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卖身
此刻门外梁安也在对中郎将说:“夫人此时受了惊吓, 只怕也问不出什么了,大人还是等一等吧,不急于这一时。”
中郎将皱眉, 低声说:“这桩案子今夜闹得很大,”已经惊动了京兆府和大理寺, “里面那人也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
他先前又听梁安口口声声称呼的都是夫人,深知这摊浑水不是自己能搅合进去的,但职责在身,不得不问个明白。
“是,这咱家自然知晓,只是……”他隐而不提,“倘若人真是夫人杀的,陛下自然会给出一个交代……”
里头皇帝再次掐住了掌心, 他现在反而怀念起方才萧沁瓷紧紧攥住他时的情形了, 就像他是萧沁瓷的救命稻草,她依赖他, 也只能依赖他。
萧沁瓷似乎永远有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的本事,还是得关起来,让她害怕, 让她失去冷静, 让她怕到再也不敢逃跑, 萧沁瓷因为害怕而在自己怀里哭泣的模样比现在让人觉得舒心多了。
甚至她狼狈的样子也比平时清冷端庄的模样鲜活多了。皇帝咬破了她的唇, 被鲜血浸润透了, 红靡艳丽。她垂了头,轻轻把唇上的血都抿干净, 似乎这样就能擦去皇帝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迹。
真是不讨喜。
皇帝自己把她留在自己唇上的痕迹吃干净了,被萧沁瓷咬出来的口子还在泛痛, 刺上一刺似乎还有她亲吻自己的错觉。
只是错觉。
但现在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今夜城中的命案一出,各部还在追捕嫌犯,这件事不能再拖,需要先问个清楚。
皇帝敛了眸光,将欲都遮掩下去,开口时嗓音很沉:“你方才说你杀了人?”
皇帝的话很静,半点情绪也无,却让萧沁瓷忍不住抖了一下。
“嗯,”仿佛是回想起了那副景象,萧沁瓷强迫自己回忆,“他一直跟着我……”
萧沁瓷话里的那种颤又来了,皇帝迅速打断她:“等等,别在这里说,”免得和他说完了一会儿还要再复述一遍,他伸手整了整萧沁瓷的衣服和头发,但不管他再怎么整理,她看上去仍是惨兮兮的,他拉着萧沁瓷出去,“中郎将,过来问话。”
花厅燃起疏疏明灯。
“他好像是从午后我进城之后就一直跟着我了,我起初并没有发现,后来我走了好几个坊市,东市西市也去了,发现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萧沁瓷尽力平静地说,“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踪我,但他一直没走,我也不敢去偏僻的地方,只好尽力往人多的地方去。”
“后来城门要关了,城中也要宵禁,我不敢在外停留,只好先找了一间客栈——”
“什么客栈?”中郎将皱眉,最后杀人的地方是在宣阳坊,宣阳坊中可没有客栈。
“叫云来客栈。”萧沁瓷想了一想。
“你既然去客栈投宿,又怎么会出现在宣阳坊?”
萧沁瓷道:“我住进去之后不久就听见小二引着一个人住进了我旁边那间,我偷偷看到那个人是一直跟着我的那个男人,心里害怕,也不敢住了。”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出声:“你能住客栈?”他目光从萧沁瓷身上滑过去,看向中郎将,“朕记得,凡是投宿,都要出示身份文牒,是否如此?”
中郎将一愣:“是。”
自平宗朝起,游侠之风盛行,尤其长安械斗不绝,朝廷便加大了对人员流动的监管,凡出行必要有官府出具的文书。
皇帝的目光又转会到萧沁瓷身上,那目光凉得瘆人:“阿瓷,你的文牒呢,拿出来给中郎将看看。”
中郎将不知其中内情,信以为真,果然等着萧沁瓷将文牒拿出来。
萧沁瓷沉默了半响,不拿出来,那就是说那家客栈是家黑店,不遵守朝廷法纪,但投宿会留下记录,客栈那里全都有登记,一指认她也瞒不过去。
拿出来,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会有一份不属于她的文牒。
“阿瓷。”皇帝敲了敲桌子,耐心即将告罄。
萧沁瓷不情不愿从身上把文书拿了出来,皇帝见状立即说:“给朕看看。”
他就坐在萧沁瓷身侧,分明只要伸手就能从萧沁瓷手中夺过来的事,他却偏偏要萧沁瓷自己主动递给他。
“苏念。”皇帝打开后率先看到了上面的那个名字,冷笑一声,“朕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这个名字。”
萧沁瓷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一直都叫这个名字,陛下以为我叫什么名字?”
她拿着这张文牒,她就是苏念,年龄、长相都对得上,谁能说她不是?
皇帝瞬间将那张文牒捏紧了,天子的怒意任谁都看得出来,只有萧沁瓷才敢迎着他的目光,无所畏惧。
被偏爱的人都有恃无恐,这句话说得确实没错。萧沁瓷从前还会怕他,此后在他面前便连装一装都不肯了。
皇帝目色沉沉,扳指硌进了肉里,片刻后他竟然若无其事的将怒气压下去,道:“你真是——好得很。继续吧。”
“……我不敢在客栈继续住下去,然后想起——”萧沁瓷顿了一顿,继续说,“想起我在宣阳坊还有处宅子,我就想来这里避一避。”
“你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中郎将想起挂着的“萧府”牌匾,似乎也说得过去。
萧沁瓷点头:“我赶在宵禁之前到了宣阳坊,”坊中入夜之后管得没有那么严,只是中郎将觉得不对,倘若萧沁瓷是在宵禁之前赶到宣阳坊,那早就应该回了萧府,不该入夜之后才被袭击,下一瞬萧沁瓷的话也没能打消他的疑虑,“只是我……我迷路了……”
她声音很轻。
“迷路,”中郎将觉得不对,“回自己家也能迷路吗?”
“我很久没回来了。”萧沁瓷避开了他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中郎将沉默,克制着自己不往她身边的皇帝身上看,道:“夫人请继续。”
“我迷路之后很快就天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萧沁瓷细微的颤,皇帝不动声色地握了她手,掌心一片冰凉,萧沁瓷没拒绝,道,“我很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巷子里很黑,也没有人,他随身带着刀,威胁我跟他走。”
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中郎将追问:“他威胁你跟他走?”
“对,他还说,只要我乖乖听话,跟着他走,他不会伤害我。”萧沁瓷道,“但是我趁他不备的时候想逃跑,他想制住我,我慌乱之下摸到了袖中的匕首,就刺了他一刀。”
萧沁瓷话中省去了太多细节,中郎将追问:“夫人学过武?”
她摇头。
“那个男人带刀,至少会些花拳绣腿,还是个壮年男子,夫人既然没学过武,又是怎么反杀他的?”
萧沁瓷仔细回忆:“我有些记不清了,但是他想要制住我,不让我大声喊叫,我在挣扎的时候刺了他一刀,就只记得他流了很多血,”萧沁瓷手上出了冷汗,人也越发柔弱,“然后他就突然倒下了,我来不及再想,就赶紧跑了。”
“夫人当时挣扎的时候有呼救吗?”
萧沁瓷想了想:“有吧,但是他一直捂着我的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真的出声。”
根据巡夜的金吾卫说他们确实也隐约听到了女子的叫喊。
“还有一点,既然夫人说这里是您的府宅,为什么您要翻墙进来呢?”中郎将问得犀利。
“我——”萧沁瓷犹豫,她为什么要翻墙,“我原本是想从后门进去的,但是门关着,我进不去。”
“夫人的话有些矛盾,您方才说自己很久没回来了,但是又能准确找到后门?”
“我记得那棵树,”萧沁瓷道,“我以前经常从那里翻墙回去,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皇帝瞥她一眼。
中郎将还没有放过她:“还有,您是如何确定那个人已经死了的?”
萧沁瓷一怔:“他没有死吗?”
中郎将端详着她的表情:“——确实是死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死,但是我知道我刺的是他的脖子,他流了很多血,然后倒在地上不动了……”萧沁瓷勉强道。
“陛下,臣没有疑问了。”中郎将道,“只是大理寺和京兆府那边或许……”
皇帝:“朕会命人将记录下来的案情始末送过去,中郎将替朕走一趟吧。”
“是。”他又瞥了萧沁瓷一眼,没提在尚未结案之前嫌犯应送押京兆府看管,不过这些都和他这个巡禁长安的金吾卫没什么关系了。
“等等,”萧沁瓷开口,“按律我是杀人的嫌犯,在结案之前该送至京兆府关押。”
中郎将还未退出去,闻言惊讶地看过她,又没忍住看过她身边的天子。
厅中暑热难消,几人俱是出了一身汗。
梁安觑着天子脸色不好,有心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但又着实找不到词开口:“夫人……”
“你说得对,”皇帝已经从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除了萧沁瓷,谁也不能窥见他面上暴戾神色,他厉声道,“送她去!”
萧沁瓷默默无言地跟着中郎将出去了。
“陛下,”梁安急得直劝,虽说今日夫人出逃的事引得天子动怒,但光看先前皇帝安抚萧沁瓷的情态便能猜到最后也只会是轻轻放过罢了,如今做得再冷酷,到头来心疼的还不是他,今夜夫人受了这样大的罪,陛下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把人安抚住才是,怎么还往外推,“那牢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夫人去待着呢,方才奴婢听着事情的经过,夫人也不过是为求自保才错手杀人——”
皇帝眼风扫过来,梁安立时噤声。
他往外走了几步,从花厅望出去能看见萧沁瓷跟着中郎将穿过游廊,头也没回,他忍了又忍,几次把话咽回去,最后还是没忍住:“温中使,你跟着一道去,她身上许是有伤,去宫里请个医女出来给她看看。”
皇帝余怒未消,说话还是冷冷的,他发狠似的想,萧沁瓷要去便去,她自己自愿被关进牢里,还省了自己关她的功夫。
他坐回去灌了杯冷茶,越想越烦心,最后等到院里的喧嚣都远了,拂袖道:“回宫!”
温中使追出去的时候他们还未出门,中郎将正犯难,他自己是骑马来的,总不能让这个烫手山芋自己走着去京兆府衙门吧,正想着,温中使便出来了,让人备了马车,又在车上小心问起萧沁瓷有没有受伤。
萧沁瓷自己也不知道。
马车很快就到了京兆府前,府尹蔺宽早早地候在门外:“听说大人已将嫌犯抓获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了中郎将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他将笔录交到蔺宽手上,又拉着他去旁边说话,到底是同朝为官,虽说一文一武相看两厌,但总不至于坑害同僚吧。
“蔺大人,嫌犯的身份有些敏感,”中郎将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能不能说,只好委婉道,“她是御前的人,颇得陛下看重,今夜圣上甚至因着这桩案子亲临,其中尺度,你自己拿捏吧。”
蔺宽愣怔:“御前的人?”他眼看中郎将要走,急忙拉着他,“你话别说一半啊——”
中郎将仗着力气大挣脱他,飞快地上马走了。
那头蔺宽只好又去看嫌犯,这才惊觉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子都有些眼熟,是曾在御前见过的。
……
嫌犯押入了大牢,陛下身边的御前女官又在旁亲自守着,蔺宽不敢怠慢,连夜同人梳理案情始末。
“大人,这供词好似有些不对。”一个衙差道。
“哪里不对?”
“大人你看,按照嫌犯供词里说她被死者制住,慌乱之下误杀了他,”衙差道,“但是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死者身上还有多处瘀痕,脑后也有重击留下的痕迹,这似乎有些对不上。”
“瘀痕和重击或许都是嫌犯反抗时留下的。”
衙差摇头:“不是,我是感觉这些伤不像是同一个人留下的,当时或许还有第二个人在。”
蔺宽又问另一个衙差:“死者的身份出来了吗?”
“出来了,”衙差有些激动,“死者还是个逃犯,犯过很多案子,是在暗庄挂了名的人物,专做见不得人的买卖,这样的人居然在长安城里藏着,没想到今天居然死在了这里。”
先前那个衙差更觉得奇怪了:“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误杀的,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
萧沁瓷睡不着。
她没下过狱,不知道牢里这样阴森、恐怖、湿冷,温中使给她送了干净的被褥和衣服,医女也给她上过药了,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仍是觉得冷。
竟然开始怀念起皇帝抱她的力度和暖热,她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瞬,在独处时终于有机会细想那个死者,和他背后的人。
她还记得自己把人引到了巷子中,一番混战后,程伯带人制住了他,她问:“为什么要跟着我?”
萧沁瓷的匕首就抵在他颈上,寒光湛湛,吹毛断发。
“有人花钱买你。”那人说得很痛快。
“谁?”
“不知道,买家出钱,要我等信,今日申时过有人递信来,说你会从西门进来,还给我看了你的画像。”雇主还说,人群中一眼看过去最显眼漂亮的那个女子就是。萧沁瓷太好辨认了,即便只能隔着帘纱隐约窥见她的容貌也能知道是个难得的美人。
他原本就是靠杀人越货买卖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过活,做他们这行的,眼力得好。
萧沁瓷闻言心里重重一跳:“买家什么时候雇的你?”
“好几个月以前了吧,付了定金,一直让我等着,”那人甚至还有闲心笑,“姑娘,你挺值钱啊。”
萧沁瓷刀尖不动,那人又笑,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刀子握稳当些,这是在长安,”那人还是笑,他是刀尖舔血的人,一个人有没有杀过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似萧沁瓷这样的娇娇贵女,莫说杀人,只怕见了血都会害怕,但他心里又有种隐约的不安定,只好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她,“现在又是宵禁,金吾巡禁,杀了我,你能毁尸灭迹安然脱身吗?”
萧沁瓷不为所动:“买家是什么人,知道吗?”
“我们从不问买家是什么人,钱货两讫,彼此都干净。”他赌萧沁瓷不敢动手,“这笔生意我不做了,你放我走,我也只当没见过你。”
没必要留着了,时间宝贵,方才的打斗声随时都可能引来夜巡的人。
她说:“程伯,你们先走。”
程伯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人先走了。
萧沁瓷垂眼,快准狠地将匕首扎进了他脖子,鲜血溅了她一身。到死他都不敢相信萧沁瓷敢真的杀了他。
死人对她来说远比活人有用。萧沁瓷故意把匕首留在了他颈上,她知道刀柄上有御制印记,也知道皇帝今夜必定是在找她,这是她留下的路引。
她的供词也全是如实说的,细节有些出入,过程全都符合。不过是隐去了其中的某些人,又隐去了诸多细节。
萧沁瓷不太会说谎,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其他人,不得妄语的清规被她记得很牢,或许是因为皇帝提醒过她很多次。
……
这桩案子了结得很快,萧沁瓷过失杀人,依照大周律法,可赎铜六十斤,翌日温中使便接她出去。
萧沁瓷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问:“我要去哪里?”
“去萧府。”温中使道。
萧沁瓷微怔,她还以为皇帝会直接要她回太极宫去。
她回的是熟悉的府宅,前夜她来时就发现了,皇帝似乎一直有派人洒扫和看管这处宅子,但此刻尚是白昼,她一路穿廊回到风和院,却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座宅子静得厉害,日光澄澈,花木欣荣,阳光却静得甚至有些刺眼。温中使跟着她回到风和院,先让她去沐浴,又用柚叶驱了晦气。
萧沁瓷出来后绞着头发,心下莫名不安。
应该是皇帝吩咐过,温中使并不与她多言,在退下去时被萧沁瓷叫住:“温中使——”
她们在御前共事过,温言同样出身大家,性情温婉,可此时看着萧沁瓷却不肯多言,眼里现出无奈:“夫人,您还是顺着陛下一点吧。对您对陛下都好。”
萧沁瓷便知道,不必再问了。
像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萧沁瓷勉强按下不安,先去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日尚未沉下去,明晃晃的挂在天边,积了一日的暑气都在院里堵着,闷热得人心慌。
院中仍然无人,花厅的门却敞着,皇帝坐在其中。
“过来。”皇帝似乎已经淡忘了前一夜的怒气,说话时不喜不怒。
厅中搁了冰盘,暑气和凉意相争,冰火九重天。萧沁瓷站得离他远远的:“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皇帝冷笑一声:“过来写欠条。”
萧沁瓷一愣,欠条?
“你不会以为赎铜的那六十斤你不用还吧?”皇帝慢条斯理地给她算账,“一斤铜是一百二十文,六十斤铜就是七千两百文,你现在身无分文,没有在御前当值,也不是三品夫人,没有月俸,这些钱你准备怎么还?”
萧沁瓷被他怼的哑口无言。
“朕最后说一次,过来。”皇帝抬眼看她,目光幽深如渊。
萧沁瓷慢慢蹭过去了,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那张欠条赫然是张卖身契!
“我不要。”萧沁瓷立即道。
“你不要?”皇帝冷冰冰地道,“由不得你不要。”
他看着萧沁瓷故作坦然实则警觉的姿态,心下冷笑。萧沁瓷永远学不乖,她以为她能在皇帝跟前逃脱吗?她分明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每次、每次都会被抓回来。
皇帝愿意陪她玩这种小把戏。
他拉住萧沁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按到了自己身前,强迫她仔细地看过那张卖身契:“看清楚了。”
皇帝俯身在她耳边说,握了她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
“不是说叫苏念吗?”皇帝捏着她的指尖在那两个字上画圈,“把它签了。”
萧沁瓷挣扎,终于后知后觉的恐惧,她没想过皇帝会拿卖身契来对付她,契书上写的是苏念的名字,可皇帝就是要把她打成奴籍,她签了这个名字就永远低人一等。
皇帝同样洞悉着萧沁瓷的弱点,知道她的骄傲,他从前没有折辱她,是因为他还将她放在心尖上,不肯也不愿。
第92章 念念
骄傲算什么, 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皇帝就是要把她的傲骨一寸寸碾碎,让她看着, 若非自己愿意,她根本没有和皇帝抗衡的能力。
“你放手, 放开——”萧沁瓷挣扎得厉害,她此刻真的怕了,不同于从前在皇帝面前的三分真七分演,她意识到皇帝是真的要她签字,“我不会签……”
但她的力气怎么可能敌过皇帝,萧沁瓷被养成了纤细柔弱的体态,而皇帝的手能挽重弓、能降烈马,萧沁瓷没有优势可言。
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 只是总也不甘心, 也因为皇帝愿意让着她,让她在上风, 她曾经按住他时甚至不需要费劲。
温和和纵容都荡然无存。
这就是帝王之爱。喜欢的时候可以捧着她,触怒他了就毫不留情。萧沁瓷一直都认识得很清楚。
皇帝的底线在她面前放得很低,但那不代表没有, 她触到的时候同样也会粉身碎骨。
皇帝强迫她握笔, 逼着她落下自己的名字, 她挣扎, 皇帝就自己攥着她的手, 一笔一划地逼她写,他的力气太大, 几乎要把萧沁瓷的腕骨捏碎。
萧沁瓷久违地意识到这是皇帝前夜未曾抒发出来的怒气,当时他隐而不发, 不代表一日夜过去后就能放下。
李赢也同样骄傲。
他是天子,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意,阳奉阴违也是欺君。只有萧沁瓷,他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她,把真心捧到她面前去,可她毫不在乎,甚至毫不犹豫地践踏过去,皇帝不过是将她对自己做的再还回去而已。
萧沁瓷这半生太顺遂了,顺遂到没有把她的骄傲折损半分,皇帝也太纵容她,纵容到任由她拿捏自己。
现在他要统统还回去。
“阿瓷,你不是不想做皇后吗?”皇帝逼着她写完了那个苏字,语调阴冷地灌进萧沁瓷耳里,“朕这样喜欢你,什么时候没有如过你的愿。”
原来天子的喜欢也可以用在这种地方,变成这样。
悲哀和恐惧都救不了萧沁瓷,她的挣扎在强权面前无济于事。
“放开,我不要写……”皇帝触到她滚烫的泪,远不如这姑娘的心来得冰冷。
“念”字也被写了一半,萧沁瓷的泪洇湿了纸张,沾花了墨痕,即便签好了字这张卖身契或许也不能作数。
可他们在乎的原本也不是这一张薄纸,皇帝只是要借着这个举动让萧沁瓷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要把萧沁瓷的骨打散,把瓷胚打碎,让她痛让她恨,让她尝尝自己尝过的滋味。
而萧沁瓷永远不能接受自己的卑微。写完那个名字,即便她在身份上不是,在心理上也会留下烙印。
那个“心”字还未落成,萧沁瓷终于受不了了:“我不要喜欢你,我恨你,我恨你!”
皇帝终于停了。
“恨朕?”他看着笔尖落下浓墨,污了那个念字,“难道你从前不恨我吗?”
他在萧沁瓷的哭声里问。他还是心疼,还会心软,他盼着萧沁瓷的回答,又不想听她回答。
“我不在乎,”皇帝喃喃说,不知道是说给萧沁瓷听还是自己听,“我不在乎。”
他手越发重,衣衫交叠衣衫,两个人都汗涔涔的。
“朕早该看清楚的,喜欢或者不喜欢,恨不恨都无所谓,”皇帝道,“阿瓷,在行宫的时候你不开心吗?你不是说你已经接受了认命了吗?怎么还要跑呢?”
“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他扔了笔,环紧了双臂,把萧沁瓷箍得极紧,“你该知道,你被我抓回来会是什么后果。”
他拨开萧沁瓷被泪和汗沾湿的额发,眼瞳黑如沉渊,深不见底:“还是说,你其实喜欢这样?”
萧沁瓷在他的话里颤,细微的,若非贴近不能察觉。
他喜欢她这种反应。
……
日光泼墨,氤氲着将一切都变得模糊,白的黑的亮的暗的都糊成了一团,大片大片的光斑肆意倾洒。阳光被拉得很长,绕在了萧沁瓷腕上,细细的,缠金丝,拧成了朵极尽妍丽的牡丹花
萧沁瓷不喜欢艳色,那些颜色繁丽雍容的绢花甚少上身,可皇帝觉得只有牡丹的国色才配得上她。海棠虽艳,但太轻浮,芍药妖娆,又有失富贵。
萧沁瓷此刻就盛放在牡丹花中。
富丽堂皇。
皇帝没看错,她确实适合这样璀璨的颜色,雪白荡在金银的冷光里,她眉眼剔透,既清且冷,在六月天像是一捧干净的新雪,仿佛触一触就会化掉。
花厅四面透光,能让人看得分明。天气太热,花厅里的冰盘化得很快,湿哒哒地往下滴水,慢慢浸湿了地砖,深色与浅色过渡得自然,湿掉的地砖在日光的暴晒下容易开裂,这一地的青都是才换上的,光可鉴人,便连细小的擦痕也无。
能照出朦胧的影。
砖石太硬、太平、太紧,细小的音钻不进去,于是在地砖上晃荡了一圈又折回去,落地仿佛有回音,再是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了。
白昼里无所遁形,这样的动静让人觉得难堪。
但比不上萧沁瓷此时难堪的处境。
皇帝在问她:“为什么要叫苏念?”
萧沁瓷不语。太难堪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衣冠楚楚,皇帝今日罕见的穿了一身月白,衣衫上的金银绣线有幻彩,在她眼中变幻莫测,连带着他面上神色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很少穿这样浅色的衣衫,掩起压迫深沉的气势,变得温润俊美。
“姓苏是因为这是你母亲的姓,”他盯过她,贪欲和欣赏都在眼中肆意变换,“叫念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
他还没有查到那张文牒萧沁瓷是怎么得到的,但那绝对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东西,萧沁瓷惯来较真,既然做了就绝不会敷衍。
所以不会是随意起的名字,姓苏是因为随母,那为什么又要叫“念”?
她在念着谁?
萧沁瓷这样清冷的性子,要把这个字嵌在她的名字中,皇帝有一半的怒气来源于此。
“就是……随便起的……”萧沁瓷从齿缝里把话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暴露在危险里,连抬手挡一挡阳光都做不到,只好紧紧闭上眼,侧过脸去,不看不听不闻。
皇帝不相信这个回答。
“随便起的?”他似乎笑了一下,有淡淡的嘲讽,“是怎么想到的?书上随便找的一个字吗?哪本书告诉我?”
他逼近了。
“忘了……”
“忘了?”皇帝道,“阿瓷的记性似乎变差了,朕帮你想一想。”
这间花厅的朝向不好,正对着将沉的落日,将余晖都纳了进来。他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包裹住萧沁瓷的是潮热的暑气,日头晒了一天,都积攒到了一起,散不出去。
萧沁瓷枕在簟席上,却仍觉得冷,凉悠悠的。
簟席也是清透的翠色,有玉一样的色泽,纹理细密得摸不到缝隙,平整光滑,却能惹朱印、按霞红。
太光滑了,也太空,席上空空如也,案几都被放倒,萧沁瓷没有东西可握。连纹理也抓不住,手指徒劳地从编织得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上滑过去,无力可借、无枝可依。
榻太窄,叫她不上不下的悬着,落不到底,也攀不到头。
她是个柔弱的姑娘,皇帝一直知道。每一次、每一次萧沁瓷都忍不住要握着些什么,或是花枝、或是窗棂,甚至是皇帝的臂膀。她两手空空,便忍不住想抓住点什么,想靠着其他的东西来支撑自己熬过这漫长的时光,和皇帝比起来她显得那样脆弱,没有能抓住的东西便会觉得恐慌,没有逃离的退路也会觉得害怕。
那种怕绵绵密密地爬上来。
冰水化掉了,就变成灼热的潮气,是六月的无尽夏,太热,暑气散不出去,都闷在了屋子里,覆着人的眼耳口鼻,能感触到外界的知觉都只剩下了热这一种。
凉也没了,她身上起了薄汗,将簟席都捂得滚烫。
皇帝没碰她,只沿着她被印上的牡丹细细勾勒,虚虚的,隔着日光,眼前漂浮着细尘,偏偏她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剔透干净。闲趣就在这一时上来,餐风饮露似的。
慢的缓的,低低的。萧沁瓷一直要的是皇帝在她跟前低头,他这样做了。
但当他真这样做的时候萧沁瓷反而受不了。
他给萧沁瓷簪上一朵牡丹,花上缀了珠,匠人的手艺好,连露珠也能雕刻得栩栩如生,欲坠不坠。似乎再被日头晒一晒,便也要化了。他知道这是萧沁瓷最受不了的事,看他卑微,看他讨好,用尽手段。
皇帝从前愿意为她这样做,现在也愿意。
只是目的截然不同。
“告诉朕,为什么要叫苏念?”他说话,含糊不清的,语调拉得很长,是刻意要唇齿上下触碰。
磨人。
整座府宅都很安静,没有人来添冰,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树上的蝉也被皇帝叫人捉干净了,草丛里恼人的虫子还没有到叫唤的时候,但也被撒了驱虫的药粉,不会悉悉索索的惹人生厌,他喜欢这样的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处。
“为什么要叫苏念?”他没有得到回答,便反反复复地问,似乎铁了心要逼萧沁瓷说出来。
萧沁瓷没受过这样的苦。她确实觉得是苦,每一寸都绷紧了,只想逃开,或者把自己蜷起来,藏进日光照不到、他也碰不到的缝隙里,但簟席那样细密,她找不到一丝一毫能让自己遮挡的缝隙。
但日光从四面八方来罩着她,避不开,细微的挣动无济于事。像条离水的鱼,上岸之后连喘气都做不到,呼吸都被剥夺,一点点窒息,弹动只是下意识的事。不,她也不是鱼,她是被浸在了水里,潮水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淹没了口鼻。仿佛又回到了行宫的温泉,水从四面八方过来,越来越热,把人都烫熟了。
细密的痒从骨子里爬出来,渗透了,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淋漓的汗被蹭在了簟席上,她藏不进去的纹理,水能淌进去,湿漉漉的一层光。
也是他唇上的颜色。萧沁瓷没有想过皇帝会这样做。不是取悦,他只是要看她难堪,要她崩溃。
那几个字反复地灌进萧沁瓷耳里,她终于受不了,颤着说:“是因为……我小字叫念念……念念是我的小名……”
十岁之前,没人叫她“阿瓷”,都是唤“念念”。
“念念,出去玩啊。”
“念念,你又翻墙了。”
“念念,来吃桂花糕呀。”
念念、念念……两个叠字,含在嘴里是软的,吐出来也是软的,裹着一层柔软的糖衣,听上去那样甜蜜。
第93章 勤俭
“念念?”这两个在皇帝舌尖上打转, 他吐出来的时候果然也是软的,像是被含在唇舌间嚼磨了千百遍,才能在唤出来的时候柔肠百转。
“不许……叫这个名字。”萧沁瓷说得吃力, 那两个字的空隙逼她眼底泛起清泪。她人都绞成了一团,反而将自己的无助暴露得更快, 整个人摊开在天光下,叫日光都如饥似渴的一缕缕镂上去。
把她镂空了。
“朕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慢条斯理的笑,呼出的气也是热的,灼烫,“朕还是喜欢叫你阿瓷。”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他知道萧沁瓷有这样一个柔软的小字,一定欣喜若狂。这字这样软,他会放在心里、含在嘴里, 时时刻刻都这样叫她。
萧沁瓷一定会觉得厌烦, 但又拿他无可奈何。
可不该是如今,萧沁瓷拿了文牒, 改名换姓,千方百计地要逃离他身边,他觉得这个名字把萧沁瓷抢走了, 让他厌恶极了。厌恶的同时还有嫉妒, 他此时方知原来自己的占有欲可怖到这样的地步,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也要斤斤计较。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
“记得这样清楚, ”皇帝退了两步,帕子挨过唇角, “都有谁叫过这个名字?”
他骤然远去,萧沁瓷却没觉得轻松, 但她要故作冷淡,偏过头去,道:“没有谁。”
分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能叫她小字的不外乎也就是那几人,顺从能让她好过些,但萧沁瓷偏偏没有这样做。
“是吗。”皇帝端详她,话里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如果不在意才有鬼。言语才是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关键,他愿意对萧沁瓷坦然,可萧沁瓷总是不肯。
说不在乎是假的。他退开得猝然,绞了帕子替她擦着薄汗,又去擦簟席。天太热了,没有冰盘就更难熬,到处都是闷的,分不清是汗是水,总也擦不干净。
皇帝忽而问:“热吗?”
萧沁瓷躲着他,腿还颤着,没应声。
“啧,”他动作很慢,似乎故意要让她感受帕子柔软的触感,“有些费帕子。”
这样轻忽的语调,让人羞恨。
萧沁瓷不是体热的人,即便是炎炎夏季她也总手脚冰凉,身上也带着凉意,有如冷玉。但此刻她却出了很多汗,淋漓地淌下来,像是才从水里捞起来。
冰盘已经完全融化了,潮气和热气都被捂着,花厅变成了熔炉。这样热的天,似乎出些汗也是正常的。
皇帝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捏着帕子的手滚烫灼热,不过还有衣衫掩着,被藏得很好。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他颈上也跳着热汗,污了衣领和袖口,他给萧沁瓷擦脸,动作间带起碎金似的光芒,融进萧沁瓷眼底,像一闪即逝的火星。
即便只有火星,落进熔炉里也能顷刻燎原。
厅里越来越热,人却还在胶着。
帕子浸过凉水之后是冰凉的,挨了人的肌肤只有短短一瞬凉意,很快就被汗捂热了。
他换得很勤。
萧沁瓷闭目不语,面上的红不知道是被逼的还是气的,她还在隐忍。
皇帝见状越发想逗弄她:“阿瓷,帕子不够了怎么办?”他低语,带着满满的恶意,“你说洗一洗还能用吗?”
萧沁瓷咬住了唇。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他毫不在意,继续说:“不过朕这样勤俭持家,洗一洗当然还能用。”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月白的袖抚过她颈,皇帝离开了她的视野。耳边响起了淋漓的水声,还有揉搓帕子的声音。
他真的去洗了!就着冷水,故意要一点点地搓干净,也要萧沁瓷听得清清楚楚。皇帝几时自己洗过东西,怕洗不干净,当然就要慢一些。
那些水声听在萧沁瓷耳中却如催命符。
“李赢!”叫“圣上”太软,脱口而出的还是他的名字,萧沁瓷要被他气死了。
皇帝挑眉:“你叫朕的名字也很顺口么。”他拧了帕子回来,洗过的帕子搭在了萧沁瓷面上,还带着冷香,“在看什么?”
“你滚!滚开!……”萧沁瓷终于崩溃了。
眼泪渗不进帕子里,只能顺着鬓角滑落,萧沁瓷自己不知道,以为是帕子没有被拧干,水贴着她的脸滚动,她越发惶急,音里都是溃散的骄傲。
面前忽地一亮,帕子被拿开了,皇帝拭着她的泪,在萧沁瓷偏头躲避的动作中不紧不慢地说:“怕什么,干净的,朕换了新的。”
到底还是心软了。
先前那样的境地都咬着牙不肯服软,一张帕子就能让她崩溃。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沁瓷,觉得她真是不长记性,都说过了皇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吃亏,她怎么就记不住呢。
但萧沁瓷不就是这样吗?软硬不吃,要想得到她,就得先击溃她。
“所以,”皇帝在她眼前晃了晃,“都有谁叫过你念念?”
他还是执着于一个回答,在萧沁瓷开口之前他又威胁她:“这次是干净的,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萧沁瓷将要出口的回答梗在喉间,她恨着皇帝,只是那眼还含着泪、面还有霞红,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只能让人更想欺负她,被威慑的人半点不惧。
片刻后她隐忍地回:“还能有谁,父母兄姐,叔伯婶娘,也不过就是这些人。”
“父母兄姐。”皇帝复述了一遍她的话,手上动作没停,将她的脸都擦干净了,“朕记得,你没有兄弟姐妹。”
“堂姐堂兄难道不算吗?”萧沁瓷觉得皇帝问的简直都是些废话,但她摸不准他的用意。
他坐得这样近,萧沁瓷浑身都绷紧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但提防也没什么用,她毫无反抗的余地。
好在皇帝一动不动,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提过,你三哥是英国公世子,你同他们感情很好?”
“陛下同端阳长公主的感情难道不好吗?”萧沁瓷反问,那目光也让她受不了,想逃开。
“端阳是朕的亲妹妹。”
“我也是他们的亲妹妹。”萧沁瓷不想再提。
皇帝却不罢休:“那你的那几个兄姐,你最喜欢谁?和谁的感情最好?”
萧沁瓷眉心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的事她还恨着,连敬称都不肯叫了。皇帝并不在意些许小事,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自始至终都是慢条斯理的款款君子模样,半点没有狼狈。
“朕方才想起,似乎对你还不够了解,有些事,你不会主动对朕说,朕只好来问你。”他语气温和,似乎仅仅是一个关心心上人的好郎君。
萧沁瓷嘲讽地回了一句:“陛下还真是想了解我啊。”
方方面面,一分一毫。
皇帝前后态度转变得自然,似乎将满怀的恶都随着汗一并蒸发了出去,但也太快,他如今这样温和从容,叫萧沁瓷不得不提防他是不是还在憋着什么坏点子。
他的恶萧沁瓷算是领教透了。
天儿仍然热着,冰盘完全融化后最后一丝凉气也没了,她被印上的牡丹花印子渐渐消下去,身体也渐渐凉下去。
她原本便耐得住冷,也耐得住热,酷暑寒冬虽然也会让她觉得难熬,但她绝不会表露,萧沁瓷惯于忍耐的性子是在漫长年月中一点点被磨出来的,但皇帝总有办法让她招架不住。
“是啊。”皇帝坐在黄昏的余温中,语调似有怅惘,“朕总是想多了解你一点的。有些事,总要亲自问你才行。”
“陛下便准备这样问我?”萧沁瓷齿间含着恨。
“这样问不好吗?”皇帝眼中含笑,是温情的模样,话语却全然不是如此,“只有这样,阿瓷才会乖乖地回答不是吗?”
萧沁瓷闭了闭眼,睁眼时眼中隐含碎冰:“陛下想知道什么,问吧。”
“阿瓷总是这样,对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故意避开,”皇帝却好似有心要拖延时间,拿话语打转,“朕方才的问题你还没答。”
他方才问了什么?萧沁瓷想起来了,是问她那几个兄姐,最喜欢哪一个。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她觉得皇帝就是故意的,要看她难堪。
萧沁瓷正想回答,皇帝却突然俯身下来,看进她眼里:“这样吧,阿瓷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剩下的几个字被他又轻又缓地说出来,只有萧沁瓷能听见。他把萧沁瓷的小衣拢好,问,“……怎么样?”
萧沁瓷只想打他,然后对他说:“滚远点。”
但是那三个字在她唇边转了转,最后变成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委屈。
见她不说话,皇帝便知道她是默认了,不反对就是接受,不过他知道萧沁瓷面皮薄,要她亲口说出来她同意的话无异于割肉,所以他很“好心”地说:“那朕就当你同意了。”
“第一个问题就当是朕送给你的,”皇帝将他的好心贯彻到底,“你的几个兄姐,你最喜欢哪一个,你三哥哥,还是你大姐姐?”
他把人选固定在了两个人里,显然不是他话中那般对萧沁瓷一点也不了解,他知道人有亲疏,在萧沁瓷心里总该分个高低,是她从前对皇帝提过的三哥,还是那位英国公府的嫡长女?
皇帝记得那是一对双生子,比他小不了几岁。他十岁之前还住在东宫,曾经在宫里见过英国公夫人带着一双儿女进宫请安,两个幼儿长得颇为相似,若非如此……皇帝眼眸沉了沉。
“——阿姐,”萧沁瓷想起一点往事,“姑娘家,总是要和姐姐亲密一些的。”她没什么感情地说着,淡淡的,像是在提别人的事。
“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萧沁瓷再度拧眉:“陛下问这个做什么?”问她姐姐的名字显得更不正常。
“朕问,你答。”皇帝的手穿过系带,替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他手很巧,是萧沁瓷早就知道的事。
“我阿姐的闺名,怎么可以随便说给外男听。”萧沁瓷眉眼染上不豫,心里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滋味。
皇帝对她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你是真这样想的,还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萧沁瓷,“吃味了?”
“呵。”萧沁瓷忍不住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原来陛下在自作多情这一项上也不遑多让。”
“就当是朕自作多情,”皇帝道,“不过你不说朕也知道,英国公府诞下一对双生子当年在长安也是喜事一桩,英国公当即便为嫡子请封世子,取了随瑛二字,至于妹妹,单字一个瑜,是不是?”
英国公府的嫡长女,生来就金尊玉贵,喜事传到东宫,太子妃也备过重礼。
“陛下既然知道,做什么还要问。”
“朕这不是……为你着想,”皇帝捞过了她的裙子,曳金的裙摆在簟席上铺开,帮她系着裙上的飘带,“给你行方便吗?阿瓷怎么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萧沁瓷屏气凝神:“我确实不懂。”
“不懂朕可以慢慢教你,”皇帝慢悠悠地说,不怕她不回答,“下一个问题,你的文牒是怎么来的?”
他已经查过了,那张文牒制于三年前,货真价实,也就是说在长安城外的某个村子里真的有个叫苏念的姑娘,但当皇帝派人去查访的时候那户人家却早就搬走了,时间也是三年前。三年前还是景惠二十一年,朝廷有过一次清查,要动手脚只能是那时候动,但那个时候,谁有能力又愿意帮萧沁瓷做这件事?
皇帝能想到的人选无非就一个——已经死掉的楚王。
他想,萧沁瓷不肯改名换姓来做自己的皇后,却肯抛弃身份去做楚王的贵妃,她真是——瞎了眼。
在萧沁瓷去行宫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收走了,不过当时他没有仔细看过萧沁瓷的私物,只吩咐人把它们收好,后来关系缓和之后他又把东西都还了回去,难道她就是这样把文牒藏起来的?
那张文牒在萧沁瓷手中留了有三年之久,皇帝甚至还想到了她此前执意要出宫,她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脱身离开,从此之后没有人能找到她。
真是好算计。
“托人办的。”萧沁瓷回答得简短。
“谁办的?”
“这种事,你觉得我会说吗?”萧沁瓷道,“陛下不必再问。”
“不想连累别人?”皇帝慢慢地解着那朵繁复的牡丹扣,“还是不敢说?”
“有区别吗?”
他便笑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区别。”他迎着萧沁瓷恨恨的目光,道,“既然有奖励,也该有惩罚。”
萧沁瓷掐着指尖,掐出了红。夏天太热,让人心里也燥。她偏头,看细细的金丝在日光里猝然绷紧,荡起落日余晖的弧光。
皇帝手上一重,迫她回神。
第94章 新鲜
萧沁瓷才缓过来, 指尖还有余韵,细微的触碰都叫她颤抖。她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优势可言,分明身为女子更能隐藏自己, 但偏偏那那滋味绵长得叫人心惊胆战。
他把系带扣得紧了,萧沁瓷腰上一紧, 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不断地去适应收紧的裙腰,软的肉起伏又陷落。
萧沁瓷这才知道她走神的霎那没有听清楚皇帝的问话:“什么?”
“你拿了文牒,是想要去哪里?”皇帝耐心地问了一遍,“岭南还是西北?”
萧沁瓷仅剩的亲人都在这两处,除此之外她无处可去。皇帝原本猜测她应该往岭南去才是,毕竟西北实在太远,又情况不明, 不如去她三叔那里方便得多。但探查过萧沁瓷的行踪才发现她居然是想去西北。
“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这两处?”萧沁瓷反问, 并不意外他会提起,“我就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吗?”
“前夜的事还没教你认识到么?”皇帝隐而不发, “你不过才出去半日就被人盯上了,你一个人生活?只怕没两日就被害的渣都不剩了。”
皇帝至今仍是生气和后怕,他道:“你知道像你这样长相貌美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姑娘会沦落到什么境地吗?那个男人只是盯上你的第一个, 你运气好又逃掉了, 你觉得如果你没逃掉会发生什么事?”
他有心想说些更糟糕的情况来吓吓她, 但又想起那夜萧沁瓷被吓到的模样, 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萧沁瓷理亏, 反驳的话便说不出来。不过有些事情皇帝不知道,不知道那个人是很早之前就收了钱专门盯她的, 而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意外。
“在陛下这里又能好到哪里去?”萧沁瓷仍是硬气,”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不也只是拿我当一个玩物罢了,稍不合你的心意你便能惩罚我。”
“玩物?”皇帝险些被她气笑,“你就是这样想朕、想你自己的吗?萧沁瓷,朕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有哪一桩那一件是对一个玩物做的?”
他慢条斯理地理过萧沁瓷的鬓发,手指温柔缱绻:“朕如果真拿你当玩物,就该把你关起来,只能看到、听到我一个人,让你知道,从前是朕待你太温柔了。”
萧沁瓷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怕了?”他仍是温柔的口吻,“阿瓷,你口口声声说朕拿你当玩物,可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朕喜欢你,喜欢到愿意为了你一再退让,你知道的对不对?”
“因为清楚,所以你才敢逃跑,就是因为知道朕最后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萧沁瓷有恃无恐。
他的手仔细描摹着萧沁瓷的轮廓:“阿瓷,是你先骗我的,你说要留在行宫,我答应了,你也说会和我好好在一起,我相信了,你骗了我,所以受点惩罚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萧沁瓷善诡辩:“我说要留在行宫可没说我不能出去,难道我想出去走走都不可以吗?还是说陛下说的要我留在行宫就是要关着我?”
“你管这个叫出去走走?”皇帝终于被她气笑。
萧沁瓷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太过牵强,有胡搅蛮缠的嫌疑,偏过头去不说话。
“朕没拘着你,”皇帝给她留了脸,淡淡说,“你要想出去带上护卫便可以出去,你不想回宫朕都依着你,你想做的事朕几时没有答应过——”
“那我现在就想陛下离我远些。”萧沁瓷抓住他话里的机会。
“现在不行,都说了是惩罚,”皇帝道,“阿瓷,朕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太过分了。萧沁瓷咬唇。
“方才朕问到哪里了?”皇帝想了想,“对,西北和岭南,你想去哪?”
“……岭南。”
“说谎。”
“我没说谎,”萧沁瓷淡然说,“我三叔在岭南,陛下是知道的,从前他还写过信来,说要接我过去,我如今无处可去,去投奔我三叔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啊,你如今无亲无故,要去投奔你三叔确实正常,”皇帝道,“可你不会去。”
皇帝道:“你三叔此人,墙头草,又懦弱,你忘了,你还曾是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若去寻他的庇护,他便会立时把你送回长安。”
他说的不错。但原因远不止于此。
萧沁瓷想起家中出事前大伯和三叔爆发过的争吵。在萧滇那样的人眼里,妹妹和侄女在闲来无事时可以宠一宠,可一旦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利益时就能毫不犹豫的舍弃,男人都是这样,将女人的奉献牺牲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连薄情寡义都反而成了委曲求全。
皇帝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站得够高,已经不需要旁人的牺牲来成为自己的垫脚石。
“陛下对我的家事,也不是如您说的那样全然不了解。”萧沁瓷淡淡道。
“所以别对朕说谎。”皇帝道,“况且,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和你自己说的总是不一样。”
“你想去西北寻你兄姐?”他问。
“年前太后同我说,寻到了我亲人的消息,我也只能去找他们。”萧沁瓷道。
“你相信太后的话?”
“为什么不信?”萧沁瓷道,“我不相信太后,难道要相信陛下会帮我寻访吗?”
皇帝道:“你没问过朕,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问过,”萧沁瓷说,“是陛下忘了,您那时已经拒绝过我了。”
“……你还记着。”皇帝声音蓦地变轻,说,“萧家旧案非一时能改,所以朕不会轻易承诺。”
“当然要记着,”萧沁瓷嗓音偏冷,“陛下不必承诺,求人不如求己。”
皇帝若有所思:“是,求人不如求己。”他想,萧家人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性子。
“桂花糕,”皇帝又问,“你喜欢吃桂花糕吗?”
问题转变得太快,叫萧沁瓷猝不及防。
又是桂花糕。好像这世上除了桂花糕就没别的东西了一样。萧沁瓷对此满心嘲讽,又难免嘲笑男人的劣根性,征服欲和好胜心是没有办法规避的本能,皇帝站得太高了,许多事都不能叫他动容,偏偏就是计较些许小事。
“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萧沁瓷依稀明白一点皇帝对桂花糕的执念从何而来,多大点事,还要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问。
“哦。现在不喜欢了,”皇帝要刨根问底,“怎么就不喜欢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的?”
“口味变化是再寻常不够的事,至于什么时候,”萧沁瓷不肯服软,眉尖是隐忍的姿态,她故意在这里顿了顿,把皇帝的心吊起来之后才说,“记不得了。”
她就是故意的。
皇帝对此看得清楚。他不以为意,接着问:“那松子糖呢?喜欢吗?”
“……太腻了。”却没回答喜不喜欢。
皇帝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突地又问:“桂花糕和松子糖,更喜欢吃哪个?”
“……两个都不喜欢。”
“倘若一定要选一个呢?”皇帝低低道,语气诱惑,“你选一个,朕就放开你。”
萧沁瓷手动了动:“陛下想让我选哪个?”
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的。”
“——松子糖。”萧沁瓷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里也有冷冰冰的笑,她一字一句地说,“桂花糕我已经吃腻了,松子糖还新鲜。”
……良久之后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眼里却殊无笑意,他握着萧沁瓷的手,是个珍爱的姿势。
“阿瓷,你真是——”他说话嗓音很沉,激得人从皮下泛起凉意,“学不乖。”
“既然觉得新鲜,就该多尝尝。”
松子糖有满满一盒,外面的糖衣晒了一下午,早就化开了,黏黏糊糊的。蜜沾在唇上,味道很淡,甚至还有晒过后炽烈艳阳的味道,转瞬即逝,不如含在嘴里能一直化开带来甜味。
确实新鲜。
“你喜欢吃甜的是不是?”皇帝还要在她耳边问。
萧沁瓷有些喜好藏不住,她爱吃甜的糖,但点心喜欢咸口的,有时也很惫懒,喜欢看闲书多过策论,不喜欢弹琴。但她爱把这些都藏起来,似乎觉得那都是她的弱点,不能被人看透,她在强迫自己冷静、算计,时日一长便连自己也真的这样以为了。
皇帝想把她藏起来的另一面都挖出来。会是骄纵的、柔软的,偶尔天真,也会有世俗。喜欢一个人才会觉得她无论哪里都好,便连冷酷算计也是聪慧可人。
她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不坦诚,不肯承认喜欢他。
萧沁瓷耐不住,太紧了,腰间的系带勒得太紧,于是呼吸就更加费劲,从胸腔逸出来的是重重的喘,又被松子糖的蜜堵住。
是甜的。
但她不想服软。
“是喜欢甜的,”萧沁瓷刻意软了语调,尾音撩人泛着蜜,比她吃进去的糖更甜,“可光吃一种味道很容易就腻了,该多尝些……旁的滋味。”
听着让人生气。
“原来阿瓷是这样贪新鲜的人,可朕却恋旧,喜欢吃的东西有一样够了,”皇帝喟叹似的说,“喜欢的人……也是这样。”
“陛下是陛下……我是我,”萧沁瓷眼含幽波,那点雾蒙蒙的潮气触到她面就成了隐忍脆弱,“你说过的,我回答了,就放开我。”
“是,”皇帝爽快应了,倾身过去,解着萧沁瓷腕上的牡丹,放开了她,他问她,“还跑吗?”
“——有机会的话。”萧沁瓷模棱两可的说,她盯着皇帝专注的侧脸,在那一瞬间起了一股冲动——想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萧沁瓷把这股冲动压下去了。
“是吗?”出乎意料的,皇帝竟然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他重新坐回去,任由萧沁瓷挪动着离他远了些,“有件东西,朕觉得你应该看看。”
皇帝等她缓过来,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份文书被递到萧沁瓷面前。
请罪书。
他又扶正了席上被放倒的案几,靠在上面,道:“你方才说,同你阿姐关系最好?”
果然,他方才问的那些问题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在这里等着。
萧沁瓷一目十行地看完,请罪书是都尉府报上来的,列明了萧瑜参军的始末。大周不是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但萧瑜不同,她是罪眷,又冒用了旁人身份,长达数年一直瞒报,甚至一路晋升在军中做到了副将,今次在边境一战中立功,都尉眼见瞒不住了,这才报上来。
英国公早年在边镇率平卢军定西,其中多有他的旧部,照顾一下后人不是什么难事,但欺君就是大罪了。这件事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皇帝已命金吾卫赶赴边镇拿人回京受审,不日应该就会返京了。
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仅拿萧瑜一人便能了事的,还有上至都尉下至府兵,所有知道此事但瞒而不报的人都要受审。
图穷匕见。这封请罪书来得真是时候,天都在帮他。他不知道萧沁瓷对此事知道多少,但她一定是知道的。萧沁瓷是个冷情的姑娘,但也心软,早前甚至肯为苏家的姐妹出头,如今换了她惦记的兄姐,她更不会坐视不理。
萧沁瓷垂眼,面上看不出端倪:“陛下想如何?”
“阿瓷想要朕如何做?”
“军国大事,与我没有关系。”萧沁瓷眼也不眨。
“是吗?”皇帝将文书从她手里拿回来,“如今朝上有大半的人都在要朕问罪,欺君之罪。”
“她入边军,是十年前的事,”萧沁瓷道,“那时陛下还未登基。”
皇帝挑眉:“你的意思,是她欺瞒先帝便不算欺君了?”
萧沁瓷:“……”她道,“我阿姐,是巾帼之才。”
“是不是巾帼英雄,朕知道,”皇帝淡淡说,“可百官未必在意。”
萧瑜要掌的可是兵权,她原本品级便不低,经此一役功劳显著只会再升,大周的朝堂是男子的天下,没有女儿家的容身之处。多的是人想趁机把她踩下去,萧瑜在边镇十年,压下了多少想踩着她往上爬的人,此时这些人便要蠢蠢欲动了。
“但陛下在意,”萧沁瓷驳他,“陛下这两年撤换了不少边将,正是需要人填补的时候。”
“不缺她一个。”他说的是实话,这天下天子也能说换就换,没有谁是重要到不可替代的,“阿瓷,你要替你阿姐辩解吗?”
萧沁瓷早在他拿出请罪书的那一刻就明晰了他的意图,他是故意拿给自己看的,同赦不赦免萧瑜的罪都没关系。萧沁瓷看得清楚,皇帝要如何处置,只会是朝堂争斗权衡利弊的结果,甚至他心中可能已经有了定夺,绝不会因她的心意而改,他只是要拿这个来威胁她,也是要告诉她,萧沁瓷只要想活,想顺遂喜乐地生活,就只能在他身边。
权势就是这样的好东西。
但她只能顺着皇帝的话:“此事如何,端赖陛下心意。”欺君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看被骗的那个人要如何定夺。
果然,皇帝道:“阿瓷的心意,就是朕的心意。”
萧沁瓷的手在袖里握紧了,指尖红痕未褪,便又添了新的。
终于到了这一刻,皇帝在等她开口,而萧沁瓷没有别的选择,她逼着自己走到了这条路。
她端端正正地跪下去,以额触地:“求陛下,赦了我阿姐。”辩解是无用的,只能恳求。
“你求我?”皇帝眼里神色莫名。
皇帝记得很清楚,去岁冬月,萧沁瓷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的,那时她一丝不苟、端整雅致,远不似今日这般狼狈。
萧沁瓷总是在求他。
“是,我求你。”
“你不必求朕,”他高高在上,道,“是朕要求你。”
萧沁瓷抬头,看他眼中莫测神色,倏尔缓缓道:“求你,做朕的皇后。”
第95章 报复
这日这样漫长。萧沁瓷觉得自她踏进这间花厅, 到如今,好像已过了一生那样久。
她步步为营才走到今日。
皇帝果然是将她说过的话都放在了心上,还记得昔日她曾说要皇帝来求她, 但言语上的低微算不了什么,本质仍是男强女弱。
可是她还年轻, 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一直走下去,往前看,往上看。
良久之后,萧沁瓷再次伏身下去:“陛下所求,不敢不应。”
便该是这样,彼此都觉得是顺了对方的意。
皇帝去扶她起来,萧沁瓷顺从地任他动作, 在接近时袖间金光一闪, 一支银簪便稳准狠地扎在了他肩头。
他被迫得后退,撞倒了身后的案几, 倒下的同时仍是抱着她。
簟席是滑的、热的,皇帝倒在了萧沁瓷方才枕过的位置,位置和时机都拿捏得这样准。她没松手, 跪在了他膝上, 手上用力, 银簪扎的更深。
他没躲。
“偏了。”月白的衫渗了血, 划破了皮肉, 入肉有些深,皇帝低头不在意地看了一眼, 忽地笑,“这里还有上次救你的时候留下的伤。”他知道怎么让萧沁瓷心软。
萧沁瓷的手颤了颤, 猝然松开又握紧。她把簪子抽出来,又反复地扎进去,在同一个位置,第二次力度比第一次更大,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冷冷说。
“别恨我,你知道我在乎这个。”皇帝把那枚染血的簪子扔在一旁,伸手去抱她,唇贴着她耳,轻轻摩挲。
他诱惑似的说:“你从前不是同我说过吗,想要有朝一日我能求你,”皇帝道,“阿瓷,如今我就在求你,求你喜欢我,跟我在一起。”
分明方才还倨傲,拿了请罪书来威胁她的人也是他。
萧沁瓷眼睫轻颤:“你求我?”
“是,我求你。”
他们地位颠倒,话语也反了过来。
萧沁瓷重新拿起了那枚银簪,簪尖沾血,缓缓逡巡在皇帝的颈上。
她盯着他,像是在试探他话里真假。
皇帝方才说她位置找得不准,刺偏了,可此刻她用簪尖刺破了他颈上的皮,血珠缓缓渗出来,只要萧沁瓷力道再重一点——
她知道那个位置是人的要害,前夜里她便是找准了这个地方,和凶器是否尖锐骇人没关系,只要刺下去,人就得死。
血会喷溅出来。
萧沁瓷下得去手。
他巍然不惧,仍是在诱惑她,用那种看穿她的诱惑:“阿瓷,你不想做皇后吗?你想离开朕,可你能去哪里?”
“回苏氏?那里不是你的家,去寻你阿姐?她如今自身难保。”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对萧沁瓷却一字一句都揉碎了讲,“你这样骄傲,受得了对旁人卑躬屈膝吗?你前二十年,都在金玉富贵里生活,离开这里,你准备怎样活下去?你知道普通百姓以什么为生吗?”
他一定查过,查过萧沁瓷从行宫出逃那短短一日的行踪,知道她是如何提心吊胆、如何艰难。
“我可以学。”萧沁瓷不为所动。
“可那些都不是你要的,”皇帝看透了她,他们本质上是这样相似的人,从多年以前,他看着萧沁瓷接近旁人,为的也不是喜欢,而是他们能带来的权势,“你要的东西,只有朕能给你。”
权势、自尊、骄傲……萧沁瓷是个贪心的人,什么都想要,她不仅想要有人爱她、对她死心塌地,还想要这些。
萧沁瓷似是嗤笑了一声,问:“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的,一切。”
“你爱我?”萧沁瓷似乎在确认什么。
“是,我爱你。”
萧沁瓷沉默,皇帝等着她再开口。
“陛下说得不错,当皇后确实有很多好处,”萧沁瓷道,“但我要堂堂正正的站上去,不会改名换姓顶着旁人的姓氏,倘若要我将自己的出身和家人都一并舍弃掉,连自己都放弃了,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那就不用,”皇帝道,“朕几时逼过你?”
萧沁瓷淡淡说:“陛下逼我还少吗?”
皇帝想说:那些都不作数。
但萧沁瓷不等他出口,便又说了:“从前那些便都算了,我也还回去了,”萧沁瓷手上用力,在他锁骨上划出一道血痕,“但今日我应了陛下,日后你若再逼我,逼我一次,我便刺你一次,倘若有一日我忍不了,那就一起去死好了。这枚银簪我会日日带着,你答不答应?”
皇帝沉默:“阿瓷,夫妻间见血是不好的事,你忘了朱熙的下场了?”
“就是因为记着他的下场,我才告诫自己不要变成他夫人那样,宁可先下手为强。”萧沁瓷不为所动,“陛下不来招惹我,我自然不会报复回去。”
“……好,朕答应你。”
“虽然言语的承诺起不了束缚的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承诺是没有用的东西,随时可以推翻,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承诺。萧沁瓷看得透彻,她赌的是在皇帝对她情意淡薄那一日到来之前自己能达到和他平等的地位,最起码也要让皇帝不能轻易动她,不是因为情意,而是凭着她自己的强大。
她这样矛盾,一面要皇帝言语上的承诺,一面又不会相信。
皇帝甚至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萧沁瓷又说:“我这个人也十分自私,自己的东西不喜欢旁人碰,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娶了我,就只能有我一个人,不许纳妃妾,也不许宠幸旁的女子。”
“这话不该朕同你说吗,”皇帝忍不住说,语里泛酸,“阿瓷才是那个贪新鲜的人。”
萧沁瓷还年轻,如今正是贪新鲜的时候,她对待那些爱慕她的男子看似游刃有余,可只要一试探就能看出她的青涩。是她被困在深宫,见过的花草不够多,而皇帝又一心想要她只能看到他。
况且他们年纪差了近十岁,他的患得患失只多不少:“或许有那么一日,你依然青春貌美,朕却已经年老色衰,那时便该我担心你嫌弃我了。”
甚而皇帝想到如无意外,终有一日他会走在萧沁瓷前面,在他走后,萧沁瓷是否也会像端阳那样纵情享乐?他希望她快乐,又不希望她的快乐和自己毫无关系。
“陛下答应吗?”萧沁瓷不理会他的酸言酸语。
“好,”他说,“朕喜欢你,就从没想过还会有旁人。”
萧沁瓷却总是忍不住刺一刺他:“陛下日后若想要三宫六院,我也阻止不了。”
皇帝将她垂下来的发撩至耳后:“阿瓷总要和我走到以后去,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他动作很温柔,目光也缱绻,手指抚过萧沁瓷耳后,摩挲着她耳根那一小块肌肤。
分明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萧沁瓷反而受不了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就像她是被皇帝珍爱的宝物。
“以后?”萧沁瓷在他柔软的动作中越发紧绷,“不必等到以后,有一桩事陛下现在就可以知道。”
“我不能生育子嗣。”萧沁瓷收回了手,银簪也被一并收回,她把自己柔软地摊开在皇帝面前,又在言语上裹上盔甲,“但我若做皇后,也不会接受陛下同旁人的子嗣。”
皇帝的动作停了。他没有想到萧沁瓷会主动提起这件事,甚至在萧沁瓷提起来之前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事。他关心的是萧沁瓷夏季不能多用冰,冬日不能贪凉,每月身体都会有不适。他不是很能关心别人,这些都是后来慢慢学的。
“其实如之前一般,陛下留我在行宫,高兴时便来看上两眼,不高兴时便忘了我这个人,这样也挺好,不必去想以后,我也不用担心若有一日色衰爱驰该如何自处。”她笑了一下,很淡,没什么情绪,“或者陛下放我走,我高兴时便来见上你一面,不高兴时便离你远远的,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但前者你不喜欢,”皇帝道,“我也不会喜欢,更别提后者。我希望能时时见到你,同你在一起,阿瓷,你以前说,爱是珍重,朕或许到如今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对你,就绝不会有敷衍。”
他语气淡然:“你说的事,朕从前便已经知道了。”
萧沁瓷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浓密长睫敛下来,直直盯着他:“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奉御第一次给你诊脉的时候。”
“那么早,”萧沁瓷想起那夜皇帝匆匆而至,眉间隐有怒气,又有一丝恍然,“难怪那时陛下会生气。”
“很失望吗?”她问他。
“朕只是在想,你一点都不珍惜自己。”他拇指是滚烫的,按着萧沁瓷耳根,几乎灼热得要将那一块烧起来。
萧沁瓷没动,他身上总是热的、暖的:“陛下说错了,我很爱惜自己。”萧沁瓷知道自己的自私,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好,从前没有人爱她,于是她也要加倍地给自己补回去。
“那你以后,也要更爱惜自己一点。”这个人说话总是那样好听,叫人容易生出被珍爱的错觉。
“一个人的爱统共也就那么一点,”萧沁瓷突发奇想,来问他,垂下的眼有种冷嘲的意味,“我爱惜自己,就分不出心思去喜欢旁人了。陛下是想要我爱自己多一点,还是能喜欢你一点?”
萧沁瓷的问题偶尔真是刁钻,让他怎么回答都觉得不对。
“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分一点喜欢给我,”皇帝不疾不徐地说,他说话当真是有蛊惑人心的意味,抬眼看过来的神情认真专注,萧沁瓷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但如果你的喜欢只能有很少的一点点,那爱你自己吧,阿瓷,别吃亏。”
“我在陛下这里吃的亏还少吗?”萧沁瓷忍不住道。
“那你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你会觉得吃亏,是你自己没有把吃过的亏从我身上讨回来吗?”皇帝的阴阳两面都算是被他玩透了。
话到这里,皇帝心中隐有失望,爱一个人才不会计较得失,萧沁瓷觉得吃亏,是因为她一分一毫都不肯相让。
但皇帝觉得这样也好,自己对她如此,她尚且不爱,那她也不会爱旁人。
“姑娘家,容易被骗,”他不仅爱她,还总是这样担心她,忧她不经风雨、天真懵懂,以为自己凭着美貌聪慧拿捏人的手段能无往不利,可能被她骗到的人只会是心甘情愿蒙蔽双眼的人,“也别贪图所谓的情爱,那些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靠不住的。”
皇帝如今说的才是和萧沁瓷的真实想法不谋而合,但她觉得讽刺:“那陛下又何必想要我喜欢你?得到不就好了。”
“因为其他的东西朕都已经有了,想要的只会是朕没有的东西。”他从始至终都清醒且理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情爱中的算计不仅萧沁瓷有,他也会有,“阿瓷,你所求的不也是你没有的东西吗?”
萧沁瓷若有所思的看他:“陛下说得不错。”
“所以我们这样相配。”他低声道。
皇帝想来亲她,这是今日里他第一次对萧沁瓷做出类似亲密的举动,但她头一偏,避开了。
“躲什么?”皇帝停在那里,他们如今勉强也能算心意相通,萧沁瓷的拒绝便让他不能忍受,“你不愿意?”
“你——”萧沁瓷拧着眉,欲言又止,目光落在皇帝唇上,顷刻间就叫皇帝明白了她纠结的意味。
皇帝气极反笑:“你倒还嫌弃起来了。”
萧沁瓷爱干净这点还真是刻进了骨子里,让人又爱又恨。
皇帝掐着她腰,不许她躲,便要倾身过去吻她。萧沁瓷却不肯,她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便盖住他脸不许他接近。
“不行……”
吻便落在她掌心,沿着指根密密麻麻的印上去,那吻太烫,让人从骨子里泛起酥麻的痒。
萧沁瓷受不了,勉强道:“你闭上眼睛,不许动。”她沐在夕阳里,碎光铺了一身,白的越白,红的越红。皇帝明明想多看两眼,又鬼使神差的闭上眼。
萧沁瓷慢慢倚过去,长发流云似的垂落,拢住了两人。她俯下身,擦过了皇帝的薄唇,蜻蜓点水似的微微一碰,转而顺着他锋利的轮廓往上,唇瓣轻轻飘到他耳尖。
温热香甜的气息将他的耳廓都描绘了一遍。
她柔柔唤他:“阿赢。”这是她没出口过的称呼,软的、甜的,裹了蜜似的。
皇帝心里一动,就在他失神的片刻手腕上一紧,萧沁瓷把方才他做过的事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了。
第96章 记仇
照旧是那根缠金丝, 萧沁瓷在他下意识想避开时柔柔在他耳边说:“别动。”
皇帝便明了这是她想要报复回来了,倒也不怕,饶有兴致地看她动作, 又说:“阿瓷,要报复的话, 得把方才我对你做过的事都做一遍吧?”
萧沁瓷瞥他一眼,眨眼便明白他在想什么,耳根一红,却没开口,只自顾自地缠好。她不会打繁复的结扣,又怕打得太松会被他挣脱开,索性缠了一个死结。
“阿瓷,不用这么狠吧?”皇帝苦笑。
“为什么不要?”萧沁瓷冷哼。
“朕身上还有伤呢, ”他试图装可怜博同情, “还在流血。”
他肩头的布料已经被血粘连在了一起,反正也脱不下来, 萧沁瓷索性拿剪子把布料剪开,一件完整的上衣都没给他留,又把他的衣服卷了卷故意放在不远不近但他伸长了手也拿不到的地方, 倾身过去看他肩头的伤。
血凝得很快, 糊在肩头只能看见暗红色的一片, 萧沁瓷伸出指尖轻轻挨了一下。皇帝臂上青筋隆起, 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忍的。
“等着。”萧沁瓷扔下一句, 跑回房间去找了前日医女留下的药,先将他伤口附近的血痂擦拭干净, 这才给他上药。
药撒上去之后,萧沁瓷又有心要作弄他, 凉凉的帕子挨过他颈,学着他先前的模样帮他拭汗,那点子凉意顷刻间便消散了,能让人感觉到的是萧沁瓷的指尖隔着帕若有似无的点着,慢慢徘徊。
他呼出一口浊气,肩臂都绷得越发紧,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皮下一跳一跳的血流。
即便知道萧沁瓷就是故意的,也只能忍气受着,一半欢愉、一半煎熬。
落日的余晖荡进来,夕阳碎金,汗流浃背。
皇帝从小练武,御极后也不曾荒废,肩颈、手臂、腰腹都是流畅漂亮的轮廓,上面有细碎的伤疤,是同日光一般的灿金色,养尊处优的生活又让他摸上去像是融化的铁,同自己截然不同。
萧沁瓷的手横在他颈上,仍是白的臂、深的颈,有热汗跳动。她跪在他膝上,两个人的心跳和起伏也像是逐渐重合到了一起。
那一瞬过后——萧沁瓷重重地帮他擦了一下脸。
“自己待着吧。”萧沁瓷把帕子扔在他脸上,脚步声便逐渐远了。
那声音轻快得很。转瞬便只留了皇帝独自枕在大片夕阳里,眯起眼看被窗格分割进来的碎光,被挑起来的热意还滚烫,膝上却已空空。
“真是记仇。”他蓦地轻笑。
……
萧沁瓷难得心情明朗,回了自己房间,房里布置得精巧,似乎就等着主人回来住。但萧沁瓷已经将旧时房中的摆设忘得差不多了,此时也生不出多少追忆往昔之感。
人在一岁岁长,房子又怎么可能完全还是旧时模样。萧沁瓷早就过了唏嘘嗟叹的年纪。
她粗略扫过一眼,便觉身上黏得慌,想去弄点热水来洗漱,但在院里院外看了一圈,都没看到人,连温中使都不见了。她又不好意思再走远了去找人,只好回去就着被晒热的温水简单擦洗了一下就准备睡了。
但又觉得有些热,让人心浮气躁。
萧沁瓷在枫山久住,山中气候寒凉,比长安城中凉快得多,不用冰也能觉得刚刚好,但到了这里却觉得有些难耐,绵绵密密的燥爬上心头,身上都是热的,睡不着。
房里闷热。萧沁瓷把垂帏都打开,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却连把扇子都没找到,反而又累又热,她身上不舒服,便看什么都不顺眼起来,辗转反侧半晌,到底是受不住起来把窗推开,夏夜的凉风便涌了进来。
她随手找了本薄薄的书出来拿在手里扇着,慢慢挤在窗边的小榻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萧沁瓷做了个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到有人进来,她心里一紧,猝然睁眼,正看见皇帝俯身下来,被她“啪”地打了一下。
皇帝一愣,关切地看她:“做噩梦了?”
萧沁瓷心脏剧烈跳动中,还没有从梦里那种害怕的感觉中平复过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拧眉看着来人,勉强道:“你怎么来了?”
她原本把皇帝留在了花厅,虽然没预料到能绑他多久,但也不想他这么快就能挣脱开来。
“你还想绑朕多久?”皇帝去将窗关了半扇,垂袖时露出手腕上的红肿。先时房里没搁冰鉴,皇帝去取了来,又特意放得远了些。
夜幕低垂,窗外能看见稀疏星子,萧沁瓷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看来时间也不短。
她恹恹地撑着额,那种害怕的感觉还未消散。她看着皇帝换了一身衣裳,便握了他袖,问:“陛下怎么叫的人?”萧沁瓷可没打算给他留面子,走时让他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皇帝要是叫人来放他,还不知宫人见状会如何想。
“想看朕笑话?就你那点技俩还不够看,”皇帝转而坐下,道,“朕没叫人。”萧沁瓷瞬间便失了兴致。
皇帝坐到她身侧,看她面上疲倦,又想起进来时看到萧沁瓷颤抖惶恐的模样,又问了一遍:“做噩梦了?”
萧沁瓷还没缓过来,想起方才那个梦,却不想多说,紧接着又想起来另一桩事,问:“那个要抓我的人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萧沁瓷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背后的人是早有预谋,而且就是直直冲着萧沁瓷来的。她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要抓她。
但她自己去查不太容易能查到背后的事,这桩案子既然已经结案了那相关死者的身份也该有记录才是。
皇帝果然知道:“是个犯过许多案子的歹人,”皇帝猜到她的噩梦应当是与此有关,不想她再去想这件事,“你不是他下手的第一个,现在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被盯上了吧。”
萧沁瓷问:“他是那种专门拐卖年轻漂亮女子的人吗?”
“不止于此。”皇帝拧眉,“别去想了。”
“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萧沁瓷从榻上坐起来,试探着说,“我在梦里忽然想起来他抓我的时候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似乎不是偶然盯上我的。”
皇帝看她:“什么奇怪的话?”
“我一直戴着帷帽,他下午的时候跟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中途几次接近,似乎是想要来看清我长什么模样,”萧沁瓷随口编造,“后来我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帷帽歪了,他似乎就是在那时看清我的脸,还说了一句‘就是画上那个’,我当时没太注意,以为是听错了。”
听着确实不像是偶然。大理寺那边原本也就怀疑那个人的目的,毕竟在城里藏了那么久,没道理忽然见色起意不顾一切地暴露自己,他一直都是拿钱办事,跟着萧沁瓷总有个目的才对,皇帝让他们继续去查了,只是没有结果之前不想说出来让萧沁瓷凭添担忧。
皇帝也肃了容色:“还有呢?”
“还有他反复地说让我不要反抗,他不会伤害我,他也是拿钱办事,要怪就怪我太值钱之类的话,”萧沁瓷半真半假地说,“我当时太害怕了,这些话都听得不太清楚,也没有想起来,这两日做梦之后又翻来覆去的想,才觉得他说的那些话都别有深意。”
“是有些蹊跷,”皇帝也道,“朕会让人去查,你要是想起了什么也及时告诉我。”
“好。”
皇帝看她眉间有倦意,问:“回床上去睡?”
“嗯……”萧沁瓷懒得动弹,任他把自己抱回去睡了。
……
幽州至长安千里,金吾卫脚程没有那么快,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两三月,在萧瑜的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萧沁瓷不想去太极宫,也不想回行宫,封后的事也得往后推,便在萧府住下来,这里离着兴安门不远,皇帝索性也就应了她,自己每日日暮后来,天不亮又回去,倒也不嫌麻烦。
萧沁瓷乐得自在,这才体会起独自住在宫外的好处来。
她先是花了好几日功夫把长安城好好逛了一逛,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统统都去试了一遍,每日里有大半日都在外头,皇帝只要求她出去时得带上护卫,旁的并不拘着。
萧沁瓷将时下长安风靡的东西都暗自打听了个遍,她缺钱,虽然还有这么些年攒下来的银子,但总归还是要做些来钱的营生才好,当初父母早逝,她虽是孤女,但家产都是由她自己打理的,大伯娘拿她当亲女,也是一并教了她和阿姐,此时想要再捡起来倒也不困难。
倒是有日她从得意楼里吃完饭出来,碰到了苏晴,她身侧又换了个年轻俊俏的郎君,正小意哄着她,她兀自生着闷气自顾自往楼上走,便看见了刚出门的萧沁瓷。
苏晴如遭雷击:“阿瓷?!”
萧沁瓷把帷帽戴好,并没有理会她,只当作个陌生人,视若无睹地过去了。她虽然帮过苏晴,但也不想同她们家人有牵扯了,更何况又是如今这种时候。
留下苏晴疑神疑鬼,觉得是自己眼花,但见了同样跟在萧沁瓷身后出来的兰心姑姑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真的是萧沁瓷。
“兰心姑姑!”她急忙叫住兰心。
兰心也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四娘子。”
“兰心姑姑,你——”
兰心哪敢同她说话,含糊了两句便急急忙忙地追上萧沁瓷。
苏晴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匆匆回家便找到她母亲要问萧沁瓷的事,人不是好端端地在宫里吗,怎么就在宫外出现了呢,况且她可没听错萧沁瓷身边脸生的几个婢女都叫她夫人。
她回去的时机也不巧,正碰上林姨娘带着苏善婉来她母亲那里商量苏善婉的亲事。
“怎么这么急躁,”苏夫人一见她那毫无规矩的样子便忍不住皱眉,“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苏晴撒娇:“这不是想见母亲嘛。”
苏夫人对这一套受用,脸色便缓和了些,又继续说起先前的事。苏晴等她们说完,又聊了几句闲话,这才试探性地开口:“母亲,说起来我上次好像听你和父亲说姑母有旨意让萧沁——就是玉真夫人归家,有这回事么?”
她话音刚落屋里众人便神色各异。
苏夫人冷了脸:“你从哪里听来的,没有这回事。”
“可——”她今日分明都见到了萧沁瓷!苏晴一激灵,想起听到那桩事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一直以为或许萧沁瓷会很快回来,但后面却再没听过风声,父亲和母亲说起的时候也是讳莫如深的态度,她想到一种可能,脱口而出,“你们不会把她送人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多半是她父母偷偷把萧沁瓷送给某位权贵做了外室,反正一个先帝旧人,没什么人关心,更没什么人见过,随意编个染病身亡的事就能糊弄过去,最后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夫人当即黑了脸,送走林姨娘和苏善婉之后便开始训斥她:“都是已经定亲的人了,你这个听墙角的毛病改不了,口无遮拦的毛病也改不了,当着旁人的面,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那是什么话?!”
苏晴撇撇嘴:“我就是问一问,又没说错。”她追问,“你们是不是把她送人了,我今日碰见她了,她就跟没看见我一样……”
苏夫人蓦地抓住她:“你看见萧沁瓷了?真是她?”
苏晴点点头:“不会认错的,兰心姑姑也在呢,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下人,母亲,你们到底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苏夫人仔细问过当时的情况,沉了语气:“这件事你不许再问,也不许告诉别人你见过她。”
苏晴见状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当下便不敢置信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
“不许再问,”苏夫人见她还是这么天真,又恨自己把女儿宠成了这副模样,当下便说,“去小佛堂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苏晴还想再闹,就被她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请出去了。
……
萧沁瓷不知道苏家起的风波,她也没把今日见过苏晴的事放在心上,她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担心。
自从那日她给皇帝提过那人就是冲着他来的之后,皇帝便命人去查了,但这事也不好查,一来这种买卖原本便谨慎,倘若真如萧沁瓷所言便不可能是近期发生的事,二来那人来长安也有数月之久,很难再追寻到蛛丝马迹。
倒是从另一个方面比较好查起,那就是谁会知道当日萧沁瓷出逃的事。
萧沁瓷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身边的人,但是兰心、禄喜还有那几个宫女太监都一一查过了,没有异样。萧沁瓷又把目光放在了行宫,连程伯和苏家、太后那里她也没放过,仔细梳理着其中有嫌疑、有能力这样做的人,又让人密切监视着几个她怀疑的对象。
……
天不知不觉地黑下去,小巷里没点灯,漆黑一片,又时不时有黯淡的月光照下来。萧沁瓷仓促地跑在巷道间,地上有张牙舞爪的影一直在跟着她,如影随形。
她觉得身上很重,也黏稠,她越来越害怕,拼命地往前跑,想逃开暗影里窥伺她的东西。
但忽然一只手捏住了她的颈,热的、黏稠的,像血。
“抓住你了。”那人抬头,露出一张被血污覆盖的脸。
萧沁瓷猝然从梦中惊醒,醒来才发觉脸上温热的触感不是错觉,面前的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嗓音淡淡:“怎么在这里睡,不怕着凉?”
她陡然颤了一下,重重打开了那只手。
那种有人在侧窥伺的感觉挥之不去,让萧沁瓷起了一身冷汗。
皇帝摸着她额头,触了一手凉汗,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萧沁瓷做噩梦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她还是这样难安:“又做噩梦了?”
“嗯,”皇帝在她身边便让人觉得安心,萧沁瓷忍不住对着他倾诉,“梦到有人一直在追我。”
对要害她又有能力这样做的人萧沁瓷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总是睡不好,一睡着梦就追上来,让人不得安宁。
皇帝显然也想起了她梦到的会是什么事,把人揽进怀里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可我还是会梦到。”萧沁瓷说,“有时候梦见了就感觉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都是假的,”皇帝声音不大,“别怕。”
但又怎么可能是要自己不怕便能不害怕的呢。她靠在皇帝怀里,恍然真的安心许多,想了想,问:“陛下,你以前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她想起初见天子的时候,他甚至就在她面前杀了人,剑尖上染了嫣红,那时她的镇定自若大半也都是强装出来的,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嗯。”这种事皇帝不欲对萧沁瓷多说。
“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吗?”
“已经过了太久,不记得了。”皇帝道,他确实已经不记得了,“别想那么多。”
他知道如今对萧沁瓷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她别再去想起这件事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事,这样随着时间过去她自然也会慢慢淡忘。
“哦。”她忽然道,“我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也很害怕。”
皇帝垂眼:“第一次,什么时候?”
“陛下不记得了吗?”萧沁瓷道,“就是先帝驾崩,楚王谋反那夜,陛下执剑自清凉殿外来。”
说的是那件事,原来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那样的。皇帝轻声问:“你怕吗?朕却没看出来。”
“怕,”萧沁瓷低低说,“当时真是怕极了,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以后不会让你害怕了。”皇帝默了一瞬,道。
第97章 秋千
萧沁瓷不置可否, 只要他还是天子一日,那种怕就只会根深蒂固,无非是怕多怕少的问题。不过这些话也没必要说, 萧沁瓷想起来他逼自己弹琴,便说:“你那时还逼我抚琴。”
“你不也骗了朕说你不会奏《朝天子》吗?”皇帝忍不住道。
萧沁瓷一愣:“陛下怎么知道我骗了你?”
皇帝沉默, 再说下去就得再提起一些让他不想提起也不想让萧沁瓷想起的人和事,他有心转移话题:“你今日碰到苏家姑娘了?”
萧沁瓷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她聪明,略想一想便知道皇帝会是如何耿耿于怀,但如今她和皇帝关系尚可,便也顺了他的意,不提那些说起来会让两个人都不愉快的事。
只是——萧沁瓷皱眉:“陛下又让人把我的行踪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她知道皇帝的控制欲强烈,却受不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下。
皇帝叹口气:“我没有, 只是想知道你今日做了些什么, 宫人回禀时无非也就是说你去了哪里吃饭,又逛了哪些地方, 遇到苏家姑娘的事有些特别,她们便特意提了提。”
萧沁瓷仍是皱眉:“我不喜欢做什么事都有人告诉你,以后不许这样做。”
“你难道不想知道朕每日做了些什么吗?”
“不想, ”萧沁瓷淡淡道, “无非就是批奏折、看文书, 还能有什么新奇的。”
她这样一说皇帝便气闷起来, 闻言忍不住揉了揉她, 道:“是,朕的日子千篇一律, 你倒是逍遥快活得很。”他认真思索起先让萧沁瓷回御前去的打算,只是他先前提起时已经被萧沁瓷拒过一次了, 皇帝便没有勉强,觉得让她如寻常少女一般去吃喝玩乐也挺好。
萧沁瓷便说:“我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回了太极宫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当然得趁现在多看看。”
“你要是想出宫,便能随时出来,左右都是你说了算。”皇帝没想过拘着她,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正该是爱玩的时候,萧沁瓷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今后也该把以前的份一起补回来。
“话说得好听,我要是真随心所欲,陛下就该头疼了。”萧沁瓷对他的话都是听听便罢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皇帝想起她遇到苏晴的事,不知道她遇到的是苏家哪个姑娘,倒是想起他们上次上元节时萧沁瓷为其出头的那个姑娘,他不知道萧沁瓷还惦不惦记,只从未听她提起,不由得问:“你还记得上元节那桩事吗,回去之后齐赵两家的婚事便告吹了,把大长公主气得够呛。”
也怕得紧,专程来过宫里替赵磐告罪,他安抚了两句,让大长公主别放在心上,便将人打发了。
萧沁瓷没想到他这个做皇帝的这样闲,连侄子告吹的亲事都还打听:“您这样闲吗?这种事都知道。”
“朕是为了谁?”皇帝吃力不讨好,反要被她数落,“还不是因为你。”
萧沁瓷戳了他一下:“自己想知道可别打着我的名头,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皇帝无奈,当初是谁当众给赵磐没脸的,萧沁瓷不待见他都快写在脸上了,分明都记着此事呢,如今又说不感兴趣,但他只能顺着:“是,是朕想说给你听。”
皇帝拿起了她掉落在榻上的那本书,问:“睡不着就看书么?”
“不是,”萧沁瓷夺过来,有些窘迫,“我没找到扇子,拿来扇风的。”
“热?”皇帝看了一眼被他放得远远的冰盘,上头冒着寒气。
“嗯,有些热,”萧沁瓷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把冰盘拿近些。”
皇帝没动,他是故意叫人把冰都放得远远的,饶是如此萧沁瓷的手脚也总是冰凉,一如此刻他触及萧沁瓷的手仍是冰的。她手脚都冷,体虚畏热,倒越发贪起那点凉气,皇帝在吃食上管得严,用冰这块也不许她离得近。
他道:“你该少用些冰。”他拿着那本书给她扇着,看她困了,便道,“回床上睡吧。”
萧沁瓷不动,内帏离冰盘更远,也更热:“就在这儿,这儿凉快。”她靠在皇帝肩头,觉得他比自己更热才是,“你不热吗?”
皇帝眉眼不动,道:“不热。”他不许萧沁瓷多用,自己当然也就陪她挨着。
“说谎,”萧沁瓷忽地用手挨了他颈,指尖一层热汗,“分明就很热。”
她音很哑,带点天真的勾人。
皇帝沉了眼,看她因贪那点凉风靠在自己肩头昏昏欲睡,手却有意无意地拨弄着他颈后被冠束起的碎发。许是因为热,萧沁瓷松了衣襟,薄衫松垮的罩着,露出的肌肤似莹润釉面,透着凉,又隐有薄汗。
萧沁瓷不耐热,身上却总是凉的,触之如冷玉。
“不想睡吗?”他问她。
“睡不着……”她回得很软。不知道是不是发丝拂在颈上带起的痒,让她轻轻低吟了一声。
就这一声,忽然让房里的氛围起了变化。
分明很热,让人情不自禁自心里起了燥意。
皇帝捉住她指尖,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但萧沁瓷惯来都是这样,若有似无地撩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碰了碰,全然不顾他会如何心绪不宁。
皇帝啄着她指尖亲了亲,又拨开她颈上缠着的发,自己顺着那发丝沾过的地方亲下去,萧沁瓷没拒绝,任他触着自己的耳和侧脸。
他拢着她,在她耳后流连,唇轻轻碰着,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缱绻。
萧沁瓷音低低地,伸手环了他颈。
窗外凉风习习。
萧沁瓷任他亲了一会儿,又欲拒还迎地推着他:“热……”
她自己缠住人,又在他贴上来时喊热,不知道是想把人拉得更近还是要把人推开。
皇帝充耳不闻,等她又故意绵绵地喊了两声热,这才抬眼,哑着嗓子问:“故意的?”
萧沁瓷只拿一双雾蒙蒙的眼望他,就是不说话,指尖揪着皇帝领口,有意无意地碰着他。迂回婉转的达到自己的目的是萧沁瓷的拿手好戏,皇帝没想到她在这种小事上都要玩弄心机。
让他受用。
“不行,”皇帝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你要离冰盘远些。”
萧沁瓷见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转瞬便翻脸无情,恨恨用手指使劲戳了他一下,推开他道:“我要去睡了。”
被没用完就扔的皇帝拽回来了。
……
萧沁瓷还没放弃,她已经赔了夫人又折兵,总得要收点好处回来,收不到好处也不能让皇帝称心如意,便故意推着他,道:“你快点,好热。”
夏日的时候萧沁瓷都不太肯让皇帝亲近,他体热,一接近便让人觉得心慌,被他抱一抱热涔涔的汗意也要被逼出来了,萧沁瓷受不住,总是躲,甚至起过不许他和自己睡一张床的心思。
她第一次这样说时让皇帝沉了脸,热成了最好的借口,除了驳回她分床睡的要求,旁些时候皇帝也就顺了她的意,真就克制起和她的接触。
皇帝知道这是萧沁瓷不满他先前的拒绝,故意说来刺激他,但他也是果真被刺激到了,生出点恶劣的念头。
“很热吗?”他略过萧沁瓷前半句的催促,问,说话间轻轻勾过萧沁瓷脸庞,指腹触到了潮热。
萧沁瓷没察觉到其中的危险,故意没什么滋味地说:“是啊,您都不怕热的吗?”
她也学着皇帝的动作去摸他的耳后,摸到了一层薄汗,她摩挲着指尖,把汗蹭在他领口:“看,都出汗了。”
屋里即便镇着冰,也是潮的闷的。
窗开着半扇,没关,凉风从他们身后灌进来,竟似比屋内还凉快些。
晚上也比白日凉爽。
“是挺热。”皇帝道,“外头凉快。”
萧沁瓷心下生起了点不好的预感。
“坐秋千吗?”皇帝在她耳边问,“你之前不是很想坐秋千吗?”
院子里确实有一架秋千,夏夜的时候在葡萄藤下坐一坐,荡起时会有凉风拂过,能吹散身上的闷热。
原来那架秋千架好后萧沁瓷便没坐过两次,她发现自己不喜欢秋千荡起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让她容易生出把性命都交付到别人手中的错觉,只要那个推秋千的人趁她不备的时候在背后一推,人就能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上摔下来。
萧沁瓷害怕,所以这架修好的秋千自她重新住进来之后也一次都没碰过。皇帝第一次带她回这里时便问她要不要去坐,也被她拒绝了。
今夜他旧事重提:“去坐好不好?”他哄着她,“朕推你。”
萧沁瓷慌得厉害,也怕得厉害:“不——”她不喜欢、不能接受,哪怕那个推秋千的人是皇帝。
皇帝绞着她的手,不顾她的拒绝抱着她去,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漫长,萧沁瓷软在他怀里,又不得不攀附他。
她没沾过地,秋千就被推着晃起来了,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仍旧飘飘荡荡的晃在空中,甚至都没有发出大一点的声响,只有破风时树叶晃动的轻声,还有果木生长成熟的春夏繁音。
萧沁瓷讨厌荡秋千是真的,今夜过后只会更讨厌,她厌恶秋千晃荡时的失控,这会让她有粉身碎骨的错觉。因为怕,所以也只能紧紧抱着另一个人。
“别怕,”皇帝哄她,“朕轻轻地推。”
这话听着耳熟。
萧沁瓷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上次他们在葡萄架下时皇帝怂恿过她的话。可这压根就不是轻重的问题。
“骗人——”萧沁瓷想说,可话卡在她喉间,被凉夜的风吹散了,“都是骗人的……”
夏天是个潮热的季节。
秋千的绳上缠着葡萄藤,叶子都被摘干净了,藤皮上的疙瘩磨红了萧沁瓷掌心,她仰头就能看见架上一串串的葡萄,还没到成熟的时候,果皮泛着青涩的香。
还是涩的。
但快熟了快熟了。
萧沁瓷喜欢吃葡萄,尤其爱冰镇过后的,剥了紫红的皮便能看见里面汁水丰沛的果肉,咬进嘴里是凉丝丝甜津津的,皇帝告诉她院里这一架葡萄是宫人精心照料过的,尤其好吃。
就是熟的比旁的品种要晚,萧沁瓷一直在等着它们熟。
萧沁瓷在迷蒙中能嗅见葡萄甜美的香气,她头顶就有一串葡萄摇晃着,青涩的果子已经透着一分紫,又在她迷怔的目光中变得红艳,她口齿生津,在这一刻对葡萄的渴望忽然升到了极致。
她想起了葡萄汁水在口中绽放的滋味,甜津津的。
“想吃葡萄吗?”皇帝似乎明了她如今的想法,顺着她目光望过去,轻笑了一声,说,“还没熟呢。”
还没熟呢。
皇帝的话回荡在萧沁瓷耳边,她艰难地说:“我知道……”
她仍是看着。她不想闭眼,闭眼只会更害怕,但也不想把头埋在皇帝颈间,那是自投罗网。
于是她只能仰头,妄图想成为秋千上缠绕的葡萄藤,攀着绳索往上躲,躲进一串串青涩的葡萄中,装作自己还是颗未成熟的果子。
都是徒劳。
她失力得很快。
她早就熟了。皇帝盯着这颗熟透的果子看了太久,在没有得到主人同意之前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了,他告诉自己,熟透的果子就是应该被摘下来的,他不摘也会有别人去摘,就算别人不摘,到了秋冬,果子要么就掉在地上,要么就烂在枝头。
不要浪费。他是个勤俭的皇帝,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
“想尝尝吗?”她又听见他问,“或者阿瓷想吃点别的?”
还没成熟的青葡萄被剥皮之后喂了进来,涩得要命,在舌尖留下苦意。萧沁瓷皱着眉推拒,仍是被强迫着吃了下去,直到最后苦涩才都被卷走了。
第98章 勉强
那天的事情过后萧沁瓷同皇帝生了好几日的气, 见着他就烦,任他如何道歉也不松口。
这日皇帝从外头回来时便给她带了一篮子葡萄来赔罪。
外面院子里的葡萄虽然还没熟,但宫里的却早早就紫红了, 萧沁瓷如今见不得葡萄,原本爱吃的果子如今看着便在舌尖上泛起苦涩。
葡萄用井水镇过, 是凉的,萧沁瓷靠在榻上看书,眼风也不扫一下,连带着皇帝这个人也只作没看见。皇帝便坐在榻边慢条斯理的撕着葡萄皮,剥完之后叫了萧沁瓷一声:“阿瓷?”
萧沁瓷没理他。
“阿瓷?”皇帝点点她拿书的手背。
“你——”萧沁瓷一开口,就被塞了颗葡萄进来。
甜的凉的,同那日青涩发苦的滋味截然不同。萧沁瓷不想和吃的生气,勉强咽下去了, 又忍不住睨他一眼:“你净过手了吗?”
萧沁瓷不喜欢旁人伺候, 也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至于剥橘子、葡萄这类小事更是不会要旁人代劳, 但凡不是她自己剥干净的,她不会碰。
皇帝原来以为许多事她不肯让宫人做是因为没有理直气壮使唤他们的底气,后来才发现是她不喜欢宫人接近, 也不喜欢宫人碰她的东西, 熟悉的人还好, 皇帝此前拨给她的几个宫人她到现在都不肯让她们近身伺候。
连皇帝想要挨她近一些都会被她挑刺。
“干净的。”除了这点, 萧沁瓷旁的时候都好说话得很, 皇帝从不在这种事上逗弄她,又剥了一个葡萄塞进她嘴里, 指腹在她下唇上重重按了一下。
萧沁瓷躲了一下,唇瓣微抿。
“不生气了?”皇帝问。
萧沁瓷把核吐出来, 神色冷了点:“气着呢。”她下巴微抬,点了点皇帝手边的葡萄,“你把这一盘都给我剥了。”
那一盘其实没几个,皇帝就是怕她多吃,特意只装了一小串,给她剥完了才拿帕子擦了擦手。
萧沁瓷吃完了葡萄,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看他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勉勉强强吧。”
但一想起又还是忍不住道:“您太过分了,”白昼的欢愉尚且让她羞郝,何况幕天席地,“被人看见怎么办?”
虽然皇帝的起居一直都有人伺候,但那到底是不一样的,萧沁瓷这几日都不敢见人,连带着那架秋千也想叫人拆了,又觉得是掩耳盗铃,怎么做都不对,纠结了好几日,索性将气都撒在皇帝身上,反正是他惹出来的事。
“朕不是同你说过,”皇帝倒是气定神闲,“没人会看见的吗?”
她确实在推拒之际听到过皇帝说院里无人的回答,只是当时迷迷糊糊的,又怕又难受,哪里分得出心神去打量四周。
况且情浓时的诱哄之语如何能当真,萧沁瓷半信半疑。
“就算没人看见也不行。”萧沁瓷还是不甚高兴的模样,“下次不许再这样。”
“哦?”皇帝眉眼含笑,“还有下次?”
萧沁瓷:“……”
她装作看书,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耳根的红压不住,面上却是清冷:“再有下次,陛下就不必来了,”她瞥了皇帝一眼,“太极宫还不够陛下住的吗,我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位仙人。”
皇帝眼见才哄好的人又被几句逗弄给惹得生气,只好伏低做小,答应的话却一字没提。
萧沁瓷折腾得差不多了,便想起来问:“我阿姐他们如今走到哪儿了?”
皇帝看她:“谁告诉你的?”他今日刚收到金吾卫传回来的书信,难怪这么容易就消气了。
萧沁瓷不说:“您上次让人告诉您我的行踪,我不也没问是谁告诉您的吗,这次您也别问。”萧沁瓷搁下书,“况且我去问了,他们也只敢说有消息送回来,不知道内容。”
皇帝还是面沉如水,道:“怎么不见你问朕每日做了什么,就只惦记你阿姐。”
萧沁瓷一愣。
她慢吞吞地坐起来,开始说:“听说陛下今日在两仪殿发了火,骂了好几位大人?”她觑着皇帝神色,便见他挑了一下眉,萧沁瓷笑笑,继续道,“还有人给您新荐了个方士,你骂了他一顿,转头又传了陆奉御来诊脉是不是?”
皇帝没笑,面色淡淡的,又问了一遍:“谁告诉你的?”
“您身体不舒服吗?”萧沁瓷摸了摸他的脸,问。
“没有。”皇帝避开,是不想多谈的模样。
或许只是一时起念,在他听过有人给他举荐了一个据说修长生之法的道人之后。十岁的相差总让他耿耿于怀,萧沁瓷的接受是迫不得已,或许她会更喜欢同她年纪相仿的,甚至年纪比她小一些的,就像端阳一样,年轻勇猛的侍卫常换常新。
皇帝正值盛年,但比起萧沁瓷或许还不算年轻,年龄的缝隙永远无法被追平,他比萧沁瓷成熟,也会先于她老去。
这是一件连天子也无能为力的事。
萧沁瓷对他情绪的变化很敏感,轻声问:“怎么了?”
皇帝亦看着她。
片刻后他蓦地倾身将萧沁瓷的疑问都堵了回去,以凶狠的不容拒绝的力度吻住她。
亲吻是件足够亲密的事,唇齿的相贴能让人明晰另一个人的情绪,凶狠、强势、占有,情和欲都融进唇舌勾缠间。
萧沁瓷习惯了皇帝的温柔,除了极偶尔的几次,皇帝一贯都很注重她的感受,甚于己身。
但这个吻突然强势得让她招架不住。
她被迫启唇,让皇帝进得更深,在结束的时候仍然缓不过神来,几乎发软。
“朕很好。”他还在回答萧沁瓷方才的问题。
“梁总管说您不喜欢看太医。”萧沁瓷攥着他的衣袖,她软下来时是真的很招人喜欢,皇帝喜欢她这样。
“不是不喜欢,”皇帝耐心地说,“是他们太谨慎,就算没病都要开一些温补的药方。”
“谨慎些不好吗?”萧沁瓷蹙眉,“难不成您还希望他们不将你的身体放在心上?”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正要开口,梁安却忽然在帘外道:“陛下,温中使来了。”
温言离宫也是因着收到了皇帝派人去探查的消息,她看了之后觉得还是应该尽快禀报皇帝才是。
果然这消息令两人都吃了一惊:“萧滇,也就是夫人的三叔,经查证,已在三月前意外身亡。”
“死了?”萧沁瓷一怔。
温中使将详情呈上,道:“是,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人就起不来了,没两日就去了。”
意外身亡?萧沁瓷沉思,未免太巧合了,一个是她,一个是她三叔,都是幸免遇难的萧家人,是和这个有关吗?
“确定是意外吗?”皇帝问。
温中使摇头:“时间过去得太久,已经查不到什么消息,不过当时是萧夫人操办的后事,倘若萧大人不是意外身亡的话郡主应该会知道。”
沈菀是沈太妃的幼妹,也是吴王的姨母,萧沁瓷想到她的身份,隐隐觉得有条线把这些事串起来。
“我三叔去世之后郡主呢?她还在岭南吗?”沈菀不可能为萧滇苦守,最可能的还是会回她的娘家——长安沈府。
“萧夫人已经在返京路上了。”
萧滇的死让萧沁瓷遇袭的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倘若这两件事背后的人是同一个,那为什么萧滇遇害了,而萧沁瓷听见的却是“不能伤她”的命令呢?而且三个月前萧滇就死了,是因为他的死才让萧沁瓷被盯上的,还是说背后的人就是冲着萧家人来的?
但如果这两件事毫无关联那就更诡异了。
“陛下怎么想到让人去查我三叔的消息?”萧沁瓷问。
“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而已。”皇帝道,“宫里宫外朕都让人去查了。”
原本皇帝以为是因着立后的事起的风波,若真如此,那背后就还牵着朝局。照萧沁瓷所言,好几月之前她就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时间恰恰是皇帝同她在一起的时间。
萧沁瓷在御前待过的时间不短,皇帝没有刻意隐瞒过,加上上元节他们又一同出行,如今或许有不少人都知道天子有了位心上人,立后的事宜皇帝也已经让礼部开始操办了,朝中的风声传了许久,只是都不能确定皇后到底是谁。
但皇帝也没有一味的将这件事和立后扯上关系。
“你出事,需要探查的方向无非就是两个,”皇帝道,“要么冲着你来的,要么是冲着朕来的。”
“这件事的时机也很巧妙,恰恰是在请罪书被呈递到朕面前之后,朕想这件事或许是和萧瑜有关系,”皇帝道,“便连她和萧滇也一起查了。”
没想到萧滇竟然死得这么巧。
萧沁瓷听他提起时间的巧妙,心中短暂地停了一下,面上无甚异常。她出逃的时机也不是随便选的,而是她知道萧瑜的请罪书已经被递到了御前去,这是皇帝能用来拿捏她的手段。
她与天子僵持了太久,是时候该更进一步,萧沁瓷给他这个机会。可没想到的是在她精心算计的同时也有人在背后算计着她。
萧沁瓷皱眉:“三婶婶似乎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我三叔难道真的是意外身亡吗?”
皇帝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等萧夫人回京召她来问问就知道了。”他安抚着萧沁瓷,“你别想这么多,近日要出去的话多带些人,朕也会让侍卫暗中保护。”
萧沁瓷突发奇想,倘若她拿自己当诱饵会不会能把背后的人再钓出来?上次那个人因着她出逃和程伯他们的关系,她不能留下活口,但若这次能再抓到一个人审问,是不是就能多知道一些背后之人的消息?
不过这念头只在她脑中一闪即逝,她没必要拿自己当诱饵,也不会用自己的安危去赌。如今虽然她在明、对方在暗,但她处在严密的保护之下,对方如果还想动手自然而然地就会露出痕迹。
等沈菀回京也可以先问一问她萧滇的死到底有没有蹊跷。
……
萧夫人在几日后返京,皇帝在两仪殿召见她。
她比皇帝大不了几岁,这个年纪的贵妇人一般都看不出年龄,但她不同,许是在岭南那种瘴热之地待了多年,生活也不比长安城富贵舒心,又或许是丧夫之痛的打击太大,她还未能完全走出来,肉眼可见的憔悴。
皇帝仔细问了萧滇的死因。
时隔多日,再想起来恍如隔世,虽不解皇帝为何专程召见她询问此事,但沈菀还是强忍悲痛回:“我夫君确实是意外身故的,那日下雨路滑,他回府时在阶上摔了一跤,摔破了头,当晚就有些不好了,勉强撑了两日,最后还是去了。”
倒是同探查得到的消息一致,皇帝道:“夫人节哀,”又问,“萧大人如今葬在何处?”
“……落叶归根是我夫的遗愿,臣妇将他葬在长安城外。”沈菀不知道今上对萧氏观感如何,忐忑道。
皇帝又宽慰了几句,便让人送她去见沈太妃了。
萧沁瓷听完了全程,从帘后出来,皇帝问她:“你还记得你这位三婶么?”
“那时我还年幼,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萧沁瓷摇头,只是她对这位三婶印象平平,“难道我三叔真是意外身亡的?”
“或许是她根本没有往有人谋害的方向去想,只以为是意外。”皇帝道,“朕会让人再仔细查一查。”
…
沈菀回到了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她出身侯府,当初嫁给萧滇固然有两情相悦的缘故,但也是两家家世相当。她原本以为丧夫回家,家中或许会有些微词,毕竟萧氏牵扯谋逆,虽已过去多年又换了新帝,但大多人还是不想与之扯上关系。
不曾想家里居然客客气气地迎了她回去,叫人费解,后来她听闻萧瑜在边境立功,不日就要回京受审的消息,近日入宫时又被皇帝召见,便隐约猜到天子或许是要重用萧瑜,连带着她这个遗孀也被人看重起来。她同萧滇还有一子一女,都是萧氏血脉,如今沈家虽然没提,但若日后萧瑜兄妹回来了,应该也是要认下弟妹的。
她随口应付了父亲两句,把皇帝今日的问话敷衍过去,回房之后遣退下人,呆坐了半晌。
后怕、愤恨……万般情绪都上来了。会被发现吗?
她闭了闭眼。在天子面前被压下的紧张惶恐变本加厉的涌上心头,让她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别怕,她也没说谎,不算欺君,在她这里,萧滇确实是意外身亡的。她只是在事后发现了萧滇脑后的伤口有异,没有声张罢了。
第99章 夜凉
是她放任萧滇去死的。
萧滇出事的前几日, 回来时偶尔会说起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他,她不想与萧滇说话,但担心他会把什么危险带回家中, 便让仆妇们多留意。女人对周围环境的变化很敏感,稍加留意便能观察到家门外时常出现几个陌生面孔。
她提心吊胆不敢出门, 还为此和萧滇吵过好几次,觉得肯定是他招回来的麻烦,没多久,萧滇就真出了意外。
萧滇被发现时已经不知道在门前晕了多久,阶上全是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得稀薄,乍一瞧似乎就是因为雨天路滑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磕破了头。
可随后大夫为萧滇瞧伤时却说他不仅前额有伤,后脑也有伤, 普通的跌倒很难会在这样完全不同的几个位置都有深深的伤口, 不过大夫也就这样一提,便被沈菀不动声色地略过了。
只是一个意外, 很难,不代表不可能。大夫也说了,萧滇伤的是头, 能不能活下来, 全靠他的运气, 他只是……运气不好。
就是他运气不好, 随后那两天她也只是对萧滇疏于照顾而已。
太苦了。
沈菀跟去的一开始还是很好的。他们当时感情甚笃, 还有一双儿女,沈菀为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女也不能抛下他们离开, 况且她还有嫁妆,即便家财抄没, 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
但她忘了人心易变。
身份的一落千丈让萧滇处处受冷眼,他从前可以是安享富贵的公子哥,从云端跌落之后也没办法迅速振作,自暴自弃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开始变得易怒、酗酒,在官场上曲意逢迎。
真正让她彻底齿冷的是有一年他深夜回家,女儿筠娘当时才八岁,还在赖着她撒娇,萧滇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莫名说了一句:“还是有些小了。”
她起了疑心,去打听才知道那两日从长安来了位督察官,县令把自己的一个美妾献上去,得到升迁的允诺。换作从前,萧滇哪里看得起这种事,到底人心易变,甚至只在一瞬。
后来她又偷偷看过他送去长安的信,信中字字恳切,沈菀却想到萧氏那个女儿应当已经长到了十四岁,当年她也曾见过的,生的玉雪可爱,已经能想见日后的美貌动人。
十四岁,孤女,生得美,苏氏也是出名的名声不好,左右以后都是要做妾,不如来帮一帮他这个亲叔叔。
他根本一无所长又性格懦弱,沈菀早该看清他的。她很早之前就想和离,但萧滇不肯放人,她也没办法把儿女都带走,只好年复一年都拖着,拖到忍无可忍的时候。
如今筠娘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萧滇几次说起,话里话外都是待价而沽的味道。那是她的女儿,要像一件货物一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评估价值,美貌是优势,性情温良也是优势,还孝顺。
她没做错。是天都在帮她,不想让她脏了自己的手。沈菀想,萧滇的“意外”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谁。
她也不想去探究萧滇到底得罪了谁,背后的人没有对她们下手,就说明她们是安全的,知道得多了反而容易招来祸端。但今日皇帝的召见又让她害怕起来,天子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萧滇又到底犯了什么事?会不会连累到她?
沈菀坐了半日,直到筠娘由丫鬟领着来她这里用晚膳,她才如梦初醒,勉强把诸般心绪都压下去,开始同女儿说话。
……
转眼日升月落,庭里葡萄熟透,满眼苍翠青浓,萧瑜也快要到长安了,昨夜里皇帝同萧沁瓷说起,也是同她说,萧瑜返京之后会先下狱候审,要她不必担心。
萧沁瓷没问他会如何处置萧瑜,皇帝也没说,他二人在达成一致的事情上有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件事。
这两日萧沁瓷还在外面看宅子,她问过程伯,除了萧瑜,还有萧随瑛也会一起跟着回来,若住在萧府被问起来萧沁瓷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重新找个合适的宅子,反正他们人不多,小宅子也够住。
“你要同你阿姐他们一起住?”皇帝挑眉,近来萧沁瓷做的事总是围着那对兄妹打转,他统统忍了,他体谅萧沁瓷同亲人久别重逢,一时占据她的注意力也很正常,但不能容忍萧沁瓷居然想要搬去和他们一起住。
“不然呢?”萧沁瓷头也不抬,“我总不能说我还未出嫁便要去同我的未婚夫婿住在一起吧?”
皇帝瞬间就被这一句话哄好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把前面的未婚两个字去掉不就好了。”
“哦?”萧沁瓷似笑非笑,“无媒无聘,陛下一句话就想去掉?占便宜也不是您这样得寸进尺的吧?”
“谁说无媒无聘?天地为媒,后位为聘,阿瓷已经应下了,你我就是正经夫妻。”皇帝认真道。
“啧,那也只能算作定婚,”萧沁瓷摇头,虚指在他心口上点了一点,“我可没听过没有三书六礼就能做夫妻的,那我多不划算呀。我要成亲,不仅礼数一样都不能少,还要有亲朋在座风光大嫁,这才会与你做正经夫妻。”
“太久。”皇帝从后拥住她,宽大的袖把她裹进里面,袖中是清幽沉水香,从前萧沁瓷觉得这香强烈、沉冷,一如天子让人不容忽视,也不敢直面,如今却习以为常,“阿瓷不如先给我一个名分?”
“不然我们如今算什么?”他握着萧沁瓷的腕,她腕间肌肤细腻柔滑,沾着深夜的凉意,顷刻便被他抹开了,“……偷情么?”
最后几个字被他衔在齿间,咬字尤为轻,落下时便叫人一颤。
夜里的烛燃得暧昧,照出纠缠的影。
萧沁瓷露出的肌肤起了细小的战栗,这两字让她的反应比其他时候都大,竟然真在这幽谧昏暗的角落生出点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快乐。
她慢慢推着皇帝触着她腕的手,又在仰头时故意让他落下欢愉,眉尖似蹙非蹙,音也说得缓:“陛下……就不能换个好词么?”
“阿瓷想换成什么词?”他扣住萧沁瓷细白的手指,看它们无力蜷曲、指尖粉白,“你不喜欢哪个字?不喜欢吗?”
“是你喜欢吧?”萧沁瓷忍不住,低吟从唇瓣中泄出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瞧陛下,是乐在其中。”
“我是喜欢,”皇帝把自己的恶劣都坦荡荡地摊开来,“我喜欢算什么,要你喜欢才好。”
他把呢喃细语都送进萧沁瓷耳里,留下湿热的痕迹,从耳垂到颈侧,一寸寸侵占过去。
萧沁瓷还在强撑。
衣裙掩下并拢双膝,卡住他两指,眼却在看手上拿着的房屋图纸,她道:“这处宅子我就挺喜欢的。”
皇帝往她拿着的图纸上看了一眼,一口否决:“我觉得不好。”
“哪里不好?”萧沁瓷深深地喘,腰都绷紧了。
“这宅子太……小了,”皇帝话里艰难,“住不下。”他分明说的是住不下,听上去却像是在说“进不去”,含在喉间挤出的,很沉。
“挤吗?”萧沁瓷问,似一无所觉,“我却觉得刚刚好。”
她把图纸拿高,对准烛光慢慢细看:“两进的宅子,可以住下我兄长、阿姐,听闻三哥哥娶了亲,那嫂嫂和侄子侄女也会一起住进来,”她说得很慢很细,一根根数清楚,“三婶如今是在沈家,她如果愿意也可以带着筠娘一起住过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数她话里一共提到了多少人。
夜凉如水,在沾身后淋漓。
“你看,人这样多,住在一个宅子里,”皇帝慢慢地往前,轻而易举地拿下萧沁瓷手上的图,手画着那上面小小的院落,颈上跳着热汗,青筋明显,“那可着实……有些挤了。”
衣都湿透了。
图纸也不能看了,萧沁瓷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它烧了,最后定下的还是那一间。皇帝却没让她买。
“让他们住回这处旧宅不就好了。”皇帝不假思索道。
萧沁瓷皱眉,她何尝没有想过,住回旧宅固然方面,他们也或许会对从前的家还有感情,但萧沁瓷要如何说明这分明已被抄没的家宅是怎样到她手中的?
她可没想好在一开始就向兄姐坦白,况且许多年不见,她也实在不能确定那些亲人是否还能是亲人,相处磨合都需要时间。
“陛下说得轻巧,”萧沁瓷道,“他们要是问我这宅子是怎么来的我如何回答?公府旧宅,有价无市。”
皇帝眼一沉,掐着她腰的手也紧了,话仍是平静的:“你不想同他们说实话吗?”
他预想的是萧瑜的事一解决,最迟在年前便能举行封后大典了,但听萧沁瓷话中的意思,竟似还不想向亲人坦白,那她到底拿这个当什么?
萧沁瓷瞥他一眼:“也不能一来就说实话吧,”她忍不住笑了笑,“说阿姐,我要做皇后了,这旧宅是天子给的聘礼,我阿姐只会以为我得了失心疯。”
她想想也觉得好笑。
皇帝抱住她,闷声说:“不是聘礼。”
“嗯?”萧沁瓷不明白。
“是礼物,”皇帝道,“只是朕的心意。”
萧沁瓷一怔。
她柔柔抚过皇帝的发,忽然说:“我有没有说过谢谢?”
皇帝嘴角轻抿:“没有,你当初并不喜欢这份礼物。”
“是吗?”萧沁瓷已经忘了,“那我现在说了,我很喜欢。”
“只说谢谢就够了吗?”皇帝得寸进尺,“朕想要回礼。”
第100章 姐姐
他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你的这声谢谢,还迟了两百多日,得把利息也还了。”
萧沁瓷似笑非笑:“我以为, 陛下已经把利息都收够了。”
“有吗?”
“没有吗?”萧沁瓷意味深长地反问。
皇帝便笑了,把脸埋进她颈间,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那便算有吧。朕的回礼呢?”
萧沁瓷的指擦过他发,落到他颈后,又沿着起伏的弧线慢慢描摹,道:“回礼自然要慢慢地备,陛下着什么急。”
“不,朕现在就要。”皇帝被她摸得热起来,越发升起渴望。
他想要萧沁瓷给他的东西,是什么都好, 只要是她给的。
萧沁瓷两指跨过他肩臂, 又落在他腰背上,惯常的撩拨完之后一触及分。但那触感却留了下来, 滚烫得让她指尖开始发疼。
他压住萧沁瓷,隆起的背将锦被都顶开蜿蜒的起伏,夜风悄无声息地从相贴的缝隙中溜进来, 又挤出去。
皇帝根本没收力, 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萧沁瓷身上, 她觉得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重重的沉下来, 被压住的每一寸都让人疼痛。
山岭都要随着他的意愿改变起伏和走向。
萧沁瓷收回手,转而去推他。
“您这是耍无赖。”萧沁瓷懒得去想皇帝在深夜要的能是什么东西, 她也不想惯着他,抵着他肩膀往外挪, 道,“我要睡了。”
皇帝不依不饶:“朕是天子,有耍无赖的权力。”
他由着她往外,在完全离开时又把她捞回来。
“睡着再去耍无赖吧,”萧沁瓷道,她被翻了个身,侧脸来看他,眼里天真与妩媚混杂,“梦里什么都有。”
“是啊,”皇帝缠住她一缕发去拨弄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又去拨弄她长长的眼睫,“朕要做的一定是个美梦。”
他如今就在美梦里,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你好重。”萧沁瓷喃喃说,她枕在皇帝的手臂上,觉得累,昏昏欲睡。
这下她是真的想睡了。
“那你睡。”
萧沁瓷打开他的手,又去蒙他的眼睛:“快睡,我好困。”
皇帝没动,顺从地在她掌心闭上眼,他的眼睫也是软的,在萧沁瓷掌心刷过一阵酥麻。
夜静得安谧,灯花燃烧的声音也轻了。他们离得这样近,清浅的气息也能绕耳不绝。
另一个人的目光一直很淡,很静,但只要她的目光看过来,皇帝就能感受到。
“不是说要睡了,怎么还在看我?”他没睁眼,只在萧沁瓷掌心动了动,是个任由她掌握的姿势。
萧沁瓷枕在他脸侧,片刻后,他脸上落下一个轻柔的触碰,香甜柔软。
手仍盖着他眼,眼前是一片黑暗,萧沁瓷的声音在黑暗中慢悠悠地响起,带着倦意,又隐有急躁:“我好困……我想睡一会儿。”
皇帝还是不动:“睡啊,还是你想要我哄你睡?”
萧沁瓷安静了一瞬,蒙在他眼上的手撤开了,她轻轻挨上来,吻落在他脸侧、然后是唇角,她的唇有些凉,落上去像顷刻就能被融化掉的雪粒。
“快点……”
皇帝这才笑了一下,重重吻住她。
……
虽然不甚满意,萧沁瓷到底还是买下了那处宅子,让人简单装饰了一番,又留了人守着,权当是自己的私宅。
翌日萧沁瓷让人摘着院里的槐花做成槐花蜜,皇帝当时命人整修庭院时留了私心,叫人不许在萧沁瓷的院子里栽丹桂,只栽了紫藤蔷薇、牡丹海棠,四季都有暗香。
皇帝白日不在,踏着余晖进来,门窗半开,霞光隐跳,案上桃木瓶里还插着两枝桂子,一簇簇拥在一起,被镀成了淡金色。
“在做什么?”
“槐花蜜。”萧沁瓷便说是萧瑜喜欢吃,她捧着做好的一罐槐花蜜,是有点怅然的模样,“不知道阿姐如今还喜不喜欢。”
皇帝面上不显,嘴里也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皇帝想了想萧瑜身上那些战功,说她每每出战身先士卒,勇猛之名军中皆知。
“是吗?”萧沁瓷见状把罐子重新封好,“原本这坛是准备做给陛下尝尝的,你既然说这是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那想来也不会喜欢了,既然如此,我还是留给我阿姐吧。”
皇帝一顿,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低不可闻地说:“偶尔尝尝倒也有新意。”
萧沁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片刻后忽然朝他招招手:“阿赢,你来。”
她很少直呼天子的名字,单纯的两个字被她说出口总带着难言的柔软。萧沁瓷知晓自己的优势,所以总是以此为武器,刺得皇帝丢盔弃甲。
皇帝面色自然,站到她身前去。
“嗯?”
萧沁瓷用筷子蘸了一点,抹在他唇上了。
“甜吗?”萧沁瓷问。
皇帝抿了一下唇,慢条斯理地将那点蜜都吃进去,唇角轻勾,道:“甜。”
结果当夜那罐槐花蜜就被皇帝启开来尝了,害得萧沁瓷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帝还要理所当然地逼着萧沁瓷重新做一罐,萧沁瓷不想理他,最后还是被逼着答应了。
只好恨恨想着一定要在新做的蜜里放上许多黄连,苦死他。
槐花蜜做好的那日萧瑜也就回京了,金谷卫押着人悄无声息地回宫复命,萧沁瓷躲在两仪殿的垂帘后,见了她阿姐第一面。
她同萧沁瓷想象当中的模样截然不同。实际上年月过得太久,萧沁瓷已经记不清萧瑜从前的模样了,只记得她惯爱穿利落胡服,明艳不可方物,一鞭能将爱爬英国公府墙头来看她的纨绔子弟抽得跌落在地。
如今站在殿中那个人也是好看的,好看得有些陌生,眉眼的冷峻也没能冲淡那与生俱来的妩媚。
皇帝也在审视她,萧瑜全然无惧。
她同阿瓷生得不太像,气质也千差万别,不过那种冷淡镇定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他余光瞥见萧沁瓷握紧垂帘,几乎要僵在那里,便咳了两声,示意殿中吏部、兵部、刑部以及御史台的大臣可以开始议事了。
其实这桩事吵了几月,已经议出了结果,如今无非是把那结果对着萧瑜再宣读一遍,她倒是从头到尾的冷淡,不曾为自己出言辩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除了萧沁瓷不小心扯动垂帘时的微小动静让她敏锐地投去一瞥。
皇帝最后道:“朕念在你驻守边境十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罪得罚,功也得赏,你可认?”
萧瑜垂首:“但凭陛下处置。”
“你顶替旁人身份从军,那过往功绩便都不能论,朕剥夺你的军衔和战功,你可有异议?”
“罪臣无异议。”
萧瑜仍是面无表情,倒是萧沁瓷听了之后拧眉看他。
“好,虽然你身份不实,但战功做不得假,既然有罚,也会有赏,你即日起就入金吾卫做名千户,巡禁长安,”皇帝道,“萧瑜,你能守好大周边境,朕当然也信你能替朕守好锦绣长安。你能吗?”
“罪臣,万死不辞。”萧瑜却没有领赏,也没有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但陛下若要赏,臣想向您讨一桩恩典。”
皇帝的目光在一瞬转冷。
萧瑜跪着,能感受到座上天子冷若寒泉的目光,如携万钧之势。她还未开口,已然感受到了天子的不悦,这是在方才都未曾有过的,如刀剑悬空而刺,蓄势待发。
皇帝不想她开口。
萧瑜感受到了天子的压迫。但她还是依着自己的意道:“玉真夫人,是罪臣的妹妹,昔年受臣父之罪所累没入宫禁,罪臣听闻年前她已出宫去方山修行,陛下若要赏,罪臣恳请陛下能放她归家,再无所求。”
旁听的几位重臣皆是一愣。有知晓内情的不免偷偷多看了萧瑜几眼,又偷偷去觑天子的脸色。
天子的身影隐在重重帏帘后,辨不清。
片刻后,只闻他声音如常:“玉真夫人早已得太后恩典出宫了,你不必求朕。就按朕方才说的办吧。”
暖煦的晴光从殿外照进来,萧瑜抬头时面上终于有了点波动,她身上除了年轻姑娘的妩媚好看,更有将军百战的英姿勃发。
萧沁瓷面上怔怔的,她松了手,于是连那点微小的缝隙都被完全掩盖住。皇帝压着眉,把突如其来的恼火压下去,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先前的不悦了。
“萧千户在长安没有府邸吧?”皇帝状似无意地问,“朕记得前英国公府的旧宅还空着,就让她搬进去吧。”
他们就这件事论过好几次。
萧沁瓷看过几处宅子,都不甚满意,况且,萧沁瓷心里始终惦记的是都回到长安了怎么能不回家住呢。萧家的旧宅既然已经回到她的手上,那也该让旧人回家看看,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萧瑜他们一定也会想回去的。她甚至都没有在那处旧宅长大尚且会有留念,遑论那是萧瑜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
萧沁瓷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安排,倒是合情合理,回头时正和他的目光对上,见他眼里含笑,对她无声说了一句话。
萧沁瓷看懂了,便也回他一个笑。
……
萧瑜由内侍领着出去,路上她问那小太监:“玉真夫人出宫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是三月的事了。”
“公公可知她出宫之后去了哪里?”萧瑜追问,“太后娘娘可有恩旨?”
“这奴婢就不清楚了。”那小太监歉意的笑笑,不敢多说。
萧瑜不再问,谢过之后便独自出宫了。
时隔多年长安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萧瑜想了想,先依着记忆里的路去了苏家。萧沁瓷既然是被正经放出宫的,太后未必愿意放她走,最有可能在的地方还是苏府。
她没找错,门房却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见她一身普通,没有拜帖,家世来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偏偏还说自己是苏家的亲戚,他想把人敷衍过去,又见萧瑜始终不肯走,只好进去找管家。
苏晴快要出嫁了,苏夫人近些日子放手让她管家,她倒也做得像模像样。
管事来回话时她刚理清一笔账,累得只想休息,听到来人是打听萧沁瓷的却又起了好奇心。
“你说是个姑娘?”苏晴疑惑问。
“嗯,二十来岁,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
苏晴一边让人去把她请进来,一边又疑惑,怎么会是个姑娘呢?难道是萧沁瓷自己来了?想到这种可能苏晴一愣。她最近对萧沁瓷的事十分好奇,那日她被苏夫人训斥了一通,勒令她不许再提这件事,她心有不甘,表面上答应了,私底下却还在偷偷的查。
但查来查去,萧沁瓷竟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苏晴所能知道的就是她三月离宫去方山修行,随后不久太后就下了让她还俗的旨意,但从三月到现在,萧沁瓷始终都没露过面,也没有任何消息。
甚至苏晴还偷偷又去听过父母的争吵,这次只听到零散的几句“她回来了”,“怎么办”之类的话就被发现了,又被罚跪了几日禁闭。
她看见走进来的萧瑜后没掩饰自己的失望,难免就带了出来:“你找萧沁瓷?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姐姐,我也姓萧。”萧瑜不动声色道,“我叫萧瑜。”
苏晴愕然:“不可能!”除了他们,萧沁瓷哪里还有亲人。
萧瑜并不想与眼前这个小姑娘多说话,她知道直截了当道:“我今日入宫面圣,陛下说阿瓷已经出宫返家了,她在哪里?”
“她没回来……”苏晴被惊得脑子空空,说完之后又反应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萧沁瓷哪里来的姐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当年萧家出事时她还小,早就对萧瑜没印象了,
“她不在你们家?”萧瑜脑子转得可比她快多了,转眼就得出了萧沁瓷并不在苏家的结论。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我们的家事,”苏晴端茶道,“送客。”
萧瑜没有动:“那她去哪儿了?”
苏晴不语,已经示意身边的仆妇送她出去,萧瑜已打定主意不走,至少得等苏柘或苏夫人其中一个人来见她。
苏晴急了,两厢正对峙着苏夫人急急走了进来,一见萧瑜便大惊失色。
……
萧瑜没问到萧沁瓷的下落,离开苏家后却发现身后有人悄悄跟上来。
她反应极快,近身的同时剑已出鞘。
“——萧家姐姐!是我。”是苏晴。
萧瑜没动:“你跟着我做什么?”
苏晴踌躇了一下,还是道:“阿瓷的事……我或许知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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