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卷雪
萧沁瓷把着竿, 皇帝把着她。她不够高,腰身因此刚好能搁在窗台上,卧下一把细腰, 皇帝手上是绝对强势的力度,只有被他掐住才知道那滋味是如何难捱。
她转头, 眼里被逼出了潮气,在那朦胧中望上去,上挑的眼尾落了红。萧沁瓷无声让他退开:“您离得太近了——”
皇帝没有退,他看着萧沁瓷侧脸,她没有敷粉,肌肤细腻白皙,眼尾有细碎的流光,在他的动作中晶莹闪烁。
他隐约笑了笑, 问:“是太近了还是——太紧了?”这人确实是坏, 萧沁瓷被逼得说不出话来,又无处可躲。
他继续往上探。
萧沁瓷外头罩的宽袍, 里面却是窄袖,狭窄的地方卡着两个人,萧沁瓷的手腕细, 但非要挤进来的手掌却宽大, 因此只能一寸寸的挪, 那手指攀着她的手腕往上, 雪白的袖被推高。
碎雪被卷进来, 落了凉意。
萧沁瓷的惊呼都被堵了回去。
她被猝不及防的吻住了。
舌噎着她的语,皇帝还有闲心贴着她的唇说话:“嘘, 阿瓷,你也不想被听见吧?”他这样坏, 青涩都变成了纯熟,那是在她身上练出来的。
萧沁瓷口不能言,眼也融了春水,没有半分威慑。她确实不想被发现,但皇帝这样说,动作却全然不是如此。
她被卡得难受,皇帝的手垫在窗台上,免她被棱角切割,又在一瞬的凶猛之后退开,趁着萧沁瓷扭肩想躲的机会把她转回来,双手一握,就将她放在了窗台上。
即便这样皇帝还不忘那根竹竿,竿卡在窗台上,被皇帝握着抵在她身后,寸寸滑过她脊背,斜下的弧度落进水里,钩上没有饵料,却引得湖里的鱼都争相聚在了洞口。
萧沁瓷听见了锦鲤游曳的水声,它们跳起来,鱼尾拍打着冰洞边的冰雪。
皇帝还要提醒她:“阿瓷,别动,朕看见有鱼来了。”
萧沁瓷根本没法动。她往前被堵住,往后却只能仰空。
这个姿势适合亲吻。皇帝要亲她时本来还要垂首,此时却能仰头扣住她后颈,他把萧沁瓷按向自己,要她来主动。
在吻上去之前,他还要说:“你轻轻的,嗯?”
尾音都融在两人的亲吻中。
萧沁瓷动作确实很轻,因为不需要她使劲,她被强迫着往下,分明是上位,却还要承受另一个人猛烈的攻势。
皇帝将她的低吟都吃下去,在密不透风的亲热中不发出半点声响,他连身前人娇媚的低吟都不想被另一个人听见。
可偏偏是这样,他越想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欺负她,堵着她,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会如萧沁瓷的意不弄出动静,但也会在事后用大氅裹了人出去,于是吴王再也不敢叫她的名字。
连唤她萧娘子都是僭越。
……
吴王在门外自顾自地说了半晌,他知道萧沁瓷是清冷寡言的性子,并不介意她的沉默不语,但在他说完很长一段话后里面都没有动静就让他觉得有几分忐忑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甚至轻叩门扉,道:“阿瓷?”他是看着萧沁瓷进来的,人应该就在里面才是。
无人应声,但在寒夜的清寂中有另一种细微簌簌、若有若无的动静,吴王疑心是自己听错,他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阿瓷?”他声音大了些,又尝试着去推门,没推动,从里面被关上了。
里面的动静骤然一停。
片刻后,萧沁瓷冷淡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异样:“殿下,今日的话我只当没有听到,男女有别,您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吴王静静听着。他忽地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了的事,萧沁瓷为何要来这里?他的确是跟着萧沁瓷来的不假,也亲眼看见她走了进去,可若是在她之前屋中便有另一个人等着了呢?
“阿瓷,我方才听见屋里有动静,是你出什么事了吗?”吴王关切的问。
“没什么事,”萧沁瓷道,“不过是有些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吴王顿了顿,道,“我方才见到那个宫人没跟着你进去,她是你的身边人吗?可要我为你去寻人来?”
“不必了,”萧沁瓷答得艰难,声音里有细微的颤,“不过是些女儿家的毛病,我缓一缓便好。”
一门之隔的屏风后,皇帝吻过她被逼出泪珠的睫,尤爱她眼尾那点熟透糜烂的红,自方才起他见她眼底流光闪烁,便想这么做了。
萧沁瓷只能躲,又躲不开。皇帝这是趁人之危,看准她此时连拒绝都不敢闹出大的动静,萧沁瓷面皮薄。
方才听到吴王推门的动静的那一霎,萧沁瓷的心都提了起来,待听得阻滞的动静才缓缓回落,但心跳依然急促得厉害,便连同皇帝亲近都不曾如此紧张。
皇帝也察觉到了身前人鼓动的心跳,唇顺着那一抹弧度往下,落在她颈上,轻轻触着轻薄红透的皮肤下一跳一跳的脉搏。
萧沁瓷已经被他逼出了汗,香气暖热。
“这么害怕?”他磨着那颗小小的鼓点,自己身上跳动的频率逐渐和它趋和,越来越快。
“您……自然是不怕。”话从萧沁瓷咬着牙的齿间泄出来。
她还要竭力镇定平稳地和吴王一问一答,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门外的声音停了,但没有脚步离开的动静,萧沁瓷无暇细想,因为皇帝忽地离开,萧沁瓷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夜太过了,外头寒气逼人,入得室内却成了黏腻暧昧的潮气,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萧沁瓷从前也没有同男子亲近过,她对男女之事认知的来源除了图册就是皇帝,她原来觉得不过如此,自己第一次是吃了措手不及的亏,第二次已能游刃有余,她以为自己能进退得宜。
可今次又会让她觉得不够,还不够,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她惯来是个不肯服输的姑娘,在这种事情上也要皇帝甘拜下风。
可她还太青涩了,若即若离的分寸能被她把握得好,可这种事不是纸上看看就能一蹴而就的。
在皇帝放开她时她心下一缓,以为终于结束了,对他这一举动背后隐含的意思心领神会——应该将外面的吴王打发走了,她在里面这么久也不应声,吴王该起疑了。
萧沁瓷正想说话,皇帝却抢先开了口,似乎就等着这一刻。
他轻声说:“阿瓷,撑稳了,竿要掉了。”
萧沁瓷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竿要掉了和要她撑稳有什么关系,下一瞬皇帝便骤然放开了她。
窗台很细,萧沁瓷坐不稳,原就是靠皇帝迫她前俯的动作借力靠在他身上,她自己的力度是极力往后避开的,手上动作也在推拒,可此时皇帝骤然放了手,她顺着惯性就要往后仰落,雪已经落在她额头。
她撑住了窗棱,竹窗被她的背推着往后去,发出一声轻响,原本卡在窗和窗台一角的竹竿顺势滑落,被皇帝捞住了。
窗又荡了回来,磕在萧沁瓷肩上。皇帝站直了,越过她肩往下望,声音里多了惊讶:“看,阿瓷,鱼咬钩了。”
萧沁瓷手上力使得艰难,下意识地就要回头去看,却刚好被他守株待兔地捕获。
他是故意的。
比上一轮更难熬,前次萧沁瓷还有力可借,这次皇帝铁了心不碰她,只一味地欺上来,欺得她往后仰,碎雪融在两人相触的唇间,皇帝还要低低的笑:“脏的,别吃。”
萧沁瓷何尝不知道融过的雪水里总有细小的浮尘,都说饮茶的水要用无根水最好,可滤过的雪水也要煮沸才能饮用。
皇帝伸了手罩在两人头顶,于是雪花都被他接住了。萧沁瓷没有承他的情,皇帝明知道她此时需要的是什么,却来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他抹去萧沁瓷唇上雪花融后的水迹,又轻轻地碰上去,起先是凉,而后便热起来。皇帝故意不给她一个痛快,萧沁瓷要躲,他便追,追得她无路可逃。
她太难受,两只手死死箍着窗棂,萧沁瓷只是个柔弱的弱女子,一个人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皇帝却对此视若无睹。
萧沁瓷从前觉得他冷酷、沉稳、薄情,拥有一个皇帝应该有的品质,但她从来没有用好坏去形容,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他的处事,似乎都不能单纯的非黑即白来定义。
可这一刻,萧沁瓷觉得他真是恶劣,他坏透了。
除了索取,他什么都不肯给她。
“不——”她连话都说得断续,已无心去想外头的吴王会不会听见这番动静,她想要他抱她,要他垫在自己身后的手,能让她松一口气,不至于一个人承担得如此辛苦,可她说不出示弱的话。
她也可以就这样松开手,皇帝只是逗弄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坠下,他一定是时时观察着萧沁瓷的情况,他的紧绷不比萧沁瓷少半分。
可萧沁瓷不肯在皇帝面前示弱。她的示弱必须要是美的、惹人怜惜的,每一次示弱的背后都有萧沁瓷强烈的个人目的,她不肯、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对皇帝服软。
何况这还是他故意的。
她能忍……
但这和她从前忍过那些事截然不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在不接天地的地方,就像是骤然离了水的鱼,死命挣扎也于事无补。她欲推着他往后,可男女力量悬殊是她早就领教过的事,皇帝横在她身前纹丝不动,是她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的山岳。
皇帝不肯帮她,却还有闲心去摆弄那根鱼竿,他握着鱼竿撑着萧沁瓷的后背,在她快撑不住时短暂的借给她一点力,在她松懈时又蓦然退开,若即若离的举动一如他落在萧沁瓷唇上的吻,时而蜻蜓点水,时而又风卷残雪。
但萧沁瓷早就防着他这一手,手上的力道绝不肯松,又在绷紧的那一刻咬了他的唇。
两个人都尝到了血腥味。
萧沁瓷也吃痛,她同样磕破了自己的嘴唇。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肯使这样的手段的。
皇帝将她唇上的血都抿干净了,这才慢慢退开。萧沁瓷呼出一口气,终于能撑着窗棂慢慢坐起,她不肯将自己再置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趁着他不备强势地挤进皇帝和窗台的缝隙之中,终于让两腿落了地。
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平稳、踏实,萧沁瓷怀念这个滋味,可手臂在骤然放松之后却沉重酸软得抬不起来,至今仍是一阵阵痉挛着的疼,很快便麻了,失去了知觉。她口中还残着铁锈味,轻轻抿一抿便痛。
她有心想要冷脸,说些狠话,可尤含桃花的面容没有半点说服力,清冷都融作了水。
皇帝抬了她脸去细瞧,索性只是磕破了一点皮:“对自己也这样狠。”皇帝明知故问,“难受吗?”
萧沁瓷甩了甩手,别过脸去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皇帝见状欲倾身上前,萧沁瓷简直怕了他了,她往后退不得,便只能推拒,即便手臂仍然酸软地抬不起来,也是急急伸手格开他,无力得很。
皇帝擦过她身侧,调整了一下卡在窗台上的竹竿的位置。
“阿瓷,你是不是想多了?”他声音带笑,温和得听不出一点端倪。
萧沁瓷并不言语,她确定自己没有想多,皇帝就是故意的。她被皇帝的虚晃一招迷惑,正要放下手,却被皇帝捉住。
“难受?”他明知故问,细致地按着萧沁瓷的手,从指尖到小臂,细致妥帖、手法老到,很好的缓解了萧沁瓷手臂的麻痒。她受着皇帝的殷勤伺候,面上还是冷冷的,这是她应得的。
萧沁瓷垂眼盯着他的手一点点的按搓着穴道,忽地说:“陛下看上去也很是熟料,您还会这些?”
“以前学的,”他随口一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萧沁瓷又在给他挖坑,他还一无所知地往里跳,他刚胜了一场,此时因着餍足心情也格外明朗,“朕会许多东西,你应当清楚才是。许多东西朕从前觉得没用,不过现在看来倒不是如此。譬如这个,朕原本觉得或许没有会用上的时候,如今不也有了机会么。”
“是,”萧沁瓷微微笑了一下,“陛下不仅博学多才,还身怀数艺,我佩服得很。”
萧沁瓷就有这种本事,无论是生气还是紧张,语调永远清冷平静,轻易听不出里头的波动来。一如此刻,皇帝听着她的话不太舒服,却寻不出什么问题。
她夸了皇帝,还适当表达了自己的恭维,可皇帝听着怎么就那么古怪呢。
他正想开口,却眼尖地瞧见萧沁瓷背后的鱼线忽然动了动,被绷紧着拖远了。
“咦?”皇帝轻轻疑了一声,“真有鱼上钩吗?”
萧沁瓷被他拿这话骗了好几次,本该已经再也不相信他说得这种话才是,皇帝的钩上没有挂饵料,若说他能钓上来鱼,萧沁瓷宁愿相信是洞口开得太小,那些鱼簇拥着挤在一起时不慎被鱼钩勾住了身体。但她听见了水声,还有竹竿卡在窗台上细微的挣动,那是鱼咬钩之后的仓皇。
还真钓上来了?
她难免惊讶,皇帝已经仗着手长直接越过她去拉竿了。萧沁瓷及时退了开去,看着皇帝收线,在白茫茫一片中寻找那根细线的位置。
很好辨认,虽然都是白的,但线在动。皇帝毫不费力地就把竿拿回来了,一并跃进萧沁瓷瞳孔的还有一抹霞红。
“看,阿瓷,真的能钓到鱼。”皇帝故作惊讶的说。
被收回来的鱼竿上细白的线在雪中荡漾,末尾缀了一抹金红,这条锦鲤倒说不上有多漂亮,鳞片红不红黑不黑,只有尾部红得绚烂,像天际缀着的晚霞,可以想见它在水中自在游曳时散开的鱼鳍会有多美。倒不似清明池中常见的品种,萧沁瓷一时也说不上来。
可惜被钓上来之后生无可恋,圆鼓鼓的眼睛往上翻着白眼。
鱼不想理他,萧沁瓷也不想理他。
第62章 暗窥
皇帝捉了鱼, 可他原本也没想到真能钓上来,没有准备装鱼的器皿,只好将它放进净手的铜盆里。
那鱼迫不及待地入了水, 尾巴重重一摆,便溅了皇帝这个把它捞上来的罪魁祸首一身水。
“呵——”萧沁瓷笑了一声, 在皇帝沉沉的目光中拿了鱼食撒上去,那条红鲤便张着小口,绕着萧沁瓷的手打转,“我如今知道了,它们是真不怕冷,还活蹦乱跳的,有劲得很,想来活过这个冬日不是问题。”
皇帝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说给他听。但任谁大冬天被浇了一脸水也不会高兴, 皇帝生着闷气,没在自己身上找见帕子。
他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 想找块净脸的帕子,一方干净毫无花纹的白帕便递到了他眼下。
萧沁瓷用的东西都简单,帕子也是用边角料裁的, 白色的纹理, 暗纹绣花皆无, 白净得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皇帝接过帕子拭了脸, 轻易地便被她这个举动哄好了。
萧沁瓷看着他自己擦干净水, 陡然想起来什么,一惊:“吴王——”
萧沁瓷不知道吴王走没走, 她后来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连抑住动静的想法都顾不了那么多呢, 也不知道是否会被他听了去。
“早走了。”皇帝语气平静,他问,“怎么,担心被他发现吗?”
萧沁瓷听见吴王走了这才微不可察地缓下心神,道:“难道您不担心吗?”
“朕有什么好担心的。”皇帝确实是一幅不在意的口吻。
萧沁瓷便说:“是,您是不用担心,于您不过是桩风流韵事罢了。”
“你是这样想的?”皇帝没有同她翻旧账,却遭了指责,声音便沉下去,“阿瓷,你说同吴王不过是认识,可朕瞧他对你,可不是如此。”
皇帝道:“你说,他为什么要跟着你过来呢?”
“陛下问我,我怎么知道?”萧沁瓷冷冷反问,“对我而言,我确实只是和他见过数面罢了,旁人想什么,我如何能知道?”
“陛下要想知道,大可自己去问一问吴王殿下。”
“你就不想知道?”
“不想,”萧沁瓷轻描淡写的说完,忽然笑了一声,“陛下希望我在乎吗?”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萧沁瓷自私得很,把人都分成了可以利用和不能利用两类。要说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是假的,若非是对旁人的心思拿捏得准确,又如何能借力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她在里面,必得是干干净净,片雪不沾身的。
“自然不希望,”皇帝道,“朕希望你只在乎朕的想法。”
“陛下想得挺多。”
“我能做得更多。”皇帝不假思索的说。
终于有一回萧沁瓷亦被他的话噎住不知该如何去回,她疑心皇帝话里有话,又觉得是自己想多。
她赌气似的说:“陛下今日做得确实是有些多了。”他就是想占她便宜,故意借着这件事欺负她,萧沁瓷顿了又顿,道,“您不该这样做。”
皇帝挑眉,明知故问道:“不该怎样做?不该欺负你?”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萧沁瓷仍在发抖的手,暗怵似乎真的将人欺负得有点狠了,“朕向你道歉。”
萧沁瓷忘了自己唇上有伤,情不自禁的咬了一下唇,正触到伤处,疼得她“嘶”一声。
“您总是这样,不顾旁人的意愿,任意施为。”她色厉内荏,身子还颤着,出口的话便不再如以往那般冷厉有说服力。或许原本就有她心知肚明的成分在里头,她头次只觉得皇帝强迫她让她恼怒,但自她主动之后再如此便隐隐有羞怯了。
可她还是要说:“做都做了,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轻声应了一句:“你说得对,那下次朕也不道歉了。”
萧沁瓷无言,他还想有下次?她至今手臂还酸软无力,只要一想起那种上下不得的滋味就心有余悸,这次的事还没抹过,皇帝居然还敢肖想下次。
“没有下次了。”她冷声说。
皇帝大度地说:“那阿瓷觉得朕欺负了你,你也可以还回来嘛。”
“怎么还?”萧沁瓷直觉他说的不会是好话,但还是忍不住问。
果然,他煞有介事的说:“朕可以让你欺负回来。”想也知道皇帝的欺负是什么。
……萧沁瓷憋出一句:“那还不定是谁占便宜呢。”
他笑了笑:“我看阿瓷也不是全不情愿么。”
萧沁瓷口上毫不服输:“这种事情,就算初时不情愿,得了趣也就觉得不过如此,情不情愿的,我反抗了陛下就会听吗?”
她又不是没推拒过,可皇帝每次只会事后说得好听,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是听不进旁人的话的,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她越拒绝,对方越来劲。
也不知是不是被吴王跟着她来的事刺激到了,皇帝今日尤其疯,至今让萧沁瓷腿软。
“不过如此?”皇帝慢慢问,眼底慢慢沉了,“阿瓷懂得真多,想来是经验纯熟,看来朕还要向你多学学。”
皇帝没有想过萧沁瓷还是完璧之身的可能,先帝爱美色,满朝皆知,她是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又原本就是太后献给平宗的美人,先帝怎么可能放着这样一个美人不管呢。
他并非是要求女子贞洁的迂腐之人,也支持和离或是丧夫之人改嫁,时下风气开放,对女子没有诸多教条要求,许多贵女私下养面首或是会情郎的举动稀疏平常,皇帝依稀知道一点,有些道观还会专门予她们行方便。所以也有很多贵女名为出家,实则是借着机会更好的放浪形骸。
皇帝的妹妹端阳长公主丧夫之后便一直住在道观里潜心修道,以修炼道家双修之术的借口养了面首数人,屡屡有御史上奏参端阳长公主奢靡,但皇帝一直视若无睹。
可他会在意在他之前,有另外的人窥见过萧沁瓷的风情,那该是他一人独享的东西。
但皇帝还要维持着一个男人的风度,一如他在意楚王和吴王在意得发疯,可在萧沁瓷面前时他也只会做出云淡风轻之状。
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对惠安太子纳美置过一词,他在东宫的檐下看着太子妃仰望天边云,又受着因为惠安太子难堪的死因而起的非议,发誓他绝不会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人。他如果不喜欢就绝不会碰,既然喜欢了,也绝无可能放手。
萧沁瓷面色微红,顿时在皇帝的话中想起自己挑灯夜读的情景,果然书上画的终究是死物,非亲身经历体会不出其中的差别。
“比不得陛下,花样繁多。”萧沁瓷下意识地回,回神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又忍不住泛起潮红。
做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萧沁瓷是读圣人之言长大的,虽然从不用所谓礼教束缚自己,但她也从没有说过这样放浪的话,一时觉得自己也是被今夜影响了。
她面上越清冷,便衬得那点红越明显,镇定自若与信口拈来形成了强烈反差,让听的人心头一突。她面上的红落在皇帝眼中也有了另一种意味,皇帝无数次告诉自己不在乎,但在此刻还是放任自己露出了嫉妒的丑陋嘴脸。
不,没什么好丑陋的,是人就会嫉妒,嫉妒是人之常情,他嫉妒,说明他在乎,这样的滋味,他一个人尝就好了。
萧沁瓷就不会嫉妒,就算有,依着她的性子她也绝不会表露。皇帝希望她永远不要尝到这种滋味。
“那和旁人相比,如何呢?”皇帝状若不在意的问。
“什么?”萧沁瓷一怔。
话一出口皇帝便后悔了,他竟然在萧沁瓷面前要她拿自己同另一个男人比较,他是魔怔了才会这样做。
“没什么。”皇帝试图遮掩过去。
但萧沁瓷其实听清楚了,她只是不敢置信皇帝竟然会说出这种话,这和他太不相符了。
“陛下想要和旁人比什么?”萧沁瓷问。
“没什么。”
她便说:“陛下是圣人,是天子,旁人自然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皇帝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又生生按下,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多纠缠。
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继而门扉轻叩。萧沁瓷一惊,以为是吴王去而复返,她可不想再来一遭。
好在响起的是梁安的声音:“陛下,时辰已经到了。”
皇帝今夜要入阁守岁,不能在此多待,便说:“回吧。朕让人送你回西苑。”
萧沁瓷摇摇头,不欲和天子同行惹人眼:“陛下先去吧,我自己回去便是。”她看着那被皇帝钓起来的锦鲤犯难,“这鲤鱼……要不还是将它放回去吧,也不好拿走。”
她如今看不得这条鱼,只要一看到,方才在窗台上的荒唐羞恼便一齐涌上来了。
皇帝却不然,道:“朕费力钓上来的,自然要留着,”他看萧沁瓷一眼,“你方才不是还说这鱼看着活蹦乱跳的,有劲儿的很吗?”
“养起来费事。”萧沁瓷蹙眉,“而且就一条,形单影只的,也不好看。”
“又不用你养,让宫人们照料着便是了,”皇帝道,“一条是有些不好看,朕让人再送一条过去,凑个双。”
“外头的铜缸全都冻上了,怎么养?”萧沁瓷就是不想要。
“朕记得库里有尊莲花双鲤绕叶青瓷缸,让人找出来一并给你送过去,你就养在暖阁里,风生水起,也添点生气。”皇帝慢条斯理地将她的难处都一一解决了,又说,“萧娘子,你且就当帮朕养上一阵,待你去了方山,这锦鲤自然就成了朕的。”
萧沁瓷一愣:“那陛下何不自己养着?”
“放在寒露殿中,你养和朕养有什么区别?”皇帝反问。
萧沁瓷便不说话了。
他这才去打开门,又吩咐人拿了器皿来装这尾活鱼,最后看了萧沁瓷一眼,道:“阿瓷,莫要多待,早些回去。”
萧沁瓷又在屋内坐了一会儿,等着宫人将盛鱼的器物拿来,再有,她也不知这是何处,还得有人领着她回去。
此刻离了皇帝,她才有闲心欣赏起这湖心亭屋来这里确实是处风雅之地,墙有双层,在里头倒也不觉漏风,四面有窗,夏季时便可享受凉风习习,冬暖夏凉,还真是个好去处。
片刻后,还是先前领她来的宫人又送她回去,在盛鱼的器物上宫人也犯了难,这里离得远,外头天又冷,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出个合适东西,宫人只好另寻了个食盒来,往里灌上温水,再将鱼放进去。
萧沁瓷只暗骂皇帝,恼他又给自己寻了许多麻烦。
她尚在羞恼之中,但已能迅速平复心境,在雪花的寒气中敏锐察觉到背后另一种凉意。
萧沁瓷猝然转头,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宫人小心催促才慢慢转身离开。
又过一阵,吴王从湖心亭背后绕道出来,身上已落了一层积雪。
第63章 不配
皇帝净了手面, 看着宫人呈上来的吉祥盘和消夜盘,知晓萧沁瓷今夜也一定是会守岁的,便让人也择了一份送到寒露殿去。
明日有大朝会, 他今夜虽要守岁,但也会小憩, 此刻本该是浑身通畅地清心打坐,却总觉得身上有些燥。
难免不合时宜的想到今夜种种,想起萧沁瓷任他施为的无奈情态,她越是被动,就越想让人欺负得更狠,皇帝一时竟有些后悔今夜停下了。
他察觉到自己心境不稳,急忙遏制住纷繁思绪,默念清静经。
今夜本不该庞才人当值, 只是她同当值的宫婢换了日子, 让她能在除夕夜和相熟的小姐妹一起去玩乐。太极宫也只有年节这几日管得宽松一些,能叫宫人们有个辞旧迎新的盼头。
皇帝今夜回两仪殿时身上沾了不明显的香, 她知道皇帝趁夜去见过谁,身上都沾染了对方的香气,必是极为亲近才能做到。
那香, 不知怎地, 她闻着竟有几分熟悉, 好似从前也闻到过。那味道同萧沁瓷身上一贯的幽谧香气不同, 更馥郁些, 透着暖意。
时间隔得太久,已让人的记忆有些模糊, 庞才人守在殿外,对着雪地冥思苦想半夜, 才终于想起是在什么时候嗅到过那种相似的香气。
……
萧沁瓷回了寒露殿,皇帝着人送来的另一尾锦鲤和莲花青瓷缸比她先到,此时已经摆在她的暖阁里,里头还铺了一层漂亮石子,种了两棵水草。
萧沁瓷初见之下只觉得有几分古怪,却没察觉到是何处不对,直到宫人将皇帝钓起来的锦鲤也放进去才看出来。
缸里的那条锦鲤太小了,皇帝只吩咐底下人去送条红鲤来,却没说大小,宫人自己也搞不清楚,按着青瓷缸的尺寸选了条大小适中的锦鲤放进去,可皇帝钓上来的那条鱼却有些大了,尤其这样一对比,更显古怪。
“呀。”放鱼的宫人显然也发现了,道,“夫人,这鱼——瞧着不大相配,要不要换一条?”
“不用了,就这样吧。”
两条锦鲤,一红一黑,一大一小,游曳在水中,看着极不相配。可不相配就不能放在一处了吗?
她和皇帝,在旁人眼中应当也是极不相配的吧,若事情传出去,被攻讦的也只会是她,会有很多人说是她引诱了天子,她一个先帝旧人,如何能配得上当朝天子呢?
可配不配,从来都不是旁人说了算。至少萧沁瓷从未觉得自己配不上皇帝。她所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被她的美貌吸引,肤浅又愚蠢,又是如出一辙的凉薄无情,皇帝也不比他们强上多少,他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赢到了最后。
萧沁瓷想起了皇帝的名字,李赢,皇帝的野心全在这个名字里昭然若揭了,她要想赢,得付出更胜从前百倍的心力。
萧沁瓷撒了鱼食进去,面容冷淡,宫人一时竟不敢看她,只觉得今夜的玉真夫人着红描金,美貌更胜从前,竟有种秾艳得让人不敢直视的错觉,似乎再多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想痴痴的一直盯着她。
她头垂得越发低。
御前的人刚好在这时送了守岁的吉祥盘来,里头放了五个青苹果、一把红枣和几个柿子,取清平五福、事事如意之意,消夜盘里放些蜜饯糖果,盘上描着喜鹊登枝的图样,看着便喜庆富贵。
萧沁瓷随手拈了颗枣子放进口中,枣核都被剥掉了,甜的很。
“放着吧。”
……
除夕一过,初一便是大朝会,从初二开始罢朝三日,这三日两仪殿也要封笔,皇帝也不得清闲,他仍是在西苑的明理堂处理政事,礼部又将追封的章程拟了出来,皇帝要在几个谥号中择一个。
太子妃去世之后是没有追谥的,礼部原本的意思是沿用惠安太子的谥号,但被皇帝否了,他母亲去世前的最后几年,已经和惠安太子到了相见两厌的地步,没必要还要在这上面添堵。
萧沁瓷照常也在明理堂,将礼部的章程都看过了,问:“陛下是为难什么呢?”
皇帝回神:“朕在想,给母亲的谥号要挑哪些字比较好。”
萧沁瓷想了想,说:“我记得,陛下说太子妃是个温柔的人,温字太薄,不如端字贵重,”她执笔在纸上写了个“端”字,“这个字如何?”
“还有呢?”他不准备将惠安太子的谥号加在母亲谥号的前面,只一个端字又太少了。
“那就是陛下该考虑的了,”萧沁瓷搁了笔,“那是陛下的母亲,自然由您想才最合适。”
说得也是。皇帝想了想,最后在萧沁瓷所书的端字后添了一个懿字。
初八一过,太后将皇帝追封的事完成得很漂亮,随后太后便送了一份礼至寒露殿,萧沁瓷正看着宫人们手脚麻利的换下牌匾,将那改了一个字的“含露殿”挂上去。皇帝年前就吩咐人做好了,选了个良辰吉日换上去。
绿珠姑姑并没有多留,她奉太后的令为萧沁瓷送东西来,送完就走了。
萧沁瓷收下了那个盒子,只让兰心姑姑放好。
正月里宫里宫外都忙,时间悄无声息地就从指缝里溜走,翻过年萧沁瓷便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上元佳节。
自丹阳门到与凤阙下起了绵延数里的灯楼,金山璀璨相接,流彩辉映,还有百戏人物、生肖神兽栩栩如生。皇帝会在那日登楼与民同乐,萧沁瓷在灯楼将起时便在高台上看过,其下花灯都做了各色形态,争奇斗艳。
他们在去两仪殿的路上看过一眼,皇帝饶有兴致地说:“今年的灯楼扎的比往年要好看。”
“是吗?”萧沁瓷随着他目光望过去,她已记不起上元灯市是何种景象了,“灯花入万户,是盛世之景。”
不过简单对答两句,他们便继续往两仪殿去。从前的上元节皇帝登过凤楼之后便立即回西苑清修,他不大会欣赏灯市如海的盛景,只消看一看长安繁华热闹之景,得知百姓安居乐业便好。
正月十五,金吾驰禁,开灯燃市①。皇帝今夜要登凤楼,萧沁瓷不好跟随,便想先回西苑,皇帝却让她换了衣裳,先至光安门上等着。
他道:“你不是说灯花入万户是盛世之景吗?站在宫楼上哪能瞧得清楚,朕带你出去看看真正的繁华灯市。”
萧沁瓷一怔,竟有些无所适从,她很多年没出过宫了:“出宫?”
“是啊。”
“但今夜陛下不是要巡视兴庆二宫吗?”皇帝车架巡游,还要赏赐群臣,怎么能有时间和她一起出宫呢?
皇帝并不多言,只让冯余跟着她去。
萧沁瓷换下宫装,穿的是皇帝着人给她备下的衣衫,她适合明红重紫这样富丽堂皇的颜色,能压住她容色的清冷。
光安门就在与凤楼下,仰头就能看见火树银花,离得远,她该是看不见楼上登顶的天子,但他似乎就是有那样的气势,能让人一眼瞧见。
人影在千万明灯中被衬成了黝黑墨点,萧沁瓷眼中倒映星海,原本该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固执地仰头看了半响,久久未能挪开视线。
冯余学着萧沁瓷的的举动也仰头望上去,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也能知道那是天子所在的位置。他暗喜,怵着萧沁瓷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这不是门道就来了么?他越想越高兴。
但萧沁瓷看的不是皇帝,能登与凤楼的皆是重臣。英国公府鼎盛时年年都能享此殊荣,萧氏的臣子随侍在帝王身侧。
她这样仰头,看到的是凌于众人之上的地位,还有至高无上的权柄。
……
小红纱灯球被放下,皇帝掀帘进来时还带着外头的寒气,萧沁瓷被冷风激得侧过头去,想要躲开来自天子的锋芒。
他才从与凤楼上下来,虽然已经换了常服,但接受过的万民朝拜还镌刻在他身上,没有一刻能比现在更让萧沁瓷明白帝王二字的含义。
那是她个人不能抗衡的庞然大物。
她没有看得起过李氏的贵胄。平宗昏聩,吴王平庸,楚王骄矜,至于天子——他自负。
他们不过是借着姓李的便捷和男子的身份,天然的便能达到女子不能企及的高度,他们借的那种东西,叫做势。
这是女儿家难以渴求的东西。
萧沁瓷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更恨他们的理所当然。
她没有让自己的眼神露出端倪,在昏光中看着窗沿一角。
“冷么?”皇帝把帘子放稳了。
“有寒气。”萧沁瓷稳稳坐着,回了一句。
“你身体太弱了,总这样怕冷。”皇帝拧了眉。
萧沁瓷面不改色:“没什么,忍一忍便过去了。”
皇帝道:“回宫后让刘奉御仔细给你调理。”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刘奉御曾撞破过的隐秘,提起时面无异色。
“是。”萧沁瓷只是淡淡应了,对此没有想法。
车轱辘辗过积雪,马车驶出兴安门,绕过兴庆宫,便到了朱雀大街上。再穿过坊市便闻喧沸声音齐齐而来,萧沁瓷忍不住掀帘去望。
新雪初霁,明灯在前如繁星齐落尘世,火树银花不夜天。这是长安的东市。
“想下去看看吗?”
萧沁瓷回头,眼里晕出神光:“嗯。”
她系了斗篷被扶下马车,许是人太多又太热闹,便连深冬的寒意都被驱散干净,萧沁瓷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在上元节出门看灯是什么时候了,此刻只觉得新奇。
长街两头,皆鳞次栉比、嘈杂喧嚷。歌舞百戏、奇术异能能让人看花了眼去。萧沁瓷这样看着,竟生出了畏怯之心。
第64章 糖画
萧沁瓷是困在深宫的鸟雀, 一时的放风不会让她觉得自由,于是放眼望去,竟似寻不到自己的位置, 她在这里只觉得格格不入。
手臂忽地一重。萧沁瓷双手拢在袖中,皇帝便勾了她腕, 说:“愣着做什么?”
萧沁瓷跟着他往前走。街上人多,皇帝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以防被人冲散,身侧内侍宫人也是不着痕迹地护卫左右。
萧沁瓷稀奇地看过两侧击丸蹴鞠、药法傀儡,尤其还有使唤蜂蝶翩飞、猴呈百戏的手艺人,皆是她从前没有见过的东西。
他们停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跟前,那摊主手艺好,能用细细的糖丝画出百戏图, 萧沁瓷被他精细的手法吸引了, 目不转睛的看着。
他们离得近,能嗅见香甜的糖香。
萧沁瓷没吃过这个, 她们从前逛灯会,是不许吃小摊上的东西的,曾经堂哥看她实在眼馋, 摸铜板给她和堂姐一人买了一只鲤鱼糖画, 还没吃就被王夫人发现, 糖画都被没收了。
“你想吃这个?”皇帝看着那摊主就放在上面的糖水盆子, 上面甚至没有盖子, 喧嚣都落了进去,他忍不住拧眉, 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嗯。”但是萧沁瓷应了一声, 转眼过来望他。
她眼中映着璨璨灯海,灯海里又是皇帝渺小但占据了她瞳孔的身影,她看得那样认真,眼底是很少出现的期待。
她没说话,连期待都是含蓄的。
皇帝蓦地就心软了,一面觉得不能惯着她,一面又觉得只是吃两块糖不妨事。
萧沁瓷嗜甜,是很轻易就能发现的事。
“想要哪个?”皇帝拿了钱袋出来。
“这个。”萧沁瓷挑了一只最大的凤凰。
皇帝掏钱的动作顿住,道:“换一个,这个太大了。”
萧沁瓷唇角微抿,神情陡然沉寂下去,她转了头,平静说:“那我不要了。”
她只要最好的,倘若得不到,她宁肯不要。
“生气了?”皇帝无奈,最后还是买下了那只最大的凤凰,他捏着糖画递过去,说,“看看就行,不许吃太多。”
萧沁瓷盯着皇帝递到她跟前的竹签,迟迟未接过,引得他又哄了一句:“还生气?朕——我是担心你糖吃多了,这个全是糖浆做的,味道也不过尔尔。”
萧沁瓷终于接了过来,闻言斜挑眼尾睨了皇帝一眼:“您尝过?”
皇帝摇头:“没有。”
“那您怎么知道味道不过尔尔。”萧沁瓷捏着竹签,有些无从下口,最后小心翼翼地凑近舔了一口,“我觉得还好。”
其实有些太过甜腻了,除了甜便尝不出其他味道来,倒真是如皇帝所说味道不过尔尔,但她心里还有气,便故意和皇帝唱反调。
“是吗?”皇帝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说,“那我也想尝尝。”
他隔着袖握了萧沁瓷的手将其轻轻拉过来,就着这个姿势也抿了那糖画一下。
“朕还是觉得尔尔,太甜了些。”皇帝点评道。
“您怎么这样?”萧沁瓷还捏着那根糖画,被她和皇帝两人都吃过,这举动十分暧昧,“您想吃,再买一支不就行了,怎么还来抢我的?”
“这么大你一个人也吃不完,不能铺张浪费了。”
只是一根两个铜板的糖画,却像是被他说成是什么山珍海味,彷佛方才那个让萧沁瓷不许吃太多的人不是他似的。
都说女人变脸如翻书,可男人推翻起自己的话来也是不遑多让。
“两个铜板而已,您这也要省么?”萧沁瓷可看清了皇帝先前付钱的动作,她也有好奇,皇帝的钱袋里都装了多少银子,掏钱的动作如此熟练,看上去他对长安的物价很是了解。
“阿瓷有所不知,”皇帝不紧不慢地说,“我府上如今没有当家人,自己持家,自然要勤俭一些。”
两个铜板也能被他说成是无价之宝。
“那您也不能来抢我的呀?”萧沁瓷尾音上扬,便让本该质问的语气变得软绵,“您这样我还怎么吃?”
“我也不过就碰了那一下,有什么吃不得?”皇帝挑眉,“阿瓷从前又不是没吃过。”
萧沁瓷疑惑:“我什么时候吃过——”她陡然明白过来,耳根在银花中漫上薄红,狠狠剜了皇帝一眼,再也不肯和他搭话。
皇帝见她恼了,不慌不忙地跟上去,间或说些逗弄她的言语,萧沁瓷烦不胜烦,最后道:“您怎么这样?”
“我哪样?”皇帝还装作不甚明白,“我不知是哪里惹了萧娘子生气,还请娘子明示才是。”
他在萧娘子和阿瓷之间无缝转换,语气没有两样,唤她萧娘子时甚至多了隐秘的亲昵。
“陛——您怎么会有错呢,”萧沁瓷不看他,“我不过是同自己生气罢了。”
“你生自己什么气?”
“我生气我居然身无分文,两个铜板还要劳烦您来付钱。”萧沁瓷淡淡说。
皇帝哑然失笑。
他说:“你这还是在暗讽我做得不对了?”
“哪里暗讽了?”萧沁瓷终于看他。
皇帝奇道:“阿瓷不是在暗示我没有发月钱给你吗?是我的疏忽,回家之后一定给你补上。”
萧沁瓷:“……”她一言难尽的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您怎么会没发月钱呢,是我自己出门忘带了。”
她每个月是有月例的,且在宫中没有用钱的地方,经年累积下来也是一笔甚为可观的数目,只是这次皇帝要携她出宫的消息来得阒然,她又换了身衣服,没想起需要在身上带点银子。
吃人的嘴短,便连皇帝要故意占她便宜时她也是没有底气反驳的。
“那就是月钱发少了,”皇帝煞有介事的说,“我忘了,你如今还兼着另一份差使,该领两份月钱才是。”
一份夫人品阶的份例,一份御前女官的例银。
萧沁瓷:“……”不过她可不会嫌钱多,细算起来这本就是她应得的,因此她嘴上还要淡淡刺上一句,“陛下想得周到,那头个月的也该给我补上。”
这下轮到皇帝:“……”
“萧娘子算得可真清楚。”
“勤俭持家,”萧沁瓷瞥他一眼,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无非开源节流四字,我自然也应该落到实处。”
皇帝顺着她的话往上抬:“是,阿瓷是能干之人,你以后的夫君有大福气。”
哼。萧沁瓷不说话了,皇帝总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却不肯给她一个实际的承诺,他对萧沁瓷说喜欢,却连两人在一起后以何种身份相处都没有明确。萧沁瓷咬了凤凰头顶的羽冠,暗暗叮嘱自己莫要被他的小恩小惠和花言巧语蒙蔽了。
他们沿着白纸巷一路往外走,皇帝既然已经给她开了禁令,也不吝于再给她买些上元节特有的节令食物,路上瞧着有丝笼和油锤卖得好的,萧沁瓷又多看了两眼,便都买了来给她尝尝味道。
萧沁瓷盯着他捧到自己面前用油纸包了的小吃,道:“您不是要勤俭持家么,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送给心上人的东西,便是怎么花钱都不为过的。”皇帝眉眼含笑,当他缓了神情温和相待时便褪去了天子冷厉的气势,同这上元节陪妻子游灯的一个普通郎君没有两样,只是比旁人都出众些。
“反正都是您说了算。”萧沁瓷小声快速的说了一句,没敢让他听见。
萧沁瓷本不想受他的好,但又忍不住对这只在上元节才有得卖的节令食物感兴趣,没抵住诱惑尝了,便也不好再对皇帝冷脸。
皇帝没让她吃太多,他们没有用晚膳便出宫了,他想的是也好带萧沁瓷尝尝宫外的美食,听说有家得意楼的蜀菜做得乃长安一绝,便准备带萧沁瓷去尝尝。
他提前让人吩咐过,留了顶楼观灯最好的房间,东市附近的宣阳、常乐等坊都是达官贵胄聚居之所,皇帝未御极前的王府旧宅便在宣阳坊内,他对这些倒还算得上熟悉。
萧沁瓷对得意楼也不算太陌生,既然说了蜀菜做得好,她以前也不是没尝过这家酒楼的饭菜。她以手撑额看着窗外,慢慢找回了一点旧时景物。
长安的坊市整整齐齐规划清楚,数年都不曾有过变动,不仅晋阳王府的旧宅在宣阳坊,萧府旧宅也在。
但窗外灯楼林立,她望不了那么远。
无论是长安的宣阳坊,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都是她不能及的地方。
萧沁瓷把窗户关上了。
“怎么关了?”皇帝一怔。
“冷。”萧沁瓷抿了抿唇,这是她屡试不爽的借口。
皇帝信以为真,只是说萧沁瓷这怕冷的毛病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得意楼的位置选的好,坐在楼上上接烟花,下瞰灯景,窗一关,便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一桌琳琅满目的蜀菜,席间照例备酒,暖热了才送上来的,皇帝今夜是带她出来游玩的,不欲让她饮酒,萧沁瓷却眼疾手快的提了酒壶细嗅。
“我听说他家的小寒山是长安一绝,便是这个么?”萧沁瓷好奇的问。
“是这个,”皇帝拿走她手中的酒壶,“朕怎么不知道你还听说了这个?”
萧沁瓷自然不会说是从前不晓事的时候偷偷喝过堂兄带回来的酒,听闻这酒极烈,有北疆风味,萧沁瓷什么也没尝出来,抿了半杯之后便昏昏沉沉睡了半日,脸颊通红,将伺候的下人吓得够呛,以为她是病了,后来才知是虚惊一场。
“陛下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萧沁瓷本也没准备喝,只是乍见了旧物,想闻闻还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难道我事事都要向陛下禀明么?”
皇帝转了话题:“你想尝尝?”
萧沁瓷摇头:“这酒太烈,我不能喝。”这酒的味道在她记忆中已经被忘得干净了,方才的轻嗅也没能让她找回熟悉感觉。
况且她已打定主意不会再在皇帝面前饮酒,虽说她不至于喝得烂醉,但总归是与平日的言行有些差别,思绪相较平时也会变得迟钝,这酒还是少碰为妙。
皇帝原本就不想让她喝,听她这样一说却忍不住要问:“你怎知这酒太烈?也是听人说的吗?”
“……嗯。”萧沁瓷含糊应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他已能分辨萧沁瓷有时的言语表情是否出自真心:“唔……看来是尝过。”
“喝醉了?”皇帝一语中的。
萧沁瓷提筷的手一僵,瞄他一眼,没回话。
皇帝便笑起来,作势要给她斟酒:“喝醉了也无妨,反正都要一路回西苑,朕送你回去。”
萧沁瓷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道:“就是有您在,才更不能喝。”她淡淡道,“酒后糊涂,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就是不该了。”
第65章 争夺
楼外的喧嚣入户作了絮语, 他们都不曾真正醉过,借着酒意而起的妄为找到了绝佳的掩饰借口,他们已经迈过了那条线, 在那名为暧昧的情绪中谨慎观察彼此,想找到对方的弱点, 一击即中。
时间以萧沁瓷离宫为界限。
皇帝步步紧逼,萧沁瓷看似软绵绵的受了,不置一词,但她也没有退,她接受了皇帝的示好和吻,但在去方山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坚持。
皇帝读不懂她。
他顺势收回手,原也不是真心要她喝,便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该不该, 阿瓷这样说, 是笃定自己喝醉了会对朕做什么吗?”
“朕不怕,”他笑了一笑, “朕也不会怪罪你。”
萧沁瓷:“……”
他将自己说得好似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分明萧沁瓷才更容易成为那个受害人。
“我能对陛下做什么?”萧沁瓷看炉上的茶煮沸了,起身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饮酒伤身, 还是喝茶好, 这茶水的味道同陛下颇为相配。”
茶汤煮得浓了, 里头加了生姜红枣橘皮, 味霸道得很,不是两人能喝惯的口味。萧沁瓷给皇帝倒了茶, 却只给自己盛了一盏白水。
皇帝见状将两人的杯盏调换,道:“这样才合适。”皇帝学着萧沁瓷之前的模样将菜都过到水中滤了一遍, 他也不嫌麻烦。
萧沁瓷摇摇头,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蜀菜迎合的是萧沁瓷的喜好,但不是皇帝能接受的,正如他和萧沁瓷之间悬殊的地位与性情,既然不合适,何苦又要强求。
“朕不觉得是为难。”皇帝两个问题都答了。
萧沁瓷便不说话了。
……
里头撤了席,萧沁瓷捧着茶盏倚在窗前赏花灯。茶里头加了生姜红枣,喝上两杯便让身体渐渐热起来。不似皇帝,萧沁瓷反而喜欢这个味道,辛辣中带着甜味。
得意楼的酒水和茶叶都是北方来的,带着肃杀的风。
城楼上开始放灯,灯上以墨笔提了放灯人的心愿,灯如繁星,逐渐汇聚成海。
“想放灯吗?”皇帝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也同她一起望过去。
“想。”萧沁瓷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之态,她心中想了,便毫不犹豫的回答。
他说:“那我们就去。”
他们往城楼去,萧沁瓷外罩明红斗篷,雪白毛领簇着一张明艳小脸,在满街灯火中依旧美得熠熠生辉。萧沁瓷顶着过路人时不时投来的目光,颇为不自在,她在漫长的宫廷生活中学会蛰伏和隐藏自己,暴露在许多陌生人的目光下让她颇不适应。
皇帝侧身替她挡住了绝大部分窥伺,萧沁瓷戴起风帽,忽地自一侧传来一声略带迟疑的:“圣——”
“先生。”来人到了跟前。
是个萧沁瓷曾在御前见过的兰台郎,他们自称天子门生,因此在撞见皇帝携美同游时都唤他先生。
萧沁瓷半张脸都隐在毛领后,兰台郎不敢直视,只隐隐觉得那容貌和气度似曾相识。
皇帝抬手阻止他说出更多话:“我不过也想出来走走,你是同家眷一起来的吧?莫要让她们等你。”
皇帝话语难得温和,但透露出不想被打扰的意思,那位兰台郎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萧沁瓷这才想起上元灯会,许多贵胄也会出门赏灯,尤其在这临着显贵聚居的宣阳等坊,其中肯定不乏有见过皇帝的人,他们这一路只遇见一个兰台郎是运气好。她不想顶着被认出的风险将自己的容貌暴露在人前,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让人取了帷帽来戴上,但皇帝高大矜贵的气质在众人中也十分显眼,萧沁瓷见前面不远有个卖面具的小摊,便拉着皇帝过去。
摊上多是一些罗刹恶鬼或是野兽的造型,萧沁瓷先挑了一个恶鬼面具示意他戴上试试。
“阿瓷未免也太小心了吧。”皇帝负手不动。
“您是不怕,”萧沁瓷垫了脚试图让他戴上试试,“我当然得小心。”
她还不到皇帝肩膀,垫了脚也只能费力将面具举到同皇帝的脸持平的位置,皇帝始终一动不动的,就看着她费劲地比划。
“您低一低头。”萧沁瓷蹙眉。
皇帝听着这话,心里忽然微微一动,果真顺从地矮了身子。萧沁瓷终于如愿的将那个恶鬼面具戴在他脸上,青面獠牙的造型同皇帝意外的相配,像是话本里剔骨放血的修罗。
她见状忍不住笑了一下。
皇帝忽地凑近,狰狞的五官和血盆大口齐齐到了萧沁瓷眼前,她被骇得后仰,又被扶住了肩。
“怕什么?”皇帝的声音从面具后闷闷传出来,“我只吓妖魔鬼怪。”
萧沁瓷定了定神,道:“说不定我就是山魈精怪化形呢。”
他们一路往前走,周围的人都带着各色鬼兽面具,熙熙攘攘如水分流,皇帝戴着面具的打扮反而在人群中不起眼了。
“那你的本相该是何种精怪?”皇帝笑问,“让我猜猜,不会是只白瓷精吧?”
萧沁瓷白他一眼:“我可没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精怪。”
“那你是什么?”
“我?”萧沁瓷晃了晃手上没吃完的凤凰糖画,她还一直拿着,“我只做凤凰。”
她一语双关,暗示过皇帝很多次,可他似是没听懂萧沁瓷话中深意,仗着身高从萧沁瓷手中轻而易举地将糖画夺了过去,掀开面具一口就咬掉了大半。
“那我也能吞吃入腹。”
萧沁瓷连忙将糖夺了回来,但那只极漂亮的凤凰也已经不完整了,她怪了一句:“您怎么这样?”
皇帝反而振振有词:“我看你拿在手上总也不吃,我替你解决了。”
“我爱吃不吃,谁要您替我解决了?”萧沁瓷生气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气恼什么多一些,疾步往前走,不想再同他说话。
皇帝也不担心,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见她转过街角脚步忽地慢了下来,帷纱被吹得微扬,她像是瞧不清,又撩了纱去看。
“在看什么?”
“苏四娘子,”萧沁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是同人起了争执。”
苏晴正站在一个卖木雕的摊前同人拉扯,似乎还落了下风。瞧得出来她今夜也是精心装扮过出门游玩的,但身边竟只跟了一个小丫鬟,苏家的人都不见踪影,反观对面同她争执的一对男女,都带了诸多仆从,此刻见势不妙已将那处小摊子团团围住,隔绝了路人投来的好奇视线。
萧沁瓷见苏晴的身影在仆从的遮蔽下若隐若现,忍不住皱了眉,再如何苏晴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这样喧闹的场所萧沁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便想上前去。
皇帝没拦她,只是说:“她对面那人是安乐侯世子赵磐。”
萧沁瓷脚步一顿,安乐侯世子?那不是苏晴的未婚夫吗?难不成是未婚夫妻约着一起游灯结果起了争执?
可她瞧着苏晴似与赵磐成对峙之势,尤其赵磐身边还带了另一个美娇娘。
萧沁瓷仍是过去了,到得近前便被围堵的仆从拦住:“不许过去。”
“我要进去买东西,凭什么不让进?”萧沁瓷道。
皇帝身边的人反应迅速,立时便挡到了萧沁瓷身前,他出门带的护卫都是千牛卫便衣装扮,非是赵磐的家丁可以比拟,轻而易举便将人墙开出一条道,让萧沁瓷进去了。
她带着帷帽,声音又刻意放得骄矜,没让苏晴认出来,到了近前她便发现苏晴虽然不服输地同赵磐对峙着,但到底形单影只。
赵磐见了萧沁瓷一身雍容,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想来也该是长安某家贵女,便故意说:“苏四娘子,你我已经退亲,你这般来堵我,不是大家闺秀所为吧?”
萧沁瓷翻拣摊上木雕的手一顿,转头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眼。
“看上了哪个?”皇帝也到了她身边,对旁边几人视若无睹。
萧沁瓷摇摇头,故意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回:“戏挺好看的。”
赵磐还未如何,他身边那姑娘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看过这边两人,轻声说:“咱们走吧。”
苏晴闻言更气,叫两个陌生人看了笑话是她的奇耻大辱,狠狠剜了萧沁瓷一眼后,她道:“谁跟着你来的,你还没那么大脸,分明我是我先看上了这只木雕,你非要同我抢。”她指着赵磐身边那姑娘手中的一只小老虎木雕,讽刺道,“再说了,赵世子前脚来我家退了婚,后脚便携美出游,看来是早就暗通款曲,谁稀罕嫁你这样一个朝秦暮楚的男人。”
“苏娘子慎言!”赵磐身边那姑娘看着娇滴滴的,出口却甚是严厉,“我同赵世子不过是偶然遇上的。”
萧沁瓷扯了扯皇帝衣角,问:“您认得那是谁家的女眷吗?”
皇帝摇摇头,轻声说:“我怎么会认得?”
苏晴嗤笑一声:“偶然?看你们俩郎情妾意的,谁会相信?”下一瞬她又说,“不过同我也没什么关系,赵磐,你要还是要脸,就别出现在我面前,带着你的美娇娘滚得越远越好。”
对面那姑娘脸都被气红了。
苏晴又对着她说:“齐娘子,听说你两家在议亲了,这男人你可得看清楚了,他今日是如何对我的,来日焉知不会如此对你。”
赵磐抢先道:“这就不用你费心了。”
萧沁瓷在旁边听了半晌,总算是听明白了。不过是一个木雕当然不值得他们如此争抢,双方都是憋着一口气呢,苏晴不想在赵磐面前落了下风,赵磐不想在未来的未婚妻面前堕了面子,齐娘子如今正和赵磐议亲,又和他的前未婚妻看上了同一件东西,当然不肯相让。
“把东西还我。”苏晴伸手讨要。
“又不是你的,”赵磐嗤笑一声,道,“谁付钱了就是谁的。”
他拿着木雕到了摊主面前,说:“多少钱?我要了。”
苏晴赶紧说:“我也要。”
那摊主看看两人,道:“要不我再做一个,两位贵人一人一个?”
“不行,我就要这个。”苏晴道。
赵磐也说:“我也就要这个。”
那摊主犯了难,赵磐忽然说:“行啊,让给你,可是你有钱付吗?”
苏晴剜了他一眼,就想去摸钱袋,却摸了个空。她脸色一变,和丫鬟找起身上的钱袋,遍寻不得,再看赵磐幸灾乐祸的脸,就有了猜测。
“你——”苏晴气急败坏,又碍着赵家的仆从又围了上来,奈何他不得。
赵磐凑近了,轻声说:“苏娘子没钱了吧?也难怪呢,我送去苏家的聘礼你们都未曾还回来。”
这下轮到苏晴气红了脸。
萧沁瓷听在耳中,忽地扯了皇帝衣袖,娇滴滴地说:“郎君,我也想要这个。”
那边几人蓦地看过来,萧沁瓷正指着赵磐手中那只老虎木雕。那木雕确实好看,做得栩栩如生,根雕还是通身漆黑的,唯额上留了一点雪白。
赵磐不料她横插一脚,道:“这位娘子,您还是另挑一个吧,这木雕我已经买了。”
萧沁瓷道:“赵世子不也没付钱么?价高者得,不过分吧?”
赵磐不知对面人的身份,看两人遍身华贵,所带护卫看着也不似寻常之人,加之又听了萧沁瓷娇滴滴的嗓音,怜香惜玉的心思就起来了,不如同苏晴说话时的不耐烦,而是有商有量:“这位娘子,非是我不肯割爱,这是我心上人看中的,还请娘子行个方便,莫要同我争抢。”
他见两人都遮着面,不似寻常夫妻,便猜测或许是长安的贵人同他置的外室,或是偷偷出来幽会的未婚夫妻,总归是不想让人认出来的,他盘算着两人的身份,怎么也对不上号。
萧沁瓷仍是笑吟吟的,语气柔软得很:“我不给无脸之人行方便。”
第66章 贪心
她语气轻轻的, 内容却锋利如刀。
赵磐脸色霎时变了:“你——”
皇帝并不意外,萧沁瓷的口舌之利是他早就领教过的,连皇帝在她那里都讨不了好, 遑论这个让她故意针对的赵磐。
萧沁瓷连眼风都没有给他一下,自顾自跟皇帝说话:“我就想要这个。”
她嗓音娇嫩, 便是能听出来是故意要同赵磐别苗头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皇帝看着她握了自己的衣袖,道:“好。”
那头的齐娘子见萧沁瓷并不怕安乐侯的宗室身份,还敢这样给他没脸,她是女子,两家如今只是有议亲的意思,趁着上元节的时机让二人相看,原本被苏晴撞破自己和赵磐在一处就觉得难堪,当下见萧沁瓷也是一副挑事姿态便想息事宁人, 便低声说:“赵世子, 这个东西便让给这位娘子,我们走吧。”
赵磐却不肯。他自己不争气, 但耐不住家世好,皇帝御极后多打压宗室,但对几位公主都还算优容, 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不曾动过赵家, 他在长安城里也算出了名的纨绔。
他笑了一声, 说:“说我是无脸之人, 二位连面都不肯露, 藏头露尾的,这又是什么鼠辈行径?”赵磐是作为大长公主的心肝宝贝长大的, 还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讥讽于他,他现在要是退了, 不说苏晴这个前未婚妻,现在正和他议亲的齐家娘子又会如何看他?
对面这两人,男的戴了面具,女的戴了帷帽,始终不肯摘下,纵然是什么权势滔天的人物,想来也是见不得光的关系。
要真闹大了宣扬出去,也指不定是谁没脸呢。
萧沁瓷闻言撒了手,她仍是稳稳戴着帷帽,帽檐一圈珍珠流苏压着白纱,风拂不动。她柔柔说,是笑着的:“郎君,他骂您是鼠辈呢。”细听还有些天真纯稚的腔调,听上去便像是娇养闺阁不染细尘的小娘子。
“你幸灾乐祸什么,他难道不是把你我一起骂了?”皇帝没好气的说,明知她是故意的,也顺了她的意。他摘了面具,把那恶鬼拿在手上把玩,凉凉道,“赵磐,你这是——在骂我?”
赵磐便见那面具背后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他见过,陌生则是因为他都是远远见的,见的时候也不敢直视对方,况且对方既没穿宽袍广袖的道袍,也没穿帝王常服,气势虽重,但戴上面具时就同这街上任何一个赏花灯的人没区别。
更重要的是,谁能想到堂堂帝王竟然会微服出游,并且看样子还是携美同行?今夜上元,他该巡幸二宫才是。
但无论多不可思议,站在对面那人确是天子无疑。
赵磐面色煞白,就想跪下去:“陛——”
皇帝抬手阻了他:“我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是。”赵磐已换了恭恭敬敬的模样,心下仍狂跳不止。
齐娘子没见过天颜,但见状也猜到了些许,苏晴虽然见过皇帝,但从不敢直视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但她见赵磐前后脸色变化之快,便忍不住去瞧,被近前的侍卫挡住了窥探。
“东西。”皇帝见赵磐似吓蒙了,不耐烦地提醒他。
“啊,哦——”赵磐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把东西呈上去,忐忑道,“臣方才不知是舅舅,多有冒犯……”他是天子内侄,叫一声舅舅也不为过。
皇帝接过那只老虎木雕,用衣袖擦了擦,才递给萧沁瓷,口中也淡淡说:“你冒犯的可不止我一人。”
赵磐恍然,又对着萧沁瓷致歉:“这位……娘子,”他不知能陪天子出游的美人是何许人,也没有听说皇帝在宫中册了妃嫔,便择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称呼,“方才冒犯了。”
萧沁瓷侧身,并不受他的礼。她将那木雕放在手中端详,这也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的,摸上去温润如玉,倒确实有几分精巧。
皇帝知道萧沁瓷是故意不理赵磐,他见赵磐越发惶恐,想起这好歹是自己的侄子,便说:“是我夺人所好,只能请你给你的心上人再另挑一个礼物了。”
“不敢,不敢。”大冷天的,赵磐鬓角竟已湿了,他勉强笑了一笑,从摊上又拿起一个小马,对齐娘子道,“阿惠,我记得你属相是马,你看这个如何?”
齐惠正要接过,便听那边戴帷帽的女子娇声道:“唉呀,那个我也喜欢,怎么办?”
赵磐手一抖,那匹小马顿时滚落在地。
四野默然,还是皇帝开了口:“好了,怎么这样贪心,传出去该说我仗势欺人欺负小辈了。”
不同于和赵磐说话时的沉冷,他对着那女子说话温柔宠溺,虽是在说她贪心,可话里话外却没有责怪意思。
赵磐知道这话不仅是说给那女子听的,自己听了进去也该做出反应,便将那小马木雕从低上捡了起来,又想起方才皇帝把木雕递过去时有个擦拭的动作,自己也就用丝绢擦了擦,这才呈过去。
他观皇帝情状,便大着胆子说:“这难不成是我未来舅母?既然是舅母想要,那我自然应该双手奉上。”
皇帝并不反驳,萧沁瓷却冷冷说:“赵世子可不能乱说话,我如何能当得起你未来舅母,这东西你还是留给你的心上人吧。”
赵磐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他素来仗着皮囊好会说话一惯能讨小娘子们的欢心,但遇着面前这个人却像是故意针对他一般。他忽地想到什么,余光偷偷往苏晴的面上飘,她不会是同苏晴认识,特地为她出头的吧?但苏晴脸上除了对他的幸灾乐祸之外也只剩好奇跟疑惑。
“方才不是还说想要的吗?”皇帝问,“怎么又不想要了?”
萧沁瓷随意找了一个借口,敷衍道:“我不要掉在地上的东西。”
皇帝叹了口气,对她的任性生不出责备的心思来,反而只想一心顺着她:“那再看看别的款式?你既然喜欢木雕,就一起买下来如何?”他看出萧沁瓷的故意为难,知道即便自己开口让她放过赵磐,她也是会出言挑事的,她心中既然有□□帝也不准备让她忍,顺着她就完了。
萧沁瓷看出皇帝想为赵磐解围的意思,心道果然是他的侄子,到底是一家人,这就护上了,连带着对皇帝也看不顺眼起来:“方才您不是还说要勤俭持家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大方了?”她就知道,什么勤俭持家,都是假的。
皇帝:“……”
她记性是真好,再小的事都给你记着呢,冷不丁地便拿出来刺上你一下。
他反应迅速:“我不是还说了,给心上人花钱自然是不会在意的吗?你怎么光记着我的不好,把我的好全忘了?”
萧沁瓷冷哼一声,皇帝对她的好就像是手指缝里露出的蝇头小利,实在没什么好值得惦记的。
但她自然不会这样说。又见赵磐在自己面前尴尬的模样,给了最后一击:“再说了,谁会说您仗势欺人?方才赵世子不也在仗势欺人么?”
电光火石间赵磐脑中闪过一念:她果然是来为苏晴出头的!
他苦笑一声,至少面上是诚心诚意的道歉:“是,方才是我不对,我向苏娘子道歉。”
苏晴亦被吓了一跳,确定自己不认识那两人,在赵磐的歉意前梗着脖子道:“谁要你的道歉,把钱袋还给我。”
这个赵磐自然不能认,故作无辜的说:“苏娘子的钱袋可不是我偷的,我只是碰巧看见有个泼皮似乎偷了你身上的银子,特意提醒你罢了。”
这话说出来苏晴当然不信,但她又拿赵磐没有办法,只不想与他纠缠,有心想同那位为她出头的娘子道个谢,只是这一瞥之下先看见了皇帝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在仓促间终于想起方才听到这人说话和半张侧脸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一月前的太极宫中她因冲撞了皇帝被下令送出宫,回家之后双膝也是肿了许久才能下地走路,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
“圣——”她远不如赵磐镇定,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身边的护卫一个箭步捂了她嘴,没让她说出口,但她腿已然软了。
皇帝不着痕迹地皱眉,因着苏晴不知分寸的举动又让有所缓和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赵磐僵硬地笑了笑,对着皇帝道:“是我不知分寸,让舅舅看笑话了。”
皇帝虽然也不大管臣下的嫁娶之事,但事涉萧沁瓷与苏家,他还是听过一耳朵,知晓苏晴被他送出宫后赵磐就见风使舵的立时上门退了亲,如今才一个月的功夫又与齐家议起了亲事,他不大看得上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因此道:“既然知道是笑话,自己行事就该检点一些,你自己被旁人议论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你的祖母也一起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么?”
他不仅是敲打,还是警告。
赵磐脸色已称得上惨白,旁边齐娘子的面容也变得僵硬。
“舅舅说的是,”赵磐勉强道,“我知道了。”
“还想要什么?”皇帝敲打两句便罢了,又挑拣起摊上的东西。
萧沁瓷皱了皱眉,见赵磐已经被吓住,便见好就收,说:“不是说要去放灯吗?该错过时辰了。”
皇帝没有提是萧沁瓷半路上要拐个弯来这里为苏晴出头的,听了这话也只好脾气的应道:“是,那走吧。”
其中温柔小意与赵磐见过的那个威严强势的天子截然不同,他有心想要多瞧萧沁瓷两眼,最好能认出这伴在帝王身侧的是哪家的贵女,但又不敢真的抬头去瞧,只好恭送两人走远。
他想,那女子既然是为苏晴出头,那应该是同苏家有什么关系,听闻恰好也是苏晴被送出宫不久,苏家有位二娘子也从宫里返家了,那位二娘子好似在宫里住了许久,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赵磐心里一突,难不成苏家又献美成功,真让那位二娘子得了天子青眼?
赵磐想要去问问苏晴,但苏赵两家为着退婚的事梁子已经结下了,他身边还有齐惠在,竟不好再上前去同苏晴搭话,正当他想厚着脸皮再向苏晴道个歉时,苏晴已经率先领着侍女离开,只是她心里也疑惑着,她知晓家里原是想将二姐姐送进宫,但没成功,年前二姐姐归家倒成了意外之喜,又听闻宫里太后近些日子也过得顺遂,皇帝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变了态度呢?
方才那女子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但苏晴始终想不起来她认识的人里谁有那样一把能掐出春水的嗓音,叫她这个同为女子的人听了都觉得酥麻,这样的声音她该立时就能想起来是谁才是,真是怪了。
……
“朕以为,你不喜欢苏家的几位娘子才是。”皇帝问。
可萧沁瓷先是为苏善婉求了情,如今又为苏晴出头折了安乐侯世子的面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厌恶的模样。萧沁瓷对她讨厌的人也会如此么?
皇帝想起自己这几次同萧沁瓷亲近,她虽然当时恼怒,过后却并未说什么,这是否代表着她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了?还是说她对旁人都心软,只对自己心硬如铁?
“我是不喜欢,可也不意味着我看到她们受欺侮便会幸灾乐祸。”萧沁瓷冷冷说,诚然有许多事她不会原谅,此生也不可能和苏氏女做好姐妹,但她们之间实则并无放不过去的恩怨,也切切实实地相处过一段时日,她瞧不上苏晴的蠢笨,但也羡慕她的天真,那是有人娇养才能宠出来的性情。
“况且,我更看不上安乐侯世子的行径。”萧沁瓷道,“背信弃义,贪花恋色,算什么男人?”
她似乎在不经意间向皇帝透露了一点她的真性情,她往常总是挂着清冷出尘的面具,连怨和恨也是淡淡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在皇帝面前展露她尖锐的一面,喜怒哀乐都陡然鲜活起来。
皇帝更喜欢她这样。
“圣人,这位安乐侯世子是您的表侄吧?”萧沁瓷问,“说起来也是一家人呢。”
只有这点不好,她又开始暗讽了。
“他姓赵,我姓李,”皇帝正色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阿瓷不必这样计较。”他又说,“方才你已经教训了他一顿,是还觉得不够吗?不够的话你还想怎么罚他?”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怔,恍然觉得自己实在有做昏君的潜质,无怪乎从前他觉得贪恋美色的帝王成不了大事,必会留下为人诟病之处,落到自己身上他才惊觉果然如此。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觉得能怎么罚?”
皇帝想了想,说,“你是为着他背信弃义的事生气,不如叫他在苏府门前负荆请罪如何?”
“算了,”皇帝这样说,萧沁瓷反而淡道,“我只是觉得因着对方一朝势弱便迫不及待划清界限,这样的行为往好了说叫明哲保身,往坏了说——”
她突然顿住。
其实她原也没有教训赵磐的资格,赵磐今日的所作所为同她又有什么区别,萧家落败时她不也同样明哲保身了吗?
说到底同样是既得利益者,又有什么立场去教训赵磐。
皇帝见她脸色不好,心念一转便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事,萧沁瓷是面冷心热之人,除了对待皇帝是从头到尾的心硬如铁,对待旁人在利用之余似乎总也留有余地。而皇帝和她偏偏相反。
“阿瓷这是在怪我吗?”他让萧沁瓷的心思从自厌中抽出来。
“嗯?”萧沁瓷不明所以。
皇帝道:“若不是我将苏家娘子逐出宫去,这门亲事想必还不会散。”
“陛下这又是在试探什么?”萧沁瓷道,“苏娘子是自身有错,我不会置喙陛下的处置,况且赵世子并非良配,散了也好。”
皇帝又问:“你方才给了赵磐难堪,却连那位齐娘子的脸面也一并下了。是也觉得赵磐并非良配,想叫她看清楚吗?”
萧沁瓷便说:“那位齐娘子明知苏晴是赵磐的前未婚妻,却还要和苏晴抢那只木雕,不过也是存了女儿家争风吃醋的小心思,为着这样一个男人,不值得。”
她手里还握着那只老虎木雕,初看时确然有几分惊奇,但到手之后也就不觉得不过如此,那两人都是贵女,什么珍奇之物没见过,争抢的哪里是个木雕。
萧沁瓷只觉得荒谬。
皇帝对萧沁瓷的话也不意外,她惯来是这样的,把男女之情看得轻贱至极,即便是“云雨巫山枉断肠”①到最后也不过落得可怜二字,说的写的再好听,落到她眼中仍旧是一文不值。
在萧沁瓷看来,红颜易老,情爱浅薄,爱别人不如爱自己。
“那在阿瓷看来,什么样的男人,是值得的?”他问。
放灯的城楼已近在眼前,积云将散,星河初开,萧沁瓷仰头看明灯,白纱落在她指间。
她说:“我也不知。”
第67章 回家
他们上了城楼挑了个不起眼的背风位置, 灯是护卫去买来的,最普通不过的款式。
长安的风俗在放灯时都要在灯上写几句或剖白心意或祈求愿望的话,旁人皆如此, 皇帝见状便也递了笔给萧沁瓷,问她有什么愿望。
“愿望这种东西, 只说出来是实现不了的。”萧沁瓷没有接,她仍在端详手上这只花灯,里头的烛还未燃,这样看上去是黯淡的,远不如他们一路过来路上观赏到的花灯精巧瑰丽。
皇帝顿了顿,萧沁瓷清醒得可怕,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他笑了笑说:“你不说出来,又怎么知道实现不了呢?”他仍保持着递笔的姿势, “阿瓷, 你的愿望,我总是会尽力实现的。”
萧沁瓷闻言看他一眼, 不置可否:“我的愿望也不需要旁人来替我实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最不靠谱的事情,萧沁瓷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但到底是将笔接过了,想了一会儿, 却没写旁的, 只题了两句:“年岁复年岁, 余事皆平安。”
她的愿望有很多, 但都不会付诸纸笔, 想要的她自己会去争,能写下来的也不过就是平安二字了。
萧沁瓷写完之后又去看皇帝会在灯上写什么:“想来您应该是写‘海晏河清, 天下呈平’之类的话吧?”
“你不是说愿望这种东西光说出来是实现不了的吗?”皇帝道,迟迟未能落笔, “要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光靠写在纸上这两句话是没有用的,不过不是愿望,也可以是期许。”
楼上有风,墨很快就凝了。他重新换墨蘸笔,写:“年年今日,繁华依旧,还与旧人同。”
两只花灯被点亮,纸上墨字力透纸背,是相似的锋利端整,收尾处又余了温柔,并排没入满天明灯之中,不多时就寻不见踪迹了。
萧沁瓷仰头看灯,皇帝看她。
还与旧人同。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又过片刻,他说:“走吧。”
萧沁瓷点点头,也是到了该回的时候。他们上了马车,人声渐悄,皇帝见她手中仍把玩着那个老虎木雕,便说:“阿瓷,朕送了你礼物,你不准备给朕回礼吗?”
“陛下堂堂天子,也要同我这样斤斤计较吗?”萧沁瓷有心想说将那木雕还他,但又觉得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便将木雕收入袖中。
“朕不过是想收到心上人的回礼,这也算斤斤计较吗?”他道,“朕也没说要你还个多贵重的礼物。”
“那我回宫之后把钱还您。”萧沁瓷才不想回礼,她如今身上有的东西,都是皇帝备的,没有一样算是她自己的,天知道皇帝会对什么样的回礼满意。
“那朕可就要收利钱了。”皇帝今日似乎要将勤俭持家四个字贯彻到底,他不仅节流,还想起开源的办法来了。
萧沁瓷问:“陛下准备收几分的利钱?”
皇帝向她伸手:“那朕得再看看质物的价值几何?”
萧沁瓷不觉有诈,将那个老虎木雕递过去,皇帝却没接,反手握了她的手就将她拉过去。
“您——”她剩下的话都被堵住了。
这马车宽大,他们原本相邻而坐,中间的矮桌做成了抽屉样式,用来摆放瓜果杂物。
萧沁瓷被拽过去,便只能借力撑在矮桌上。
这个吻没有持续多久皇帝就放开了她,萧沁瓷想要坐回去,但皇帝压住了她的衣袖。
“陛下还真是勤俭持家呢,”萧沁瓷温温柔柔的说,将袖子慢慢扯出来,“一点亏都吃不得。”
“在你面前吃吃亏也是无妨的。”他没有拿那只木雕。
木雕圆润的线条也在萧沁瓷紧攥的掌心留下痕迹,她松了手端详,道:“陛下哪里吃亏了,吃亏的分明是我啊。”
这木雕这样便宜,皇帝的利息却收得贵多了。
“既然觉得吃亏了,阿瓷,你为什么不拒绝?”他望她,“你该强硬一点的。”
“陛下原来想要我这样对您吗?”萧沁瓷淡淡道,她是瓷啊,已经出了窑,再是摩擦生热也留不下半分痕迹,“我以为您得到了就会厌倦了,会发现男女情爱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便算是男女情爱了吗?”
这当然不算。
“那陛下想要吗?”萧沁瓷的声音落在他耳边,轻得像是一声叹息,“陛下想要,我也可以给。”
“如果朕说想要,”他压抑着,“你袖里的刀是不是就该出鞘了。”
“那还是陛下送的呢。”
“是啊,”他惯来将事情往好处想,“朕送的东西,你总是随身带着。”
“陛下赏赐的,都是好东西。”
“一把匕首算什么,”皇帝理了理她方才散落的鬓发,又将她发上斜插的珠钗扶正,“阿瓷,朕能给你的,是更好的东西。”
“什么?”萧沁瓷一怔。
马车停了下来。
“主子,到了。”驾车的侍卫道。
“这就到了?”萧沁瓷一愣,他们要回宫的话应该没有这么快才是。
“嗯,到了。”皇帝显然是知道的,却没有多言的意思,先掀帘下了车,再扶萧沁瓷下来。
这里离着烟火气已然远了,街道两侧的宅院高大阔气,檐上细雪沉郁,灯笼照出青瓦朱门。
晃眼瞧去依稀还是旧时景象。
萧沁瓷定在原地,她记性好,已经认出了这是何处。
“阿瓷?”皇帝轻轻唤她。
萧沁瓷仍是不动,她站在车上,居高临下望过来的眼神透着难言的冷意。
“陛下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萧家旧宅,英国公府。
那是随着英国公的爵位一起赐下来的宅子,也随着萧家的覆灭一并收回了,连牌匾都被撤下。萧沁瓷没有听说这座宅子有被赏赐给其他勋贵,但此刻上面挂着的不再是旧时高祖钦赐的“英国公府”的匾额,而是另外一块写着“萧府”的牌子。
这里是伤心地,是追不回的过往,要萧沁瓷看着这座宅子里如今住进去旁人,和诛心无异。
“阿瓷不想回家看看吗?”皇帝抬头看她。
萧沁瓷猝不及防地偏头,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
一如去岁,皇帝第一次同她说话,问她可想还俗返家,她也是这般眼中迅速蓄起泪意,不肯叫皇帝瞧见她御前失仪的模样。
她已无家可归。
“这里不是我的家,”萧沁瓷语中仍平静,细微的颤抖不可避免的泄露主人心绪,“陛下带我来这里,我却不认得这是何处。”
阶前细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青砖能照出人影,上次萧沁瓷回来时石缝里已长满杂草,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朱门,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她那时还年幼。
萧沁瓷到苏家后,逃过不止一次。刚到苏家时逃过一次,入宫前又逃过一次。她还那样稚嫩,双肩承受不住雷霆风雨,迫切地只想回到熟悉的屋檐下,她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州,于是能回的只有英国公府。
她走在熟悉的院子里,曾经金玉满堂的宅院变得荒草萋萋,她在旧时的屋子里痛哭一场,终于彻底明白从她离开的那天起就已经回不去了,她是无家可归的飘零人。
“现在重新熟悉起来也不迟。”皇帝给她指门上挂的匾额,“看见那个萧字了吗?那是你的名字,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说:“阿瓷,回家了。”
萧沁瓷仍是不动,她倔强起来皇帝也拿她没有办法。她仍是固执地说:“我没有家。”
“那就当故地重游,”皇帝望着她,他很少有这样仰视的时候,他同样厌恶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陪朕看看?”
萧沁瓷唇角有细微的抿过的痕迹,她定了半晌,到底还是从车上跳下来,臂纱从他手上拂过,将两人隔出一段距离,皇帝就知道她还是不开心。
正门已经开了,萧沁瓷等着他先进去。
光看门外的光景也能知道里头应该是修缮过的,做不到和当初一模一样也不要紧,反正萧沁瓷已忘得差不多了,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她偷偷跑来这里的场景,夜半无人时阴气森森。
如今也是夜半,但廊下挂起了灯,铁马叮当作响,萧沁瓷走在檐下,心中想得仍是旧景,她是个念旧的人,如今这里只让她觉得陌生。
或许也有过去了太多年的缘故,她实则已经记不清从前家里的摆设了,只有各处院子的格局还没有变能让她找到旧路。
“你从前住在哪里?”
护卫只远远跟着,皇帝自己挑了灯,跟着萧沁瓷漫无目的地走,他也没有来过英国公府,只在修缮时看过内侍省呈上来的图纸,萧沁瓷住的风和院用朱笔圈了,他如今是明知故问。
萧沁瓷想了想,带着他绕路:“往那边走。”
她父亲还在青州任上时回长安的时候少,后来萧沁瓷被接回来,住的仍然是三房从前的院子,她的风和院也被改过一个字,原本是临着一池夏荷,结果她到时正是秋季,池里的残梗还未被清干净,秋景伤情,她便把荷字改了,心里想的还是从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和乐。
“你住的院子是后来改过名吗?”皇帝事无巨细全都知道。
萧沁瓷诧异:“是,您怎么知道?”
“这宅子一开始就是高祖皇帝赐下来的,宫闱局还留着当时督造时的图纸和所费耗材,方便日后核对,”皇帝便说,“百余年间这处府宅又前后修缮了五六次,每次都有明细,朕这次让内侍省修缮时把原来的图纸也一并找出来看了。”
他最关注的是萧沁瓷所住的地方,当然发现那院子就改过这么一次名字,和她回长安的时间也对得上。
“陛下真是心细如尘。”萧沁瓷明为夸奖,但心里对皇帝强势的控制欲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她不着痕迹的蹙了一下眉心,烛光照着前路,皇帝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
皇帝的控制欲太过强烈,无论是对朝政还是对臣属,只是他一贯掩饰得很好,往往只从小处敲打他看不顺眼的臣工,让人惶恐害怕的同时又不至于深思极恐。
萧沁瓷在西苑和两仪殿的相处中渐渐发现了他这点,她不动声色的试探,发现皇帝隐藏起来的远比他展露得更多,譬如她在清虚观清修的那两年,看似无人问津,实则一举一动也处在旁人的监视之下。
她越发小心。
“那棵树,”萧沁瓷突然驻足,指着苑内的一颗葱郁大树,“有年我放风筝,结果风筝挂上去了,就请三哥哥上去帮我取,结果他自己反而被困在上面了,最后还是被五哥背下来的。”
她语气轻巧,难得真心实意的笑了一下。
“你们家的孩子,不该是精通武艺的吗?”皇帝问。李氏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因此鼓励骑射,每年都有夏猎冬狩,英国公是武将,萧家儿郎怎么着也不该被棵树困住才对。
“三哥哥是读书人,最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事。”萧沁瓷道。
三哥萧随瑛是英国公世子,英国公领长安内外城防,却没想让儿子借武将的恩荫,反而想让他去科举入仕,做个文臣。
其实光看外表三堂哥也是随了英国公的,肩宽腿长,立如玉树,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实则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呢?
她这样一说皇帝反而想起来了,萧随瑛是曾名满长安的麒麟子,他拜在侍御史王韧门下,王韧赞他有相才。
这样一个人,竟然肯为萧沁瓷爬树去取风筝。
“那怎么让他去爬树了?你身边没跟着下人么?”皇帝素来严谨。
萧沁瓷一怔,面上给竟然浮起些许尴尬之色:“啊……”
“我故意捉弄他来着。”萧沁瓷小声说。
这下反而是皇帝怔愣,意味不明地说:“你也会捉弄人吗?”他心口忽地发热,那时萧沁瓷还没有历过风雨,她幼年失怙,因此在英国公府也是娇宠,她就像是被精心呵护的名贵牡丹,还远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因此任性妄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没有人会舍得怪她。
“我年幼无知,”萧沁瓷斜他一眼,“做捉弄人的事很稀奇吗?”
皇帝煞有介事的点头:“稀奇呀,”他很是疑惑,“所以你为什么要捉弄他?”
萧沁瓷默了片刻,却不肯说了,只含糊道:“就是些小事。”
她旋身看似沉稳地往前走,把那株大树抛在身后,实则皇帝已经很是了解她如今这副模样了,越是避而不谈,越是难以启齿,或许倒不至于是什么难堪的事,萧沁瓷在意的往往都是一些会让她面上挂不住的小事。
皇帝反而更感兴趣了。
“什么小事?”他跟上去,拿言语磨她,“朕实在好奇得很。”萧沁瓷口中说的是他追不回的过往,他找了些许英国公府从前的旧人,但都对萧沁瓷不甚了解,萧沁瓷也未必记得这些人。
萧沁瓷起先不肯说,但挡不住皇帝在她耳边再三追问,他也是个有耐心的,萧沁瓷一时竟后悔自己怎么就同他说起了这种小事,现下眼见他有不得到一个回答是不会罢休的架势。
“唉呀,”萧沁瓷终于烦了,没忍住嗔怪了一句,她偶尔会带有青州口音,是不常显露于人前的娇软,“都说了是小事了,您怎么非要追问?”
“既然是小事,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朕的?”
萧沁瓷默了默,只好说:“我当时被三哥哥的老师打了手板子,一时气不过。”
“老师?”皇帝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老师为什么要你受罚?”
“我——”萧沁瓷又是迟疑,但很快便说,“我忘了温书。”
这个理由看似合情合理,不过皇帝没忽略她方才一瞬间的不自然,萧随瑛的老师?他心里一动。
“老师罚你,你也是应该的,”皇帝没有心疼她的意思,反而说,“不过既然是你三哥哥的老师,怎么也来教导你?”
这次萧沁瓷答得很快:“王大人给三哥哥讲学的时候偶尔也会给我们讲一讲,也会跟着他学字。”
“是王韧?”皇帝心中虽然有所猜想,但听到还是难免惊讶。
王韧是正经科举出身,但年年考年年不中,虽然有个才名但终究无济于事。他最后中进士时年纪已经在四十往上了,五十少进士,他也不过是堪堪够入了大周的官场,仕途似乎也就一眼能看到头。加之他性格独、说话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并不讨人喜欢,偏偏又遇上荒唐的平宗,得罪了不少人,入了御史台之后在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做了十余年,至今没得擢升。
依着他的性格,对今上也是看不惯的,皇帝也不怎么喜欢他。他没有想过那样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竟然还肯教小姑娘四书。
“王大人竟然也肯教你们吗?”
“陛下觉得女子就不能听王大人讲学了吗?”萧沁瓷佯恼,“还好王大人不似陛下这般带有男女成见。”
皇帝只觉冤枉:“朕哪里是觉得你不能听他讲学,只是以王御史的性格,实难想象他给你们讲学的模样。”要说萧沁瓷被王韧罚打手板子他是信的,王韧生就那样一副板正的面孔,想来也是严厉的很。
“但我瞧你的字,同王大人擅长的魏碑不太一样。”
萧沁瓷摇头:“魏碑太过凌厉,我荒废书道已久,捡不起来了。”王韧的字太过锋芒毕露,萧沁瓷每落一笔都会被笔锋伤到,后来她在苏家进学,老师说她字写得不好,让她改练漂亮圆润的小楷。
“后来怎么不练了?”皇帝一时不察,问出了这句。
萧沁瓷半真半假的说:“练字太苦,当年跟着王大人学字时我每日都要写两个时辰的字,手都酸了,王大人还嫌我写得不好,罚我抄书,那时我就再也不想练字了。”
练字确实辛苦,尤其是还有那样一位严厉的老师,王韧可不会因为她是贵女就对她手软,挨板子是常事。
他们路过一树海棠,冬日海棠无叶,唯有遒劲枝干,这让萧沁瓷想起英国公府学堂外有一树垂丝海棠,春日花瓣落进来,蹭花了萧沁瓷刚写好的一张大字,于是又被罚了十张。
皇帝摇摇头:“娇气。”话里亲昵,“所以你不敢寻王大人的麻烦,就只能找你哥哥出气?”
“有事弟子服其劳。”萧沁瓷道,“哥哥为老师受点过是应该的。”
皇帝摇头:“朕看王大人当年罚你还罚轻了。”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如今要是愿意,也能叫王大人罚我。”
“朕如今可舍不得了。”他声音轻轻的,落进海棠的枝干中,走过了就没叫人听见。
萧沁瓷装作没听见。
但她掩在斗篷下的手忽然攥紧了臂间轻纱,流水般的触感握在手中没有任何感觉,她如梦初醒似的——她为什么要和皇帝说这些?
这些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纵然她在其中撒了谎,但里头的细节全是真心实意的,适当展露自己的旧事能让他心疼,就像她从前做过的那样,但绝不包括这些,她不该让皇帝看到她幼稚不懂事不尊师重道的一面,也想不明白同他说起这些小事对自己有什么益处。
她不该说这些的,可她还是说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皇帝有问必答?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萧沁瓷悚然一惊,连自己的风和院也不想再去了。但她又强撑着不肯让皇帝发现自己的异样,只沉默下去。
风和院里栽着丁香蔷薇,果木下的泥土还带着潮气,都是新移植的,葡萄藤下有一架秋千,处处是旧景,处处又都是新物。
萧沁瓷往秋千那里去了,却没坐。葡萄藤下原本摆着的是一张石桌,后来石桌被萧沁瓷命人撤走,顺着葡萄藤垂下的藤条做了一架秋千。
“要坐吗?”皇帝看她抚过秋千的绳索,“朕推你。”
萧沁瓷摇摇头:“算了。”
萧沁瓷不喜欢荡秋千。她一开始是觉得好玩,可是玩过两次后萧沁瓷就失去了兴趣,她讨厌荡秋千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所以这架秋千后来就成了摆设。
皇帝略一细想就明白了萧沁瓷的不喜,他也伸手握住了秋千绳索,略一使劲就让它晃了起来。
“试一试?”他说,“朕轻轻地推。”
萧沁瓷眼中多了些渴望,但还是摇头。
她从葡萄架下出去了,抵至房门前,门窗都紧闭着。
“进去看看?”皇帝跟到她身后。
萧沁瓷仍是摇头,说:“算了。”
“阿瓷,朕说这里是你的家,不是虚言,”皇帝认真道,“朕已经将它赐给你,以后你可以回家住。”
……
萧沁瓷慢慢看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回这里住?”
这才是皇帝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他根本不想放萧沁瓷去方山。
第68章 痛苦
“这里不好吗?”他说, “你从前说,即便朕放你还俗归家,你也无家可归, 如今朕将你的旧宅还给你,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不好吗?”
“不好。”萧沁瓷神色淡淡, 直言了当的拒绝,“不是有片瓦能遮风挡雨就叫家的,家字里面更重要的是同住在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她已生了厌倦。厌倦再和皇帝这样无休止的虚与委蛇,他明知道她要什么,却始终不肯给。
皇帝要她住回宣阳坊的旧宅,这里紧挨太极宫,随时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这样的安排再符合他的心意不过, 可对萧沁瓷而言算什么呢?她不过是皇帝养在宫外的外室罢了, 同这宅子一样,见不得光。
他凭什么、凭什么要萧沁瓷委曲求全?
“你觉得人更重要, ”皇帝说,“那朕陪你一起住在这里如何?”
萧沁瓷像听见了笑话:“您陪我住在这里?”
“只要你愿意,朕就可以是你的家人。”
“您想做我的兄长吗?那我现在就可以叫您一声哥哥。”她故意说, “陛下, 别说什么陪我住在这里的话, 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真的。”
“倘若我答应了您, 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我被您金屋藏娇在这里, 等着您心血来潮时的临幸,此处离兴安门那样近, 您过来时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有朝一日您厌倦了我,再随手将我打发掉。”
“陛下,我不会做您的掌中玩物。”
“那你想做朕的皇后吗?”皇帝低声问,语里有诱惑的嫌疑。
他们终于谈及到这个话题,皇帝头一次挑明了问她,他妄图用自己的真心而非权势来打动她,在朝晖楼、在湖心亭,他以为他打动她了。
那是他的错觉。
“我想,就能做吗?”萧沁瓷反问。
她没有欣喜和紧张,夜雪敲窗,静夜中她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冷冷的嘲笑。
还不够。皇帝这样问她,不是低头,仍是高高在上的暗示。
他喜欢她,就应该是他想要娶她做妻子,李赢是亲王,萧沁瓷就该是正妃,他是天子,她就该是皇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来问她,看似将主动权交给了萧沁瓷,实则他仍是没有承诺,萧沁瓷说想,他就会让她做吗?
皇帝搞错了一件事,是他喜欢萧沁瓷,而萧沁瓷不喜欢他。
“只要是你的愿望,朕总是尽力满足的。”皇帝正色,情话说的真是真挚动人。
可萧沁瓷不会忘,在朝晖楼上时,皇帝已经无言拒绝过她一次了。
尽力是个不够完满的词,萧沁瓷不喜欢。
皇帝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不想,”萧沁瓷轻声回答,眼里很静,也很深,“陛下,我不想。”
失望,巨大的失望朝皇帝袭来。他几乎疑心是自己想错了。
在感情上他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游刃有余,他是个笨学生,尽力摸索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唯有在亲吻时他能短暂攻破萧沁瓷的防御,他喜欢她的失控,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是真实的。
被强迫时的不喜,舒服时的回应,若有似无的引诱,紧张、沉溺、不安……每一个细小的情绪都能被他捕捉到。
他以为他等到萧沁瓷的软化了。他从没想过那也许是她的敷衍。
她为什么还在拒绝,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还是说喜欢真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他可以见一眼就喜欢上某个人,但也有人无论如何就是不喜欢他。
“陛下,您问我想不想做您的皇后,那您想做我的夫君吗?”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皇帝敏锐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区别,但他还没有想到,他在感情上真是不聪明,所以只能被萧沁瓷牵着走。
“朕想。”他明知道萧沁瓷的问题不会这么简单,可他还是说。
“您想要,我为什么就要答应您呢?”萧沁瓷淡淡说,“我原本也不缺一个夫君。我不喜欢您啊,陛下。”
他被这句话伤透了。
她不喜欢他。
萧沁瓷对他说过很多谎言,他总是无法分辨。唯有这一句,他无比笃定是真的。
……
萧沁瓷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她在门前站了许久,最后说:“陛下,您答应会让我去方山的,这处宅子给我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还是要谢谢您,有许多东西,我以为我已经忘干净了,没想到其实还记得。”她不复刚才初进这里的沉郁,神色如常。
“朕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会再收回去,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不想将这座宅子留在自己手上吗?你能想见以后会有旁人住进你的屋子,坐你坐过的秋千吗?”
萧沁瓷骨子里同他一样,是个占有欲极其强烈的人,她的东西,都不会愿意和旁人分享的。
萧沁瓷一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朱门青瓦,残灯照影。她没有再回答。
……
三月才至,长安便有春信,宫内民间在寒食节吃了两日冷食,又扫祭先祖,哀切的心情一过就开始游春赏花,乐此不疲。
萧沁瓷在初八这日离开太极宫,皇帝这几日都在西苑潜心修道,敬告天地,萧沁瓷离宫前去拜别皇帝,皇帝没有见她。
萧沁瓷也不强求,她离开得悄无声息,倒是那位庞才人送了她一程,不起眼的车架出了太极宫,离了长安。
方山离得远,春日多雨,路面泥泞不堪,萧沁瓷的车架陷在半路。
“夫人,雨太大了,下来避一避吧。”兰心姑姑和禄喜也同她一并离宫。
萧沁瓷身上罩了雨披,被护着往边上的茶棚去避雨,不多时,却有另一列车队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追来,制式都不起眼,领头的却是禁军。
皇帝追来了。
他穿着深灰道袍,袍上绣山水云鹤,过来时被大雨浇湿了衣摆。
“陛下。”萧沁瓷面上没有意外。
“阿瓷,你真的要去方山?”皇帝紧盯着她,明知是一句废话他还是问出了口。
萧沁瓷没有说他明知故问,而是道:“是。”
“今日有风雨,你的车架陷在半路,或许是天意不要你去。”
明明才是午后,可天色黑得压抑,他二人站在同一片檐下,仍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皇帝觉得离她好远,风雨如晦,他怎么也看不透萧沁瓷的神情,也猜不透这个姑娘的心思。
他分明比萧沁瓷年长许多,在她面前却笨拙得可怕。
“可此地离方山比离长安更近,”萧沁瓷道,“我要避风雨,也只能往前,不该折返。”
“陛下,您圣体贵重,才是不该来的。”
她总是对他说不,不该、不想、不能、不要。但他是皇帝,没有他不该做的,不能做的。
“没有该不该,朕只要想,就能做。”他咬牙切齿的说,他真是恨她,可恨她的同时又生出惶恐,“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拒绝呢——朕说过会好好待你,也说过对你是真心的,难道朕为你做的那些还不够吗?”
还不够。萧沁瓷在昏暗的天光中隐秘打量他,她一直在找,找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她冷酷的想,那些算得了什么,逗弄、宠爱,那些都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恩赏,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
她低声问:“帝王的真心又能维持多久呢?”
帝王的宠爱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或许对男子而言喜欢一个女子的同时也不妨碍他们去向另一个女子示好。萧沁瓷曾经看过太多。
而她一旦答应皇帝,不过也只会成为他后宫中平平无奇的一员。她会失去主动,从此只能凭着帝王虚无缥缈的真心和宠爱生活,她绝不会去赌情爱的长久。
皇帝把手收回去了,他无法对萧沁瓷承诺一个虚无缥缈的期限。他从来对萧沁瓷都很坦然,喜欢就是喜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的面容转冷:“萧娘子,你又想要朕如何对你呢?”
萧沁瓷不是在向他讨要宠爱,她要的是更深重的帝王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不能给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名为皇权的鸿沟,永远也无法填补。
只要他一日是皇帝,他就不可能低头。
“您瞧,”萧沁瓷嘲弄道,“其实您自己也不知道不是吗?您只是想得到我,同您得到您想要的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区别。至于同我谈论真心,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竟然说帝王的真心可笑。
“你觉得朕对你,就像是想要得到一件物品那样吗?”皇帝本该愤怒,因为她将他自己承认的求而不得的那份感情在言语中践踏。
即便皇帝向她捧出真心,她也不一定会珍惜。在她眼里,真心和权势是等同的。萧沁瓷手中没有权势,却握着足以刺伤一朝天子的利刃,皇帝给了她自己的真心,也就一并给出了能让她掌控自己喜怒哀乐的权力。
他不想到最后输得一败涂地,所以不肯明示,他迂回婉转的同萧沁瓷下这一局棋,想要在自己倾尽所有之前赢得萧沁瓷的一点真心,但萧沁瓷远比他想得还要吝啬,她拿捏着皇帝,半点亏也不肯吃。
最后只能是皇帝先认输。
因他做了这么多,仍旧无济于事。
萧沁瓷或许不清楚皇帝隐忍的怒气:“大概我比物品要金贵一些。”
“砰——”惊雷炸响。
她应该要承受天子的怒火。
皇帝捏着她的下颌迫她抬头,她那双眼睛仍是清冷而平静的,还有不合时宜的倔强。皇帝恼恨她在戳了自己心窝之后却做出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迫切的想要萧沁瓷也痛,或者害怕。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平稳,但深究起来里面似乎仍旧藏着暴戾:“萧娘子,你真是懂得如何拒绝朕。”
“你赢了。”他说。
天子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的失败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真正难以接受的是他必须要承认自己在心爱女子面前的挫败和对她的无可奈何。
他没有办法得到萧沁瓷和在萧沁瓷面前示弱分不清哪个更令他感到痛苦。
可他还没有认输。
“上元的时候,你问朕,凭什么朕想要你就得答应,”他的眼睛黑得可怕,“朕现在告诉你,就凭朕是天子,朕想要,就能得到。”
不如随心所欲,他是天子,他想要的,就应该得到。
他曾经给过萧沁瓷说“不”的权力,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该迁就她的。他越迁就,她就越任性。
他尝试过了,他不能放萧沁瓷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无法放手。
过往的温和都是掩饰,但温和的情人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不如任性,他有任性的权力。
他攥住了萧沁瓷的手臂,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冷酷的脸。
萧沁瓷袖里的匕首落了地。
第69章 风雨
风雨晦盛, 惊雷撕开天幕,白流如柱连通天地。方山的屋舍近年来才翻修过,但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下似乎也有成为孤舟的风险。静慧真人披了雨蓑提灯去查看观中各处情形, 有凹陷的地方已经有雨水倒灌进来了。
她踩着木屐,即便有雨披身上也很快就湿透了, 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观后另外整修出来的一座小院,说是宫里有位贵人近日要来方山清修,这段日子雨水多,那院子才拿草木灰熏过,今日可别被雨水泡了,否则又要费上许多功夫。
静慧真人也沿路绕过去看了,分明还未到黄昏,可这天色已漆黑如暝夜, 提了灯也只能瞧见面前的三分地。
她才从那里回来, 前面道观的大门又被扣响,她赶过去时观门已然大开。外面满满当当的挤了好些人, 黑衣覆甲,是不起眼的装扮,但腰间携刀, 将雨水分流。
俱是兵卫。
“他们是什么人?”她轻声问方才开门的童子。
“说是从宫里来的贵人。”
静慧一愣, 想着宫里那位贵人这么快就来了吗?但黑甲分列, 从当中的车上下来的却是个男人, 宽袍广袖, 有松鹤之姿。
“真人,”他身边的内宦先上前来, “今夜风雨太盛,陛下赶不及回宫, 只好在此处叨扰一晚了。真人不必惊动旁人,陛下待雨势稍歇便会离去。”
天子!
静慧心中一惊,便要携童子跪下去,却被天子抬手阻了。
皇帝原本不准备来方山的,只是雨势实在太大,返程的路途漫长,他们被困在半道,远不如来方山避一避雨方便。
他说:“真人不便多礼,朕不欲打扰观中诸位真人清修,请你为我们寻个落脚地便是。”
静慧忙不迭应了,眼下也只有为宫中贵人预备的那处院子最为合适,地势高离得偏远,远离观中诸人,又是新洒扫过的,不至于太过委屈天子。
天子却没动,他看了一眼高高的门槛,马车进不去。
冯余察言观色:“圣人,要不要——”
皇帝没理会,转身从车上抱了个人下来,拿氅衣裹着,没沾雨水。
静慧似乎听见她说:“我可以自己走——”
却被皇帝冷冰冰的驳了:“你还能走?”
静慧瞧那人似乎身体不适,便说:“陛下,观中有医女,可要贫道去请来?”
“不必。”皇帝脚步不停。
……
他们在半路上被困过一遭,然后才折返到了方山,皇帝浑身都湿透了,萧沁瓷身上也是凉的,方才挣扎过的热乎气都散没了。
净袜被褪下,皇帝似乎永远暖热的掌心也被初春的寒雨浇得冰冷,一握上萧沁瓷脚踝便让她被激得往后瑟缩。
或许也不止是因为凉意,而是皇帝的触碰已让她感到害怕。
皇帝一顿,没管她的抗拒,强硬地把她带了回来,他握得很紧,在热水里滚过的帕子裹住她双足,热气蒸透皮肤,相贴的地方泛起一阵刺痛,像有一串火星迸溅,又痒又痛。
“放开——”萧沁瓷氅衣里轻薄的春衫在车上的挣扎中已经被揉皱,皇帝的手紧紧钳住她,任她如何动作也是不放,她不得已只好松了紧住领口的手,去掰他的手指。
“放开?”皇帝盯着自己手下,忽然遂了她的意放手,另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净手,动作慢条斯理,话也说得温柔,“方才在车上时你不是说冷么?”
萧沁瓷把双足缩回衣下,眼睛警惕地看着他,她很少有这样外露的时刻,机敏都写在面上。
“我现在不冷了。”她慢慢说,以一种轻柔的害怕引起注意的语调。
“是吗?”皇帝没看她,仍是擦着自己的手,他擦得那样细,那样干净。
萧沁瓷看着他的举动,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对,他方才也这样做过,那是因为——没散去的记忆电光火石间便浮了上来,萧沁瓷想起他用那双手做过什么,神色突变,趁着皇帝不备她立时跳下榻,赤足便要朝外面去。
没用的。她怎么会觉得自己能逃过去呢?
皇帝好整以暇地从背后捞住她,疑惑萧沁瓷竟也会做出这样不加思索的举动,果然是害怕了吗?
怕才好呢。
“阿瓷,”他轻声说,“可是朕现在觉得冷呢。”
胡说,他的手分明已经热起来了。
可萧沁瓷已说不出话。
他循着旧路轻车熟路地达到目的,他可以忍,但要叫萧沁瓷失控、失了冷静。
……
“你怎么不穿鞋?”他往下看,看到萧沁瓷玉白的双足垫在地上,从脚尖到脚背绷紧的弧度美得让人想到天空中的下弦月,那颜色也同样清亮耀眼得让人心里一颤,“看,又脏了。”
他将人抱到榻上,重新拿了帕子去擦,她的双足还颤抖着,绷紧过后陡然放松的痉挛能迅速让两条腿失去知觉,只剩下刺痛。
“朕给你擦干净好不好?”他似乎还保留着对萧沁瓷温和的旧习,事事询问,但问过之后也不需要等萧沁瓷的回答,“朕记得你喜洁。”
萧沁瓷爱干净,连去摘送给皇帝的梅花时都因为不想弄污衣裙不肯往里走,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总是说萧沁瓷的记性好,也会睚眦必报,旁人说过的话转瞬便成了她攻讦的武器。可萧沁瓷有怨总是立时便报了,尤其在皇帝面前,她被惯坏了,一丝的不舒服也不会忍。
而皇帝的记性也好,只是他更会不露声色,都记着、攒着呢,一次还不回去,那就多还几次。
尤其他还斤斤计较,几枚铜板都能收利钱,遑论其他。
没关系,时辰还早,来日方长。皇帝慢悠悠地给她擦干净了,又摸到她衣服湿了,说:“要换身衣服吗?”
萧沁瓷不语。
一灯如豆。外间的窗户被陡然吹开,便连那点残留的亮光在颤抖两下之后都熄灭了。
室内瞬时黑下来,但又有另一种并不刺眼的幽光,是惊雷和闪电带来的。
“把方才没做完的事做完再换好不好?”他语气轻柔地问,“这里不太方便,委屈你了。”
他越是言语温和的询问,萧沁瓷越紧张,今日发生的一切是她能预料到的,但不代表她不会怕。
还没开始,她就已经怕了。
……
静慧给观中暂居的众人送了饭菜来,这样恶劣的天气,吃上一口热饭都不容易。
“圣人是否要用膳?”
冯余含糊地说:“圣人有令,自会吩咐的。”
静慧便不提了,她又说:“这处院子原本是给宫里要来的贵人备下的,只是不知贵人何时会至?”她试探性的问,总不能宫里说的贵人便是天子吧,他即便要出宫静修也该是去玄都观,不该来这里才是。
倒是年前玉熙公主和陈王得了皇帝恩典得以来方山为静和真人侍疾,静慧原以为又是宫中哪位太妃要被迁到此处来了。
“——贵人的事,咱家怎么会清楚,”冯余仍是不敢说得仔细,“真人只管准备便是,若有旨意,宫里也会传的。”
“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位贵人,也好让贫道有个准备。”这才是疑窦丛生的地方,宫里只递了信出来,却连是何人要来都不曾说明白。
冯余滴水不漏,对静慧真人也是客客气气的:“咱家也不知呢,后宫的事如今都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待回宫之后咱家去问一问,皆是再给您递信来。不过想来宫中的消息真人应该也会先收到才是。”
他自然不能说原本定下要来方山的玉真夫人此时已经在这里面了,瞧今日这架势,若不是遇上了风雨,玉真夫人也不会到这里来,以后估摸着就更不会了,到时候来不来的,自有人告诉这位静慧真人。
“那就麻烦少侍了。”静慧没有多待。
风急雨大,她走得也慢,走出去一段路,身后却听见有人追上来的动静。
是个圆脸讨喜的内宦,总是跟一位年长的姑姑站在一处,似乎与那位冯少侍不同,不是御前的人。
“真人,奴婢方才听人说,您就是方山的监观静慧真人?”禄喜恭恭敬敬地问。
静慧在方山待了许多年了,她原本是宫闱局的司仪女官,后来自请到方山做了监观。
“是我,这位少侍有什么事吗?”静慧心里一动,他似乎就是冲着她来的。
四野无人,不过这样大的风雨,即便是有人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禄喜照着萧沁瓷的吩咐,轻声说:“是玉真夫人命我来取一样放在您这里的东西。”
“玉真夫人让你来的?”静慧眼皮一掀,问,“可有凭证?”
禄喜从袖中取出了一支金簪。
……
这场雨下到夜半才停,云收雨过,万籁俱寂。院中才泛出的青红花色凋了满地,晃晃荡荡的落在水汪里,皱起一池涟漪。
这间房原本就是给宫里来的贵人备下的,静慧按照女眷的习惯起居在房中布置了镜台与妆架,只是因为无人居住,所以上头空空如也。
方才被风吹开的窗台没有阖上,风急雨骤之下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映出镜台屏风和纠缠的一双人影。
萧沁瓷伏在台前哭得厉害,泪珠滚落在地,击碎了一汪明镜似的光影。
骤雨过后的半夜透不进一丝光,室内压抑得厉害,哭声却婉转。
皇帝没有安慰她,淡淡说:“阿瓷,你不知道吗?在一个男人面前哭,不好。”
萧沁瓷在他面前哭过几回?他已记不清了。可这话是第一次萧沁瓷在他面前落泪时他便想同她说的。
她不该在男人面前哭,还是一个喜欢她的男人。
他已决意要对萧沁瓷强势,眼泪不会让人心软,既然这是她所求,那他就给她。
可她怎么会有那么多泪,顺着脸庞滑落,一半没入颈项,一半滚落在地,他几乎要分不清她身上的潮湿是汗还是泪。
皇帝跪在她身前,起身后状似温存怜惜的抹去她脸上珠泪,又用唇轻轻抿过她睫,沾湿的泪珠是涩的,如他此刻心境。
从前的事他都做错了。不要妄图能用真心去打动萧沁瓷,他能做的就是得到她。
萧沁瓷眼睫颤了颤,在他的动作中躲了一下。
“怕什么?”皇帝轻言细语地说,他看着萧沁瓷方才的瑟缩,“你怕黑?还是怕朕?”
她应该都是不怕的,何必又装出一副柔弱姿态。皇帝不会再被她迷惑。
“阿瓷,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她不要天子的真心,却向他讨冷冰冰的权势,皇帝成全她。
被他攥过的地方还疼,萧沁瓷蕊花初绽,含香仰受,颤颤巍巍惹人怜。皇帝却没有要怜惜她的意思。
镜台照出两个人朦胧的身影,他动作那样狠、那样凶猛,川泽环绕,生出了起伏的山岳,沉甸甸的压在萧沁瓷心头,她痛得受不住,却连躲避的动作都被死死禁锢。
萧沁瓷重新入了炉,瓷胚被捏软揉磨,火热的炭烧着她,将她重新烧成合乎皇帝心意的模样,要拿去盛她的泪,也盛春夜里的一池春水。
在萧沁瓷面前的笨拙并不影响他有无师自通的天赋,清水悠悠荡荡,萧沁瓷脚尖抵着的脚凳为她撑着一股力,又在片刻之后终于承受不住似的倒地,满室的光景被溅得破碎,水珠四溢。
风雨过后变得格外寂静,突如其来的响动让萧沁瓷心头一紧。
春水被惊动,无风亦能掀起惊涛骇浪,萧沁瓷在浪潮中无枝可依,只能紧紧攀附着身前人,可他不是她的救星,他只会比骇浪来得还要猛烈。
第70章 听话
这样安静的春夜。
今日的春雨没有润物细无声的含蓄, 只有狂风暴雨的彰显。料峭的寒意席卷过后,春花柳绿便该盈满天地。
满是生的气息。细微、婉转,春日的绿芽新舒展开来。
萧沁瓷无暇欣赏这样细微的动静, 她脚上失了依靠的力,便要往下坠, 失重的瞬间让人有会被折断的错觉,但一瞬的惊叫和惶恐都止于横过她腰间的手。
心上人在他怀里,他喜欢抱她,手臂能环过她腰,只想为她遮挡风雨。他们这样贴切,好似生来就该严丝合缝的契合。
片刻之后他放开了人,揽过萧沁瓷瑟缩的肩,逼出她更多的哭声。他果然言出必行, 心上人的泪只会让他更紧绷。
但萧沁瓷似乎觉出了他的意图, 哭声渐歇,咬着唇不肯从齿间泄露一二。她没有再对皇帝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即便如此, 他仍然有话说。
“真听话。”他贴着她唇笑了一下。
怎么不算听话呢?他方才说完“不要在男人面前哭,这样不好”,萧沁瓷立时便听进去了。
“真乖。”他夸她, 是隐含宠溺的语调。他原本就比萧沁瓷大上许多岁, 很多时候他包容着萧沁瓷的任性, 也宠着她, 像是弥补她失去父兄之后也一并失去的疼爱。
萧沁瓷需要这样带有强势意味的疼爱。她还不够了解她自己, 她想要的和实际需要的背道而驰,她要在感情中占据上风, 要喜欢她的男人都对她低头,但凡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便随时抽身离去。
多情总被无情误。
对萧沁瓷, 不够强势是没有用的,只会被她看低。
此刻萧沁瓷的反应无论是什么都只会让他觉得满意,他觉得这样真好,那些推拒的话都从他心中淡去,萧沁瓷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阿瓷,就该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泪已然止住,惟余颊边还有斑驳泪痕,“别哭。”
他喃喃说着,把她的碎语都吞没在唇齿间。
……
萧沁瓷体弱,又哭过好几场,到最后已昏睡过去。皇帝将她抱回榻上,怕她冷将被角都往里掖了掖。
房中没有点灯,却有淡淡昏光,山中多草木,床上挂了防蚊虫的纱帐,但开了半宿,此时已防不住什么了。
萧沁瓷似被耳边杂音侵扰,连在梦中都睡不安稳。
皇帝将帐中的蚊虫都赶出去,又去找驱蚊的香,这屋中器具摆设一应俱全,这种常用之物应当也不会落下。皇帝找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在柜中找到,但不知是不是雨势太大的缘故,香丸已经受了潮,点不燃。
他这才披衣出去,门外换了人值夜,都离得远,皇帝唤来一个内侍,吩咐他去换了新的香片来,又见萧沁瓷身边伺候的人也在廊下,又把那个叫做禄喜的内侍唤来,让他去取萧沁瓷的衣物来。
禄喜才从静慧真人那里出来,身上还揣着萧沁瓷要的东西。晚间他们来时听皇帝的意思只是暂时在方山避雨,明日便走。他不知皇帝会如何安排萧沁瓷,不敢将东西放回车上,只能藏在袖中。
蓦然被皇帝叫来,他面上沉稳恭敬,心下却惴惴,上一次他见过皇帝之后就被罚到掖庭局,由不得他不害怕。
听见皇帝只是让他去取东西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找不到机会同萧沁瓷禀报,只好先遵着皇帝的命令出去,转身后听见皇帝吩咐在天亮之后立即启程离开方山心下陡然生出一股庆幸之意。
还好他依着萧沁瓷的吩咐如果他们能到方山就要第一时间去寻静慧真人拿东西,否则这样来去匆匆只怕他都不好脱身去找人。
皇帝不想在方山久留,萧沁瓷的执意到底在他心上留下了痕迹,他总觉得在这里多留片刻便会留不住她。若不是实在风雨太盛他也不会来此。
他想,如今风雨已经停了,应该趁着萧沁瓷熟睡时尽早启程。
雨后草木盈润,有雨水和花草的清香。皇帝在廊下驻足片刻,心中郁气便一扫而空。他回到房中点燃驱虫的香料,将门窗关好,四处都熏过了。
萧沁瓷还是睡得不太安稳,睡梦中也一直蹙着眉,皇帝枕回她身侧,轻轻安抚她。
她白得剔透,面上还有未散尽的绮丽云霞,即便是在这昏帐中也扎人眼,几缕湿发黏在她脸侧,被他轻轻拨开。
他喃喃说:“朕想要。”他知道萧沁瓷的冷酷与薄情,所以只在夜深时在她面前低头,也对自己低头。
他做的是强势之举,内里却卑微如斯。他想要萧沁瓷能窥见他的卑微。
但萧沁瓷眼中只有自己。她真是自私透顶,她坏透了。
皇帝环着萧沁瓷,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薄如羽毛的吻。
可她不知道,她要的东西,皇帝很早就给出去了,只是藏着掖着不肯让她知道。
……
萧沁瓷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在梦中睡不安稳。
相反,许是累极,今夜反而是她难得安寝的时刻。不再时刻关注身边的动静,是否会在她熟睡时发生她不知道的事,殿中的烛火有没有燃至天明。
她的难受更多来源于身体上的不适,但仍是抵不过太过沉重的疲意,这一觉睡得很沉,再醒来时已经换了个地方。
方山是清修之所,客舍简陋,但她睁眼之后入目的床帏却柔软舒适,锦被也都换过了,窗外日已西斜,纱窗滤过暮色山色,一齐涌进来,均匀的撒了人一身。
兰心服侍她起身洗漱,萧沁瓷第一句话便问:“这是在何处?”
“奴婢也不知。”兰心摇头,他们一路过来时都被关在车内,到了之后这院中的下人似乎也被吩咐过,任她们如何旁敲侧击都不肯告诉她们这是在何处。
萧沁瓷心里一沉,她记得昨夜是到过方山的,此时已经过了一日,她无法判断皇帝是几时从方山离开,她又不能急着找禄喜来问东西是否拿到,稍有不慎便会引起怀疑。
她按下急躁,沉住气问:“你们从方山到这里大概走了多久?”
“约莫半个多时辰。”
方山在长安以西,若马车正常行驶大约是一个多时辰的距离,此处不会离长安太远。萧沁瓷在心中将长安附近距离方山三十里以内的山间行宫别庄都过了一遍,又仔细看过窗外斜阳,大致划定了范围。
山中寒凉,萧沁瓷只披了一件单衫,梳洗后便想往镜台前去,半月窗里斜进来一枝海棠,端的是春色融融。
萧沁瓷脚步一顿。
这镜台同方山那只截然不同,红木雕花,铜镜边缘刻着牡丹缠枝并蒂莲花,妆匣还盛满明珠金钗,饶是如此,也免不了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萧沁瓷微不可见地蹙一蹙眉,旋即便面色如常地坐下了。
她端详着镜中人,长发如云,肤白似玉,不见操劳过度的憔悴,倒像是一夜之间容光焕发,眉目流转间都是秾丽风流。
她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仓促地就想别过眼去,又硬生生地让自己止住动作,眼中覆上寒霜。
兰心姑姑捧了衣服来,将萧沁瓷的长发挽起后看见了自她后颈蔓延往下的青紫,便是一愣。
萧沁瓷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兰心默不作声,只轻轻在她颈上点了点。
“遮一遮吧。”萧沁瓷默过之后道。
兰心见状也如常道:“奴婢给您换一件衣裳。”
春衫单薄,山中即便清寒也不会如冬日那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萧沁瓷瞥了一眼兰心新换来的衣服,原本松开的眉头又再度皱紧:“这不是我的衣服。”
盘里盛的是一套石榴红裙配海棠山茶直领大袖,颜色艳得比窗前斜进的海棠还要灼人,萧沁瓷不喜欢这样的艳色,兰心姑姑也该知道她的喜好才是。
“这是今岁新做的春装,夫人试一试吧?”兰心委婉道。
萧沁瓷便明白了:“我原来的衣服呢?”
“都被陛下换过了。”
自醒来之后萧沁瓷便没问过皇帝的去向,甚至神色动作都看不出大的情绪起伏,言语如常,她知道萧沁瓷一向冷静稳重,但没想到她能冷静到这种地步,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兰心摸不透她的想法,答话时都小心翼翼。
“我其他的东西呢?”萧沁瓷问。
萧沁瓷看过了,新送来的春装俱是明红重紫一类色彩艳丽衣饰繁复的衣物,这些春装不是一两日便能做成的,即便不出昨日的事,想来这些衣物也会被挑好时机送到她面前来,但她在宫中根本不会穿这样的衣物。
皇帝确实从来就没有打算真正让她去方山,怕是连如今这座别庄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兰心道:“都被陛下命人收起来了。”
萧沁瓷只能庆幸,还好她带走的东西中没有什么麻烦的物件。她又想起吩咐禄喜去取的东西,不知道东西有没有被禄喜收好.
她看了一眼兰心捧着的石榴裙,实在不喜欢这样艳丽的衣物,但又没有旁的选择,只好将就着上了身。
“我饿了,传膳吧。”
兰心原以为萧沁瓷就该问些别的了,没想到她果然只字未提,一直到用完晚膳她才说要出去走走。
“禄喜和苹儿呢?”萧沁瓷状似不经意地问。
“都在呢,”兰心道,“奴婢唤他们来。”
曲院重廊,山间的春色本该比长安来得更晚,但这里百花竟相吐蕊,也有了春色满园之态。
萧沁瓷的目光却没放在院中的花草上,她沿着回廊往地势高的地方走,想找个视野开阔之处揽尽全貌,最后来到一处半山凉亭,正好走累了也歇歇脚。
从这里望下去揽不尽全貌,也只能看到近处的小桥流水,山间遍植枫树。
萧沁瓷这才问:“圣人呢?”
“圣人午后起驾离开,应是回了太极宫。”兰心姑姑想着她终于开口问了。
萧沁瓷又问:“陛下离开前没有说旁的?”
“只说让我们伺候好夫人,旁的一概没提。”
这里是何处,萧沁瓷要在这里住上多长时间,皇帝什么时候再来,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是故意的。
萧沁瓷看着近处一株蒲公英,白色的绒毛已经团成一团,这种小草生命力顽强,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能看到它播种的伞帽随风飞扬,落地生根。
她更希望自己是这种长在路边的野草,而不是院中被人精心娇养的牡丹。
萧沁瓷折了一朵白绒绒,一口气将它吹散了。
“兰心姑姑你先下去吧,让禄喜跟着我。”
兰心得令便下去了。
萧沁瓷特意挑的地方,四野开阔,没有遮蔽物,意味着上面不易监视这里的同时只要从下面来人他们也能一眼看到。
“东西拿到了吗?”萧沁瓷并不看他,在亭中寻了地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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