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安寝
上这凉亭的路只有一条, 方才来的路上萧沁瓷观察过了,在这别庄中伺候的人似乎不多,但那只是明面上的, 这是皇家别院,有护卫看管也不稀奇。她谨慎惯了, 又胆大心细,在视野开阔的地方说事是她的习惯。禄喜垂首恭敬地站在她身前:“是,夫人现在要吗?”
“在你身上?”萧沁瓷道,“给我。”
禄喜便从袖中将匣子取出来了。
萧沁瓷一向冷静,但大费周章非要去方山一趟无非就是为了这个匣子,此时终于到手也不免生出一点急迫的心情。
“静慧真人可有同你说什么?”萧沁瓷却不急着打开,而是就着将尽的暮色打量那个平平无奇的木匣。
它实在太普通了,表面一点花纹都没有雕刻, 甚至边角处还有掉漆的瘢痕, 重量也轻,扁平的形状装不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摇晃时会有轻响。
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盒,唯有木盒上的锁一点也不普通,用的是算数机括, 只有将锁组成正确的密语才能打开, 静慧夫人可没有告诉他密语是什么, 想来只有萧沁瓷和她才知道。
禄喜拿到手之后不敢多看, 但也好奇过能叫萧沁瓷这样重视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敢让萧沁瓷看出自己的好奇:“真人说东西都在这里面了, 另外她最后一次打开这盒子是半年前,这半年都没有东西再放进去, 让夫人日后不必再找她了。”
半年。她微微蹙眉,道:“我知道了。”萧沁瓷拿着盒子, 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决定就在这里打开看,便说,“你去亭外守着,有人来了就提醒我。”
“是。”禄喜尽责地出去守着了。
日薄西山,暮光将歇。如今的光线已有些黯淡了,萧沁瓷不敢再耽搁,将锁轴转到正确位置便听见里面一声轻响,锁已经打开了。
盒子里放着数十封以红绸卷起来的信纸,绸上标明了日期,信下压着文牒和户籍证明。
萧沁瓷先打开文牒看了,上面写的是一个叫苏念,双十年华,家住长安京郊苦水村的女子的户籍信息,加盖了官府官印,没有问题。她这才按照日期抽出盒中的信展开来看。
最早的一封是两年前的,恰是新帝登基不久。
新帝登基后对太极宫的把控就严了,夹带不易入宫,萧沁瓷就此失去了和宫外的联系。
萧沁瓷本来该在两年多以前今上御极后就随各太妃一起被迁往方山,那原本也是她计划好的,但因着皇帝的私心让她在太极宫多待了两年,这两年里她耳目尽失,宫外的消息来得不易,也没有她想要的。
第一封信写:“吾妹念念,见字如面。日前你来信所言风险颇大,为兄三思之后觉得应要从长计议,你不可轻举妄动……兄,玉楼附上。”
第二封信来得很急,时间相隔很近,萧沁瓷略一思索便知道了,第一封信寄出时长安还没改天换日,想必是兄长得知长安兵变的消息急急便写了第二封信来。
果然在第二封信中问了太极宫兵变,又问了她近况。
此后萧沁瓷便被困在宫中,收不到来信,自然也没办法递消息出去,后续的几封信字里行间已有焦急之意,玉真夫人深居后宫,又不是先帝或今上有名的宠妃,兄长远在千里之外,要打听到她的消息应该也是不易。
萧沁瓷又拆了一封,这封信言语便平和了,想来是知道她被困在太极宫中,一时无法脱身,信中还写了如果她仍存有先前的念头便可去寻一位好友的帮助,他可找人护送她去幽州。
萧沁瓷看完了所有的信,天光也越发黯淡,萧沁瓷将东西放回盒中,只留下了文牒和户籍证明随身藏好。
她坐在薄暮里,身上有隐痛,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踏进太极宫,就不甘心会被困住一生的命运,尤其苏皇后是要将她献给平宗的,那是导致萧氏满门流放的罪魁祸首,萧沁瓷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皇后不会顾及她到底愿不愿意,所以她去找了贵妃,那才是她和贵妃合作的开端,她成了贵妃的眼线,而贵妃允诺不会让她成为先帝的嫔妃。于是萧沁瓷如愿出家做了女冠,这本来就是她自己求来的。
但那样还不够让人放心,苏皇后没有死心。所以她向贵妃讨了能绝育的药汤,那是她送出去的投名状,也是为自己留的后路,她不能去赌贵妃能时时刻刻地护着她,事情倘若到了最糟的地步萧沁瓷也不会因为不得不委身平宗而自尽,但绝不能依着苏皇后的意思借腹生子。
好在贵妃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她也一样。在萧沁瓷倒戈将苏皇后同楚王密谋造反的事告诉贵妃之后,以此换来了离宫改换身份脱身的机会。贵妃允诺会寻到合适的时机让她去方山,她已安排妥当,为萧沁瓷准备了新的身份,届时她只要诈死离开,太极宫的事便同她没有关系了。
萧沁瓷又想起两年前宫变那一夜,贵妃最后同她说的便是:“去方山吧,我会信守承诺。”
贵妃思虑得也很周全,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按礼先帝嫔妃便该迁往感业寺和妙音观,而以萧沁瓷的身份,也只会去方山。可谁能想到她竟然连太极宫的宫门都出不去呢?尤其在皇帝为了打压太后治宫如铁桶的情形下,萧沁瓷更是什么都不敢做。
迟了两年,还是险些功亏一篑。要是昨夜禄喜动作稍迟一步,只怕也拿不到这盒子了。
萧沁瓷垂眸打量着那个普通至极的匣子,她的确自私又贪婪,一方面想着自由,一面又想着至高无上的权势。
她原本想扶持吴王做皇帝,可吴王不堪大用;她也想过顺着太后的意支持楚王,可楚王对她曾经试探性地提起赦免萧氏一案嗤之以鼻。
皇帝能给她的比前两个人更多,但也不过如此,他也曾明言不会为她赦免萧氏,萧沁瓷不会蠢到会对一个帝王倾注不该有的期待。
他如今的确是真心喜欢萧沁瓷的,但这种喜欢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萧沁瓷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是如苏太后一般做到太后,但她连拥有自己的子嗣都困难,到时候她难道要立宗室子为东宫吗?
天子不是亲生子的后果看如今苏太后的处境就知晓了。
但她不甘心。
她已走到了这步,对权势的渴望或许不只男人会有,女人同样也会有。
但现在情形也颇为尴尬,在方山,萧沁瓷想要诈死脱身自然有静慧真人会帮她收尾,而如今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别院,她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况且……
到她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权势,还是自由。
……
萧沁瓷到了陌生的环境总要适应许久,她原以为皇帝回了太极宫,总要有个两三日才会来,但半夜里她忽地被一阵细微的动静惊醒。
她下意识地去摸枕下的匕首,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皇帝送她的那把匕首应该是随着其他东西一起被收走了。
“陛下。”她挂起半面银帐,看见皇帝踏着烛火进来,见她还醒着似乎诧异了一下。
“还没睡?”语气自然,仿佛他与萧沁瓷是对寻常夫妻,夫君进妻子的房间是天经地义的事。
萧沁瓷同样淡淡道:“睡不着。”
皇帝走过来:“是在这里不习惯吗?”
萧沁瓷跪坐在榻上,她沉睡乍起,乌发柔顺披下,他打量萧沁瓷,看不出她是刚醒还是一直没睡着,眼下倒有两点淡青,隐约有憔悴的模样。
“习不习惯不也在这里了吗。”萧沁瓷眼睫颤颤,皇帝忽然辨不清那两点青色是她睡不安稳的痕迹还是烛光留下的阴影。
“房里的烛火这样亮,会影响你休息。”皇帝说着,已到了她身前,低头看下来的眼神是不加以掩饰的探寻。
萧沁瓷的反应不在他意料之中,他特意趁着萧沁瓷还没醒的时候回到太极宫,但又让人把萧沁瓷的一举一动都报给她,就是想看看萧沁瓷会如何应对,也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
但她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坐不住。
“陛下不是知道吗?”萧沁瓷平静说,“我怕黑。”
话里没有别的意思,却忍不住让人浮想联翩。
昨夜最紧张的时刻,皇帝曾在萧沁瓷耳边逼问,问她是怕黑还是怕自己,萧沁瓷不肯说,他便恶意的磋磨,直到萧沁瓷受不了,回答怕他。
这个答案也是错的。
他逼着萧沁瓷说怕黑,也只能怕黑。
“那朕守着你睡。”皇帝笑了一下。
萧沁瓷抬起头,说:“不敢劳烦圣人。”
她的喜好其实不难猜,她很少称呼皇帝为圣人,这个词听来有另外的含义,放在天子身上并不合适。
此刻被她说来便一语双关,有反讽的嫌疑。
“朕不觉得是劳烦,”他故意逼着萧沁瓷,想看她平静的面具能戴到几时,“太晚了,去睡吧。”
萧沁瓷极快地瞥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陛下不离开吗?您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昨夜也睡得很好。”皇帝用话堵住了她的口。
萧沁瓷道:“那是我太累了。”
“朕也可以同样让你累了之后再睡,”他学着萧沁瓷的平静,“你选一个。”
萧沁瓷:“……”
“陛下,我要安寝,您便不该在这里。”萧沁瓷道。
“那阿瓷觉得朕应该在哪里呢?”他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萧沁瓷的执着,“朕想在哪里便能在哪里。”
这是天子的任性,他也有任性的权力。
皇帝眼神微沉:“阿瓷,你当真不想睡吗?”
她没存皇帝会乖乖离开的期望,被他攥过的地方还疼,萧沁瓷不想再来一次。她谨慎地后退一步,目光凝在锦被的海水云纹上,软了语气:“我有些累了,您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要习惯。”皇帝看着她,没有动,忽问,“你怎么不问朕这是何处?”
萧沁瓷没有抬头,说:“不必问,我知道这是哪里。”
“你知道?”皇帝惊讶。
萧沁瓷又看他一眼,她的眼神很静:“嗯,并不难猜,长安以西,离方山半个时辰的皇家别庄,这里又遍植枫树,只有枫山行宫。”
“阿瓷真聪慧。”他笑了一下,又夸她。
萧沁瓷从前不相信男女肌肤相亲后会有什么不同,但光是听见他用这样熟悉的语调说话她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这样夸过她很多次,哄她由着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
“阿瓷真乖……”
“阿瓷真听话……”
“阿瓷真厉害……”
那种诱哄的、强势又亲昵的语调让人拒绝不得。
第72章 图册
萧沁瓷背上泛起寒意。她听不得皇帝用这样的语调夸奖她, 尤其是在幽闭的帐中,他们离得这样近,天子一伸手就能把她揽在怀里。
他是故意的, 来报复她先前说怕黑的事。
萧沁瓷没有挪开眼,仿佛只要眼神有所闪躲就意味着她怕了, 在皇帝面前认输了。
“这样便算聪慧了吗?”萧沁瓷问,“那或许是陛下见过的蠢货太多了。”
皇帝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或许是朕见过的蠢货太多了,旁人哪里及得上你。”
“陛下说笑了,”萧沁瓷凉凉道,“陛下坐拥四海,什么聪慧的人不可得呢?只要您想要,多的是比我聪慧貌美、温柔和顺的人。”
“可朕只想要你。”皇帝深深看她, 萧沁瓷读懂了他眼中的势在必得, 不免暗叹。
若皇帝一定要,萧沁瓷便不能拒绝。
“我当不起您的喜欢。”她仍是这样。
皇帝只觉蓬勃的怒气在心中生长, 可触及萧沁瓷清凌凌的一双眼时怒气又悄无声息的掩下去。
“喜欢这种事,有什么当不当得起的,”他道, “若要以资格论处, 你会因为朕是皇帝而喜欢上朕吗?”
没有人比皇帝更能当得起萧沁瓷的喜欢, 可她不也没有喜欢上他吗?可见这种事不是地位权势有多高便能左右的。他只能强硬的让萧沁瓷留在这里, 却不能让萧沁瓷喜欢他。
见萧沁瓷默然, 他忽然一顿,问:“你今天有没有上药?”
“什么?”萧沁瓷微怔, 跟不上皇帝突如其来的问话。
皇帝伸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掩盖下的青紫:“这里, 还有——”他顿了顿,说,“朕今天离开之前给你上过一次药,你自己有没有再上过药?”
萧沁瓷没有感觉到皇帝给她上过药,她素来能忍,而且又是敏感的地方,饶是她能在兰心姑姑的服侍下面不改色,但也做不出同她讨伤药的举动。
况且……皇帝应该也没有嘱咐过这件事,否则兰心就该主动提了。
“——没有,过几日就能好了,不用上药。”萧沁瓷避开他的手,心下生起了不好的预感,这下是真的萌生了睡意,“我想睡了。”
“上完药再睡。”皇帝拦她。
在这里等着呢。
萧沁瓷看他熟练地取出一个白玉瓷罐,打开之后是乳白的脂膏。她向后退,将自己困在锦被中,试图说服皇帝自己困了:“我不疼,我要睡了。”
皇帝不为所动:“要上药才能好得快。”可萧沁瓷觉得好得慢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她哪里是皇帝的对手,皇帝故意读不懂她的推拒,轻而易举地便将她从被中拨出来。
萧沁瓷生得白,留下的痕迹明显,伤也好得格外慢。皇帝还记得她前几次受伤,即便是日日上药,那些伤痕也是过了好些时日才完全消下去。
这次的药是皇帝吩咐按着萧沁瓷的体质特意配的,抹开之后有淡淡的清香。皇帝不想将上药的事情交给婢女,又知如果让她自己来她肯定阳奉阴违,原是想趁着萧沁瓷熟睡的时候再给她上药,担心在她醒着时这样做两人会又起冲突。
他给过萧沁瓷机会的,他让她睡,可她自己却不肯。
“我自己来。”萧沁瓷不肯受制于人。
“有些在背上,你怎么看得见?”皇帝压下她的反抗,僵持间萧沁瓷忽地明了再这样下去吃亏的也是自己,只好松手让他施为。
“别怕,”他慢条斯理的说,“朕不会做多余的事。”
萧沁瓷再也不会相信他的话,所谓君无戏言,但只要他想推翻,萧沁瓷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他上药上的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处,从颈间到腰背,俱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在情浓时不知分寸,萧沁瓷又能忍,呼痛都被她压下去,他白日时已自责后悔过一次。
因此这刻便格外小心。
烛光很亮,将昨日里他没看清的都巨细无遗的映在他眼底,那本该是毫无瑕疵的一片雪白。
皇帝同她有过亲密时刻,知道她的腰那样软,有两个浅浅的窝,他掐住的时候恰好能将大拇指严丝合缝的契进去,雪白晃了他的眼。
他将药膏抹过那曾让他钟爱的地方,想,下次他应该戴一枚扳指,雪白里便会汪着翠,一定好看极了。
……
他的手在萧沁瓷腰间停留的时间过久,萧沁瓷等他一上完药便迫不及待地拢好衣衫,又不肯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急。
她故作镇定地将自己重新埋进锦被里,说:“好了,陛下,我要休息了。”
皇帝将那个瓷罐收好,又拿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玉瓷罐,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阿瓷,还有一处呢。”
……
萧沁瓷后悔了,她应该在听到动静的第一刻就闭上眼睛装睡。可萧沁瓷又不知如果自己装睡,皇帝是否会更加肆无忌惮。
总归都是进退两难。
银帐都被放下来了,薄薄的光从锦纱上丝丝缕缕的纹路分辨进来,四面都寂静,呼吸可闻。
萧沁瓷生出了这一幕似曾相识的错觉。
“你——”她猝然转头看向上方不疾不徐的天子,方才的侵略性都被他隐去了,“你是不是看过我的东西?”
问出这话时萧沁瓷是下意识的,她还不知道坦白和欲盖弥彰一样都让人难以自抑。
萧沁瓷算不上过目不忘,但前不久才看过的画册让她记忆深刻,配上详尽的图文解说能让人面红耳赤,她想,即便是教导人事的东西也不该会有如此巧合才对。
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只俯身下来反问:“什么东西?”
萧沁瓷被迫蜷起了身子:“我的——书。”
她没有提防皇帝突如其来的手劲一重,让她尾音颤颤。
“阿瓷看的是什么书?”他明知故问,“好看吗?”
萧沁瓷惊觉自己不该问的。她说不出话来。
“阿瓷看的书,都有意思得很,”让他受益匪浅,他似乎摸准了萧沁瓷的弱点,笨拙渐渐开始纯熟,在对付她这件事情上逐渐变得得心应手,“下次一起看好不好?”
不好。萧沁瓷想说。但她被逼急时只会缄口不言,而皇帝却想要听她的声音,他不给萧沁瓷选择的余地。
“不好……”她气极,“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陛下怎么可以随意翻看我的东西?”
“可朕不是君子,”他顿了一顿,觉得萧沁瓷的语调太静了,还有力气来质问他,原想放过她的,又反悔了,便说,“朕也不是圣人。”
他以为萧沁瓷该再明白不过才是。
……
他仔细给萧沁瓷上完药,这才放她去睡,萧沁瓷已半分力气都没有,连话都不想同他说了,闭了眼睛就悄无声息地睡过去。
皇帝拨开她汗湿的鬓发,看着她洁白无瑕的侧脸,心里忽地也静下来。
“怎么会不习惯,这不是能睡着么。”他轻声说了一句。
……
枫山行宫在临近长安的三座行宫中是规模最小的一座,它不如太平山的温泉行宫华丽壮美,也不如九嶷山甘泉宫凉爽宜人,最能为人称道的只有秋日漫山遍野的红枫绚烂,还有冬日的温泉香汤。
这原本是座温泉行宫,萧沁瓷深居简出,连汤池也未曾去过,倒是禄喜隐晦提过几次让她可以去汤池泡一泡,对身体有益。
这倒让萧沁瓷想起皇帝曾说要在年后带她去温泉行宫小住,不难让人想到他把萧沁瓷困在这里是早有准备。
此后皇帝晾了她两日,他要折返太极宫处理政事,三月正值春耕,各地农忙,他来枫山都是特意挤出的时间,这几日萧沁瓷也乐得自在,便在行宫各处逛了逛。
及至数日后,行宫内忽然忙碌起来,说天子要来行宫小住。萧沁瓷住在摘星阁,午后便见冯余领着宫人进进出出,搬动的都是御制之物,冯余见了她殷勤地迎上来,说扰了她休息。
“冯少侍这是在做什么?”萧沁瓷客客气气地问。
冯余惊讶,他以为萧沁瓷应当是知晓的,毕竟皇帝是为什么要来别宫小住是显而易见的事,但贵人既然问了,他就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陛下要来枫山行宫小住,吩咐奴婢们先行来行宫布置。”
“那陛下可是要住在摘星阁?”
冯余道:“夫人有所不知,摘星阁历来便是天子下榻之所,陛下自然是要住在这里。”
萧沁瓷确实不知道:“我原来并不知晓,既然是陛下下榻之所,那我也不应该住在这里,还请少侍另外再为我寻个住处。”
冯余一愣,后退一步,道:“夫人的住处并不是奴婢安排的,”他委婉地说,“夫人既然也在这里住了好几日了,便安心住下便是,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萧沁瓷住在这里可是皇帝自己安排的,冯余怎么敢去给萧沁瓷另外安排。
他害怕萧沁瓷还要让他为难,便急急说:“奴婢还要去准备迎驾事宜,先行告退,请夫人见谅。”
和皇帝共处一室已足够让人觉得度日如年,遑论还要日夜相对。萧沁瓷低落片刻,但也知这件事情不是她能决定的。更重要的是自她来到枫山行宫起就已经失去的主动权,她只能在这里等着皇帝来,等着看他的下一步动作。
萧沁瓷默了少顷,回到寝殿,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天子落榻之地,虽然今上御极之后还没有来枫山小住过,但萧沁瓷还是看这里处处不顺眼起来。
皇帝要明日才到,提前遣了冯余来不仅是要布置行宫,这是在提醒萧沁瓷要她迎驾才是。摘星阁中已暗了下去,宫人依次将烛火点亮,又吩咐人传膳。枫山还有冰雪未消,但御内监在室内造了暖房种植新鲜蔬菜,甚至还有红澄澄的小橘子。
萧沁瓷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撤了,倒是耐心的剥起了橘子,将白络一点点剥下去。
行宫里的橘子是酸甜口的,她吃了两个便罢手,时辰还早,她便把此前做过的笔记拿出来看。看了一会儿又实在看不进去,搁下手卷,早早地上床休息。
只是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到要同皇帝朝夕相对,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点怕。这床也是那日皇帝枕过的,后面上头的锦被都被换过许多次,萧沁瓷此前还不觉得,现在却生出了别扭的感觉,她总觉得皇帝身上的沉水香气还留在上面,恨不得将宫人叫进来把东西全都换过。
她辗转了许久,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翌日萧沁瓷醒得早,她还在用早膳的时候宫人便进来禀报说是御驾到了,只是皇帝特地吩咐让她不用相迎。
萧沁瓷原以为他很快便会来,等了好一会儿,及至午后冯余却来请她往甘露殿去。甘露殿建在行宫最上方,山雪还未消融,前几日甚至又落了雪粒,一路上去都是木质长廊相连,山色雪白,树木晶莹皎洁,萧沁瓷走过一片银装素裹,进了殿内引路的宫人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天子坐在案后,桌上堆着几摞高高的奏折。他是个很勤勉的帝王,御极以来未有一日懈怠。今日来了枫山,没想到也是先在甘露殿理政。
萧沁瓷上前见礼,帝王正专心处理政事,头也不抬的叫她去旁边坐下。
靠近小窗一侧收拾出来一张软榻,案上放着瓜果茶点,萧沁瓷坐了一会儿,实在不知皇帝叫自己过来干什么。
好在她没有等多久,皇帝很快把剩下的奏折都批完,起身过来坐在她对面,随意的问:“这几日住得还习惯吗?”
他们如今的相处奇怪,不算亲近,但也绝不疏离。皇帝似乎故意忘记前几日两人的争端,面容和缓。
第73章 长住
既然皇帝不提, 萧沁瓷更是不会主动提及,皇帝正常的问,萧沁瓷便正常的答, 她不是会主动挑起事端的人。她已见识过皇帝的不择手段,怕自己的冷待只会激起皇帝的强势, 便也粉饰太平:“一切都好,谢圣上体恤。”宫人伺候得尽心尽力,个个谨言慎行,绝不多嘴。
“朕这几日忙于政事,疏忽了你,”皇帝轻描淡写的就将这几日的故意冷落和自己的纠结犹豫盖过去,从容的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听说你都不怎么出门, 枫山景色华美壮丽, 你可以多出去看看。”
萧沁瓷没有来过枫山,也确实觉得行宫景色甚美, 山下先雪,山上未春,冬春框于一画, 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不过她这几日也处于纠结之中, 对外物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思, 她也不会对皇帝直言, 便说:“这几日倒春寒有些冷, 我不大愿意走动。”
皇帝不赞同:“日日拘在屋中人的心情如何能开阔,朕今日事情不多, 你便陪朕一道出去走走。”
萧沁瓷并不想去,没有立刻应承下来, 皇帝见状神情淡漠下去,先前同她说话的闲适顷刻便消失了。
“阿瓷不想吗?”皇帝沉了语气。
萧沁瓷权衡利弊,觉得出去走走总比和皇帝共处一室好,便说:“没有,只是担心会耽误陛下处理政事。”
“朕已经处理完了。”皇帝道,不会告诉她原本他就想在开春挪出时间同萧沁瓷来温泉行宫小住,前几日又夙兴夜寐的处理政事,就是为了来行宫之后能有多余的时间。
他们出行只跟着几个宫人,一队千牛卫遥遥跟在皇帝身后保护,目不斜视,对皇帝携美出游的举动没有半分好奇。
千牛卫多是勋贵出身,为首的那位殿前将军萧沁瓷曾在两仪殿见过,对方也知道她的身份。萧沁瓷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想他到底是准备如何安置自己。
皇帝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似乎还在置气,萧沁瓷也没有惶恐心思,皇帝不找她说话,她便默默的跟着。
两人相处较之从前多了古怪与焦灼,既回不到离宫之前的暧昧,又要在新的暗流涌动中找到平衡。
没一会儿,还是皇帝先按捺不住,想起他今日是特意腾出时间想同萧沁瓷好好相处,他刻意冷落,说不得还是遂了萧沁瓷的意,便又放缓脚步同萧沁瓷并肩,道:“枫山上有二十四泉,碧潭星落,还有一座别君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他已听冯余回禀萧沁瓷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想来也不曾好好逛过这座行宫。枫山行宫除了遍植枫林之外,还是围绕大大小小的汤池建起来的,有些温泉池不能做洗浴之用,索性围凿起来,又在泉边遍植花草,以回廊相连,人行走其中,白雾于脚下翻滚,便如仙境。
“陛下决定便好。”萧沁瓷淡淡说。这些宫人都同她说过,只是萧沁瓷提不起兴趣。
皇帝想了想,道:“碧潭星落需得晚上去瞧才有意境,旁边那处红枫瀑布也是秋季时更美,如今去太寒凉了些,不如便去别君峰,朕听闻往年一到冬季整座山峰便如冰雪雕成缀在云端,瑰丽奇特,也不知如今还能不能看到。”
萧沁瓷在奇谈中读到过这座山峰的典故,前朝有位皇帝沉迷修仙问道,据传拜了一位有真修为的玄峪真人为国师,后来那位国师便是在山上悟道升仙,皇帝便将他悟道的那座山峰取名为别君峰,又修了升仙观,后来枫山被纳入皇家行宫,升仙观也就不再对外开放了。
“便是那座据说玄峪真人飞升成仙的山峰吗?”萧沁瓷有些好奇。
皇帝如今也推崇道教,长安各道观香火鼎盛,想来那座升仙观应当也被修缮过,萧沁瓷还真想见见传闻中有仙人飞升的道观。
孰料皇帝轻蔑一笑:“那个玄峪真人不过是个骗子罢了,所谓飞升成仙的传说都是宣宗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特意命人编造的。”
萧沁瓷惊讶:“是假的?”
皇帝见她感兴趣不由细细为她解释:“当年敬懿皇后想要推行佛教,所以在清云川组织了一场释道辩法,不过这场辩法的经过只记载在宫中的文书中,民间少有流传,其中便提到了关于前朝的飞升传说,那位玄峪真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略懂些戏法,便把一位帝王玩弄于股掌之中,后来他的戏法被拆穿,宣宗一怒之下将他赐死,但天子不愿承认自己被玩弄——此事传出去也实在不好听,后来传出这样一个飞升传说,也算是全了宣宗的颜面。”
此类宫闱秘闻因隔的时间尚短,还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萧沁瓷曾经同皇帝讨论过类似的问题,皇帝明明推崇道教,话语中却对所谓飞升的传闻不以为然。
“可见所谓修炼飞升,皆是无稽之谈。”萧沁瓷问,“陛下应该也是失望得很。”
她想起皇帝也同她说过这话。他们正穿过听音廊,淡淡的白雾在脚下分开,雾气攀着萧沁瓷裙摆上兰草牡丹的纹路往上,游走在她的衣袖间,恍似神仙妃子。
皇帝淡淡笑了一声:“失望或许有一点,可失望又如何,此乃人力不可改。”
“既如此,陛下也并非是执着之人。”
“要看是对什么人,什么事。”
萧沁瓷抿了一下唇,偏过头去,望着廊外的柿子树。那些小柿子挂得太高了,又被鸟雀啄食,宫人便任由它们留在树上,冬雪一落就成了红彤彤的小灯笼,至今也没有掉光。
她说:“有时侯,越执着,越失望,不值得的。”
皇帝叹口气,很少有人如萧沁瓷这般一而再的驳他的面子,朝臣不敢,宫妃更不敢。可萧沁瓷不是他的臣工,更不是他的妃子,她似是故意这般堵皇帝的话,故意要让两人无话可说,皇帝自讨没趣。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他看着萧沁瓷的侧脸,她没有敷粉,肌肤细腻白皙,眼尾有细碎的流光,她不再是小姑娘了,从前无论什么时候,皇帝看她,总觉得她是那样娇弱惹人怜惜,可如今她盛在淡淡的白雾里,却没有哪时像此刻一样让皇帝觉得自己能触手可及。
她是这样的姑娘,心意不因外物更改。皇帝从前一心只想先求得她的真心,可是如今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将他想要的先握在掌心,至于萧沁瓷的心甘情愿,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他等得起。
萧沁瓷不提,他便也不提,如今主动权在他手上,并不急于这一时。
他们沉默了一路,倒叫身后的梁安暗暗心焦,苦恼于萧沁瓷的油盐不进,又提心吊胆,生怕她触怒皇帝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这些宫人。
好在皇帝只是有些无奈,并无生气的意思
别君峰在枫山东侧,大雪落了满山,还未有消融之态,云雾自山腰翻腾,顶上的道观也雕冰砌雪,有如仙宫,是难得的壮丽景象。他们从开凿出来的青石路上去,石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半点积雪也无。
自从帝王驾幸之后,这座行宫便从头到尾的清理过,即便帝王不会来,也难免他一时心血来潮,那时如果再收拾就来不及了。
皇帝从山道上望出去能看到对面的甘露殿一角,便说:“先前在甘露殿时该叫你看看的,你瞧,那里便是甘露殿,朕看折子累了时,远眺便能看见峰顶的升仙观。”
皇帝又开始主动找台阶了,萧沁瓷于这事上张弛有度,不会一味顶撞他,皇帝起了新话头,她就自然的接下去:“原来升仙观竟比甘露殿地势还要高些。”
甘露殿的飞檐华顶掩映在山色蜿蜒中,他们只能仰视。
“真是美,”萧沁瓷叹道,“若日日住在这山中,才叫人心旷神怡。”
“别君峰在侧山,而且山势险要,不适合做寝殿。”他心里一动,以为她是不想同自己住在一处,所以迂回的暗示想搬来这里,便道,“偶尔看看便罢,你便是这样说了朕也不会叫你搬来此处的。”
萧沁瓷或许真的有暗示的意味,但就这样被皇帝戳破她自然也不能承认,只好解释道:“我并无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皇帝心里自能分辨,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有心安抚,道:“非是我不愿让你住,只是山上寒凉,久住对你有害。”他原本这样说便够了,偏偏还要加上一句,“否则朕陪你住在这里也无妨。”
萧沁瓷又在心中冷冷一晒。
提及这个皇帝又想起:“朕叫你来行宫也有刘奉御说温泉对你有益的缘故,摘星阁后便有一方汤池,你该去多泡泡。”
萧沁瓷一直体寒,刘奉御说只能慢慢将养,这次来行宫他也是想起温泉有暖宫之效,还特地问过刘奉御了。不过她似乎误会了自己的意图,不仅不曾出门,连温泉也未去泡过。
萧沁瓷似有犹豫:“好。”
皇帝已猜到这话出口后萧沁瓷会有的种种反应,当下只是无奈摇头。两人已到了这步,但萧沁瓷全无半点羞郝之意,反而似避他如洪水猛兽。
萧沁瓷没预料到皇帝会叫她来爬山,今日穿了一身月华裙,皇帝为她准备的衣裙多是华美繁复,行动急促时便颇有不便,只好一手提着裙摆,鞋履上细小的珍珠与新雪无异。
她虽走得急促,步子迈的却小,皇帝三两步跟上她,萧沁瓷似是认识到自己失礼,遂停下来等他。
皇帝并不在意她的失礼,反而看着她的裙子目含愧疚:“是朕考虑不周,忘了提醒你换一身轻便衣服。”
萧沁瓷摇摇头:“衣物都是大同小样,便连不便之处也是相似的,再换一身也没什么两样。”
“时间赶得急,你的衣服还没有全部送来,”皇帝从容应对她的挑刺,“朕还让人给你做了几身胡服,枫山行宫恰好还临着北林猎场,待天气再和暖一些朕带你去围猎。”
皇帝话里隐约透出的信息是要让萧沁瓷一直住在这里了。
“我不善骑射。”萧沁瓷抿了抿唇。
皇帝只以为是她的推拒之词,英国公府出身的贵女,即便是不善骑射,但又能差到哪里去,道:“朕教你。”
萧沁瓷便不说话了。
他们又并肩慢慢往上走,身后的梁安并千牛卫早早便退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不敢注意他二人的交谈。
午后煦日破开一线云层,金光在白雪上镀出一层边,无垠天地间雪沫与山岚纠缠,被云光一照顿时俱空,霎时连人心中杂念郁气也洗得干干净净。
山道沿着冰雕蜿蜒,石栏上未曾清扫的积雪凝出碎冰,发出粼粼波光。
升仙观已在眼前,玉清观在下,三清殿在上,别君峰窄小,道观便极尽山势。他们跨过山门,观主逍遥道人便迎出来。
“叨扰真人了。”皇帝待他很是客气,“真人不必相陪,朕不过想四处逛逛。”
都说皇帝喜求仙问道,这观里却冷清极了,路过殿外他也没有进去参拜的意思,只问了萧沁瓷的意见:“要进去吗?”
萧沁瓷摇头。
他们便绕着观里的风景走,皇帝好奇:“朕以为你也会想要进去拜拜。”
萧沁瓷道:“陛下方才才说这座升仙观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既然是沽名钓誉之地,那现在又有什么进去参拜的必要呢?”
“传说虽是假的,”皇帝负手道,“可里面也供奉着三清真人,你这样说也不怕惹老君动怒。”
萧沁瓷:“陛下不也没少做会让真君动怒的事吗?您都不怕,我怕什么?”
皇帝竟当真细想了片刻,道:“朕可不记得有做过什么不妥的事。”
“陛下贵人多忘事。”萧沁瓷淡淡说,“不然怎么不肯在方山多待呢?难道您没有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吗?”
第74章 蛊惑
皇帝没想到萧沁瓷会另辟蹊径提及此事,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起来有了种奇异含义:“朕急着离开方山是原本就没打算在那里多待,道家也分了门派, 亦有双修之法,朕以为阿瓷应当精通此道才是。你生气了吗?”
他话里有话。萧沁瓷一顿, 就料到他不会揭过此事,正经道:“陛下想错了,我对道家的阴阳秘术不感兴趣。”萧沁瓷道,“我又怎敢生陛下的气,毕竟我如今同您站在一处,也没名没份的住在您的行宫之中,我若因此生气倒是我矫情。”
她话语中俱是贬低自己,可说的都是反话。皇帝曾想她会怨怼, 也心甘情愿的受着她的怨憎, 却不想让她这般贬低自己。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若生气也是应该的, 朕自然会受着,”他顿了顿,“朕宁愿你生气, 也好过让朕求而不得。”
这话已是皇帝决意强势之后不容易能放下的低姿态, 萧沁瓷却无动于衷。
她甚至笑了一下:“陛下怎么会求而不得, 陛下是天子, 想要的, 不都能得到吗?”
萧沁瓷的手很凉,她感受到手背上的温热, 眼神往下,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皇帝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但指腹还是有薄茧,微微磨着萧沁瓷的肌肤,令她感到不适。
萧沁瓷欲抽回自己的手,薄茧摩擦肌肤带来的异样感更甚,只是她的手指刚一动皇帝却不肯放。
“你说得不错,所以你应当明白,拒绝是没有用的,”他往前走了一步,萧沁瓷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沉水香的味道更加清晰,他低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的身体一向如此,陛下不是知道吗,”萧沁瓷试着把手抽回来,皇帝的力道便加大,“陛下,请您放手。”
皇帝注视着她,萧沁瓷低头回避他的视线。她同一个男子肌肤相亲,没有羞郝、没有躲闪,有的只是微微抿紧的唇和微蹙的眉尖,她还是不愿,甚至对帝王的倾心与爱护有任何的动摇。
她不喜欢他,她只想逃开他,离得远远的。所以她镇定、冷静,多余的情绪一分也没有。
皇帝忽然感到一阵挫败。
但他还是没有放手,而是淡声道:“是朕疏忽了。”
“梁安,”皇帝叫了一声,近处的梁安立即上前来,“带手炉了吗?”
梁安暗暗叫苦,初春已至,谁也没想到再备取暖之物,目露迟疑之色:“陛下,是奴婢疏忽,未曾备下。”
倒是一旁的兰心听见他们说话飞快地抬头看了萧沁瓷一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
“也不能怪你,罢了。”皇帝道。他迟疑了一瞬,径自又握住萧沁瓷另一只手,将她双手合拢于自己掌中为她取暖,待得她肌肤渐渐温热后方才放开,只是一手仍然拉着她:“回吧。”
皇帝担心萧沁瓷受寒,再没了闲逛的心思,暗恼自己的一时起意折腾人,心中既心疼又愧疚,也恼萧沁瓷不对自己明言。
下山的路萧沁瓷默不作声的任由他拉着走,一路到了平地,皇帝命人传撵将萧沁瓷送回去,又叫了刘奉御去摘星阁给她请脉。
入了摘星阁俱是一片匆匆,皇帝让萧沁瓷去床上躺着,使人拿了手炉和汤婆子来,又命人将地暖烧热。
萧沁瓷原本手脚冰凉,在暖炉的热气下渐渐恢复了感知,她垂着眼,道:“陛下,我无事。”
“等刘奉御来为你诊过脉再说,”皇帝沉声说,“一早便该让他来的,只是朕忙起来便忘了。”
刘奉御来为她诊脉的时候皇帝也未避着人,径自坐在了帘外,萧沁瓷几次欲言又止想请他离开,又碍着宫人与刘奉御不好开口。
皇帝似乎不准备再把自己的心思藏着掖着,他与萧沁瓷来行宫虽称不上昭告天下但也是光明正大,只萧沁瓷自己非要躲避。
“如何了?”皇帝对萧沁瓷的身体状况比她自己还要上心。
从前那一次也是刘奉御诊治的,他对萧沁瓷的身体状况再明了不过,也回禀过帝王:“夫人是否夏季也是手脚冰冷,夜不能寐?”
兰心道:“是,入了秋便得烧上炭,冬日尤其难挨。”
“夫人的身体还是有些寒症,臣给夫人开上几幅温养的汤药,只能慢慢养着。”
皇帝故意当着萧沁瓷的面问:“可能根治?”
刘奉御为难,观皇帝神色慢慢说:“陛下,女子属阴,寒症本就可大可小,要想根治也只能慢慢调养,臣会尽力而为。”
都是听过的陈词滥调,皇帝摆摆手让他下去了,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萧沁瓷听的,萧沁瓷倒沉得住气,自始至终不动声色。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得爱惜。”皇帝坐在帘外,隔着朦胧的纱幔看她。听了皇帝的话萧沁瓷心中忽然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气。
谁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不是李氏天子,萧沁瓷原本也不用受这份罪,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多谢陛下关怀。”她轻轻说,“我自己的身体当然只有我自己会爱惜。”
皇帝一顿。
“朕今日不该让你去登山的。”皇帝话中有淡淡的愧悔,“是朕考虑不周,你现在身上可暖些了?”
殿中烧了地暖,皇帝不过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热起来,但萧沁瓷和他不同,方才握着她手时便觉冰冷刺骨,像握着一块冰。
“嗯,”萧沁瓷动了一下,似是犹豫要不要出来,“陛下,我无碍,您该回甘露殿去了。”
又是这样,同萧沁瓷说话总让人觉得无力,她处处都在无声的拒绝,可皇帝又无法同她生气。
“回甘露殿?阿瓷是不是忘了,摘星阁才是朕的居所。”天色不早,殿中的光暗下去,梁安见状上前询问可要在这里摆膳,皇帝横了他一眼,转而心平气和的开口,“阿瓷便这般觉得朕碍眼吗?”
梁安浑身的皮都绷紧了,天子这样平静的说话比他勃然大怒还要来得瘆人,可偏偏帐中那位似乎毫无所觉。
“陛下这样说,是想要我跪下来请罪吗?”她道,“既然摘星阁是陛下居所,那我住在这里也于理不合,还请陛下让我另行择居而住。”
天子嗤笑了一声:“你瞧,阿瓷,你这样说朕却不觉得你有多少惶恐,”他近前来挑开了帘子,“朕又不会罚你。”
“也不会让你去另一个地方住,朕以为这几日你应该想明白了才是,”他道,“这里是你的住处,也是朕的居所,朕要同你住在一处,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萧沁瓷毫无办法,这是她的困境。
做皇帝的忍气功夫都是一流,从前皇帝能忍到夺位登基,如今不过是容忍一个女子的推拒之词,对他来说实在简单太多。况且他的势在必得并不会因为萧沁瓷的推拒而有消减。
他说:“阿瓷,你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容忍你,想耗尽朕的耐心,”他对上萧沁瓷似水的明眸,“可朕的耐心耗尽了,对你而言不是一件好事,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那对我来说怎么做才会是好事呢?”萧沁瓷望他,“我对陛下百依百顺便是好事了吗?”
“朕不需要你百依百顺,”他眼眸很深,“但对和朕在一起这件事,你只能接受,朕已经给了你时间接受。”
“除了接受,我还能怎么办呢?”萧沁瓷笑了一下,笑容很淡,“把我困在这里,任您施为,您已经得到您想要的一切了,既然我没有反抗您的能力,陛下又何必再做出一副温柔的假象,骗人骗己。”
她轻言细语地说:“您当随心所欲才是,左右不是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吗?”
萧沁瓷在激他,这对她而言没有好处。
皇帝看她半晌,忽地抬手抽了她发间固定的簪子,他慢条斯理地帮她卸去钗环,又以指为梳替她理顺长发。皇帝的手指梳过她耳后,之前留下的痕迹已然淡了,萧沁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
他忽然看穿她的色厉内荏,她不是不怕,是在强迫自己不许怕,就像一个怕高的人因为不容许自己有弱点所以反复的登高,以此来适应,她想要从皇帝的手中夺回主动权。
“朕对你温柔,可不是在骗你。”皇帝轻声说,“不过阿瓷,你既然不想要朕好好待你,那朕就如你的愿。”
这是一场较量,谁都不肯服输,他们磨合得辛苦,萧沁瓷反而凭着狠劲支撑下来,她只想着赢,在这种事上也不例外。
就像是他们初吻过后,萧沁瓷退缩了两日,立马又借着酒意在皇帝身上讨回来。
皇帝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耗到力气尽失,香气从幽谧变得潮热,随着汗液的相融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另一个人的肌理,蒙住人的七窍,让人仿佛失了智。
萧沁瓷的长发垂落,柔柔的缠住人,这是萧沁瓷喜欢的状态,皇帝早就发现了,她的掌控欲丝毫不亚于自己,在和他一争高下这种事情上有着强烈的胜负心。
她要他向自己低头,要他为自己神魂颠倒。
这下换了皇帝在她耳边轻声说:“真像。”
像那天在迎月楼,萧沁瓷借着酒意的诱惑,迫得皇帝失控,她就是有这样的手段,一举一动都在蛊惑人心,让人不能忘。
那时他只觉得她软,无一处不软,让他只想陷下去,仿佛永远都尝不够,也落不到底,可他今日才知,原来萧沁瓷主动起来的时候还会这样缠磨,磨得他进退不得,也丢不开手去。
萧沁瓷不明所以。
“所以,阿瓷,这是强迫吗?”皇帝撩开她潮湿的发,好整以暇的说,“这算强迫吗?”
第75章 水色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去, 摘星阁内灯亮如昼,但照不进被厚重帏帘完全遮挡的另一方天地。
香气都纠缠在了一处。
这怎么能算强迫呢?
萧沁瓷只觉得这话耳熟。
皇帝甚至故意说了和她一模一样的话:“那天你亲我的时候,也是这样。”
言辞滚烫, 烧得萧沁瓷的记忆从迷蒙中拨出一块清明。他们地位颠倒,难耐的变成了她。
他们体力悬殊, 萧沁瓷甚至没有用晚膳,又爬山累了一天,即便是强势的地位也支撑不了太久,如今还能撑下去全凭着一口气。
她也不敢真的放手,失力之后才要面临如坠深渊的处境,太深了。
太深了。萧沁瓷仰头,唇瓣被她自己咬住,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自己说出口。
此刻她听见皇帝将她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后知后觉的羞耻这才涌上心头。原来有些话自己说出来和听别人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皇帝还不放过她, 他故意学着萧沁瓷的话和动作,慢慢凑上去, 他们原本高低有差,这样却刚好,他仰头就能亲到人, 呼吸若有似无的拂着她的唇瓣。
“你想亲我吗?”他声音含笑, 笑里是压抑的欲。
萧沁瓷受不住这种若有似无的折磨, 伸手抵在了两人唇瓣之间, 她的唇靡红饱满, 皇帝的唇却稍显锋利薄情,她指尖按在那, 就已经花费了莫大的力气。
她慢慢将两人的距离拉远。
还不够远,萧沁瓷手上便一痛:“嘶——”
皇帝咬住她指尖的一点水色, 薄唇轻抿,含得更深。
琴弦上的风雅此刻就被他含在唇齿间,皇帝握过她手很多次,凉的软的,细腻如瓷,纵然他不止一次想过细细把玩,从指尖到掌心,但却总是克制着自己的力道,发乎情止于礼,连执手的动作都不敢发狠。
竟是头一次像这样衔在唇舌间。
他看进萧沁瓷的眼,轻轻叩弄着她指尖,克制自己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即便他无比想要拉过她的手,从指尖到指腹,再到手腕,攀着她手臂往上,一寸寸揉捏、啃咬,将她吞吃入腹。
萧沁瓷的手很软,顷刻便热了起来,这样细微的触碰都叫她难以自抑的颤抖,指尖湿润温热的痕迹是克制的证明,却比真正的亲吻来得还要让人发软。
她抽回手,指尖已经被磨得发红,她将手背在身后,另一个人却已经追了上来。
同她十指相扣。
萧沁瓷的手被打开了,另一个人宽厚、粗糙的十指强硬地挤进来,他掌心的茧摩挲着萧沁瓷手背,被触碰的地方愈发滚烫,他握得也越来越紧,让人承受不住。
哭腔是婉转的,萧沁瓷始终记得第一次皇帝对她说过的话,不要在他面前哭,她做得很好,但皇帝又开始不甘心。
萧沁瓷能忍痛,但偏偏不是个会忍眼泪的人,她泪水浅,稍一刺激便有清泪涟涟,眼尾薄红丽得惊人。
没有人能天生哭得那样美,美人含泪也得是哀艳婉转的。
……
晚间他抱萧沁瓷去了后殿汤池。
这还是来行宫这么多天萧沁瓷第一次来泡温泉。摘星阁的温泉建在一座集月亭内,四面用轻纱层层围起,亭外月明星稀,因位置的缘故似将仅剩的月光都掬进汤池之中。
萧沁瓷累得抬不起手来,温热舒适的泉水洗不净一天的疲惫乏累,皇帝却还精神奕奕。
他没再做多余的动作,掬水替她洗净疲劳的同时又轻柔地揉捏过她肩颈。萧沁瓷不是第一次享受他的服侍,贪恋他手法的同时又昏昏欲睡,但周遭都是水的环境让她滋生出许多不确定感。
萧沁瓷闭眼假寐,实则仍是紧绷的。
皇帝当然感觉到她如绷紧的琴弦,眼神和话语会骗人,身体却不会,无论萧沁瓷装得多么镇定游刃有余,她始终同皇帝一样,都是青涩的。
她的故作纯熟带着青涩的风情,轻易便能挑动皇帝的欲。
“阿瓷,这就受不了了?”没有人比皇帝更加了解如何激怒她,他话里的轻慢与肆意即便萧沁瓷能听出来是故意的,也只会加剧她的不满。
也没有人比萧沁瓷更会戳他的心窝子,他们在互相伤害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陛下也不过如此。”她枕在水中的玉靠上,睨过来的一眼清冷又讥讽,泉水淹没了半身,白雾又缭绕着将剩下的一半都遮住,雾气攀着她的眉眼便散了,她在水中也皎洁,如一道横亘的月光。
皇帝没有急着反驳,他更乐于用事实说话。
相比起水声的碰撞,波澜来得更加悄无声息,荡漾的水波能被容纳成任何形状,月光被白雾遮住后又会迅速显现。
萧沁瓷是绷紧的琴弦,弹拨时会流淌出泉泉乐声。萧沁瓷只会弹琴,不会谱曲,但皇帝是个中高手,萧沁瓷从来不知道他琴也弹得这样好,风月都做了曲调。
月光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皇帝重新戴起了被他取下的扳指,雪白无暇的玉上汪着一抹翠色,在水中融成剔透温柔的春波。
他偏要到这时才慢条斯理的反问一句:“是吗?”
他也不是要萧沁瓷的回答,将她短促的喘息都逼回喉中。
还是要这样,只有这样,他们两个都是别扭的人,萧沁瓷身上树有尖刺,皇帝手中握着刀剑,相处时的粉饰太平都是短暂的,即便是相拥也要刺得对方鲜血淋漓才能善罢甘休。
要看对方痛,越痛才越快乐。
……
兰心轻手轻脚的进来将萧沁瓷的衣物放在屏风后的衣架上,又将她换下的衣物拿出去,只是在抱住那件里衣时想到今日下午的一桩事,迟疑了一下后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衣袖内袋,果然捏到了一包暖袋。
这类暖袋是从江南那边传来的。江南冬季湿冷,虽有手炉,但外出时脚底却很容易冰凉,所以那边的贵女都将掺了水的石灰缝进布条中垫在足底或制成香囊,小巧精致又保暖。这种香囊还可以放入衣袖内袋,暖意持久不散,萧沁瓷体寒畏冷不是一时之事,每年冬日她都会为萧沁瓷备上,直到春季回暖。
她还疑心是今日陛下急诏忘了给萧沁瓷备上,但现在她分明摸到了,萧沁瓷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加畏寒的原因似乎也找到了。
兰心不动声色地往里望了一眼,隔着屏风和满池白雾,只能看见影绰人影。萧沁瓷倚在水中的玉靠上,双目紧闭,脸颊被热气熏出嫣红,柔媚至极,并不曾注意到她,兰心便不吭声的抱着衣物出去了。
在她去后萧沁瓷无声睁开眼,又沉重的把眼皮阖上,兰心会帮她处理好的。
……
萧沁瓷自来了行宫之后身上便犯起了懒,她往常不管睡到多晚,每日辰时便会醒,但翌日又是睡到了巳时过,身侧无人。
萧沁瓷把自己埋在锦被间,仍是觉得累。她短暂的给自己找了几个理由,比如最近几日太累,又比如如今不用早起做晨课,但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惫懒,在梳洗时吩咐兰心姑姑以后每日记得叫她。
兰心姑姑从前对她严厉,晨起暮寝皆有定时,但她自掖庭局回到萧沁瓷身边后谨言慎行了许多,对萧沁瓷的事不敢再多言。
此刻她也犹豫了一瞬,低声回:“是陛下吩咐奴婢们不能吵醒夫人……”
“姑姑叫我便是。”萧沁瓷问,“陛下几时走的?”
“陛下卯正便走了。”
萧沁瓷:“还是去了甘露殿吗?”
“是。”
萧沁瓷恨恨想,皇帝倒是精力充沛,忙到半夜还能一早起来去处理政事。
“陛下还吩咐,让夫人醒了之后也到甘露殿去。”兰心又说。
“去甘露殿?”萧沁瓷搁了汤勺,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兰心摇头。
多想无益,去了才知道。
皇帝即便驾幸行宫前朝的事也不能耽误,萧沁瓷并未在甘露殿看到六部的重臣,只有翰林院与秘书台的待诏随侍。
萧沁瓷在御前时同天子亲近的几位近臣都打过照面,但还不曾以这样的身份见过。萧沁瓷还好,能面不改色,余下几位近臣便捺不住面上讶异。
是有传闻说皇帝在行宫储了位美人,没想到还是个熟面孔,他们并不清楚萧沁瓷的身份,如今也只听行宫的人唤她夫人。不是玉真夫人,而是今上的夫人。
倒是上元节见过皇帝携美出游的那位兰台郎也在,他想得多些,便知天子不是一时起意了,如今叫萧沁瓷来甘露殿便是要过了明路,让身边近臣都知晓有这样一位夫人在。
皇帝没有多言,叫几位近臣都下去了。
“陛下让我来这里做什么?”萧沁瓷面上不显,但见到天子近臣也难免多想。皇帝至今未曾明言会如何安置她,总不可能真的把她藏在行宫一辈子吧?
若真是这样,萧沁瓷的许多工夫岂不白费了。
“日日闷着也不好,”皇帝平静说,夜里的灼热到了白日便不见踪迹,“给你找些事情做。”
他没有敷衍为难,仍是让萧沁瓷做原来在御前做惯的事,谨慎的保持着一个能叫萧沁瓷接受的距离,有了事做,又在人前,如此萧沁瓷态度果然温顺许多。
只是皇帝来行宫之前本就将政事处理得七七八八,如今也不过是一些例行的奏事,小半日便处理完了。因着昨日的事皇帝有些想让她休息,也不叫萧沁瓷陪自己多出去走动,偶尔闲暇下来,便常叫萧沁瓷与他对弈。
对弈也是他们从前在太极宫常做的事,两人能将厮杀摆在明面上,彼此都心平气和。
皇帝棋风稳健多变,又常出奇招,萧沁瓷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一连输了三局后虽还是勉强笑着但眉间已有了郁郁之色。
皇帝便不动声色的开始让她,只是这事于他也是少做,颇为艰难,难免露了端倪,果然萧沁瓷在他落下一子后淡淡道:“是我棋艺不精,陛下不必相让。”
她又不是那般小肚鸡肠输不起的人,不需要皇帝让她。
皇帝坦然承认:“朕却觉得你棋艺精湛不少,朕已经费尽心思在想如何不露痕迹的让你赢,你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陛下大约是没在棋盘上让过人,您的费尽心思实在是拙劣极了。”萧沁瓷指着棋盘上皇帝故意露出来的破绽道。
她又不是没和皇帝下过棋,她棋艺拙劣,棋品也算不得好,是以她总是不明白皇帝为何喜欢和她对弈,每每应付他时都头疼得很。
又不敢悔棋。
“是,朕的确从来没有让过人。”
萧沁瓷道:“我不喜欢同您下棋。”
“为什么?”
萧沁瓷捏着棋子思考下一步,口中道:“因为同您下棋我只能落子无悔。”
第76章 皇后
轩窗半支, 晴光入户,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得并不激烈,萧沁瓷执黑, 颓势已现。
皇帝观她神色,问:“你想悔棋?”
“不行吗?”萧沁瓷久久未能落下一子, 等着皇帝答应她。
都说落子无悔,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皇帝一愣,随即便道:“你不想让朕让你,却旁敲侧击的告诉朕你想悔棋?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我悔棋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您让我那这棋下来就没意思了。”萧沁瓷面上也无异色,理所当然道,回答的话听着甚至还颇有道理。
皇帝耐人寻味的问:“你靠自己的本事悔过多少次棋?”
“记不清了,”萧沁瓷坦然道, “我棋艺不精, 棋品又不好,同我下过棋的人都得让我悔棋才行。”
皇帝执棋的手一顿, 不想去深思萧沁瓷到底是同哪些人下过棋才能让她这样理直气壮的反悔。
“那阿瓷的本事确实厉害。”他真心实意的夸赞,大方道,“朕许你悔棋。”
这下皇帝可就见识到萧沁瓷的棋品到底有多恶劣了, 她越是悔棋反而下得越糟, 最后一团乱, 被皇帝杀了个片甲不留。
“你瞧你, 就是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皇帝对着残局教她。
“做人哪有不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萧沁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心,“陛下您是天子, 自然能随心所欲,也就不计较一时得失,我却是一颗子都不想让的。”
她似乎意有所指,在说这棋局,又以棋局隐喻他事。
“可你越想要,失去的反而越多,”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你不想让,朕便多让让你。都说落子无悔,可朕不也允你悔棋了吗?”
萧沁瓷在旁人看来应当也是幸运至极的,她出身尊贵,是天之骄子,父兄宠爱,后来虽遭逢大难但也逃脱一劫,锦衣玉食不曾短缺,又得天子垂青。倘若换个浑浑噩噩的人说不定一生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但萧沁瓷不会,她落子的时候永远有孤注一掷的狼狈。
“棋局如人生,陛下,我不过是个贪婪又自私的人,”萧沁瓷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搅作一团,“您允了我悔棋,我便会想要更多。”
“你不说,怎知朕不会给呢?”他喜欢萧沁瓷,只要可以,他会把萧沁瓷想要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去。
他问过萧沁瓷想不想做他的皇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会给她除了皇后之位以外的名分。
而萧沁瓷从没问过。她自离开太极宫后便平静接受了皇帝给的一切,没有诘问,没有抵抗,不该是这样的。
皇帝提防着她可能会有的反击。
可萧沁瓷摇头:“您给不了我,陛下,您有后悔的权力,我却没有后悔的退路。”
这一瞬间皇帝读懂了萧沁瓷悬于心头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担心。他是帝王,风流韵事于他不过是书上的寥寥几笔,闲暇时的点缀,可于萧沁瓷,一旦接受便是赌上一生,不能退,无法悔。
“朕不会让你后悔的,”她有此担心实在再正常不过,皇帝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让她卸下这种担心,天然的不平等带来的是无止境的猜疑,对此他也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朕会好好待你的。”
他确实没有办法让萧沁瓷相信太过遥远的承诺,甚至没有办法让萧沁瓷在此刻相信他的真心,但他也不会给萧沁瓷除了接受之外的第二条路。
“那陛下准备如何待我呢?”萧沁瓷问,“您是要让我在这行宫住上多久呢?还是等您厌倦之后就会放我去方山了?”
皇帝突然明白了萧沁瓷这几日的举动,她在等他厌倦,以为他得到之后的新鲜感会很快消退。
“你觉得朕会很快厌了你?”
“快或者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总会有这样一日,或是情淡怨生,或是色衰爱驰,所谓情爱,不就是这样短暂的东西吗?”萧沁瓷道,“能拴住人的,不会是虚无缥缈的情爱,遑论我同陛下这样的关系,更是不会长久。”
“谁说不会长久,”皇帝道,“阿瓷,朕从来没有骗过你,朕曾问你,想不想做皇后,你虽然没有回答,可朕要给你的,只会是最好的东西。”
萧沁瓷似是惊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慢慢说:“陛下想要我做皇后?”
她的问话里没有激动与欣喜,甚至连那点惊讶都透着点讽刺与倦怠的意思。
“玉真夫人在方山清修,”皇帝看他们交握的手,棋盘上是黑白相交的棋子,即便乱作一团彼此也是泾渭分明的,他清楚萧沁瓷会明白他的意思,“你在行宫住上一阵,过段时间朕会带谭卓恒来见你。你在两仪殿见过那位谭大人,他是朕的表弟。”
皇帝这才看着她,说:“谭家没有女儿,朕会让你认谭侍郎做兄长。”
萧沁瓷了然:“陛下是要让我做谭家的女儿吗?”
“谭氏是朕的母族,”皇帝平静说,“你只是占个名头而已,朕并不强求你真的将谭侍郎看作兄长,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谭家好好相处。”
萧沁瓷凝视他,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皇室惯用的手段,敬懿皇后在出家之后再被高宗迎回宫,也是借了大长公主的名头,中宗贵妃也曾被改换身份。莫说皇室,世家之中这种手段也并不少见。给宠爱的身份低下或是见不得光的女子抬个身份,转眼便能纳进府里了。
身份尊贵的人都爱惜羽毛,既贪恋美色,又不想沾上污点。
萧沁瓷从没想过改换身份这种事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兰陵萧氏是世家大族,百年公卿,萧氏满门荣耀的追溯甚至比大周建朝的时间还要久,即便是萧氏覆灭之后她到苏家,也没有人说让她改姓苏。
她想起被自己藏起来的那张文牒,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过去与现在惊人的重合。
不一样的。萧沁瓷抽回自己的手,冷漠的想。她的改头换面是自己选择的退路,而皇帝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连让她正大光明站在自己身边都做不到,要让她变成另一个人。
她不介意多一个兄长,可她介意那个要做皇后的人身上属于“萧沁瓷”的部分还会剩下多少?皇帝想要把他不想要的、会惹起争议的那部分剔除出去,一并剥夺的也是萧沁瓷的过去和自主。
她不该抱有期待的,皇帝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我不愿意。”萧沁瓷冷冷说。
“因为陛下喜欢,我就要放弃自己的身份和姓氏吗?”她说,“可是凭什么?我姓萧,序齿行四,沁瓷是父母为我择定的名字,我凭什么要为陛下放弃我的姓氏和名字?”
皇帝看着她的抗拒,他并不是很理解萧沁瓷为什么会对这个提议这样抗拒,在他看来这是极其方便快捷的一条路,和萧沁瓷想要的也并不相悖。
萧沁瓷是想要做皇后的,也不仅只是想要做皇后。皇帝无比确认,她对权势的渴望并不亚于自己,所以他并不理解萧沁瓷的反感从何而来,因为让她成为谭家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她都是一件好事。
谭氏能给她助力,萧氏只会给她带来阻碍。如今的身份对她而言是会被攻讦的对象,谭家成为她的后盾才是更好的选择。
“朕没有让你放弃你的名字,只是多一个家而已。”
萧沁瓷冷酷的剖开他粉饰过后的假象:“我若真如陛下所言做了皇后,那来日在史书上,我的姓氏会是萧还是谭呢?”
皇帝沉默。
她又说:“也不必翻看史书,只说来日,百官与后宫又会如何称呼我,萧皇后还是谭皇后?”
萧皇后,谭皇后。一字之差。
“不管姓萧还是姓谭,你都会是皇后,”皇帝沉声说,“既然如此,这些都不重要。”
“对陛下来说不重要,可对我来说很重要。”萧沁瓷说,“倘若我要让陛下放弃自己李氏天子的身份,陛下能做到吗?”
皇帝薄唇轻抿,猝然绷成了一条线,打在萧沁瓷身上的目光也骤然变得凌厉威严许多。
“萧氏是罪臣,而朕是天子。”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却冷冷道出了其中的差别。
“是。”萧沁瓷点头承认,随即又对皇帝短暂地笑了一下,语调很慢,也很静,“可对我而言,萧氏是家人,”
“而陛下,是不相干的人。”
她的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可在皇帝眼中却充满恶意。
“砰——”
帝王掀翻了榻上的棋盘,棋子哗啦滚落一地,碰撞间发出的声音竟让萧沁瓷觉得异常美妙。
殿中的宫人都噤若寒蝉的跪下去。萧沁瓷也慢慢站起来,屈膝跪在天子脚下。
那副棋子是上好的玉石磨制而成的,击打滚落在青砖上,硬碰硬之下难免出现裂痕,甚至还有一些在这样重的力道下摔得粉碎。她膝下也滚落了几枚棋子,萧沁瓷不能判断它们是不是完好无损的。
她和皇帝的关系就像是这几枚被她衣裙盖住的棋子,对皇帝而言无关痛痒,却让她的膝盖硌得生疼,在她站起来之前,她也不会知道这些棋子是好的还是坏的。
天子的盛怒之下,她可能也会变成这些被摔落的棋子中的一枚。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皇帝强忍着怒气开口,迫她抬头。
他们曾经饮酒对坐、携手同游,萧沁瓷不抗拒他的亲吻,在水乳交融过后她的反抗也并不激烈。
萧沁瓷不怕他。从前是怕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怕了,皇帝想起许许多多个萧沁瓷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是他给了萧沁瓷这样的底气。
萧沁瓷的心太冷了,冷到可以这样随意践踏他的心意,甚至将帝王的示好视作折辱。
“难道不是吗?”萧沁瓷不慌不忙地反问,“陛下不也是这样待我的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萧沁瓷说,“因为感受不到切肤之痛,所以陛下可以轻巧的说出让我改换身份的话,甚至觉得这是我的荣幸。因为被天子看上,要被尊为皇后,皇后不可以有罪臣作为母族,也不能有先帝嫔妃这样不堪的过去,所以我必须成为另外一个人,可我不想要。”
皇帝道:“朕是不想你遭受非议——”
以萧沁瓷的身份,皇帝想要册立她为后本来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他可以不在乎其中的困难,但不想要萧沁瓷遭受非议,她能受的住前朝和后宫的非议吗,他想要萧沁瓷能干净的、安心的做这个皇后,这样不好吗?
萧沁瓷打断他:“陛下还不明白,那不是改名换姓,那是将我过去作为萧沁瓷的一生都否定了。”
第77章 喜欢
萧沁瓷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改名换姓, 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姓会给她带来污点。
她可以因为楚王对萧家旧案的嗤之以鼻而转头背叛,对待皇帝也不会退让。既然天子说喜欢她,那不管好的坏的, 就该一并接受才是,就像她也接受了皇帝的自负和强势。
“而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却连让我正大光明的在您身边都做不到,那您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又凭什么让我相信您会好好待我呢?”
她在诡辩。
皇帝咬牙,面容绷得极紧。皇帝如果不是对她这样上心,处处为她着想,大可以直接将她关在行宫,他让萧沁瓷以谭氏为母族,是给了能庇佑她的后盾, 可萧沁瓷不稀罕, 甚至觉得这是屈辱。
“在你看来,朕这样待你, 反而是不好?”他一字一句地问。
“是。”萧沁瓷回答得干脆利落。
皇帝定定的看了她半响,见萧沁瓷始终不闪不避,最终拂袖而去。再呆下去, 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对萧沁瓷做出什么事来。
殿内一片寂然, 萧沁瓷仍旧跪着不曾起身。冯余蹑手蹑脚地进来, 吩咐宫人收拾狼藉的同时自己去扶萧沁瓷起身:“夫人, 您起来吧。”
萧沁瓷不着痕迹地避过:“多谢, 我无碍。”又捡起膝下几颗棋子,对着光细瞧, 说来也怪,这几枚棋子倒是完好无损。
“夫人, 给奴婢吧,这副棋子毁了大半,看来是不能要了。”冯少侍捧着棋盒,宫人们捡来的尚算完好的棋子都放了进去,但还有更多的是碎成了几瓣,或留下残缺。
“既然不能要了,这几枚能不能让我带走?”萧沁瓷好言相询。
冯余一愣:“您如果想要,奴婢再去给您找一副新的来,”他觑着萧沁瓷神色,又说,“这几枚您当然也可以拿走。”
“多谢。”萧沁瓷客气的说,又往外望,“陛下……”
冯余耳朵动了动,以为她要说些软话,孰料她说:“既然陛下没有发话,那我就先走了。”
冯余呆住,他以为皇帝盛怒之下萧沁瓷多少会有些惶恐,也该谨慎地留下来等皇帝回来才是,可她就这样轻巧的说要走,似乎全然没有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要不……”冯余紧着笑,委婉地说,“夫人您还是留下来等一等陛下,兴许陛下一会儿就回来了。”
萧沁瓷油盐不进:“我有些乏了,陛下若还要召见,少侍使人来唤我便是,”她说的不是假话,她没有皇帝那样好的精力,这几日的疲累都积在一处,让人身心俱疲,“况且说不定陛下回来见了我会更生气,我还是不在这里惹他不耐才好。”
冯余无法,更不敢拦她,只好恭恭敬敬送人出去了,又愁眉苦脸地想等皇帝回来怎么办,皇帝走的时候就似有雷霆之怒,勉强按捺下来,回来见萧沁瓷自顾自地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只怕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得上来。
萧沁瓷才不管那些,出了甘露殿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里。
禄喜之前未曾跟着她进殿,不知皇帝和萧沁瓷之间的争执,但他看见皇帝含怒而去,面露忧色:“夫人,我方才见陛下匆匆出去,似乎很是不悦。”
萧沁瓷理了理衣裙,淡道:“大概是生气了吧。”
禄喜一愣,为萧沁瓷话中的轻描淡写,似乎天子之怒于她而言无足轻重。他越发看不懂萧沁瓷想要做什么,迟疑地问:“陛下生气——”
“无碍,”萧沁瓷不以为然,反而问,“你在行宫各处走动可受阻碍?”
“不曾,各处的宫人知道我是在夫人身前伺候的,都客气得很。”
萧沁瓷点点头:“你替我办桩事,悄悄的。”
萧沁瓷分开身前的白雾,剩下的话却不便在这里说了。
……
只是不巧,皇帝绕着回廊走了两圈,勉强把心中的怒气压下去,走到第二圈的时候正碰上萧沁瓷迎面而来。
他立时顿住,眯起了眼,狐疑地问:“你是来寻朕的?”他心里有根弦被小小地弹拨了一下,虽然竭力压制,但眼角悄悄爬上了连自己也不知的傲慢喜色。
萧沁瓷看着他故作淡然,心思转了转,故意诚实道:“不是,我正准备回摘星阁。”
皇帝的脸色骤然冷下去。原来又是他自作多情。
梁安在一旁暗自心急,也看出了萧沁瓷是故意的。凭她的聪明,难道还能读不出皇帝的期待吗?既然撞见了,顺着天子的话说也能将他残存的怒气消了去,怎么偏偏就非要说实话呢?
皇帝也恼怒,恼怒萧沁瓷连骗一骗他都不肯。
“朕有说让你回去吗?”
“陛下既然已经离开,那我待在甘露殿也无事可做,”萧沁瓷走近一步,没有惧色,白雾在她衣袖间逡巡,“陛下似乎也没有说我不能离去。”
“那朕现在说了。”皇帝仰头看她,他们之间隔着几级木制的台阶。
萧沁瓷蹙眉,声音放得很低,许是才惹恼了帝王,她再开口时便放低了身段:“陛下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日薄西山,枫山的落日美如熔金,在白雾边缘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萧沁瓷的衣裙上镶了金线,牡丹放蕊,如同将她簇在花心之中。
“朕做每件事都要同你解释吗?”皇帝拾级而上,渐渐逼近她。
“是我僭越了。”萧沁瓷垂首,果然没有再问,只安静地跟着皇帝重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同他们争执之前别无二致,甚至冯余贴心的又从库中寻出了一副玉棋子搁在窗边的榻上。
“过来。”皇帝到了案前,从上面抽出了一张黄麻纸。
萧沁瓷不情不愿地过去,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眉头拧得更紧,她沉默了一瞬,还是问:“陛下这是何意?”
是一纸让她还俗的诏书。这样的诏书不必经过前朝,皇帝盖了印,送到六局去,从此太极宫中就不会再有玉真夫人这个名号了。
“就是这个意思,”皇帝只是将那张纸给萧沁瓷看过,根本没有要问她意见的意思,随后就将纸递给了梁安,让他送回宫中,由太后颁旨,“认亲的事可以暂缓,但这件事拖不得,也由不得你不愿意。”
“陛下已经决定的事,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低声说。
皇帝看她一眼:“你明白就好。”虽然这个名头没什么用,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还是觉得不痛快,让他不痛快的事情多了去了,但这件是他可以马上解决的。
他又开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萧沁瓷瞥了一眼,有一阵没瞧见皇帝手上的扳指了。她只以为是皇帝的喜好。
皇帝今日已经将事情摊开在萧沁瓷面前,而萧沁瓷拒绝了:“你既然不想做皇后,那就只能留在行宫做个无名无份的夫人,这就是你愿意的?”
“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咬着唇,仍是那句话,但身上的刺已然软了,“陛下还能让我选第三条路不成?我在行宫是无名无份的夫人,当皇后不也是没名没姓吗?不过一个地位高些,一个地位低些,可不管地位高低,在陛下面前也是一样的,只能任您掌控。”
萧沁瓷道:“我曾经想要去方山,您答应了,您说不会强迫我,我也信了,可这些您都没有做到。陛下的承诺是随时都可以推翻的东西,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得到过教训,不会再相信您了。”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理亏,能反驳的只有一件:“朕是答应过会让你去方山,但没有承诺会让你在那里待多久,朕已经带你去过了,不算违背承诺。”
“陛下不必解释,”萧沁瓷淡道,“你我心知肚明,您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既然拒绝没有用,那反抗也是徒劳无功。我不是什么烈女子,待在这里也不会觉得难堪,若有一日陛下对我厌倦,将我打发了便是,也免得相看两厌。“”
自那日过后,这是萧沁瓷头一次这样在他面前低头,同他说这些话。
“你倒是想得长远。”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住,意味不明的说。萧沁瓷不止一次的提及情爱短暂,皇帝很快就会对她生厌,一个人要想完全掩饰自己的想法是很困难的,那是萧沁瓷根深蒂固的念头。
“这算什么长远之计,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萧沁瓷道,“我不求您什么,您要,我不能拒绝,我只是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所以退让至此。陛下待我好,我接受,待我不好我也受着。至于那些好听的话,您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皇帝直视她,萧沁瓷的话不冷不淡,听上去只像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妥协。她是这样易于妥协的人吗?
“你不喜欢朕?”他忽地问。
萧沁瓷极细微地抿了一下唇,偏过头去不看他:“不喜欢。”
皇帝奇异的没有被这句话刺痛,他忽然从萧沁瓷细微的动作中窥见了一点别的东西,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东西。
他在这短短的一瞬里想到很多。
言语能骗人,可下意识的动作不会。萧沁瓷总是用冷淡且伤人的话语来刺痛他,可她的行为全然不是如此。她会若有似无的撩拨,会无意识地靠近,皇帝不会忘记她也曾主动的吻过自己,虽然是醉酒之后的行为,可昨晚她是清醒的。
甚至在此之前,萧沁瓷的拒绝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她会让皇帝来讨她的欢心,要皇帝向她低头,纵然是为着权势地位或是其他东西,但其中会不会有一星半点,是她软化的迹象呢?
他见过萧沁瓷对待其他男人,冷淡、疏远,和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他甚至想起楚王送给她的那盒桂花糕,转眼便被萧沁瓷扔进湖里喂鱼,而自己送她的匕首她却一直随身带着。
萧沁瓷总是强调她不喜欢皇帝,可那些话是不是有一些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第78章 拿捏
她纵然不喜欢皇帝, 可也绝对不讨厌他。
天子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在错过很多事后终于得出结论。想想萧沁瓷对讨厌的人的态度吧,对平宗, 对楚王,她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可她在被皇帝强迫之后没有不喜和厌恶, 反而是好胜心和征服欲。
温水煮青蛙确实也是他的计策之一,先让萧沁瓷逐渐习惯他的亲近,在两个原本就暧昧的男女之间,身体上的亲近会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萧沁瓷也从开始的拒绝变成习以为常。
可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吗?
“一点都不喜欢?”皇帝伸手转过了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皇帝的眼睛很深,很黑,压迫和侵略性十足, 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 但只要看他的眼睛久了,就会发现忽略他眼神的凌厉冷酷之后, 他其实有一双略显温柔的桃花眼,眼廓浑圆、眼尾狭长。
他的眼睛应该像他的母亲。萧沁瓷曾经描摹过他的眉眼,此刻与他对视心中便迷迷糊糊地升起了这个念头。
“——不喜欢。”萧沁瓷道, 极力压下自己开口之前心头忽然泛起的异样感。
不知怎地, 她有一种迫切的想要躲避皇帝眼神的冲动, 皇帝的眼神太锋利, 仿佛能剖开她的伪装, 让她无所遁形,那些冷酷、自私、丑陋的念头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萧沁瓷不仅有紧张, 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不是一个讨喜的姑娘, 倘若皇帝看透了她,就会讨厌她。即便现在再喜欢,这种喜欢也不会长久。
她蓦然别过头,咬住嘴唇,掩袖干咳了两声,咳嗽没止住,反而越发厉害。皇帝见状安抚着她的背,又倒了水给她喝。
“这么害怕?”皇帝的声音放缓,“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朕面前说这种话,怕什么。”
他没有再逼问。
萧沁瓷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说:“没怕,就是被呛到了气。”她这一咳,仿佛将方才那种紧绷黏稠的感觉从喉间咳了出去,长长地抒出一口气,连自己都不知道放松了什么。
“既然你也说朕待你好或不好你都只能接受,又何苦再和朕争执?”他慢慢拍着萧沁瓷的背,“朕不高兴,你也不会高兴。”
“会让朕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皇帝语调很慢,让萧沁瓷有毛骨悚然之感,“阿瓷,乖乖的,嗯?”
萧沁瓷忍住没动,但皇帝的手又揽住她的肩,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说不定有一日,朕就遂了你的意了。”他半真半假的说着,让萧沁瓷摸不清虚实。
她来不及细究皇帝态度的转变,他便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道:“传膳吧。”
他们用完了晚膳,皇帝还记着萧沁瓷在自己动怒之后跟个没事人一样离开甘露殿,他就是不想遂萧沁瓷的意,故意和她对着干,犹不肯放人,分明是不重要的明天也能处理的事,他偏偏今夜就要做完,还要在甘露殿拖着萧沁瓷一起做,就是不肯让她走。
萧沁瓷确实有些疲累,她原本睡眠就有些不足,今日又劳累了一天,日暮时便觉得疲倦了,用过晚膳之后更是觉得困倦。
甘露殿的捧灯童子形态各异连成一片,萧沁瓷在明亮的烛火下翻着书,困意上涌,眼前的字渐渐糊成一团。
不知何时,殿里只剩下皇帝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音,他觉出不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萧沁瓷那头的动静了。
他抬眼望过去,就看见萧沁瓷伏在案上,睡得安谧。皇帝一愣。萧沁瓷在某些事上称得上守规矩,便连睡觉的姿势都是一板一眼的平躺,入睡之后甚至不会有辗转翻身的动静。这是有多累,才会在甘露殿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
自己又做什么要与她赌气,让她睡觉都睡不安稳。皇帝摇摇头,恍然觉得自己失了冷静沉稳,竟如同毛头小子一样同心上人别苗头,怎么还意气用事起来。
但手头的事已经做了一半,他想着索性做完再走,左右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便给梁安使了一个眼色,梁安心领神会,拿了披风蹑手蹑脚地过去准备给萧沁瓷盖上。
只是他还未接近,萧沁瓷便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感觉到近前有人过来,梁安怕吵醒她,顿时立在原地,不敢再过去。
皇帝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接过梁安手中的披风。他再靠近时萧沁瓷眼睫也轻轻颤了颤,又渐渐平静下来,熟悉的气息罩上她肩头,她没有再动。
皇帝站在她身侧,同样没有动。萧沁瓷睡颜安谧,呼吸清浅,眼睫遮住了下面的两点青色,彰显主人今日的疲累从何而来。
他问过萧沁瓷身边的人,她的喜好、忌讳,萧沁瓷是个好伺候的人,远不如他来得吹毛求疵。只有一点,睡眠浅,极易被惊醒,因此在晚间就寝时是不要人伺候的,她也不喜欢有人进她的寝殿,刚到行宫那个晚上,也是皇帝一进来她就醒了。
但此后的每天她都睡得很熟。
皇帝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回去处理政事,直到戌正才叫醒萧沁瓷。
萧沁瓷醒得很快,起身时还有些懵懂,披风从她肩头滑落,被皇帝捞住,又重新系回她身上。
她由着皇帝动作,眼中还带着困意,再睁眼后就变得清明,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天子,又看了看被自己耽搁的事,困意袭来时她还在执笔,洇出的墨不仅弄污了她的衣袖,也弄污了桌上摊开的纸,她脱口而出的是道歉:“陛下,对不起,我睡着了——”
皇帝伸手,萧沁瓷下意识地就要偏头躲开,又硬生生停住。
手指擦过她脸颊,力道不重,像是在擦去什么东西,片刻后,皇帝声音含笑,道:“朕让人打水来给你擦脸。”
他收回手时指尖也沾了墨痕,不着痕迹地将沾染了墨色的手藏入袖中,没让她看见:“困了怎么不说?衣裳也弄脏了。”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觉得很是有趣,叫醒萧沁瓷之前他没想过会看到她这么狼狈的一面。
衣袖污了,枕在袖上的侧脸也沾染了墨迹,擦不干净,皇帝方才在她脸上擦了半晌,墨痕是淡了,但也扩散得更开。被压着的半边侧脸还睡出了红印,同平日萧沁瓷清冷端庄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些皇帝都没同她说。所以萧沁瓷不知道。
她这样要强的性子,怎么能接受自己在皇帝面前的狼狈不堪的模样,饶是如此她看着自己脏污的衣袖,又看着皇帝含笑的眼,后知后觉的摸过皇帝方才擦拭的地方:“我脸上是不是也有墨迹?”
皇帝想骗她,又觉得这样不好:“唔……”
萧沁瓷便明白了,急急别过身去,用力擦起了自己的脸。只是墨痕已经干了,她这样擦怎么能擦干净,只能把那块肌肤擦得更红。
“你这样擦不干净的,”皇帝看着她□□自己的脸,心疼了,“要用水擦。”
萧沁瓷这才看见他指尖的墨痕。她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质问:“你方才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你吗?”皇帝装作不解,试图糊弄过去,“朕不是让人打水来了吗?”
冯余适时捧着热水进来,梁安见状赶紧说:“陛下,水来了。”
萧沁瓷不想理会他们主仆的一唱一和,也拒绝了皇帝要给她擦脸的动作,自己重新将帕子浸到了热水中。
她看不见,就干脆洗了个脸,热水让她完全清醒过来,看着帕子上晕开的墨色,心中反而更生气了。
皇帝就是想看她出丑狼狈,她没有错过对方的笑意。衣袖也脏了,这个没法洗,只能回去之后再换,衣袖沾了水,墨迹被重新洇开,萧沁瓷将衣袖挽了挽,露出里面的薄红衫子,在皇帝面前衣冠不整也比让他看自己笑话好。萧沁瓷恨恨的想。
皇帝一看她默不作声的动作便知道她薄怒未消,但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出言说些“你这样也很好”的宽慰之语。
他盯着萧沁瓷的动作,细白的腕从红衫里长出来,仿佛一折就断。但那只是他的错觉,萧沁瓷远没有那么脆弱,她的手撑在皇帝肩臂时也能掐出青紫,再往上一寸甚至能掐住皇帝的脖子。
看似柔弱的手指停在他颈侧,力度也会让他觉得疼痛,皇帝把自己的命门送到了她手里。所以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柔弱,她也有了伤害他的能力。
“阿瓷,你在意在朕面前出丑?”皇帝的问题一击即中。
水声停了。
萧沁瓷背对着他,眼里有一瞬茫然。她在意在皇帝面前的形象?不、不是这样,她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狼狈,无论那个看她出丑的人是不是皇帝,她都不喜欢。
她可以示弱,示弱能引起一个男人的怜惜,忽远忽近也是手段,她曾在皇帝面前展露出来的面孔都是在自己的本性之上再精心伪装过的结果,计较着皇帝的态度,再做出正确的应答。但她也不是总能猜准,有时皇帝的反应在她预料之外。
萧沁瓷又想起在萧家旧宅中自己同样也惊觉到的事,这两桩最后指向的或许是同一个结果,皇帝在诱导她向这个结果发展。
“每个人都不会喜欢自己难堪的一面展露人前,”萧沁瓷不能沉默,沉默就意味着她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她模糊他话中的重点,说,“我当然也在意。”
这同那个看到她难堪一面的人是不是皇帝没有关系。
皇帝听懂了,但已经学会不去在意,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萧沁瓷才洗过脸,没来得擦干,她急着回答天子的问话,忘了下一步动作。
水珠顺着她侧脸滑落,像从一片花瓣上坠落的露珠,晶莹剔透的缀在她下颌,皇帝伸手去接了那颗水珠,放在指腹捻了捻,是冷的。
他说:“你这样也很好看,朕不觉得是难堪。”
萧沁瓷心里颤了一下。她不会忽视言语的力量,萧沁瓷总是拿言语来当作刺伤皇帝的利刃,她也无数次说过不会相信皇帝的温言软语,但偶尔听到的时候难免会有所触动。
果然,人都是喜欢听好听的话的。
“是吗?”萧沁瓷淡淡说,用帕子吸尽脸上的水珠。
她扔了帕子,忽然踮脚挨近他,她很少这样主动,把自己放进皇帝眼底,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皇帝的心神都被萧沁瓷占据。她才被水洗过,一张脸洁白无瑕,只有鬓角还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
萧沁瓷知道怎样拿捏他,猝不及防地挨过来,呼吸拂在他颈侧,若有似无的触感能逼得他从颈侧到脊背、四肢百骸都泛起麻痒。
眼里心里只剩下她。
想握住她,力道最好很重,不重不足以宣泄心中的燥和欲,他能把人锁在怀里,牢牢裹住她,让她再也不敢对自己忽近忽远。
皇帝屏住了呼吸。萧沁瓷身上幽谧的香气少了冬雪的冷淡,多了春夜的潮湿,嗅来是暖的,充满诱惑。
不管经历多少次,他仍旧在萧沁瓷面前丢盔弃甲,一击就溃。
萧沁瓷抬手,是个要揽住他颈项的姿势,皇帝一动不动地受着,在她接近时几乎也要克制不住的伸手揽过她腰。
但随即她便退开了,皇帝的手擦过她翩飞的衣袖,如水的袖摆在他掌心滑过,只在皇帝脸侧留下接近过的痕迹。
萧沁瓷用袖上的墨痕在他脸侧沾了一副泼墨山水。
“那陛下这样也好看呢。”她后退一步,狡黠地笑了笑。
第79章 雪岭
萧沁瓷从不吃亏。
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沾了一手墨痕,罪魁祸首已经躲得远远的。
“你躲得倒是快。”皇帝意味不明地说,萧沁瓷偶尔的行为也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喜欢不确定,但放在萧沁瓷身上又觉得理所当然。
“哪里是躲了, ”萧沁瓷若无其事地道,“我是要吩咐人重新给陛下换盆热水来。”
御前的人都学得精,皇帝和萧沁瓷相处,梁安便带了人退到帘外,不敢靠近,只能听见里面絮语,先前来伺候的人也都机警地退了出去,萧沁瓷打帘吩咐人进来, 果然是让人重新换了水, 又说:“不过陛下英明神武,天下山川都囊括进您的身上了, 这样才配得上您的天子之威。”
“是吗?”皇帝淡淡说,辨不清喜怒。他像是被萧沁瓷这样突然的举动惊住了,在她靠近又退开的短短一瞬没来得及反应。
萧沁瓷隔着烛光打量他, 皇帝有沉渊之势, 只有同萧沁瓷相处时神情才会缓和一二, 此刻他面上淡了下去, 隐藏的冷酷威严便浮了上来, 侧脸的狼藉也丝毫不损他的威势。
他生气了吗?萧沁瓷拿不准,她对皇帝的心思也不是十拿九稳, 皇帝在她面前总是直白得过分,也纵容得过分, 除了萧沁瓷拒绝他的时候,即便如此他的怒意也多是对着自己,他对萧沁瓷似乎永远有着无限的包容。
萧沁瓷嘴上不说,但她喜欢这种偏爱和纵容,并且有意的去试探皇帝的底线。
皇帝这次会生气吗?毕竟天子只会把脸面看得比萧沁瓷更重。
“过来。”皇帝看着她,神情和语调都透出天子的不容拒绝。他由着萧沁瓷逃开,却又逼迫她自投罗网。
萧沁瓷无从选择,慢慢过去了。
靠近的一瞬皇帝猝然拉过她,将她稳在自己怀里,俯身下来。玄黑和薄红纠缠在一处,萧沁瓷下意识地隔开彼此,但也知道推拒不得,眼已经阖上。
但亲吻或是其他更重的东西都没落下来,她感受到了天子灼热的气息,脸上一热。
他用沾了墨痕的半边脸轻轻挨了挨萧沁瓷的侧脸。
“这天下山川,朕分你一半。”皇帝轻声在她耳边说。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皇帝刚刚离开,幽深的眼眸仍旧盯着她,他们离得很近,脸上是相似又镜像的山水。只是萧沁瓷脸上的墨色淡得几不可见,他蹭上来的动作很轻,没舍得用力。
天子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听来总是惊世骇俗。
萧沁瓷被架了上去,无论怎样回都是错的,索性绕开:“您有点过分。”萧沁瓷被他那句话惊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喃喃地说了句自己也不清楚含义的话。
他问:“哪里过分了?”
萧沁瓷随意控诉了一句:“我才把脸擦干净。”她还在细想皇帝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语调,只能想起他声音低沉,里头的情绪含得很深,辨不分明,他到底是故意说出来逗弄她的玩笑话还是有其他的意思?天子会随意地说出这种分享天下的话吗?
可她又想到皇帝要许她后位,皇后也是能分享天子的权势的,那时她对此都并不感到惊讶,现在也实在不该为此乱了心神。
“嗯?”他吐字很沉,音色如弹拨古琴后流泻的曲调,尾音能落到人心里,“朕还可以再过分一点。”
他重新覆下来,垂首吻住了萧沁瓷。
在人前皇帝总是很克制,他们的亲密有昏暗隐秘的意味,不为人知,晃动的烛和寂寥的夜,能催动情潮。
皇帝的温柔俱是伪装,掠夺才是他的本性,温情只会是暂时的,最后都会化为强势的索取。但这个吻和欲没有关系。
唇和气息都是滚烫的,动作却轻柔,温柔的覆上萧沁瓷的唇,轻轻辗转,描摹过她唇上细纹,不是一触即分,但也不算强势侵略,就只是含了她的唇缠磨,温柔得近乎过分,分开时萧沁瓷已带了喘。
她还没缓过来。
皇帝眼底漫着细碎笑意,他提醒萧沁瓷:“阿瓷,招惹朕的事你可以多做一点,朕不吃亏。”
他希望萧沁瓷能大胆一点,再大胆一点,娇俏可人或是刁蛮任性都没有关系,她才双十年华,就该做个任性的姑娘,被人宠着无忧无虑,往后也能一直如此。皇帝希望能给萧沁瓷的不仅是余生的尊崇安稳,还想补偿她从前的沉冷压抑。
萧沁瓷咬着牙,恨恨地把帕子摔到皇帝脸上。她往外走,皇帝就把她拉回来,细致地给她把脸擦干净。
“生气了?”他故作大方,“朕可以让着你的。”
萧沁瓷拨开他的手:“陛下这颗甜枣实在没什么滋味。”
皇帝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她继续往外走,寻思着皇帝开始变得吝啬了,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讨回来。他是不吃亏,萧沁瓷觉得自己亏大发了,除了一堆没用的甜言蜜语,什么也没得到。成功出宫不算,拿回自己的东西和旧宅不算,摆脱了太后也不算,这些统统都不算。
她告诫自己要耐心,前面向皇帝索取的够多,现在是该要付出的时候了,有舍才有得……
皇帝追上来握住她衣袖:“阿瓷走得太快,朕要追不上了。”
萧沁瓷没停:“陛下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不行,”皇帝握着她衣袖晃了晃,“要是太慢回去你给朕吃闭门羹怎么办?”
萧沁瓷烦了他拽着自己的衣袖不得不拖着他一起走,把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凉凉说:“我怎么敢?”皇帝从来只会在口头上让着她,对她服软,萧沁瓷看透了男人恶劣的本质。
“朕怕啊。”他顺势牵住了萧沁瓷的手,同她十指紧扣,萧沁瓷挣了挣,没挣开,也就随着他去了。
“你是悍妻,”皇帝慢条斯理地说,“朕怕你怕得紧。”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可以再去找温柔的、娇俏的,应有尽有。”
“这不都是你吗?”他道,“阿瓷可以温柔,也可以娇俏。”他想了想,附到萧沁瓷耳边轻声问,“今夜阿瓷可以对朕温柔一点吗?”
萧沁瓷耳根蓦地红了,但她惯来是不会在皇帝面前服输的,凉凉瞥他一眼,拿他的话堵回去:“陛下忘了,我凶悍得很,不能。”
她温温柔柔地说:“您今夜睡门外好了,不然怎么对得起陛下对我的评价。”至于旁的,想都不要想。
他们相携走在长廊,云雾在脚下翻滚,绵延的宫灯照出一地碎影,璧人成双,于是连针锋相对的话都变得温柔喜人起来。
当夜皇帝当然没有被拒之门外,莫说是这座行宫,天下也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但萧沁瓷还记着他晚间说的话,故意一点也不温柔。
她蓄起了指甲,修剪得圆润漂亮,伤人时不会见血,但会留下红痕,汗水覆过后是难言的刺痛。
“嘶——”皇帝觉出了痛,但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他看穿了萧沁瓷的故意,也由着她的意,在她耳边呼痛,“阿瓷,轻一点。”
萧沁瓷更恨。
皇帝的示弱也带着恶劣的意味,要迫得她失神,漫上红潮。萧沁瓷不肯受他摆布,指尖掐得更狠。她从前还有顾忌,不敢伤及天子,因此掌心留下过琴弦割开的伤。
可皇帝自己都不怕,他就应该受着。
萧沁瓷待他狠,可他今夜难得温柔,温柔得近乎磨人。他纵容着萧沁瓷,由她放肆,自己的动作却放得更轻、更缓,他知道萧沁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因此一切都按着她的喜好来,把原本的惊涛骇浪拖成春水潺潺,久到虫鸣渐歇,星河吹灭。
殿中的烛都烧尽了。
萧沁瓷浸在潮水里,连掐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睡了,手背恹恹地盖在眼皮上,挡住帘外透进的丝丝缕缕的光线和皇帝在她身上投下的暗影。
但舌尖忽然尝到了一丝甜味。
萧沁瓷下意识地抿了抿,被迫搅动着,甜味融化在两个人的唇齿间。
皇帝喂她吃了一颗糖。萧沁瓷没有力气去推拒了,深夜进食是不好的行为,尤其还是甜糖。
太讨厌了。萧沁瓷不喜欢这种行为,但她没有力气了,又实在困得厉害,只好被迫把那点甜味都吃下去。
要喝水,要净齿。萧沁瓷还想着吃完糖后要做的事。
皇帝把她唇上最后一丝甜意都抿干净了,末了问:“甜吗?”
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答。萧沁瓷困得不清醒。
皇帝摸了摸她的耳尖,也不管萧沁瓷能不能听见,自顾自地说:“不是说朕的甜枣没有滋味吗?这颗糖总是甜的吧?”
萧沁瓷只觉得耳边絮语烦人,手背翻过来蒙住眼,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但又贪恋身侧那点暖意,由他贴着。
甜意还残在舌尖上,腻人得发慌,萧沁瓷觉得甜又觉得焦虑,最后都被美梦打败,沉沉堕入梦乡。
还是颗松子糖。萧沁瓷迷迷糊糊的想。
……
翌日天气晴好,半月窗檐照进暖光沉沉浮浮。萧沁瓷又睡到日上三竿,垂帘挡不住泼墨般的日光,倒将旖旎徒劳的搂在帐内。
天光大亮,皇帝还陪着她睡。
难怪兰心姑姑不敢来叫醒她。垂帘颜色太浅,盛不住日光的厚度,让乍醒的人觉得刺眼。萧沁瓷抬手挡了挡,缓过来才慢慢睁眼。
鸟雀叫声清脆,唤不醒沉酣的人。萧沁瓷其实还觉得乏累,但此刻莫名失了困意。
她也不想动。
搂过她身前的手如铁壁一般困着她,日光里一抹清透的翠色。
皇帝善骑射,有很多扳指,萧沁瓷见他戴过不同的款式材质,有红玉的,有翡翠的,颜色多深沉内敛。
但眼前这枚碧玉扳指似乎有一阵时间没见他换过了。碧玉的颜色清透,但于帝王来说有些太俏了,和他也并不相配,但皇帝好像尤其钟爱这枚,寝时也不肯摘下。
萧沁瓷没忍住,轻轻地握了他的手指,仔细端详。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不算特别名贵,也没有特别好看,雕工一般,只有温润清透的翠色值得称赞。若是对皇帝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就该一直戴着才是,但似乎也不是这样。
而且痕迹还很新,看上去像是新打的。
萧沁瓷回想这枚扳指出现在皇帝身上的时间,似乎是他们来了行宫之后皇帝才开始佩戴的。她其实不喜欢皇帝身上有饰物,他力道本就重,不管是扳指还是蹀躞硌在身上都让人觉得疼痛。
“在看什么?”被她握住的手忽然反扣,皇帝从她身后拥了过来。
“没什么。”萧沁瓷下意识地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但她忘了,她之前还一直握着皇帝的手,皇帝只消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就知道她在看什么。
况且他醒了有一阵了,就是看萧沁瓷瞧得认真,忍住没动,也不开口。
扳指摩挲着萧沁瓷的手背,触感温润,似春水在雪肤上晃动。这颜色衬她。
萧沁瓷似乎也不怎么喜欢戴首饰。
“你在想朕怎么一直戴着这枚扳指?”皇帝一开口就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萧沁瓷没动。
皇帝也不介意,继续道:“这颜色衬你。”
萧沁瓷觉得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皇帝戴在手上的扳指,和她相不相衬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一声,仿佛洞悉了萧沁瓷的心思:“是不是不明白?”他越来越了解她了,萧沁瓷的心思看似幽深曲折,但在某些小事上她的心思又简单透明得一眼就能看透。
春水在雪白的肌肤上流淌,薄淡天光晕出皎洁色泽,翠色晃动,浑圆的圈盛住了春意。
“像这样。”他逼着萧沁瓷看了。
雪岭含春。
第80章 赏画
枫山行宫的春色来得晚。三月长安花繁锦簇, 行宫里却只堪堪绽了初蕊。半月窗里斜进来的海棠泣露,萧沁瓷怜它天然模样,没有让宫人修剪, 于是它长得越发肆无忌惮。
她被嵌在皇帝怀里,这是后者偏爱的姿势, 岭上雪线因着春融上移,凌汛漫过缝隙,萧沁瓷在春潮里被握得近乎疼痛。
风吹摇落,花影映衬在垂帘上,她能抓住的也只有海棠朦胧的剪影。
皇帝今日无事,有大把的时间消磨。他难得有清闲时候,但也没有完全闲下来。
他闲来无事时便看书,和萧沁瓷一起。萧沁瓷攥住锦纱的时候将棠花的剪影也揉皱了, 皇帝覆上她的手, 诱哄着她放开,转而翻到了绘着海棠泣露那一页, 让她欣赏画师精妙的笔触,细腻精细、栩栩如生,半点也不比帘外那一枝差。
“好看吗?”他问。
萧沁瓷答不出, 皇帝便强迫她舒展手指, 要她以指代笔重新描过画上的线条, 横看是海棠泣露, 侧看是芙蓉吐蕊, 萧沁瓷指尖蜷缩,不肯再碰。
皇帝便说:“你不喜欢这幅画?那再换一幅。”
他又翻过几页, 换了一幅夏荫垂野、曲径通幽的画,从姹紫嫣红到苍翠欲滴, 叶片重重叠叠地掩映,满纸深浓浅绿。藤间的葡萄青紫,圆润饱满,秋千架上的人启唇去咬,丰沛的果肉都被剥开,看得人口齿生津。
萧沁瓷把书页揉烂了。
“还是不喜欢?”他端详着萧沁瓷的脸色,恍然大悟,“朕忘了,这些都是你看过的。”
书从垂帘的缝隙里掉下去,锦纱荡开一寸,便被卡着不肯合拢。这床榻宽大,容得下两个人并排,皇帝却非要挤在床沿边窄窄的方寸之地,再往外萧沁瓷就会悬空掉出去。
他要萧沁瓷只能依赖他。
日光肆无忌惮的泼洒,隐秘和热切都无所遁形,明亮得晃人眼。他们没有在白昼纵情过,因此这偷来的每一刻都要珍藏。
白瓷壁上沁了香露,不知是怕还是累,皇帝细细嗅着,觉着再贴切不过,问:“你的名字,沁瓷,是怎么来的?”
萧沁瓷不肯回答。皇帝压着她,要做暖她的锦被,春光被藏住不肯泄露半分。他们贴得这样紧,彼此的身体都是热的。更重要的是萧沁瓷冰冷的身体似乎只有在这时才会热起来。
春惊鸟雀,动静被放缓,春潮也被拢在帐间,心照不宣下是寂静绵长的淋漓,谁也不肯出声。
日影晃动,这样晴好的天气该去踏马游春,不该消磨。
所以端阳长公主觉得她皇兄好不容易出宫来了枫山,该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跑跑马。更重要的是她听闻这次皇兄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在行宫内储了位美人。
门廊隔音算好,他们听不见殿外的动静,所以梁安隔着帘来问:“陛下?陛下?端阳长公主来了。”他问得小心,若不是实在没法,他也不敢来。
可端阳长公主一早便来了行宫,在甘露殿吃空了一碗茶,问了三遍“皇兄还未起身吗?”,最后脸上已经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皇帝勤政自苛,在太极宫时即便不去两仪殿议朝,每日也必会在卯时起身,遑论睡到今日这样迟。
索性公主并未多言,只端坐着,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见到皇帝。不得已,梁安只好亲自来殿外相询。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皇帝的吩咐,他不敢进去打扰,御前伺候的人又都耳聪目明,隔着门只觉内外寂静一片,但那样的安静里似乎又有别样的噪声。
梁安知道皇帝必然已经醒了,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说:“知道了。”他松了一口气。
又过片刻,皇帝才从里头掀帘出来,颈上还缀着热汗。
“端阳怎么来了?”
端阳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皇帝对几个弟弟都打压得狠,但对这个妹妹算得上亲近。
公主府邸在宫城附近,她却喜欢住在离枫山行宫不远的玄都观,因嫌麻烦,素日里连太极宫也懒得去,皇帝一应都由着她,他没有多少上心的人,对她们好的方式就是纵容。
梁安回:“说是想寻陛下去踏春。”
皇帝净了脸,目光移向园中景,春日暖光被菱花窗分割得很细,是个好天气,适合赏春。枫山挨着猎场,他原本也有意带萧沁瓷出去走走,倘若不是她起不来的话。
今日不适合。
他摇摇头,把帕子搁回去,又吩咐人备好热水,这才说:“今日便算了,让端阳留下来吃个饭。”
梁安垂首称是。
他今日有些放纵,皇帝捡起了掉在床下的书册,又掀帘去看里面的人,萧沁瓷裹在里面,还是他起身时的姿势,规矩都抛在了脑后。
他以为萧沁瓷又睡着了。但枕上漆黑的发丝动了动,萧沁瓷的脸露出来,眼里还带着潮气,人已经清醒了。
“我刚刚听见,”她有些迟疑,“是端阳长公主来了?”
“嗯。”皇帝跪在榻边,用手盖了她的眼,说,“再睡会儿,朕去看看。”
掌心泛起一阵酥麻,萧沁瓷的睫轻轻扫过他掌心,顺从地闭上眼。
她很累。
皇帝把两人弄出的狼藉收拾干净,又规整仪容,再去甘露殿已是小半个时辰后,端阳也耐得住性子,打定主意今日要见上皇帝一面。
“你怎么来了?”
端阳不怕她皇兄的冷脸,不着痕迹地往皇帝身后张望,见他是独自前来,便笑吟吟道:“枫山离得这样近,我要是再不来拜见皇兄,您就该说我不懂事了。”
皇帝看她一眼,缓了语气:“来得这样早,用过饭了吗?”
端阳故作惊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兄说巳时过算早呢,是我扰了皇兄清净吗?”
这个兄长做了天子之后虽然也待她恩遇甚隆,但到底君臣有别,若换了以往她去太极宫见不到皇帝也就走了,但这次却一直等着,她不好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只好先探个虚实。
“知道就好,”皇帝道,“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端阳故作伤心:“我才来皇兄就要赶我走?”她比皇帝小上几岁,但被护得很好,明艳骄矜,“我还想着今日要请皇兄一起去跑马游春呢,去岁没有冬狩,今春也没有春蒐,我以为皇兄来枫山行宫也是想去猎场看一看。”
“今日不行,今日朕有事。”皇帝道,“你若想去猎场,朕派人送你去。”
端阳只好闷着心思。猎场她自己就可以去,和皇帝一起反而还有诸多不便,她哪里是真的要请皇帝一起,不过是好奇得很,寻了个借口来行宫一趟,想瞧瞧那位被她皇兄带来的美人。
那人又没有身份,她总不能直言想看她皇兄的嫔妾,但在皇帝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她又疑惑起自己的行为来。旁人也就罢了,在自己这个亲妹妹面前皇兄也藏着掖着的不肯让她见人,她还听过安乐侯府上传出的消息,说是早在上元节时就撞见皇帝携美出游了,距今也过去两三月了,怎么还没有听见宫中册封的旨意,只有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
“皇帝既然有事那便算了,也不是非要今日就去,”端阳道,她见皇帝似乎真的不想让她见人,只好作罢,“那我就先告退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又缓了语气温声说,“今日确实不太方便,等日后吧,日后你也可以常来宫中坐一坐。”
有个能说话的贴心人是不一样的,萧沁瓷在宫中待得太久,和苏家的姐妹也不亲近,除了皇帝,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端阳素来爱玩,等日后可以让端阳带着她多去游乐。
但现在不行。皇帝想得很透彻,端阳是好奇,但萧沁瓷大概不会想见她,他看懂了萧沁瓷听到端阳来时的迟疑。她如果见到端阳,该以什么身份?是她未来的嫂嫂还是只是皇帝的外室?萧沁瓷看着逆来顺受事事淡然,实则也同样骄矜得很。
再等等吧。
端阳聪慧,自然也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当下笑意更深了些:“好啊,到时皇兄可别嫌我烦。”
……
端阳走后皇帝又坐了会儿,他虽然拒绝了和端阳出去踏青,但也考虑起和萧沁瓷出游的事,难得他在行宫有些闲暇时间,总不能每日都把人拘着,猎场景色开阔,去看一看也好。
他将事情吩咐下去,又处理了一会儿政事,直到将近午时这才回到摘星阁去看萧沁瓷醒了没。
萧沁瓷醒了有一会儿了,四周静悄悄的,她叹口气,又睡到这样迟,整日里什么事都做不成,似乎只有独处的时间才完全是自己的,皇帝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她连谋划细想的时间都不能从缝隙里抢出来,此刻便在心里过了过。
皇帝不可能一直待在行宫,她也不会。玉真夫人还俗的旨意送到太极宫后,“萧沁瓷”的来去就不会有人再关心,她可以抓住这个机会。
她还需要一个契机。
皇帝掀帘时刻意压低了动静,但萧沁瓷不知何时已这样熟悉他的脚步声,她反应过来时便抢先一步先从帐中坐起。
垂帏破开一线,晨时恶劣的男人重又变得衣冠楚楚:“醒了?”
“陛下怎么又回来了?”萧沁瓷起身,不想在床榻间同皇帝说话。
这话听上去萧沁瓷不大想见他,皇帝便说:“朕不能回来?”
萧沁瓷躲去了屏风后更衣,声音模糊不清的传出来:“端阳长公主不是来了吗?公主寻陛下应当是有事吧?”
皇帝百无聊赖,摆弄起镜台上萧沁瓷卸下的钗环,金钗珠玉,还有满满一屉的绢花。芙蓉牡丹极尽妍丽,皇帝却从来没看萧沁瓷戴过。
“没什么事,端阳想去北林围场射猎,朕应了。”他看着萧沁瓷从屏风后转出来,“过来。”
衣物都是新置的,萧沁瓷没得选,鹅黄团花的裙,外罩两层大袖,内是松霜绿,外是胭脂红,他当初吩咐下去时就让人多挑浓艳的颜色,果然好看。
萧沁瓷看他将自己从未动过的绢花都拿出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哪里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发一言的过去,果然皇帝顺手拿起一朵牡丹在她发上比了比。
她未挽发,长发如瀑也簪不住,皇帝只是看哪个更衬她。
“你不喜欢这些绢花吗?”他放下了手,看着兰心进来为她盘发。
“喜欢,”萧沁瓷没作不喜之态,因着过往的关系,她对金银首饰没有热爱,但女子总是喜欢各色漂亮的东西的,她也不例外,“只是觉得打扮起来麻烦。”
她没有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头发惯常只用发冠簪了省事,卸起来也方便。
“戴这个吧。”皇帝挑了一朵牡丹过去,道,“朕想看你带这个。”
萧沁瓷看一眼,没说话,皇帝便只当她应了,看着她梳起云髻,最后他亲自将挑的那朵绢花簪入她发间。
她眉眼原本便生得艳,此刻镜中人双颊丰润,更显雍容。皇帝端详着镜中人,觉得萧沁瓷就该是这样的,雍容华贵,似株娇养的牡丹。
“好看。”他称赞道。
萧沁瓷没有多看,似乎只是为了戴给皇帝看的:“陛下要同长公主一起去围场射猎吗?”
她还记着这桩事。
“今日不去,朕让端阳自己去了,”皇帝道,“等过两日,天气再和煦一些朕带你去北林围场,那边景色开阔,可以策马驰骋。”
北林围场和南林围场不同,草野开阔,少有猛兽,一般不做围猎之用,而是多做了皇室子弟的跑马场。
“我不善骑射。”萧沁瓷侧身,这是她第二次说这话。
皇帝只以为是她的谦辞,长安马球盛行,贵女们即便不善骑射,但骑马也总是会的:“朕教你,也不会真的要你去打猎,”皇帝道,“你把马术练好了,以后可以和端阳去打马球,她喜欢那个。”
皇帝顿了一顿,忽然想收回方才的话。因为端阳不止喜欢自己打马球,还喜欢看侍卫们下场打马球,看他们汗流浃背,汗水洗过男人英俊的脸和健壮的身体,为了讨她的欢心彼此争夺。
皇帝眼神变了,他看着萧沁瓷,一瞬想起了她和端阳坐在高台之上,底下是尘土飞扬的马球场,英伟的侍卫们在炎炎烈日下抢夺重彩,薄薄的短衫遮不住强健的手臂和肩背,端阳会和她品评……
他会想要杀掉萧沁瓷看过的男人,只是想一想也不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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