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怀疑
萧瑜按照先前和兄长的约定去了杏花巷子的陈记酒铺找人, 酒铺的门关着,她叩了两声,门一开便看见萧随瑛那张熟悉的脸, 还未来得及说话,又见萧随瑛身后转出一个明艳身影。
“是阿姐回来了吗?”音色很娇。
露出的半幅衣裙颜色有些眼熟。
萧瑜望过去, 看见一个美人盈盈立在萧随瑛身后。
她没想到先前还在找的人此刻就出现在这里。
……
到底是兄妹,此前又通过信,虽然还是觉得陌生,但说了几句话之后渐渐也就消弭了那种隔阂。
萧瑜心中还藏着事,借着说话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位阔别多年的幼妹。
萧沁瓷生得娇气,是她从最开始见到这个妹妹就知道的事,那个时候四叔每年年底才会带着家眷回京,这个妹妹便裹在一身银毛红羽斗篷里, 说话也娇滴滴的, 仿佛长安厚重的雪花落到她身上都能把人融化了。
雪团子似的。
后来四叔四婶相继去世,家里的长辈便都偏疼她一些, 养成了骄纵的性子。这么些年,萧瑜午夜梦回之际也会想到幼妹失了家族庇佑只怕在长安的日子不好过。
但——萧瑜的探询自然得让萧沁瓷以为只是普通的注视,她看着这个幼妹, 容色娇美, 行止谨慎, 即便是轻轻的蹙眉也没有愁苦的痕迹, 反而隐约惹人怜惜。
或许有过不好, 但看她如今的模样,已经丝毫看不出来了。
她看过萧沁瓷发上寥寥几根珠钗, 衣裙倒是华美,料子也极好, 但她生就这样的美貌,穿什么都好看。萧瑜长她六七岁,当年萧家出事时她已经到定亲的年纪了,各府的赏花宴参加了不少,隐秘事也见了一堆。
萧瑜想到苏晴吞吞吐吐的话,眉心渐蹙。
要说是被娇养的外室……倒真像是那个样子。
不过从前萧沁瓷随信寄来的便有许多银钱,如今也说她自己在打理生意,穿戴得好一些也不足为奇。
当初萧沁瓷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居然找到她们寄了信和银钱来,萧瑜起初并不相信,后来见信中附了诸多隐秘事仍旧半信半疑,只叫兄长回信且隐瞒了自己的情况。
宫闱惊变后又断了联系,她对萧沁瓷也实在不了解了,许多话也不好问出口。
“念……念,你如今住在哪里?”许久不叫的名字说出来也十分生疏,萧瑜问,“我刚去过苏家,他们说你没有回去。”
萧沁瓷一愣。
“是,我如今一个人在外面住,阿姐,你方才说陛下已经赦免了你,还让你留在长安,不过旧宅应该还需要修整几日,你们如今找到住的地方了吗?我听程伯说你们回来得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宅子,不如先同我一起住如何?”
“——也好。”萧瑜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一起住的事,她还在想要不要直截了当地说要萧沁瓷搬来和他们一起住,这样也好,总能再观察一下。
“那就麻烦念念了。”萧随瑛笑了一笑,没有因要住在妹妹那里生出难堪或不甘,话语坦荡。他同萧瑜是双生子,两人长得十分相似,只是萧瑜稍显冷峻,他却显得温和许多,他听萧瑜说皇帝已经赦免了她的罪,还让她在长安为官,既如此,他不日也要返回幽州去,如今看到萧瑜和萧沁瓷相处融洽,两人在长安也能有个照应,这样他也放心不少。
萧随瑛一直都是沉稳的性子,他生来就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弃武从文一心科举,除了英国公的栽培之外也是因为他不是习武的料。兄长甚至妹妹的骑射功夫都比他好,他从前的时候可以不在意,但是去到千里之外的幽州,三代不能入仕,似乎也只剩了从军一条路。
但有些事不是他想就能做到的,他根本就不擅长杀敌,当个小兵可以,但要做攻城掠池的将领太难,甚至在这方面比不上他的妹妹。萧随瑛痛苦过、不甘过,最后都成为了接受,在帐中做文书、出谋划策才是他的强项,何必再去强求做不到的事。
他也是从那时候起一日比一日温和,少年的意气风发都被磨得干净,最终成了如今的圆润模样。
萧随瑛还要开口,却被萧瑜截过话头:“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萧瑜受审的事是机密,除了被牵连的人,朝中也只有兵部、刑部几个审理的官员知晓,萧沁瓷若孤身在外,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连程伯都不知道。
“是程伯送信来说哥哥来了。”萧沁瓷不疾不徐。
萧瑜又试探了几次,都被萧沁瓷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其中许多问题她原本就预想过兄姐见到她之后会如何问,便都事先备好回答,但她不知她回答得越好反而越让萧瑜笃定了苏晴的话。
……
萧沁瓷买的宅子不大不小,住几个人绰绰有余,但也不算大,房间都紧挨着。
“夫——”跟在萧沁瓷身边的苹儿一时改不过口,“娘子,有人送了信来。”
萧沁瓷接过,纸上写:“衾冷帐寒,何日归家?”
她将纸条折了折,原本想放到烛火上烧干净,又临时改了主意,把它收到了匣子里。
苹儿提醒她:“娘子,送信的人还没走呢?”
“那你去把人打发了吧,”萧沁瓷往门外看了一眼,道,“对了,告诉送信的人,这几日不要再来。”
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萧瑜说这些事,总得找个合适的时机,皇帝那头晾一晾一好。
那头婢女得了萧沁瓷的吩咐往后门去把人打发走,驾车来的禄喜一连问了好几遍萧沁瓷可有回信,见实在没有这才离开。
“那是什么人?”萧瑜的声音在苹儿背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大、大小姐——”苹儿一害怕就口吃。
萧瑜把萧沁瓷身边的人都认全了,又问了一遍:“苹儿是吧,”她下巴查门外马车离开的方向一点,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倨傲,“那是什么人?”
“就、就是来问路的……”苹儿结结巴巴的说。
萧瑜皱眉,这谎话太拙劣,一听就知道:“问路的?”
苹儿有些害怕这个气势凌厉的大小姐,话也说不清楚,两三句话后便找了个萧沁瓷那边还有事的借口匆匆跑走了。
萧瑜在原地看她匆忙跑走的背影,又去看被关上的后门,眉头便紧皱起来。
……
不知为何,萧沁瓷总觉得萧瑜不管是看着她的目光还是问话都似格外有深意,问题也是刨根问底,一个接一个,萧沁瓷稍有不慎就会被她抓住漏洞。
萧沁瓷勉强应付了两日,直到他们要搬回英国公府开始忙碌起来之后她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萧随瑛同样也觉得萧瑜这两日对她格外关注,找程伯打听萧沁瓷的事和事无巨细地盘问都还能勉强说是关心妹妹,可叫人留意萧沁瓷的行踪甚至自己悄悄跟着她就不正常了。
“阿瑜,”他斟酌着言辞,“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你对阿瓷似乎——有些怀疑?”就是怀疑,萧瑜甚至用上了军中刺探的手段。
萧随瑛问:“是有哪里不对吗?”
萧瑜摇摇头,对他说了苏晴告诉她的事:“我也找程伯问过,阿瓷第一次来找程伯时就匆匆忙忙的,又说害怕连累他,甚至还有人跟踪,还有先前她住的那处宅子,我去四邻打听过,在我们住进去之前那宅子还是空的。还有,在我们住进去的时候,我总觉得宅子周围时不时便有形迹可疑的人徘徊,但等我再去细探,又查不到踪迹。”
萧随瑛沉默片刻,道:“这些,你可以直接去问她。”
“问她?”萧瑜侧脸映在薄淡天光里,干干净净,“你知不知道那个曾经跟踪萧沁瓷的人怎么样了?我听程伯说,那日夜里长安城出了一桩命案,城里戒严了半宿,天亮之后这桩案子的风声却被捂得很好,只传出了一星半点。程伯说,那个命案里的死者,应该就是跟踪她的人。”
萧瑜道:“我如今身份敏感,她背后如果有人,放她来我身边,一定有所图谋。”
萧瑜掐了一簇槐花,放进嘴里咬着,苦涩的香气蔓延开来:“念念……长大了,”她语气不明,“如今喊我做姐姐的这个人,我已经有些不认识了。”
“阿姐!”
萧瑜话音刚落,萧沁瓷的身影却远远出现在廊下,影子被天光拉得细长,尾音隐有雀跃。
她还有初见时的紧张谨慎,几日下来又在兄姐面前多了妹妹的天真娇软,如此恰到好处的情绪转变,又同萧瑜话中那个诡秘的女子割裂,叫人辨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怎么了?”萧瑜神色温和地问。
“我这才想起来,阿姐还爱吃桂花蜜吗?”萧沁瓷看见了方才萧瑜摘槐花入口的举动,“我给阿姐做了槐花蜜,让人给你送来。”
“好啊,”萧瑜笑笑,“念念费心了。”
萧随瑛站在一旁,看她们言行亲近自然,已经没了一开始的生疏。萧瑜因着这些年的经历,待人多警惕冷淡,对待萧沁瓷却很少表露。除了因为萧沁瓷是她一直惦记的妹妹之外,也是因为萧沁瓷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那种小心翼翼的亲近,细致入微的体贴,很难不令人动容。
他又想到萧瑜方才说的话,心下复杂难辨。
……
萧沁瓷再回房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她还是住的自己原来的院子,萧瑜他们也是如此。只是因为如今人少,伺候的人也不多,整座宅子入夜之后便显得空荡荡的,许多地方也没点灯笼,有些黑。
萧瑜知道她怕黑,把她送到风和院后才回去。
秋夜石阶生凉,萧沁瓷在外面走了一路,手脚反而发热,不过她刚推门进去,就被人拉了过去。
骇得她心头重重一跳,惊叫几乎就要冲破喉间。
但熟悉的沉水香让她很快按捺住,再定睛一瞧,果然是皇帝。
外头萧瑜还未走远,即便知道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但萧沁瓷还是折身把门关上,心虚地推着他往里间去。
这才拧眉看着皇帝:“你怎么来了?”
皇帝穿了身利落的玄色窄袖圆领袍,更衬得身材高大,沉沉看过来的时候让萧沁瓷感受到了久违的压迫。
他原本便沉冷的眉眼听了萧沁瓷隐约质问的话更显得冷。
皇帝缓声问,听不出情绪:“朕不能来吗?”
萧沁瓷觉得他不守信用:“陛下,我们明明说好的,我阿姐回来之后您就不适合再来这里了。”
“朕不来见你,你也不会来见朕,”皇帝负手,眉间染上不悦,“那你说,朕要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的来见你。”
萧沁瓷抿紧唇:“我还没同他们说呢。”
“那你想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这才过了几日,您着什么急?”
皇帝盯着她,看她面上隐约透出的无奈。
这几日皇帝日思夜想,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萧沁瓷的套。
她如今人在宫外,又有兄姐护着,说不得哪一日便远走高飞了,从前种种温柔顺从皆是用来迷惑他的手段,左右她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细思之下竟然越想越觉得可能。
不顾如今是深夜,只一心想要亲眼见到她。可是如今见到她之后那股怀疑也没有罢休,反而愈演愈烈,萧沁瓷分明已经接受了他,又为何迟迟不肯跟她兄姐坦白?
“朕已经让礼部把封后大典的时间定在了十月。”皇帝突然说。
“什么?”萧沁瓷吃惊。
皇帝声音越发和缓:“我们不是商量过这件事吗?年底朝中事忙,再拖下去就只能到明年了。”
“可是……”
萧沁瓷面上的犹豫刺痛了他。
“你不愿意?”
如今已是八月,距离十月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萧沁瓷觉得太快了,在宫中的记忆是冰冷而不愉快的,虽然她已经做了决定,但要面临时还是下意识地抵触。
“是不是有些快了?”
“快吗?”皇帝淡淡道,“朕还觉得有些慢了。”
萧沁瓷还是拧着眉,最后道:“算了,陛下决定就好。”
皇帝的原本强行按捺住的不悦却被她短短的一句话勾起来。
“算了”?什么叫算了。分明是萧沁瓷已经答应的事,如今被她说来却像是皇帝独断专行逼婚一般。
“阿瓷,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即便如此,皇帝仍是耐着性子,冰冷的怒火混着不甘,让他声音冷酷,“你让我决定——”
皇帝的话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萧瑜去而复返:“念念?”
第102章 遮掩
萧瑜走到一半折返, 她在院里没有看见守在廊外的婢子,走近时又隐约听到房里的动静。
她耳力好,能模糊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 有些冷。
她没有急着推门,而是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只依稀听到“能不能来”,“告诉他们”的字句。
听音辨人,是个很强势的男人,说话时是久居高位的沉稳与冷酷。
这样的男人必定自负且专断,美色对他来说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不会对此上心,但也容不得人违逆。
萧瑜面圣之际隔着垂帘,没有窥见过天子真容, 但她是听过皇帝的声音的。她此刻只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未往那上面想。
萧瑜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的碎语开始变得强硬, 便在敲门时打断了他的话:“念念?”
果然,叩门声一响,里面瞬间便安静了。
里间挂的是水晶帘, 萧沁瓷能透过晶莹的珠光看见萧瑜映在窗纸上的剪影。
萧沁瓷担心烛光会将另一个人的影子照在窗上, 下意识地挡在皇帝身前。
她没注意到进来时皇帝便被她推着往里退了许多, 身后已经抵着桌案, 再一退便往后倾倒坐到了案上, 掀倒了桌上的桃木瓶,“碰——”地一声, 桃木瓶滴溜溜滚了一圈。
“念念?”这样大的动静,屋外的人想不听见也难, “怎么了?”
萧沁瓷按着皇帝不许他动,又怕他在这个时候出声,把一切都捅破,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干脆一手捂住他的嘴,连话也不许他说。
“不小心把桃木瓶摔下来了。”萧沁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从容,“阿姐有什么事吗?”
萧瑜没在她话里听出任何紧张忐忑,原来这个在他们面前天真娇柔的小妹有这样临危不乱的反应,不过萧瑜想到程伯说的话,对此又觉得并不意外了。
“你今日送来的那罐槐花蜜,是不是弄错了,有些苦。”萧瑜道。
萧沁瓷一愣。
怎么会苦呢?她下意识地朝皇帝面上望去。苦的蜜只有一罐,是她专门给皇帝做的,里面放了许多黄连。
萧沁瓷蒙了他半张脸,只露出沉沉的一双眼,眼中却在萧沁瓷看过来时泛起笑意。
“你换的?”萧沁瓷无声问。
皇帝挑眉,张口之后却没说话。
萧沁瓷下意识便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
“许是天气太热,放坏了,阿姐就别吃了。”萧沁瓷随意找了个借口。不能说是弄错了,否则萧瑜还会追问这罐苦的槐花蜜是要给谁的。
她音随着皇帝的动作绷紧了。
他是故意的。
门外的萧瑜默了一瞬,她隔着这扇薄薄的门,没动作。
她在思索萧沁瓷被胁迫的可能性。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你院子里没人,你身边人还是少了些,我们院子离得远,你这里晚上得留人值夜。”萧瑜道,“我明日再去找几个人来照顾你。”
门从里面关上了也不要紧,她有很多种方式能破开这道门,但是打开之后呢?萧沁瓷至今没有对他们提起过半分,是不信任他们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不用了,阿姐,”意料之中的拒绝,“我没有那么娇气,如今身边的人已经够用了,我在府里也不会有危险。”
萧沁瓷说着拒绝的话,但她如今的境地危险。
皇帝重重拉了她一把,让她倒在自己身上,膝硌在桌案边缘,身形被她强行稳住。
“不要动——”萧沁瓷用眼神示意,险些被逼出一身汗。
萧瑜道:“我今日当差时听说月前宣阳坊出过一桩命案,似乎就是在这附近发生的,可见府中也并不安全,万一有贼人闯进来怎么办?”
她在“贼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萧沁瓷没听出来。
她的心神分不出多余的去关注萧瑜话中深意。但萧瑜提起那桩命案让她心里下意识一紧,程伯应该会告诉她一些事,但萧瑜从来没问过。
“贼人?”皇帝在她掌心说话。
湿热的气濡湿了掌心的纹路,萧沁瓷按着他肩,无声说:“你呀。”
她被攥紧了。
“阿姐多虑了,这是圣上赐下的宅邸,应当不会有贼人敢闯进来的,况且我们如今也没什么东西能让贼人惦记的。”萧沁瓷的指尖掐进他颈,留下月牙似的红痕,“不过阿姐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此事你与兄长商量便是,倒也确实应该请几位护院,免得什么猫猫狗狗的一不留神就溜进来了。”
皇帝对她话中的隐射不置可否,前面还能勉强算个人,现在就连人都不是了。
他坐在案上,被她迫得后仰。萧沁瓷按着他,他却能将人抱个满怀。
“猫猫狗狗?”
那声音都被捂在手心里,萧沁瓷听不清,只能从触碰的频率判断他说了几个字,那并不难猜。
他顺着萧沁瓷的掌心往上,湿热的痕迹一路蜿蜒进她衣袖,被碰过的地方变得灼热,萧沁瓷避开之后捏住他耳垂,不许他再动。
“你不是吗?”萧沁瓷揉皱他衣,把他留下的痕迹都擦拭干净,“你怎么进来的?”
“溜进来的。”他笑了一笑。
萧沁瓷眼一转,瞥见了东侧半开的窗,夜风从外面吹进。
“真是难为你了。”萧沁瓷手一重,捏着他耳朵,把那点软肉都磨红了。
“偷香窃玉,”皇帝哑声说,要贴上去亲她,“不为难。”
萧瑜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念念,你怎么不开门让我进去?”
皇帝贴着萧沁瓷的唇,被她挡在一指之外,挫败似的叹了一口气。
“快点,”萧沁瓷无声催促他,“藏起来——”
“藏哪?”他到底还是往前碰了一碰,啄到萧沁瓷的指尖。
“阿姐,等一等,这就来。”萧沁瓷目光在房里巡了一圈,没找到能让皇帝藏身的地方。
里外只隔了一道水晶帘,萧瑜若要进来,藏哪儿都容易被发现。
她推着他往窗外去:“快点,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
萧沁瓷还没有想好如何对萧瑜开口,但绝对不该是现在这种情况,被她发现。
她越急便越觉得时间漫长,匆匆忙忙地去开了门,连仪容都顾不上整理。
萧瑜凝神听着里面细碎动静,不多时,就听见一阵匆忙脚步接近。
“阿姐。”萧沁瓷打开门。
萧瑜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去,呼吸不由一滞。
太急了,萧沁瓷一定没有时间看过她如今这幅样子,才敢就这样来开门。
房里闷热,萧沁瓷颈上出了薄汗,双颊也绯红。仔细看,衣襟也有些乱,自她送萧沁瓷回来短短的时间过去,她就成了如今这幅眸含春水、面生桃花的模样。
萧瑜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生得好看,但不知道,她还能这样媚。
她心里生出点无力。
生得美貌又无力自保的女子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在萧瑜看来,萧沁瓷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入了深宫,无论是遭人哄骗还是被胁迫着不敢说出口,那都不会是她的错。
“很热吗?”萧瑜站在门口,能将外间一览无余。
水晶帘因着萧沁瓷匆忙出来的关系还在轻轻碰撞,撞出一帘碎光,将帘后光景都扯得模糊。
“是有一些。”萧沁瓷将贴了贴自己的脸,将鬓发撩至耳后。
萧瑜默了一瞬,手指了指她腰带:“衣服穿好。”
她腰间系带已经松了。
萧沁瓷双颊一烫,手忙脚乱地重新把衣服系好,勉强道:“我方才想换身衣服来着。”
好在萧瑜没有多问:“怎么不多用些冰?”萧瑜走进去,环顾过屋中摆设,在能藏人的地方都多看了两眼。
屋中有些潮热,萧瑜是已经习惯了军营简单的生活,对吃住都没有要求,但家中的一切都是萧沁瓷料理,不曾有短缺,她房中冰鉴也是不曾断过。
这房里冰盘却已经快化光了。
“我身子弱,大夫说不能贪凉。”皇帝在这方面管的严,自己不在,也让兰心姑姑看着她,不许她多用。
上次萧沁瓷没忍住,吃了盏荔枝糖浇冰碗,结果葵水来时疼得浑身冷汗,惹得皇帝动怒,把她身边的人都罚了,萧沁瓷不想因自己的缘故让旁人受罚,此后再没犯过禁。
萧瑜看她:“是,我记得,你小时候身体就不好,”但后来已经慢慢养好了,“大夫怎么说,可有大碍?”
她的关心带着生涩,但眼中温暖做不得假。
萧沁瓷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平时多注意一些便是了。”
萧瑜又叮嘱了几句,脚下踢到了那只桃木瓶。
萧沁瓷有一瞬的慌神,被萧瑜发现的可能让她格外尴尬和窘迫,平素的镇定自若有了崩坏的缝隙。
“方才掉下来,忘了捡起来。”萧沁瓷动作自然地将桃木瓶捡起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你房里伺候的人呢?”萧瑜眼睛转了一圈,自方才到现在萧沁瓷身边眼熟的两个婢子一个也没看到。
“我想沐浴,让她们去烧水了。”
萧沁瓷在主动遮掩。萧瑜清楚的认识到了这点。
而她没有办法当着萧沁瓷的面戳破,只能顺着萧沁瓷的意愿掩盖过去。
说话的功夫兰心姑姑从门外匆匆进来:“娘子,热水已经备好了。”
“那你去沐浴吧,早些睡。”萧瑜又往水晶帘内看了一眼,到底是没进里间。
萧沁瓷送她出去,萧瑜到门口时就让她停了。
萧瑜生得高挑纤细,立在晚风里,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念念,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你以前过得好不好?”萧瑜问,“我一直觉得,已经过去了的事没有办法改变,所以问不问都没有意义,但现在我觉得,你要是过得不好,也可以跟我抱怨。”
“……衣食无忧,过得很好。”良久之后,萧沁瓷笑了一下,淡淡道,她不能抱怨,没有资格抱怨,比起其他人曾经经受过的那些,她真的已经过得很好了,她问过萧瑜他们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也不过是得到轻描淡写的一句“都过去了”,所以自己的事情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阿姐说得没错,都过去了,以后过得好就行了。”
萧瑜无言,只好又说:“念念,你长大了,以前是我没有办法帮你什么,”萧瑜慢慢说,“以后不会这样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她身上有萧沁瓷羡慕向往的温柔坚定和少年意气,让人自惭形秽。
萧瑜要的和她所求的截然不同,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幼妹在深宫里长成了何等幽深诡秘的心计。
萧沁瓷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
她看着萧瑜,在某个时刻生起了告诉她一切的想法,她知道萧瑜在怀疑她,近日来的试探都有痕迹,但最后萧沁瓷也把话藏进去了。
这个时机不巧,皇帝片刻之前还在她房中,她说不出口。叫萧瑜撞见她同皇帝幽会已足够叫人难堪,还要在她面前坦白,萧沁瓷做不到。
她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好啊,”萧沁瓷柔柔笑,“以后有阿姐在。”
萧瑜没把失望表露出来,她往外走,没两步又停下来:“对了,端阳长公主下了帖子,邀我们两日后去参加她的赏花宴,我已经应了,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吗?”
萧沁瓷迟疑:“端阳……长公主?”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枫山行宫。
她恍然记起萧瑜同端阳同岁,惠安太子未被废时萧瑜便时常出入宫禁,同这位公主还是自幼的玩伴。
“嗯,”萧瑜又问了一遍,“你去吗?”
“阿姐要去?”
“对。”萧瑜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萧瑜神情平淡,萧沁瓷却想到这还是萧瑜回来后第一次去参加这类的赏花宴,席上说不定还有许多她从前的熟人,许是因为长公主的邀约不好推脱,可萧瑜一个人去应该也会觉得尴尬和不适吧,这才来问她。
虽然萧瑜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应该是想要萧沁瓷陪她一起去的。
“好啊。”萧沁瓷答应了。
萧瑜点点头:“那你早点睡。”
萧瑜出了院子,脚步一转,转而绕到院子后面,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萧沁瓷内寝的方向就是在这边。
她看到内寝的窗落下去,窗里人影绰。萧瑜盯了一会儿,没多看,这才转身回去。
……
皇帝从窗外翻进去,衣上沾了草叶露水。
“你还没走?”萧沁瓷诧异,她推皇帝出去的时候分明让他快走。
“谁说朕要走了?”皇帝道,“你就这么想着我走?”
不知为何,萧沁瓷总觉得皇帝这一句话里含着怨气。
她想了想,要皇帝藏起来、又不肯和萧瑜言明,他有点怨也正常。便想上前去安抚他两句。
“那你今晚要留下来吗?”她拈开了皇帝袖间沾上的一根草茎,任由它从指尖飘飘荡荡地落。
皇帝被她直白的话问得火气全无,萧沁瓷眸还水润,眼里有种近乎天真的诱惑。
她在这种事上向来大胆,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事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这是萧沁瓷的“补偿”。
“不。”他不想遂了萧沁瓷的意,冷冰冰地说。
“哦,”萧沁瓷转身坐到妆台前去卸钗环,“那你走吧。”
她从铜镜里隐晦观察皇帝的反应,见他不动,又道:“你记得走的时候避着点我阿姐,我疑心她方才是发现了什么。”
听了萧沁瓷的话,他却愈发生气,问:“你刚刚答应了你阿姐要去赏花宴?”。
“是啊。”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知道端阳的赏花宴是什么吗?”皇帝似笑非笑。
萧沁瓷一愣:“什么?”她对这位长公主知之甚少。
皇帝敛了笑,面无表情地说:“是给未婚男女情投意合彼此试探的地方。”
第103章 争吵
端阳长公主性风流、爱美人, 一年四季赏花宴、马球赛、诗会总能寻出许多个个由头来开办宴会,邀请长安城中许许多多的年轻公子和贵女参加,久而久之便也成了男女相看和幽会的机会。
萧沁瓷觉得纳闷:“这有什么稀奇的?”
赏花宴或是各府的喜宴寿宴一类的不都是有同样的作用吗?萧沁瓷昔年虽然还没有到相看人家的年纪, 但也是被带着参加过不少宴会的,对此觉得并不奇怪。
奇怪的反而是皇帝, 特地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皇帝:“你知道你还答应?”
萧沁瓷明白了:“你不会以为阿姐是要带我是要去相看吧?”
皇帝面无表情。
萧沁瓷失笑,道:“阿姐不会这样的,她被端阳长公主邀请去赴宴,又不好拒绝,这才叫我一同去的。阿姐同长公主是自幼的玩伴,她们应当只是想叙叙旧罢了。”
端阳才不是这样想的,要叙旧把人请到安安静静的叙旧便好了,何必要邀人去赏花宴, 人多又杂。皇帝再了解自己这个妹妹不过, 她确实和萧瑜是闺中密友,正是因为如此, 所以什么都想着她。
“你不能去。”皇帝道。
“为什么?”萧沁瓷拒绝,“我已经答应阿姐了。”
“就说你身体不舒服。”皇帝连理由都给她找好了。
萧沁瓷还是摇头:“可是这样阿姐也会担心,我不要。”
“朕都说了那是给未婚男女相看的地方, 你为什么还要去?”皇帝拧眉, “你也想去相看?”
皇帝不相信萧瑜就是单纯的带萧沁瓷去赴宴, 她今晚分明听到了屋中的动静, 又起了疑心, 却按下不提,转头就要带萧沁瓷去赴宴, 很难不让人怀疑她的动机。
“又不是只有相看的人才能去,只是一个寻常的宴会罢了, ”萧沁瓷觉得他有些无理取闹,“况且我跟着阿姐去了,旁人也会知道我的身份,没有人敢娶我。”
她的亲事萧随瑛和萧瑜连提也不曾提,也是知道她是不可能正大光明的嫁人的,到底是被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即便今上只是先帝的侄子,对他也没什么尊重,但事涉皇室,谁敢染指皇家的人。
但皇帝仍是觉得不悦:“你这样想,可旁人未必是这样想的,你阿姐更不会这样想。不能娶又如何,若你有喜欢的人,情投意合一段时间,再分开也不是难事。”
一对男女想要在一起,又不是只有成亲一条路。长安风气开放,私自定情的事并不罕见,最后即便分开也不妨碍各自成亲生子。
萧沁瓷就更自由了,大可以学着端阳的模样风流快活。
皇帝道:“朕看你阿姐说不定也是这样想的。”
他不信萧沁瓷看不明白萧瑜今夜突如其来的举动,可她居然还那样自然地应承下来,半点犹豫也无,皇帝原本便疑心她是不是拖延着不肯进宫,如今更是怀疑。
萧沁瓷也冷了脸,被皇帝的话激得来了火气。
皇帝说完之后其实她也隐约猜到萧瑜的意图或许是想要试探她,只是她想着即便萧瑜真的是想要她去相看,她拒绝便是,说不定还能寻个机会和她说清楚。
但皇帝这样揣摩了,又真叫人生气,她也不喜欢听他命令的话,要她不去便不能去。
“若是这样,我阿姐为我打算,有这想法也不稀奇,”萧沁瓷淡淡道,“男女情爱本就该是如此,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强求不得。”
“朕偏要强求,”皇帝听出她话里有话,冷冷道,“朕可以不许端阳办这个赏花宴。”
“是,天子之令,谁敢不从,”萧沁瓷气得更厉害,“陛下干脆让长公主一辈子都不许再办赏花宴算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赏花宴罢了,长安城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赏花宴无数,多是贵女夫人们结伴游玩,萧沁瓷根本没有存着相看的心思,即便萧瑜这样想她自然也会打消她的念头,不过是已经答应了萧瑜了,再反悔反而显得古怪。
她也不喜欢皇帝强硬的口吻。
皇帝紧盯着她,突然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什么?”萧沁瓷一怔。
“你阿姐没事了,”皇帝冷笑,“你就不想嫁给我了?”
这疑问一直盘旋在他心头,如今不过是借着怒意问出口。
“我没有。”萧沁瓷不知道皇帝怎么会这样想,她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会后悔,况且那日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你最好没有,”皇帝冷冷道,“你阿姐现在是没有事了,但将来可不一定。”
萧瑜打断他们之前他们就险些吵起来,现在无非又是接上了罢了。
“李赢!”萧沁瓷胸口起伏了两下,同样冷下脸道,“别用旁人来威胁我,如果我不愿意,我也不会受你威胁。”
她指着门外,道:“你走,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皇帝抬步就往外走。
没两步又被萧沁瓷叫住:“不许走正门,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
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惦记着怕被发现,连个门都不许他走。
皇帝停下,怒火烧得更旺:“我为什么不能从正门出去,你怕你阿姐发现?”
他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你既不肯告诉你兄姐你我快要成亲的事,又觉得婚期太近,这样百般推诿还说你不是不愿意嫁给我?”
“我没有不愿意,”皇帝的患得患失是她一手造就的,萧沁瓷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似乎和皇帝在一起后她的情绪便不如以前平稳,轻易便能被他挑动,“倒是陛下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听到她说没有后悔皇帝便信了,焦躁被轻易抚平,连她讽刺的话也变得没那么在意。
“朕从来不后悔。”皇帝冷硬地说。
“那还有什么好争的?”萧沁瓷道,“我不想同你吵架,我要去沐浴了。”
她说完果真掀帘去了浴房,独留皇帝一个人留在原地。
萧沁瓷的冷静越发衬得他无理取闹似的。
浴房里水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皇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又不甘心,留下又不想服软,分明是两个人在吵架,纠结的却好像只有他一个,萧沁瓷已经和没事人一样了。
他硬生生把自己那点挫败磨没了。
萧沁瓷再出来时他仍是站在原地,她寝衣沾着水汽,发尾也湿着。
“你怎么还不走?”萧沁瓷挑眉,故意道,“不是说不会留下来吗?”
她说完却没等皇帝回答,自顾自地坐到镜前去擦着头发。
皇帝却从她话里听出了细微的松动,远远算不上服软,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立时就顺着台阶上去了。
皇帝终于动了,他到萧沁瓷身后重重抱住她,揉了她耳垂,将她才取下明铛的耳揉得通红:“你气死我了。”
萧沁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勾唇。
“哦。”语气平平。
皇帝更气:“哦?”
萧沁瓷道:“我也很生气。”她瞥他一眼,“扯平了。”
“没扯平,”皇帝和她算账,“你是不是还要和你阿姐去参加赏花宴?”
“我已经答应阿姐了。”
“所以我还是生气。”
“那你气着吧。”萧沁瓷从镜子里瞥他,拿了帕子绞发,才不会因为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也不惯着他为所欲为的脾性,她轻柔地说,“我也生气呢。”
皇帝顿了顿,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帮她擦着发梢的水汽,擦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歉:“方才是朕口不择言,你别生气。”
他应该相信萧沁瓷的,况且这段时日她也是真心在好好和他相处,就像是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一般,没有逼迫、也没有不喜。
人总是得寸进尺,他想要萧沁瓷的心甘情愿,又想要她的喜欢,即便是萧沁瓷承诺了他他心中的不安定感也没有减少半分。
他或许不该太贪心。
萧沁瓷却静了片刻,道:“成亲的事……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我们才相处没有几日,贸然提起我兄姐会如何看我?陛下当然可以不在乎他们的目光,但我不行——”她别过脸去,声音很低,“——我不敢开口。”
萧沁瓷的开口解释又让人心神俱颤。
皇帝突然觉得那些纠结和不安又不是那么重要了,这段感情原本就是他强求来的,还能有什么奢望呢?他不能奢望萧沁瓷对他像他一样,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
他心软了:“你可以慢慢来,不着急,我不逼你了。”他抚着萧沁瓷半干的长发,“只是你别让我等太久,我也会心急。”
“婚期也可以往后推……”
萧沁瓷反而道:“就十月吧,”她从皇帝肩上抬头,“三哥不日就要返回幽州了,我成亲的时候也该有兄长送嫁才是。”
她眼眸明亮,有些微小的羞涩。
皇帝心里一动,她或许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好。”皇帝低低应了。
萧沁瓷想了想,未免皇帝再次觉得她不上心,便说:“还有成亲的事,我没有经验,只能你多费心。”
“你话说得好像朕很有经验一样。”皇帝苦笑。
“陛下不是还有礼部和内侍省吗?让他们去费心好了。”萧沁瓷狡黠地笑了笑。
皇帝看着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话突然也不想问出口了。
萧沁瓷不是不愿意的,也没有不开心,这样就很好了。
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一起度过。
“是啊,让旁人去费心好了。”皇帝道,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再和萧沁瓷之间闹得不愉快,他明知道萧沁瓷不会为了他改变心意,争吵和强迫只会适得其反。
她安静的任由皇帝抱了一会儿。
见他不说话,萧沁瓷拨下他的手,转头在他唇角轻轻碰了碰,软软地说:“所以还生气吗?”
皇帝又一次觉得自己被萧沁瓷拿捏住了。
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但他还是说:“生气。你还要和你阿姐去参加赏花宴。”
萧沁瓷这次让他看清了自己唇角勾起的笑,她勾着皇帝的颈,声音放得越发软:“那别生气了?”
她在撒娇。意外的娇气。
很……稀奇。
萧沁瓷从来不会撒娇,她的软也是有棱角的,带着掌控欲和不服输,示弱也只是倔强而惹人怜惜的,撒娇从来不在她为达目的可以使用的手段里。
因为没有她可以撒娇的对象。
撒娇能得到的是无条件的宠溺和疼爱,她不相信有人爱她。
在萧沁瓷心里始终认为,皇帝的爱源于□□,是她可以用美貌交换来的东西,而不是她软语几句就能轻易得到的。
他从这几个字里窥见了萧沁瓷的松动,他知道他的回答至关重要。
“好,”皇帝低低说,“不生气了。”
萧沁瓷居然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枕在皇帝肩上,不是不触动的。
……
那晚险些被萧瑜撞见,翌日萧沁瓷再见她时总觉得有几分心虚,又疑心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几次拿话试探,萧瑜倒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没两日就到了端阳长公主的赏花宴,萧沁瓷同萧瑜一道坐车前往。七月也只能赏荷,南山绿波池荷花开得正好,既能赏荷宴饮,又能避暑乘凉。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南山别院,端阳长公主早早就派了人在门外等着,一见萧府的马车到了就把萧瑜迎进去。
萧沁瓷已经记不清上次参加此类宴会是何种情形了,一路由仆妇领着从长廊过去,但见园中花木繁盛,又有绣球芍药等沿路盛放含香吐蕊,远远的还能看见碧波红花相映。
她们没去人多的池边水榭,反而是先到了端阳的屋子,端阳一早便等着了,萧瑜回长安之后她们便见过,如今也不陌生。
“我还怕你不来呢。”端阳将萧瑜上下打量了一圈,上次见萧瑜还是一身利落袍服,因着赴宴,萧瑜今日盛装,乍一看竟同过去没什么区别,端阳又找回了几分过去和这位密友一同赴宴赏花的感觉,“我叫你打扮得好看点你居然真的听进去了,我还想着你要是敢敷衍了事我就给你好好打扮,喏,我连衣服都给你备好了。”
端阳手一指,果然备下了一身胭脂红华服。
萧瑜无奈:“既然答应了你要来赴宴,自然不会敷衍。”
萧沁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长公主,她生得妩媚明艳,言行确如传言中一般骄纵肆意。
上次在枫山,这位公主来去匆匆,最后也没见过,萧沁瓷突然想到,她知道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吗?
她正想着,却见端阳望过来:“这是你哪个妹妹?我怎么没见过,真是个美人。”
“你见过的,”萧瑜开口,毫不留情地揭了端阳的底,“你还抢过她的糖葫芦。”
“什么?”端阳恼羞成怒,“我什么时候抢过她的糖葫芦了?”
端阳才不相信自己会做这么幼稚的事,况且这姑娘一看年纪就小,她们要见面也得是十来年前了,自己会去抢一个几岁小姑娘的糖葫芦?
“你别胡说。”端阳不相信。
萧瑜却道:“你忘了,那年七夕你约我出门,想去瞧瞧那位崔公子——”
“好了!”端阳立即截断她的话头,“你别说了,我想起来了。”
只有一年七夕她约着萧瑜出门,那晚发生的事也着实丢脸,叫她记了许久,这么一提端阳倒也想起来,她好像真的做过抢人小姑娘糖葫芦的事。
她记得她那时厌烦萧瑜出门还带着个小拖油瓶,看她手里攥着根糖葫芦,就趁着萧瑜不在骗她说她刚才看见那上头趴了只小虫子,让她把糖葫芦给自己,自己帮她把虫子沾过的那颗山楂扔掉。
结果等萧瑜回来就看见萧沁瓷被端阳气得直哭,端阳把她的糖葫芦全吃完了,还威胁她不许告诉阿姐。
“真的有这么回事吗?”萧沁瓷好奇,她没有印象,但是看萧瑜和端阳的样子似乎真的有这么一桩事。
端阳看她一眼,又看看萧瑜,转头叫了婢子进来,叫人一会儿在席上添上一道糖渍山楂,这才没好气地对萧瑜道:“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要说出来叫我难堪。”
萧瑜道:“你抢我妹妹糖葫芦的时候也没见你觉得丢脸。”
“我不觉得丢脸啊,谁吃亏谁丢脸,你最后不也没把面子找回来吗?”端阳得意,“谁叫那时候我皇兄也在。”
萧沁瓷惊讶,抬眼看着端阳,仔细回想她话中的情景。
端阳就一个兄长,她话中哥哥只会是皇帝,皇帝居然会帮着端阳抢她的糖葫芦?
萧沁瓷完全想象不出来。
第104章 危险
萧瑜道:“抢完小姑娘的东西还要叫你兄长来撑腰, 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端阳只说:“你当时难道没有帮你妹妹出头?”她还委屈上了,“你对我那么凶。”
“是你自己先做错了事。”萧瑜再回想也觉得既心累又好笑,她转身去买个东西的功夫端阳就把人欺负哭了, 还威胁萧沁瓷不许再哭也不许告状,萧沁瓷眼里含泪, 眼巴巴地把人看着,一副想继续哭又不敢的样子。
萧沁瓷生得娇,年纪又是最小的,还爱哭,家里几个兄姐都爱欺负她,她忘性也大,半点不记仇,常常被人欺负哭了两句话就能哄好, 转头又颠颠地跟在身后叫阿兄阿姐。
虽然萧瑜平时也爱欺负这个妹妹, 骗她的糖是常有的事,但转眼见端阳也这样做就有些头疼了。
一个是妹妹, 一个是好友,尤其萧沁瓷那时发现自己被骗了之后怎么哄也哄不好,端阳还在一旁得意洋洋, 惹得萧瑜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萧沁瓷是怎么被哄好的来着?萧瑜有些记不起来了。
萧沁瓷听她们说着, 也半点想不起来, 有心想要问一问, 但又不好插话, 端阳只提了那么一嘴便不再提起皇帝,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的斗嘴, 眼见着互相都要把对方的底都掀完了,门外婢女及时提醒:“殿下, 快到开宴的时辰了。”
“好,本宫知道了。”端阳沉稳不过一瞬,又悄悄去同萧瑜说,“今日文家人也来了,可得让他们看看你如今的风光。”
萧瑜无奈,没想到端阳还存着这份心思:“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
端阳却是气愤:“当初要不是文家要是肯履行婚约,你也不必去那边关受流放之苦,”她替萧瑜不平,“你心倒是大。”
萧瑜却看得很开:“明哲保身是常情,没必要因此怨恨,我不在意,”她皱眉,“难怪你非要让我来赴宴,都过去的事了,同文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别做多余的事。”
萧瑜原本同文家大公子定下婚约,结果当年英国公出事,想着要让文家履行婚约娶萧瑜过门时却被文家退亲了,萧瑜客客气气地收了退婚书,一别两宽,此后也不再提。
倒是端阳一直还气不过,当年的婚事原本便是文家高攀,出事之后却忙不迭地撇清关系,叫人齿冷。
端阳亲亲热热地揽着她出去:“我知道那文家人你也不会稀罕,我还替你看了许多旁的公子呢,有俊秀的也有英武的,你瞧上哪个就同我说,肯定都比文家那朵老黄花好上千倍万倍。”
萧沁瓷原本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出去,乍然听到端阳那句“老黄花”忽地没忍住轻笑了一下。
她只是不合时宜地想到,要真这么说,皇帝也该是他妹妹口中的一朵“老黄花”了。
萧沁瓷垂眸浅笑,没看见萧瑜转头投来的一瞥,继而眉心微蹙。
萧瑜这段时间把可能的人选都筛了个遍,同苏家有来往的,可能同萧沁瓷有关的,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在朝中位高权重,她还找了金吾卫的巡禁记录来看,长安有夜禁,即便是重臣深夜出行也会被盘问,所以那人很可能就住在宣阳坊,否则深夜潜入不会那么方便。
结果一无所获。
但是说来也奇怪,在她去查巡禁记录时有当值的金吾卫多嘴问了一句她住在哪,她说完之后便见那人怪异地看了她好几眼,头一次见她似的,此后她当值时也总能感受到暗地里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这待遇还是她第一日去值房领腰牌时受到过的。
萧瑜是女子,又是罪眷,打从入金吾卫的第一日就有人看不惯,不过都被她收拾过之后就变成了心服口服,再之后和同僚相处也算融洽,她实在想不明白,要说是因着身份,早在她进金吾卫的第一日大家都知道了,没道理因为她住在旧宅遭人嫉恨?
她也去查过了,在此之前那宅子根本没有旁人住过。
说起来那个男人到底会是谁?
“阿瑜?”端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没事。”萧瑜回神,打消了要去问一问端阳的念头,事涉萧沁瓷的私密,她便连查也是独自偷偷地查,半点都不肯让旁人知道,还是别去问端阳。
况且她那日在房门外故意邀萧沁瓷一同来赴宴也是说给屋里那个男人听的,端阳的赏花宴是什么用途她不信那个人不知道,她就是要以此来试探,看那个人听了这件事会不会有异动,要是能亲自在赏花宴上出现就更好了。
端阳倒是也顺着她的目光同样望了跟在身后的萧沁瓷一眼,不过她想岔了,附在萧瑜耳边小声说:“没事,你别担心,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妹妹要有喜欢的男人本宫亲自替她说和。”
“别,”萧瑜知道端阳能做出来这种事,“我只是想叫她陪我来散散心,没有要让她相看的意思,亲事还是叫她自己作主。”
萧瑜原本以为端阳和萧沁瓷同在长安,应当知道她是先帝亲封后又还俗的玉真夫人才是,但又看端阳像是不认识她的模样,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端阳也是她兄长即位后才回长安久住,还真不一定见过她,即便见了依着端阳的性子也不会记住这么个人。
她便小声将萧沁瓷的身份同端阳说了,果然如她所料,端阳不甚在意,甚至还道:“这有什么,她既然已经出了宫,那婚嫁由己身,我皇兄那个人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说到这里端阳忽觉有些异样,不由得又转头看了萧沁瓷一眼,她极懂分寸,见端阳与萧瑜似有私密话要说,便离得有些远,她穿了身天水碧的纯色衣裙,颜色清淡,却衬得她容色越发惑人,竟似有光彩照人之感。
端阳又难免想起来她当年被欺负得眼泪汪汪的模样,她还记得萧沁瓷是个小哭包来着,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最后还是被皇兄冷冷地说了一句才胆怯的止住眼泪。
看起来如今这姑娘应当不爱哭了吧。
宫里那种地方,再多的眼泪也会流干。
萧瑜道:“你别乱点鸳鸯谱。”萧瑜可不觉得嫁人有什么好,萧沁瓷若想嫁她自然也不会阻拦,若不想嫁也由她。
说话间便到了一望无际的莲花池,赏荷宴便在临湖水榭,望出去便是层叠波浪的绿叶红花,有莲子清香。
端阳自去上座,叫众人不必拘礼,席上寒暄几句,宴饮过后又撤了桌案,让贵女们结伴自去玩自己喜欢的。
萧瑜从前便是长安城的耀眼人物,此刻也有相熟的人凑上来要同她说话,约着去投壶打马球,萧沁瓷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兴致缺缺地在旁看着。
正巧有几位贵女郎君询问婢子说可不可以以乘小舟游湖采莲,有个年轻郎君见萧沁瓷一个人站在旁边便来邀她同去,萧沁瓷有些犹豫,见萧瑜还要分心出来关注自己便答应了。
那头萧瑜眼见她走了,没一会儿就想跟上去,被端阳拉住:“你去哪?”
“我去看看阿瓷。”
端阳纳罕:“你妹妹去游湖你不放心个什么劲,”她睨着萧瑜,“难不成在本宫的宴上你还怕她出事不成?”
见萧瑜还在犹豫,端阳又小声同她说:“方才那个说话的郎君你觉得怎么样?”
萧瑜皱眉:“什么郎君?”
“就是那个主动邀阿瓷去游湖的郎君,”端阳无奈,“他是顾侍郎家的幼子,从前定过一次亲,结果女方得急症亡故了,亲事也就耽搁下来,我见过他几次,人品贵重,性子也温柔敦厚,你觉得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那个人不太符合,萧瑜没关注。
“算了,你觉得合不合适也不重要,你妹妹喜欢就行。”端阳觉得和她简直说不通,“别看了,你妹妹不会走丢的,你怎么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萧瑜不好同她明言,又想起来问:“你这赏花宴都有哪些人参加?”
……
“你是哪家的姐姐,我从前怎么都没见过你?”有贵女问。
萧沁瓷淡淡地望她一眼,将她们的眉眼官司都看得明白。那小娘子年岁不大,心眼却多,明明看见了她叫萧瑜阿姐,却还要来问。
“我姓萧。”她只回了这么一句。
萧沁瓷不会水,原也不是真心想要和一群不熟悉的人去乘舟游湖,况且这些贵女或许也不会想要和她一起,是以离开了萧瑜的视线她便客客气气地同众人告别。
“对不住,我有些晕船,就不和诸位同游了。”萧沁瓷歉意道,说完便准备离开。
先前那同她说话的郎君还有意挽留,又提议可以去玩些别的,都被萧沁瓷婉拒,她无意再同众人说话,又道过歉,这才领着婢女离开。
“她这怎么就走了?”见萧沁瓷说走就走又不想同她们多言的模样,有人难免皱眉。
“走了也好,”另一个贵女道,“许是有自知之明吧,像她这样的身份原本就是不该来的。”
“什么身份?”说话的人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她是萧瑜的妹妹,又是跟着长公主一道来的,便都待她客气。
那人不想说得太细,便含含糊糊的说:“宫里出来的,身上还有品阶呢。”
另外有人听不惯,阴阳怪气地道:“是啊,人家要较真起来,你还得给她行礼呢,才不知道是谁没有自知之明呢。”
“你——”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道出来玩的,别伤了和气,”见势不妙有人立即便做了和事佬,“我们去游湖吧。”
“咦,顾公子怎么不见了?”
顾均追着萧沁瓷一路去,湖中莲叶亭亭舒展。
“萧娘子,”顾均有些腼腆地叫住她,他生得俊秀,“你要是不喜欢游湖的话可以往那边去,那边在湖上建了长桥,也是个赏荷的好去处。”
“多谢。”萧沁瓷仍是客气,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她神情平静,等着顾均主动离开,顾均却犹豫半晌,道:“萧娘子要过去吗?我可以带你去。”
萧沁瓷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其实并不擅长与陌生人相处,尤其是不相干的人。
“不必劳烦您,”萧沁瓷委婉拒绝,“我自己去便可以了。”
顾均却说:“不麻烦,正巧我也想去长桥那边赏荷。”
萧沁瓷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见色起意的事她见得太多,但顾均眼神澄澈、神情温厚,又没有什么直白之语,萧沁瓷即便要拒绝也无从说起。
她以为她的拒绝之态已经很明显了。
“顾公子,还是算了吧,你与我同行,叫旁人看见了不好。”
顾均一愣,情不自禁地问:“你认得我?”
萧沁瓷记性好,听过旁人叫他:“不认识,只是方才听到有人这样叫你。”她退了两步,“顾公子,我先行一步,您自便。”
两三句话下来,萧沁瓷始终礼数周到,但一字一句全是不想同他有半分接触的疏远,顾均从她一开始的拒绝就看明白了,只是不死心,以为她是性格如此或是有所顾忌,但话至这步,他亦不能再多说。
顾均同样客气道:“萧娘子慢走。”待看不见萧沁瓷的身影才在面上浮起一丝苦涩。
他从萧沁瓷一进来就注意到她了,看她始终眉眼冷淡拒人千里,只在和她阿姐说话时才软上几分,可就是那几分柔软叫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那时顾均便想要是能和她说话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可是即便和她说上了话也没什么用,原来不是她说话时就会变得柔软,而是要看同她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顾均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萧沁瓷的背影消失在莲叶间。
萧沁瓷却转头就把方才的事忘了,她沿着湖边没走两步,便看见了顾均说的赏荷的长桥,她想着顾均应当也不会跟上来了,此地僻静,去赏一赏荷也好。正想上去,身后又有人叫住她。
是温中使:“萧娘子。”
萧沁瓷笑起来,故作惊讶,实则半点也不意外:“温中使,你怎么来了?”
“我家主人想请您过去一趟。”温中使道,“这边请。”
莲叶间以长桥相连,萧沁瓷算了算时间,问她:“你们几时来的?”
“刚到不久。”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还赶在了她前面。
“奴婢并不知,”温中使道,“原本陛下便遣了人去寻您。”只是说巧不巧,萧沁瓷自己走过来了,还叫皇帝撞见了那一幕。
萧沁瓷跟着她到了一处水榭,梁安守在楼下,温中使便让她自己上去。这处水榭有些年月了,应是近期才修缮过,木料有淡淡的桐油味。
云履踩在木梯上寂静无声,萧沁瓷一眼就瞧见了窗前那个人。
皇帝今日穿了一件雀蓝的圆领袍,领上和袖口的錾银花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侧脸沉静,少了些许威严,反而有风流清朗的意味。
二楼四面开阔,竹帘卷起,作观景之用。萧沁瓷见皇帝没有看她的意思,便慢慢过去,道:“你今日无事可做吗?”
“阿瓷,你来瞧从这儿望出去的风景好看吗?”皇帝没回她的问题,也没有看她,淡淡问。
萧沁瓷心里有了点猜测,谨慎地过去站在了皇帝身后,果然从这处窗户望下去恰巧能看见她和顾均说话的地方,也不知皇帝站在此处看了多久。
“风轻水软,莲叶送香,”萧沁瓷道,“我觉得这风景尚能入眼,只是不知陛下看不看得惯。”
皇帝终于回头居高临下的看她,天青色的薄纱衬得她肌肤晶莹如玉,眉心桃花嫣红,分明是风流妩媚的打扮却还要故作端庄。
他点了点萧沁瓷额心花钿,话却是冷酷阴森的:“朕看不惯。”
晴空通透,竹帘被两人的举动惊起一阵晃动,将天光切割得细碎。萧沁瓷惊呼一声,她越过皇帝的肩能看见湖心绿浪起伏。
“阿瓷,朕看不惯。”皇帝凑到她耳边慢条斯理地说,气息抚过她颈侧带起一片嫣红。
巾帛和袍衫纠缠在一起,皇帝后仰靠在了窗棱上,手烙在萧沁瓷腰间,萧沁瓷挣扎不得。
太危险了,皇帝似乎一无所觉。
“别——”萧沁瓷侧头还是没躲过帝王咬住了她的耳铛,她吃痛,身子却更软,耳垂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皇帝把那颗玉珠含在唇间,说话也因此含糊不清:“你同他说了什么?”
“他说有处赏荷的好地方,要给我带路,”萧沁瓷笑了一笑,“原来这处赏荷的好地方被陛下捷足先登了。”
第105章 故意
端阳正与萧瑜比赛投壶, 她玩儿这个从来就没有赢过萧瑜,这次也是如此,偏偏越挫越勇, 非要和萧瑜较个高下。
萧瑜也从来不会让着她,又赢了一局之后实在按捺不住, 便有些想去寻萧沁瓷。
端阳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正要说她几句,便见管事娘子匆匆而来,这般急躁的情形少见。
“殿下……”管事娘子在她耳边轻声道。
“什么?”端阳按不住眉间惊讶。
萧瑜闻声望过来:“怎么了?”
“没事,”端阳没提,含糊道,“我要去处理一些事,你先等我, 别走啊, 一会儿我还要同你去打马球。”
端阳带着婢子匆匆离开,出了门便问:“皇兄怎么会来?”
管事娘子摇头:“陛下吩咐不许惊动旁人, 只让公主知晓便行了。”
“那圣驾如今在何处?”
“在春波亭,陛下说要在那里赏荷,”管事娘子道, “殿下放心, 奴婢已经吩咐人暗中守着, 不会叫闲杂人等惊扰圣驾。”
“赏荷?”端阳纳罕, 太极宫的荷花可不输南山, 皇帝何必舍近求远来她这里赏荷?
端阳想起来皇帝在枫山行宫储着的那位美人,难道是携美出游?她脚下快了几分, 便朝春波亭去。
……
二楼没有遮挡,竹帘挡不住艳阳, 萧沁瓷侧脸直直对着漏进来的一缕阳光,晒得她脸颊滚烫。
皇帝含着萧沁瓷的耳珠啄吻,惹得后者推了推:“烫。”
萧沁瓷用手背挡了挡,她脸皮薄,被晒过的地方漫上红痕,眼底也映着碎光,被刺得微微眯起眼。
皇帝动作一顿,又听见萧沁瓷慢悠悠地说:“陛下不觉得这是处赏荷的好地方吗?”
“不觉得。”皇帝冷硬地说,伸手替她盖了光,“你既然觉得这地方好,方才那人又说要给你带路,你怎么没有和他一起过来。
“我又不认识他,干嘛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看风景。”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温软笑意。
皇帝心中霎时一麻,先前看见萧沁瓷单独同那个男人说话的郁气都散了。
萧沁瓷要刺痛他时很简单,要哄好他也很容易,皇帝的喜怒哀乐都由她掌控着。
他的吻从萧沁瓷耳侧落在她额头,薄唇贴住她鬓角不动了,手仍紧紧抱着她。
萧沁瓷没得到他的回答,枕在他肩头,推着他脸要他去看花粉叶浓,问:“陛下既然看不惯怎么还挑了这里?”
皇帝过了会儿才回:“朕现在又觉得看得惯了。”
萧沁瓷说他:“善变。”
皇帝慢条斯理地道:“这怎么能算善变,风景好不好看要看是和谁一起看的。”
“陛下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萧沁瓷假笑,附和着他。
“那你觉得这里风景好看吗?”皇帝贴在她耳边问。
“我觉得——”她顿了顿,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
“是吗?朕怎么不记得了?”
萧沁瓷蓦地又想起来方才端阳说的“黄花”之语,故作惊讶地凑到他耳边说:“陛下也还没到年纪呢,怎么耳朵就不好使了吗?”
这楼不高,但从栏杆处望下去还是叫人觉得有几分怕,萧沁瓷指攥着皇帝心口的布料,身上也因着方才的纠缠起了细汗。
萧沁瓷手指描着他耳尖轮廓,还在玩笑:“还是说,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好?”
皇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捉住萧沁瓷的手,沉声问她:“朕很老吗?”
萧沁瓷惊讶。
她从皇帝怀中退出来,偏头看了他一会儿。
萧沁瓷方才不过是说笑而已,皇帝才过而立,正值盛年,自然称不上老,尤其他换下道袍穿上常服,鲜亮的颜色更衬得他气度沉稳清越,是个年轻俊美的郎君,立在天光下,如青松如云鹤。
那样好看。
不仅是好看,至高无上的权势赋予他独一无二的气势。
他先是天子,然后才是李赢。
萧沁瓷摇头:“不,陛下正值盛年,春秋鼎盛。”
她将心比心仔细想了想,她如今双十年华,也不会愿意被别人说上了年纪,谁听了这种话都不会开心。
不过——
“岁月流逝原本就是无比自然的事,”萧沁瓷指尖触及皇帝眉头,沿着他眉峰细细勾勒,在没入他鬓角时上挑,“我也在一天天老去,陛下介怀吗?”
“不。”皇帝看着她,萧沁瓷同数年前初见时几乎没有差别,只是那时她更冷,情绪总是压抑,不似如今这般眉眼舒展,眼尾含娇。
她看上去比从前开心,也更美。
皇帝眉间隐约松动,他看着萧沁瓷方才同那个年轻男子一起过来,他们站在一处,年纪相仿,似一对璧人。
原本就有青年男女相看意味的赏花宴,在那一瞬格外刺眼,皇帝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下令要端阳取消这个赏花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萧沁瓷是个能让人很轻易就喜欢上的姑娘。或许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但皇帝自负只有自己才能给她最好的。
萧沁瓷看着他若有所思。
“说起来,陛下确实年长我许多岁呢,”萧沁瓷算着皇帝同她的年纪,“陛下及冠时我还未至豆蔻。”
萧沁瓷如今也是双十年华,皇帝不会再将她视作小姑娘,但乍然听她这样一说却忽然生出许多不自在来,好似真的占了她许多便宜。
“那那个时候您至少也应当也十多岁了吧?”萧沁瓷自知方才失言,有心岔开话题,“居然还抢人小姑娘的糖葫芦,真是——”
皇帝一愣,不明白她的话题怎么转得这样快,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朕什么时候抢小姑娘的糖葫芦了?”
“我呀,”萧沁瓷笑了一下,问,“你以前是不是欺负过我?”
“什么?”皇帝不解,他欺负萧沁瓷的时候多了去了,哪里知道她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萧沁瓷其实半点都想不起来,不过是记着端阳同萧瑜的话,慢慢说:“嗯……约莫是某一年的七夕,你帮着端阳长公主抢了我的糖葫芦。”
萧沁瓷道:“我想了想,喜欢吃糖葫芦是我六岁之前的事,那时候你应该也有十五六岁了吧,居然抢小姑娘的糖,真是太过分了。”
“不可能,”皇帝挑眉,“朕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皇帝是东宫嫡子,学的是储君之道,自幼便冷静沉稳,莫说是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便是他五六岁的时候也不曾抢别人的糖葫芦。
“陛下贵人多忘事,当然不会记得,”萧沁瓷道,“这可是端阳长公主亲口说的。”
皇帝着实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他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朕不相信。”
“相不相信的您自己找长公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萧沁瓷轻哼一声,“我阿姐也说有这么回事,抢了我的糖葫芦还把我欺负哭了。”
皇帝回想片刻,还是想不起来。
只记得那时萧瑜和萧随瑛倒时常出入宫禁,皇帝和他们见过数面,知道端阳和萧瑜交好,至于萧沁瓷,她还是太小了。
念及此竟有些遗憾。
“朕会做这样的事吗?”他抬眼一望,见萧沁瓷眼中似有嗔怪,格外天真娇媚,心下一滞……也不是不可能。
会因为糖葫芦被抢而气哭的萧沁瓷……的确让人忍不住欺负她。
萧沁瓷也点点头:“我觉得会。”
皇帝恶劣的性格她又不是没领教过,才不是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沉稳大气,萧沁瓷一点也不奇怪
“就算真的有这么回事,那你现在要还回来吗?”萧沁瓷记仇,皇帝含笑看她,轻声诱哄,“朕让你报复回来。”
萧沁瓷心动了那么一瞬,又马上识破了皇帝的阴谋。她机敏地后退几步,道:“要把你欺负哭,难度太大。”萧沁瓷才不上他的当。
“不试试怎么知道?”皇帝挑眉,“阿瓷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陛下想要我报复回来?”她目光一转,像是在看他身上有什么容易下手的地方,“看你哭有什么意思。”
萧沁瓷指尖虚虚点了点皇帝心口,道:“我这个人,喜欢实际一点的。”
肩上曾经被萧沁瓷刺伤的地方在此刻又记起利器贯穿血肉的疼痛,萧沁瓷喜欢的“实际”是什么不言而明,她这个人,从来半点亏都不肯吃的。
皇帝正要开口,却看见萧沁瓷指腹上似有血点,眼神一凝:“手怎么了?”
萧沁瓷手一缩:“没什么。”
皇帝把她藏进袖中的手剥出来,看她几根手指的指尖都有血点,不像是湿疹。
“又起疹子了吗?”皇帝又去看她的手背,天热,萧沁瓷除了面容被晒得微微发红,颈上露出的肌肤雪白,毫无瑕疵。
“不是,大概是赏花的时候不小心被草叶刺到的。”
皇帝不疑有他:“赏花就赏花,怎么还上手?”
萧沁瓷有点恼,把手抽回来:“我就想碰一碰不行吗?”萧沁瓷不想他再纠着问,看着底下那片莲湖胡乱一指,“我还想去摘荷花,你去不去?”
“不怕晒了?”皇帝问她。
萧沁瓷使唤他:“你撑伞,再拿把扇子,就不会晒了。”
皇帝似笑非笑:“你倒是会使唤人。”
萧沁瓷瞥他一眼:“不愿意那你就别做。”
皇帝跟着她下去,果然让人去取了把伞来,给她撑着往岸边去,萧沁瓷不过是随口一说,真要上去了忽然又觉得不好。
她记得方才那几位贵女就是说要去游湖,撞见了不好。
“算了吧。”萧沁瓷又不想去了。
皇帝已经先一步上了船,闻言也是无奈,还说他善变,萧沁瓷自己的情绪反复却半点意识不到:“怎么又不想去了?”
“方才有其他人也说要去游湖,”萧沁瓷往湖面看了一眼,莲叶层层叠叠一望无际,倒看不见其他的小船,“我不想碰见他们。”
那头端阳匆匆而至,远远就见皇帝身边的千牛卫守着,人似乎不在水榭里。再转过弯却看见了个年轻女子立在岸边,第一反应便是那是她皇兄带来的人,再一细看却忍不住拧眉。
那姑娘明眸皓齿,面上几分犹疑几分为难,容貌很是眼熟。
今日赏花宴上人太杂,有大胆的贵女想借机生事也不意外,但是萧瑜的妹妹……
端阳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萧娘子,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同那顾家郎君去游湖了吗?”端阳的口吻严厉。
萧沁瓷一惊,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皇帝故意的。
“殿下——”
萧沁瓷面上惊讶,叫端阳看了心中更是生厌,她不想听萧沁瓷的辩解,便要叫仆妇把她带走,却听见皇帝问:“顾家郎君是谁?”
皇帝明知故问,萧沁瓷只有无奈,如今这一出都是他自导自演的,哪还有萧沁瓷开口说话的份。
果然,他下一句紧接着,没给两人开口的机会。话却是对着端阳说,口吻玩笑似的:“端阳,朕还没死,你就急着给你嫂嫂重新找个夫君了吗?”
第106章 中毒
八月的天晒得人头脑发昏, 端阳眼下就有这种感觉。
眼前发黑,明明热得很,身上却阵阵泛冷。
皇帝玩笑似的一句话说出来, 自己不觉得,却同时惊到了听的两个人。
“陛下!”萧沁瓷无奈, 可不觉得皇帝会口无遮拦。
萧沁瓷忽然了解到了皇帝的险恶用心,他就是故意的。
皇帝亲临赏花宴,端阳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就要来拜见,皇帝却在这时找了萧沁瓷过来,不就是故意要让端阳撞破吗?
原来他是打的这个算盘。
皇帝仍是含笑的模样,不疾不徐道:“朕说错了吗?还是说,端阳没这个意思?”
端阳倏然回神。
便是再不能理解端阳也算是看清楚眼下这个情势了, 皇帝在船上, 萧沁瓷在岸上,位置并不接近, 言语却亲昵。加上皇帝撑着纸伞,手上还拿着团扇,显然都是女子的用物, 帮谁拿的不言而喻。
端阳不敢相信, 她那个向来冷酷的皇兄会帮小姑娘打扇?任她如何想也猜不到这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人会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皇兄, 你同阿瓷……”端阳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 她想起萧沁瓷是三月出的宫,此前都在宫内常住, 时间也能同她去枫山行宫的日子对上,原来她皇兄储在行宫的美人就是萧沁瓷?
“阿瓷?”皇帝挑眉, 从船上下来替萧沁瓷遮阳,“不是说该叫嫂嫂吗?”
无须说更多,这个称谓就能说明一切。
“殿下想叫什么都可以。”萧沁瓷语气平平,眼却没忍住瞪了皇帝一眼。
端阳见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心情更是复杂。前头她还只以为萧沁瓷是好友的妹妹,自己也把她当个小姑娘看待,态度疏离,不以为意,转眼她就变成自己的嫂嫂了。
可要她对着萧沁瓷叫嫂嫂,她实在叫不出口。
她也从来没见过皇帝这副模样,居然有人敢驳他的话,他竟然也习以为常。
“不合礼数,”皇帝淡淡道,“难道等你入主中宫也要让端阳叫你的名字吗?”
端阳又是一怔,做个得皇帝喜欢的宠妃和中宫皇后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不提萧沁瓷的家世,便是她曾经的身份也是个隐患。
“那都是日后的事了。”萧沁瓷知道皇帝是故意在端阳长公主面前这样说的,她示意皇帝少说两句,又斟酌着词,对端阳道,“殿下,我阿姐也并不知道这件事,还请您先不要告诉她,我会自己同她说的。”
端阳同样也想到了萧瑜的反应,在此之前她还怀疑过萧瑜是否是知道这件事,萧沁瓷的话显然也有打消她疑虑的意思。
端阳勉强笑了笑:“我不会告诉她的。”她不着痕迹将萧沁瓷看了又看,还是没从身份的骤然转变中适应过来。
萧沁瓷也觉得尴尬,她同端阳原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站在这里总不是事。
“告诉她也无妨,”皇帝淡淡道,“否则你阿姐又该给你安排相看了。”
“我都已经说了不是相看。”萧沁瓷低声道。
端阳又想起她皇兄一开始虽是玩笑却隐有愠怒的话,又想到他提过的顾家郎君,身上凉意更甚,萧瑜是没那个意思,她却是真的起过那心思的!在皇帝面前的第一句话也是在说萧沁瓷去和顾均游湖的事,端阳眼前顿时发黑——完了。
“确实不是相看,”端阳提着一口气,“阿瑜同我说,只是要……出来散散心。”
她前次去枫山行宫还想看看能叫她皇兄上心的人,现在人就在跟前了,她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萧沁瓷要她不告诉萧瑜的请求她得做到,她皇兄那里也要有交代,端阳还没发现自己是入了皇帝的套,只觉得自己今日就不该办这个赏花宴。
“是这样吗?”皇帝不置可否。
萧沁瓷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便道:“既然殿下来了,我就先告退了。”
“不去游湖了吗?”
端阳听懂了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又想到今日萧沁瓷是同萧瑜一起来的,她回了家住,皇帝显然是见不到人了,才要趁着赏花宴出宫来幽会佳人。
便识趣地道:“臣妹就不打扰皇兄了,我还和阿瑜约了要去打马球呢。”
皇帝皱眉:“这样热的天还去打马球?小心生病。”
“没事,”端阳不以为意,“我们等日头歇了再去。”
端阳实在不想多待,告了退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萧沁瓷见人走远,这才甩开皇帝的手:“这下称心如意了?”
她睨着皇帝,显然是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
“嗯?”皇帝不以为意,给她撑伞,见她被晒得热了,又给她扇风,“能和你一起游湖当然也算是称心如意。”
“哼。”萧沁瓷推开他的手,自顾自上了船,又见他还不跟上来,佯怒道,“不是说要游湖吗?”
……
端阳慢慢走回去,也是一阵头疼。
这桩事不能告诉萧瑜,皇帝没露风声之前也不能告诉别人,可把她憋得难受。况且她还是越想越不明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就在一起了呢。
直到现在也是不敢置信,方才那个人真是她皇兄?
她心里揣着事,没注意到萧瑜从前面来:“端阳?”
“啊?”端阳被婢女提醒,猛地回神。
萧瑜已经到了她面前:“你怎么了?”
端阳又是一惊,想到这里离春波亭不远,不知道皇帝他们上船没,不敢让萧瑜撞见,连忙拉了她往前走:“没事,你怎么出来了?”
“我见你迟迟没回来,便想先去找一找阿瓷。”
端阳如今听不得这个名字,心虚和气闷都一起涌上心头:“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就惦记着你妹妹,你还害怕她在我这别庄里出事不成?”
她自己心虚,便疑心萧瑜是不是起了怀疑,先前只以为萧瑜是担心妹妹,如今又觉得她对这件事或许也不是全然无知。
依着皇帝的处事,难道还会藏着掖着不成?
萧瑜见端阳脸色不好,以为她是真的生气了,便斟酌着道:“不是,只是你知道的,她身份尴尬,我担心她独自一人会不自在。”
端阳心里叹口气,暗道你那好妹妹可只会给旁人找不自在,谁敢让她不自在?
“不用担心,先前我看见她同旁人去游湖了,”端阳想自己也不算说谎,“你现在还能跑到湖上去找人不成?况且也该让她好好玩玩儿,你这个姐姐总跟着算怎么一回事?”
萧瑜想想倒也作罢了,总归是在端阳的府上,确实出不了什么事。
她们走出一段路,端阳几经犹豫,不着痕迹地打听了几句萧沁瓷的事,萧瑜起初没多想,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说了。
端阳想了想,又问:“你妹妹……性子好不好?”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看你妹妹安安静静的,你又百般不放心,好奇罢了。”
萧瑜不疑有他,道:“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端阳心道这回答说了就跟没说一样,不过萧瑜就是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是温柔的还是活泼的?总得有个词吧。”
端阳回想,那姑娘年纪轻,跟在萧瑜身后时安安静静的,似乎也谨慎,在皇帝跟前却又换了个人似的,叫她摸不清。
“我妹妹性子当然好,”萧瑜奇怪看她一眼,不明白端阳怎么就突然这么上心。
端阳还是不怎么满意,又问:“那她记仇吗?”
“你问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端阳也不想,但:“你不是说我从前抢过你妹妹的糖葫芦,还把她欺负哭了吗,心里过意不去。”
萧瑜不信,且不论她如今贵为长公主,便是从前端阳行事跋扈,欺负了也就欺负了,怎么可能还会过意不去。
“都多少年前的事,那时你年岁也不大。”
端阳也不想记着,可是她刚和萧沁瓷见面的时候就被抖出了这桩事,这下萧沁瓷想不记得都难。
“唉呀,我就是过意不去,你快说说你妹妹记不记仇?”
“阿瓷啊……”萧瑜慢慢说,“记仇。”
“什么?”端阳问,“你不是说她性子好吗?”
“她性子是好,不过也不代表她不记仇啊,”萧瑜道,“你知道王韧王御史吧?”
端阳点头:“知道,那个性子古板严肃的老头,当初就是他上书说我骄奢淫逸,要我皇兄好好管教。”
“他是阿瑛的老师,那时常来我们家讲学。”萧瑜道,“结果有一次他把阿瓷养的鳖钓上来吃了——”
“养鳖?”
“阿瓷不知道,以为是乌龟。”萧瑜想起萧沁瓷幼时天真,总是被几个哥哥骗。
“然后呢?”
“阿瓷哭了一宿,然后偷偷往王御史的书袋里塞鱼眼珠子。”萧瑜至今想起来也是觉得好笑,他们见王御史摸出一对死鱼眼,都面面相觑,王御史倒淡定,把那鱼眼珠子往萧沁瓷跟前一放,逼着她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上午,“不仅如此,她还让人把王御史钓鱼的鱼钩全偷走了。”
端阳完全看不出来今日那个清冷端庄的姑娘幼时居然这样顽劣大胆:“你妹妹真是大胆,你家的下人居然也敢帮着她偷王御史的东西。”
“不是下人,”萧瑜看她一眼,“是我偷的。”
“你还真惯着她。”端阳有点吃味,要是她小时候敢这样做,她那个古板的皇兄只会罚她抄书,才不会做这种帮腔的事。
不对,她怎么记得,当时抢萧沁瓷的糖葫芦她皇兄也是帮了她的呢?
“阿瑜,你快帮我想想,”端阳连忙道,“当初是我皇兄也在的吧?”
……
起初倒还好,小船渐渐往湖心去,两边拂开莲叶,萧沁瓷掐了两枝荷花插进瓶里,随意一摆就好看得紧。
她摆弄这些东西总是得心应手。湖上确实清凉许多,风送莲香,从半月窗涌进,皇帝看她神色认真,又煮了一道荷叶茶。
不多时湖上起了风,掀得波浪翻滚,船身也微微晃荡,萧沁瓷就有些面色发白了。
“怎么了?”皇帝看她脸色,关切地问,“晕船吗?”
萧沁瓷摆摆手,觉得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舱里狭窄,更让她胸闷气短。
“有点不舒服,头晕,犯恶心。”萧沁瓷撑着额,脸色白得近乎剔透,唇上颜色也淡了。
皇帝触了触她的额,摸到一手凉意,先让船夫靠岸,又问:“以前也晕过船吗?”
萧沁瓷摇摇头:“以前没晕过船,”萧沁瓷声音也轻飘,“这两日都有些难受,或许是天太热,没休息好。”
萧沁瓷苦夏,不爱走动,日日都在房里,入夏之后她偶尔便觉得不舒服,人也恹恹的。
“看过大夫吗?”
萧沁瓷还是摇头。在家不比行宫,刘奉御便不好再来给她请脉了,萧沁瓷嫌麻烦,又没有特别难受,没有必要看大夫,也免得让兄姐担心。
皇帝语气沉了些:“一会儿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身体既然不舒服怎么自己都不上心。”
萧沁瓷难受,更不想听他说这种话,打掉他的手靠去窗边,眉也紧蹙着。
好不容易等船靠了岸,萧沁瓷不要他扶,自己下船,不知是不是在船上待久了,还是实在难受得很,脚一沾地便软了下去。
“阿瓷!”皇帝一惊,及时揽住她,便见怀里的人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如霜雪。
萧沁瓷被皇帝抱着,能听见他急促的声音。她还残着一点意识,只是眼前阵阵发黑,人也没有力气,五脏六腑似乎都绞成了一团,不疼,就是觉得闷。
回了就近的水榭,大夫也来得很快,萧沁瓷在榻上缓了一会儿,脸色没那么白了。
“还难受吗?”
“还有一点,”萧沁瓷话很软,“你别担心。”
皇帝面沉如水,眉头仍紧皱着:“先让大夫看看,朕也让人去请刘奉御来了。”别庄里也有大夫,不过刘奉御那里有萧沁瓷的脉案,对此更熟悉。
大夫匆匆而至,知道座上是天子,不敢乱看,放下药箱就去为萧沁瓷诊脉。
只是这一看眉头却皱了起来,沉吟许久。
“这位夫人近日来可是时常觉得胸闷恶心?”大夫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多长的时间?”
萧沁瓷想了想,道:“有一阵了,应该是从入夏之后开始的吧。”
准确来说,似乎是从她搬回萧府之后开始的。皇帝不许她多用冰,天气又燥热,萧沁瓷便时常觉得烦闷。
她心口忽然紧跳,意识到大夫的问题并不寻常。
皇帝先她一步冷冷开口:“有什么问题?”
大夫拿不准,迟疑着道:“这脉象……好似是中毒。”
第107章 l良人
大夫话音刚落, 水榭中便有彻骨的寒,他也知自己或许是不小心卷入了什么宫闱秘事,急急下跪道:“草民也拿不准, 只是这脉象古怪,实在不敢妄下结论。”
萧沁瓷自己倒是冷静, 问:“你推测是中毒,但我的症状是入夏之后就有了,也就是说这毒不是今日才中的,而是有一段时日了?”
“是,按照夫人的说法应当是中毒有一段时间了。”大夫额上冒了冷汗,“至于这毒,草民才疏学浅,实在诊不出来。”
“于性命有碍吗?”萧沁瓷问, “我现在是已经毒发了?”
大夫不敢抬头, 颤着音道:“于性命……当然有碍,娘子的身体已经有所亏损, 才在脉象上显露出来,不过一时半刻应当不会、不会……”
“不会死。”萧沁瓷接上他的话。
她容色盛极,此刻因着生病面如霜雪, 虚弱之下反而透着一股冷冽, 话也极冷极硬。
皇帝转头看她, 面上覆了一层寒霜:“先回宫, 朕让人去查。”
萧沁瓷这次没拒绝, 此刻宫中确实比宫外安全,事关自己的安危, 萧沁瓷当然还是以此为重。
只是萧沁瓷想起来:“我阿姐那里——”
皇帝打断她:“朕会让人去说。”
“不是,”萧沁瓷皱眉, “我是想请大夫也给我阿姐看一看,倘若是中毒,或许不止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
皇帝只关心萧沁瓷的身体,还没想到这层,和萧沁瓷目光一对,立时便明了她的意思。
遇袭、萧滇身死、中毒……桩桩件件都串联起来,或许身处险境的确实不止萧沁瓷一人,只是因着她和皇帝的关系,才让这件事变得格外重要。
……
端阳如今看不得仆妇急匆匆地来寻她。
“殿下,”婢子不着痕迹地看过萧瑜一眼,轻声道,“出事了。”
婢女将事情三两句说清楚,又说现在皇帝要萧瑜过去,让大夫看看她是不是也中了毒。
“什么?”端阳也难掩惊讶,“他们如今在何处?”
“陛下急着回宫,吩咐奴婢们直接请萧大人过去。”
萧瑜听见她们似乎在谈论自己,但她谨慎,并没有表露出异样或是好奇,直到端阳要带她出去,她这才问:“出什么事了?”
端阳回看的眼神复杂:“你那个妹妹中毒了,”她叹口气,先给萧瑜提了个醒,“今日我皇兄也来了,我也是方才才知晓,阿瓷与我皇兄——”
她话到此处,并不多提,只等萧瑜意会。
萧瑜却倏然顿住:“你说什么?”
脸上是震惊茫然。
端阳不敢耽搁,拉着她在路上解释:“我就是担心一会儿你见到之后没个准备才提前与你说,旁的事情我也并不清楚,你还是私下去问阿瓷吧,她说她会告诉你的。”
萧瑜手在袖中握紧,一时五味杂陈,端阳看她脸色不好也就默默让她自己化解。
别庄门口,萧沁瓷和一个年轻男人并肩而立,正说着话,人影相携在天光下,似一双璧人,萧瑜却只觉得扎眼。
那男子身量颇高,萧沁瓷只到他胸口,侧过的半张脸冷峻,雀蓝衣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同两仪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相去甚远,但又有不容忽视的威严。
“你先去车上等。”皇帝的声音比起在两仪殿的冷酷,多了些温情。熟悉的嗓音听进耳中,萧瑜恍然,怪不得她总是觉得这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我没事。”萧沁瓷不肯,眼已经看到了萧瑜,“阿姐。”
“臣,拜见陛下。”萧瑜先行礼,她前次面见天子时隔着垂帘和高台,远不像今日这般近,天子的威严似乎也被收敛,落在她身上时却暗含警告。
同当日在两仪殿中她提起萧沁瓷时一样冷。
皇帝面无表情道:“走吧。”
萧沁瓷推开他:“你去后面,我同阿姐在一处。”
皇帝顿了顿,眉心隐约蹙起,目光扫过萧瑜,又回落在萧沁瓷身上:“好,你要是还有不舒服就告诉大夫。”
……
萧沁瓷坐在马车里头,听大夫给萧瑜诊脉。
她前头还请端阳长公主瞒着萧瑜,不想没多久自己就得被迫面对她了。
撞破时的尴尬都被彼此心照不宣地压下去了,萧瑜没有多问,自始至终地沉默着,头也不曾抬。
“确实也有中毒的迹象,”大夫沉吟道,“不过这位娘子底子好,脉象便没有那么明显。”
果然如此。
皇帝已经让人去彻查萧府了,以防万一,南山别院和枫山行宫也叫人一一查过,凡是萧沁瓷吃过的用过的都要验过。
他不放心萧沁瓷住在外头,人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在别院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大夫诊完脉也说不出更多了,被请下车去,车内便只剩了她们两人。萧沁瓷往萧瑜的方向一望,见她面容平淡,瞧不出情绪。
“阿姐……”萧沁瓷想了想,还是先开口,“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萧瑜终于看她,声音很沉:“还难受吗?”
萧沁瓷说了实话:“还有一些。”
她面色还有些发白,车内置了软榻,是能让她躺下的,不过萧沁瓷还是端正坐着,就像是幼时每一次闯祸之后自觉接受惩罚。
萧沁瓷早过了受训的年纪,萧瑜也自觉没有训斥她的资格,因此她只是问:“中毒是怎么一回事?”
萧沁瓷道:“我已经让人回去告诉阿兄了,或许是受了我的牵连。”
“倒也不一定,”萧瑜道,“三叔死得蹊跷。”
此前她便遇袭过一次,又有萧滇的死在前,她们也在查,只是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萧瑜去沈府拜访过,沈菀不想和她们一起住,萧瑜也没有强求。
又是沉默。
萧瑜问:“是他逼迫于你吗?”
逼迫。萧沁瓷微一恍神。
“算不上,”她淡声说,面上不喜不怒,“我若不愿,没有人能强逼于我。”
萧瑜看她,这个妹妹在漫长的年月中终于长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模样,此前她看到的天真娇软都是假象,只要萧沁瓷想,她展露在人前的都是他们想看到的样子。
可她又有点无力,萧沁瓷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萧瑜不明白她话里的笃定从何而来,又或者,那只是她自欺欺人用来麻痹自己的。
“天子……不是良人。”萧瑜道。萧沁瓷在她眼中,是天真而空有美貌、毫无自保之力的妹妹,她对今上知之甚少,但即便远在幽州也能听说他弑君夺位之举,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她不是没有看见皇帝今日对萧沁瓷的紧张迁就,又因为萧沁瓷一句话就避去了后面的马车,可这样一个男人,即便是喜欢,能长久几时,又能有几分真心?
“我知。”萧沁瓷仍然淡定,她偏头去看了竹窗,忽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是良人。”
萧瑜此时才认识到,萧沁瓷有一种毫不起眼的锋利,伤人于无形。
“那日后呢?”萧瑜问。
“封后大典定在十月,”萧沁瓷知道她想要问什么,“在阿兄回幽州之前。”
萧瑜点点头,语气很淡:“你都安排好了。”这是她不悦的表现。
萧沁瓷默了默,说:“我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同你们开口。”
“你要想清楚,”萧瑜道,“若你嫁的是寻常人,日后即便情淡生变,再不济我也能护你周全,可你要嫁天子,日后不论生死都没有退路。”
萧沁瓷眉眼一弯,道:“我知帝王心不可测,可阿姐,我要做皇后,我要坐到那最尊贵的位置去。”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明明白白的将自己的野心和对权势的渴望说出口,萧沁瓷从始至终就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没有动摇,也不会心软。
萧瑜像是头一次认清她:“皇后尊贵,可未必是好事,废立也只在天子一念之间。”
“大周只有皇帝是君,莫说后宫,便是前朝百官谁不是要仰他鼻息?”萧沁瓷道,“况且,我还这样年轻,要等到他死,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轻轻巧巧地说着诛心之语,半点没有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你不喜欢他。”萧瑜口吻笃定。
“……说得好像这世间的夫妻都是因为情爱才走在一处的,”萧沁瓷眉间有厌倦,“喜不喜欢的有那么重要吗?”
世间夫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的也就过了一辈子。
“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会很累。”萧瑜道,“若是旁的人,不喜欢了还能分开,但……”但那是天子。她原以为萧沁瓷或许是给某个显贵做了外室,若是如此倒还简单,但同皇帝在一起,即便日后情淡爱驰,萧沁瓷也不能及时止损。
萧沁瓷觉得和她说话也很累。
萧瑜同皇帝似乎有相同的观念,将情爱都看得很重,萧沁瓷不明白。皇帝从前还总要追问萧沁瓷喜不喜欢他、如何才会喜欢他,近日也不再问了。
情爱这种东西这样易逝,又虚无缥缈,实在不值得萧沁瓷多费心。
“我不讨厌他。”萧沁瓷道,“况且,要叫我卑微如尘的活着,那样更累。”
萧沁瓷偏头看她:“我做皇后不好吗?萧氏就是后族,荣华富贵,满门朱紫,唾手可得,昔年旧案,等你我掌权一日也能翻覆。”萧沁瓷说出她从很早之前就生起的念头,“阿姐,这是通天的捷径。”
“也是险途,”萧瑜不动,“圣上未必能给你想要的。”
“无需他给,”萧沁瓷说,“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拿。”
萧瑜不再劝。
“你会帮我吗?”萧沁瓷静静望她,就像是很久以前她求萧瑜帮忙,或是要她带外头的吃食,或是要她帮忙捉弄人,萧瑜从来不会拒绝,“阿姐?”
萧瑜别开眼去,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
陆奉御给萧沁瓷诊过脉。
“还好,这毒发作得慢,两位中毒都不深,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就能没事了。”陆奉御道,“夫人的身体还要虚弱一些,得好好将养。”
“能不能看出是什么毒?”皇帝问,“怎么中的?”
“回禀陛下,毒性微弱,只能是积少成多,非一日之功,”陆奉御有些迟疑,“但看脉象,有些像……像宫中曾出现过的朱碧。”
殿中静了一瞬。
皇帝慢慢问:“宫闱秘药?”
萧瑜面色也冷了。果然同皇家牵扯到一起就没有好事。
陆奉御背上渗了冷汗。
平宗皇帝时宫中的美人一茬茬的进来,后宫倾轧残酷,争宠陷害这种事屡见不鲜。今上即位后整肃后宫,陆奉御还以为这种毒已经在宫中绝迹了。
“是,此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会日渐虚弱,直到血气耗尽而亡。”
“这毒是怎么下的?”
“凭脉象诊断不出来,”陆奉御道,“只能将夫人近日的吃食还有用具都一一检查过。”
“查,”皇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殿中省和内侍省的人也要查,让严浔去。”
他要立后一事不是秘密,萧沁瓷若真成了皇后,挡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人的路,后宫有问题,前朝也不会干净。
太极宫被管得严,他们未必敢在宫中动手,可萧府是修缮过的,能被做手脚的地方多了。
萧瑜在这时和萧沁瓷对上眼,眼中满是隐晦的不赞同,像是在说:看,这就是你要走的路。
萧沁瓷眸光平静,在这时扯了扯皇帝的衣袖,皇帝转眼时眼中寒霜依旧,神情却温和了一些:“怎么了?”
她指尖勾在袖边,是个依赖的姿态,话却是对着陆奉御说的:“陆奉御,烦请你也替陛下诊一诊。”
萧沁瓷同皇帝在一起的时间不短,在此之前几乎都是同吃同住,虽然萧瑜他们回来之后见面就少了,但萧沁瓷拿不准这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梁安也是一惊,几乎忘了这件事,要是皇帝也中了毒——他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朕不会有事,”皇帝安抚她,“你忘了,每三日陆奉御都会来请平安脉。”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执意说:“还是看看吧。”
陆奉御也提着心,虽然他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不至于皇帝中了毒他却没诊出来,但此刻还是难免担心自己会不会有疏漏的时候,给皇帝诊完脉才放心。
“陛下放心,您没事。”殿中人均是松了一口气。
“是冲着我来的吗?”萧沁瓷道,“算上宣阳坊还有我三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但这次也不是全然针对我。”
“未必是一个人做的。”皇帝不急于下结论,只让人仔细的查。
在宣阳坊时照萧沁瓷所说那人不是冲着要她的命来的,但随后的两次,萧滇身死,萧沁瓷和萧瑜他们也中了毒,似乎又像是冲着萧家人去的。
他摸了摸萧沁瓷的脸,还有些凉,“你别想那么多,先好好喝药休养。”他道,“朕已经让人把千秋殿收拾出来了,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就先住在宫里。”
……
萧府和行宫都被封了,这毒既然是积少成多,那就只有身边伺候的人最有嫌疑。
伺候萧沁瓷的人不多,一个兰心姑姑,一个内侍,三个婢女,还有萧府新添的杂役和厨子,尤其是厨子,毕竟吃食每日采买,是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几个下人的房间被搜查过,没有找到毒药,厨房的蔬菜果肉并调料也都没有问题,便连井水也被验看过,均无所获。
要么就是人有问题,每日下毒,要么就是东西有问题,只是那东西极不起眼又常用。这毒原本就极隐蔽,可入口可入香,难以被察觉,陆奉御想了想,有哪些东西是三个人都会接触到的?
人被带走挨个审问,留下一队禁卫带着陆奉御去萧府将萧沁瓷所用过的东西一一查验,每日都会用的香料、脂膏,房中的摆设,甚至近日萧沁瓷喜欢翻看的书籍,用过的笔砚都检查过。
“这是什么?”陆奉御验过一物,目光忽地一凝。
“似乎是沐身用的胰子。”
陆奉御说:“就是它。”
毒就在萧沁瓷用的胰子里。
兰心姑姑记得很清楚,萧沁瓷沐身用的香胰子是到行宫之后新做的,就在她身上起了红疹后不久。
刚到行宫时萧沁瓷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一应用具都是另外备下的,只是萧沁瓷用着始终不舒服,后来还是让人照着从前的方子新做了一些。
是兰心姑姑亲自吩咐的
“那这毒就是你下的!”审问的人厉声道。
“不是奴婢!”兰心姑姑思绪清楚,“奴婢日日跟在夫人身边,并没有下毒的机会。”
审问的人说:“下毒需要多长时间,只要抽个空去尚服局走一遭,毒就能悄无声息的下了。”
“奴婢近身伺候夫人多年,为什么要害她?”
……
另一头所有经手过的人也被审问。
时日已经隔得有些久,要排查起来有些困难。
“这两个人就是当时为夫人做胰子的宫人,”梁安把人记得清楚,“这个叫红药的,家里已经没人了,这个抱夏家中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住在石花巷子。”
严统领将调查来的东西禀上去:“这两人家中都贫困,近日没有多出银钱或财宝,人也都审问过了,都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下毒。”
皇帝翻着两人的口供,问:“除了她们,还有哪些人接触过?”
“人有些多,”梁安回,“除了两个得了吩咐制胰子的女史并行宫尚服局的司饰,还有她们能想起来的人,都在这上面了。”
皇帝的手落在一个人名上。
“这个人,审过了吗?”皇帝问。
庞才人。
第108章 偏爱
庞仪进宫很多年了, 久到她已经忘记了宫里的天和宫外是一样蓝的。
她出身亦是显贵,未及笄前是家中娇养的幼女,被珍藏在闺阁, 没沾过细尘,所以跌落泥沼的那一刻显得尤为慌乱和痛苦。
那痛绵延至今, 在掖庭局的黑夜中溃烂成了不能示人的伤疤,怨恨就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
可惜那恨在从前也找不到依托。
庞仪今年二十有五,天子开恩,许她出宫,回归自由身,在十月的封后大典之后。
皇后。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天子对那个即将登上后位的女子的迷恋,即使那女子那样自私冷酷、视天子的真心如敝履。
她不恨那个即将登上后位的人,可她恨萧沁瓷, 恨她的不择手段, 恨她能爬出泥沼,恨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跪在两仪殿的青砖上, 砖石映出一张平静的脸。
“的确是奴婢做的。”庞仪坦然地承认了,“陛下想问我为什么吗?”
她抬头直视御座上的天子,庞仪在御前三年, 从来不敢这样这样做。
天子锋利轮廓在阴影中显现, 冷酷和压迫如浓重晕开的一笔墨色, 被挥洒得淋漓尽致。
“朕不想。”他本意或许还想问一问, 但听她这样一说顿失耐心, 庞仪的供词自会有人呈上来,既然她已经承认了, 叫人把她带走便是。况且庞仪这样做的缘由他也能猜到一二。
皇帝眼风一扫,就示意禁卫将她带下去。
“陛下不想知道我的毒是从哪里来的吗?”庞仪道, “是从萧沁瓷那里拿来的。”
皇帝周身气息顿时变得更加凌厉。
庞仪半点不惧,坦然回望帝王。
片刻后,天子挥手示意禁卫退下。
庞仪面上浮出一个似讥讽又似得逞的笑。
“陛下应当知道,此毒名为朱碧,您登基后整肃后宫,这药就在宫中绝迹了。”庞仪问,“陛下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萧沁瓷那里还会有吗?”
“你如果要说的是这些那就不必再开口了,”皇帝不耐烦,“朕没有耐心听你说这些。”
庞仪在御前伺候,自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君主,或许是夺位的谋划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皇帝在处事上雷厉风行,甚至称得上急躁。
换了往常,他甚至根本都不会听完庞仪的反问,只会干脆利落地叫人把她押下去。
现在的耐心为着谁不言而喻。
“关于萧沁瓷的事,陛下也没有耐心吗?”庞仪道,“奴婢记得,在玉真夫人的事情上,您一贯最有耐心,既然如此,听我多说两句话也无妨。”
“你想说什么?”
“陛下还记得当初萧沁瓷在行宫起风疹的那一夜吗?萧沁瓷身上的风疹来得蹊跷,至今也没有找到是因何而发,又只有她自己的药膏能缓解症状,陛下就没有怀疑过吗?”庞仪道,“后来陛下让人去找药的时候我便将东西都藏了一份,里头可不止有朱碧。”
庞仪冷笑,痛快说:“有一味药是能引猛兽发狂的,陛下觉得熟悉吗?”她道,“三月时猎场惊马,陛下因此受伤,都在她的谋算之中。”
串起来了。
皇帝心下了然,脸上却殊无异色,只说:“哦。”
他心中原本就有猜测,当时寻不到证据,如今不过是把这猜测坐实了而已,并不感到意外。
“您知道?”庞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震惊不已。
“朕不知道,”他道,“也不想知道,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应当不止于此。皇帝注视着底下的人,庞仪跟在萧沁瓷身边大半年,她若时时注意,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我从萧沁瓷那里找到的东西不止这一样。”果然,庞仪说,“陛下让人搜过我的住处了吧?没有让人看看里头都有什么东西吗?”
皇帝默然,道:“那些都是你下毒谋害的证物。”
“确实是证物,同样也是萧沁瓷谋害天子的证物。”庞仪面上有讥诮,“苏氏是用药的高手,当年苏太后一入宫便得盛宠,如今萧沁瓷又将这样的手段用在了您的身上,陛下对此难道一无所觉吗?”
“先是吴王、楚王,再是陛下,从去岁宫道上的初见,再到后面清虚观梁瓦的坍塌,都在萧沁瓷的精心算计之中,”庞仪将她冷眼旁观的种种细致道来,“清虚观破损的梁瓦至今尚未修缮好,陛下只需让人一查便能知道那屋顶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那些痕迹做得隐蔽,但并不干净,倘若皇帝是真心想要修缮清虚观,那些痕迹就会被抹除得一干二净。可就是因为皇帝的私心,清虚观被封,至今还是原样,这才让庞仪寻到些微端倪。
“再到后来,她名为拒绝,却不得不住进西苑,那对送给苏晴的镯子,也是她故意送出去的,因为她知道那段时间吴王经常进宫,又假借去看望苏娘子的名义故意让您撞见……”
皇帝听她说着这些,却有些出神。
他想起撞见萧沁瓷和吴王说话的那日,自己怒气上涌不能自抑,又想起他逼迫她抚琴,头一次吻过心上人的唇,又拭去她的泪,原来那些都是萧沁瓷曾用过的手段与心机吗?
“还有刘奉御,您不知道吧?”庞仪的话让他猛地回神,“萧沁瓷不能生育的事也是她示意刘奉御故意透露给您的。”
皇帝目光如剑,凌厉刺到庞仪身上。
萧沁瓷生育困难的事被他下令封锁消息,只有为她诊脉的刘奉御和梁安知道,皇后若不能生育,一旦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陛下没有怀疑过吗?”庞仪以为是天子陷在温柔乡中,忽视了种种不对,“萧沁瓷入宫六年,太医署怎么可能没有她的脉案,她原本就是为太后借腹生子才入宫的,若她不能生育,奉御怎么可能知情不报,又怎么可能到今日才诊出来?”
萧沁瓷生育困难的事瞒不住天子,揭露出来的时机也只能早不能迟。她选的那个时间刚刚好,皇帝求而不得,即便愤怒也只是一时的,事后也只会变成心疼,萧沁瓷也可以以此来试探皇帝说的真心到底有几分,环环相扣。
“你怎么知道的?”皇帝问。
“我跟在萧沁瓷身边这么久,只要看到了里面的蹊跷,再去查一查也不是难事,”庞仪说,“刘奉御此前也曾为平宗贵妃,至于平宗贵妃同萧沁瓷之间的关系,想来陛下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不用我多说。”
那张文牒。
文牒上面用过官印,出处好查,皇帝按下了此事,半点没有透露,甚至都没有去问萧沁瓷。
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况且那时萧沁瓷已经承诺了他,所以其他的事情都变得不重要。
“还有呢?”皇帝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
“还有?”庞仪反问,“陛下还想听吗?”
“那就再来说说最近的一桩事吧,”她道,“听闻陛下是以萧瑜将军的安危来逼迫了玉真夫人?”
皇帝已按捺不住杀心。
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永远是近身伺候的人知道的秘密最多。身家性命都被捏在旁人手中,她们也不敢不管住自己的口,但若是有人将这些都抛开,袒露秘密的时候就格外惹人生厌。
从皇帝登基之后,已经没有人敢这样戳破他的私隐,尤其是那手段并不光彩,他不需要有人来提醒他。
庞仪似无所觉,又或者是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天子:“玉真夫人从枫山行宫失踪的前夜,宫里有人给她递过信,说是萧瑜将军的请罪书已经到了御前,没两日萧沁瓷就从行宫出逃了,时机怎么会拿捏得这样巧?”
“更何况,萧沁瓷不会不知道,陛下不会动萧瑜将军,可她还是这样做了,甚至因为萧瑜而不得不委身,陛下觉得,您能强迫得了她吗?”
从头到尾,皇帝的每一个反应都在萧沁瓷的计划之中,没有意外。
“萧沁瓷从一开始要的就是后位,她要攫取权势来满足她的私欲,”庞仪最后道,“她所求的,是她萧氏的荣华富贵、满门朱紫,同座上天子是谁没有半点关系。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你,陛下的真心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
萧沁瓷立在门后,她原本是听说查出了凶手,皇帝要亲自审问,便也想来看看真相,没想到却听庞仪细数了一遍她这些年来的筹谋,最后化为一句:“陛下,她骗了你。”
她看不见皇帝的神色,只能在他的沉默中点点头,觉得庞仪说得颇有道理。正想听听天子如何回答,便听见他道——
“那又如何?”皇帝声音仍旧淡定,甚至没有大的起伏,只有眼神冷冽依旧,“朕知道,朕可以被她骗一辈子。”
太极宫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他想,他就能听到任何事。庞仪说的那些她能查出来,那皇帝难道真的不会知道吗?
骗意味着用心,萧沁瓷的目光和思绪都只会围绕着他打转。他只怕日后萧沁瓷连骗一骗也不肯了。
“那陛下还真是……”庞仪冷笑,“痴情啊。”
她最后的盘算也落了空。可没关系,如今皇帝情浓时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那日后呢?日后总有爱驰一日,今日她所言就是来日萧沁瓷的催命符。
皇帝头一次认真看过这个在御前素来行事谨慎的女官,庞仪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甘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看过萧沁瓷在吴王和楚王之间周旋,心中生起的那种情绪就叫嫉妒。
而那个时候他对萧沁瓷而言,只是不相干的人,所以她连目光都不会投注半分。
他希望萧沁瓷对他用心,无所谓手段。
皇帝没有自负到认为庞仪喜欢他,是出于嫉妒而对萧沁瓷下手,虽然她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来的是这个意思,她在误导皇帝的判断,让她的谋害往嫉妒的方向靠拢,虽然她确实是有妒恨,但那和情爱没有关系。
“你知道当初御前遴选女官,朕为什么挑了你吗?”皇帝问。
庞仪忽然紧张。御前女官是何等殊荣,从六局之中层层选拔,需得家世清白、相貌端正、品德优良,御前四位女官,唯有她是出身掖庭。
她曾经以为那是她的幸运。后来庞仪见着萧沁瓷,见到天子隐晦而专注的目光,也只以为是巧合。
但现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不是。
皇帝不疾不徐道:“因为你姓庞。”
因为她姓庞,同萧氏曾是姻亲。
“你知道……”庞仪喃喃说。
“朕当然知道。”皇帝冷冷道,“朕还知道,你不止是恨萧沁瓷,你恨的是整个萧氏。”
“我凭什么不恨?”庞仪猛地抬头,厉声道。
她为什么不能恨?庞家落到今日境地,皆是受了牵连。
庞仪想起萧沁瓷那张清冷美艳的脸,每一次、每一次看到她都会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萧徵音,庞仪的嫂嫂。
她们其实长得并不相似,萧沁瓷身上没有旧人的影子,她同萧徵音就像是一冷一热两个极端。
萧徵音是极温柔的一个人,永远含笑如春波,同她的兄长刚成亲时人人都夸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惊变发生在她及笄的那一年。庞仪那时尚且天真懵懂,不知家中为何骤变,嫂嫂回了英国公府,兄长却整日泡在酒水里,家里也愁云惨雾,再没有从前的和乐。
不多时就惊闻萧徵音竟然在家中自缢,而萧家人匆匆将人安葬,甚至都没有知会他们。两家人就此断了往来。
再然后就是相继被抄家灭族,庞仪没入宫禁。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当年一场无妄之灾起源于平宗对臣妻的强夺,萧徵音不堪受辱,被逼自尽。
昔年往事已成宫廷秘闻,但对皇帝来说并不难查。
“你不恨让你家破人亡的平宗皇帝,却恨一同遭逢大难的萧家人,没有这种道理。”皇帝已经厌烦了,他将庞仪的心理说得透彻,“况且,你看萧家人同你一样遭难的时候不恨,发现她们过得好了又觉得不公,这是你自己的错。”
这世间多少的愤恨最初也不过源于不平二字。
庞仪不甘:“陛下因为我同萧沁瓷是姻亲而将我放出掖庭,难道没有因为萧瑜是她的姐姐而赦免她的罪过?陛下早在登基之初就派人去北地寻访萧氏人,又暗中嘱咐幽州刺史宽待萧瑜,此举同色令智昏的平宗皇帝又有什么分别?”
“那又怎么样?”皇帝不动声色地说,“你不也是因为朕对阿瓷的偏爱才得以离开掖庭吗?朕对你这个姻亲尚且如此,遑论是她的亲姐姐。人本来就有亲疏远近之分,每朝天子都会加封皇后的母族,朕不过是提前做了应该做的事,即便是要骂朕色令智昏也轮不到你。”
……
萧沁瓷没有再听下去,她扯了扯萧瑜的衣袖,示意她同自己一起离开。
她们走的时候也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待走出一段路,萧瑜忽然说:“刺史大人这两年确实对我照拂颇多,我从前以为那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
“哦。”萧沁瓷淡淡说,转头看她,“阿姐想说什么?”
萧瑜忽然觉得萧沁瓷方才应的那一声竟同皇帝的语气无比相似,都是那种冷淡而满不在乎的语调。
“我是想说,他如今情浓时爱你,日后未必。”
良久,萧沁瓷嗤笑一声,道:“听了方才庞仪说的那些话,阿姐以为我在乎这个吗?天子的真心只是通往权势的踏脚石,得到了就不重要了,”她轻哼一声,“他如今爱我就行了。”
萧沁瓷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况且日后……我也会让他一直爱我。”直到她不再需要的时候。
……
萧沁瓷回了千秋殿,她身上余毒未清,人还有些疲惫,沾了榻竟然就先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安稳,梦里什么也没有,再醒来时日已西斜,皇帝坐在榻边,似乎正想叫醒她,见她睁眼便是一愣。
“你醒了。”
萧沁瓷眼见他端着药,鼻间闻到苦味,眉头就是一皱。
“怎么又要喝药了。”她小声抱怨了一句。
皇帝端着药碗晃了晃,药已经被吹凉了:“你是想自己喝还是朕喂你?”
萧沁瓷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将勺子拿出来,屏着气一饮而尽。
眉心已经蹙成了一团。她怕苦。萧沁瓷近来喝药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一碗药要喝上大半个时辰,或者是偷偷寻个机会倒掉,在皇帝的监督下喝药成了一项不得不忍受的酷刑,当然是要越早受完越好。
“苦吗?”皇帝问她。
萧沁瓷点点头,不满他的明知故问:“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说得也是。”他盯着萧沁瓷,若有所思。
萧沁瓷舌尖残着苦意,一路苦进心里,让她难受。她推开皇帝,没看到往常喝完药就有的糖,眉头皱得更紧。
她不悦道:“糖呢?”
“没有。”
没有?萧沁瓷一愣,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另一个人倾身下来的唇舌堵住。
确实很苦。苦味带着舌头都变得发麻,品不出其他的味道,但触感反而因此更敏锐。
唇是软的,舌是滑的,勾缠在一起后那点苦涩都被卷走了,渐渐地竟然咂摸出一点甜。
力道很轻,皇帝给出的甜头让他轻易地便寻到机会探进去,将这个吻在纠缠间变得更深。
水晶帘忽然一阵晃动,劈里啪啦的碎响摔落一地,继而是重重的一声咳嗽。
是萧瑜。
萧沁瓷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双颊绯色层层浸染,是未散尽的夕照余晖。
第109章 吝啬
萧沁瓷藏去了皇帝身后, 面上是被撞破的尴尬。她同皇帝还未成婚,虽然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她在萧瑜面前还该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幼妹, 同旁人的亲近被撞见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萧瑜在细碎的珠玉声中面无表情,不进也不退。
她看着榻上身影重合在一起的两人, 掀帘时撞见的一幕还烙在她眼底,皇帝扣着萧沁瓷的腰将她按在怀中肆意亲吻,萧沁瓷仰头不躲不避地承受,眼底含春,是个动情的姿态。
亲密得让人脸热。
听到声响时也不慌不忙,显然是习惯了,显然游刃有余的态度在见到来人是萧瑜之后才慌了。
她没错过萧沁瓷面上乍然而起的绯色,不知道是被亲出来的还是羞的。
这样想着萧瑜愈发没好气, 她那个好妹妹躲去了皇帝身后, 散乱的钗发从衣边缘露出来,她也知道羞, 不敢见人。
萧瑜心中冷哼一声,见不惯这样的场景。
“不知陛下在此,惊扰了圣驾, 臣有罪。”萧瑜行着告罪的礼, 面容和话语却是硬邦邦的。
萧沁瓷额头硌着皇帝的背, 适才亲吻而起的滚烫把两个人都裹了进去, 被挑起的欲未及平复, 她还有藏身的空间,却要让皇帝独自去面对她的阿姐。
面上热意褪不下去。
皇帝开口时声音冰冷, 隐含恼火:“萧将军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出阿瓷寝殿,都不曾让人通传的吗?”
萧沁瓷扯了扯他的衣角, 皇帝这次却没顺着她的意。
萧瑜太随便了,她是对萧沁瓷有约束之权的长姐,天然地便带有权威性,从前的管教也让萧沁瓷心生敬畏,对她多有回护。
她同萧沁瓷的亲密也让人嫉妒。
皇帝不喜。
君臣的尺度应当要大于亲缘,他在警告萧瑜。
“是臣的疏忽,请陛下降罪。”对天子,萧瑜只能恭敬。
“知道就好,”皇帝道,“退下吧,下次不要再犯。”
腰间传来尖锐的疼痛,是萧沁瓷狠狠拧了他一下。
“阿姐,”萧沁瓷及时出声,叫住欲离开的萧瑜,“那是给我的吗?”
她看着萧沁瓷手中的托盘,糕点一看就香甜软糯。
“是,”萧瑜神色淡淡,“我记得你怕苦,方才看宫人送药来时忘记把点心也拿进来了。”
萧沁瓷推着皇帝,示意他去拿:“谢谢阿姐。”
萧瑜细致入微地观察到两人的互动,眉心不易察觉的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臣告退。”她把托盘呈上来,还记着皇帝先前叫她退下的话。
皇帝总算看她顺眼了一些,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我觉得应该走的是你吧?”萧瑜掀帘出去后的珠串还在清脆作响,萧沁瓷就忍不住要挤兑皇帝了。
“那又怎么样?”皇帝不以为意,“反正朕现在留下来了。”
“您还是多吃点东西少说些话吧。”萧沁瓷颇为无奈,拈了一个藕粉山药糕堵住他的嘴,“我怎么觉得你老是针对我阿姐?”
皇帝正色:“朕没有。”顶多就是看她有点不顺眼而已。
况且皇帝心知肚明,萧瑜也未必看他顺眼。萧瑜敬畏天子,因此不能反驳,但她心中势必是不满意这样一个妹夫的。
萧瑜处事冷硬,半点都不圆滑。宫人见皇帝来了之后都退到帘外伺候,萧瑜却径直进来,还要弄出声响,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是嘛?”萧沁瓷不信,“这几日阿姐都在千秋殿,您最好收敛一点。”
皇帝一顿,问:“你要让你阿姐住在千秋殿?”
“不行吗?”萧沁瓷睨他一眼,“萧府被封,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
“朕可以再给你阿姐赐一座宅子。”皇帝难得“慷慨”地说。
“那我跟着她一起回家去住也行。”萧沁瓷理所当然地说。
“不行,陆奉御说你的身体还得再养几日。”
萧沁瓷慢条斯理地勾唇,看破他那点小心思:“让陆奉御把药方给我,我带回家也是一样的。”
“只有药方不够,你还需要好好照顾。”皇帝总能找到理由,“萧将军身上也有余毒,还未清完,照顾不了你。”
“我也不需要旁人照顾。”萧沁瓷轻声说。
“可朕不放心。”
萧沁瓷不语,只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皇帝在她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你说了算?”
萧沁瓷点头:“我说了算。”
皇帝挫败似地揽住她,道:“你对她比对朕好。”
“有吗?”
“有。”皇帝负气道。
“怎么会呢?”萧沁瓷轻声说着,眼里隐秘的潮热一点点浮出来,在闷热的夏日将冰都融成了水,“我对你,不好吗?”
她手落在皇帝肩上。
“你还想干嘛?”萧沁瓷明知故问。
“想让她离你远点……”剩下的碎语淹没在唇齿间。
衣料细微的摩擦音盖不住喘,萧沁瓷隐约抗拒,又在他亲上来时顺水推舟。
“别……在外面……”
夏日的余晖没有将燥热一并带走,反而因为积攒了一天而格外闷,热得人头脑发胀。
他们久未亲近,方才被打断的事重新燃起来时便格外热烈,彼此都觉得有些难耐。
野火燎原。
受不住,忍不了。
吻描过萧沁瓷唇上细纹,在她受不住启唇时温柔地逗弄。衣也被揉皱,在缠磨间软成一池春水。
“对了,陛下,”萧瑜去而复返,这次站在帘外,语气板正地说,“陆奉御说,余毒未清之前阿瓷得好好休养,不可太过劳累。”
萧瑜在“好好休养”四个字上落了重音。
她话音落下之后没有立时走开,沉静听着里头动静。
“朕知道了。”皇帝声音酷烈,听上去竟似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萧沁瓷没忍住,终于揪着他的衣领低笑出声,皇帝揉着她,在她的低笑里满怀期待地开口:“真的,朕重新赐一座宅子给你阿姐怎么样?”
“陛下,”萧沁瓷拿下他的手,“要勤俭持家哦。”
……
赐新宅是不可能了,皇帝只好让人赶紧重新把萧府收拾出来。萧沁瓷养了几日,瞒着皇帝挑了个时间去见了庞仪最后一面。
庞仪被关在暗室,宫里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人,庞仪从御前落到这步境地,不乏想要来踩上一脚的人,萧沁瓷最是明白不过,特意吩咐过不许人为难,此刻见她气色倒还好,也没有受多少磋磨。
“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庞仪久未见光,眯着眼看她。
萧沁瓷仍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眼眸清澈,却很深。
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庞仪跟在她身边那么久,没见到她身上有半点不喜。
“其实本来也不想来见你的。”萧沁瓷道,“许是我还年轻,还有些心软,听说你想见我,那见一见也无妨。”
庞仪像听了什么笑话,嘲弄道:“你心软?”
“我当然心软,”萧沁瓷轻轻巧巧地说,“否则,在发现你动过我的东西之后我就该让你去死了。”
庞仪瞳孔一缩。
她周身清冷,看向庞仪的目光不喜不怒:“我本来以为,你不会蠢到用我的东西来对我下毒。”
萧沁瓷道:“是我高估你了。”
庞仪从她的话里听出点别样意味,她在霎那间明了一切:“你知道——”
萧沁瓷仍是用那种冷然的目光望着她,听她喃喃自语:“你知道……”
“有件事我不知道。”萧沁瓷问,“在宣阳坊的那个人说,他不想伤害我,只是要把我绑走。你一开始不想要我的命,为什么?”
这是这桩案子里唯一矛盾的地方,萧沁瓷想不通。
“我一开始确实不想要你的命,”萧滇该死,是因为当初是他引来了这一场祸端,庞仪道,“你不怕死,要你跌落泥沼才更痛。”
萧沁瓷抚掌:“说得不错,可惜你没机会了。”
她来只是为了问庞仪这一个问题,既然问完了多说也无益。
“好歹你与我也有旧时之谊,”萧沁瓷淡道,“我念旧情,要说恨你也谈不上,今日之后不会再见,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庞仪沉默片刻,看着萧沁瓷身后天光,将她照得通身透彻。
阴影在身前分割,酒上漂浮细尘。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
萧沁瓷回到千秋殿之后便有些疲累,她见过的死亡不少,这也实属稀松平常,但难免还是会有波动,大抵还是因为是熟悉的人。
庞仪在她身边时沉稳、细心、安静,相似的出身让她能洞悉萧沁瓷的喜怒,进退得宜,她对庞仪说的都是实话,她确实念旧情,可惜了。
萧沁瓷心情低落,晚膳也未用便先去睡了。
再醒来已是夜半,被热醒的。
她推了推枕边人,迷蒙着说:“热。”
“你身上凉。”皇帝不顾她的推拒揽住她,手臂重重横在她身上。
萧沁瓷推了一阵,见他始终不肯动,也就罢休了。
相触间的潮热很快就能适应,肌肤相贴时似乎能融为一体,那重量和热度压着萧沁瓷,终于叫她落到实处。
从一开始的不适到现在完全化成了熟悉,她甚至熟悉皇帝的重量、身上的热和压下来的角度,昏帐隔了暗光,隐秘得只剩下她二人,叫人能卸下心防,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能被接受的。
“你怎么来了?”萧沁瓷睡得太久,音有些哑,还有绵绵的娇。
他们说好萧瑜在的这几日要收敛一些,白日里萧沁瓷能去两仪殿和他一道看折子,晚上皇帝就不能过来了。
“你今日去见了庞仪?”皇帝问。
“嗯……”萧沁瓷半梦半醒着,被抱得不舒服。
“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见的?”皇帝的声音落在萧沁瓷肩头,很沉。
萧沁瓷渐渐清醒了,她挣了挣,却不是往外躲,而是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她今日说,我不会有好下场。”
她睁着眼,眼却只能看到皇帝衣上云纹,飘渺远阔的一笔。
“不甘而已,不必在意。”皇帝口上这样说,心里却强按下怒。
萧沁瓷指尖逡巡在皇帝颈上,烫得她微微蜷缩。
“那天的话,我听到了,”萧沁瓷问,“你知道我在门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那日之后萧沁瓷没问过,挑了此时才开口。
“对,”皇帝贴着她耳,吐息很沉,“朕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萧沁瓷仰颈,被迫舒展。
“你求什么?”她闭着的双膝被分开,说话间触到他臂上跳动的筋。
皇帝喟叹似地说:“求你。”
叹息从喉间逸出来,胸腔的振动是一致的频率,萧沁瓷被往上带,挂住了他的颈,在水色迷蒙里看清皇帝身上的衣。
“你这衣裳……”萧沁瓷睁大眼,辨认出熟悉的针脚和颜色。
“挺合身。”皇帝笑,“怎么量出来的?”
梁安是个贴心人,在搜查时一眼就看到了这件衣袍。
身高、腿长,手臂、肩颈、腰背,一切都刚刚好,行动时的幅度也不至于让人觉得拘束,柔软的布料覆盖着他,分明是合身的,在此刻又觉得紧。
“用手量出来的吗?”他坏心眼地问。
萧沁瓷答:“眼睛也能看出来。”
她针线活其实不好,衣裳做出来也普通,但皇帝穿什么都好看,穿这件尤其好看。
“好像有点紧了。”他握着萧沁瓷指尖,让她重新以手丈量过,“你再仔细看看。”
“做都做好了,”萧沁瓷欲抽回手,在昏光中闭眼,故意不遂他的心意去看,“就算小了也没法改。”
“改不了?”皇帝问。
“改不了。”
“那就重新再做一件。”
萧沁瓷睁眼睇他:“不做。”
她手垂在半空,被皇帝用力握住。
“手疼。”萧沁瓷半真半假地说。
“疼?”皇帝看她的指腹,他知道刀剑划出来的伤口,却不会分辨针扎的眼。萧沁瓷指腹干净,粉变成了红。
“疼。”她音很软,短短一个字有撒娇的隐意。
指腹的血点好得很快,因生疏而受的疼痛却不会因此淡上一分,萧沁瓷几度想放弃,又因为投入了时间和精力,不想让自己吃亏,那些受过的痛也不能算了。
因此要说出来,沉默的人没有糖吃。
他只好握了她指尖吻。
“那朕今天不该穿这件的。”
“嗯?”萧沁瓷不解。
“容易弄脏。”
唯一的东西便珍贵,该妥帖收藏,就像他待萧沁瓷。
深夜里动静不显,都还记得要避着人。
他贪婪地盯着她瞧,眼也不眨:“没有第二件了。”
“你求我,说不定能有。”她困,说话都是断续的,这句话却意外顺畅,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李赢——”
但皇帝听得清清楚楚。
他撩开萧沁瓷额前的发,顺着鬓角摸到她颈后,那样一截柔润的花茎,在他手下颤颤巍巍的绽放。
“你叫朕什么?”似呢喃似絮语。
“不——”她已然忘了。
皇帝道:“求你。”
“求你的事,”他在她耳边说,“朕还做得少吗?”
皇帝生了逗弄她的心思,他偏爱萧沁瓷在唤他名字时的反应,因此故意要逼着她说他的名字,逼着她失措,在自己怀中哭泣,再主动地缠绕上来。
她那样倔强,仍是不肯服软,喉间被逼出的都是不成字的碎语,泪水沾湿了皇帝的颈项。
到处都是潮的,烫的。
睡下已经很晚了。
夜很深,这样安静。
他在漫长的昏夜中看着萧沁瓷,看她平静安睡,那种隐约的不安定又浮现出来。
萧沁瓷会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余生都能在太极宫同他共度,可他还是觉得不够。他总是在对萧沁瓷索取,而她也一直吝啬。
这世间有太多人能将萧沁瓷从他身边夺走,甚至萧沁瓷也对此清清楚楚,随时能抽身离开就意味着皇帝永不会安心。
此刻她安睡在枕侧,眉眼匀净,竟似有种天真无邪的意味。
皇帝一寸寸看过,生出的仍是不满足的占有。
还是不够。
温软的皮囊掩下的是冷酷、自私和不择手段,他都清楚。
他贴着萧沁瓷鬓角,在静夜里轻声说:“可我还是爱你。”
这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第110章 番外1
李赢自幼就知道自己会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没有第二条路。
他站在东宫的檐下,望的也是九重阙。
穆宗皇帝皇帝有很多儿子,但最爱的还是皇后生的嫡长子, 惠安太子像他早逝的生母,因此被养得骄纵。
好色昏聩、懦弱平庸, 是李赢对自己父亲全部的评价。
东宫的美人流水似的送进来,他母亲从不在意。
但李赢在乎。
他第一次下令溺毙太子正宠的姬妾时才七岁,那女子仗着得了两天宠便对太子妃不敬,李赢
撞见后不动声色地叫人把那女子拖了出去,没叫他母亲看见。
但后来太子妃还是知道了。
李赢至今还记得他母亲的话,说他心太硬。
他没有反驳,只冷冷的的想,他不是心硬, 而是能叫他心软的人太少。
太极宫是个绝对扭曲的地方, 尊崇和地位都来自于上位者的施舍。东宫不稳不是秘密,几位叔伯都对那位子虎视眈眈, 李赢需要比旁人做得更好,心也要更狠。
李赢不会斥责或是不满母亲的无所作为,也对她的指责不痛不痒, 温柔或者善良都无所谓, 她可以一直那样, 只要有这个儿子在。
这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 免她万事烦忧。
后来李赢遇到萧沁瓷, 也是这样去爱她的。
从他的目光第一次忍不住落到萧沁瓷身上的时候,他心中生出的那种感觉是恐惧。
不管是李赢还是皇帝都洞悉了自己的悸动, 因而觉得害怕。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敢远远地审视着萧沁瓷, 也借此来审视自己的内心。
萧沁瓷美貌、聪慧,同样也冷酷残忍狡诈,她是宫里最常见的那种女子,把喜怒哀乐都藏在温软的美人面下,一并藏起的还有野心和对权势的渴望。
不知道是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还是新帝登基之后要谨慎做人,萧沁瓷收敛起了所有锋芒,变得温顺平庸。
同那个宫变当夜在他剑下临危不惧的女子截然不同。
她惯会伪装自己,又能恰到好处地展露她的与众不同,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应对方式,这无可厚非。
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没什么稀奇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皇帝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会忍不住去注视自己喜欢的女子。
尤其是到后面他如愿登基、大权在握,望过去的眼神便再没有遮挡,那种诱惑难以抵御。
他横剑在萧沁瓷颈上时看她,在宫宴高高的御座上看她,偶尔会抑制不住地走去文宜馆,在隐秘无人的时候看她。
在惊雨时让人给她送过伞,看她不小心睡着时给她披过衣,一点一滴让他自己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觉。
甚而在后来萧沁瓷也同样会在梦中出现。
萧沁瓷离得越来越近,神情也愈发生动,可她从不说话,只拿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他。
欲说还休。
帝王不该耽于情爱,况且他只是从前没历过,所以才会被一时蛊惑。
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皇帝每日有大量的政事要处理,农忙、水利、战事……他是个勤勉的帝王,仅剩的时间都留给了自我修行。
一开始是有用的,克制和压抑是他做惯的事情,并不觉得如何难捱。直到御极后的第一场宫宴。
他难得饮酒,酒水沾唇后生了醉意,借着明灿的烛光,仗着没有人敢直视天子因此肆无忌惮地看过自己的心上人。
燎火似的。
他看到萧沁瓷轻轻蹙眉,似乎感觉到了落到身上的灼烫目光,不着痕迹地左右环顾,却找不到视线的来源。
她是个敏感的姑娘。
皇帝看着她坐立不安又极力镇静,几度蹙眉却始终一无所获,只好下意识地便端起手边酒水往口中送,双颊染上红,又撑着额似乎是不胜酒力的模样,最后趁着歌舞喧嚣时不起眼地偷偷溜出去。
他跟上去了。
外头月华如水,萧沁瓷透薄的影融进月光里,叫他跟出去的时候就没看见人了。
皇帝忽然觉得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可笑,又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焦躁——他在干什么?
让一个女子影响自己到这种地步,甚至她话都未曾对他说过几句,宫变那夜在他眼中是绮丽颜色,于萧沁瓷只会是血色更多,怕是对他除了怕就再不会有其他感受。
“回去吧。”皇帝驻足,像是在吩咐宫人,也像是在嘱咐自己。
得到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失控意味着危险,初见萧沁瓷的恐惧未曾退散过,皇帝对自己的想法还没有揣摩透彻。
情爱他不屑一顾,女色也同样令人作呕,太过强烈的道德感和自我约束放在他身上着实令人诧异。
皇帝原本是想回西苑的,行至半路梁安突然开口:“陛下,那似乎是……玉真夫人?”
他掀帘看过去,萧沁瓷枕靠在凉亭中的栏杆上撑额小憩,衣裙簇着她纤长身影,像是从栏杆上颤巍长出的一茎花枝。
皇帝心中一动,从辇上下来。
直到走近萧沁瓷也没醒,眉心隐约不耐,似乎有些不舒服。皇帝皱眉,没看到她身边有服侍的人:“怎么就她一个人?”
“许是出来散心无意到此,”梁安紧张道,“奴婢这就让人去寻夫人身边的宫人来。”
皇帝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眼仍旧紧紧盯着萧沁瓷。
她肌肤皎洁,色泽似玉白得剔透,因此面上那点嫣红就格外明显,吐息很浅,隐有酒香。
瞧着像是不胜酒力。
他应该随便指个宫人留下来守着她,或者送她回去,不该这样看着,只看着她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根本不想就这样看着。
皇帝抬手,又在那一瞬之后克制地收回,隔着寸许,从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她。
“天冷,送她回去吧。”他移开目光,淡淡道。
许是被那点声音吵闹到,萧沁瓷迷迷糊糊地睁眼,只看见面前立着个高大人影,下意识便说:“哥哥,我好累……我走不动了。”
皇帝僵住,正欲让宫人上前的梁安也不敢动了。
“哥哥?”因着没得到回答,萧沁瓷抬头,眼里水色弥漫,雾蒙蒙的。
她没有认清楚来人,只顺着记忆下意识地去勾着来人的衣袖。
衣袖被她牵着轻轻晃了晃。
皇帝一身广袖,轮廓被流水似的衣料裹得温软,凌厉锋芒都被遮挡住。他气势太盛,轻易便能让人生了惧意,于御下不是好事,用道袍遮掩也成了手段。
但此刻也能叫人错认。
萧沁瓷话说得艰难,颠三倒四的,却还记着先道歉:“哥哥,别生气了,我不该偷喝你的酒。”
萧沁瓷认错人了。
皇帝意识到。他该不动声色地拂袖而去,将人留给宫女照顾,而不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任萧沁瓷握着自己的衣袖。
她实则没用多少力,手指也细,蜷起的指尖在他袖上留下褶皱。
“我只喝了一杯,真的。”萧沁瓷信誓旦旦地说,伸出来的手指却是两根,“剩下的都是阿姐喝的,你骂她,别骂我。”
她条理还很清晰,眼中却漫着潮气,显然并不清醒。讨饶和甩锅的言语也分外理直气壮,不知道是这样做过多少回。
“你认错人了。”皇帝低声道,欲把衣袖从萧沁瓷手中扯出来。
没扯动,萧沁瓷攥得更紧。
她细眉微蹙,偏头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却没有落到实处,飘忽不定的。
萧沁瓷像是没有辨认出来,仍把他当作兄长,只以为他是生气了,便要期期艾艾地靠过来:“别骂我……”
皇帝避开,手背恰到好处地格开她肩,并不相触。萧沁瓷不管不顾,皇帝却不能趁人之危。
他又重复了一遍:“萧娘子,你认错人了。”
萧沁瓷呆呆地立在原地,仰脸看他。
皇帝猝不及防地和她目光一碰,便要仓促避开。
她松了手,问:“我认错人了?”
席上冷酒足够热烈,叫萧沁瓷饮过一盏便醉了。
“你不是……”萧沁瓷似醉非醉地看着他,眼里一层水雾。
她当然会认出来皇帝不会是她兄长,兄长也不会对她冷淡至此。
“嗯。”他应道。
“你骗我。”萧沁瓷不信,手又转而勾住他的玉带,眼睫一颤,泪就滚了出来。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她连哭都是静静的,被拒绝后就呆立在原地,也不再固执地想要贴上来,脸上是委屈情态,“我下次会听话,你别丢下我……”
皇帝静静看她,终于叹口气。
“没骂你,也不会丢下你,”他哑声说,“你喝醉了,该回去休息了。”
萧沁瓷脸上的委屈被一点点扫干净,她偏头看了看天,夜已黑透,星子璀璨。
“天黑了,是该回去了。”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累了,走不动,你背我。”
得寸进尺。
分明方才还是可怜兮兮的,现在一听出皇帝话里的松动就开始颐指气使。
可以想见她从前都是如何使唤别人的。
“自己走。”皇帝不肯顺她的意,看她还能站稳,便淡道。
萧沁瓷眼里的委屈顷刻间又浮了上来,潮气凝结成水雾:“我走不动,腿麻了……”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过她,有点疑惑,萧沁瓷稳稳站着,可没有半分腿麻不适的症状。
见他不信,萧沁瓷急急说:“真的,”她故意软了软腿,轻轻踮脚,非要逼着他相信,“真的,腿麻。”
萧沁瓷似乎站不住了,坐在了长椅上,她往下敲着膝盖,披帛委地,绿色团花盛开在她膝上。她揉了两下,见皇帝始终没来安慰她,动作便也停了,只垂下头去不言不语,仿佛在赌气,如果皇帝不背她她就不肯走。
“陛下……”梁安没忍住,轻声说,“还是奴婢去——”
皇帝没应声,近了两步,俯身下去问:“哪条腿麻了?”
没得到萧沁瓷的回答。
继而是肩上一重,萧沁瓷攀住了他颈,整个人都想要趴上来。
“快点背我。”萧沁瓷任性地说。
像是一片云柔软的落下来。
小骗子。
这距离太近,情态也过于亲密。皇帝先前克制的疏远都成了浮云,他能嗅到萧沁瓷身上清甜的冷香,被酒气绵绵的勾出来。
皇帝无奈,顿了顿,道:“你先下来。”
萧沁瓷拒绝:“不要。”
“这样我没办法背你,”皇帝换了怀柔的策略,“你先放开。”
“我放开之后你肯定就不会背我了。”萧沁瓷这时候倒聪明起来。
“我会背你的,你先放开。”皇帝说话时有种格外让人信服的沉稳。
萧沁瓷不信,话里有委屈,不知道是以前被这样骗过多少次:“你骗我,我一放开你肯定就走了,不会管我。”
“不会不管你。”皇帝道,“也不会走。你放开我才能背你。”
他原本可以推开萧沁瓷的,凭他的身手和反应,在萧沁瓷意图靠上来的那一刻就能躲过。
萧沁瓷犹豫地问:“真的?”
皇帝笃定地答:“真的。”
萧沁瓷犹犹豫豫地放开了他。
皇帝果真依言在她面前蹲下去:“上来。”
他轻轻松松地把萧沁瓷背了起来,踏着星辉与光影。
皇帝肩背格外宽厚,背她时也很稳当。萧沁瓷看着两人的影在地上拉长、缠成一道,忽然说:“哥哥,你今日真好。”
皇帝没回。
萧沁瓷趴在他背上,数着皇帝冠上珠。隔着厚厚的衣,于是那些触碰都变得朦胧又温柔。
素日清冷寡言的人在醉酒之后似乎变得喜欢碎语,她贴在皇帝耳边说话,幽冷的香气浮动。
“哥哥,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萧沁瓷若有所思。
他根本不是萧沁瓷的哥哥,当然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问。
萧沁瓷想了想,说:“——你今日格外好说话。”
“是吗。”皇帝淡淡道。背上多了一个人,皇帝倒不见吃力模样,话语也轻松。
萧沁瓷点点头,终于找出了格外不同的一点:“是啊,你居然没有说我重。”
又是惊讶又是不敢置信。
“你不重。”皇帝道。顺滑的衣料垂下来,萧沁瓷的披帛落了一半委地,皇帝还有余力捞起,挂在臂弯。
团花罩着云纹,衣服叠在一处,皇帝偶然一瞥便生出妄念。
萧沁瓷不重,但背上的重量和热度也不容忽视。
他心思杂乱,背上的萧沁瓷半点不知,还在絮语。
皇帝才走出去两步,萧沁瓷就在他背上抱怨:“好慢。”
皇帝手握成拳,闻言紧了紧,颇有些无言。
“怎么还没到。”萧沁瓷还在小声说。
或许也知道自己是在坐享其成,抱怨的声音不大,软软的透着心虚,又有点任性。
因为今天“兄长”格外好说话,她得寸进尺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此刻的耐心叫皇帝自己也惊讶,他道:“有点远。”
凉亭离御辇有段距离,皇帝腿长,两步作一步,步子迈得却慢。
不知道是想走快些还是走慢点。
“是啊……”萧沁瓷含糊道,“太远了。”
萧沁瓷温热的吐息扑到皇帝耳边,她轻声问:“有没有很辛苦?”
皇帝一时没有回答,直到上了辇放她下来,才说:“不辛苦。”喜欢萧沁瓷,也算不上辛苦。
萧沁瓷已经半阖着眼,迷迷糊糊地想睡了。
“到了吗?”她沾着软榻便疲累,半点不警醒,丝毫没有清醒时拒人千里的模样。
“嗯,到了。”
皇帝把她放下来,嘱咐左右将她送回清虚观。他看着御辇把人送走,身边只留了梁安一人。
梁安见皇帝似乎没有一起回去的意思,不由迟疑:“陛下,不回西苑吗?”西苑离着清虚观也不远,顺道把萧沁瓷送回去也不是不行,但皇帝让人把萧沁瓷送回去,自己却又下来了,这就让人看不明白了。
“今夜饮了酒,不适合回西苑静修,”皇帝找好了理由,“还是去两仪殿吧。”
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他却谨慎地同萧沁瓷保持着距离。
他们还未离开,后头急匆匆地来了一个眼熟的宫人,皇帝记得似乎在萧沁瓷身边见过。
梁安把人叫住。
“你是玉真夫人身边的人?”皇帝问,“不在夫人身边伺候,在这里做什么?”
皇帝的打扮着实不起眼,且没有天子出行的仪仗,宫人认不出来是常事。
兰心姑姑连忙跪下请安。
“夫人的珍珠缨络先前断在路上了,奴婢在找。”她手里一捧被断线穿起的珍珠。
萧沁瓷饮了酒,兰心就让她先去前面的凉亭歇一歇,谁知再过来时酒没看见人了。
“朕方才看到玉真夫人一个人在此,已经让人送她回去了,”皇帝冷冷道,对萧沁瓷身边的人生出不喜,因着一串断掉的璎珞便能将醉酒神思不清的主子扔下,“主子醉酒无状,宫人也有失职之责,自去殿中省领罚,今日之事不要再犯。”
他不再理会请罪的宫人,抬步回了两仪殿,在路上时吩咐梁安重新从殿中省拨两个得力的宫人去清虚观。
太后对萧沁瓷并不上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此便连近身伺候的宫人也能轻慢,萧沁瓷这么聪明,不会看不明白,但皇帝却一直没有看到她的动作,这和她的性子不相符,叫人纳罕。
同样是那一晚,他回了两仪殿,太后遣苏善婉来送汤,他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心头生出的是厌恶,对眼前人的,对自己的。
两仪殿重归冷寂,微醺的酒意被冷风吹散了,他神思还清明,没有歇下,反而先去看起了奏折。
皇帝看着黄纸上的字,忽地走神想起来另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她哥哥是谁?”
萧沁瓷兄姐不少,都尽数被流放了。女眷照常理该没入掖庭,但萧府的人是例外。
皇帝想起平宗对萧沁瓷古怪的态度,其中有许多值得探究的地方。捕风捉影的宫廷秘闻在长久的耳口相传中失去本真,但抽丝剥茧也能勉强得出真相。
帝王在美色上的放纵是稀疏平常的事,强夺臣妻虽然为人诟病,但被抨击的往往只会是那个女子,而男人却天然的隐匿其中。
心中起来的悸动都被他强行压下去,他若顺心而为对自己来说不过是桩风流韵事,萧沁瓷却从此都要生活在口诛笔伐之中。
这对她不公。
何况现在不是好时机。
如此才有后来种种。
庞仪对他说萧沁瓷骗了他,可他何尝又没有骗过萧沁瓷?从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没有给过萧沁瓷第二个选择——除了来他身边。
皇帝不可能让自己独自沉沦,此后的一切很难说清是萧沁瓷的步步为营还是他的处心积虑,他不在乎过程,只要结局是如他的心意。
他不会让萧沁瓷知道,皇帝的算计甚至早在她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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