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风疹
端阳长公主丧夫无子, 放浪形骸之名长安皆知。御史早前还参过两回,都被皇帝以这是端阳的私事挡回去了,朝臣看皇帝对妹妹的行为不置一词, 便也都消停下去。皇帝不在乎妹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又换了多少入幕之宾, 端阳自己喜欢,她就可以这样做,大周的长公主无需畏惧人言,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权势就是这样的东西,不在乎拥有它的人是男是女,既然男人能三妻四妾,那么女人养几个面首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但妹妹和心上人是不一样的。他能容忍端阳这样做,却不能忍受萧沁瓷多看旁的男人一眼。
他咳了一声, 掩饰自己眼神的异样:“算了, 端阳的马术也不好,等朕得空的时候教你。”
萧沁瓷只觉得皇帝方才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她自然猜不到皇帝都想了些什么。听了皇帝的话她浅浅蹙眉,但到底是没反驳。算了,皇帝日理万机, 哪里有空来教她骑马。
皇帝以为英国公府以军功著称, 子女即便不精骑射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世子萧随瑛虽然弃武从文, 但骑射功夫还是没落下的, 只有萧沁瓷,她幼时体弱, 是见了马就害怕,上去就哭, 连小马驹也不敢骑。
她阿耶怜惜她,没有强逼着她非要学,等回了英国公府英国公发现这个侄女被养得太过娇弱也纠不过来了,也就罢了。
所以萧沁瓷说自己不善骑射甚至还有夸大的成分,她哪里是不擅长,分明就是一点都不会。
萧沁瓷也懒得再和皇帝细说她一点也不会骑马的事,左右若皇帝真要带她去围场射猎的话那时自然就会知道。
“不敢劳烦陛下教我。”萧沁瓷道。皇帝是曾经带兵打过仗的武人,他的骑射功夫自然不必多提,即便是在太极宫中时萧沁瓷也经常看见皇帝去演武场。
她不喜欢武夫,仗着身强力壮惯会欺负人。萧沁瓷同皇帝体力悬殊太多,从前还觉不出其中的差别,现在她只想要皇帝少来折腾她。
“教你怎么会是麻烦。”皇帝笑了笑,他不曾疏忽武艺,只是也许久没到草野跑马,忽然真的来了兴致,“等再过两日,过两日朕得了空就跟你一起去。”
皇帝要做的事她都没有拒绝的余地,况且……萧沁瓷若有所思。
……
晚间萧沁瓷身上起了疹子,不仅身上,便连脸上都有,似乎是热水一过身便从皮肤下冒出来,她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水汽,但脸上的红斑已经有些骇人了。
“怎么回事?”皇帝大步过来,脸色沉冷,眉头也拧得很紧。
萧沁瓷茫然:“怎么了?”她似乎不知道。
皇帝轻轻碰过她脸上的红疹,似乎是怕她难受,指下的肌肤光滑滚烫,不知道是因为她刚沐完浴还是因为生病。
“你脸上起了疹子,”皇帝又去碰她额头,也有些热,“身上难受吗?”他让人去请刘奉御过来。
他转而又迁怒起伺候的宫人:“主子生了病你们都不知道,都是怎么伺候的?”
自从萧沁瓷到了御前后皇帝已温和太久,鲜少再有这样动怒的时候,此刻便骇得宫人跪了一地。皇帝仍旧余怒未消,萧沁瓷不想他迁怒旁人,便说:“不怪她们,我不难受,这似乎是才发出来的,我沐浴之前身上都还没有呢。”
萧沁瓷道:“我还以为是泡了温泉所以才有些发红。”
她撩起了衣袖,她手臂上也起了红斑,只是沐浴过后的肌肤原本便泛着粉,看着不大显眼。
皇帝没好气地说:“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注意。”
他的怒气对着萧沁瓷便就和缓,色厉内荏是一眼就能瞧透的东西,萧沁瓷半点不怕,还有心情顶嘴:“我哪里能知道。”
她反而生气了,不肯再听他的冷语,径自坐去了窗边。
夜风带着凉意,皇帝只觉头疼。他过去关了窗,又接过宫人的活计为萧沁瓷绞发,缓了语气:“好了,朕又没说什么。”他擦着萧沁瓷的头发,看到她从耳后到颈项竟然也开始起了红疹,用手触了触,“真的不难受?”
萧沁瓷依着他碰过的地方不在意地摸了摸,道:“或许是风疹,我没什么感觉。”
旁边的兰心姑姑犹豫了一瞬,也说:“奴婢瞧着也像是风疹,夫人从前便发过,奴婢还有印象。”
皇帝对萧沁瓷身边的人印象都不好,从前便起过换掉的心思,又知道兰心是太后的人,偏偏伺候萧沁瓷的时间比谁都久,此刻他看了兰心一眼,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刘奉御马上就来了,让太医看过再说。
宫人催的急,刘奉御来得很快,替萧沁瓷诊治过后果然也说是风疹。仔细问了萧沁瓷今日去过什么地方,又吃了些什么东西。
但是行宫里光是各色鲜花就有不下数十种,春季花粉繁多,实在难以判定萧沁瓷是因着什么发的疹,再有,若是花粉之故,萧沁瓷来行宫许多日了,不至于现在才发。刘奉御判断问题多半是出在吃食上。
“夫人仔细想想,您还有没有什么吃不得的东西,今日是不是误食了?”
兰心先开口:“花生!夫人碰不得花生,从前也因为吃了花生而发过风疹,”她在皇帝面前不敢多言,先前就没敢说,况且司医没有诊治过她也不敢妄下判断,她瞧过萧沁瓷身上的红疹,也觉着像是从前她发过的,“但奴婢特意嘱咐过厨下的人,夫人碰不得花生,他们应当会注意才是。”
“今日的菜里似乎也没有花生。”萧沁瓷想了想,道。
皇帝今日都是和萧沁瓷一起吃的饭,他也没有瞧见饭菜里有花生一类的东西,但还是让人把厨下也叫上来问话。
天子入口之物都要从他们手上过,膳房的人哪里敢马虎懈怠,贵人们的饮食忌讳是半点也不敢忘的,自从兰心姑姑嘱咐过萧沁瓷对花生过敏,他们舍了要用花生作点缀的菜,便连香料里含了花生碎末的都不敢再用。索性花生一般不是常会入菜的东西,他们仔细清理过,确保不会有错漏。
“而且,今日贵人入口的菜肴,里头所用的东西之前也用过,奴婢们不敢欺瞒。”宫人又说。
这倒是实话。膳房即便研究新菜也不敢托大用贵人有忌讳的东西,里面不管是食材还是香料都是萧沁瓷从前用过没有问题的。
这下刘奉御也犯了难,萧沁瓷的风疹不是什么大问题,不会危及性命,也就是出几日红疹,但对于让她出疹的这个源头却是不好找,膳房的人几番盘问下来都说没有异样,难道问题不是出在饮食上?
皇帝却愈发生气,萧沁瓷出疹的原因找不到,岂不是日后还有可能中招?好在这次她只是出些无关痛痒的红疹,要是有性命之忧怎么办?
萧沁瓷身上的红疹开始泛痒,她没忍住隔着衣袖捏了捏手臂上的肌肤,聊以慰藉。皇帝注意着她细微的动作,问:“怎么了?”
“——有些发痒。”萧沁瓷说着话,脸上也开始发痒了,她不敢去挠,只能用手指蹭着,但越蹭越痒。
“别碰。”皇帝抓住了她的手。风疹都是越挠越痒,万一抓伤了得不偿失,“让刘奉御开药。”
不碰还好,萧沁瓷被他抓着却更想去挠了,她的手挣了挣,皇帝却握得很紧,她没忍住低低说:“痒……”
她鲜少有这样将情绪直截了当说出来的时候,只吐露一个字已经是她的极限,若非是真的很痒,她也不会说。尤其是心神都被放到发痒的红疹上,那种痒意就更加难以忍耐。
“臣马上就为夫人开药,这里是涂抹的药膏,可以先涂到起红疹的地方。”刘奉御来的时候就听宫人说萧沁瓷身上是起了红疹,他将能用上的外敷药膏都带上了,立时便能拿出来。
皇帝先给她在外露的肌肤上涂了,被衣服遮挡住的地方只能让人都退下之后再涂上去。那药膏被抹上去后却没有缓解多少痒意,萧沁瓷仍是觉得不舒服,只是蹙着眉,在人前克制着不敢失态。
她看着皇帝的手指擦过她手臂,皇帝的手不如她的细腻,指腹有茧,能缓解零星的痒意。但那力度太轻了,一时的麻痒被安抚住之后反扑而来的是更深的渴痛,她不是能忍痛的人,此时却希望落在身上的力度最好能重一点,再重一点。
刘奉御写完方子,让宫人去煎药,又说:“夫人得忍一忍,这药起效慢,不过胜在温和,因着不知道引起夫人发疹的东西是什么,只能先用些温和的药。”
皇帝也没放过这件事,让刘奉御带着宫人仔细盘查,最好能将引起萧沁瓷发疹的东西找出来。
刘奉御面露难色,这实在有些不好找,总不能拿了东西来让萧沁瓷一样样的试吧,只好说:“臣尽力而为。”
皇帝没有为难他,先让殿中的人都退下去了。
萧沁瓷接过他手上的药:“我自己来吧。”她顿了顿,又说,“您碰着我,我更难受。”
皇帝这才将药膏递给她,又想起来:“你背上有红疹吗?朕一会儿替你看看。”
萧沁瓷没应声,良久之后才低低应了声“嗯”。
垂帘被放下,烛火照出绰约的影。萧沁瓷解了衣衫,动静很轻。不知为何,她同皇帝分明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此刻即便是藏在帐中宽衣解带也让她觉得不自在。
她背过身去,不敢对着帘外,更不想知道皇帝是不是正看着这边。萧沁瓷知道垂帘太薄,白日里挡不住海棠的剪影,暝夜中也遮不住人的轮廓。
皇帝却没看她,他听着里头细微的动静,蓦地也生出一点不自在,在这种时候反倒守礼起来,目光落在对面的屏风上。
暗室太静,手指摩擦过肌肤的声音便分外明显。
“上药的时候不许去抓。”皇帝突然想起来,他没有办法从动静里判断出萧沁瓷给自己上药时用了多大的力,只好淡淡告诫她,“朕一会儿会看。”
“……哦。”
萧沁瓷声音很平静,皇帝却怎么听从里面听出一点心虚来。他侧了头,余光瞥见帘上的影,语气不重,却很强硬:“听话。”
萧沁瓷没再吭声。过了一阵,她才说:“好了。”
垂帘被重新挂起,她衣裳穿得整齐,面上似乎更红了,不知道是因为风疹在发出来还是因为萧沁瓷没忍住去揉过。皇帝伸手摸了摸,觉得有些发烫。
他又看了萧沁瓷的手臂,果然也更红了。
“没抓。”萧沁瓷不料他真的要看,忍不住说。
“止痒的方法又不止抓挠一种,”皇帝道,“上完药了就不许再碰,知道吗?朕会看着你。”
萧沁瓷不说话。
“转过身去。”皇帝又说。
约莫是心虚,萧沁瓷格外听话,让她转过去就转过去了。皇帝将她的长发拨到一边,里衣半褪,便看到她背上也起了红疹,只是颜色远比她手臂上的来得浅,萧沁瓷果然是没忍住捏过或者蹭过。
皇帝没有戳穿她,把药都给她抹上了。
“陛下,”梁安在门外说,“药煎好了。”
“端进来吧。”
梁安贴心,托盘上除了盛着黑漆漆的汤药,也放了一小碟松子糖。萧沁瓷忍着苦意喝了,拈起一颗松子糖时顿了顿,还是把它放进了口中。
“喝完药就早点睡,”皇帝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睡着了就不痒了。”
萧沁瓷低眼,仍是顺从地“嗯”了一声。
殿里伺候的人都退出去,只在帘外留了两盏灯,皇帝陪她睡下,药效迟迟没有上来,萧沁瓷却觉得有红疹的地方越来越痒,她没忍住去碰。
“还是难受?”皇帝执起她的手看,一看之下便紧皱起眉。萧沁瓷对自己下手狠,一抓便是几道血痕,血点都在她抓挠过的痕迹下拖着,看上去触目惊心。
“嗯,”萧沁瓷低声说,听来竟有些委屈的意味,“痒。”比起这种麻痒,疼痛反而变得容易忍受了。
“别挠,”夜色里皇帝压着喉间的哑,听来竟有滞涩之感,他轻轻呼着才被萧沁瓷抓出的血痕,凉意拂在她手臂上,短暂的缓解了那阵麻痒和疼痛,“刚擦过药,会把药膏都蹭掉,而且你抓得这样狠,万一留疤怎么办?”
“我不在乎……”萧沁瓷没受过这种苦,她手都被皇帝握住,侧脸埋在枕被里,便去蹭着纹路丝缕,声音已带了哭腔,“留疤也好,你不就是喜欢这张脸吗?留了疤你就会嫌弃了。”
她连被皇帝逼迫时都不肯哭出声来,如今却因着风疹轻易的服了软,可以想见身上的红疹有多让人难受。
皇帝见她磨得厉害,只好将她箍到怀里制住,俯首下去轻轻贴着萧沁瓷的脸,她脸上滚烫,就这样简单的触碰也能让她觉得舒服。
“朕哪里会嫌弃你,”皇帝贴着她耳说,“即便是留了疤,朕也觉得好看,朕怕到时候是你自己嫌弃自己。”
他们肌肤相贴,怀里的人安静了一瞬。也只有一瞬,转而萧沁瓷便寻到了皇帝的手,摸着他的指去碰她。他手上有茧,粗糙的刮过肌肤,行过的地方生起刺栗的触觉。
萧沁瓷一直不太喜欢皇帝手上的茧,极乐和渴望都能在他手上交替,但从前让人觉得难以忍耐的东西此刻却显出好处来,粗粝的指腹恰到好处地磨蹭过泛着痒的地方,饮鸩止渴。
但皇帝蜷指成拳,虚虚地搭在她身上,不肯动作。
“你碰碰我……”萧沁瓷难耐地说,声音低婉,她竟然肯对皇帝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已经被逼到绝处。
第82章 恳求
她难受得厉害, 风疹发出之后的症状入了夜才显现出来,药膏抹过红疹没有用,一时的清凉很快便散了, 继而是皮肤上又麻又痒的感觉,甚至能感受到起了红疹的地方都在胀胀的发热。
太难受了。
萧沁瓷没有办法, 她整个人都被锁住,能动的范围有限,只能艰难地摸索着皇帝的手指。
可他不肯动。
“阿瓷,忍一忍。”他艰难地哄着她,“睡着就好了。”
“可是睡不着。”萧沁瓷含了委屈道。
她背对皇帝,枕着他的胸膛。原本她握了皇帝的手去碰他喜欢的地方,想要他陷进云里最后让自己化成雨,她情愿融成水, 让她痛或者别的什么, 只要能忘记现在的不舒服。
但他不肯动,也不许萧沁瓷动, 萧沁瓷努力了一会儿都不能让他屈服,她没有办法,只好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拿自己去挨他, 贴得很紧。她每夜和皇帝睡在一起, 但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只有此刻, 她主动地挨过来,手指滑过他背。
很凉。
萧沁瓷把皇帝当成了玉如意, 玉的温润不伤人,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
皇帝不碰她, 又被她寻到新方法。衣料的摩擦反而是更有效的手段,细微的疼痛代替了麻痒,锦被隐约起伏。
片刻后,那点动静也没了,皇帝不许她再动。
萧沁瓷恨他,也恨他连自己自力更生都要想尽办法阻止,轻轻说:“你不想碰我,那就放开我。”
他同样被萧沁瓷逼到了绝处。
萧沁瓷太懂得如何对付他了,连自己也能做筹码,她只在乎自己能得到什么,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他制住萧沁瓷的力道变轻,便被她敏锐的发现了松动。萧沁瓷埋在他颈间,嘴唇若有似无地触着,给了他一点甜头,同时也在瓦解他的意志。皇帝原本不是那样意志不坚的人,前提要看诱惑是什么。
萧沁瓷在诱惑他。
“帮帮我,好不好?”萧沁瓷在恳求他,香暖的气息都扑到他耳根,她说,“你可以轻轻的,不然我自己就会忍不住去挠。”
萧沁瓷的话语一向很有说服力,很有道理。皇帝当然可以帮她,甚至能控制住力道,但换了萧沁瓷自己,她甚至都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可以做得更好。皇帝轻易地就被她动摇了,萧沁瓷抓住了这个机会。
皇帝的手还紧握成拳,但意志并不坚定,缓慢地就被她打开了。萧沁瓷捉着他的手慢慢游走,照顾到让人觉得难受的地方,皇帝被她蛊惑,于是如了她的意,起先还有犹豫,慢慢就顺着她起了红疹的地方。
皇帝的掌心粗糙,倘若他摸过最上等丝滑的丝绸甚至能勾起锦缎的抽丝,萧沁瓷一直不太喜欢皇帝碰她,此刻却觉得刚刚好。
药膏都被蹭掉了。
皇帝没有做过这种顺毛的事,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他莫名想起了端阳曾经养过一只毛光水滑的白猫,被她抱在怀里,手掌从小猫的头顶一直捋到尾巴,猫舒服得摊在她怀里。
他只会嫌弃这种行为。
但抱一只猫和一个人当然不一样。怀里人柔若无骨,软得能陷进去,他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动作不变调。
掌心出了热汗,萧沁瓷身上也烫得厉害,他们挨得太紧,皇帝甚至生出了一种萧沁瓷几乎要融化在他怀里的错觉,除此之外,细微的喘也不是错觉。交颈似乎是被默许的事,萧沁瓷不在意皇帝对她做多余的事,她不仅拒绝的态度模糊不清,连意志力也薄弱了。
但皇帝在他不能自抑之前蓦地把人放开。他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萧沁瓷生着病,人不清醒,他却是个正常且清醒的成年男人,不该这样做。
“朕让刘奉御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萧沁瓷的情形太古怪了,皇帝掌灯重新看她,她肌肤泛红,那药膏抹上去之后不仅没有缓解,似乎还让她的红疹变本加厉的发作。
不得已,皇帝又把刘奉御叫回来,询问:“这药膏似乎见效太慢了,而且止不了痒意,她难受得厉害,一直忍不住想要去挠,才抹上去的药膏也都被蹭掉了,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不那么难受?”
刘奉御忙道:“陛下尤其要注意,千万不能让夫人去抓挠,风疹被抓破之后极易留疤。”他顶着皇帝冷冷的目光,上前去看萧沁瓷的手臂,为难道,“许是药效反而催发了这些风疹冒出来,这才让夫人觉得越来越难受,不过这样也会好得更快,就是要让夫人忍过这一阵。”
他想了想,又说:“或许拿些冰来敷一敷会好受一些。”
“不行。”皇帝断然拒绝。
刘奉御自然知道皇帝顾虑什么,萧沁瓷的身体一直是他在调养,但其实偶尔短暂地用些外敷的冰没什么大问题,这也是他看见萧沁瓷实在难受才提出来。
兰心一直都在,听完了皇帝和刘奉御的话,想了想,便上前道:“陛下,夫人,请恕奴婢多嘴,奴婢有话要说。”
“夫人从前也起过这风疹,那时也是奴婢照顾的,”她说得很快,担忧厌恶她的皇帝不想听她多言,因此在第一句就引起皇帝注意,“夫人身体娇贵,因此用药上都要斟酌仔细,这些常用的药都是备着的,那治风疹的药膏是特地依着夫人的体质调制的,最能对症,夫人从前用过,身上的疹子很快就消了。”
“你既然有药怎么不早说?”皇帝皱眉,觉得太后派来的人果然不能留,这样的事非要拖到现在才说,是故意要在他和萧沁瓷面前显出自己的重要性吗?
兰心飞快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说:“奴婢想着刘奉御既然已经开了药那夫人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再有奴婢一时也寻不到那些药膏,”她声音渐低,也不敢再看皇帝,“许是到行宫后为夫人归置衣物的宫人不小心,许多东西都被放错了地方,奴婢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她们都知道萧沁瓷的东西是在皇帝的授意下才被尽数换过,此刻兰心绝口不提皇帝,只说是宫人不小心。
“既然是宫人放错了地方,那必然还在,让人去找一找便是了,东西还能丢了不成。”皇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道,“梁安,你去找当时是谁负责整理夫人的箱笼,尽快把东西找出来。”
“是。”梁安领命出去了,哪里还用费心去找,当时皇帝吩咐把萧沁瓷的东西都扣下,但也没让人扔掉,都妥帖细致的存放起来了,就放在行宫的私库之中,皇帝当时就看过那些东西,只拿走了萧沁瓷常看的书。
因着庞才人服侍过萧沁瓷一段时间的关系,当时那些东西都是她负责清点的如今冯余便也找到庞才人让她一起去寻。
“怎么突然就要找这些东西?”庞才人领着他开了库房,看似平静地问出了这话,但心里已经被高高吊起。
冯余不觉有它,道:“夫人今夜身上起了风疹,刘奉御开的药膏见效慢,夫人身边的兰心姑姑说从前夫人也发过这样的红疹,有特制的药膏。庞姐姐,你快找出来,陛下催得急呢。”
“我知道了。”
庞才人做事细致,将东西分门别类的归置好,再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些装着各色香膏脂膏的瓶瓶罐罐都放在一个箱子里,冯余不知道里头哪个才是治风疹的药,索性一起抱了拿过去。
“多谢庞姐姐。”他离开得也急。
庞才人留下来将库门锁好。
今夜星光璀璨,亭中花草被雾气笼着,如瑶池仙境。庞才人捏着钥匙,好几次都对不准锁孔,她停在那里,这才觉出自己手心攥得太紧,生出濡湿的汗。
太巧了。
萧沁瓷怎么会突然起了风疹,还碰上刘奉御开的药膏都没有效果,只能用自己的东西?
她是想把东西拿回去。
庞才人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萧沁瓷会不会发现拿回去的东西被动过?庞才人动得很小心,她不一定会发现,即便发现了她也不会知道是谁动的。
庞才人想着,很快定下心来,把门锁好了。皇帝在摘星阁,她今夜不用当值,于是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盯着妆台里盛着脂膏的小瓷罐看了一眼。这是她用来擦手的脂膏,春日的气候没有冬日那么干燥,她现在也用得少了。
她想起萧沁瓷离宫那日,她在两仪殿当值,萧沁瓷来拜别时皇帝没有见她,但他坐在御案后,久久不动。那日皇帝的心情极其糟糕,随后便也追着萧沁瓷出宫去了。
迟早会有这一日的,她看得清楚。都说苏氏女以美色媚上,可在她看来萧氏女也不遑多让,同样有祸国殃民的本事。当年她的嫂嫂萧徵音是这样,萧沁瓷也是这样。
皇帝当夜没有回宫,她听闻是雨势太大,被困在了方山,但后来皇帝也没有带着人回来,反而是转道去了行宫。庞才人原本是待在太极宫中,没有跟在皇帝身边,但是却得了皇帝传回的旨意,要她带着一早就为萧沁瓷备好的东西去枫山行宫。
庞才人到了之后又被吩咐把萧沁瓷的旧物收整到库房,皇帝没有丢弃那些东西的意思,所以才指了更熟悉萧沁瓷的她去。她当时指挥着宫人将东西放好,其中有一箱是各种瓶罐,宫人搬动起来时尤其小心。
在人都走后,庞才人假借要入册独自留下来,仔细翻看了萧沁瓷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萧沁瓷太“干净”了,除了一些私物,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但庞才人在看到一些私物后注意到,这些都不是宫里的东西,更像是苏家为她备下的,她蓦地想起苏氏是以什么起家的,除了这些难道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香料是最容易动手脚的东西。庞才人打开了那个箱子,挨个将瓶罐打开看了,看到其中一个时忽然嗅到了让她觉得熟悉的香气。她知道萧沁瓷沐浴后有涂抹香膏的习惯,但这种香气的她没有在萧沁瓷身上闻到过,反而是有一次在皇帝身上留下了淡香。
庞才人没有把东西拿走,而是小心地取走了一小坨,用纸封好。剩下的那些香料和脂膏也被她如法炮制的取走了一丁点。她不敢将东西拿给刘奉御辨认,也不能拿给宫里的太医看,只能小心地藏在了自己的罐子里,准备之后托人拿去宫外问。
如今看来,萧沁瓷的风疹或许也不是巧合,挑了这样一个时间要把东西拿回去,恰恰说明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可能很重要。
是需要用到还是怕被发现?庞才人若有所思,这两者截然不同。
……
冯余很快就把东西送来了:“姑姑,您瞧瞧,这里面哪个是您要的。”
里头都是长得差不多的瓷瓶瓷罐,上面也没有写名字,不熟悉的人还真分辨不出来哪个是哪个。
兰心一时也有些找不到,萧沁瓷许久没起过风疹了,那药也就没有用过,因着不能让旁人知道这些东西的用途,所以只在盖子底部做了隐秘的记号。兰心也只能挑了几个看起来像的挨个打开看过。
萧沁瓷适时道:“姑姑,我记得那药膏好像是绿色的。”
兰心姑姑一顿,眼中有一瞬惊讶,随即自然地将手上拿着的瓷瓶放了回去,重新挑了一个出来:“是这个。”
她呈到皇帝面前,看着皇帝先在萧沁瓷的手臂上试了:“感觉怎么样?”
那药抹上去便有一阵清凉的触感。萧沁瓷摇摇头:“哪有刚涂上去就有效的,不过凉凉的,好像是好了一点。”
兰心看着绿色的药膏在萧沁瓷手上化开,错眼时正对上萧沁瓷平静的眼,兰心面上作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好像是真心诚意的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萧沁瓷不再看她。
皇帝道:“先试试看吧。”
兰心姑姑垂首退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罐绿色的药根本就不是用来治风疹的。旁人不知道,她却再清楚不过。
那也是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当时萧沁瓷在快要进宫之前身上突然起了红疹,怎么也消不下去,那时也是如现在这般查不到源头,大夫开的治风疹的药膏也都不起作用,眼见着实在没办法了,再拖就不能让萧沁瓷在太后定下的时间之前进宫,苏夫人这才急了,进宫找到太后禀明缘由。
太后却不急不忙,派了身边最得力的流珠姑姑去到萧府,使了些手段就逼得萧沁瓷说了真话。她对其中的过程知道得并不清楚,只记得流珠回来复命,道:“娘娘果然猜得准,那药是表小姐偷偷配了,自己用在身上的。”
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让宫人给自己染着凤仙丹蔻,淡淡说:“枉这一大家子人当官的当官,当家的当家,竟然被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独特的香方,苏家在这方面尤其下了功夫,那能让人身上起红疹的药是从前有主母配来下到姬妾身上让其毁容的,这药藏得紧,方子更是不会外露,萧沁瓷能配出来确实让人想不到。
流珠道:“也不怪夫人和老爷,谁能想到竟然是表小姐自己对自己下手呢?况且香方和药都没外泄过,只是表小姐在学香时留意了一下,就敢偷藏了那些毒性大的药在自己身上试,”她犹豫了一瞬,说,“娘娘,表小姐看着不大情愿,而且她这样胆大,入宫之后会不会反而给您惹麻烦?”
“添麻烦算什么,本宫也不需要她多听话,总归——”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她只需要萧沁瓷的肚子,萧沁瓷越是反骨反而越合她的意,这深宫里有反骨的人解决起来才干脆,“有那张脸就够了,况且一个小姑娘,再狠能狠到哪里去,你不是也让她乖乖说了真话吗?本宫不信制不住她。”
太后解开了缠在指尖的白布,端详染上去的色泽,艳得似血:“她会听话的。”
兰心只知道事情的始末,后来太后派她去萧沁瓷身边伺候的时候也说要让她把人调教好了,只不过兰心所接触到的萧沁瓷性子已经被磨得柔顺听话,她有些不能将伺候的这个清冷寡言的小姑娘同那个用计对自己下手的人联系起来,再后来萧沁瓷和待在冷宫无异,太后对她也不再那么上心,兰心便渐渐把这桩事情忘了。
此时才恍然想起来。用药逼出来的红疹和因为生病起的红疹不同,只有用专门的药膏才能解,倘若不抹解药,过个十天半个月,肌肤就会渐渐溃烂,勉强愈合之后也会留下疤痕。
那绿色的膏药就是专门的解药。兰心不敢多想,也不敢去深思萧沁瓷此举背后的用意。
那药似乎真的开始起了效果,萧沁瓷渐渐没有那么难受了,那一小罐药膏没有多少,皇帝便让兰心把方子说给刘奉御,让他再制一些出来。
今日一番折腾后便有些晚了,萧沁瓷擦完药觉得好受了些,还不肯睡,去翻拣着冯余留下的箱子,道:“我还以为陛下把我的东西都扔了呢。”
“东西扔没扔你不清楚吗?”皇帝意有所指,“再说了,你的东西,朕又怎么会扔。”
从看到那本画册开始萧沁瓷便觉得皇帝应该只是将她的东西收起来了,那句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既然陛下没扔,是不是也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里头还有好些我用惯的东西呢。”除了她常看的书,皇帝什么东西都没给她留下,萧沁瓷不露声色地挑拣着箱子里的瓷罐,从里面拿出来几瓶常用的。
“你拿的什么?”皇帝不知是不是转移话题,问。
“一些润肤的脂膏。”
“宫人们不是给你备了新的吗?”
萧沁瓷道:“那些用着总是不舒服。”她肌肤细嫩敏感,很多东西用起来都会难受,索性就不用了。
皇帝默然。萧沁瓷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她在言语和行为上不肯受委屈,但在这种衣食住行的小事上似乎总是随遇而安,即便是不舒服了也绝不会提。不仅是在皇帝面前如此,她好像一贯都是这样。
“不舒服怎么不说?”
“没什么必要。”萧沁瓷把东西放好,语气淡淡的,“不用也行。”
她准备睡了。皇帝跟在她身后,忽地说:“以后要说。朕不算体贴细心,许多事情也不能方方面面地照顾到你,你如果不高兴或者难受就说出来,不喜欢的东西吩咐宫人换了就是,不必委屈自己。”
在他看来萧沁瓷确实总是委屈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勉强自己用着也不肯说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吩咐宫人换了就是。从前皇帝只觉得萧沁瓷待身边的宫人都太纵容了些,还没有看出这其中细微的差别,如今他却觉得萧沁瓷不是纵容或者待他们客气,而是没有把自己当成能使唤他们的主子。
兰心是太后的人,其他的宫人也只是皇帝的奴婢,她没有使唤他们的权力,所以事事都只靠自己。
萧沁瓷内心骄傲,却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样低,自卑和自傲同时出现在她身上。皇帝能猜出她矛盾的原因,寄人篱下和一直被太后掌控的日子成为了她不安全感的根源。
她看了皇帝一眼,道:“我不喜欢陛下,也能换了吗?”
皇帝被噎住,却没有被她这句话伤到,萧沁瓷说得不太认真,语气里有赌气和任性,更像是使着小性子撒娇,轻轻地在皇帝心头挠了一下。
萧沁瓷就知道他说不出来,冷哼一声:“所以又不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就都能换掉,有些时候忍一忍也就过了。”
“想换掉朕确实不太可能,”皇帝拥着她躺下,道,“不过你不喜欢朕哪里,说来听听,朕能改的就改,实在改不了的你也就只能忍了,譬如你要是说不喜欢朕是个皇帝这类的话,朕确实不能答应你。”
他说的认真:“不过你只需要忍受朕就够了,旁的东西,你不必忍。”
第83章 惊马
白日里萧沁瓷见到皇帝拿来的图册, 便想着要尽快把皇帝拿走的旧物都拿回来。那本画册都被皇帝拿来和她一起看了,那她其他的东西呢?皇帝应该也没有扔掉才是。
但萧沁瓷不能主动提,贸然问起恐惹疑问, 不能让皇帝看出她的在乎。
至于身上的红疹也不过是她耍的一个小花招。痒确实是真的,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况且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所以便连那些反应有一小半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兰心姑姑想错了一件事,她现在手头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是用了那脂膏来让自己起红疹,方才的种种不过是做出来骗她的罢了。
萧沁瓷自认不是个坦荡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譬如她喜欢吃桂花糕,那年刚来苏家时手里就攥着两块,怎么也舍不得吃, 最后她房里的东西都被苏晴扔掉了, 连同放坏的桂花糕一起。萧沁瓷因此和苏晴打了一架,被关了禁闭, 罚她不许吃饭,而苏晴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偷偷跑去给萧沁瓷送了一包桂花糕, 她托兄长从城西茶花巷子的陈记糕点铺买的, 那家的糕点在整个长安城都很出名。
可最后萧沁瓷差点死在禁室内。陈记糕点铺的桂花糕里多加了一味九里香, 萧沁瓷碰不得那个, 吃下去之后甚至差点因为犯病窒息。九里香不算罕见, 只是入药做香居多,少有人拿来做糕点, 况且苏家的院子里也有不少地方种着九里香,从来没见萧沁瓷有什么不适, 没人想到她入口之后反应会这么大。
这桩事查清楚之后也就这样过了,大家都以为只是一桩意外,毕竟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萧沁瓷不能碰九里香,但萧沁瓷自己是知道的。
长安这边九里香少在府中种植,但青州那边却是随处可见,萧沁瓷青州的家中便种了许多,幼时她贪玩,同别的小娘子一起摘了许多花捣成汁,花汁沾染到皮肤,结果身上就发了红疹,后来大夫诊治过后便说是九里香之故,只是闻或者触碰都没什么,但花汁留在肌肤上过久就容易诱发风疹,以后如果萧沁瓷生病用药也得多注意,最好不要入口。
于是萧沁瓷故意吃下那些糕点,刻意控制了食入的量,那桩事情发生之后苏晴躲着她走了几日,往后的争锋相对也少了,到底还是小姑娘,或许是觉得因为自己的疏忽差点害死了人,对萧沁瓷的态度就不再那么尖锐,连带着苏夫人为了将苏晴从这件事里摘干净,也对萧沁瓷客气了许多。
兰心姑姑也一直以为花生和九里香这种东西,萧沁瓷只有吃下去才会发病,碰到没有事。
这种事,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藏着反而是后招,就像如今,她又轻而易举地利用这件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九里香是她刚来行宫那日去凉亭的路上看见的,摘星阁附近没有,原本是想藏着用来应付皇帝的求欢,但用在这里也不算浪费,只是这种手段也只能用一次。
萧沁瓷思绪转得极快,那些纷杂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又被压下去,她背对着皇帝,身上抹过药膏的地方偶尔还有零星的痒意,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她握着皇帝的手要他安慰自己的情形。做起来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却又觉得复杂难辨。
她过河拆桥、用完就扔,半点没有先前紧挨着皇帝要他来帮自己的难耐,态度又冷淡起来。
她若无其事地道:“陛下,要忍受您就足够让人头疼了。”
皇帝扣住她的手,问:“那你不喜欢朕哪里?”
萧沁瓷一顿。
“强势,自负,自以为是,出尔反尔……”萧沁瓷果真冷淡地细数着皇帝难以让人忍受的地方,皇帝不会以为自己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吧?他这样的性情,若不是位高权重,又生了副好皮囊,哪个女子会喜欢。
萧沁瓷背对着他,昏帐中只能看见她细腻的一段后颈,皇帝盯着那点白润瞧,喜怒难辨:“朕在你眼里原来有这样多的不好。”
“陛下明白就好,”萧沁瓷直白的说着,半点不在乎皇帝听到这些的反应,“您随心所欲惯了,这些您能改吗,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反正无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都只能忍受,您只是拿这些话来哄我罢了。”
皇帝不死心地问:“那朕就没有能让你喜欢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出来之后却让萧沁瓷想了一会儿:“您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我?是一个男人,还是天子?”
“有区别吗?”
“褪去天子的身份,您除了皮囊尚可、学识渊博,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皇帝的性格一点也不好,他还没有自知之明,萧沁瓷道,“但仅凭是天子的身份,就足够让人心折,您若是愿意,会有很多女子喜欢您。”
“那你呢,你会喜欢朕吗?”皇帝意外的心平气和,萧沁瓷说实话和假话分不清哪个更伤人,但真话总比假话好,“即便是因为天子的权势?”
“不会,”萧沁瓷答得很快,“您的权势,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狐假虎威算什么,当老虎抛弃狐狸的时候后者就只能夹着尾巴逃窜。
萧沁瓷闭着眼,轻轻说:“陛下,您总说喜欢我,那你有没有觉得我有哪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呢?”
皇帝果真仔细想了想,但脱口而出的还是他脑子里最先浮现的念头:“没有,你哪里都让人喜欢。”
这世上当然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可萧沁瓷在喜欢她的人眼里,当然哪里都好,即便是任性、冷淡或者尖锐都有她的可爱之处,爱一个人不是应该连她的虚荣和自私都一起喜欢吗?
萧沁瓷道:“所以喜欢是这样没道理的事,我如果因为您对我好或者有权有势而喜欢你,那日后出现了比您更好或者更有权势的人我是不是就要移情别恋了?”
“没有人会比朕更有权势,”他顿了顿,说,“但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权势而喜欢我。”他到现在才喜欢一个人,这样喜欢,他可以用权势去逼迫萧沁瓷,却不想她只喜欢自己的权势。
“阿瓷,你从前有喜欢过什么人吗?”帐中昏光笼着有情人,今夜气氛安谧,让皇帝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
萧沁瓷道:“没有。”她说的是实话,她连爱自己都不算多,怎么还分得出多余的情感来喜欢旁人。
皇帝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萧沁瓷已经学会在他的动作中不再抗拒,因为抗拒也没有用。
“朕也没有。”他道,所以还在摸索,他不能用对付臣子的手段来打压萧沁瓷,可他更没有学会服软,只一味地顺着萧沁瓷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皇帝转而问:“还难受吗?”
萧沁瓷:“……”
“您能不能别问,”萧沁瓷有点恼,“原本我都忘记这件事了,您一问我才又觉得难受。”
原本和皇帝说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困意也上来了,萧沁瓷还真没太注意这个,结果皇帝一提又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去,就觉得泛痒。
“好好,”皇帝哄她,“朕不问了,睡吧。”
萧沁瓷困得厉害,又觉得他烦人,往里面躲了躲,把自己塞进锦被里,随后他又贴上来,萧沁瓷推他,推不动也就由着他去了。
……
萧沁瓷养了几日,身上的红疹渐渐便散了,这几日她也没闲着,仍是跟着皇帝在甘露殿处理看些不太重要的折子。她原本用来记事的本子皇帝也还给了她,悄无声息的搁在萧沁瓷常坐的位置上,她打开看了之后发现皇帝居然还在上面作了批注,本子下还放着一把眼熟的匕首,皇帝连这个也还给她了。
萧沁瓷抬头,就见他若无其事的看着奏疏,半点都没往这里看。皇帝要装模作样时看上去也是真的一本正经,萧沁瓷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收起来,半个字也没提,皇帝见她这样又觉得不是滋味。几次拐弯抹角地想开口,又被萧沁瓷拿话堵回去,她才不惯着他。
三月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和煦,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又过几日,他看准了日子,前两天特地放过了萧沁瓷让她好好休息,一早便带着人往北林围场去。
晴空澄澈,横过绵延白云,日头都被晾在白云里,同苍翠山色相接,再往前是草野密林,风吹绿浪。天地辽阔,让人心神也为之一清。
时隔多年,萧沁瓷这才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见到了太极宫外的广阔天地。上元节的长安城喧嚣热闹,只是那热闹总感觉同她没多大关系,前次她从太极宫往方山去,连日都是阴云暴雨,天上地下黑压压一片,到了行宫,即便登高望远,能看见的也只是被行宫圈住的天。
她难得觉出点新奇。
“阿瓷没来过围场吧?”今次不是帝王声势浩大的游猎,皇帝只带了亲卫出游。
“我去过一次南林围场,”萧沁瓷道,“陛下那时应当也在。”
平宗喜奢靡,喜欢排场浩大的游猎,萧沁瓷只去过一次,那次平宗设了彩头,楚王夺魁。皇帝那个时候还只是不起眼的藩王,他们没有见过。
“是吗?”皇帝问,“阿瓷那时就见过我了?”
萧沁瓷摇摇头:“我一到围场就病了,回宫才好,没有得见陛下骑射的风姿。”
“你既然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朕的骑射好?”皇帝对她这话并不受用,萧沁瓷即便病了,也应该能知道那次的围猎皇帝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藩王,还在韬光养晦,骑射功夫夹在一中卯足劲想在平宗面前表现的皇子里只能算不上不下。
萧沁瓷要说好听话的时候也能不卑不亢。
“陛下的骑射难道不好?”萧沁瓷反问,“虽然从前没有见过,但今日看来是能瞧见的。”
她没见过皇帝策马,但看过他执剑,杀气血气让人战栗,现在回想起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萧沁瓷压着帷纱,转头去看皇帝,他的容貌比之两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当时的冷酷残忍却被洗净了,迎着萧沁瓷的目光望过来的眼神温柔。
“嗯?”他说,“怎么了?”
“没什么。”萧沁瓷把头别回去,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被皇帝温和的表象迷惑,他如今在萧沁瓷面前可以是温柔体贴的情郎,但萧沁瓷不能忘记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一旦萧沁瓷逆了他的意,过往的温和便能顷刻化为灰烬。
利剑仍旧悬在她颈上,未有一刻远离。
皇帝让人挑了一匹温顺的马来,示意萧沁瓷先上去试试。
萧沁瓷下意识后退一步,知道避不过去:“陛下自己去吧,我……不会骑马。”
“你不会骑马?”皇帝讶异,他以为萧沁瓷只是后来疏于练习,便道,“无妨,朕教你。”
萧沁瓷还是摇头,是抗拒的模样:“不要,我不想骑马。”
“很容易上手的,你上去,朕牵着你走两圈?”皇帝很有耐心,他带萧沁瓷来围场就是想要她散心,但她不愿意骑马的话也没什么意思,“或者朕带你走。”
萧沁瓷犹豫了一下:“我真的一点也不会。”
“你从前没有学过吗?”皇帝微讶,萧沁瓷出身将门,不该没有学过才是,长安的贵女们多多少少都会一些。
“从前在马上摔下来过,”萧沁瓷低低道,“就没学了。”
她那时还是娇生惯养的贵女,不需要事事要强,骑马会有摔伤自己的风险,她怕疼,当然可以不用学。
皇帝的目光专注在她脸上,忽然就读懂了她平静表象下不易察觉的紧张。
“朕看着你,不会摔的,”皇帝温和的说,“你想试试吗?”
……“好吧。”萧沁瓷慢慢点了点头。
皇帝扶着她上去,教她该怎么握着缰绳,怎么用劲更省力,萧沁瓷还是紧张,初时还能故作淡然,越往后身体就越僵硬,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有些怕。
“陛下,我不想学了,我还是下去吧。”萧沁瓷嘴唇都抿紧了,原本红润的色泽淡下去,显出一点粉白。
天子仰头看她,他比马还高,玄衣烈烈,艳阳下英朗得近乎夺目,萧沁瓷好似被他身上的光灼了一下眼。
“坐稳。”下一瞬他便翻身上马,坐到了萧沁瓷身后,“别怕,朕带你。”
灼热的呼吸扑洒在萧沁瓷颈后,皇帝宽阔的胸膛拥着她,让她生出许多不自在。
“陛下自己骑就好了,您放我下去。”萧沁瓷不喜欢这样的姿势,也不喜欢在这样开阔的地方同皇帝挨得这样紧密,会让她在天光下生出无所遁形的错觉。
“朕带你一段路。”
马渐渐跑起来,速度不快,却让萧沁瓷在风里也生出了自由驰骋的错觉。皇帝教她控制速度,倒真像个倾囊相授的老师。皇帝把着她的手臂,道:“看,是不是很简单。”
萧沁瓷还是有些小心,但逐渐也摸到了一点诀窍。皇帝看她自己可以,便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她:“你自己试试。”
疾风吹过草野,林中的动物被惊赶,亲卫把皇帝的马牵过来,他上马搭箭挽弓,动作一气呵成,便射中了才从林子里窜出来的一只野兔。
“一会儿烤兔子给你尝尝。”皇帝转头对她笑了笑。
他素来沉稳,鲜少有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候,倒像是变回了二十来岁的少年郎,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自己。
萧沁瓷被晃了晃眼,长长的睫敛下去,道:“好啊,我记得陛下说过您烤鱼的手艺才是一绝。”
那都是之前随口提过的事了,皇帝不察她还记得这样清楚,便笑:“原来是想吃鱼,山中有水潭,朕让人去给你捞两尾上来尝个鲜。”
皇帝纵马先行,萧沁瓷还不熟练,只任由马儿慢悠悠的走着,身前还有人随时注意着情况。皇帝倒是起了射猎的兴致,并不急着围剿猎物,而是精心挑选着。
日头渐渐上来了,萧沁瓷觉得晒,松了一只手挡住斜斜照下来的阳光,看着皇帝搭箭。
正这时,变故陡生,她骑着的那匹马突然长嘶一声,继而发狂起来,甩开蹄子就往前奔。她身前牵马的人甚至也被受惊的马匹冲撞出去踢伤,侍卫又离得有些远,根本来不及反应。
萧沁瓷毫无防备,缰绳还绕在她的手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差点被甩下马背,但又被绳子和脚蹬固定在马背上。
第84章 猜测
一匹受惊的马就能惊了马群, 好在随行的侍卫都是训练有素之辈,很快便安整下来,没有惊马的侍卫追了上去, 但顾忌着马上的萧沁瓷,不敢轻举妄动。
“阿瓷!”皇帝心神俱颤, 但萧沁瓷的马转眼就超过了他,他追上去,声音被风扯碎,力度不减,能镇定人心,“听我说,先放松,慢慢趴下去, 不要用力, 最好能顺着马的毛,把它安抚下来。”
他停了停, 道:“别怕。”
在马突然受惊疾驰出去那一刻萧沁瓷脑海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勉强的镇定也盖不住心里的慌乱, 直到皇帝的话穿透迷雾进入她耳中。
马儿是种容易受惊的动物, 萧沁瓷自己也知道, 她虽然不会骑, 但对此也了解一二。在反应过来之后就迅速俯身下去, 她的手已经被缰绳勒出了血痕,害怕盖过了疼痛, 让她连痛都没感觉了,她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恐惧, 轻轻摸着手底下的毛。
“不行!”萧沁瓷很害怕,“它停不下来。”
她没有经验,再是镇定自若的人此刻也要乱了手脚,这马毫无方向的疾驰,好几次萧沁瓷都觉得自己快要被甩下去,她不敢放手。
随行的侍卫从四面逼近,试图让马停下来,被赶到他们特意留出的路去。
“别怕。”皇帝已经追了上来,在相错的一瞬间旋身到了萧沁瓷背后,控住缰绳试图强行让马停下来,“别怕。”
萧沁瓷陡然脱力,头一次觉得皇帝的出现让人安心,那宽阔的胸膛拥着她,免她被风雨侵扰,好似天塌下来也有铜墙铁壁帮她撑着。
但马停不下来,它仍旧疯狂地横冲直撞着。皇帝皱起眉,在疾驰间察觉到古怪。
“阿瓷,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放开缰绳,一会儿朕抱着你跳下去,”皇帝在她耳后说,“别怕,朕会护住你。”
萧沁瓷听话地照着做了,皇帝在观察时机,但先前被他撇下的另一匹马没有给他时间,那匹马离了背上的人,原本还跟在他们身后,不知怎地突然也发了狂,径直朝他们冲过来。
皇帝一惊,顾不得许多,抱着萧沁瓷滚了下去,与此同时破风声响起,离弦的箭射入马脖。
萧沁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但始终被牢牢护在皇帝怀里,停下来时浑身上下的疼痛感才回来,疼得厉害。
“陛下!”方才放箭的禁卫统领领着人赶过来。
皇帝却顾不得许多,先去看萧沁瓷的状况:“阿瓷,你没事吧?”
萧沁瓷没事,但她闻到了血腥味,也看见了皇帝玄黑衣袍上渐黑的湿迹。
…
萧沁瓷最重的伤在脚上,她猝不及防被带走时脚卡在马镫里,当时不觉得,行走时才感觉到疼痛,刘奉御来看过之后便说是被扭伤了,得养些日子,此外掌心被勒出一道血痕,挣扎时手腕上也留下了一些伤,还有摔倒后身上留下的一些青紫,不过和皇帝受的伤比起来就不算重。
她是因为穿着护具,又被皇帝护在怀里才没受什么伤,宫女给她上过了药,萧沁瓷盯着自己掌心血痕,忽地起身去了旁边皇帝的营帐。
侍卫和宫人都不敢拦她,萧沁瓷才进去就看见屏风上面挂着皇帝换下来的血衣,屏风后陆奉御正在为皇帝包扎伤口,林场的地本就凹凸不平,渗血的伤是在石头上撞出来,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陆奉御细细叮嘱着注意事项,皇帝却已隔着屏风朦胧的影看见了萧沁瓷。
“阿瓷,你没事吧?”冯余被他指去了萧沁瓷身边,还没来得及回来复命,就跟着萧沁瓷一起回来了。
萧沁瓷转过屏风,摇摇头:“我没事。”她近前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肩头渗出的血迹,问,“陛下的伤,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陆奉御已经将药上好包扎妥当,皇帝就将衣服穿好,示意她过来,“你的腿怎么了?”
萧沁瓷难得听话地坐到他身边:“没什么,不过是扭到了。养两日便能好。”
冯余带着陆奉御退下去煎药,梁安见状也退去了屏风外。
皇帝看了她掌心的伤,沉默了一会儿,说:“真是对不住,朕似乎总是让你受伤。”
他第一句话竟然是道歉。
萧沁瓷再冷硬的心似乎都要因此融化一二,她看着皇帝,眼里渐渐蓄起了泪,猝不及防便落了下来。因着皇帝的服软,她的害怕和任性似乎陡然有了一个发泄的渠道,分明是不相干的事,她却能拿来诉说自己的委屈,好像既然有人承担了错处,那就都是他的错。
“我都说了我不想骑马了,你却非要逼着我去……”她抓着皇帝的衣袖,后怕都浮了上来,看他肩上渗出的血迹还有满身狼狈,哭得厉害。
“好了好了,是朕不对,”皇帝想抱她,但手还伤着不能动,只能揽过她,又心疼又后悔地宽慰,“朕不该逼你去的。”
他如今想起方才看到萧沁瓷惊马那一刻也是觉得心有余悸,还好最后化险为夷。
萧沁瓷没有哭得这么失态过,过往无论皇帝如何逼迫,她连落泪都是安静的,潮气盈满眼底,俄顷珠泪滚落,雨打梨花似的美,连眼眶的红都透着哀艳。
但她如今哭得哽咽,攥紧皇帝的衣袖,泪水将他的肩头打湿:“我将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你为什么要道歉?”
任性是因为有人愿意包容,萧沁瓷泪眼朦胧地望他,这只是一桩意外,可她却因着皇帝道歉骄纵起来,指责这就是他的问题,他明明受的伤比她更重,却还要接下她的指责,揽下不属于自己的过错。
她凭什么?凭着天子对她的纵容?
皇帝淡淡说:“确实是朕的过错,是朕没有保护好你,你原本也不想骑马的,是朕要让你学。”他擦着萧沁瓷脸上的泪,轻声问她,“方才的时候,怕不怕?”
“——怕,我怕疼,”萧沁瓷躲着他的手,闭了闭眼,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也怕陛下受伤。”
萧沁瓷声音很轻:“您不来救我,我怕,可是您救了我,我也怕。”
皇帝心里一动。像是微风拂过心湖皱起涟漪,萧沁瓷话里隐含的意味太隐秘,隐秘到他不敢置信。
他紧紧盯着她,不肯错过一丝一毫,语调也奇异的绷紧了:“阿瓷,你为什么哭?”
萧沁瓷眼睫颤了颤,被泪水洗过的一双明眸更显潋滟,她只是看着皇帝,并不言语。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里面能盛下千言万语,但偏偏就是不肯对皇帝说个明白。
萧沁瓷不回答,皇帝便追问:“你哭,是因为还害怕,还是因为朕受伤?”
她终于说:“这重要吗?”
“对朕来说很重要,”皇帝用拭掉她脸上的泪珠,露出粉白的芙蓉面,细腻的触感让他的手指流连着不肯离去,他笃定了语气,“你是因为我才哭的。”
他把萧沁瓷弄哭过很多次,但那一点都不一样。
“你不是不喜欢朕的,是不是?”皇帝看着她的泪,她在为自己哭,“你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萧沁瓷眼中潋滟的水色都淡下去:“陛下就想问我这个吗?”
“是,朕想知道。”
“喜欢又怎么样?陛下如今喜欢我,又能保证喜欢我多久呢,从前我觉得陛下的情意不过如此,但这次您救了我,我很感激,也很害怕,”萧沁瓷低声说,“我不敢喜欢你,也怕有朝一日我真的喜欢上你。”
她看着皇帝,眼里的悲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倘若到那时候,您不喜欢我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皇帝一震,听懂了萧沁瓷的未竟之语。她的担忧从来都来自于皇帝是天子,那不是她随时都能抽身而退的对象,地位的不平等只会让她永远处于弱势地位,皇帝有一日不喜欢了厌了,可以说丢开就丢开,但萧沁瓷就得赔上自己的一生。
纵观古今,不管是皇后或是宠妃,能和皇帝恩爱白头的都是寥寥无几。皇帝给不了她承诺,即便给了萧沁瓷也不会相信。
“阿瓷,朕活了三十年,没喜欢过旁人,往后也不会喜欢别人,”皇帝道,“即便如此,朕也不能对你承诺还未发生的事,就像你说的,不能确定朕会不会一直喜欢你,朕也不能确定。”
他将话说得这样坦荡,萧沁瓷对虚妄的情话嗤之以鼻,听他这样说心中竟也不是滋味。
皇帝锁着她的目光,不许她避开:“我唯一能承诺你的,是会一直对你好,即便有一日我不喜欢你了,也会放你走,让你平安喜乐。”
喜欢抑或是爱这种感情,太过虚无缥缈,来如烟云去似微尘,就像至今皇帝也没有办法说清楚他为什么会喜欢萧沁瓷,他活到这个年岁,见过的姑娘不计其数,可就是只喜欢她。
他最初被萧沁瓷的聪慧吸引,以为她只是貌美柔弱的孤女,情火烧得炽烈,在看透了她的虚伪自私之后也不减半点,他试过压抑或是让自己讨厌她,可那些最终都没有用。他能在夺位这种事情上每一步都算得清楚,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朝政,但唯独感情这种事他没有办法预测。
所以他没有办法预料会喜欢萧沁瓷多久,会不会一直喜欢她,至少在此刻,他绝不会放手。
“您真是自私。”萧沁瓷淡淡道,她眼里的潮气散去之后,瞳孔显出清澈颜色,“您喜欢我就想得到我,不喜欢了就抛开,总归受到伤害的只会是我一个人,您什么都有了。”
皇帝惊愣住,萧沁瓷喜欢将他的话都往恶意的方向去解读,偏偏又听上去这样有道理,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看似为萧沁瓷考虑的话本质上还是满足自己的私欲。
但人都有私欲,所谓的喜欢不也是一种自我满足吗?
“我——”也许连皇帝自己都没注意到他一番剖白里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萧沁瓷的不能拒绝已然够可悲,这种情况下她绝不会在情爱中将自己再放在劣势地位。
“陛下,倘若是这样的话,我绝不会喜欢您的。”她在回答方才皇帝问她喜不喜欢的话。皇帝对她再好就能改变他们本质上的依附关系吗?不能的,所以萧沁瓷向皇帝要的,不仅是情爱,还要能分享他手中的权势。
“您救了我,我很感激,”萧沁瓷理智得过分,说出的话都是精心计算过后的坦荡,“可我不会因此就喜欢你。”
她说:“您也不必再问我喜不喜欢您这种话了,是或者不是都没意思。”
良久的沉默,帐外有细碎的人声和马嘶,他们原本今日是来围场散心踏春,最后却又变成一地狼藉。
“朕不会答应,”出乎意料的,皇帝没有说好,分明占尽好处的只会是他,“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不会掩耳盗铃地过下去,况且,朕始终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喜欢我,哪怕只有一星半点。”
何况他也不是没看到希望,他指腹上还残着萧沁瓷的泪,是滚烫的,今日萧沁瓷不就对他软化了吗?她说了许多话,却避开了皇帝一开始问她的那个问题。
她不是不喜欢他,哪怕只有一点,否则她就不应该说出那句“不敢喜欢”。
萧沁瓷只是说:“那陛下就等着吧。”
……
今日的惊马一事皇帝下令严查,虽说马确实是种容易受惊的动物,但当时萧沁瓷骑的那匹马并没有表现出异样,无缘无故就惊了,事后离得近的侍卫回忆和检查,也没有发现是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或者野物惊吓到了马,那片地方也没发生什么异样。
萧沁瓷也说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能刺激到它,她好好的坐着,马忽然就发狂了。
何况到后来皇帝乘坐的那匹马突然也朝他们冲撞过去的举动值得细思,虽然可以推说是那匹马也被发狂的马惊吓道,但接二连三的巧合堆到一起事情就变得古怪了。
往小了想,可能确实只是一桩意外,但要是不是,而是有人想要刺杀天子呢?皇帝来围场的事早几日便定下来了,不算秘密,虽然封锁了消息,但人多口杂泄露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没有外物,就该从马本身查起,那匹马是皇帝特地让人挑的最温驯的一匹,除了被射杀留下的伤口之外没有外伤,围场的小吏也都被悉数拿下拷问。
梁安将供词和太医验看马尸之后的结论呈上来,皇帝懒得翻看,直接问:“审出什么来了吗?”
“回禀陛下,”梁安硬着头皮说,“没有。所有曾经接触过这匹马的人的供词都在这里了,奴婢也和严大人一起盘问过,甚至连喂马的草料,饮水,替马做清理的人和工具都一一检查过,还有过去一月有哪些人什么时间来过围场也都问过,没有发现异样。”
要是真查出来点什么他反而不用紧张,越是没有古怪反而越让人担心,就连梁安审问了一遭下来都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难不成当真只是一起巧合的意外?惊的那匹马是萧沁瓷坐的,事发时皇帝离得尚远,倘若不是奋不顾身地去救她,他也不会受伤,要说是针对皇帝的刺杀那这弯也转得太远了。
但梁安转而一想,倘若是皇帝的马发狂,凭他的能力或许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恰恰出事的是萧沁瓷才会让他不顾自身安危去救。
再者,如果真是有人蓄意谋害皇帝,那这计划未免也太天衣无缝了,完全找不到错漏,梁安想不出谁会有这么大的能力一点端倪都不露。
也许真的只是意外。
但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道:“还有一个人没查过。”
梁安一愣,冷汗倏地就下来了。的确还有一个人没查,梁安他们也只敢小心地询问事发时的状况,莫说是盘查,便连审问也是不敢的。
更何况她也是受害人,她甚至不会骑马,何必要将自己至于那样的险境。
如果是她……也只能是她。今日里,同那匹马接触时间最长的就是皇帝和萧沁瓷,惊马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在。
梁安越想越心惊,怯怯地说:“可是……”萧沁瓷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皇帝想起萧沁瓷的泪,那样滚烫,她表现出来的反应,那些对自己说的话,到底是为了撇清关系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瞬被皇帝打动?
他不知道,但他唯一清楚的是——
“朕如果死了,她就自由了。”
梁安被这话里透露出来的冷酷惊住。
第85章 满溢
自由曾经是萧沁瓷很想得到的东西。她被困在高高的宫墙里, 仰头只能看见四方天,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加诸在她身上的都是冷冰冰的利用,当她发现自己终其一生都可能要被困在这座四方城时, 自由就变得遥不可及,但她在诡谲的局势中看到了另一条出路。
权势。
拥有权势的人同时也拥有了自由,他们掌握着人的生死,一言定乾坤。萧沁瓷在景惠年的风声鹤唳中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
所以她自己也开始利用自己。美貌、才华,那些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萧沁瓷毫不犹豫。
她也曾经离她想要的东西那样近,触手可及,她原本有机会出宫的, 拿到那张伪造的文牒, 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后来萧沁瓷才发现,原来那个机会她其实从来没有得到过, 只是她以为她可以,妄想着出了深宫就能有广阔天地。就像如今,她拿回了文牒和兄长的信, 看似又有了选择的机会, 但实则皇帝没有留余地给她。
她只能顺着这一条路走到黑, 别无选择。
因着今日发生的事, 皇帝和萧沁瓷都受了伤, 也没有心思再留在围场,稍作整顿之后就启程回了行宫。
萧沁瓷在车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回到了摘星阁。
“惊马的事,查得怎么样了?”萧沁瓷端着药, 清苦的气息让她闻到就想反胃。
禄喜一早就遵了萧沁瓷的吩咐去探消息回来,此时听她问起,便摇摇头:“说是意外。”
意外?萧沁瓷用捏着勺柄,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药,声音很凉,听不出情绪:“陛下也觉得是意外吗?”
“是,我方才去找冯少侍打听的消息,”禄喜道,“陛下亲自下令处罚了有疏忽之责的人,圣人宽和,说既然他与夫人都无大碍,便只罚了那些人板子和月俸,主事的人被撤职。”
萧沁瓷搅动的动作停下。天子遇险,这是何其重要的事,相关的人却只受到了不轻不重的处罚,皇帝这是轻拿轻放,和他一贯刻薄寡恩的性情并不相符。
就算是意外,皇帝也不该罚得这样轻。萧沁瓷敏锐地注意到皇帝处罚背后的蹊跷。
药放得温了,她将药一饮而尽。她近来似乎总在喝药,于是强逼着自己熟悉药的清苦,也不似以前那么难以忍耐,她把空碗搁回去,宫人端了果盘上来,里头只盛着一小碟松子糖。
即便到现在,萧沁瓷的心仍然紧绷着。今天的事她也在赌,皇帝不会在行宫久留,而萧沁瓷已经拒绝过皇后之位,她将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固定成现在这个样子,但这种状态不能长久,她需要再往前推进,把主动权拿回自己手里。
“意外”是萧沁瓷曾经考虑过要使用的手段,一味的拒绝不能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得付出些什么,就像拿肉骨头吊着,要让皇帝觉得自己有“得到”的机会。共历险境最易滋生情意,恰巧皇帝要带她去射猎,除了在围场,还有什么地方最能滋生意外呢?春日野物本来就躁动,野兽发情之下的伤人也很合理。
再没有比英雄救美,继而感激生情更顺理成章的事了,要装出被一个人打动的模样并不难,尤其是在对方不顾性命救了她之后。
只有一点,风险太高,结果不能确定,萧沁瓷需要去赌一个时机和皇帝对她的喜欢有没有深到能奋不顾身来救她的程度。
那个惊马的时机其实来得不巧,只有在皇帝和她共乘一匹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可惜她不能准确控制时间。不过让皇帝眼睁睁看着她受伤也是一种选择,正如她指责皇帝时说过的话,是皇帝要带她去骑马的。
她推算过,不管是哪种情况很有可能最终受伤的只会是她自己。但她推说自己不会骑马,穿了护具,身侧又有侍卫随行,丧命的可能性不大,至多也就是重伤。
但倘若皇帝当真弃她于不顾……萧沁瓷笑起来,那就真是太好了。愧疚远比喜爱能来得长久,她又多了一项能拿捏着住皇帝的把柄。
可皇帝不顾自己性命救了她,很难说萧沁瓷心中有没有感动或是失望,但她最先看到的仍然是机会,一个对皇帝态度转折的时机,来得恰到好处。
一切都这样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甚至看似达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真是可惜,分明有那么多意外,皇帝却还是得到了对他来说最有利的结果。
“怎么又是松子糖?”萧沁瓷吃腻了。
禄喜不敢抬眼:“是陛下吩咐的。”
萧沁瓷无言,拈了一颗松子糖放进口中。皇帝在这种小事上的占有欲也逐渐凸显,他要萧沁瓷的方方面面都留下他的印记,连吃食也不放过。她喝药之后的糖都被换成了松子糖,萧沁瓷初时觉得这味道太过甜腻,但喝药之后再吃又觉得恰到好处。
就是这样,有苦才有甜,感情之中也是如此,只有尝过了苦药,才会觉得那点甜味来得珍贵。
皇帝要严查此事她并不意外,只是查到最后的结果让人意外,没有异样,皇帝却又轻轻放下了此事,他为什么会这样处理?
萧沁瓷想到一种可能——除非这件事是皇帝故意要按下去的。
她把兰心姑姑叫进来:“姑姑,我今日换下来的那身衣服呢?”她若无其事地开口,“我刚才发现我有个坠子不见了,会不会是落在里面了。”
兰心不疑有他,想了想,说:“奴婢去找一找。”
没过一会儿兰心便回来了,有些疑惑:“真是奇怪,夫人换下来的那身衣服不知道被谁收走了,奴婢已经让人去问了。”
萧沁瓷在地上滚过一遭,衣裳已经脏了,她上药的时候就换了一身,当时兰心随手将衣服挂在帐中的小屏上,后来急急忙忙地要赶回行宫,她也就没怎么注意,照理来说,衣服应该不会被落下,许是收拾的宫人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吧。
“无事,找不到就算了,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萧沁瓷淡淡道,她摆摆手,让众人都退出去了。
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虽说那身衣裙已经脏了,但到底是萧沁瓷的贴身衣物,宫人不会这么不小心落到别处,只能是被人拿走了,至于那个拿走的人也不必细想。
皇帝怀疑她,所以要悄悄地排查过她的东西。他找不到任何异样的,况且他不动声色按下此事的态度也已经很明了了,他即便最后还有怀疑也只会是怀疑,皇帝会来试探她吗?
萧沁瓷不知道,她不必做多余的事来打消他的猜忌,她只需要如皇帝的意。萧沁瓷撑着额,拨弄着面前斜逸进来的那枝红花。半月窗外那株海棠快要开败了,薄暮里有种凋零的美,这个春日短暂,很快就要过去了。
……
皇帝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从外头进来时踏着薄淡的暮色,朦胧的月藏在落日将尽未尽的余晖里,萧沁瓷枕在棠花前小憩,绯丽的颜色凋落后委在她肩头。
美人红花。
皇帝拿走了那瓣棠花,将它握在手里揉碎了。萧沁瓷还没醒,她今日心力交瘁。她就这样睡在皇帝面前,失了所有防备,清醒时的冷淡荡然无存,这样让人心动。
这姑娘让人又爱又恨,皇帝千言万语都梗在喉间,那些质问和试探都说不出口。
只能让他克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擦过萧沁瓷的发,挨过她侧脸,花汁在她脸侧留下红痕。皇帝忽然焦躁起来,沸腾的欲烧得迅猛,顷刻间便将两个人都裹了进去。
他恨极了萧沁瓷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自己催心挠肝,她却还能安枕无忧。
镜台前有缝隙,衣裙间也有缝隙,时间被拉得很长,皇帝在萧沁瓷的事上一贯很有耐心,他盯着她看,不错过半分,看她眼角眉梢在睡梦中染上春意,低吟从唇瓣中轻泄。
他喜欢听萧沁瓷的声音,她总是克制,又轻又薄地吐露媚意,让他难以自已。还没到时候,他还可以耐心的等一等,皇帝这样想着。
萧沁瓷沉在水波里,被浪潮惊醒,惊醒的那一刻便被猝然破开,眼前是簌簌而落的花瓣,她还枕在镜前,镜里是她将醒时茫然的一张脸,上面还有花汁留下的薄红。
半月窗外还有薄淡天光,星子隐现。
她如坠梦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唔——”她发不出声音来,皇帝的臂绕过她颈,在她惊醒的一霎便捂住了她的唇。
“嘘,阿瓷,悄悄的。”皇帝在她耳后低声说,“天还没黑呢。”
浓云遮日,白昼与黑夜的交际在这一瞬不再分明,萧沁瓷分不清,也无暇去想。
他强迫萧沁瓷启唇含住了那枚扳指,春水满溢。唇含不住便迫她用舌去勾,舌也太软便只能用齿咬住,浑圆的扳指卡在那里,方便了皇帝的拇指动作。
“别吞。”他把人罩在怀里揉弄,贪婪地盯着她瞧,像是要把她吞吃入腹。
萧沁瓷听了他的话却下意识地咬得更紧,皇帝轻嘶一声,在萧沁瓷下意识的反应下同样没忍住使了重力。
榻太窄,坐不下两个人,萧沁瓷被他抱在怀里,仅剩的支撑只有那一点,无处可躲。
海棠擦过她脸,激起一阵痒意,她想要攀着花枝往上,枝头剩下的原本还算繁盛的棠花被她握得凋零,花瓣簌簌而落,似下了一场绯红细雪,他们沐在雪里,贪那一星半点的温暖和欢愉。
太挤了,欢情太薄,两个人都要来抢。
她也太艳,春泽融在她齿间,让皇帝失了分寸,动作间染上焦躁,迅疾的力道将萧沁瓷裹进去,她受不了,连喘也像是偷来的。
“咔擦”。
花枝也被折断了,萧沁瓷握着被折断的花失力,惊呼从碧玉里泄出来,她推拒的力道变重:“别……伤……”
她仰头,衣衫齐整,细白的颈从衣领里探出来,像花茎,有种不堪摧折的柔弱。绯红的瓣在她颈间被揉碎,暗香融在春夜里。
皇帝去含了那点香,也像是偷来的。
薄暮笼罩下来,皇帝伸指蘸了那点花汁,重重按在她眼尾,点下一粒红痣,铜镜照出相拥的一双璧人,就像是寻常的夫妻,夫君为妻子描眉点绛,欢愉和潮湿都被掩在看似齐整的衣衫下。
衣冠楚楚,脉脉温情。
她还含着那枚清透的玉,于是话也说得含糊。
“痛?”皇帝问她。他们被困在这方寸,克制和疯狂交替,但都像是被锁进樊笼的兽,一点幅度都不能大。
萧沁瓷身上没什么伤,只有被撞出来的青,皇帝顾忌着她脚踝和手上的伤痛,半点力都不敢叫她承受。
她摇头,往后推拒着天子,玉被吐出来,她转头去看皇帝,眼尾薄红丽得惊人:“你身上有伤……”
皇帝看她,眼里意味难辨,他眉眼染上晦暗的暮色,很沉。他描着萧沁瓷轮廓,又轻又缓地问:“你说什么?”
萧沁瓷知道他听清楚了,不过是想听她再说一遍。于是她偏不如皇帝的意,只拿手按过他肩头,凭着记忆拂过她曽瞧过的伤处。
她记得,流了很多血。
萧沁瓷力道很轻,像是怕弄痛他,隔着几层衣料,轻如羽毛似的落在他肩头,那感觉比一瓣棠花重不了多少。
“有伤。”萧沁瓷只重复了两个字。
皇帝却在这样的触碰下猝然绷紧。萧沁瓷忍不住蹙了蹙眉心,同样为他突如其来的冷硬。
谁也没动。瞬息之后皇帝忽然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是啊,朕身上有伤。”
“阿瓷,你得轻一点,”他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却让萧沁瓷听了蓦地窜起一阵寒栗,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朕身上有伤,好痛。”
第86章 第 86 章
“朕痛得厉害。”他喃喃说着, 面上带笑,声音很轻。太痛了,怎么会这样痛, 萧沁瓷伤了他,所以得偿还、要报答。
萧沁瓷看不出来。玄黑的衣料挡住了一切, 衣上有水云一样的纹路,萧沁瓷拂过时只觉得顺滑。太滑了,滑得她抓不住,又不敢用力。萧沁瓷不敢去抓他受伤的那边肩膀,只能揉皱他肩头的布料,指尖用力,也有种抓不住的错觉。
要往下滑落。
人的皮肤远比布料脆弱,萧沁瓷努力回想, 只记得当时看到他衣上渗出的血迹, 没有看到下面狰狞的伤口。
他说着痛,但神情动作半点没有那回事, 眼里蕴着沉甸甸的笑,低哑的音钻进萧沁瓷耳里,直接拨弄着她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
萧沁瓷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你心疼吗?”皇帝问她, 嗓音穿透胸腔, 胸腹的震动同时让两个人颤抖, 他继续说着话, “阿瓷, 心疼我吗?”
萧沁瓷偏了头,是个拒绝的姿态。才不, 她心疼自己都来不及,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心疼他。
“不。”她故作冷淡的吐出一个字, 清冷的语调压不住面上潮红。
皇帝却触着她脸,握着那一抹莹润,迫她转过头来,他端详着萧沁瓷,看她眉尖微蹙,眼里春泽再晃一晃就能满溢出来,他坏心眼的勾她,又轻又缓地说:“心疼我?嗯?”
他用这种上扬的尾音说话的时候就是憋着坏的时候,萧沁瓷摸清了他的套路。她眼尾更红,潮气浓密得几欲滴落成水。堂堂天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但不可否认,听到皇帝说这样的话让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尤其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到皇帝不会错过她的每一寸反应。
他知道萧沁瓷喜欢听他说这种话,这是他给她的甜头。
向萧沁瓷示弱远比对她强势来得好用。
皇帝轻而易举的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在要看她落泪:“所以,你自己来,好不好?”
他说着询问的话,却没等萧沁瓷答应,话音刚落皇帝便按了她颈,垂首重重吻上去。
……
唇是润的,软得不可思议。萧沁瓷含了那玉太久,连唇舌也沾上玉的温润滑腻,她尝起来也像是玉,温香软玉,让人沉溺。
他吻她,很轻柔,小心翼翼,像是怕她碎,又怕她被划上细小的划痕,他要萧沁瓷是完美无缺的,只能有他一个人留下的痕迹。他知道萧沁瓷的喜好,于是在他刻意讨好时她根本无力招架。萧沁瓷喜欢这种温柔,在一开始的时候皇帝就知道了,她会情不自禁的有所回应。
细微的喘都被吞没,搅动的水掀不起波澜,静水下只有潺潺的细流。而皇帝在她沉溺时骤然抽身,抵着她的额,含笑问:“朕当你答应了?”
萧沁瓷没言语,她还沉在意乱情迷的余韵中,蕴着春波的眼似怨非怨,面上还有茫然。她才从潮里走过一遭,脱身得没有那样快,皇帝的话入了她的耳,听在脑子里却只能一知半解。
她还不明白,只能凭着本能说话:“痛……就该好好休息。”
“是啊,该歇息了。”他话说得慢,每一个字都要让萧沁瓷听清。
皇帝从后抱她,握了她指尖,掌心的伤被包在白布里,他忧心她手上使劲,不肯让萧沁瓷撑着,于是抵在边缘的变成了支棱的骨和蓬软的肉,萧沁瓷吃痛,她在两者的碾压下被挤占生存的空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皇帝帮她卸着钗环,金钗玉饰逶迤满桌,在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他腾出了手,萧沁瓷却失了倚靠的力,衣袖晃动着将钗环都扫下去,叮叮当当落了一地,珠玉的声音那样好听。
“啧,掉了。”皇帝轻声说,却没空去捡,他还在解着萧沁瓷发上的小簪。
云层渐稀,落日的余晖透进一缕,铺过萧沁瓷泛着漆光的发,落在满地金玉上,折出璀璨的光,到处都是亮的,像是坐在灿灿光辉中。
他们正对着半月窗,萧沁瓷受不了黄昏的天光,手背盖在眼上,背上的人很沉。
萧沁瓷皮下是清高风雅的骨,没试过这样让人难堪的事,松绿的里袖被推高,搭在镜前,映出一段雪白的光。
晃眼。
她手臂上有树枝擦出的细小血痕,像瓷器上有了斑驳裂缝,皇帝不敢碰,似乎担心只要一碰那些裂纹就会如蛛网一般蔓延。但萧沁瓷自己没这个担心,她把自己缠在袖里,堆成一片柔软的云。
腥甜的血气和清淡的草药香混在一处,泛着苦,萧沁瓷却奇异的并不觉得这味道难闻,皇帝的肩压着她的背,她似乎感受到濡湿的水迹从相接的地方渗透,她疑心是伤口重新渗了血,但她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萧沁瓷看不到皇帝的肩头,同样也看不见自己的背,她睁大眼拂开铜镜上粘连的花瓣,试图在镜子里寻找蛛丝马迹。但铜镜照出的人影只有昏黄的颜色,失了本真。她只好艰难地试图伸出手去探。
半路就被皇帝捉住:“没流血。”他似乎读懂了萧沁瓷在想什么。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
“阿瓷真好,”皇帝沉沉笑了,“果然是心疼我的。”
才不是。萧沁瓷枕着自己的手臂,无声想,她只是记得,记得要“报恩”。
“别在这里,”萧沁瓷蒙了眼,光滤过松绿衣袖变成暖黄,把她的声音也变得含糊柔软,像是才被人含吻过,“别在这里。”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散尽了,天光都暗淡下去,夜风送着花香进来,半月窗还开着,能听到殿外细碎的人语。
皇帝如了她的意,他总是顺着她,她要什么都答应。
……
萧沁瓷每一处都生得好,柔软的发在他的手指抚过时似流云,在缠住他时又似藤蔓。皇帝往往要拨开她潮湿的额发才能看清她动情过后的脸,他目不转睛地看她,是梦里也不曾有的辗转热烈。
她被薄汗浸透了,越发显出底下的丰润颜色,皇帝觉得渴,热切烧穿了喉,只好又去亲她。
波澜渐歇,皇帝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拿话来问她。
“你怎么都不叫朕?”皇帝看着她。
萧沁瓷在床帏间从来不肯叫他,“陛下”或是“圣上”都没有,只有断续的字词,还得是被逼紧了才肯吐露。皇帝只能从她的反应中猜测她的喜好,有时候猜测做不得准,萧沁瓷要强,惯会掩藏自己。
萧沁瓷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说话,说什么都让人觉得难堪。她挡住皇帝看她的眼睛,勉强道:“您就不能不说话吗?”
“不能。”他拿下萧沁瓷的手,轻描淡写地驳回她无理的要求,还要突发奇想,“你叫朕的名字。”
他说:“你叫朕的名字,朕就不说话了。”
皇帝在这种时候说的话都做不得准,萧沁瓷不相信,她也不想叫,闭了眼睛,装作没听到。
她不叫,皇帝就不肯放过她,他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朕叫什么?”
自从他御极之后,李赢这个名字几乎就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了,除了他母亲,也没有另一个女子叫过他的名字。
萧沁瓷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睁眼,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打定主意不理会皇帝的话。
皇帝忽然不能确定,萧沁瓷到底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即便是她不知道,现在知道也不迟。他要萧沁瓷记住。
“赢,朕叫李赢,”皇帝说,“正者为赢,负者为输那个赢。”
赢,利也满也。他叫这个名字,却总在萧沁瓷面前认输。就像此刻,他同萧沁瓷说了许多话,对方却能一个字都懒得回他。
于是他抓住了萧沁瓷的弱点,非要逼得她正视这件事。
“我知道,”萧沁瓷终于不能再装聋作哑,她当然知道皇帝的名字,她觉得皇帝就是故意的,“陛下的名字不是我能叫的。”
“朕说你能你就能,”皇帝觉得这是她的推辞,萧沁瓷连更大胆的事都做过了,叫他的名字算什么,“朕想听你叫。”
“我不要。”萧沁瓷在很多事情上都显得柔顺,但此刻莫名地不想听他的话。名字是一个人最早拥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意味亲密,她听着皇帝唤她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阿瓷这个名字谁都可以叫,皇帝叫来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可皇帝的名字不一样,他是天子,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对他直呼其名。萧沁瓷觉得不安,好像只要如他的意叫了,就会有什么东西改变。
她不要。
所以皇帝不肯放过她。他像是一时起意,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却再难消下去,他非要逼着萧沁瓷开口不可。
手段用尽。
萧沁瓷太累了,她今日原本就累,骑了马受了伤,还要被他折腾。她越想越气,和皇帝别着苗头,他越是逼她,她反而不肯开口。
她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逼迫她。
她还顾忌着皇帝的伤,不肯挣扎得厉害,但皇帝自己却不甚在意的模样,他甚至看出了萧沁瓷的退让,要在浪潮中逼得她服软。
萧沁瓷被逼得狠了,心头气性也上来,忽地伸手隔着布料重重按了他的伤口一下。
“嘶——”这下是真的痛了,皇帝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握了她的手,道,“阿瓷,你真狠啊。”
萧沁瓷不怕他:“我看陛下好得很,这点疼算什么?”
皇帝蓦地笑了:“是啊,这点疼算什么。”
萧沁瓷听出了不对,在他轻柔的语气里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她想抽身已然来不及了。
但到最后萧沁瓷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第87章 蓄谋
皇帝的伤果然还是又开始渗血了, 翌日陆奉御来给他换药的时候萧沁瓷没走,皇帝伤的只是皮肉,伤口不止一道, 昨日萧沁瓷正好按在他最深的那道伤上,血肉黏在一起。
萧沁瓷面色微微发白。
“别看。”皇帝皱了一下眉。
萧沁瓷错开眼, 片刻后又挪回来。皇帝身上还有好些陈年旧伤,萧沁瓷从前指尖会按到些许凹凸不平,但她从来没有注意过。
陆奉御换完药,皇帝便把衣衫拢好,没叫萧沁瓷再看。
“陛下,”陆奉御斟酌着词,不着痕迹地瞥过一旁的萧沁瓷,“这伤虽然只在皮肉, 但还是得好好养着, 近些时日您最好静养,伤才能好得快。”
陆川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了, 侍奉过两朝天子,这样的话他过去常常说,出口时坦然得紧,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同如今这位天子说这话, 对上他寡淡的神情竟免不了生出几分忐忑。
皇帝淡淡应了。
陆川便提着药箱由那位梁总管送出去, 他后退几步, 还未转身余光便瞥见榻上天子又去牵那位夫人的手了。
他面不改色地转身退出去, 转念又想,或许这是件好事, 想来朝中不用再为储位空悬惹国祚不稳而挂心了。
萧沁瓷顺从地由他拉着,他近来喜欢握萧沁瓷的手, 即便在做旁的事情指腹也总下意识地摩挲着。
“阿瓷,替我念书吧。”皇帝还伤着,索性不去甘露殿,将政事都搬到了摘星阁来。
“陛下,您只是伤了手,”萧沁瓷不动声色地看过桌案,“不至于连书都翻不动,字也看不清了吧?”
皇帝握着她的手晃了晃:“陆奉御说朕要静养。”
这样的语气萧沁瓷并不陌生,皇帝的软是不动声色的,他年长萧沁瓷许多,同她相处时总是强势沉稳,但偶尔他的言行会让萧沁瓷生出一种错觉。
他在依赖自己的错觉。
啧。萧沁瓷意外的很吃这一套。
萧沁瓷挣了挣,淡淡说:“陛下好好说话,别——”她顿了顿,一时想不到别的形容词,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是“撒娇”二字。
对,就是撒娇。
萧沁瓷被自己的想法颤了一下。
“别怎么样?”皇帝还等着她说完剩下的话。
“别欺负我。”萧沁瓷说。
萧沁瓷这样说着,最后还是给他念了书。上午萧沁瓷给他念了道经,她语气轻缓,音调泛冷,念书时没有多余的情绪,反而将她音色的娇都衬出来,像春日一抹清脆的莺啼。
让人好睡。
萧沁瓷读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再抬眼去看时才发现皇帝已经闭了眼睡着了。
她声音渐低,直到彻底停下。
殿中寂静,窗外偶尔传来虫鸣和雀音,皇帝睡得很平稳。萧沁瓷莫名看了他一会儿。
他睡着时身上的冷酷强硬就褪去了,眉眼在日光里被打磨得温润,萧沁瓷曾经虚虚描摹过他的轮廓,知道他的俊美带着直击人心的锋利,但也可以这样无害,就像是寻常的人家,郎君读书累了就在春光下小憩。
但天子永远不会是寻常的郎君。
萧沁瓷收回目光,就那样在春光里坐了许久。
皇帝睡了一会儿,睁眼时先听见的是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他循着声音看过去,萧沁瓷静静坐在她身侧,手指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姿态闲适。
“阿瓷。”他叫了她一声,没什么想说的,就是突然想叫她的名字,想让萧沁瓷看过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嗯?”她果然看了过来,“陛下醒了?”
萧沁瓷目光清凌凌的,淡色的瞳孔在日光里澄澈得过分,皇帝在那样的目光里忽然生出一股急切,想抱她,想亲她,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每一寸都是。
“朕睡了多久?”他若无其事地说。
萧沁瓷没察觉到危险,往殿中的滴刻看了一眼:“约莫两刻钟。”
“唔。”皇帝在榻上翻了个身,“念完了吗?”
萧沁瓷把书阖上:“念完了。”其实她只念了一小段皇帝就睡着了,后面的部分她都是自己看完的,根本没出声。
皇帝也不戳穿她,把小几上的茶倒了一杯给她:“润润嗓子。”
萧沁瓷其实不渴,但还是接过抿了一口。
皇帝看她放下杯子,又道:“那就给朕念这个吧。”他拿起了案上的奏报。
萧沁瓷:“?”
“陛下,”她眉心微蹙,“这个您还是自己看好了。”
那和她之前看过的不重要的琐碎折子不同,里头涉及的都是事涉三省六部的要事。
“朕不想看,你念吧。”
萧沁瓷对皇帝的用意捉摸不透,只好说:“陛下这是要让我做御前女官吗?”
两仪殿的女官俱是外官,品阶和内宫的六局女官有所区分,萧沁瓷既不是内官也不是外官,她原来在御前也不过是因着皇帝的私心,根本没有身份,尤其在皇帝下旨免了她的封号之后,真要算起来她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
“你难道不是吗?”皇帝反问,“阿瓷,你在两仪殿那几个月可不是白待的。”
“陛下真会物尽其用。”萧沁瓷不咸不淡地说着,手却很听话的拿起了奏报,开始尽职尽责地给皇帝念,皇帝还要教她如何省去那些多余的字眼,直接简化出重点告诉他。
“陛下就不怕我故意说错吗?”萧沁瓷道。
“朕相信你。”皇帝今日看上去惫懒,在教导萧沁瓷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她不明白有疑问的地方都一一说过。
萧沁瓷是个好学生,或者说有皇帝这样的老师手把手事无巨细的教她,任谁都会是好学生。
皇帝似乎是为人师表上了瘾,此后几天都在劳役萧沁瓷,他还要随时考核抽背,错了还有惩罚。
几日之后萧沁瓷终于忍不住控诉他:“您太过分了。”
“朕哪里过分?”皇帝笑了一下。他果然是听了陆奉御的话好好“静养”,可怜萧沁瓷白日要为他念书,晚上还要给他“念书”,没两日声音就哑了。
“照您的说法,我也该静养才是。”
皇帝在为她上药,她扭伤了脚,身上也有几处擦伤,皇帝抢了宫人的活计,这几日一直都是他来。还说萧沁瓷脚上有伤,最近最好不要走动,起居都在摘星阁,便连殿外也少去。
萧沁瓷耐得住清寂,从前在太极宫也是这样过来的,但皇帝也借着养伤之名和她同起同卧,不是让她念书就是和她下棋,萧沁瓷觉得受累的都是自己。
“你难道不是在静养吗?”皇帝疑惑。
萧沁瓷晃晃手里的书:“这算哪门子静养?”
“阿瓷,读书能明礼,就算是静养,也该寻些事来打发时间,”这是最后一处了,她脚踝的红肿消散了一些,瞧着还有青紫,皇帝上完药把她的衣裙放下去,盖住她白嫩的双足,他做这种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这才起身用了旁边的热水净手,“这法子便宜了我们两人,难道不好吗?”
“不好。”被他握过的地方还显滚烫,萧沁瓷有过被他“上药”的经历,在那过程中一直提心吊胆,此刻也不能平复。
“您是借机……”萧沁瓷咬着牙,“满足自己的私欲。”
“哦。”皇帝不置可否,坦然地承认了,“是啊。”
“那又怎么样呢?”皇帝好整以暇地说,“阿瓷,朕教了你那么多,你是不是也该唤我一声老师?”
萧沁瓷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陛下慎言!”萧沁瓷想捂住他的嘴,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算哪门子的老师?
皇帝轻而易举地拨下她的手,状似严厉地说:“阿瓷,你这样说话,是对朕大不敬。”
萧沁瓷话一出口心里便起了点悔意,但还是硬着骨道:“我对陛下不敬的事也没少做,陛下治我的罪好了。”
“你虽然这样说,可到头来朕若罚了你只怕又要惹你许多闲话。”皇帝摇头,“阿瓷这招以退为进用了太多次,对朕不管用了。”
“我几时说过闲话?”萧沁瓷觉得自己在他口中变成了一个任性又胡搅蛮缠的姑娘,很是不讨喜,当下便皱起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皇帝喜欢在言语上逗弄她,然后又迅速讨饶,“阿瓷心口如一,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虽不是君子,”萧沁瓷眉头未松,她能接受皇帝在许多时候对她的调笑之语,甚至自己也会回击一二,但她骨子里实是重礼教,这样的话莫说是出口,便连听着也是一颤,“但陛下方才那样的话还是少说,我不喜欢。”
“哪样的话?”皇帝还未意识到,还在同她玩笑。
萧沁瓷瞥他一眼,知他是故意的,当下便转过身去,任凭皇帝怎样道歉都不再理会他,他这才知大事不妙,哄了人许久才让萧沁瓷勉强原谅他。
……
长安锦绣,越往北山河渐辽阔。幽州多黄沙,气候干燥得厉害,虽然已是三月,沿途也少见绿意。
押送重犯的小吏在幽州大牢前同狱官交接犯人,清点人数、身份,无误后签字用印,这趟差事便算完了。
押解官一年要来两次幽州,同这狱官甚至算熟识,差事完成了,便说:“这趟差事真是赶得急……”
狱官沉吟片刻,让人把新送来的这批要犯都投到营地去:“正巧,新建的营地正缺人手,先把他们都带过去吧。”
朱熙在一群犯人里毫不起眼,被裹挟着往前。他这一路不好受,原本以为他爹会给他在路上打点好,但负责押送的人根本软硬不吃,对他动辄打骂,特别是他爹原本还说让护卫一路护送,结果说好的护卫和仆从也不见人影。
他这几千里下来,命都去了半条。好不容易到了幽州,想着这下总该会给当地的官员打点好,结果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刚起了个话头,就是一鞭子抽下来。他已经被打怕了,只好乖乖地跟着往前走。
负责押送的都是酷吏,对这群流放的犯人没什么好脸色,扯着链子催促他们走快点,总算在日头快落的时候到了新建的营地,准确来说,还未建好,到处都有和他们一样戴着镣铐的人在平整土地、搬运砖石,辛苦地干着。
“头儿,”那小兵对着一个百夫长模样的人说话,“新来的犯人。”
“给他们编号,送进去吧。”那百夫长看着很是年轻,身量颇高,眉眼也生得好看,细瞧之下甚至能用漂亮妩媚来形容,只是身上那股子煞气与英武压下了这种好看。
朱熙却越看越觉得这人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让他印象深刻。
是在哪里见过呢?他此前从未出过长安,这样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没有去京城的机会,他怎么会觉得他面熟呢?
那百夫长对人的目光极为敏感,瞬息便锁定了朱熙直直盯着他的目光。
他挑眉,露出个有些意外的神色:“你——”
朱熙却在这时大喊,他脸色怪异得厉害:“我想起来了,你是萧——”
他话还未落,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哨音,继而号角声响,人人色变。
“敌袭!”
风沙漫过天际,四野似乎陡然暗下来,风雨欲来。
……
山中多雨,下不了多时便会停,萧沁瓷已然习惯了。春日雨水缠绵,落下时便如三千烦恼丝,萧沁瓷不甚喜欢。怪道行宫中各处宫殿都以木质长廊相连,萧沁瓷原本还以为时是特意建成这种风格,现在看来是还有雨水之故。
她换下了轻软的鞋履,只着木屐,但雨水飘进长廊,还是容易将裙摆浸湿,她从甘露殿回来,先去泡了汤池才觉得足上的寒意散了。
半夜里又下起了淅沥小雨,萧沁瓷睡不安稳,莫名醒了一遭,她盯着帐顶的镂空掐丝银香囊看,微风从帏帘的缝隙中钻进来,将香囊球吹得轻轻晃动。
下一瞬殿外有人叩门,梁安急促道:“陛下,宫中急奏。”
萧沁瓷心脏骤然紧缩,身旁的天子已经翻身起来了:“你先睡。”
雨敲梁瓦,殿门一开风声雨声便一齐呜咽着进来。
皇帝披衣出去,殿外传来细语,萧沁瓷听不分明,只能听到几个诸如“西北”、“战事”之类的字眼。
脚步声往外,渐渐变轻、消失——皇帝领着人走远了。
萧沁瓷再睡不着,同样起来了,她行至廊外,不知出了何事,有心想要去探听情况,但又知今夜的事与往常的事不同,不是她能随意打听的。
檐下的铁马被吹得叮当作响,细线纠缠在了一起,萧沁瓷看了会儿雨珠顺着檐瓦滑落,又过片刻,冯余匆匆来禀,道皇帝已经起驾直接离开行宫了。
“是出了什么事?”萧沁瓷问。
冯余避而不答:“是前朝的事,奴婢也不懂,夫人不必忧心,陛下离去前嘱咐我等照顾好夫人,让您安心在行宫住着。”
“夫人,回去歇着吧。”
萧沁瓷点点头,却没动,西北二字让她听来莫名在意。她屏退下人,坐在廊下听了半夜雨打青瓦,仔细梳理着近日来帮皇帝读过的奏报,尤以兵部为重。
……近日探得突厥似有异动,奏请在边镇增设兵力,以备不时之需。
边镇有吐蕃、突厥之祸,还有许多常来滋扰的游牧民族,并不安宁,过去每年都会有或大或小的战事频发,但都被悉数打了回去。
萧沁瓷心中紧了紧,她知道边境多战乱,但从前没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好,或是得到消息战事已经平复了,但如今乍闻又起兵乱,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想了想,回到房间找出了被自己藏起来的文牒,再次打开看了上面那个写着“苏念”二字的名字,若有所思。
……
这场战事比预料中胶着得要久,持续了一两个月,直到六月初边镇捷报传入长安朝野上下才松了一口气。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炎热了,换了往年在太极宫中这时候已经用上了冰,但山中气候要寒凉一些,皇帝又吩咐过不许萧沁瓷多用冰,早在半月前就让她从摘星阁搬到了红枫小筑,那处临着碧潭瀑布,常年落着细如绒毛的雨雾,在夏季的时候最是凉爽不过。
皇帝近来起居都在两仪殿,他尤其不耐热,室中冰盘常换,即便如此皇帝仍是觉得暑气难消,这几日心情都算不得明朗。御前的人都仔细着,连侍奉茶水这类小事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唯恐惹得天子不豫。
梁安把他手边的茶换成了冰过的梅子汤,皇帝下意识地要端过茶入口时手上便触到一阵冰凉,外壁上渗了一层冰雾,被他手一暖便化成了水。
皇帝皱了皱眉,道:“该让司天台的人好好算一算,去岁冬日那样冷,今年夏天又热,今年的日子不太好过,朕担心各地会有旱情。”
“尤其是西北等地,原本就是靠天吃饭,年景不好百姓的日子就难过。”
过了农忙时节,边疆战事又稍歇,照理这段时日该清闲下来,但皇帝瞧着近来的天气不好,这几日都召集了重臣商量应对之法。
御前的另一位中使女官温言便说:“已经嘱咐严大人尽快将近日所得编撰成书呈送御前,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又问:“行宫那边可有消息传回?”庞才人被留在了行宫,一应消息传回都是由温中使整理的的,当下她便将萧沁瓷的近况说了。
这两月皇帝也匆匆去看过萧沁瓷几次,日暮时去半夜走,总是说不了几句话,他提过让萧沁瓷和他一起回太极宫,但都被萧沁瓷拒了,皇帝自觉如今和她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也不好强逼于她,便都随她去。
皇帝想,再等些时日吧,恰好今年夏季炎热,山上行宫要好过一些,让萧沁瓷多住些时日也无妨,自己去行宫看她也是一样的,况且——他又拿起幽州刺史呈上的请功奏报并请罪折子,往后翻了几页,在一众人名中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心情更烦躁了。
这桩事,还有些不好办。他揉了揉眉心,颇觉头疼。
今日政事不多,皇帝歇得很早,又因着天气炎热,近来他睡眠不是很好,尤其今夜甚为烦躁,闭了眼也没甚睡意,他索性去了静室清修,渐渐才让心气平缓下来。
只是这平静没有多久,便被匆匆打破。梁安煞白着脸进来,身后跟着同样苍白着脸的温中使。
“陛、陛下,”梁安声音有些抖,“行宫来报,夫人不见了。”
第88章 死者
入夏之后萧沁瓷便惫懒了许多, 又因为贪凉便日常都在过雨亭待着,那处常年雨雾不散,是个天然的自雨亭, 左右行宫中无人管得住她,刘奉御倒是委婉提过几次水榭湿气太重, 不宜久待,萧沁瓷都过耳不闻。
才入夏她就病过一场,宫人们报上去后萧沁瓷被教训了一次,去得便少了,只是愈发不爱出门,间或去寻了行宫的藏书阁待着,一坐就是一整日。她又不喜欢宫人跟在身边伺候,是以发现她不见之后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她是几时不见的。
时已宵禁, 皇帝策马出城, 从长安到枫山行宫小半个时辰的路途被他生生缩短了一半,到行宫时灯火璀璨、月上中天, 宫里仍是一片萧杀之气,未散尽的暑气变得更加黏稠,人人都紧绷着。
不必再问, 皇帝也知道应该是人还未找到, 否则宫人也不必如临大敌,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还没找到人吗?”
满殿之中也只有庞才人稍显沉稳, 面色不变, 话也颇有条理:“尚未,奴婢也已通知戍守行宫的禁卫留意。”
行宫是皇家别院, 山下都有禁卫把守进出之路,萧沁瓷既然是在行宫不见的, 凭她一人之力应当是出不去的。
皇帝这样想着,只是心里总放不下心来,他再了解萧沁瓷不过,从宫人发现她不见到皇帝赶到行宫的这段时间,整座行宫怕是已经被翻来覆去的找过了,萧沁瓷若还在行宫,决计避不过去。
但倘若她是有心要走……
吹了半夜冷风,皇帝再坐下来时已能勉强按下心中焦躁与怒意,冷冷问:“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这段时日喜欢去藏书阁,每每都要待到戌时方会回来,今日戌时过后,奴婢一直未见夫人回来,寻到藏书阁去,又问过阁中的宫人,道夫人还未出来,便进去寻,这才发现夫人不在阁中。”兰心已过了最慌乱的时刻,她是萧沁瓷的贴身侍婢,当时的情况也只有她最清楚。
萧沁瓷近来有些不舒服,刘奉御来看过说是底子太虚,寒热都容易生病,宫人们便伺候得越发小心,但萧沁瓷不舒服的时候更是不喜欢身边有人待着,每日晨起便去了藏书阁,要到晚间才回去,午膳和晚膳都是由禄喜送去,只是她胃口不佳,用得也少,到后来萧沁瓷索性说让宫人不必送晚膳来,她回了宫再用。
听到这里皇帝心里越发沉下去,桩桩件件似乎都昭示着萧沁瓷是有意为之,且谋划已久。
庞才人也在一旁接着话继续,是以今日也是同往常一样,宫人并未第一时间发现萧沁瓷不见了,直到戌时过,天色将暝,萧沁瓷并未在平时这个时辰从藏书阁出来,兰心去寻时才发现阁中空空如也。那时她们也没有想太多,只以为萧沁瓷是自己回去了或者趁夜出去走走。
这是在行宫,虽然不至于像太极宫一般五步一岗,但也是守卫森严,外人轻易进不来,想出去也并不容易。况且今日并无异状,宫人们一时也不会往失踪或是遇险上想。
甚至萧沁瓷喜静,喜欢一个人独处,出去散步时也不爱人跟着,兰心并不担心,左右行宫就这么大,各处都有宫人,并不忧心萧沁瓷会迷路。
只是这一等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夜幕完全的笼罩下来,宫道上点起了灯火,还不见萧沁瓷回来的身影,兰心这才觉得有些担心。
庞才人也忧心,盛夏来临之后山中多蛇虫鼠蚁,虽然已经尽力撒药清理了,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若是萧沁瓷出了意外——便急急忙忙发动了人去找。
结果行宫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有寻到萧沁瓷的踪迹,所有人这才慌了,瞒是不能瞒的,庞才人当机立断让人送信去太极宫,又封锁了行宫,开始将今日萧沁瓷的行踪一一捋过,先找人要紧。
说到底萧沁瓷失踪这件事确实是有宫人疏忽之责,谁也没法推脱。
皇帝听完之后面无表情:“所以你们没有一个人能确定夫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他声音沉得厉害,听上去甚至没有多少情绪,但越是这样平静,越让人觉得心惊胆战,殿中的宫人都在他这样冷淡的语气里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噤若寒蝉。
没有,没有人能确认萧沁瓷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藏书阁的守阁人说只看见她进去,没有看见她出来,而萧沁瓷进到藏书阁已经是早晨的事了。
“陛下,现下还是找到夫人要紧。”庞才人垂首,她到底是在御前侍奉过的,要来得镇定许多。
“最后一次见过夫人的是谁?”
“是奴婢。”如意道。
皇帝对她有些印象,是自己早前赐到萧沁瓷身边的宫女之一。
如意道:“奴婢给夫人送午膳,夫人用得不多。”
“你亲眼看见了夫人?”
如意很肯定:“奴婢亲眼见到了,奴婢伺候夫人用完午膳才走的。”
那个时候萧沁瓷在雅室看书,许是还记挂着没看完的书,草草吃了几口就撤了筷子,如意因此还劝过,她近来吃得实在有些少,人看上去也清减不少。
皇帝屈指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那萧沁瓷至少是午后才离开的,藏书阁的宫人虽说没有看到她进出,但窗户开着,她翻窗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夫人的东西可有少了什么?”皇帝问。
兰心一愣,没想过去检查萧沁瓷的东西:“没有。”
皇帝眼皮一抬,冷冷看过去,庞才人立时便说:“奴婢们这便去看。”
不多时兰心就回来复命,道:“夫人的东西并未有缺。”
“金银器物那些一样都没少吗?”
“除了今日夫人身上穿戴的,一样未少。”说完兰心又有些犹豫,她已经猜到皇帝问这话的用意了,皇帝疑心是萧沁瓷主动离开的,倘若是这样她身上多少会带着一些金银之物,不过萧沁瓷所用之物皆是御造,虽然珍贵,但出手也会很麻烦。
皇帝没有耐心看兰心的犹豫,语气又冷了几分:“想到什么,说。”
“夫人自己的财物是她自己管着的,奴婢也不知道放在何处。”自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少。
皇帝恍然想起上元节他和萧沁瓷有过关于例银的对话,萧沁瓷在宫中也是有份例的,自从那次她说过之后皇帝还把她的份例提了提。就算是从前萧沁瓷攒下的银子都和她其他的东西一起被皇帝没收了,但自来了枫山之后的这几个月的月银还是在她手中的,皇帝对她不曾吝啬,萧沁瓷又没有用钱的地方,这几个月攒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银子。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萧沁瓷还真是——滴水不漏,早有预谋啊。
皇帝几乎已经笃定这是萧沁瓷预谋已久的逃跑了,她必然已经离开了枫山。
但离开又有什么用,皇帝冷冷想,大周户籍制度严密,凡进出城镇都要有身份文书,萧沁瓷可没有正经的文书证明,既如此她就不可能走官道,只能选择小路,但她娇养惯了,皇帝不信她能走多远。
现在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她是怎么离开的,后面又往哪里去了。
“今日宫中都有什么人出入?”皇帝已经问得烦了,觉得行宫的人真是安逸太久,什么事都不会做,还要等到他来问,他没什么耐心,但现在又不是降罪的时候,“如果夫人不在行宫,那就是已经离开了,不仅行宫里要查,行宫外也要查。”
“梁安,温中使,这件事你们去查,最多半个时辰,朕要看到结果。”皇帝的话就是摆明了对行宫众人已然失望,尤其是庞才人,她还是御前出身,如今却在萧沁瓷失踪的大事上事前没有发现端倪,事后的处理也不见缜密,实在令人失望。
“另外,再让禁卫搜山,找找还有没有能从行宫出去的小路。”
“是。”
庞才人垂下头去,神情和面容都隐匿在烛光的阴影之下,辨不分明。
半个时辰后,千牛卫统领先来禀报,行宫上下都已经搜过,确实有几条能下山的小路,但都十分险峻,且没有人迹。
温言也将查到的结果让梁安一齐禀报上去。
“今日行宫进八人,出十二人,名册俱在此处,都被仔细盘查过身份,长相、年龄、身份都对得上,”梁安拣重点,“唯有两个人有疑点,一是每日早上的出粪人,二是每日来送蔬菜果肉的庄户,其中这庄户最为可疑。”
梁安一气说完,在这里停了停,果然见皇帝眼神微凝,又继续道:“这庄户每日来送菜,都是卯时来,至多不过一个时辰便会离开,但今日离开时的名册上却写着他是过了午时才出去的,比之往常多留了一个多时辰,奴婢便去问了膳房的人,说是……”梁安犹豫了一下,“夫人前几日提过想要知晓如今长安的米价菜价几何,吩咐让庄户前来的时候召他去问话,今晨膳房的人便领人去夫人跟前回话了,将近午时方才离开,夫人还赏赐了他,让膳房留他用过午饭才离开。”
“奴婢也问过藏书阁的人,夫人确实召见过此人,待他走后,如意姑娘便来了。”梁安声音渐低,越到后面说得越发忐忑,便说到此处,再接下去的似乎也不用再说了。
殿中静得骇人。
偏生外头绿荫垂野,蝉鸣蛙声格外刺耳,一声声叫得急促尖锐,刺激得人脑门疼。
静过片刻,皇帝面无表情说:“行宫里也再找,你们都仔细想想,这几月夫人可有和什么古怪的举动或是和旁的人接触,再遣两队人马,一队往长安城里寻,尤其是苏家和东西市的商队,还有一队沿着出城的方向去寻,才过半日,她走不远。”
皇帝语气平静和缓,甚至连前头的冷淡压抑都没了,他坐在明堂灯火之中,神思越发清明。
萧沁瓷跑不远。
她能走的路无非两条,要么有人接应,要么就得借助外力。她没有亲眷好友,皇帝虽然觉得她不会去寻求苏家的帮助,但还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若无人相助,凭她自己一个人是很难出行的。她既然逃了,留在长安就不是久长之计,她会想要离开——去西北还是岭南?皇帝在这一刻将萧沁瓷能求助的人都想了个遍。就算她谁也不去找,要躲起来需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户籍、身世、住处……尤其她还有那样的美貌,倘若是独身一人在外行走……
皇帝指骨攥紧了,泛着白,她生于闺阁,长在深宫,根本不知道世道险恶。
禁卫领命出去了,底下的宫人还跪着,禄喜混在里面,毫不起眼。
他心里砰砰直跳,自数月前萧沁瓷吩咐他找方山的静慧真人要了东西的事一直盘旋在他心头,还有萧沁瓷来了行宫之后让他同各处的人打好交道,悄悄打听平时宫人们在行宫出入都是怎样一个章程……诸如此类的,这些桩桩件件萧沁瓷都让他做得隐秘,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行宫的宫人不在天子脚下伺候,皇帝此前都没来过,他们原本便个顶个的散漫,宫里管得不严,偷偷溜出去玩耍是常有的事,只是这几月宫里住进了贵人,个个都要紧绷小心起来,有时还难免思念从前的日子,听了禄喜托人去和他们闲聊时说的话,还紧张道,这几月宫里管得严,进出都要核查身份,偷溜出去就别想了,要实在想出去,同管事的交个好,寻个由头出去个半日还是行的,要托人带东西的话也可以寻每日来送菜的庄户,还方便些。
禄喜不是没疑惑过萧沁瓷打听这些事的用意,但他以为最多也不过是想夹带东西,谁曾想——此刻他心中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对皇帝说?
这念头只在他心里转了一圈,最后他狠下主意——不能说!他是萧沁瓷的人,说出来就是叛主,也不一定能得到皇帝青眼,况且论在夫人跟前的得眼,他不如兰心姑姑和庞才人,没人怀疑到他头上,说出来反而引火烧身。
皇帝还在思索,萧沁瓷的一言一行都从他记忆里滚过,从最近的一面开始,断续往前。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皇帝竟然猜不到。萧沁瓷姿态顺从,偶有的抗拒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似乎已然认清现实,但他怎么会相信萧沁瓷能甘心认命呢?
他正想着,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方才领命出去的禁卫复返,手中捧着一个东西。
“陛下,”严统领道,“金吾卫的人方才来报,今夜长安城中出现了一桩命案,在死者的身上发现了这个。”
皇帝心里一跳,那物什已经被呈到他面前来了,赫然是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刀柄处镶了一颗明珠,眼熟至极。
那是他赐给萧沁瓷的匕首。
第89章 复得
那把匕首是他从私库里亲自挑出来的, 原本这样用于女儿家防身的匕首库里就没有多少,又多是镶金嵌玉的,有些俗气, 他费了点功夫才挑了这么一把。
皇帝还记得自己赐萧沁瓷这把匕首时的光景,因为萧沁瓷用来威胁他的银簪杀伤力不够, 所以皇帝玩笑似的赏了这把匕首给她,让她用来防身,可说是防身,萧沁瓷在宫里哪里会有遭遇不测的时候,即便是要威胁皇帝凭这一把小小的匕首也是不够的。
譬如后来,他轻易地就夺过了萧沁瓷藏在袖中的匕首,又在不久前把它还了回去。
匕首上还有斑斑血迹,已然干涸成了乌黑的颜色。
谁的血?
死者。
皇帝似乎被刀柄上那颗明珠晃了眼, 又似乎被这两个字眼惊得有一瞬茫然。
梁安也被骇得面色煞白, 颤着声问:“严统领,什么死者?”
严统领不知道这把匕首的来历, 也没见过,但金吾卫的人发现了匕首上不起眼的地方戳着御制的印记,这才疑心是个涉及宫禁的大案, 让人将东西上达天听, 眼下看来似乎确实是件了不得的案子。
他将此事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今夜宵禁过后, 金吾卫在城中巡防, 结果听见了打斗声, 随后赶去时在一处小巷中发现了死者的尸体,死者男, 三十岁上下,身上有打斗过的痕迹, 致命伤在颈部,凶器正是这把匕首。”他不知自己方才简短的死者两字造成了多大的冲击,面无表情地说完。
“唉呀,严统领,你真是……”一听到死者是男的梁安便轻抒了一口气,不是萧沁瓷就好,轻声抱怨一句,也是说给座上的天子听的,随即他又是一愣,这也不见得就是好消息,毕竟萧沁瓷的匕首怎么会成为杀人的凶器,倘若杀人的是萧沁瓷……他忙不迭去看天子,“陛下——”
分明是六月的天,殿里却如寒霜过境,凉得厉害。
梁安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暗暗保佑萧沁瓷可别出什么事。
“死者的身份可知道?”皇帝问。
“尚未,他身上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但是衣服布料都很普通,还随身携带兵器,身份存疑。”
“凶手抓到了吗?”天子语气听不出端倪。
“尚未,金吾卫已经报给了京兆府和大理寺,要他们协同调查了。”严统领道,“不过凶手跑不远,城门封闭,死者遇害的地方又是宣阳坊,坊中所住皆是显贵,这匕首又显见的与宫中有关……所以,臣以为——”长安宵禁已有所松动,在各坊市内也有商铺彻夜开门,尤其是在宣阳坊等地,官员若深夜下值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猝然打断他:“你说这人是在宣阳坊遇害的?”
梁安也是一愣,还在琢磨着宣阳坊,那不是萧府旧宅的所在吗?他们上元节时才去过的,怪道他觉得奇怪。
严统领并不意外皇帝最先关注的是这个:“是。”宣阳坊内多是达官显贵,每家每户都有护院,若往这个方向去查也不失为一个线索。
“陛下,这把匕首是宫中所造,还请陛下让人查一查这把匕首是何人所有,也好凭此追查真凶。”
皇帝已经从座上起身:“不必查了,这把匕首是朕赐给萧娘子的。”他没有多言,转而道,“朕要亲自去一趟。”
严统领一愣,他完全没有想过这桩命案还和今夜失踪的那位夫人有关系,但细思之下又觉得合情合理。
皇帝往外走,沉了语气:“吩咐下去,倘若发现凶手是个年轻女子,不许伤她。”
……
今夜宣阳坊戒严,初时是金吾卫挨家上门告知坊中发生了一起命案,凶手现在在逃,请各家配合调查,后来便有兵士来报,说是发现了嫌犯的踪迹。
他们赶到一处小巷,巷子尽头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枝正好延伸过左右两边的矮墙。卫兵执火高举让他们抬头看树叶上留下的一点零星血迹,那点血痕被蹭在了叶子上,若非搜查得仔细,还真不太容易注意到。
“这两边是谁家的宅子?”为首的金吾卫中郎将问,这处巷子也十分隐蔽,除了巷中种了一棵大树外,两边的院墙里也可见郁郁葱葱的树冠越过墙顶,似乎是花园一类的地方。
“右边是褚御史家的,至于左边……”卫兵已经遣人去前门问过了,“原来是英国公府,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成了私宅。”
“私宅?”中郎将皱眉,“里面有人住?”
他们夜禁长安,英国公府败落之后没听说又把它赏赐给了旁人,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中郎将调转马头,道:“去前门,进去搜查,你们去旁边褚御史家搜查。”
这座大宅上头已重新挂了萧府二字,中郎将看过牌匾,卫兵还在和门房交涉:“我家主人不在。”
卫兵狐疑问:“你家一个主人都不在吗?”
“不在,小的已经去请管事的来了,等管事的来了再让他同官爷细说。”
金吾卫如今虽在追查嫌犯,但若无兵马司手令,他们无权强行闯入搜查私宅,但眼前这座府邸主人不明,嫌犯又有极大可能逃了进去,中郎将便语气强硬许多。
正这时,有个金吾卫匆匆赶到,忙去对中浪尖耳语:“大人,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圣驾正往此处来,另外圣上传令,若见到的嫌犯是个年轻女子,不得令她有丝毫损伤。”
“圣上?”中郎将略一思怵,迅速将此事同先前宫中传出要在长安城中寻人的密令结合,先前他们要寻的似乎也是一个年轻女子,便道,“我知道了。”
在宣阳坊中四处搜查的不止萧府门前这一路,传令的卫兵先行一步,皇帝到时先召人来问了可有线索,得到答案后便径直往萧府的方向去。
中郎将刚应承下来便听见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新来的人马披甲执刀,都是禁军装扮,为首的那个倒是一袭玄黑宽袍,冷峻如山。
“陛下。”中郎将连忙屈膝下跪拜见天子。
“你确定人就在里面?”
“不敢确定,”中郎将道,“只是在这处宅邸的院墙外发现了血迹,另一边是褚御史府邸,臣已经让人去褚御史家搜查了。”
皇帝看着面前朱门,上头萧府二字被火光映得耀眼,面前朱门洞开一线。他道:“把这里围起来,进去搜。”
语罢金吾卫便行动迅速,推开了朱门鱼贯而入,有人负责叫管事将府中所有人都聚在一处挨个辨认审问,其余人便去搜查。
皇帝抬步进去,眼前一步一景,俱是他命人按照图纸精心复原的,他也不过只来过一次,再想起上次同萧沁瓷来这里的景象,竟有隔世之感。
他在苑内萧沁瓷曾指给他看的那棵大树前驻足。
一时怕在这座府邸中找到萧沁瓷,又更怕她不在这里。
梁安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看他这一路上都沉默寡言,反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平时甚至会对帝王说一些宽慰之语,此刻也半个字都不敢出声了。
树上的夏蝉似乎是被这满府的甲胄刀兵之音惊吓到,叫得声嘶力竭。
“太吵了。”皇帝淡淡说了一句。
梁安摸不准皇帝说的是蝉鸣还是卫兵搜查时的喧哗之声,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奴婢让人来把这些蝉捉干净?”
皇帝蓦地笑了一声,笑过之后淡声说:“怎么可能捉得干净呢。”
萧沁瓷想走,这心思也断不了。他该把她关起来,关在寝殿,用链子锁着,只能让自己一个人看见,日日夜夜都看着她,困住她,和她欢好,直到她再也离不开自己为止。
明明已经想好了只要能得到她就行,怎么还是会纵容她对她温柔呢?萧沁瓷太会骗人了,骗得自己一次次对她心软,觉得愧疚,下意识地就由着她。
不会再这样了。
“陛下,”中郎将匆匆前来,“找到人了,是个年轻女子,臣等不敢接近。”
皇帝猝然转身。
……
卫兵们是一间房一间房地搜过去的,找到那间房时一打开柜子就看见个十分美貌的女子蜷缩在里面,火光下那张脸尤其惊心动魄,衣襟犹沾血色,面色苍白,楚楚可怜。
她将自己往里面藏了藏,似乎想要这样就能躲开搜寻。
卫兵一愣之后立即高声说:“找到人了!”
皇帝到时也是一愣,六月里虽然已经没有百花争艳的盛景,但院中丁香蔷薇开得正艳,草木欣荣沁人心脾,葡萄藤下一架熟悉的秋千,藤上已经挂了青青紫紫的果。
这是萧沁瓷的风和院,人果然是会下意识地往熟悉的地方躲。
门开着,没人敢待在里面,只敢守在门外防止嫌犯逃走。
“陛下,人就里面。”中郎将顿了顿,道,“躲在柜子里,嫌犯危险,您——”
皇帝已经进去了。
似乎是听到他们说的话,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陛下?”
是萧沁瓷。
皇帝走到了柜前,就看到了里头瑟瑟发抖的萧沁瓷。
她很是狼狈,脸色惨白,乌发散落,衣襟沾血,出来半天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再是生气愤怒,见状也不由心里一拧,但他要自己硬下心肠,萧沁瓷惯会示弱,不要对她心软,这都是她自找的。
萧沁瓷见着他先是一怔,不敢置信似的,继而扑到了他怀里,死死攥着他:“你终于来了……”
皇帝下意识地揽住她。
梁安原本跟在皇帝身后,此刻见势不妙便迅速退出去,掩上门,对守在门外的中郎将道:“今夜辛苦。”
屋中情态中郎将也瞥过一眼,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只拿自己当个木头人,只是他耳力好,即便退到台阶之下,也能捕捉到几声泣音。
萧沁瓷哭得厉害,一时停不下来,尤其她抱着皇帝时脱口而出那一句,几乎要让人疑心她是一直盼着皇帝来。
皇帝已下定决心不再受她蛊惑,却又下意识地安抚她。
萧沁瓷抱他抱得极紧,是个几乎想要将自己嵌进他怀中的姿态,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温热泪水同样打湿了皇帝衣襟,沁进纹理,渗透到他心口,让他心头发软。
皇帝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冷酷地提醒自己不要被萧沁瓷如今这副柔弱可怜的依赖姿态蒙蔽,一半又有失而复得的庆幸和狂喜。
不管他心里如何左右徘徊,手上动作却也是紧紧回抱萧沁瓷,力气大得都让他生出了近乎疼痛的错觉。
他嗅到了血腥气,垂眼时看到了萧沁瓷衣上的血,还未完全浸透干涸,但已经成了某种不详的暗红色,她狼狈的模样还映在他眼底,皇帝不敢去想她遭受到了什么危险,甚至到了这样,身上那些血又有多少是她的。
“你有没有受伤?”他拉下萧沁瓷的手,仔细打量她。
衣上的血是喷溅上去的,萧沁瓷手上也有血痕,不过已经被擦得模糊,从外表看似乎没有受伤的痕迹,萧沁瓷也摇头。
她似乎怕皇帝把她推开,片刻的分离都难以忍受,把自己挤进皇帝怀里。
“哭什么?”良久之后皇帝才开口问,冷酷的一面占了上风。
“怕……我怕……”萧沁瓷声音哽咽。
“怕?阿瓷也会怕吗?”皇帝语气轻柔。
这样古怪的语气,任谁也能听出不对劲,遑论是心思敏感的萧沁瓷。她陷在皇帝怀中也在轻微发抖,攥着皇帝衣服的手白得近乎透明。
她没止住泣,但已经从皇帝怀里抬头了,脸色白如霜雪,长睫上沾着晶莹的泪,眉眼愈发秾丽。
萧沁瓷怔怔地看着皇帝,她甚少这样专注地看过他,好似眼里心里只装了他一个人,叫皇帝生出点被爱的错觉。
“我好像杀人了……我是不是杀人了……”萧沁瓷眼底又涌出泪,柔弱的、可怜的,她抓着皇帝的手贴近他,不管不顾地仰头,滚烫的唇和泪都触到皇帝颈间,“我好怕……你终于来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要他抱着她、触着她、压着她,吻或是其他更重的东西都落到她身上,让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不用害怕。
可皇帝分明已经抱她抱得这样紧,她还是觉得不够,还是怕,似乎只有在他怀里才是安全的。
利刃能刺破皮肉,滚烫的鲜血沾到了手上冷却之后也仍然会有抹不去的血腥味。皇帝身上的沉水香才是她熟悉的味道,可那味道不够浓郁,抱着她的力道也不够重,该让她觉得疼痛,被那些香气淹没,潮的烫的,是什么都好,从四面八方来挤压着她。
第90章 撕咬
他们挤在打开的柜门前, 萧沁瓷的闺房已经尽力还原成从前的模样了,但也只能还原到皮壳,里面的每一处都不一样了。
萧沁瓷不在乎这个。
她的动作来得仓促且茫然, 全无章法,她只到皇帝的胸口, 拼命踮脚也亲不到他的唇,只好让自己攥着皇帝的衣襟往上爬,她攀着皇帝,像株缠绕着他只想向上生长的藤蔓,勒进他的身体,汲取他的汁液,只想把自己浇灌得茂盛、娇美。
那样颓艳靡丽。
萧沁瓷够到了皇帝的颈,手也想缠进去, 想触到他温热的身体, 证明这不是梦,她一直喜欢那个地方, 滚动时代表皇帝难以自抑的欲望,她也知道皇帝受不住她的触碰,无论是短暂的还是长久的, 轻柔的一触及分还是重重的舔咬, 他统统都受不住。
喘和泣也让她吐露得婉转, 她知道皇帝喜欢她的声音, 那时她从前吝啬于吐露的, 在此时一并拿来诱惑他。
就只为了达到目的:“我害怕,你抱我, 陛下、李赢,阿赢……”
泪是烫的, 灼热,萧沁瓷也这样灼人,让人招架不住。
皇帝在她亲上来时后仰,在她攥着自己的衣襟,手也探进去的时候仍然不动,萧沁瓷勾人的手段很厉害,他已经见识过了,不需要为她的主动欣喜若狂难以自抑,那只会让她得寸进尺,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她下次还敢。皇帝告诫自己,可他觉得煎熬。
太难熬了,失而复得和担惊受怕都在煎熬他,他在还没找到萧沁瓷的时候只想把她抓回来狠狠惩罚她,但又在看到她的时候抑制不住的心软。他的呼吸在瞬息间全乱了,无动于衷只是假象,萧沁瓷拿捏着他的弱点,根本不怕被拒绝。
情热似火燎原。
她甚至肯叫他的名字了。
“就这么怕?”皇帝冷笑一声,没问她怕什么,任她想往自己身上蹭,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有什么好怕的,他觉得萧沁瓷在故作姿态,在欺骗他,她是经历过宫变的人,血雨腥风都曾见过,如今不过是见到了一个死人,就怕成这样。
但他又忍不住在萧沁瓷的话语中心头重重一跳,萧沁瓷承认是她杀了那个男人,那他是想对萧沁瓷做什么才逼得她杀人,萧沁瓷又是怎么得手的?
这些她统统都没说,也不回答,萧沁瓷只哭。
她根本也不在乎皇帝的话,不在乎他的语调是阴阳怪气还是冷酷阴骛,不在乎他有没有生气,她就是任性妄为,在死里逃生后只想有个人把她拉出恐惧的泥沼。
皇帝顺了她的意。
那个吻力道很重,极狠极深,全无温柔,只是唇齿与舌之间的撕咬,喘息和哭泣都被嚼烂了,血气蔓延在两个人的唇上,分不清是谁的,彼此都觉得疼痛。
痛才清醒。
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来。
但萧沁瓷从头到尾就没有不清醒过。
……
萧沁瓷确实是藏在粮车里混出去的,趁他们回到庄上的时候偷偷溜走,没有太多的伪装和掩盖行踪,做得再谨慎再不容易被发现也是没有用的,从发现她失踪的那一刻起,皇帝一定会用尽办法来搜捕她。
她换了身普通的衣服,卸了钗环带了顶帷帽,但在去长安的路上也并不是很顺利——她根本找不到路。
枫山远在长安以西数十里之外,长安又是帝都,四海来朝,马道四通八达,萧沁瓷根本不熟悉这边的路。
那只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困境。好在她记着枫山是在长安以西,又大致记了一下方才从枫山出来时的路,勉强辨明了长安城所在的方位,顺着路一路走过去。
午后的日头毒辣得很,晒得厉害,萧沁瓷娇生惯养,没走两步就累了,又怕耽误时间,等走到长安都闭城了,便连停下来歇一歇也是不敢,只好咬牙硬撑着走下去。
好在中途在道上她碰到过一些人也是去长安的,问过之后便跟着他们一起走,有了方向身边也有人在,萧沁瓷便也没那么担心。
路上也不是没有人看她孤身一人走在野外,便生了疑惑的,萧沁瓷便随口编了个故事,说自己是偷偷跟着未婚夫出来,结果发现他是去了长安城外的春山私会旁的女子,自己戳穿了那对狗男女,就想赶紧回家去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好请父母出面解除这桩婚约。
这个故事果然令人信以为真,还博得了众人的同情。萧沁瓷却不敢和他们多言,她仍是抱着警惕之心,担忧会遇上歹人。她撒了这样一个谎,一来是说自己是长安人士,父母健在,不是孤身一人的孤女,二来她是跟着未婚夫出来的,春山离长安也不远,并且她戳破了未婚夫私会女子的事,说不得他什么时候便会追上来,就算有人欲谋不轨也得好好盘算。
萧沁瓷长在深宫,几乎没有过独自外出的经历,即便是出去身边也会跟着仆役随从,还有兄长阿姐,她不必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她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外面的世界就是安全无害的,她在宫中看过人心争斗,跟在皇帝身边的日子也看过不少干犯法纪的卷宗,里头多是些穷凶极恶的案子,有些恶就是无缘无故的,同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没有关系。
她一路上都走得心惊胆战,这样的野外,便是杀人抛尸也方便得很,她没什么反抗的能力。
短短半日的路程让萧沁瓷又一次认清了很多东西,如果仅凭她自己,走了又如何呢?她能走出长安吗?她是被豢养在笼中的鸟雀,除了娇贵美丽之外一无是处,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距离的也就是现在了,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是件艰难的事。
很多时候她看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多是平常的贩夫走卒,他们生活的艰辛根本是她难以想象的。
萧沁瓷想起当年的流放,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送她出去,太难了,就是从枫山到长安这短短半日的路程她都觉得辛苦,长安到幽州又何止千里。
好在她顺利地进入了长安,然后先按照兄长信上提过的地方去了杏花巷子的陈记酒铺。
那家酒铺藏在巷子的最深处,生意却很好,萧沁瓷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向来买酒的人打听:“我夫君支使我出来买酒,我对这些都是一窍不通的,您知道这家的酒怎么样吗?在这里开了多少年,怎么好像我从来没听过他家的名声?”
那人看她一眼:“夫人不是我们这附近的人吧,要不就是才搬来的,这家在我们这儿开了好些年了,酒绝对是好酒,价格也良心公道,老板是冀州人,他家的烧刀子那味儿正,旁的酒铺都比不上的。”
萧沁瓷道了谢,挑了没人的时候才进去,对着店里迎上来的杂役问:“你们掌柜的在吗?我想见一见。”
“掌柜的,有人找!”
后堂里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走出来,精神矍铄。
“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萧沁瓷没摘帷帽:“我姓萧,是我兄长让我来这里的,不知您有没有印象?”
那老头一震,急急往萧沁瓷的方向走了几步,隔着白纱打量她:“是四娘子吗?”
萧沁瓷许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过她了,那老头看她无动于衷,压低了声音道:“四娘子,我是程硕,从前跟在二老爷身边的,您还记得我吗?”
姓程,萧沁瓷打量着他,终于从记忆里翻出个模糊的面孔和眼前的人对上:“程伯?”
程伯是英国公手底下的老兵,无儿无女,家里人都死光了,从战场下来后一身伤痛,就留在府里做了个管事,总是跟在英国公身边,萧沁瓷对他并不熟悉。
程伯把萧沁瓷请去后堂说了会儿话。当初英国公府下狱之时是把家中下人都遣散了的,但判了流放之后也有像程伯这样的人一起跟着去了西北。
“后来大娘子接到您的信,就说要我来长安看看。”程伯道。他没提大娘子的原话,说四娘子这个妹妹又娇气又笨,蠢得可怜,她想来西北,路上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说让程伯跟她说清楚,要真想来幽州那地方可不怎么好,她在长安锦衣玉食惯了,过去肯定受不了。
“阿姐他们如今过得好吗?”萧沁瓷轻声问。
程伯愣了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只含糊道:“还不错,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些,四娘子到了幽州就知道了。”说到这里他一愣,“四娘子是如何……出来的?”
“程伯,我走不了,”萧沁瓷避开这个问题,道,“在你这里也不能久待,烦请你告诉阿姐他们我过得很好,以后许是还有机会相见。”
总归是要来一趟的,萧沁瓷从来没想过自己能真正离开,她早就放弃了,今日来这一趟,除了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有再逼一逼皇帝的意思。
程伯拎了壶酒送她出去:“夫人慢走。”
萧沁瓷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又听得程伯追上来:“夫人留步。”
程伯到了近前,说:“方才发现给夫人找的铜钱少了。”他递给萧沁瓷几枚铜钱,同时几不可闻道,“有人跟着你。”
萧沁瓷悚然一惊,立时以为是行宫的人这么快就发现了她失踪,找过来了,又或者是皇帝本来就在她身边安插了人时刻盯着。
“我知道了。”
萧沁瓷刻意挑了人多的地方走,时刻留意着身后。走过两条街,她便觉得身后跟踪她的人不像是宫中的禁卫,若是禁卫,就该上前请她回去了,难不成还能是皇帝想要放任她多在外头放放风?
萧沁瓷绕了一圈,去西市打听了近日能从长安出发的商队,又回到了酒铺,她在里面等了等,程伯便回来了。
“那人身上藏刀,眼里带煞,必然见过血,不像是专拐女子的人伢子,”程伯自方才起便跟在他们身后,特意让萧沁瓷多走了些路好观察那人,“也不像是正规军,我观察了他一路,他似乎就是冲着四娘子来的,只是方才街上人多,他不好下手。”
萧沁瓷更是迷惑,若不是禁卫也不是人伢子,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惹来这种人的觊觎。
程伯紧张道:“四娘子,如今要怎么办?”
回去是不能去,萧沁瓷只能被皇帝“找到”,出城的那一段路也容易让人下手,况且萧沁瓷也不会放任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隐患,她想了想,对程伯轻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
唇上的血都被吃干净了,萧沁瓷被他揉着,也觉出了疼痛,她勾着皇帝的手按在他颈后,细白的指上还有淡淡的血痕,指下是温热的肌肤,和喷溅到她手上的血热度那样相似。
这是她第一次握刀伤人,握刀时的手很平稳,放开后却在颤抖。
萧沁瓷说害怕,不是假的。
她启唇,让皇帝能更深地索取她,粗糙的面碰触到一起,刮过时能勾起一阵战栗,从骨头里泛出的软,若非他的手撑着她,她早已站不稳了。
萧沁瓷翻过萧府的院墙时是怕的,藏在漆黑的柜子里时是怕的,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怕。
她怕得厉害。也很冷静。
皇帝会找来的,他也会很生气,这些都在萧沁瓷的预料之中,她就是要让他挫败、气恼,让他看清强权得不到他想要的,萧沁瓷可以对他虚与委蛇,但不会认输。
但她没预料到自己会这样怕,看到皇帝时的依赖有一半是伪装的,还有一半却是真真切切的松了一口气。
六月的夏夜燥热,屋子里没人住,自然也没有冰,潮热的气被捂在蒸笼里似的,蒸出一身汗,滑的、腻的,握不住。
太热了。尤其是两个人贴在一起,萧沁瓷的身体是凉的,皇帝却本就体热。她抱他像炭,皇帝却如拥冷玉。
萧沁瓷觉得还不够,她握着皇帝的指摸索她,冷玉被捂软了,蒸热了,熟成了一团。
其实时间不长,血淋淋的撕咬只有一瞬,皇帝在唇齿相贴的时候感受到了萧沁瓷的恐惧,她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带着害怕的意味。
她在寻求皇帝的安抚。
“好了,朕在这里,”他退开一点,轻轻贴上萧沁瓷额角,手也安抚她,语调仍是冷的,“别怕。”
她当然会怕,萧沁瓷这样的贵女,莫说是杀人,便连伤人也是没有的,他不该拿她在自己剑下的镇定同此时相比,她当然会害怕。
萧沁瓷终于渐渐安静,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
待平静之后她便立马过河拆桥,松了手,从皇帝怀中退出来,平静地擦了擦泪痕,声音里还藏着抖,面上却已经冷静:“陛下应当有事问我吧?”
这副模样当真令人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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