧沁瓷露半点口风,倒让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不过也不是大事,萧沁瓷举起匕首细看,皇帝送了这东西来就让她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萧沁瓷将匕首放在了枕下,寒铁冷硬的弧度都被软枕隔开,萧沁瓷却仿佛还能感受它的冰冷。
她没睡着,将今天发生的事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耿耿于怀。萧沁瓷拧着眉从床上起来,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似的,开始在书架上翻找。
动静惊醒了在外头值夜的兰心姑姑。她近来愈发低眉顺眼,谨言慎行,此刻也停在帘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掀帘就进来了。
她轻声问,剪影投在帘上:“夫人,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萧沁瓷不欲惹人眼,说,“我在找东西。”
“夫人想找什么,奴婢或许能帮忙。”萧沁瓷的东西都是她收拾的,没人比她更清楚。
萧沁瓷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她要找的的东西不方便为外人言,所以才深夜肚子一人查找,但临出口却改了主意,那东西兰心姑姑或许真的清楚。
你进来吧。”
兰心姑姑进来后便看见萧沁瓷站在书架前:“夫人是想找书?”萧沁瓷的书她还真是不太了解。
“嗯,”萧沁瓷点点头,轻声问,“从前姑姑给我的看过的避火图你还记得放在何处了吗?”
兰心姑姑猝然一惊,抬头看向萧沁瓷,却见她在灯火辉映下的脸平静无比,似乎要找的不过是件随便小物。
她连忙低了头,不敢再看,喏喏道:“奴婢收起来了。”她不敢多说,循着记忆找到装书的箱子,从箱底里找出两本图册。
那些房中之术还是当初萧沁瓷入宫时太后吩咐下来要她学的,只是后来一直没用上,这些东西就变成压箱底的了,前次她在清虚观收拾萧沁瓷的衣物时,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把这些东西也装上了,心中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萧沁瓷既然住进了西苑,那么这一日迟早都要来。
萧沁瓷接过来。这些都是苏家的珍藏,其上人物栩栩如生,图文并茂,萧沁瓷翻了两页,终于恍然大悟,唔,原来是这样的。
“你先下去吧。”萧沁瓷见面前的兰心姑姑没有动静,便吩咐道。
“……是。”兰心姑姑见萧沁瓷看得仔细,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心情复杂的下去了。
她站在那里翻书,不多时小腹便隐隐酸痛,有下坠之感。萧沁瓷翻了翻,渐渐又蹙紧眉,瞧着怎么都是受罪的模样?
……
萧沁瓷等身体彻底好了才再去明理堂,两人都把前几日发生过的事情略过不提,皇帝见了萧沁瓷来,招手让她过来,看自己在纸上写下的一个名字。
“含露殿?”萧沁瓷念了出来。
“朕觉得如今寒露殿那个寒字太冷了些,不适合女子居住,你看改成这个字如何?”皇帝问。
皇帝的字铁画银钩、淋漓尽致,有一气呵成之态,但偏偏写了含露殿这么三个含蓄婉转的字,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萧沁瓷眉心微蹙,道:“太软了些,同陛下的紫极观并不相称。”不仅软,还有女子的柔婉,这样的字在西苑过于显眼。
皇帝说:“朕倒觉得挺好。”
情.欲露,娇娇之态,拿来装这盏如玉白瓷,再合适不过。
“陛下喜欢就好,不必问过奴婢。”萧沁瓷不怎么喜欢这样过于娇柔的名字,但这是皇帝的宫室,他要如何取名都是他的事。
他道:“如今你住在里头,想要改名字怎么能不问过它的主人呢?”
萧沁瓷摇头:“只是暂时的。”
皇帝便不说话了,将宣纸折起让人送去殿中省,赶在年后将新的匾赶制出来。
这样一来萧沁瓷倒是想起来:“陛下,清虚观何时能修缮好呢?”
皇帝瞥她一眼,笔尖在荷叶莲台中洗墨,说:“你年后便要离宫去方山了,还修缮它做什么?”
“可——”萧沁瓷一愣,“奴婢便不能回去住了吗?”
“左右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何必这样铺张浪费。”皇帝若无其事的说,“况且若真要修缮,只怕没等清虚观修缮好你就已经离宫了,没有再修缮的必要。”
他这话却是夸大其词,清虚观的损毁并不严重,若是手脚麻利些的匠人,十天半个月也就修好了。
萧沁瓷本想反驳,但又想着自己年后要去方山,确实也住不了多久,便默默接受了皇帝的话。
她看着皇帝换了水,墨迹在清水中晕开,恰似水墨远山。
皇帝手上不停,似是随口一问:“你喜欢泡温泉吗?”
“温泉?”萧沁瓷想起萧家从前也有好几个温泉庄子,一到冬日,女眷们便喜欢去温泉庄子上住几日,后来……其中有个温泉庄子如今正在苏家的手上,只是萧沁瓷再也没去过。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她并不提自己喜不喜欢。
皇帝也不介意:“年后朕想带你去凤泉山行宫住上一阵。”
冬日有冬狩,但皇帝不喜大张旗鼓的去围猎,便取消了冬狩,只留下夏季的围猎。皇帝不是喜欢去行宫小住的人,登基之后便连夏季去行宫避暑都不曾有过。
“陛下若想去行宫,自去便是,”萧沁瓷抿了抿唇瓣,“不必带上奴婢。”
皇帝道:“就是特地要带你去,今冬确实冷了些,雪化时还要冷上几分,刘奉御说女子多泡温泉对身体好,可解寒症。”皇帝又平静说,“凤泉山行宫离方山近,到时候你可以直接从行宫去方山,也不会惹人眼。”
萧沁瓷怔怔地看他。
皇帝在放她去方山这件事情上倒是答应了就不见反悔,。
“好。”萧沁瓷低低应了。
她今日也是看各地呈上来的请安折子,那天皇帝走后她又找了庞才人来问:“陛下会让御前的女冠代拟批复吗?”
庞才人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不会。”
所以皇帝为什么要让她来做这些事?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日后皇帝将日常议政都搬去了两仪殿,那里又离当值的崇文馆近,萧沁瓷才知前两日在西苑是皇帝为着要给她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先适应。
一连数日,皇帝除了让她审阅请安折子,也开始让她看各部的文书,诸如财政预算、官员考绩等等。这些时日两仪殿于崇文馆都知道御前新来了位女官,她从前养在深宫,本就没怎么露过面,这两年更是深居简出,没有谁猜到她的身份。
说起来萧沁瓷虽是闺阁女子,却没管过账没当过家,银钱那一块看着颇为吃力,倒是对刑部和大理寺审结的卷宗颇有兴趣。
大周如今推行的律法是永徽律,文宜馆中有律法的相关文书存档,萧沁瓷闲来无事时都看过。
对永平伯世子朱熙杀妻一案的决议下来时仍是由刑部侍郎谭卓恒来呈的卷宗,朝上议了好几日,改死为流,此刻写着最终决议的黄麻纸递上来,皇帝朱批一勾,这桩案子就算是结了。
皇帝勾了之后说:“不必等年后了,让他早些上路吧。”
如今正是雪深冬寒、行路艰难之时,永平伯私底下来找过谭卓恒,他知道自己儿子流放的结局已定,便想让谭卓恒能宽限一段时日,让朱熙在长安过了年再去,家中也好准备。
皇帝点了点上头朱熙的名字,又说:“此事你盯紧,不要让永平伯插手。”
谭卓恒会意。世家豪贵不惧流刑,因为他们流放途中还可以有仆从奴婢、高床软枕,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打点得好,实则受不了什么罪。
正事说完,皇帝便同谭卓恒话了几句家常,他问起谭家长辈时是关心的姿态:“老夫人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谭卓恒一板一眼的回,“这几日已不怎么咳了,就是忘事,爱拉着人絮絮叨叨的说话。”
这样同人说起家常的皇帝很是少见,萧沁瓷有些新奇的盯着,她记得谭卓恒是皇帝的表弟,那么谭家那位老夫人也就是皇帝的外祖母。是他母族的人,难怪他对谭卓恒有些不同,比之旁人要亲近不少,两人说话时都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皇帝对宗亲刻薄寡恩,对他的母族倒甚为优待,这些朝官们都看在眼里,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一心上书想要皇帝广开后宫,再不济也要从手中漏个皇后之位出来让各家争一争。
皇帝道:“絮絮叨叨也不是坏事,人年纪大了之后难免觉得孤独,就爱有人陪着说话。”他想起惠安太子妃话也很多,只是怕他不耐烦,说不上两句话便呐呐无言了。
谭卓恒恭敬道:“是,大夫也说可以有人和祖母多说一些话。”
皇帝又关心了几句老夫人的身体,便让谭卓恒退出去了。
“阿瓷,你将卷宗都整理好,送到崇文馆去吧。”皇帝道,是否结案还得由门下省那边审核。
萧沁瓷对这桩案子有些感兴趣,难得见到一桩勋贵犯律涉及议请的,便问:“陛下,可是永平伯世子的案子判了?”
皇帝循声望过来,颌首道:“是。”
“我能看看吗?”
几日下来皇帝也不难发现萧沁瓷的侧重,她对户部和工部的事项不太熟悉,对吏部的官员考绩十分清楚,但对刑部的案子尤其感兴趣。
皇帝私心里并不想要她看,能递到御前的案子都是穷凶极恶的大案要案,里头灭绝人伦之处不必详述,皇帝还忧心萧沁瓷看了之后会觉得恶心,但她的承受力远超皇帝想象。
这卷宗原本就要送到刑部去存档,也就此时能让她看看了。
这桩案子近一月来在朝上闹得沸沸扬扬,同皇帝追封生父母的事情一起让朝臣们天天吵来吵去,最后才吵出了个结果。但萧沁瓷是没听说过的,此时看了卷宗,才知道这个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她难得生了厌恶:“他这样的罪行,最后竟也改死为流了吗?”
“嗯,”皇帝淡淡说,“他属八议者亲,在上请之列。”
萧沁瓷立时道:“可杀人之罪不入八议。”
皇帝一顿,眼里多了些奇异,萧沁瓷确实熟悉刑律,她于政事上也颇有天赋,这才是皇帝一开始被她吸引的地方。
“平宗朝时英国公所犯谋反之罪,”皇帝平静的说,“最后不也入了八议,改为流刑?既有先例,朝臣所奏,朕不能不考虑。”
萧沁瓷的脸色瞬间白如霜雪,不见一丝血色。
他竟然拿英国公府的旧案来堵萧沁瓷的话。
萧沁瓷仍能勉力维持镇定,但神色更似木然的苍白:“是,英国公承蒙天恩浩荡。”否则以英国公所犯谋反之罪,该是满门抄斩的。
萧氏原是关陇世家,大周开国之后重新定下百家族姓,原来的五姓七望自恃世家之流,对李氏皇族有拥立之功,朝内外都有威望。
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世家左右朝局,这两年来,光是被皇帝废掉的伯爵以上的勋贵便有十数位,皇帝从前也生出过若不是平宗抢先一步对英国公府下了手,如今他也是要着手打压的想法。
但现在皇帝见了她这副模样,却是暗叹一声,何必拿英国公府的旧事来激她。
只好又说:“即便没有八议,朱熙也很难判到死刑。”
夫杀妻,罪减一等,便是没有八议,若刑部判了死刑,永平伯也不会依。
萧沁瓷眼睛往他脸上望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是我忘了。”
是她忘了,朝堂是男人的天下,而女子困于闺阁,夫为妻纲,丈夫就是妻子的天,所以夫杀妻可以罪减一等,妻杀夫却要从重处罚。
世道对女子不公,萧沁瓷偏不信命。
萧沁瓷不再多言,皇帝仍是觉得不对,一连几次朝她望过去,都见萧沁瓷面色平静地整理文书,似乎并无异样。
“阿瓷。”皇帝没忍住。
萧沁瓷迅速抬头:“陛下有什么吩咐?”
她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在御前做女官也是,私下里相处偶尔会有的小性子都被她妥帖收起,不露半分棱角,对皇帝的吩咐更是时刻谨记,不敢有失。
皇帝问她:“你觉得永平伯世子该判死刑吗?”
萧沁瓷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奴婢并没有什么看法,永平伯世子所犯之罪自有律法裁夺,亦有三司会审最后上呈天听,不是我能置喙的。”
她从大理寺到三法司最后到皇帝都拉出来说了一通,表明他们是秉公办事,不曾枉法,恰恰如此,反而显露出萧沁瓷内心对这一结果的不满。
同为女子,她当然会痛恨朱熙的禽兽行径,也会同情他的妻子于氏。
果然如此,皇帝听出了她话中的暗讽,他搁了手上的文书,道:“你这样说,却还是在为于氏鸣不平,对这桩案子最后的判决有所不满。”
皇帝直言了当,戳破了萧沁瓷粉饰的平静。
萧沁瓷也不惶恐,平静的承认了:“是,我是有所不满。”
她翻开卷宗:“陛下可曾仔细看过于氏的惨状和朱家下人的证词?这并非过失杀人,而是手段极其残忍的虐杀,凶手最后却还能仰仗自己是死者的夫君和朝廷对勋贵的宽容而免除一死,天理何在?”
苦主的家人甚至不能说三司官员徇私枉法,因为按照朝廷的法度判下来,朱熙就该是这样的罪名,可她看过卷宗,那个姑娘死得如此惨烈,最后凶手便只是轻飘飘的流放。甚至他的父亲还在朝中为官。
萧沁瓷不是没有看到皇帝同谭卓恒说不许永平伯插手,她也知晓只要永平伯不能打点那朱熙所受流放之苦才是钝刀子割肉,可她仍是忍不住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这世间,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一生都依附于男人而活,想要把天捅破,自己也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萧沁瓷只想要自己做自己的天。
可她的心机与手段在强权面前一无是处,她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这样同皇帝说话,倚仗的何尝不是他的偏爱,她厌恶如此,又无比明白不得不如此。
“阿瓷,朕以为你很清楚,天理亦是人定的,人有七情,有私心,便会有不公,世事如此,非人力可改。”皇帝静静道。
“所以陛下就为了自己的私心放过了永平伯世子?”萧沁瓷声音并不尖锐。
皇帝眸色渐深:“你在说什么?”
萧沁瓷指着卷宗:“永平伯府同礼部尚书府是姻亲,礼部的孔尚书正是永平伯世子的亲舅舅。我看过这桩案子被递到御前的时间,谭大人提出要八议之后不久,孔大人便在前朝上书请陛下追封惠安太子与太子妃,陛下敢说,这不是您权衡利弊的结果吗?”
这两桩事撞在一起,想不看透都难,前朝的官员未必不知,只是他们不敢如萧沁瓷这般在皇帝面前直言挑明。
“是又如何?”皇帝冷冷道。
“所以根本不是法度如此,而是您要这样做。”萧沁瓷眼里有隐约可见的失望。她以为皇帝会是不同的,他即位两年,虽然为君冷酷严苛,但法纪严明,不失为一位好君主。
但今日所见她才知,这甚至与他个人的品行没有关系,皇帝处在这样的位置,天然便要寻求利益最大化,达到自己的目的远比伸张正义来得重要,这才是皇帝。
“是,是朕要这样做。”皇帝在萧沁瓷面前会伪装成温柔的情人,却从来没有扮演过一个嫉恶如仇的君主,“反正结果都会如此,朕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冷冷审视萧沁瓷,她如今这样来质问他,可萧沁瓷自己不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她的冷酷与自私毫不逊于皇帝,皇帝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一件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既定结局的案子来不平。
“是,陛下所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萧沁瓷道。
结果比手段重要,不是皇帝的错,而是这世道错了,可惜世事如流水,非人力可改。
人或许就是这样,自己可以自私自利,却见不得别人不择手段。萧沁瓷不仅对皇帝失望,对自己也是失望的。
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所用过的种种手段也称不上问心无愧,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皇帝呢?
萧沁瓷利落的将卷宗整理好,又拿了一旁要送去崇文馆的文书,问:“陛下,是要将这些都送去崇文馆吗?”
她此刻不想再和皇帝共处一室。
皇帝也干脆的放了她离开,临了却又给冯余使了个眼色,让他替萧沁瓷把东西拿着。
冯余抢过萧沁瓷端着的一叠文书,道:“萧娘子,奴婢来。”
萧沁瓷没让他一个人拿,自己分了一半走,她待宫人从不自恃身份,甚至算得上善解人意。御前的人都见识过她在皇帝面前的针锋相对,反而觉得她待宫人们甚至比待皇帝更和气。
萧沁瓷出了两仪殿,被外头冷风一吹却又冷静下来。她今日不该如此任性的质问皇帝,她并不是皇帝的什么人,皇帝也没有按照她的心意来处事或者向她解释的义务,是她拎不清了。
冯余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道:“萧娘子,您还同陛下置气呢?”
萧沁瓷看他一眼,心平气和道:“我能同陛下置什么气?”
这人不如梁安谨慎,性子也有些张狂,自萧沁瓷到西苑之后便总是抢着做含露殿的差使,似乎想在她面前搏个好印象。宫中见风使舵的人不少,萧沁瓷也并不厌恶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她不能和御前的人扯上关系,因此一直都是淡淡的。
冯余也不如梁安圆滑,此时见萧沁瓷这样说了,便打蛇随棍上,道:“没置气就好,您一同陛下置气,奴婢这种近身伺候的人就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他说的是实话,偏偏这两人在一处,总像是憋着火气似的,时不时便要冷上一场,只苦了他们这种身边伺候的人。
冯余瞧得分明,这两人里,多是陛下让着的,每每也是陛下先低头道歉,他看那些火气,也都是萧娘子不肯叫陛下舒心如意,又总是拒绝才挑起来的。
“陛下是天子,我怎么敢同他置气。”萧沁瓷睨他一眼,“陛下心情不好苛待宫人,也要怪在我身上来么?那我可真是冤死了,竟然不知你们竟是这样想的。”
“诶诶,是奴婢说错话了。”冯余连连道歉,若不是还捧着文书,只怕他立时便会抽上自己两个耳刮子。
他本是有意讨好,也想在萧沁瓷面前给皇帝说说好话,无奈萧沁瓷压根不吃这一套,两句话下来就叫他碰了个软钉子。冯余这才知道为何梁安要他少往萧沁瓷跟前凑,说这位主子心思深着呢,不好讨好。
皇帝是看似严苛,实则只要摸清了他的喜好,顺毛伺候起来简单容易,而萧沁瓷则是看着对宫人比对皇帝还和气,实则离他们远着呢,心里冷清得很。
但话已至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冯余咬了咬牙,道:“今日这桩事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日谭大人拿这桩案子呈上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在旁伺候的,如今改死为流正是那位苦主弟弟的意思。”
萧沁瓷一怔。
“夫人许是不知道,永平伯世子夫人于氏有个弟弟,如今正在大理寺任职,于氏之死也是他努力调查才揭发出来的。谭大人对他看重得很,特地问了他的意思。说实在的,奴婢对您和陛下争论的那些话听得一知半解,不过说来也巧,您今日同陛下说过的那些话,恰是当日谭大人来请陛下复议时陛下同他说过的话。”
冯余笑了一下,他别的不行,记性倒是好,还能将当日情形说个七七八八:“陛下还说谭大人是收了永平伯的好处才这样说话,还说永平伯世子知法犯法,应该罪加一等才是。”
日光出来了,照在身上尤带冷意,但瞧着却是暖的。萧沁瓷问:“那后来陛下怎么又改了主意呢?”
冯余道:“谭大人说既然不管议不议,永平伯世子伏诛的可能性都很小,那不如遂了永平伯的意,改死为流,到时候那位朱世子也不一定有命能活到流放地,陛下御批,要将他流放至最为苦寒的幽州,死前还得受颠沛流离之苦,他那样的公子哥,如何受的住。”
流刑……大周虽仍有死刑,但死刑需报天子和三司复核,且由开国之初的三复核变为了如今的五复核,所以谭卓恒才说朱熙要被判斩刑难如登天,萧沁瓷也明白。
正如皇帝所言,便连英国公当初所犯谋反那样抄家灭族的大罪,最后也只是阖族流放,虽然众人都清楚其中冤枉的成分居多,但罪名就是如此。所以如今朱熙想要判斩刑也不容易。
萧沁瓷没有接触过流放三千里的犯人,只是极偶尔会听人说起或从书上看来,三千里,自南向北,越往北走越苦寒,不仅要受颠沛流离之苦,路上缺医少药也很容易一命呜呼,到了之后还要服劳役,从昔年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堕落为阶下囚,没几个人受的住。中途死了还算命好,因为活下来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的开始。
但那只是对无人打点的情况而言。
萧沁瓷说:“永平伯难道不会暗中打点?”
“所以这就是谭大人的高明之处了,”冯余道,“此事过了圣听,陛下怎么会让那个朱世子舒舒坦坦地去流放呢?到了流刑地他还得服苦役,至多不过两个月,他便会暴毙身亡。”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由来流放也同死刑无异了,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况且即便是死刑也不一定能立时处决。
“到底还是便宜了他。”萧沁瓷仍不满。她不满的不是对朱熙的处罚,而是永徽律中对女子诸多不公平之处。
虽说大周民风开化,陛下也启用女官,可女子的地位实则比之前朝仍然好不了多少。
这话冯余能接,他信誓旦旦的说:“哪能是便宜了他呢?有陛下盯着,保管他死前别想过一天好日子,皮都得剥一层下来。”
萧沁瓷心情总算明畅了些,又看了冯余一眼,觉得他确实是个会说话的妙人。御前的人果然都是人精,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她所用。
如今冯余便是递来示好之意,她也是不敢接的。
他们将文书送去了崇文馆,再回来时萧沁瓷已是面色平静,再看不出先前出去时的气闷模样。冯余在进来时向皇帝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笑了一下,示意他已经将夫人宽慰好了。
于是皇帝咳了两声,试图引起萧沁瓷注意。萧沁瓷却熟视无睹,只顾着整理案上的文书。
皇帝又持续的咳了两声,这下声音太大,萧沁瓷想忽视都难,她看着皇帝,面上是关切的,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陛下身体不适吗?要不要去请尚药局的陆奉御来看看?陛下咳得这样厉害得吃药才行。”
皇帝觉得这话颇有些耳熟,在记忆中翻了翻才想起这是前两日梁安为了提醒萧沁瓷装作咳嗽而使用过的招数。萧沁瓷将他的话改了改,此刻就拿来堵他了。
她记性好,说话也带刺,半点不肯饶人的。
“不必。”皇帝道,“一点小病何必兴师动众。”
萧沁瓷果然就没有再管了。左右皇帝身边那么多人伺候,轮也轮不到她,差她一个不少。
但皇帝口是心非,见萧沁瓷不甚在意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自己面前的茶杯,说:“阿瓷,茶水凉了。”他就是蓄意要引起萧沁瓷的注意,手段幼稚。
萧沁瓷放下手头的事,上前来端起皇帝的茶杯查看,见杯中水果然凉了之后,说自己还有文书还没看完,便吩咐另一个宫人拿去换了。
宫人换了茶来,皇帝抿了一口,又迅速说:“太烫了。”
萧沁瓷还是头一次知道,皇帝竟是这样矫情。
她沉得住气,一连让人给皇帝换了三四杯茶,不是冷了就是热了,或是浓了淡了,反正都不合他心意,他总能挑出刺来。
萧沁瓷也不恼,最后一次静静问:“陛下,您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并说出来?”
皇帝看着她,点了点茶盏,沉声说:“朕想要你亲自泡的。”他又说,“加些荷叶莲子进去,清心降火。”
不是矫情,是在她面前要求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要求还多。萧沁瓷咬了下唇,心里的气也渐渐散了,默不作声地去给他换了一杯新茶。
皇帝在接过时问:“你心里还是有气么?”
“没有,”萧沁瓷淡道,“这种事情,那有奴婢置喙的余地。”
皇帝手腕一转,将茶送到她面前:“这样说那就是还有气了。降降火?朕向你赔罪。”
“陛下何错之有,”萧沁瓷看了一眼,险些气笑了,这是她泡的茶,皇帝居然这样借花献佛,连自己动动手也没有,说是赔罪未免也太不诚心,“况且这茶还是奴婢煮的,陛下的赔罪也太过敷衍,这茶还是您留着自个儿用吧。”
她目光往皇帝脸上一撩,将皇帝的话还回去,一字一句道:“降降火,清心养气。”
皇帝一晒,顺着她的手势又把茶转了回来,片刻后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是,朕是该降降火了。”
此后他便安安静静的,倒是没再作弄那些幺蛾子,萧沁瓷也松了一口气。
萧沁瓷只在两仪殿待了半日,宫中昭示落日的暮鼓一响,她便回了寒露殿,牌匾还未做好,皇帝本想将如今这块匾先撤了,又想着马上到除夕,殿上光秃秃的空着不大好看,便没动。
她回来之后先梳洗过,换下身上的宫装,另着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出来时却见今日来送饭的小黄门只带了一碗银耳百合莲子羹来。
萧沁瓷皱了眉,问兰心姑姑:“今日的晚膳便是这个吗?”若今日只送来一碗羹汤膳房的人也不至于如此糊弄。
寒露殿的膳食都是跟着西苑走,膳房的人不大可能弄错。兰心姑姑缓步过来,道:“没呢,已经遣人去问了,许是有事耽搁了。夫人要是饿了,就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嗯。”萧沁瓷并不在意,她还不饿,先去了暖阁将今日在两仪殿所见都记下来,以便日后时时翻阅,除此之外因她在算学上有薄弱之处,便找了这方面的许多书来补足知识,又向皇帝讨了今年以来长安城中每月一记的物价来方便对比。
她养在闺阁,又困于深宫,衣食上不曾有过短缺,甚至不如长安城一般的名门小姐有出门的机会,要说了解民生疾苦实在是无稽之谈,如今只是这样看着纸上的数字也生不出多少真实感来,宫里的宫人也多是如此,萧沁瓷有心要了解,身边竟也找不到人去问,只好将一些含糊不明白的地方都记下来,等日后寻到机会慢慢了解。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暮色四合,新月如钩挂林稍,晚膳竟还没有送过来。萧沁瓷觉得不对,正要出去问问,便见兰心姑姑领着庞才人进来了。
庞才人已回了御前,不过正如皇帝所说,她再有一年也要到岁数放出宫去了,御前已有了另一个人接替她的位置,此刻便只做些轻省事,顺便带一带萧沁瓷。
“庞才人怎么来了?”萧沁瓷问。
庞才人仍是噙着温和的笑,道:“陛下让奴婢来接您去一个地方。”
萧沁瓷皱眉,一下就猜到了:“陛下不会也没有用晚膳吧?”
庞才人笑了一下:“陛下才从两仪殿离开呢,没顾得上。”
萧沁瓷了然,她说西苑不会无缘无故缺了一顿饭,想来是皇帝吩咐过,他想要和她一起吃饭,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她心里有点不满,下午被平息的火气突然又被带起来了一点,皇帝就是这样独断专行,他想要同萧沁瓷吃饭便这样安排了,丝毫不过问萧沁瓷的意见。
但萧沁瓷面上仍是冷静的,甚至还能对着庞才人心平气和的说:“便请才人带路吧。”
夜枕星河,积雪擦过林稍,有婆娑暗影。庞才人提了宫灯走在前头,眼见着出了西苑,萧沁瓷暗怵,皇帝要让她去的地方应该是离西苑不远,否则就不会要她步行了。
但这样冷的天,在外头吃饭实在没什么意思,萧沁瓷猜测他们会去哪。
前头庞才人脚下一转,却拐去了一条熟悉的路,说熟悉,是因为这是萧沁瓷在太极宫中最常走的一条路,绕着清明池,通往南苑。
萧沁瓷心中有了猜测。
清明池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此时冬季大雪冻上满池冷水,湖边红梅映雪,隐有暗香。东西两侧各起了一座相对而望的高楼,东边那座楼叫映月,西边这座名唤朝晖,飞檐相望,日日迎月送晖。
前次萧沁瓷偶遇吴王那条路便是离对岸的迎月楼不远,皇帝当日也在,萧沁瓷隐约皱了眉,疑心皇帝要翻旧账了,但瞧着又不像。
朝晖楼上张灯结彩,庞才人引了萧沁瓷上去,果然见楼上围了四面青天云鹤碧水插屏,皇帝已然等着了。
第55章 樊笼
“阿瓷, 你来。”皇帝站在楼上,正对着她们来时的方向,想来也将萧沁瓷一行人看得清楚, 见她上来后便转身示意她过来。
“陛下,怎么让我来了这?”萧沁瓷上前见礼。
“还没吃饭吧?”皇帝道, “朕是想着邀你到这里来用膳。”
“陛下今日怎么突发奇想想到外面来用膳了?”萧沁瓷抿着唇,神情淡淡,不是什么高兴模样。
皇帝凝视她隐约的薄怒,牵了她到廊前,示意她望出去:“朕此前就想要你来看一看了,西苑可看不到这样的好风景,你总日日闷在殿中,也该多出来看看才是。”
当初太极宫中起这两座高楼时也是特地选过位置的, 春赏繁花、夏乘清凉、秋望长空, 冬观湖雪。此时正是赏冬雪的时节,浮雪压了重檐, 月华光灿,照着疏落红梅,银雪绯灯渐次明灭, 别有一番风味。
赏雪该是白日才能看得清楚, 但夜间的风景又有不同。
再远一些能望见朱雀门上两座鼓楼, 以及绵延出去的无尽繁灯, 那是长安不夜城。长安有夜禁, 但从年前十六到年后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安会开放一个月的夜禁, 昭示民生和乐。
“阿瓷可认得这是何处?”皇帝问。
“清明池,我如何会不认得?”萧沁瓷静声说。
“是, 你日日往清明池过,自然不会不认得,”皇帝缓声说,“可朕想着楼下的风景与在楼上看的风景总归是不同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萧沁瓷像是不明白他的煞费苦心,冷淡言语能浇熄人一腔情火,“站在楼上瞧无非是风景开阔一些,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没什么稀奇的,倒是这风也更大,吹得人怪冷的。”
她侧了脸,低垂的眼睫下是光洁如玉的色泽,雪白毛领簇拥着一张明艳小脸,雪肤花貌,衣袂飘飘,有弱不胜衣之态。
其实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疏星朗阔,皇帝特地挑的日子,无风也无雪,萧沁瓷这样说,一半是真的觉得楼高太冷,一半还是和皇帝别着气。
她不喜欢皇帝这样安排好了一切,最后说要她来就要她来,她既然不喜欢,自然也不会觉得皇帝的用心让她惊喜。
“冷么?”皇帝瞧出来自己精心准备一切到了萧沁瓷这里却只有惊没有喜,一时竟也无话,他在萧沁瓷这里似乎永远都是错,多说多错,做也错,不做也错。
皇帝站到她侧面去为她挡风,他倒并未觉察出这上头风有多大,只是萧沁瓷这样说了,他便也觉得她是冷的。
她原本就那样怕冷,又怕疼。
“先进来坐吧。”皇帝只好这样说,领着她进去落座。
两人在屏风里坐了,屏风一围又有暖炉,不过一会儿便暖了起来,萧沁瓷也不再说冷的话,皇帝亲自上手给她煮了热茶,道:“你今天下午说我赔罪都不走心,是借花献佛,如今朕只好亲自给夫人奉茶,让你消消火了。”
他语带调笑,但显然是放在心上的。
萧沁瓷接了茶捧着,神情便在热气氤氲中缓和下来,她道:“我又不似陛下体热,心火难消,我哪里有那么多火气,这样清心的茶,我得越喝越冷。”
“我给你煮的可不是清心的茶,”皇帝笑道,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缓和,“你尝尝看。”给萧沁瓷煮的茶皇帝没放荷叶莲子,往里头添了些陈皮干果,喝着让人身上都暖了起来。
萧沁瓷捧着小口饮了,果然清甜暖胃。
“你还生朕的气吗?”皇帝问。
萧沁瓷瞥他一眼,说:“我原本就没有生气,陛下这样说显得我很小心眼似的。”
“是,阿瓷大度得很。”皇帝笑道,说的是不是实话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萧沁瓷又说:“不过是些寻常的争论,”她蹙了眉,“陛下这样记着倒让我惶恐了。”皇帝让她看文书,她却不该对政事指手画脚。
“两个人在一处有争论是常事,”皇帝道,“阿瓷,其实你能同朕这样争论朕很开心。”
他还是一点点窥见了萧沁瓷的变化,从一开始在他面前的冷淡以对,永远恭敬从容,到如今时不时就会和他使小性子,渐渐有了这个年纪女儿家的任性,他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这是不是意味着萧沁瓷在渐渐对他敞开心扉呢?
萧沁瓷却觉得男人果然是天生反骨,温柔小意百依百顺的不喜欢,偏偏喜欢那种处处冷淡、同他针锋相对的,未必是真有多喜欢,或许还有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所以一开始可能只是有点感兴趣,越得不到就越上心,最后到完全不能放手。
所以她欲言又止:“陛下这样说,会让我觉得您——”她点了点额头,状似关心的问,“陛下,您是不是处理政事太累了?若累了就应该好好休息,何必再来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呢?”
皇帝哑然,看出了萧沁瓷的言外之意,这是觉得他脑子有病,就爱人同他生气。可只有萧沁瓷能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可以揶揄调笑也可以含沙射影。
“你觉得这些东西华而不实吗?”皇帝轻轻揭过方才的话题,顺着萧沁瓷的话说。
萧沁瓷环顾了一圈四周,其实皇帝并未对这上面做多大的改变,只是他心血来潮想要到这里用膳,所以楼中的一应摆设都得换成符合天子规制的物品,从屏风到桌案,席垫、香炉,还有各种零零碎碎看似不起眼的物件,悄无声息的就把这方寸之地填满了,让着四面环空的楼阁变得温暖舒适。
“也不尽如此,陛下御制,自然都要是最好的,”萧沁瓷说,“况且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并不一定是不实用。”
“但你还是不喜欢。”皇帝淡淡说。
萧沁瓷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东西该放在它们的位置,人也有自己的位置。”
“那你将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我?我或许只是一件看似精美的瓷器,挪动起来只需看陛下的心意,”萧沁瓷自嘲道,“陛下又将我放在什么位置呢?”
“朕自然是将你放在心上。”皇帝说,“阿瓷,你即便是瓷器,也会是太极宫中最珍贵的那一件。”
“那又如何呢?”萧沁瓷摇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物件罢了,陛下喜欢便能放在眼前时时欣赏,不喜欢了便将其束之高阁蒙尘,都在您的一念之间。”
她如今之于皇帝,也不过是个合心意的物件罢了,皇帝说着喜欢她的话,却也能随时把她丢开手去,男人的真心不可信,天子的喜爱尤其浅薄,所以萧沁瓷始终不肯接受皇帝的心意,她非要磨弄他的情意,经过千锤百炼到最后非她不可。
她要皇帝求着她垂怜,就像从前她跪在他面前一样。
皇帝无奈:“阿瓷,你总是这样自苦。”
萧沁瓷抿了抿唇,道:“陛下应当知道这是何处?”
“当然。”
萧沁瓷用手一指栏外,说:“这里是清明湖,临着清虚观,算来我在观中也住了四年有余。”
其实若真要算起来,皇帝在太极宫待的时日或许还没有萧沁瓷长。她十四岁入宫,从皇后的永安殿到清虚观,满打满算竟已在宫中住了六年之久,而皇帝入主太极宫至今也才两年有余。
何况皇帝虽在深宫高坐,可他却是自由的鹰,能在天际翱翔,也能翻云覆雨,而萧沁瓷垫了脚尖去看,也只能看见太极宫高高的宫墙。
她是被困在这里的。
“陛下觉得我在殿中沉闷,所以想让我来一起欣赏这楼上风光,可是从这朝晖楼望出去的风景也是我在宫中看遍了的,”萧沁瓷道,“楼上的风景同楼下也没有什么两样,一样是朱墙绿瓦,白雪红梅,我也觉得这入夜之后的风光甚美,可已经不会觉得新奇了。”
她不是自苦,她只是看得太透彻,对事对人都是如此。
皇帝在她的话语中只能默然相对。他听出了萧沁瓷话中隐藏的无奈与不甘,她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在深宫之中也劝自己随遇而安。她这样清冷的性子,不是因为她原本就是个冷情的姑娘,而是在身不由己之后只能强迫自己少看少思少求,不求就不会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太极宫困住了她,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困住自己。
“即便是一处地方也不会有日日同样的风景,”皇帝尝试着让她可以看到更多,不要困于己心,“你看,朕前两日从这里过的时候那树梅花还没有开,如今却有满树芳华了,只要你愿意去看,何愁找不到有新奇的地方呢?”
萧沁瓷顺着皇帝指的方向望过去,脸上却仍是漠然的。
皇帝见她不为所动,暗叹一声,终于说:“阿瓷,昔年太后欲将你献给平宗皇帝,你怨她吗?”
萧沁瓷闻言一怔。片刻后,她终是勉强道:“没什么好怨的,”她声音轻轻的,“太后娘娘待我也很好,当初若不是她,我此刻也不能坐在陛下面前,所以我不怨。”
她说的是实话,当初若不是太后替她向平宗讨了恩典,萧沁瓷也会跟着萧氏满门流放北地,或许半路就死在路上也不一定。所以太后对她有恩,即便这恩情不是她想要的,但她受了就会还,无所谓怨不怨。
她问:“陛下何出此问?”
“朕今日一时失言,应是触及了你的伤心事。”皇帝低声说。
萧沁瓷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皇帝指的一时失言是什么。
她没有避开,问:“陛下说的是提及了英国公旧案吗?”
皇帝静静望她:“是。”
萧沁瓷忽地笑了一下:“陛下也并未说错,便连我其实也是因着先帝格外开恩才赦免,既然得了实际的好处,再来谈天理伦常,未免有些不知好歹。”
“这并不是你的错。”皇帝说,“株连九族原本就是震慑手段,干犯法纪固然有错,但罪不及家人。”
这话皇帝也只会同萧沁瓷说,他是皇帝,他个人的喜好其实无足轻重,每一项政令的背后都会天然的带上政治考量、权衡利弊。
这话不该是萧沁瓷能听的,她听到之后也并无多少触动,只会觉得是皇帝故意这样说给她听的。木已成舟,再说这些诸如遗憾惋惜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萧沁瓷不自在的移开眼,轻声说:“您不该同我说这些。”
“没有什么该不该,”皇帝道,“朕想说给你听,你便能听。你连朕的奏折都看了,还怕朕同你说这些么?”
“那陛下想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萧沁瓷望他,目光中有洞悉一切的冷彻,“您说罪不及家人,那您如今会赦免我的家人吗?”
楼上无风,此时更静的彻底。
皇帝看着她,没有说话。
萧沁瓷在这沉默中明白了皇帝的答案,不过她原本就没有生出过期待。
“您不会,不是吗?”虽说没有期待,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难掩失望,她自嘲似的笑了笑,语调也很轻。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推翻一桩旧案,也不会因为喜欢一个姑娘就赦免她获罪的家人,这是他为君的处事。
皇帝问:“你不怨太后,那你会怨恨朕吗?”
“陛下想要我怨你吗?”
皇帝轻声说:“我以为你知道的。”他知晓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人,他冷酷无情,御下严苛,也并不在意旁人是如何看待他的,可他不想要萧沁瓷也怨他。
人或许总是贪心的,他一面没办法满足萧沁瓷的需求,一面却又想要她来爱自己。
萧沁瓷同样静默半响,最后竟是笑了:“我为何要怨?”她说,“您不过是拒绝了我的请求而已,您原本也不需要为我做这些事的。”想要的东西该自己去争。
况且,他们都回不来了。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更改,已经逝去的人不能追回,萧沁瓷的家覆灭在景惠八年,从此以后她便成了无根的浮萍。
她要活下去,要在太极宫中周旋,要藏好自己的所有情绪,她没有爱,所以连怨恨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可朕觉得,朕是应该为你做的。”皇帝道。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可细究下来,除了如萧沁瓷的意放她离宫去方山之外他竟也没有为她做过其他的事,楚王好歹还为她带了宫外的桂花糕,记得那是萧沁瓷爱吃的点心,这还只是皇帝偶然撞见的一次,私下里他又会为萧沁瓷做过多少事?
还有吴王,他不会看错吴王在迎月楼下看萧沁瓷的目光,仍带着藕断丝连的痴意。
到头来,甚至他放萧沁瓷去方山也不是因着她的请求,而是皇帝在强迫萧沁瓷之后的愧疚。
他想,他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萧沁瓷之外还为她做过什么呢?皇帝知晓萧沁瓷看重亲人,可现在他连赦免萧家人的承诺都不肯做。
无怪乎萧沁瓷不肯接受他的心意,一直拒绝。他的喜欢或许当真如此浅薄,不值得萧沁瓷同样付出真心。
萧沁瓷仍是清醒冷静的,她摇头淡然道:“没有谁应该为别人做事。陛下,您说喜欢我,我其实是感激的,”她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为才或为色,您同我说过那么多次喜欢,被拒绝也不曾动摇,想来应是我这个人身上还有些可取之处,不至于那样平庸无用,您喜欢我,我很感激。”
皇帝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怔怔看她:“你竟是感激的吗?”皇帝还记得他第一次向萧沁瓷剖白心迹那时她的回答,她说皇帝的喜欢对她来说无异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真要接受却会有性命之虞,所以她一直拒绝,偶然叫皇帝窥见过希望,又如烟花般转瞬即逝,他曾以为自己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打动这个姑娘的心,但现在听她这样说,原来她也是有所触动的吗?
“你不怪朕曾对你做过一些不好的事吗?”皇帝忽道。
他没有难以启齿,说话时也坦然,他曾经有过的两次强迫要说成是意外未免也太不坦荡,皇帝对此并不遮掩。他是正常的男子,对心上人有欲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手段确实失了光彩,但皇帝并不后悔。
依着他强势的性子,能在那种时候停下反而是件怪事。
萧沁瓷顿住,握着茶杯的手指久久没有动弹,半响后,她方才说:“若我说怪,陛下又待如何呢?”
“陛下要强迫我时,因为您是男子,我反抗不了,因为您是天子,我不能反抗。”她笑了一声,唇边隐约的笑意衬在璀璨的灯光里比外头的白雪还要冰冷清寂,“我不能怪么?”
她说:“所以陛下说喜欢,我确实感激,可也只有感激,至于旁的东西,您似乎也并不在乎。”
皇帝想反驳她,他怎么会不在乎呢?他将萧沁瓷的一字一句都放在心上,她说一句暖言就能叫皇帝辗转反侧咂摸许久,说上一句刺耳的话也会让皇帝暗恼,他明明在乎的要命。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许多时候疏忽了萧沁瓷的感受,只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可萧沁瓷的不拒绝才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
他不信萧沁瓷不明白。
“朕当然在乎。”他终于说。
萧沁瓷道:“在乎不代表明白,更不代表您会以此去做,”她拈着茶盏,指节如玉,“就像是今夜,您想要同我一起赏雪,不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皇帝哑口无言。
第56章 情浓
沉默在灯火里浮动, 红梅的暗香传出很远。伺候的宫人都退到了屏风外,梁安在一侧守着,此时见势不妙, 便吩咐宫人赶紧将菜呈上来,美酒佳肴是一早就备好了的, 只是皇帝正同萧沁瓷说话,他寻不到合适的机会插进去,便一直等着,此刻拿来缓解气氛却刚刚好。
“陛下,可要传膳?”他恭敬问。
皇帝没有回他,反而是望着萧沁瓷,终于道:“今夜这样的安排,你不喜欢吗?”
他着实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行事时也想当然的以为萧沁瓷爱风雅之事当然也会喜欢这样的雪夜赏梅, 却忘了, 喜欢是一回事,不想被安排是另一回事。
他瞧见了萧沁瓷来时面上隐约的不豫, 却不以为意,许是觉得宽慰两句便好,又觉得自己费心的安排萧沁瓷便会领情。他在萧沁瓷跟前多说多错, 没有反思过是自己的问题, 他做皇帝久居高位太久, 已经不太会设身处地的为旁人考虑了, 便连体恤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恩赐。
天子所赐, 无论是好是坏,接到的人都只能感激涕零。
萧沁瓷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放了茶盏,说:“我饿了。”
其实皇帝原本就是准备等到她一来便传膳的, 只是想让她先喝口热茶暖胃,不妨又说了这许多话便耽搁了去。此时他见萧沁瓷避开这个话题,也不追问,顺着她的意极自然地吩咐传膳。
鱼贯而入的宫人挨个将菜摆上时萧沁瓷却看得一愣。
那些多是蜀地风味。
皇帝出言解释:“朕听闻你七岁之前都是随父长在青州,想来是更熟悉那边的风物,也不知道这些合不合你的口味?”
皇帝确实是用了心的,萧沁瓷不料他今夜这番安排中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萧沁瓷七岁之前确实是同父母住在青州,那里离蜀中近,吃的也多鲜辣,后来回了长安,口味上便有诸多不适应。英国公夫人却不会惯着她,她虽然带了蜀地的厨子回来,却不许她多吃,后来到了苏家更连蜀地的厨子都没有了,谁也不会去关心萧沁瓷在饮食上的喜好,她也有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欲望会成为弱点,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会成为旁人拿捏她的手段,萧沁瓷已吃够了苦。
萧沁瓷看着那些菜,良久后道:“我也有许多年没有尝过蜀菜的风味了。”
“那快尝一尝,”皇帝道,“朕让御膳房的人新学的,以后你要是想吃就吩咐他们做。”
萧沁瓷“嗯”了一声,提筷尝了一道鱼片,不再说话。
御膳房的厨子琢磨新菜也不在话下,又或许是他们原本就有西南的厨子,萧沁瓷尝了之后倒觉得这味道和她记忆中的没有区别。
“你觉得如何?”皇帝问。
“不错。”萧沁瓷面上瞧不出异样,低眉顺眼,神态柔和,挨个将菜都尝了一遍。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这些菜都是她从前喜欢吃的,萧沁瓷一时竟还真被勾起了口腹之欲。
她幼时贪吃,偏爱小食,最大的乐趣就是缠着兄姐带她去府外吃遍长安美食。
皇帝见她尝得认真,自己便也开心。既然已经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萧沁瓷倒也没有拘着,见皇帝没有动筷,忍不住问:“陛下不吃吗?”
“吃。”他笑了一声,这才动手。他实际吃不惯蜀菜,只是强忍着没有在萧沁瓷面前表现出来,但萧沁瓷心细,况且她也是伺候过皇帝用膳的人,多少知道他的习惯,见他不怎么动筷便知道他是吃不惯了。
“陛下吃不惯吗?”她明明知道,却还是要问出来。
“是有一些。”皇帝顿了一顿,在说真话与假话之间选择了前者。
“吃不惯不必勉强,”萧沁瓷的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皱起眉,这上面的全是蜀菜,皇帝竟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口味,“这些菜陛下都不能吃,您没有为自己准备合口味的饭菜吗?”
“无妨,”皇帝摇头,“朕也不是很饿。”
萧沁瓷无奈,吩咐人取了一碗清水来,将菜都给他过了一道水,虽然这样味道会差上许多,但也比皇帝强撑着好。她在御前是为皇帝侍过膳的,此时做这样的事也无比自然,菜放到了皇帝面前的盘中,都被他吃干净了。
红泥小炉上温着果子酿,不多时酒香便传了出来,皇帝按着酒壶,给她斟了一杯。
“还要饮酒吗?”萧沁瓷拈着酒杯,眉心微蹙。
她想起来上次皇帝饮酒后的不雅,他二人都不是能胜酒力的人,平素在杯中物上也沾得少,多喝两杯就该醉了。
“只是稍甜些的果子酿,”皇帝道,“不打紧。”
萧沁瓷瞄了他一眼,疑心皇帝此举的用意。
“今日是小年,”皇帝说,“朕想着既然来此雪夜围炉,也该煮一些酒尝一尝。”
萧沁瓷倒忘了,今日是小年。往年的这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在清虚观过的。除夕有年节宫宴,所以太后会趁着这个日子在永安殿宴请几位太妃,也不会叫萧沁瓷去。
她对底下的宫人大方,让她们去寻了相熟的一起吃酒玩耍,便连兰心姑姑也常不在身侧,她自己孤冷惯了,倒没有将这个日子放在心上。
不想皇帝还记得清楚。
萧沁瓷往外看了一眼,绯纱宫灯映红了半个太极宫,确实是快到新年了。她转而端详着杯中物,色泽清亮,隐有果香,她试探性地抿了一口,果然是清甜味道,酒味稍淡。
“嗯,不错。”萧沁瓷道。
皇帝见她喝了,自己便也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
但许是萧沁瓷很久没有再碰过蜀菜的鲜辣,吃下去之后竟然有些受不住了,萧沁瓷下意识地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才将口中的味道淡下去,不知不觉竟也喝了许多。
他们这顿饭吃得时间不长,原本就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萧沁瓷尝了个七八分就罢了筷。吃过之后宫人将饭菜都撤下去,面前只剩了暖炉和清酒,皇帝拿了一个红彤彤的小橘子慢慢剥着,又将上头的白络撕干净,这才递给萧沁瓷。
他在这方面倒是细心到无可挑剔。
萧沁瓷掰开之后又分了一半还给他。皇帝一怔,接过来一瓣一瓣的吃了,觉得这橘子真是甜。
“还有,”皇帝忽然说,“你或许不知道,朕从前也在这里见过你。”
萧沁瓷偏头看他,眼中多了疑惑好奇。
皇帝略去楚王同萧沁瓷的谈话不提,只说看见萧沁瓷在喂清明池中的锦鲤。
萧沁瓷记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有一段时间心情苦闷,又不能在太极宫中随意走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清明池畔,湖中的锦鲤都被她用点心碎屑喂过。
这里头的锦鲤只要看见一点吃的便会一层层的涌过来,只贪吃,不考虑其他,萧沁瓷瞧着它们为争夺自己手中一点鱼食争先恐后的模样心情便会好上许多。
她喜欢有人来争抢她手上的东西,也喜欢逗弄那些无知无觉的锦鲤,它们没有人的心思曲折复杂,为一口吃食便能跟着萧沁瓷的手指打转,同鱼相处起来总比和人相处起来要轻松得多。
皇帝道:“后来朕见那池中锦鲤被你喂的实在肥硕,还曾命人捞起过一尾来烹制。”
“滋味如何?”萧沁瓷好奇。
皇帝摇头,惜字如金的给出了两个字:“难吃。”
萧沁瓷终于笑了,笑中多少有了真心实意。她瞳如秋水,因着吃辣的缘故嘴唇也红艳丰润,娇艳欲滴。皇帝见她这副模样,竟连回想起楚王向她大献殷勤的不悦都淡了。
“陛下竟也会逞口腹之欲吗?”萧沁瓷笑过了,便问。
皇帝道: “朕也是凡夫俗子,当然也会有任性之时。”
“可您修道勤勉,我以为您是想要褪去凡身,修成大道。”
皇帝从前或许还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连这样的想法都淡了。他摇头,说:“长生飞升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否则从古至今就只该有一个朝代,一位帝王了。”
萧沁瓷微讶,不料皇帝竟会看得这样明白,可他不是潜心修道吗?
“可您不是——?”萧沁瓷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修道也不只有求长生一条路,”皇帝其实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他要修的道在天人感应,在克制人欲,追求长生仙途或许也是他想过的事,可正如他所说,从古至今那么多帝王,其中不乏有举国之力求仙问道的人,可曾有谁成功了?便连旷古烁今的始皇帝不也病死于途中么,“况且朕从前修道也不是出自本心。”
他起初开始修道是要营造一个超然物外、不眷权势的亲王形象以打消平宗对他的怀疑,后来则是习惯成自然,登基之后又有意扶持道家打压释教,自己便也开始笃信起来,但他若不是那样真,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旁人呢。
萧沁瓷乍听皇帝这样的剖白,下意识的执杯将残酒饮尽,道:“这样的事,您不该同我说。”杯中物冷得很快,进了喉咙恰到好处地驱散了身上燥热。
萧沁瓷皱眉,心中多了些许哀怨,皇帝做得那样真,她当真以为对方是道心稳固,强迫自己看了许多道经,忧心他觉得自己在做女冠这件事上不认真,不曾想原来他一开始也不是出自真心。
果然,道家的清静无为不过是帝王的驭下之术,谁信谁天真。
“朕不过是想找些话来同你说,”皇帝道,“左右不过是闲聊,你便当个趣事逸闻来听。”
“我可不觉得是趣事。”萧沁瓷斜了他一眼,生出被愚弄的错觉,觉得颇不好受,她又无法说什么,只好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我也不敢听。”
皇帝说:“朕瞧着你没什么不敢,你连朕的心意都能拒绝,却害怕听到这样的事吗?”
皇帝支起额角看她,宫纱拢着橘红焰苗,萧沁瓷在夜色中双颊逐渐染上酡红,不知是酒意上来了还是被烛火印染的,他就看着她这样给自己添酒,然后慢慢把一杯都抿下去,没有出言提醒她喝得有些多了。
萧沁瓷面上漫起红潮,神态举止也娇柔许多,风情惑人,思绪却似乎仍然敏捷。
这果子酿是北边晋上的贡品,滋味喜人,极受女眷喜爱,初尝时觉得没有什么,但是饮多了酒意一样会上来,不过好的是不会有宿醉的疼痛。
萧沁瓷下意识的反驳:“这是两回事。”
“也可以混为一谈。”皇帝说。
萧沁瓷摇头:“不一样的。”
她拒了皇帝的心意,但皇帝在没得到之前还有耐心,日后总有在一起的时候,此时她的欲拒还迎也可以成为男女之间的趣事。可她若不把握着同皇帝之间相处的分寸,有朝一日情淡爱驰,皇帝曾对她说过的所有秘辛都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这就是帝王情爱。不值得在乎,但要时刻如履薄冰。
萧沁瓷此刻对自己的位置有极为清楚的认知,她只是放在皇帝眼前的一件精美的瓷器,能叫他欣赏、爱怜,但除此之外,也并不实用。
她的来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是金尊玉贵还是一文不值也都是由他说了算。萧沁瓷厌恶这一点。
她双目微眨,酒意渐渐上脸,眼底也多了薄光水色,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帝王,平素的清冷都融作了水。
“哪里不一样?”皇帝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诱哄。
萧沁瓷固执的说:“哪里都不一样。”
这样问是问不出来的,萧沁瓷的铜墙铁壁不会因着酒水软化,她只是看着酒意上脸,还远不到醉的地步。
“阿瓷,你如今还觉得今夜的景色不好看么?”皇帝犹豫了一瞬,将另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只是换了委婉说法。
萧沁瓷捧着杯,目光往他脸上望,又别开眼去,望着绵延出去的无尽宫墙。
高高的楼阁四野开阔,望下去还是太极宫的庄严宫墙,竟似也有了居高临下之感,这种感觉,会有皇帝俯瞰天下的一二吗?
这至高无上的权势,果然令人神往。
“我觉得好不好看,重要么?”萧沁瓷盯着看了半响,始终没把头转回来。
皇帝说:“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你觉得好不好自然重要。”他声音微沉,出口的话却是借着酒意说出来的,“你总说是朕不够尊重你,可你也没有给过朕了解你的机会,朕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你欢欣。”
皇帝罕有的示弱让萧沁瓷一震,在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别样意思,转过来的眼神意味不明的在他面上流连。
萧沁瓷在唇齿间尝过皇帝的生涩,比她好不了多少。她在那夜过后陡然明了自己的手段应该有所转变,她原本以为的落于下风变成了半斤八两,之后的几次试探也让她越发有把握。
少年人总是情浓,皇帝的欲也能燎原。更何况男人在这种事上天然处于劣势,萧沁瓷轻易便能掌控他。
那让她觉得刺激,也不能免俗地生出征服心。
皇帝没有想到自己这番剖白的话不仅没有让萧沁瓷觉得有所触动,反而滋生了她掌控的野望。
“陛下原本也不需要讨任何女子欢心的。”萧沁瓷淡淡说。
“可朕想要讨你的欢心。”皇帝对她笑了一笑。
男人会享受女人在他面前的伏低做小、百依百顺,其实女人也一样。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又冷酷寡恩的男人独独在她面前放下身段温柔小意,不得不说,真是足够满足女子的虚荣心,萧沁瓷也不例外。
第57章 偷欢
今夜他们都饮了酒, 暗香些微浮动,夜色催醺酒意上涌,萧沁瓷难得变得迟钝。她神思仍然是清明的, 只是像蒙着一层雾,皇帝的话语也变得轻柔朦胧, 似羽毛软软拂过她心上。
萧沁瓷并不享受男人因见色起意对她的热衷,甚至这样的爱慕会让她觉得厌烦。一如从前她对吴王和楚王,只是这样的厌烦被她藏得很好,半点不叫人发现。
她历来就是个心思深沉的姑娘,知晓怎样讨人的喜爱。她同样没有历过情爱,却于风月一途上无师自通。
可萧沁瓷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竟然也有这样的虚荣心,会因一个男人对她的爱慕而生出飘然之感。
她想, 就是要这样, 她要掌控皇帝的喜怒哀乐。
“是吗?”她撑着额,眼风静静望过来, “陛下想要怎样讨我的欢心?”
皇帝默默看她,有些不确定萧沁瓷是否醉了。她如今展露出来的是平常难以得见的风情,但清醒的萧沁瓷也不吝于同他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 皇帝摸不准萧沁瓷的心思的地方就在这里, 她这样善变, 像不可捉摸的风。
唯有她的不喜与厌恶是真实的。她总是不喜, 难得有高兴的时刻。而皇帝也很奇怪, 他能轻易的看出萧沁瓷的不喜欢,却难以摸清她的习惯。
也许那些不喜欢也是萧沁瓷故意露出来让他看明白的。
她在打磨皇帝, 想让他变成合乎自己心意的模样。皇帝自己也知道,所以不肯如她的意。
皇帝问:“那你今夜开心吗?”
萧沁瓷转着酒杯, 凝神沉思了一会儿:“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
她这样难以讨好。
“那你想要朕怎样讨你的欢心?”皇帝轻声问,萧沁瓷答得坦然,笼在皇帝面前的仍是一团迷雾。
这是皇帝第二次问这样的问题。
萧沁瓷蹙了眉,她蹙眉的动作也有千回百转的风情,但里头唯独没有纠结与哀愁:“这种事情,我说给你听了,不是帮你舞弊么?”
皇帝失笑,道:“阿瓷,舞弊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
“为什么不能?”萧沁瓷道,“陛下总要我说出来,可我又不想同陛下在一处,为什么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她说:“陛下自己不努力,却总想着走捷径,不是舞弊是什么?”
皇帝若有所思,竟当真顺着她的话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过傲慢,总想要从萧沁瓷那里得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这和科举时想要提前从考官那里拿到考题没什么两样。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可朕是天子,朕不能走捷径吗?”
若是科举,不管出题人是天子还是大学士,他想要知道答案再容易不过。只是如今他要解读的是一个女子的内心,这样的事,光靠自己能得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回答吗?
萧沁瓷咬着酒杯,将残酒一点一点啜干净,末了,她问:“这是天子的命令吗?”
皇帝静静看她,忽也觉得口里发干,越喝越渴:“不,这是一个请求。”
“那我不告诉你。”萧沁瓷眼波流转,眼底汪着隐晦的笑,“陛下,太过轻易到手的往往不会珍惜,你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又要我如何能相信你的真心呢?”
皇帝问:“那你相信了,就会接受吗?”
萧沁瓷搁了酒,扶着桌站起来,她今日不知不觉地喝得有些多了:“不会。”
她以手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缓步走出去到了栏杆边,往外是星垂疏灯、红墙飞檐,满宫皎白将人心里的欲望都遮得干干净净。
她想要的可不仅是皇帝的真心。
皇帝也到了她身边,同她一起看着底下的满池静水,白茫茫一片。
萧沁瓷忽地伸手一指,说:“天这样冷,湖水也冻上了,下面的锦鲤不觉得冷吗?”
清明池不如太液池深远辽阔,池水冻上时能有几尺厚,宫里这样的池子不少,冬日里凿了冰放在冰库里,夏季的时候就能用。
年节前后,宫里管得松,也能时常看到有年纪小的宫婢内侍挑了偏远地方在池上冰嬉,萧沁瓷就看见过不少次。
但萧沁瓷还从没想过冬日里池中的锦鲤怎么办,她凝神苦思,也只记得来年春夏,清明池中就又有许多锦鲤凑到湖边来讨食了。
“它们就是生活在水里的,如何会觉得冷。”皇帝哑然失笑。
不知道萧沁瓷是纸上谈兵还是一时迷怔,皇帝并未嘲笑她的天真之语,反而答得认真:“这封冻也不会全都冻上,底下还是静水流深。”
萧沁瓷固执的说:“那或许也会有冻死的鱼,只是我们不知道,因为你也不知道来年春天再看到的那群鱼是不是原来的那群。”
“不然为什么每年都会往这池子里投新的鱼苗?”萧沁瓷说。
皇帝想了想,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人会被冻死,那焉知鱼不会?
萧沁瓷还振振有词:“你看,煮鱼的时候它会被烫熟,那太冷了它也应该会被冻死才是,就和人一样,太热了不行,太冷了也受不住。”
她说话已然没有什么逻辑性可言,皇帝嗅着她身上幽谧的香气和淡淡的酒香结合,道:“阿瓷,你醉了。”
萧沁瓷看着仍是清醒的。
皇帝不是没有见过她醉后的姿态,同此时又大有不同,那时她扯着皇帝的玉带不要他走,不管不顾地贴上来,被拒绝了就呆呆站在原地,连哭也是静静的。
但萧沁瓷此刻除了眼神朦胧一些,面上漫上潮红,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两样,口齿也清晰。
“我没醉。”萧沁瓷摇摇头,她确实没醉,只是觉得有些飘忽,凌于高楼之上,如坠云端。
皇帝不信:“每个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萧沁瓷转脸看他,似是不高兴他这样说。她皱着眉,道:“我真的没醉,你怎么不相信呢?”
她偏着头,想起来什么似的,慢慢说:“陛下说过,要我不得妄语。欺君之罪,我怎么敢犯呢?”
皇帝动了动,想起上次要她不得妄语时的的情景,熟悉的醉意又涌了上来,他也学着萧沁瓷的语调,缓慢地说:“没关系,朕恕你无罪。”
萧沁瓷盯着他,眼里有一瞬清明,又被蔓延的雾气遮笼:“哦?”
她慢慢靠过来,又堪堪停在一步之遥。
“陛下,我有桩事想问你。”她问,“您会告诉我实话吗?”
“什么事?”
她雪白的颈、红润的唇都被纤毫毕现的框进皇帝眼中,他克制着自己不挪开眼,问:“你想问什么?”
“您说,见过我在清明池喂鱼,是什么时候?”
皇帝思绪暂停。
他眼也不眨的撒了个谎:“很久之前了,朕不记得了。”
“是您登基之前的事吗?”
“不是,”皇帝的谎言仍是信口就来,“是登基之后。”
清明池临着西苑,皇帝从这里经过很正常。但萧沁瓷极少看到御辇,也不知对他这话信是没信。
“哦。”萧沁瓷平淡的说,又继续问,“那您是那时就喜欢上我了吗?”
皇帝看着她:“阿瓷,这个问题朕不想回答你。”
“嗯?”萧沁瓷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皇帝对她从前有问必答,这样的拒绝很是罕见。
皇帝慢条斯理的说:“你都不肯帮朕舞弊,那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要你自己去找才行。”
皇帝学坏了。
萧沁瓷轻咬着唇,贝齿露出珍珠似的一点,在唇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印。
没关系,反正她也只是随口问问,皇帝几时喜欢上她的并不重要。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皇帝撒了谎,因为她在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经很久没去喂过清明池的鱼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谎话被轻而易举的戳穿,还在做着美梦:“或者,你告诉朕答案,朕告诉你,交换怎么样?”
“不好,”萧沁瓷想也不想的摇头,“这样我很吃亏。”
她脸一转,说:“陛下不想说就不说,反正我也不是很在乎。”
这句话伤他甚深。
但皇帝还要自己从她的话中咂摸一点甜:不是很在乎,是不是意味着也是有一点在乎的?否则萧沁瓷也不必问。
“太晚了,该回去了。”萧沁瓷说。
“是有些晚了。”许多话梗在皇帝喉头,再难说出口,“回吧。”
“你想走一走还是乘辇?”皇帝问。
萧沁瓷偏头想了一会儿,落在皇帝眼中便是她思绪有些迟钝了:“走走吧,我有些热。”
皇帝点点头:“好。”
宫人们都在楼下,这样私密的时刻皇帝喜欢和萧沁瓷独处,此时他也没有摇铃唤人进来,自己给萧沁瓷披了氅衣,他为萧沁瓷系上颈间系带时萧沁瓷也由着他动作,乍看似乎没什么不对,细看又觉得她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
本来雪白的双颊染了绯红,皇帝似是不经意的碰了碰,是烫的。
他给萧沁瓷系好之后便退了一步,说:“走吧。”
萧沁瓷站着不动,定定看着皇帝,片刻后她忽地伸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说:“你摸我。”
方才蹭过萧沁瓷脸侧的手指灼烫起来,皇帝蜷了蜷手指,这下真的确定萧沁瓷恐怕有些醉了。
“我没摸你,”皇帝仗着她如今不清醒,义正言辞的说,“是你的错觉。”
“是么?”萧沁瓷不太相信。
“是。”
“好吧。”萧沁瓷半信半疑的放下手,乖乖的跟着皇帝走下楼。
这楼梯有些窄,萧沁瓷穿着长裙不方便,她如今又有些醉,皇帝不敢让她走在前面,自己先下去了,时不时地回头注意着萧沁瓷的情况。
“你总看我做什么?”身后的脚步停了,萧沁瓷幽幽说。
皇帝转头,见她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扶着栏杆,是小心翼翼的模样,便说:“这楼有些陡,我担心你摔了。”
“哦。”萧沁瓷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是这样么?”她忽地放了手,便落进皇帝怀里。
皇帝不察她竟这样扑下来,他背心对着的也是后面又高又陡的楼梯,急急忙忙搂着萧沁瓷一侧身,抵在栏杆一侧才没摔下去。
他眼眸黑沉沉的:“你这样太危险了。”
其实也就两步楼梯的距离,她坠下来的力度也算不得多大,但那惊心动魄的一瞬让皇帝心脏骤停,至今仍有余悸,但萧沁瓷仿佛没感受到他的生气,也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萧沁瓷把他按在了扶栏上。她原本只到皇帝胸口,可是站在比他高了一级的台阶上便到了他的肩膀,仰脸看他时呼吸能吹拂在皇帝颈项。
她没理会皇帝的话,只攀着皇帝的肩,目不转睛地看他。她很少有这样直接的时刻,总是敛着睫,让皇帝看不清她眼中神色,即便看见了,也是雾蒙蒙一片。
“好像。”萧沁瓷忽然说。
“像什么?”皇帝同样看着她。
“那天你亲我的时候,”萧沁瓷声音轻轻的,若非离得近,皇帝很难听清楚,“也是这样。”
他们离得这样近。皇帝的目光不可抑制地落在她唇上。
确实很像。他们同样在昏暗的角落,背着光,像一对偷欢人,呼吸交错间是热烈的酒意。区别只在于今日两个人都饮了酒,皇帝是似醉非醉,他却不知道萧沁瓷意识是否清醒。
萧沁瓷面色酡红,眼尾晕着春色,贴近的身体盈着暖香。可她说话是静的,被皇帝揽在怀里的身体也是冷的。她这样冷淡,丝毫看不出诱惑的嫌疑。
皇帝要被她逼疯了。
但他面上仍是平静的,只有萧沁瓷在他怀里才能感受到渐渐升腾的热意。
他说:“你记得很清楚。”
“你想亲我吗?”萧沁瓷盯着他,问。
皇帝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们离得近,吞咽的水声尤其明显。
第58章 勾销
萧沁瓷的呼吸拂在他颈侧, 眼神也自然而然地落了上去,一错不错的看着。他只在她的话里吞咽了那么一下,却让萧沁瓷寻住机会, 伸出指尖轻轻按在了那里。
她没有那样的东西,于是在接近时致力于寻找男人和女人身上的不同。萧沁瓷观摩过画册, 再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的图册也不如真人来得真实。萧沁瓷想,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为什么皇帝那样硬,她却那样软?皇帝能轻而易举的制住她,她却连反抗都艰难?
就因为男人和女人身体的差别吗?
她的指尖是热的,可落在皇帝的喉结上还是让他觉得凉。他被萧沁瓷轻轻碰着,却像是被她抓住了命门,浑身都僵硬了。
“朕说过,不会强迫你。”他低声说。
可他的姿势全然不是如此, 揽着萧沁瓷的手臂坚硬如铁, 他让萧沁瓷贴在他怀里,迟迟没有扶她站稳。
“如果我说, ”萧沁瓷仍是看着他,眼神中那种隐秘的意味慢慢浮上来,“不是强迫呢?”
她放开了手, 额头却磕上去, 嘴唇若有似无地轻触着皇帝滚动的喉结, 迫得他极力后仰, 想避开那能让人发疯的触动。
萧沁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知道, 她清醒得很:“你让我喝酒,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因为后仰, 皇帝拉开了同她的距离,却能让彼此看得更清楚。萧沁瓷潮红的脸, 丰润的唇,雪白的颈项,若有似无的暗香,似株盛开在静夜的花,等着人去采。
他手上下意识地攥得更紧,口中却否认:“朕没有。”
“你没有?”萧沁瓷反问。
“我没有。”皇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因为萧沁瓷追了上来。
第一个吻落在他唇角,薄如羽毛似的触感,萧沁瓷退开之后又用那种隐秘的目光看他,重新问了一遍:“你没有?”
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尤为明显。
皇帝盯着萧沁瓷的唇,只好说:“我有。”
于是萧沁瓷的唇角扬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是那种胜券在握的微笑,她问:“你想要吗?”
他已经被萧沁瓷逼疯了,热透的汗爬上颈,干渴烧穿了喉,他在诱惑中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能顺着萧沁瓷的话说:“我想要。”
萧沁瓷不说话了,她静静地停在那里,像是在等。
等皇帝对她做亲吻之后的事。
他着魔似的慢慢倾身过去,原本极短的距离被拉到漫长,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留出那么多时间是在等什么,或许在等萧沁瓷的拒绝。
可她一动不动,是个承受的姿态。
他碰上去,终于尝到那让他打破冷静的唇。柔软的,丰润的,能解人喉间的干渴,但很快就会变得更渴、更不满足。
起初只是浅浅的试探,唇齿相贴间只抿着对方唇上残留的酒意,他轻柔地辗转过萧沁瓷的唇,力度那样轻,像是怕她痛,又像是怕她惊醒。
所以很快就不满足起来,他咬着那点甜美,手也揉上了萧沁瓷后颈,蹭着斗篷滑进了她腰侧,在那方寸间听她唇边轻轻泄露的低吟,她闭上了眼,是舒服的,皇帝想让她更舒服。
他只要给出一点甜头,就诱惑萧沁瓷启开了唇,些微的缝隙就能让他寻到机会探进去,他温柔地吻着她,追逐她,在她受不住时诱惑她给出回应。
萧沁瓷不是个好学生,在这种事上学得比皇帝慢多了,她小心翼翼地回应,似乎在察觉到一点不对时就会迅速逃跑。
索性对方一直很温柔。
碰着她后颈和耳尖的手也很温柔,萧沁瓷靠着他,很快就在这种温柔的触感中沉迷进去,但又有另一种不满足,她攥着皇帝的衣袖,不知道是该进还是退,只能把自己送到他手里,想让他读懂自己的心。
皇帝也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能听见萧沁瓷抑制不住地喘,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撩人,让他难以自已。
浅尝辄止很快就不满足起来,他揉着萧沁瓷,听她媚得滴水的声音,那只会让他愈加不满足,想听到更多,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宽大的斗篷将两人都罩住,挡了肆意的起伏,半点看不出底下的波涛汹涌。
但随着他的动作愈发激烈,木制的栏杆不堪重负的声音很快惊醒了沉迷其中的两人,梁安踩着楼梯往上面望,一语惊醒梦中人:“圣上?”
萧沁瓷猝然偏头,让他的唇落在了耳侧。皇帝顺着那莹润的弧线亲下去,现在换了萧沁瓷仰头,她难捱的躲,却很快被追上,萧沁瓷还有几分朦胧,但手已经下意识地隔开彼此。
皇帝松开了她,但仍在喘,起伏的胸膛挨着软肉。
斗篷的系带已经被解开了,松松垮垮的缠住两人,要落不落,萧沁瓷衣领散开,露出了大片雪白,在昏光中也直晃人眼,上头还落了一串红,是皇帝方才烙上去的,彼此紧贴的身体毫无缝隙,但似乎还有侵占的余地。
皇帝扶她站稳,萧沁瓷眼里还是懵懂,但已经拢住了自己微敞的领口,皇帝及时抓住从她臂弯滑落的斗篷,抖了抖重新给她系上了,手指绕过她颈项,顺便把自己刚才揉皱的地方都展平了。
萧沁瓷任他施为,闭着眼揉上额角,是难受的模样,眼睫合拢似两扇轻颤的蝶翼。
皇帝若无其事地说:“难受了吗?下次别喝那么多酒。”
萧沁瓷仍是闭着眼,不知是逃避还是觉得尴尬,但嘴上仍不服软:“那酒不是陛下拿来要我饮的么?我怎么知道后劲那么大。”
她睁开眼,潋滟的双眸叫皇帝呼吸一滞。他一直知道萧沁瓷是美的,但不知她能美到这样活色生香,让他生出近乎于疼痛的错觉。
也不止是错觉。
“是,”他应了,“怪朕没有提醒你。”
萧沁瓷揉着额角的力度轻下来,她犹豫了一瞬,轻声说:“陛下应当知道,酒后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能当真的。”
她才从皇帝怀中退开,雪意的幽寒就已笼罩过来了。她记得的,分明是她主动,转眼却又翻脸不认人了。
皇帝唇上还残着甜味,他没有理会萧沁瓷的退却:“阿瓷,朕只知道酒后吐真言。”
萧沁瓷摇头:“也可能是酒后糊涂。”
皇帝还待说话,底下的梁安却见两人久久不曾下去,又没有听见声响,便提着灯笼上来了,转过弯看见两人在狭窄的梯上对峙,疑心自己是撞破了什么。
“圣上?”梁安声音透着犹疑,借着灯笼的光看清二人形状,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其实未必是他们的神态有异,便连最易被看出端倪的衣着也都被迅速整理齐整,真正让人觉得极为不自在的是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暧昧,让梁安寒毛直竖。
“嗯,走吧。”皇帝知道萧沁瓷脸皮博,没想让旁人窥见,神态自然的说。
梁安应了一声,急急转身,不敢多看。皇帝照旧走在前面,他在下楼梯时忽地感受到身后一阵微风,是萧沁瓷俯身下来了。
她扶着栏,极快的倾身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上次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我们一笔勾销。”
皇帝猝然停住,回眸时擦着萧沁瓷退回去的脸,她又轻又冷的在他耳边说了那样一句话,此刻就神情自然地去理着自己的衣袖了。
皇帝在夜色仓皇中望她,底下的梁安虽疑惑上头的人为什么又没有动静了,但这次不敢抬头来看,匆匆地两步走了下去。
“好啊。”半响后皇帝道,在那简短的两个字里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负着手,又说:“既然一笔勾销,来日萧娘子可别翻旧账才好。”
萧沁瓷不知道自己在他嘴里已经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她面上酡红未散,便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出了楼冷风吹着也压不下面上那点残存的酒意,皇帝抖开了伞罩住两人,宫人在前面提着灯笼。
萧沁瓷双颊有如火烧,还有未散干净的绮丽云霞,烫得惊人,但好在醉意没有再醺醺然的上头来,她默不作声地跟着皇帝一路走回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回去时的路比来时短多了,花费的时间也更少。
皇帝送她到了寒露殿,吩咐宫人好好照料,她今夜喝了酒,身上不会舒坦,明早起来或许也会头疼,他在吩咐这些的时候萧沁瓷就静静在一旁站着,看着清冷淡然,但细瞧之下便能发现她眼神没有落到实处,这是醉意又上来了。
在皇帝吩咐兰心姑姑记得去给她煮些蜂蜜水,今晚也不要沐浴、擦身就好时,萧沁瓷忽然默默地蹭过来,挨到了皇帝身侧,手指勾住了他腰间的白玉蹀躞。
皇帝一顿。
“夫人——”兰心姑姑也紧张起来。
皇帝抬手制止了兰心过来,他低头看着正把玩玉带的萧沁瓷,正要开口,却见她蓦地放开了手,仰脸看他,眉尖微蹙,说:“您怎么还没走?”
模样再正常不过,丝毫看不出酒醉未醒的影子。
“这就走了。”皇帝失笑,问,“你就这样想要我走?”
这话问得已经有些暧昧了。
“嗯。”萧沁瓷退后,认真的说,“您在这里,让人怪不自在的。”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色绯红,没有醉酒情态,反而像是被疼爱过后的娇艳妩媚。
皇帝想说话,萧沁瓷却愈发往后退,说:“您快走吧。”
他只好呼出一口淡淡白雾,,口中应了,在萧沁瓷进去时又叫住她:“阿瓷。”
“嗯?”
皇帝上前去:“若有以后,不许在旁人面前饮酒。”
萧沁瓷像是被他陡然的逼近骇了一跳,扶着门,面上怔怔地,没应声,转身急急进去了。
第59章 寡恩
兰心姑姑打帘进来时便见萧沁瓷撑着额倚在妆镜前, 眼睛闭着,面上还有未散干净的薄红,被她冷冷的姿态一压反而格外静。
“夫人。”她知晓萧沁瓷只是闭眼假寐, 没有睡熟,一如她并不曾真正醉过一样。
萧沁瓷将她奉来的蜂蜜水一饮而尽, 人也没觉得舒服多少,她觑着镜中自己,道:“姑姑,打盆热水来吧。我要洗漱。”
兰心姑姑在近前时闻到了萧沁瓷身上极浅的一缕香气,同她本身肌肤散发的幽谧香气有细微不同。
她在电光火石间抬眼,对上铜镜中萧沁瓷冷淡幽深的目光。铜镜被打磨得光滑鉴人,但原本暗黄的光泽扭曲了人的眼神,让那一瞥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兰心按下狂跳的心脏, 接过萧沁瓷的吩咐, 若无其事地垂首出去。
镜中人抚着精致轮廓,她肌肤不用敷粉也是雪白皎洁, 云雾一般的柔软,几日前留下的青紫已经全好了,她将领口拉下一点, 便看见了新缀上的点点红痕。
兰心姑姑不敢让旁人来伺候, 默默端了水进来, 看萧沁瓷自己接过帕子, 一点点擦过颈项和手腕。她才仰受过爱怜, 举手投足间是难言的娇。
雪白柔软的细绵仍是干净的,没有留下痕迹, 萧沁瓷擦了好几遍,才将帕子丢回盆里, 让兰心姑姑不用伺候了。
兰心端了水出去,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将萧沁瓷用过的帕子放在鼻下一嗅,果然闻出了苏家密不外传的暗香苏合,这香能用在帐中,也能用在人的身上,做成香膏润肤,有不着痕迹暗催情意的功效,让人不自觉意驰神摇。
但苏家对此把得极严,她在萧沁瓷身边这么久,竟然不知她手上还有这种东西。
……
萧沁瓷今夜疲倦得很,那香膏抹在了她身上,虽不至于有多强烈的反应,但难捱还是有的。
她受着骨子里细微的麻痒,神情冷淡,丝毫看不出端倪。她对着镜中人沉思,镜中人是和她如出一辙的娇美,能轻易让人软了心肠,但那不包含冷酷寡情的帝王。
皇帝嘴上说着喜欢,却没有给过她承诺,便连萧沁瓷试探着要他赦免萧氏都在他的沉默中推拒了。
帝王寡恩,非是虚言,萧沁瓷不肯赔上自己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皇帝的心意看似清楚明朗,实则也过于流于表面了。
她需要尽快找出对策。
及时止损,她告诉自己。萧沁瓷盯着镜中人冷静的眼,不管成与不成,她都要让自己能全身而退才好。
死水静澜不如狂风骇浪来得让人印象深刻,感情中也是如此,一帆风顺的感情让人生不出多少记忆点,尤其对皇帝这样阅尽春色的人而言。
火候不够,她还可以再添一把火,她需要旱地炸起一声惊雷。
皇帝话语间透露的只言片语能被萧沁瓷细致入微的捕捉到,萧沁瓷在清明池喂鱼,除了鱼食就是楚王送的桂花糕。楚王不知道,萧沁瓷是喜欢吃桂花糕,但陈记铺子那家的点心里头加了一味香料,萧沁瓷一碰就起红疹,苏晴是故意那样告诉他的。
她想起她生病那夜皇帝脱口而出的话,前因后果都被她串联起来,要得出结论不是什么难事。
他必然是见过楚王同她相处的。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吴王。
萧沁瓷曲指在桌上点了点,酥麻渐渐褪去,她想,或许能把吴王利用起来。
……
吴王不知道萧沁瓷打算拿他做文章,他去徽州这两年变得太快,已经让淑太妃觉得对这个儿子有些陌生了。
淑太妃关切地看着他,看他眉间郁郁,道:“睿儿,母妃如今在宫中过得也很好,你不必担心。”
吴王回神,扯了个笑出来:“儿臣知道了。”
淑太妃转而又关心起他的子嗣,他同吴王妃成婚也有好几年了,府上侧妃侍妾也不少,但膝下至今只有一女,免不得让太妃忧虑。
“你还是得让王妃早日诞下嫡子才是。”
今上本来就已经着手在打压清理各家的爵位了,吴王因着是先帝之子,火一时还没有烧到他身上,但他若是没有嫡子,只怕还不待皇帝出手,他这个爵位就要注定旁落了。就像如今的皇帝,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是多少人都盯着那个储君之位呢。
吴王更是笑得勉强:“王妃自从生了小郡主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儿臣想让她再养养。”
“没有嫡子,庶长子也行,虽说庶长子的名头不太好听,但总比现在这样好。”淑太妃抿了一口茶,她离得远,管不了儿子的房中事,但她也知道,吴王妃本是崔氏的嫡女,心高气傲,婚后跟着吴王去了偏远藩地,心中就不太舒坦了。
“你那些侍妾要是都不喜欢,本宫给你挑了几个伶俐的婢女,你这次回徽州就带上吧。”
吴王本是要拒绝,不知想到什么,转而又应了。
他从淑太妃宫里出去的时候正巧碰到萧沁瓷去太后的永安殿,狭路相逢。
萧沁瓷没有如那日一般穿着宫婢的衣服,而是换了寻常道袍,即便如此,她也美得让人心旌摇曳。吴王那日没有仔细看过她,此时免不了目光凝上去,但又记得那日皇帝的震怒,不敢多瞧,纠结的心思都被萧沁瓷看在眼里。
“殿下。”萧沁瓷主动向他请安。
吴王仓皇的应了,含糊问起那日过后萧沁瓷可曾受罚,但他分明打听过,得知萧沁瓷被禁足,不妨她这么快就出来了。
萧沁瓷有意避而不答,问及吴王回藩地的时期,他道开春化冻之后便要上路了。
“真是不巧,”萧沁瓷便笑了笑,“那时约莫贫道也要去方山静修了,只怕不能恭送殿下,便只能提前向您道一声珍重。”
“夫人要去方山了?”吴王怔怔问。
萧沁瓷颌首:“是,贫道身份尴尬,久居太极宫也不是幸事,年后便要搬到妙音观去了。”
她向吴王告退,便把人抛在了身后,接下来永安殿的半日才是难捱。
……
萧沁瓷在永安殿里跪了小半个时辰,来来往往的内侍和宫女流水似的进去又出来,帘子掀开时总会露出一点热气和轻声絮语。
太后午歇方起,已比平日里迟了一个多时辰。
殿中烧着地龙,寒气不显,跪久了的刺痛往她膝盖里钻,萧沁瓷垂眸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面容糊成一团。
她许久没被太后罚跪过了,倒有些忘了这滋味。太后掀帘出来,在上首坐了,不紧不慢地接过绿珠呈上的茶,这才一撩眼皮,道:“起来吧。”
萧沁瓷起来时膝盖有针扎似的痛,双腿也麻了,身边没有人扶她,她也只轻晃了一下,便迅速站稳。
这样好的定力仪态,便连太后也是赞许的,可惜啊,就是不听话。
“你可想明白了?”太后吹着茶上的浮沫。
“我想明白了,”萧沁瓷道,“娘娘,陛下既然已经应了我离宫,便是金口玉言不会再改。”
“朝令夕改有什么稀奇的,”太后不以为意,下一句话陡然凌厉起来,“是你没本事!”
萧沁瓷默然垂首。她这样只会越发让太后来气,但她已经过了初时听说萧沁瓷要去方山的震怒了,此刻还能心平气和的问:“阿瓷,你告诉哀家,你是怎么想的?”
“娘娘,一支曲子也该有变调才会是千回百转的悦耳动人,我在太极宫中,若就这样顺了陛下的心意,没有一点曲折,便也味同嚼蜡。”她说,“得来的太过轻易的往往就不会珍惜。”
太后顿住:“你是这样想的?”
“是。”萧沁瓷道,她唤了亲近的称谓,昭显她仍是敬畏与亲近太后的,“姨母,若我去了方山之后陛下很快就将我忘掉,说明陛下也只是一时兴起,成不了气候;若陛下对我不能忘怀,那么相隔两地反而会有意外之喜。”
“理是这个理,”太后若有所思,她觉得里头变数太大,“可你同皇帝,有什么情分可言,能让他在你离宫之后还记挂着?”
萧沁瓷重又跪下去,道:“这就要请姨母助我一臂之力了。”
“嗯?”
“我想请娘娘主动向圣上请奏,追封惠安太子妃为太后。”萧沁瓷跪的笔挺。
“铿——”茶盏磕出一声重重的响动,太后说:“阿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萧沁瓷毫不躲闪,“娘娘应该知道,现在前朝虽有争论,但反对之声大多已叫陛下压下去了,光看陛下的举动,便能知晓他是铁了心要追封生父母,此时朝臣们不答应,年后也是要应的。”
皇帝铁腕,不是会被朝臣左右的人。
萧沁瓷说:“与其到时候因追封让您面上无光,不如主动向陛下卖好,既能在朝野内外搏一个好名声,也能让陛下有所触动。”
太后最恨的就是有人来分她的名,怎么可能主动提出让皇帝再追封一个太后?即便是死人也不行。
太后越发冷淡:“哀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娘娘,”萧沁瓷言辞恳切,“在前朝留下一个好名声,可以让陛下不敢轻易动您,主动向陛下请奏,来日追封惠安太子妃,得享西宫,一应礼制可以是需要您这个太后操办的,就算陛下不肯,但现在中宫无主,您就是太极宫最尊贵的女子,这件事理应由您来办,您也可以借机从陛下手中拿到六宫的署理之权,否则,您同陛下硬碰硬下去,吃亏的只会是您。”
她将桩桩件件都揉碎了来讲,竟真的让太后沉思起来。
想到最后,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她主动去向皇帝请封远比她硬撑着不肯低头来得划算。因为即便她最后都不肯点头,但以皇帝强硬的手段,是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目的的。
“再有,您只请奏陛下请封太子妃,不提追封太子的事,”萧沁瓷又说,“一来只要惠安太子不是天子,那么追封的太后自然要比您矮上一头,况且太子妃早已仙逝多年,同一个已逝之人没有争的必要;二来,您也替朝臣们解决了一个难题,百官在意的是陛下要追封自己的生父为帝,您也知道惠安太子——”
“三来,陛下未必是真心想要追封惠安太子为皇帝,陛下身边那位内侍总管,名字里头有个安字,圣人却没叫他改名避讳,由此便可见一斑,但他对太子妃的情谊是不同的,他登基之后待母族优渥,有目共睹。”
她点到即止,并不多说:“如此一来,不管在前朝还是内宫,您都稳立不败之地。”
太后久久未应。
“这些东西,你是自己想到的?”她问。
第60章 除夕
太后审视着萧沁瓷, 她说的话未必有多难想到,但难就难在太后是局中人。
她原本只是苏氏小女,承了平宗厚爱才做了皇后, 又做了太后,膨胀的野心让她不甘, 但她对此毫无办法。
萧沁瓷道:“想到这些并不难,只是姨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你如何能保证陛下会让哀家拿到署理六宫之权?”太后问。
萧沁瓷立在堂下,青衣落落,颈项漂亮的挺立着,像是栖息在屏风山水间的云鹤。
“陛下想要让惠安太子妃名正言顺的追封太后,这件事就必须让您出面去做。”萧沁瓷道,“您是天子名义上的长辈,还是太极宫中地位最尊崇的人。”
“大长公主也是圣人的长辈。”太后慢条斯理的说, 萧沁瓷知道她这样问就代表她已经在考虑了。
“可大长公主是外嫁女, 在礼法上越不过您去。”
“若皇帝执意要越过哀家呢?”
萧沁瓷说:“陛下不会。陛下既然想要追封生母,就不会在礼法上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您同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姨母要是主动示好,陛下想必也不会为难。”
太后定定看她片刻。
她们都说, 苏家这一辈里萧沁瓷是生得最像她的, 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 但太后自问, 她年轻时可没有萧沁瓷这样的手段。
“哀家听说, 你如今住在圣人的紫极观,”太后说, “所以这么快就和他一条心了吗?”
萧沁瓷不惊不忙,道:“我同陛下一条心不是姨母才应该想看到的吗?”太后囿于出身, 目光始终短浅,萧沁瓷没有指出这一点,“姨母想要我成为陛下的人,却又想要我同您一条心,这样的结果只会是两头不落好,姨母应该想着要我心向陛下才是。”
太后端着茶,一时忘了说话,不知是该骂还是叹。最后只摆摆手,示意绿珠领着她出去。
萧沁瓷在殿外停下和绿珠姑姑说了一会儿话,太后有头疾,冬日也怯冷,她今日觉出殿中的地龙烧得比往年还要热些,不过待了小半日脸颊便微烫,口里也干。她关心过太后起居,挑不出一点错来。
在绿珠送了她出去之后兰心上来为她撑伞,萧沁瓷淡淡扫了一眼左右。
太后只知道她在西苑,不知道她在御前做女官的事,兰心姑姑没禀上去。
……
太后的妥协来得比想象中的快,萧沁瓷原以为她要考虑到年后去,但不过两日,她便在御前看到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追封的事宜了。
皇帝原本就吩咐他们备着,这次赶得急,要在初八皇帝祭太庙时一并祭烧焚稿,她没有猜错,皇帝确实是想在正月里就将这件事敲定。
她将要发给礼部的文书放好,便听皇帝在上首问:“朕听说你前日里去了一趟永安殿?”
“是。”
皇帝喜怒不辨地说:“玉真夫人,你是不是忘了,朕下令将你禁足在清虚观了?”
不怎么唤她的封号,乍听之下甚有荒谬之感,萧沁瓷低眉顺眼地回:“陛下说的是玉真夫人,同奴婢有什么关系?”
她到了御前,不提封号,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皇帝没想到她竟然会偷梁换柱,一时找不到好的说辞去驳她,他在口舌上赢过萧沁瓷的机会寥寥无几,都被他记着,以后总有一日会一起讨回来。
萧沁瓷虽然轻巧地驳回皇帝的疑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答了:“我是去了一趟永安殿,太后娘娘担忧,已遣人来问过好几次了,我既然没有被真正禁足,也该在年前去拜见才是。”
“你倒是礼数周全。”皇帝轻嗤一声,知晓萧沁瓷的目的不仅如此,“你是如何让太后松口的?”
皇帝明知故问。
萧沁瓷装傻充愣:“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有纠着此事不放,埋头处理政事去了。
又过了两日,便临着除夕了。皇帝在初二之后才会罢朝三日,百官的休沐都跟着来,此前他们仍得点卯,文书流水一般的送进两仪殿,在批复之后又被送去崇文馆,萧沁瓷也跟着皇帝熬了好几个夜。
除夕那日太极宫有大宴,皇帝倒真如萧沁瓷所言渐渐让太后从理六宫,不再以她年事已高为由只让六局筹办宫宴,太后一朝得了势,也不曾轻狂,宴前一应事物井井有条。
皇帝虽然放了权,但也没有完全由着太后来。宫闱局每日会将详情落在纸上送到两仪殿,皇帝都让萧沁瓷看了。
筹备宫宴是能最快熟悉百官及其家眷的途径,哪家和哪家是姻亲,又和另外哪家有龃龉,安排座次的时候不仅要考虑到官员本身的品级,还有他的夫人、乃至父母的身份,里头的学问很大。
萧沁瓷将这些都记住,又特地留意了自己的位置,仍是同从前一般,落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毕竟是有大内品阶的夫人,临着的都是疏远的宗室贵女。
当夜她没有同皇帝一起去,等皇帝落座之后才开宴,皇帝照旧说了些祝词,敬了百官三盏酒,便不再多言。
衣饰华彩的美人翩翩而至,丝竹之音不绝。皇帝在上头冷眼看着,目光频频投向角落。他不喜欢宴会的靡靡之音,只有除夕宫宴时会坐得久一点,那是因为从前只能借着这个机会看萧沁瓷久一些。
但今夜他已不必偷偷再看,也不必如往年一般在席上坐至宴罢,他若是早早离开,底下的人也能轻松一些。
萧沁瓷坐在太妃们和宗室命妇背后,她们都知道萧沁瓷的身份,不会轻易来同她搭话,萧沁瓷从推杯换盏的缝隙中能窥见斜对面的吴王,宫宴的位序她都看过,对此了然于心。
皇帝在酒过三巡之后便起身离开,这还是他头一次在除夕夜走得这样早。往日里他要待到宴席散,再和百官观“埋祟”之礼,禁军和金吾卫都要戴面具、执金枪,浩浩荡荡自宫门往外行。他如今走了,届时还是要回转。
萧沁瓷端着酒盏递到唇边,因怕污了今日难得涂上去的唇脂,便只沾了沾,想着该怎么寻个机会出去。
机会不必她找,很快便递到了眼前。
皇帝走后不久,便有个眼熟的宫女借着添菜的机会俯身到她跟前细语:“夫人,您要是觉得殿中闷了,可以出去走一走。”
萧沁瓷抬眼望她,认出她是御前的宫女,不会在宫宴上做这种添酒递菜的小事,她说的要让萧沁瓷出去走一走也不是单纯为着她着想。
这样的宫宴,谁敢随意走动?
萧沁瓷不语,错开眼望了御座,上头空空如也,她又在不经意间瞥过对面吴王的位置,知晓他一直盯着这边。
她轻轻点了点头,温声说:“好,正巧我也觉得有些闷。”
萧沁瓷起身出去,殿外落起纷扬大雪,琉璃瓦上似笼上一层皎洁月光。那宫女打了伞,又给
她披了氅衣,是早就备好的,引着她往禁中走。
红纱珠络宫灯在前,照得纤毫分明如同白昼,
离了含元殿便逐渐寂寂无声,宫外隐约的爆竹声响传不到这么远,萧沁瓷却还是驻足听了一会儿。含元殿挨着丹凤门,再往外就是朱雀大街,萧沁瓷记得年幼时每到这几日,爆竹烟花声能响上一日,热闹是热闹,但也吵得人睡不着觉。
不过除夕原本就是要彻夜守岁的,英国公府规矩严苛,即便是幼童也得不眠不休。宫中也热闹,宴后还有傩戏驱邪,爆竹燃灯,守岁也要至天明。
各宫的宫娥内侍也能偷个懒了,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也在玩乐。
“夫人?”宫婢催促。
萧沁瓷回神:“走吧。”
太极宫中许多地方萧沁瓷都没去过,一如此刻脚下走的这条路,若不是她认识这是御前的宫女,都要疑心她是否是要故意将她引去偏远之地了。
萧沁瓷只跟着她走,并不开口询问,绕过一片琼林深树,眼前忽地开阔起来。
是一片绵延结冰的湖泊,洁白广阔,雪雾缭绕,天上天下,白茫茫一片。
长廊自岸边蜿蜒至湖心亭屋,萧沁瓷细致地看了又看,才在风雪之中看清楚那一点。
“夫人,请。”宫婢簇着她上去,廊上积雪被一扫而空,扶栏上却还凝着特意留下的细雪薄冰。
萧沁瓷拥着手暖,倒不觉得冷,只是好奇皇帝带她来这里想做什么,不会又是赏雪吧?
宫婢只送她到亭屋前,面前这座湖心亭不大,四面用竹墙密密封了,缝隙中填着椒香。
萧沁瓷推门进去,里头燃着银炭,温暖如春。往前是一扇花鸟青竹翠屏,屋中燃着烛红,壁上挂着红彩暖纱,都是一众温暖喜庆的装饰,屋里屋外都没留人。她绕过屏风,才看见后头置了一张小榻,皇帝立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陛下?”
“你来得有些迟。”皇帝转身,顺手将小窗关了。
萧沁瓷道:“雪路难行,陛下既然等得着急,何苦要叫我来。”
皇帝领了她到榻前坐下:“朕可没说等着急了的话,是怕你腹中饥饿。”他从摆上小桌,从食盒里将饭菜都取出来,“宫宴上的菜,也能填饱肚子吗?”
那些菜被取出来时还散着热气,萧沁瓷淡淡说:“原来陛下知道。”
宴上的菜为了摆盘好看都是冷菜,况且为了不出意外,众人都只是潦草尝过,不会真用它填肚子,大都是宴前吃些东西垫一垫,或者是回去之后再重新用过。
皇帝笑起来:“朕如何不知,不过这是循例,不好更改,只好委屈你另外吃些东西。”
萧沁瓷果真不客气的提筷吃了,都是些小菜,她用得不紧不慢,皇帝耐心等她吃完,又看她润了口,这才问:“陛下要我来这里不会就是要我陪您用顿饭吧?”
这样顶风冒雪的到这偏远之地,一会儿还得冒雪回去,就为了吃这顿饭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皇帝摇了摇头说:“不是。”这姑娘惯爱得寸进尺,分明是皇帝特地为她带的,她吃完之后却说是陪他用膳,不过他并不计较这些。
萧沁瓷便望他:“那还有什么?”她蹙了眉,“不会又是赏梅赏雪吧?”
她想起进来时见皇帝站在窗前不知在摆弄什么,心下生疑,只是这湖心亭除了雪,便连片花瓣都没有,要赏雪倒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但萧沁瓷又觉得不止于此。
皇帝失笑:“当然不是。”他见萧沁瓷实在疑惑,便收了东西,重新站到窗前,示意萧沁瓷过来看,“也该差不多了。”
萧沁瓷挨过去,口中问:“什么差不多了?”
皇帝推开窗,从下头拿起一根竹竿,上头已经冻了些碎冰,皇帝用帕子拭干净了。萧沁瓷再定睛一瞧,看见竹竿一头还绑着根细线,顿时颇觉无语。
“您这是想垂钓?”
湖水都结了冰,皇帝却来此钓鱼,不得不让人疑惑他是不是政事压力太大。
皇帝示意她再凑近些,直到站在窗前,往下面望。这扇窗开得低,这座亭屋建得也低,湖水离窗沿不过几尺,若是夏季,便能看到碧波荡漾,但现在是冬日,只能看见浮雪白冰——
咦?萧沁瓷错愕,因为她看见在浮冰被凿出一个洞,雪粒子落在上头顷刻便融了进去,下头虽不是碧波,但也能看见清亮亮的湖水。
“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用勺子舀了旁边瓷盏里雪白的粉末撒下去:“朕听说冬日时的鱼最好钓,只要在湖上凿一个洞,鱼就会聚到此处,你那日不是说不知道鱼怕不怕冷么,朕想着钓两条锦鲤上来,刚好寒露殿中那两口铜缸还空着。你喜欢喂鱼,也可以养上一养。”
萧沁瓷知道皇帝撒下去的是什么了,是盐,能让刚刚落下去的浮雪都化开。她仍是觉得喉间哽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气,皇帝都已过而立了,居然还能做出这种三岁小儿才会做的事。
她不想同皇帝一起犯傻,却在皇帝放钩叫她过去之时乖乖地过去了,萧沁瓷看清了,他鱼钩上甚至没有放饵料,但撒了诱鱼的鱼食下去,也不知是不是真能吸引到它们过来。
这窗小,站不下两个人,于是皇帝便让她到前面去握住竹竿。萧沁瓷解了氅衣,便露出里头一身银红丝锦,她今夜难得盛装,容色瑰丽,这颜色艳,衬得她丰润明艳、眉目生辉。
她握着竿动作却是生疏的,竹竿这头已经被皇帝的手暖热了,她皓腕翻转,寻不到合适的角度。
皇帝没上手教她,立在她身后道:“你从前没钓过鱼吗?”
萧沁瓷盯着竿,眼也不眨,说:“——没有。”
世家大族,男子学四书五经,女子学琴棋书画,这种枯燥乏味又没益处的事,怎么可能让郎君娘子去做。
皇帝看着她动作青涩,这才伸了手扶住她腕,让她将竿倾斜一点。
萧沁瓷问:“陛下看起来颇为熟练,是喜欢垂钓吗?”
“朕也没那个耐心。”皇帝垂眼,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若有那个时间,还不如直接下去捉两条鱼来得快。”
萧沁瓷一怔,在他的话里听出了点旁的东西。
皇帝当年被贬至偏远封地,他回长安之前的旧事没多少人清楚,但听他偶然流露的只言片语,竟似不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他是东宫嫡长子,怎么会有下水捉鱼的时候呢?
萧沁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皇帝笑了笑,没藏着掖着:“朕在军中历练过,也曾外出游历,垂钓是没那个耐心,捉鱼倒是好手。”
原是如此。萧沁瓷说:“陛下孔武,执刀挽弓厉害,捉鱼当然也不在话下。”
皇帝一时不知道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他正想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不是宫人轻巧的步履,继而竹门被敲响,吴王清澈的声音响在门外:“萧娘子,你在吗?”
屋中两人俱是一怔。
他竟也同皇帝一样,在私下无人时不唤她夫人。
皇帝握在萧沁瓷腕间的手渐紧。
吴王没听到里头的人回答,也不在意,他原就是跟在萧沁瓷后头来的,又在外面犹豫许久,这才定下心过来敲门。
他说:“萧娘子,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萧沁瓷细微的挣了挣。
正这时,皇帝俯身下去,贴着萧沁瓷的耳道:“别动,鱼要咬钩了。”
萧沁瓷一惊,几乎疑心皇帝是看出了点什么,她定了定心神,在皇帝意味不明的眼神中回:“殿下,我同您没有什么好说的。”
吴王站在门外,只觉得萧沁瓷的声音似近非远,没听出什么古怪。他紧了紧手中丝绦,苦涩说:“我知道,我只是——”
他只是见了萧沁瓷就忍不住跟上来,他在太极宫中寻不到机会和她说话,又担心惹出像那日迎月楼下的祸事,害了她也害了自己,但他还是没忍住。
萧沁瓷却没听他的柔肠百转,她偏了头,鼻尖蹭过皇帝领口,在呼出的白雾中无声问:“您没让人守在外头么?”
皇帝垂首看她,亦是无声的回:“他跟着你来的,朕的人怎么好拦?”
其实是他将人都打发走了。皇帝今夜要入阁守岁,便连这点欢愉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想同萧沁瓷一同辞旧迎新。
萧沁瓷嘴唇微动,声音擦着他耳尖,低不可闻:“那现在怎么办?”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扇竹门和一道轻薄屏风,萧沁瓷想不起自己进来时是否将门插了销。她垫了脚想要从皇帝肩头望出去,那扇屏风很薄,吴王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屏风上纠缠的影。
皇帝将她按下去。
萧沁瓷晃了晃,手里的竿握不住,转眼便要掉,皇帝环过她腰去捞竿,连人带竿一起稳住,然后才贴着她说:“萧娘子,他是来寻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他话里透着坏,眼睛却黑,深不见底,萧沁瓷背对着他,没瞧见。
竹竿在窗台上磕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吴王像是听见了这动静,声音骤停,片刻后又响起:“阿瓷?你怎么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更紧。吴王竟然唤她闺名。
萧沁瓷低低抽气,在疼痛中声音平稳的回了吴王的话:“我没事,殿下,男女有别,您该尽快离开才是。”
她没听见吴王的回答,因为皇帝在她耳边恶意说:“阿瓷,不是说同他并不相熟吗?”
“只是——”萧沁瓷顿了顿,艰难说完,“从前见过。”
她肌肤细白,皓腕凝霜雪也不过如此,银红的丝锦服帖的垂在腕上,袖口一圈缠枝花纹,她还艰难的握着竿,在方才的动作里内里雪衬从银红花纹中颤颤巍巍的探了头,可怜可爱。
“握紧。”皇帝忽然说。
萧沁瓷还没明白他的话,就觉得手上一轻,皇帝放了手,竹竿就从两人交叠的手中滑落。萧沁瓷一惊,急忙前倾去接,却给了皇帝欺身上来的机会。
她接住了竿,但退路亦被堵住。
皇帝握着她的手,两根手指就能探进她的腕,渐渐从她腕间露出的一截雪白里衬蹭进去,夹着她手臂内侧一点软肉,不轻不重的揉弄着。
皇帝的手指滚烫,指腹上有茧,摩挲过她细腻肌肤,带起阵阵麻痒。
那滋味实在有些古怪。
分明被触摸着的只是手腕上一小寸肌肤,萧沁瓷却已然腰身发软。她从背后被牢牢困住,要躲只能往前,往前是纷扬雪落,往后是春意融融。
冰火两重天。
门外的吴王还在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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