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2
情爱里的算计是把双刃剑, 伤人又伤己。
大婚的日子近在眼前,李赢却忍不住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久违的恐惧又来缠住他了。
他处在这个位置,见到的几乎都是人性的恶,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夫妻不睦,天家没有温情和柔软,剥开那层心照不宣的假面,袒露出来的全是血淋淋的厮杀。
皇帝深谙其中规则。
最初的争权夺利也没有什么心怀天下这种冠冕堂皇的虚词,无非就是不争就会被人踩在脚底,李赢绝不接受。
他骨子里的强势自负让他奉行的处事规则是掠夺。想要权力自己去争,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拿,为君之道恰恰与此相反, 李赢从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就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要和欲望对抗。
唯独萧沁瓷是例外。
因而她让李赢觉得害怕。
萧府送回的答书还放在桌案上, 皇帝看了一会儿,忽地起身往外走。
……
皇后册礼是件极其繁琐的事, 萧沁瓷要在萧府被迎进太极宫,请征纳吉问名同样一处也不能落下。
今日是宫中的礼官来告期的日子,萧沁瓷累了一日, 入睡时也没有多少实感, 诸事繁琐磨人, 萧府又是萧沁瓷当家, 处处都离不得她, 还未到正式册封,萧沁瓷就已经有些烦了。
窗棂被扣响时萧沁瓷难得有了些困意, 被短促的声响一惊就从朦胧中清醒,披衣起身。
这扇窗惯常是不会关的, 连窗纱都换成了轻薄透光的霞影纱。萧沁瓷已经习惯了皇帝来时敲窗的力道,他分明是漏夜悄然而至又不走正门,偏偏还要故作君子。
不得萧沁瓷的允许就不会主动进来,平白让萧沁瓷腹诽他装模作样。
他们连幽会这种事都能摸索出规律,萧沁瓷在亥时入睡,皇帝便不会在那之后来,以免吵醒她,今夜却是个例外。
萧沁瓷还有些困,按着额角到了窗前,下意识地就要去开窗,皇帝却说不用。
萧沁瓷便一怔。
“怎么不进来?”她立在窗前,凉风和人都一道被窗纱隔绝,声音被送入后便柔软了声调。
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皇帝今夜有些不同。
“就这样说说话也好。”皇帝站在窗下,看萧沁瓷绰约的影隔着窗纱晃动。底色是灰的,影是黑的,剪影是烛光里柔柔一笔。
萧沁瓷看了一眼更漏,诧异道:“你今日来得有些晚。”
况且都这个时辰了,礼官将告期之后的答书送入宫禁,皇帝今日也该十分忙碌才是。
皇帝看见她按额角的动作,问:“朕吵醒你了吗?”
“嗯,”萧沁瓷在软榻上坐下,有点小小的埋怨,“好不容易才有点困意。”她靠在窗前,指尖虚虚描着皇帝轮廓,“今天好累。”
皇帝心里一动。
这语气太耳熟,恰与他回想起来的萧沁瓷曾说过的一句相似的话重合,话里是隐约的亲近。
那时这句话不是对着皇帝说的,却被他偷了去,如今这句话却是完完全全对着他说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选择实话实说。
“以后……或许也会很累。”他问,“你会害怕吗?”
他没有哄骗萧沁瓷,或是选择安抚,帝后大婚尚且不需要萧沁瓷操劳,但日后她为中宫皇后,要同皇帝一起临朝,共享天下,身上要担的还有比权力更重的责任。
天子要册后的事一出便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萧沁瓷的身份没有遮掩,便成了朝臣口诛笔伐的对象,雪花似的折子飞到御前,皇帝日夜不休地将其一一看过,抨击过萧沁瓷的都被他发落了,强行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朝臣看出天子的一意孤行,除了那一两个顽固不化的,倒也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比天子空置后宫一心求仙问道来得要好。
算来也是一月之前的事了,那时萧沁瓷还在两仪殿,空闲时便读一读那些抨击之言,末了还点评一二。
她言行如常,皇帝却听不得那些话。
但这只是开始,可以想见,日后还会有长达数十年的争议,萧沁瓷的出身、过往、野心……大周的历任皇后似乎从来都是毁誉参半,能得善终的寥寥无几,
到最后往往是人事全非,同最初设想的相去甚远。
李赢自顾自地说:“我有点害怕。”
怕人心异变,怕萧沁瓷有朝一日会生怨。
此刻他在这里,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对着心上人诉说自己恐惧的普通人。
其实宫里宫外都没有什么不同,能将人磨得面目全非的是人心险恶和世道艰险。
皇帝在付出上非常吝啬,仔细计较得失,得不到回报的事不会做,但对自己在乎的人是例外。
就像是他曾经为萧沁瓷做过的事,不会成为他用来获得感情的筹码。
他不需要萧沁瓷温柔良善、母仪天下,世人对皇后的约束不会成为她身上的枷锁,她可以只做她自己。
但太极宫中从来没有轻松的位置,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妃,无论她们手中握着权势还是夫君宠爱,那是世间最诡谲的地方,爱恨都极端浓烈,人心也易变。
今日笃定的事来日或许就如彩云易散,连天子之诺都做不得准,皇帝在虚无缥缈的事上从来心怀敬畏。
“陛下也会害怕吗?”萧沁瓷轻声问。
怕,她也同样会有。对未知的恐惧是无穷无尽的,她即将踏入的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却是以全新的身份。
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只享受片刻的欢愉,但帝后之间除了两心相许,也有天然的对立。
至亲至疏夫妻,太极宫中尤其如此。
“朕也是人,”皇帝道,“偶尔也是会怕一怕的。”
她看着皇帝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指尖正好落在他被晕开的轮廓。萧沁瓷忍不住伸手慢慢描着他的剪影,从他戴着的冠珠到被模糊的侧脸,人心之间就像是隔着这样一层朦胧的纱,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这样就足够了,两心相许太过难得,他一个人的情深不渝也是佳话。
“别怕,”萧沁瓷听懂了他的话,道,“我在这里。”
皇帝看着她的手指在窗上有了重影,忍不住伸手覆上去。皇帝喜欢握她的手,能将其牢牢裹在掌心,如今隔着一层纱也是如此,指尖相对的时候仿佛能触及另一个人的温度。
还有真心。
至亲至疏看似凉薄无奈至极,但有时候又能是分外简单的一件事。
萧沁瓷手指微微颤抖,在这一瞬生出一股冲动。
她把窗打开了。
“快点进来,”她说,“我困了。”
皇帝仰头看她,目光疏淡。
“那你——”
萧沁瓷打断他的话,语调悠悠:“今夜有点冷,我要你抱着我睡。”
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眼底笑意流光溢彩,还有满满的倨傲。
什么旁的的心思都没了。
皇帝慢慢挑眉:“要我抱你睡?”他也淡笑,语调玩味,低低地,“想我怎么抱?”
她在这种事上从来不落下风,萧沁瓷退了一步,问:“你想怎么抱?”
于是皇帝从窗外进来,将人抱了个满怀。
他来得太急,只好在窗前,隔着衣,软榻被挪动起来时没有大的声响,两个人都不在意,便也能自欺欺人说是安静无人。他抱她得紧,秋夜的凉被挤了个干净。
囫囵吞枣和细嚼慢咽是窗里窗外的两面,皇帝在里头切换自如。
萧沁瓷同样克制着,装作游刃有余。
肃杀的风遇着软水也只能被绞得败下阵来,皇帝再无心去纠结怕不怕的事,那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可做,闲下来的胡思乱想。
萧沁瓷最知道怎么治。
就是矫情。
她深深地叹,握紧了榻上的软枕,在动静激烈时没捞住,任由它滚落在地,早秋的天还没有那么凉,但榻上织锦早早换成了氍毹,萧沁瓷手指陷在细密的绒毛中,颇觉自己也不容易。
白日里操持家务也就罢了,晚上还要来操持未婚夫的细腻心事。倘若日后进了宫,还不知道得如何操劳辛苦。
念及此处便不由心慌慌。
偏生他还要问:“还冷么?”
萧沁瓷幽怨地看过去,眉如远山似蹙非蹙,云雾撩开之后见风月。
她被裹得严实,密不透风。
“冷——是不冷,”萧沁瓷拖长了语调,故意将颤都藏进话语里,嘴上却不肯服软,“这下是热得很了。”
……
前夜里做得太狠,翌日萧沁瓷起床时腿都是颤的,见了榻便发慌,见了窗也发慌。
见着萧瑜就更慌了。
萧瑜堵在她面前,半晌无言。
临走时只能扔下一句:“性子别太软。”
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徒留萧沁瓷红透了脸,还好萧瑜不曾耳聪目明到那地步,在男女之事上也不甚了解,不知道性子软不软和能不能占据主动完全是两回事。
夜里的镇定烟消云散,羞耻慢慢涌上来。萧沁瓷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诫自己,多看圣人之言,清心寡欲也不是难事。
至少成亲之前不能再这样一撩拨就同他胡闹。女人的不幸都是从心疼男人开始的。
萧沁瓷打定了主意,果然不肯再放皇帝进来。
窗被她上了锁,敲击也得不到回应,萧沁瓷闲来无事时写了本《为夫十则》,从缝隙里递过去要皇帝全文背诵。
她轻言细语地说:“有些规矩,还是该早早地立起来。”
皇帝初时还左右推脱,就是不肯,萧沁瓷始终不松口,晾他几日,他果然便乖了,莫说是全文背诵,便是倒背如流也是肯的。
萧沁瓷把榻搬去窗下,听着皇帝背书,声音疏冷,竟还有心思点评萧沁瓷文笔,还能主动同她说其中有可以增减之处。
萧沁瓷便说让皇帝着手改一改,署他的名字,著书立说,再广为传诵,日后也能流芳千古。
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惯的。
这下子萧沁瓷便有底气下次在萧瑜面前说她性子可一点都不软。
萧沁瓷对皇帝的紧张与害怕嗤之以鼻,但真随着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自己竟也生了一点怕。分明是得偿所愿,临到头却也畏首畏尾起来。
索性皇帝规矩立得好,让她省了不少心力,就这样闹一通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就这样到了十月,天子封后是盛事,从宫外迎皇后入宫,非是民间的十里红妆所能比拟。册后前一日宫中女官便捧皇后的祎衣至萧府,这还是萧沁瓷第一次看到皇后礼衣。华美精致自不用多说,萧沁瓷更看重的是它代表与天子并肩的资格、凌于众人之上的地位和至高无上的权柄。
她从前只能仰望九重阙,今日过后便能登顶。
民间昏礼尚且礼仪繁多,遑论天家,正是因为辛苦,所以才能知道夫妻之间不仅结的是两姓之好,还有同心之情。
萧沁瓷原以为自己当夜定会难眠,但竟也睡得很好。
次日一早宫中正副使便携仪仗队浩浩荡荡至萧府,若是按着民间风俗,今日该由兄长引妹妹出阁,萧随瑛在中庭引了礼官进来,至风和院外恭奉册宝,萧沁瓷由女官服侍着往中庭听封,接受内官稽拜①。
随后才拜别兄长,登上乘舆,车出大门一路浩荡往太极宫去。
丹凤门大开,舆车自正街长驱直入,这是只有帝后才能享有的殊荣。含元殿前旌旗蔽日,彩辂仪仗熠熠生辉,百官分立两旁。
皇帝立在九重阙之上。
这是萧沁瓷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也是开始。
太极宫庄严肃穆,层层重阶之上是她下半生的归宿。萧沁瓷一步一步往上去,尽头等着的是她的夫君。
皇帝朝她伸手。
他们一同站在这里,受百官朝拜,琉璃瓦反着天光,在萧沁瓷眼底映出一片明灿。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萧沁瓷任皇帝牵着自己的手,掌心一片温热。
她不会后悔的。
第112章 番外3
李赢能数清楚自己曾见过萧沁瓷的每一面, 在文宜馆,在宫宴上,还有……在紫宸殿。
他深夜被唤进宫, 今夜他去了三羊观,内侍先去了晋阳王府, 又跑遍了大半个长安才将人找到,只说平宗急诏,一问到底有什么事却说不清楚。
侍从不动声色地给那传话的内侍塞了包粗茶,内侍下车时便轻声提点,只道平宗下令时心情不是很爽利,似乎前头安平郡王进宫说了些什么。
他心中便有了些模糊想法,前些时日安平郡王在朝云坊吃酒,醉酒无状, 在宵禁后生事, 被金吾卫拿下。当值的卫兵不敢擅作主张,把人捆送到他跟前, 安平郡王酒还没醒,嚷着要把他放了,李赢淡淡瞥过, 面上波澜不惊, 只对着统领道兹事体大, 还是进宫去让平宗示下。
平宗对妹妹的儿子素来娇惯, 又知晓安平郡王是什么纨绔性子, 恰对了他的脾性,这种吃酒闹事的事看得也不重, 象征性的罚了他闭门思过两日,便算是完了, 安平郡王却因此记恨上了李赢。
朝上多下绊子,平宗跟前也来生事。
李赢进宫时还未来得及换下一身粗布道袍,行至半道又落起了倾盆大雨,天地晦暗一片,隐有惊雷。
宫里宫外都是相同的潮湿闷热,太极宫在夜雨中如匍匐的凶兽,这庞然大物的凝视混着夏夜的潮闷几乎要让行走在其中的人喘不过气来。
李赢始终平静。这凶兽迟早有一日会迎来它的新主人,而那日不会远了。
他踏着夜色被引进紫宸殿,殿外垂丝海棠已有衰败之相,殿中明堂灯火相连,却有融融春意。
平宗召他召得急,入内之后也不必通传,宫人径直将他领到前殿,但平宗却不见踪影。
石青色的深帘挡了进内室的门,但遮不住温言软语和甜腻娇笑。李赢知道平宗的荒唐,听闻他还做出过抱美人于膝上听大臣议事的事,堂中莺声燕语不绝。
不多时,宫人出来道一刻钟之前贵妃娘娘前来送汤,如今陛下没有空闲,让他在阁中等一等。
便连御前的宫人也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李赢心里生出厌恶,漠然想平宗和惠安太子不愧是亲兄弟,连荒唐也是如出一辙。
他神情淡淡,动作上却不可避免地谨慎了许多,紫宸殿中的东西一概是不想碰的,只能强压着厌恶,勉强自己静静坐着。
宫人奉茶上来,又去了角落被帏帘遮住的一角,李赢这才发现殿中竟然还有一个人。
她太安静了,安静到在她出声之前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
李赢想知道。
他目光所及只能看见垂帘后朦胧剪影,不过淡淡一瞥就收回视线。但他想知道萧沁瓷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风雨大作,雨水从半开的阁门浇进,堂前湿了一片,泥土的腥气厚重,半点没有浊气被一扫而空的清透,只令人作呕。
宫人匆匆关门关窗,将风雨都隔绝在窗外,又去擦堂前的污水,忙碌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太静,李赢反而觉得叫风声雨声都一起灌进来挺好的。
内室的声音渐渐变了味,甜腻的声音越来越娇软,也越来越清亮,飘过通道,又传出重帘,在安静的室内既明显又模糊。
里头的人完全沉溺在温柔乡中,半点不会顾及。
门窗关好之后便只剩了夏夜的闷热,湿气也重,潮热都闷在了一起,李赢被密不透风的殿蒸出热汗,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水汽此刻绵绵密密地渗透进来,微湿的衣袖黏腻又冰冷,领上沾染的水珠变干变冷,又再次凝结变热,身上的热源源不断地挥发过去,冷热交替后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或许折磨他的不是夏夜的湿热,而是殿中另一个未曾出声的人。
这是无人知晓的隐秘。
太极宫中这样的事实属稀松平常,阁中伺候的宫人面色如常,换了往常他也能无动于衷,但此刻他不由自主的分了心神去注意萧沁瓷的一举一动。
垂帘接地,将角落遮挡得严严实实。
帘中一定更热。可她始终没有声音,帘上影子甚至连弧度细小的偏转也无,比之石像也没有不及。
她要听过多少次才会有这样的稳如磐石?
李赢在这一刻起了暴虐的杀心。同样也是这一瞬过后,他的自我厌恶达到了顶峰。
那些隐秘的恶劣的念头如野草疯长、如附骨之疽,是任他如何清修也拔除不了的。
那些幽暗的欲望迫得他正视,他看穿了自己的卑劣。
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走开。”萧沁瓷忽然出声。
几乎叫他心里一颤。
“走开。”萧沁瓷又说了一声,音绷紧了,又被刻意压得很低,有种奇怪的怕。
她怕什么?
宫人疾步上前,口中道:“夫人,怎么了?”
李赢也顺势看过去。
垂帘被勾得微微掀起,里面传出几声微弱的猫叫。
“是贵妃娘娘的猫。”萧沁瓷低声说。
她已起身被迫退到墙角,猫在影子里跳上了琴架。
一只猫就能逼得萧沁瓷方寸大乱,衬得方才的稳如磐石好似是个笑话。
李赢不动声色的看着。
贵妃养的白猫很肥,动作却意外灵活,又霸道得很。宫人都知道贵妃对这白猫的宠爱,还有人说贵妃无子,便是拿这猫当心肝养的。
宫人不敢上手去抓,甫一接近便被挠了好几下,又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只好温声细语地哄着那只猫。
那猫踩着琴弦拨弄,趾高气扬地逡巡自己的地盘。李赢看得清楚,它将萧沁瓷也视作了自己的囊中物。
他还不如一只猫。
那猫对宫人的诱哄视若无睹,去勾着萧沁瓷的披帛,无论萧沁瓷如何瑟缩似乎都要铁了心地欺负她。
“走开、走开——”萧沁瓷退无可退,扯着披帛小声驱赶白猫,她音里透出来的确实是怕,那猫听不懂人话,自顾自地按着心意要去同她玩耍。
宫人束手无策,萧沁瓷也不如一只白猫金贵。
她的害怕无人在意。
猫一声声地叫着惹人心烦。没人知道李赢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趾高气扬的叫声蓦地被掐断,它已经挂在了萧沁瓷袖上,白色的毛炸起,肥硕的身子颇有些重量,被提起来时睁圆了一双琉璃眼。
李赢抓住白猫的后颈,把它扔进了宫人的怀里。
猫爪还勾着萧沁瓷的衣,李赢也顺势解开了,薄纱勾了丝,萧沁瓷接过时低声道了谢。
她还藏在阴影里,手指冷白,像冰。
李赢顿了顿,无波无澜道:“不必。”
李赢面容冷淡,寡言干脆,也不曾看过萧沁瓷一眼,解了围便回去坐下,仿佛方才的事不曾发生过。
阁中重归寂静。
但又有些不一样。
那是萧沁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声“多谢”。
没有怕、没有冷,是柔软的平静的,带着感激。
他听见萧沁瓷和宫人说话,宫人抱着猫下去了,又过片刻,萧沁瓷慢慢走动,到了他跟前。
一方帕子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萧沁瓷声音平静,道:“是干净的。”
她细腻的心思与生俱来,寥寥几眼就看透了李赢的厌恶。
萧沁瓷还没走,然后又是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几个字:“……赵王,送礼。”
既然李赢爱干净,厌恶紫宸殿的一切,当然也不会用她送来的帕子,反而这举动不知轻重,只会平白招人生厌,但萧沁瓷还是来了。
送帕子不是重点,后面对他说的四个字才是。
她在告诉他今夜平宗召见他的原因。
赵王才因为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平宗发落,朝中人人自危。李赢在脑海里想了想,找出很久之前赵王让人送过重礼的事。
安平郡王的榆木脑袋想不出这么迂回歹毒的计策,只能是有人唆使。李赢处在这个位置上,有的是人眼热。
他知道安平郡王和谁交好,也知道楚王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但他不知道萧沁瓷为什么要帮他。
为着他帮她赶走了一只猫?他不知道萧沁瓷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人。
他也不能去问她。
萧沁瓷说完就离开了。
素白的帕还放在李赢身侧,半点女子喜欢的绣花纹路都没有,干净得就像萧沁瓷这个人。
李赢垂眼,将摸过白猫的手反复地擦拭过,毛绒绒的触感还残在他手上,他心中想的却是那惊鸿一瞥的白。
萧沁瓷生得白,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她不该对他道谢的。李赢冷漠地将帕子收回袖中。
萧沁瓷若知道了他的阴暗心思,她就不会对他道谢,她只会更怕,比怕那只猫更甚。
毕竟李赢能做的,可会比一只猫过分得多。
可惜她不知道。
内室叫了水,贵妃出来得很快,春情满身,第一件事就是抱过自己的猫,心肝宝贝的叫,那猫在她怀里,却不住地对着萧沁瓷叫唤。
“就这么喜欢她?”贵妃往萧沁瓷的方向睨了一眼,顺着猫的毛,道,“小没良心的。”
末了却是对着平宗娇声道:“臣妾就把玉真夫人一道带走了?”
平宗摆摆手,是不甚在意的模样。
后来平宗果然问起赵王送礼一事,李赢早有应对,没把自己卷进是非中。
他走后平宗却忽然叫了宫人来问:“方才玉真夫人和晋阳王在一处?他们有没有说话?”
“是,贵妃娘娘的猫跑到了玉真夫人的琴上,晋阳王帮忙抓了猫,夫人道了谢,便没有旁的了。”
良久之后,平宗道:“……阿赢是个性子冷的,会帮忙抓猫?”
宫人不敢答,埋下头去。
又过几日,平宗在清凉殿设宴,席上言笑间隐约有将萧沁瓷赐给李赢的意思,同样是贵妃解了围,而李赢淡淡说:“何必勉强。”
他这时还不知,他日后还会对萧沁瓷说出“朕偏要勉强”的话来,做出的勉强之事又何止一件。
那日过后,他没有再和萧沁瓷说上一句话。
第113章 番外4
当皇后的日子同她过去在两仪殿没有任何不同, 最大的好处就是她能光明正大地插手政事。
萧沁瓷第一次坐在皇帝身侧,在送去门下省的批复上留下的是自己的政见,皇帝默许了这个举动, 但萧沁瓷没想到会招致朝臣的强烈反扑。
这一次的弹劾比皇帝封她为后时更甚。
饶是萧沁瓷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雪花似的弹劾折子时也难免气闷。
气得她好几日没睡好觉。
“你太心急了。”皇帝这样安抚她。
他们歇在皇后的千秋殿, 琉璃宫灯在殿中照出月华似的清波。萧沁瓷作息很好,但有时政务太繁忙她便不得不陪着皇帝一起熬夜,与之相对的是平时她要求皇帝按着她的起居时辰来休息。
萧沁瓷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摇摇头:“不是心不心急的问题,只要我插手政事,他们就总有话说。”
因为这样萧沁瓷才宁愿宜早不宜迟。
她承认自己在朝政上还很青涩,皇帝手把手的教导也不能让她很快熟悉朝堂运转的规则,许多想法甚至显得稚嫩, 她在这上面远远比不上皇帝在其中数十年的浸淫。
萧沁瓷有些挫败。时间和阅历带来的差距确实是短时间内无法迅速追上的, 很多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眼界太窄,远没有皇帝的游刃有余。
她没有输在天赋, 而是输在了这世间男女能走的道从来就不是平等的。士农工商,男子即便是商户出身同样能学策论考科举,而女子贵为公主也得远离朝堂, 一旦插手政事就是牝鸡司晨、阴阳失衡,
像她阿姐或是敬懿皇后那样的女子少之又少。她们在男人的朝堂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但还是会被看不起。敬懿皇后被指责教子无方, 而萧瑜——
萧沁瓷想起萧瑜的抱怨, 有不少人试图给她说媒。尤其在萧沁瓷贵为皇后之后,她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还不够。”她说。
萧沁瓷被耽搁的时间太久, 要追上去也没有捷径可走。
他压过来,暗影似落下的山岳, 陡然让人觉得沉重。
“要朕教你吗?”他读懂了萧沁瓷的未竟之语。
其中的诱惑让人心动。
萧沁瓷习惯了这种沉重,在阴影中有种被热水浸透的滚烫酥麻。
她在静夜中端详皇帝,他眉目英挺,御下时的天子威势冷如寒潭,眼风一动就能让朝臣闭嘴。
如寒霜骤临。萧沁瓷怕冷,所以最能体会怕和渴望原来是可以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欲望,远离和接近的念头也在疯狂的纠缠交换。
皇帝不缺仰慕他的人,天子的权势已足够让人心折,容貌气度更是锦上添花,他足够吸引人,让人惧怕,但更忍不住接近。
萧沁瓷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的意识到这点。
但在对萧沁瓷的事情上,皇帝的耐心体现在方方面面,不管是手把手地教导她如何和那些老辣的权臣周旋,还是在此刻。
她问:“你从前教我的时候原来有所保留吗?”
世家与世家间的博弈,世家与寒门的对立,还有文武的分化,有时候看似在朝上针锋相对的两人是因为私底下达成了一致。
萧沁瓷看人很准,在朝政上有敏锐的嗅觉,但她经验太少,激流下的暗礁不是凭直觉就能毫无遗漏地避开的。
皇帝教她处理朝政、批复奏折,还教她为官之道和御下之术,朝臣不是家仆,他们有自己的小心思,利益粘连。
“没有,”皇帝沉沉说,在长久的停顿后换来的是两个人的闷哼,“——朕全无保留。”
寒霜迅速消融了,在帐中升腾而起的是另一种高热,烫得人目眩神迷。
这是萧沁瓷读不懂他的另一面。
萧沁瓷知晓他的占有欲是如何强烈,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他是天子,对权势的绝对掌控烙在他的骨子里,但皇帝自然地同她分享自己的权势,没有提防和打压,这样天经地义。
虽然这是萧沁瓷想要的。
她在绝对强势的占有中保持一点清明,帐顶的香囊球在晃动中漾出银光,光晕逐渐模糊了天水青的锦纱,层层漫下来,将她裹了进去。
在那方寸地逐渐收紧。
“是吗?”萧沁瓷喃喃地说,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这样的全无保留不是不追求回报的,何况是皇帝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他要求萧沁瓷同样对他完全敞开。
萧沁瓷太封闭了,她紧紧锁着自己的内心不肯让旁人窥见半分,漫长的温柔和爱才能让她的铜墙铁壁稍稍软化,皇帝等到此刻才找准机会,阴影就从缝隙中流淌进去,把她填满了。
“朕说的心急是另外一个方面,”他慢慢说,严谨地追求迎合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这样适宜,“你该利用自己的优势。”
萧沁瓷沉思了一会儿,被迫伏腰下去。皇帝没有再戴扳指,他已经不需要外在的器物来彰显自己的占有,他的拇指卡在那两个浅浅的凹陷上,照样严丝合缝。
他们的磨合是在天长地久中渐渐变得合适的。
萧沁瓷瞳色很淡,轻易便能映出微光,又被那汪水色折成千万点碎光。
她仰头触到皇帝的唇,像一捧沾染上的月光,那样清淡。
“像这样吗?”她唇是凉的,顷刻间就被火热卷了过去。
皇帝掐着她腰的力道变重:“这个只对朕有用,也只能对朕用。”
萧沁瓷唇舌被咬得发麻,再开口就变得含糊不清:“但是他们好像并不排斥御前的女官……”
温中使她们行走在御前,倒是不见那些老古板横眉冷对。
“因为女官代表的是朕,”皇帝说话同样含糊,他含着萧沁瓷的舌,勾得她发软,“她们没有实权,朕也不会容许有。”
萧沁瓷该明白这个道理。皇帝与朝臣在漫长的对峙中微妙地达到了平衡,君强臣弱是他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天子不受摆布,但也得顾及朝堂的局势。
而皇后的弄权会打破这种平衡,女子主政,意味着完全跳脱于规则之外,这对他们不利。
寒霜融化之后变成水,漫过山谷汇成溪流,把两个人都卷了进去。
萧沁瓷细眉微蹙,在间隙里问:“……但帝后不该是一体的吗?”
君臣天然的对立很好理解,女官和皇后同样站在朝臣的对立面,除了权势地位的不同没有什么区别。女官代表的是皇帝,而皇后拥有的权力同样来自于天子,萧沁瓷明白两者的不同,但还没有理清楚朝臣的逻辑。
他们固然怕权力的分割,但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值得挖掘。
皇帝顿了顿,轻笑道:“——的确是一体的。”
萧沁瓷这才发现自己的话还会引起这样的歧义。
她还来不及恼,皇帝便说:“但又不一样。”他缓缓侧身,吻得更深,在萧沁瓷吞咽不及时吃下多余的津液,道,“天子的位置虽然至高无上,但已经到头了,而皇后还能往上走。”
萧沁瓷摸到了天子身上的热气,那些跳动的汗太烫了,像燃烧过后的余烬,在触摸时有火星迸溅。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皇后有身份上的绝对优势。夫死子即对每个皇后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要是儿子年幼无知能垂帘听政就更好了,很难说能不能抗拒这种诱惑。
“他们想的未免也太早了。”萧沁瓷有些不悦。
好吧,萧沁瓷悄悄承认自己也想过。
“未雨绸缪。”皇帝不必她承认也能知道,他报复性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在软肉下摸到了萧沁瓷匀称的骨,“况且大周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天子势弱,皇后——”
萧沁瓷吃痛,手背反挡在他胸膛。
“大权独揽。”他揽住了她,把人往怀里带。
女子主政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尤其在大周。历任天子即位后几乎都会封赏母族和后族,何况能坐上后位的女子基本也出身尊贵,天然地便在朝上自成一派。
无论是天子暮年时的年老体弱还是幼帝登基后的无所依靠,都让皇后的掌权变得顺理成章。
萧沁瓷雾蒙蒙的眼泛起潮气:“你会让我这么做吗?”
“说不准。”皇帝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说。
他重新俯首下去安抚性地摸着她鬓角,将她吃进去的一缕发勾到耳后,收回时轻轻揉了揉她的耳垂。
细小的耳洞在迅速泛红的软肉上变得晶亮,她睡前将耳铛取了。
萧沁瓷反手摸了摸自己被皇帝碰过的耳垂,她手上的热度远远不及,因此耳尖觉得冰,让她一激灵。
“那要看我的本事了。”萧沁瓷咬住了唇,倏忽又松开,在唇瓣上留下细小齿印。
皇帝眸色变深,将那齿印覆盖住。唇齿的纠缠足够亲密,他数着时辰放开萧沁瓷,在那短短一瞬尝到了她的争强好胜。
他在一吻过后说:“别被身份局限住,”萧沁瓷年纪轻,心思却深,他道,“你是君,他们该怕你。”
“我没看出来……”萧沁瓷含得热了,在深秋的夜起了薄汗。
皇帝拨开她的发,她雪白的后颈在清波中胜过月光,被他拢在掌心。
“那你要好好想一想了。”
……
萧沁瓷想了很久,朝臣的步步紧逼却没有给她留出细想的余地。在权力的斗争中没有退让一说,萧沁瓷知道这个时候她绝不能退。
萧沁瓷不参与朝参议事,皇帝也不会提朝上的刀光剑影,她仍旧在皇帝理政时坐在两仪殿,御前秉笔的兰台郎已经对她十分熟悉了,不过她从前是女官,如今是皇后,位置从下首挪到皇帝身侧,一步之遥。
垂帘后影朦胧,却不容忽视。
朝臣们在天子立后一事上吃过亏,初时的谏言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发现皇帝的无动于衷后才变得激烈。
立后还能说是天子家事,如今就涉及国本了。
第一次面对面的发难来得很快,不再停留在纸上的攻讦。
萧沁瓷没想过头一个站出来指责她的人会是御史王韧。
第114章 番外5
萧沁瓷读过所有反对天子立后的文书, 其中没有王韧的。萧随瑛在返回长安之后就立即去拜访了这位老师,他们也只见过那么一次,随后立后的事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 王韧同萧随瑛之间的师生关系也成为了被攻击的对象。
王韧始终不发一言。他在多年前没有因为萧家被打为反臣而同萧随瑛划清关系,如今被拿出来说事时也冷淡以对。
天子问他意见, 他便说此乃家事,旁人将他打为后党,可他又再也不见萧随瑛。
“独”和“直”不仅是王韧的性格,也是他的处事之道。
英国公府学堂外的垂丝海棠离窗很近,门窗大开时花瓣落了满地。
萧沁瓷在春光里一笔一画地写“岁月不居,时节如流”①,字迹还很稚嫩,王韧站在她身后, 用直尺纠正了她握笔的姿势。
微风吹动发丝, 萧沁瓷身后有阴影落下,她回头就看见王韧从她头上捡起一瓣碎叶。
“专心。”王韧敲了敲桌, 木尺抵着萧沁瓷刚写好的字,问,“这句话, 如何释义?”
岁月不居, 时节如流, 五十之年, 忽焉已至①。
王韧立在堂下, 已显垂暮老态。
萧沁瓷早年固执地要学魏碑,很吃了点苦头。王韧不会因为她是小姑娘而手软, 此时也不会因为旧时情谊而退缩。
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师生之谊。
她从不是王韧的弟子,只能跟着萧随瑛唤他一声“先生”, 她也没有得到过王韧的好脸,只记得木尺落在掌心后的红肿疼痛。
“不能坚持,就别跟着我学字。”王韧肃容道。
此后她一直记着王韧的话。可惜,落下的书道没有办法拾起,经年的旧谊也只能在倾轧中落灰。
萧沁瓷坐在明堂上,能看到他斑白的发被滤成灰色,风骨仍旧磊落,字字铿锵。
她在那样的言词中出了神。
曾经王韧教导萧随瑛时说“有教无类”,因此也肯一并教萧府的娘子诗书,如今也是他,抨击萧沁瓷插手朝政,其心可诛。
萧沁瓷很平静,这样的话来日她还会听到更多,是谁说的并不重要。
那日晚些王韧退出去后萧沁瓷久久没有动静,皇帝眼一抬,瞥见她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朝臣们的反驳不是大事,皇帝的态度才至关重要,萧沁瓷不会傻到自己去和他们争辩,借力打力才是她应该做的。
皇帝给她换了杯热茶,屈指叩在案上,问:“不开心?”他还记得萧沁瓷说过的话,萧随瑛是王韧的弟子,因着这个缘故从前萧沁瓷不仅跟着王韧学字,也跟着他学过四书。
茶里放了陈皮红枣,清甜滋味在舌尖上溅开,萧沁瓷却没滋没味地道:“没有。”
皇帝拨弄她鬓边珍珠流苏,萧沁瓷嫌痒,避开了。
皇帝眼眸沉沉,端着她脸不许她躲。
“阿瓷,路还很长。”他道。
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萧沁瓷才双十年华,皇帝刚及冠时还在蒲州做着不起眼的藩王,他睡在黄沙草野,相伴的是刀兵杀伐,在梦里也想回到九重阙,重新拿起属于他的权柄。
他始终沉稳,知道有一日失去的都会再拿回来,他所要做的就是漫长的蛰伏与等待。
“——你说的对。”萧沁瓷侧脸轻轻挨过他掌心。
萧沁瓷的沉郁只有短短一刻,重又打起精神和朝臣周旋。
君臣相争不会很快见分晓,这场拉锯持续了数年。
明成六年,帝擢翰林学士入阁修典,皇后亲恭,夙夜不懈,编修正典,以明官制。刑、事、礼、政归于一体,各部设置、人员定额以及官员考绩、选拔、任用②等皆以明确。
朝臣们惊觉皇后的权力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过往的谏言皆是无用功,声讨皇后的声浪再次变大,纷纷上书要求萧沁瓷不得插手修典事宜。
皇帝对臣子的反对视若无睹,四两拨千斤地敷衍过去,朝臣们又急又气,偏偏拿他毫无办法。
朝上越发剑拔弩张,真正让此沸腾的是皇帝第一次发怒,处置了一个在朝上上疏要他废后的。
萧沁瓷原本不知道这件事,她在武英阁督促修典事宜,负责修典的俱是学识渊博之辈,她受益良多,也因此忙碌,白日里也很少和皇帝见面,晚间休息时又觉得疲累。
皇帝没有拿这些事来烦她。
萧瑜从金吾卫升任禁军羽林中郎将,女子的身份便于她行走后宫,她们时常相见。
“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看好你嫁给他。”眨眼间萧沁瓷已做了三年皇后。
廊前飘着冷雨,重檐在雨中氤氲。
萧瑜负手站在檐下,侧颜干净,气度如冷铁。她生得好看,独一无二的那种,经年未变。
宫人去取伞,剩下的人退得很远,萧沁瓷落后她一步,看阶下雨水漫渐,湿了脚边青砖。
她默默听着萧瑜说话,知道她还有后言。
萧瑜讲完那一句便侧首看她,幼妹已是皇后,金钗玉饰也难以装点她的尊贵雍容,恍然间竟似有了天子身上那种渊沉之势。
“天子非易与之人,我至今也这样觉得,”萧瑜收回目光,皇后的尊荣已由不得她长久凝视,“可于你,未必不是良人。”
这些年她留在了长安,从巡禁外城到戍卫宫禁,离萧沁瓷越来越近,未尝没有要守着她的意思。
萧瑜看着萧沁瓷荣宠在身,前朝的议论不断,她却始终不曾被风雨侵扰,甚至连更多一点的分神苦恼都无,细究原因,总不过是天子永远护她在身后。
只要皇帝愿意,这世上还没有他护不住的人。
她从前觉得萧沁瓷容易被哄骗,如今才觉出她看人确实是准。
普通人家尚且要为后宅琐碎劳心,萧沁瓷却全然不用,听闻有时萧沁瓷忙于修典,重阳千秋一类的宫宴还是皇帝自己筹备的。
再有一年四季冷热寒暑天子都事无靡遗关照,萧瑜都看在眼中。
为人夫君到这个地步也是罕见了。
萧沁瓷偏头看她,眼尾漫上点细碎笑意:“阿姐居然会这样说。”
她心思剔透,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不是能让萧瑜满意的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份地位,她都觉得二人并不相称,她怕萧沁瓷最后受伤。
萧瑜面色很淡,道:“实话而已。”
她接过宫人手中的风衣,抖开之后披在萧沁瓷肩头。
“陛下善待娘娘,臣都看在眼中,”萧瑜轻声说,换了敬称,“娘娘也要记在心里才是。”
萧瑜曾经想过要为这个妹妹择一个怎样的夫婿,得是长安人士,家境富贵,家世最好清白简单,性情温柔沉稳,年纪可以比萧沁瓷大上两三岁。家中长子不行,长媳要做冢妇,肩上担子太重,幼子也不行,幼子容易被养得骄纵。婆母不慈或是叔嫂不睦的也不行,萧沁瓷性子太软,容易被人欺负。
而皇帝——和萧瑜对妹夫的要求半点不沾边。
即便换了宗亲或是显贵,萧沁瓷若在夫家有半分被慢怠她也能为其出头,过不下去和离了事,不至于让她受委屈,偏偏是天子。
是君上。
既然萧沁瓷没有后悔的退路,那她就该让自己过得更好。从前萧沁瓷的凉薄之语还沉甸甸地落在萧瑜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注意帝后的相处。
皇帝从不吝于表露对皇后的珍爱,萧沁瓷却淡淡的。
再深的情爱也是经不住消磨的,萧瑜不信以萧沁瓷的聪慧会不知道,但她还是担心,担心她恃宠生骄。
尤其如今朝上多风雨,萧瑜可不想她湿了衣裙。
萧沁瓷眼一弯,道:“我知晓的。”
晚间萧沁瓷去两仪殿时便提及此事,她给皇帝带了汤,放温后看他喝下去。
“你近来做了什么好事?”萧沁瓷问,“叫我阿姐都为你说好话了。”
有时他批阅奏折太晚时萧沁瓷就会给他煮滋补的热汤,汤里放了暖身的药材,皇帝本就体热,喝过之后便觉浑身燥热,但还顾及着这是在两仪殿,行止仍旧沉冷,不露端倪。
“朕能做什么?”他摇头,“况且你阿姐说好话?朕可不信。”
“信不信由你。”萧沁瓷知晓他心中成见,并不多言,看了一眼角落滴漏,问,“你还要看到几时?”
时辰已有些晚了,她控制着皇帝起居,不许他睡得太迟。
“还剩这些。”皇帝道。
萧沁瓷已顺手拿起分过的文书帮他看了。
两个人看总是要快些,萧沁瓷看他看完最后一份,问:“回千秋殿?”
皇帝却没起身:“来。”
她被揽过去,气息拂在耳边:“就在这儿。”
殿中的烛一寸寸暗下去,空荡荡填满阴影。
萧沁瓷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吃得很深。
急切与焦躁同样感染了她,萧沁瓷在咬唇,觉得刺激。
“怎么在这里?”萧沁瓷摸着龙椅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盘龙鳞片,冰冷又细腻,仿佛徐徐开合在她掌心。
金龙的眼镶嵌着明珠,在昏暗的殿中发出微光,将交叠的人影都囊括进去,变得无限小,也变得扭曲。
萧沁瓷和它对视,看到自己潮红的脸。
她还穿着皇后礼服,白玉双佩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在挤压间逐渐沉默,惟余衣料相蹭的摩擦细声。
宽大的椅在两仪殿最高处,仰视也觉得吃力,会被那重帘阻隔、也会被威严灼伤。但这个位置让两个人都觉得很好。
萧沁瓷学四书,清高守礼刻进骨子里,但不代表她不会有离经叛道的想法。
李赢抬过萧沁瓷的脸吻她,在她发麻时道:“朕早就想这么做了。”
“痛——”没有技巧也全无章法,萧沁瓷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两个人都青涩,在较量间妄图让对方臣服,彼此都不肯服输。
她吃痛,手却将人揽得更紧,指尖掐进肉,揉皱玄黑的衣。腰硌在了鳞片开合的扶手上,即便隔着衣也能感觉到在被一寸寸碾过,成了淋漓的水和泥。
李赢在环抱她时捞过了那对白玉双佩,莲花游鱼相映成趣。
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一个人太冷,两个人刚好。
……
那日皇帝有些反常,萧沁瓷上了心,在他歇下后唤了梁安来问话。知晓了昨日朝上有人直言废后,皇帝头一次摔了折子,说:“朕的皇后只有一个,臣子却随时都能换。”
梁安忐忑说完,以为萧沁瓷要么感动要么诧异,总该是有所触动的,却见她摇了摇头,未发一言,抬手就让他下去了。
半夜里又落起冷雨,萧沁瓷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就觉出凉意,重新回到床上时便贪恋枕边人的温暖,觉出他的好处来。
皇帝半梦半醒,暖着她的手:“冷么?”
“嗯。”萧沁瓷手冰凉,顺着他的颈滑下去,把一处的暖汲取够了就转移阵地立即滑到下一处。
皇帝制住她的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音仍是哑的:“别动。”
萧沁瓷不动了。
她心无波澜。事实上连天子都能说换就换,除非真的无可替代,朝臣们对自己的定位拎不清楚,她却清醒得很。
……
平宗朝时吏治混乱,皇帝即位后花费了数年功夫才慢慢将其变得清明,修典之事也是顺应而生。
明成十一年修典完成,此后循定制治政,又颁文书昭告天下,要百官研习。
萧沁瓷在两仪殿再遇王韧,他前段时日上书乞骸骨,折子被留中,皇帝没应。他今次便是再来上书致仕的。
距离上一次王韧的御前谏言已经过去了七年,萧沁瓷却觉得好似在昨日。
挑了这样一个时机不得不让萧沁瓷怀疑他的动机。
但王韧似乎铁了心要走,非是以此作为威胁,最终皇帝让萧沁瓷定夺,她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应了王韧所求。
王韧叩首:“臣,叩谢圣人天恩。”
萧沁瓷看着王韧退出殿外,想起去岁冬日他们在武英阁的对话,那时修典已近尾声,王韧负责最后的校对。
他在漫长的安静后忽然问:“娘娘,你还在练魏碑吗?”
萧沁瓷一顿,答:“没有,女子或许更适合小楷。”
她的字迹时常出现在递往门下的黄麻纸上,百官都不陌生,王韧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小楷也好。”王韧手一抖,慢慢说,“漂亮,圆润,凡事贵在坚持。”
王韧一生自认没有什么值得称赞之处,他是个蠢笨的人,科举数十年不中,为官也处处树敌,唯有坚持二字铭刻于心,恰如他的名字。
萧沁瓷想起来这些年他的挑剔、刻薄,朝上攻讦属他最为犀利。
最终萧沁瓷道:“多谢先生指导。”
王韧致仕的事让朝臣人人自危,似乎又想起了天子曾说过的那句“皇后只有一个,臣子却随时能换”。
于是在明成十二年春,在皇后的谏言下,天子罕见的下令开设恩科,选拔学子填补因正典明晰后空出的那些职位。朝臣们从皇帝的举动中嗅出腥风血雨,今次恩科明面上的理由是要为朝廷选拔人才,但同样也是在警告朝臣。
朝堂上看清楚皇后的地位无可动摇,便又开始另辟蹊径。
萧沁瓷居后位九年,始终一无所出。
这是她的硬伤。早年还好,此类言论掩盖在指责萧沁瓷插手朝政的声音之下,但近些年朝上抨击皇后无子的声音在变大,中宫无子居然还独占天子宠爱,可见善妒。
皇后无德,便该废黜。纵然帝后情深,那也该采选良家子入宫为皇帝延绵子嗣才是。
东宫未立,国本便有动摇之危。事涉国本,逼得皇帝也不得不重视。
他们没有商议过此事。皇帝知晓萧沁瓷的想法,她不愿早早从宗室子中选出合适的孩子培养,她还那样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若是东宫早立,之后难免会积威积势,这对她不利。
况且皇帝也正值盛年,还没有到需要确立储位的时候。
他同样在朝上驳斥了几个上书要他或广开后宫或早立储君的御史。
“朕尚在壮年,诸位便要求早立东宫,以免国祚不稳,”皇帝微微眯眼,语气清淡,“是在咒朕早死吗?”
“看来朕该给储君腾位子了。”
话语并不尖锐,却骇得百官纷纷白了脸,跪下请罪。
皇帝即位之初杀过的旧臣不少,只是近些年来行事温和不少,几乎快要让人忘记他当初是如何弑君夺位的。
朝臣们要他择立宗室子,恰恰是戳在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上。
百官退了一步,但都等着看皇后在这事上的反应。
而萧沁瓷在这事上不发一言,她照常来往于两仪殿和千秋殿,出自她手的政令愈发清楚明朗,便连朝臣也不得不承认皇后在这上面的天赋,短短数年就能精进至此。
然而朝堂上暗流涌动,后宫却安静得过分,让朝臣们窥见或许帝后之间也不是全无缝隙的。
因为皇帝近日都独自歇在两仪殿,不再往皇后的千秋殿去了,白日里两人倒是都在一处,但据说也没有往日的亲近。
百官一时乘胜追击,誓要让帝后之间滋生嫌隙。
但这其实是桩巧合。
三月里倒了一场春寒,皇帝不知怎地,素来强健的身体反而感了风寒,他怕染给萧沁瓷,因此这几日都独自歇在两仪殿。
枕侧空置,让他怪不适应的,每夜翻来覆去都睡不好。
这晚他惯常处理完政事,皇帝才喝过一副药,陆奉御说药效足,见效快,他略躺一会儿便觉身上捂出了汗,吩咐宫人打热水来净身。
进来的却是个宫女,声音刻意放得柔媚。
御前有女官,但近身伺候的事皇帝只用内侍,萧沁瓷脸皮薄,多年也未改,他同萧沁瓷夜间安寝时甚至连内侍都要退到门外。
皇帝眼也未抬,冷声道:“把人拖下去。”
梁安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自己管教不严,竟让御前有人起了这等心思,事情要是传到皇后那里,他这个总管的位置就别想坐安稳了。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怎么了?”木屐声由远及近,宫人相继请安,萧沁瓷正从外头进来,看着内侍把人拖下去。
皇后问话内侍不敢不答,又不敢答,只好支支吾吾着说不分明,含糊道:“这宫人伺候不力,被陛下发落了……”
萧沁瓷看见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宫女,身段袅娜,脖颈在烛光中一片雪白。
皇帝听见了声音,已转过屏风来,见萧沁瓷正好撞上这一幕,还停下来问话,便皱了眉:“愣着干什么,别污了皇后的眼。”
萧沁瓷目光一转,木屐在青砖上踏出回响,道:“瞧着眼熟,应该是臣妾挑出来的人吧,怎么就伺候不力了?”
皇帝淡淡道:“端来的水太冷。”
这理由甚是不走心,萧沁瓷睨他一眼,道:“陛下的坏脾气又犯了。”
那宫女只是起了心思,声音放得柔媚些,顷刻间就被发落了,此时骇得面色发白,又是怕又是悔,却丝毫不敢分辨:“是奴婢疏忽……”
“小错而已,”萧沁瓷轻描淡写地说,“去重新换盆热水来吧。”
皇帝皱了皱眉,在人前默认了萧沁瓷的处置。
萧沁瓷到了榻前,脚边是仍冒热气的一盆水。
她在榻上坐下,双脚一踢,木屐便落了下来,足尖在水面上点了点,道:“这水也不冷么。”
皇帝让人把那盆热水撤下去。
他看萧沁瓷只着木屐便皱起了眉,她常年手足冰凉,似这般从千秋殿只着木屐过来,必定会更冷,过去握了她足,果然摸到满手冰凉。
“你该穿好鞋袜的。”他道。
“外面下雨了。”萧沁瓷踩在他手上,道,“我脚冷。”
知道冷还不好好穿鞋,皇帝拿她没办法,摸着她脚一时半会暖不起来,便说:“去榻上盖好。”
“不,”萧沁瓷吐字很轻,足尖慢慢蹭在他掌心,“就这样,你帮我暖。”
他体温很高,掌心潮热,方才萧沁瓷足尖在水面轻点过后沾上的水珠一并融在他掌心。
变得黏腻。
那宫女换了盆新的热水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皇帝半跪着为皇后暖足。
萧沁瓷冷淡一瞥,她霎时低头,不敢多看。
水重新放在她脚边。
萧沁瓷抬眼,这才看清那宫人一张芙蓉面,确实人比花娇。
“下去吧。”萧沁瓷道。
宫人如蒙大赦,镇定着退出去了。
“烫。”萧沁瓷踩了踩水,双足没入又迅速抽离。
皇帝同样伸手试了水温,无奈道:“哪里烫了?”
清水悠悠荡荡,水珠沿壁滚落,热气缭绕上她湿淋淋的一双足。
“我觉得烫。”萧沁瓷慢条斯理地说。
她足尖踩在了皇帝膝头,慢慢蹭着他衣袍,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迹。
“湿了。”萧沁瓷眯着眼,看他膝上水迹。
第115章 番外6
“湿了, ”萧沁瓷眯眼瞧着,状似天真无辜的问,白玉似的双足却还在不安分地动, “怎么办?”
皇帝喉结滚动,没让她瞧见, 但暗哑的声音藏不住:“那就换一身。”
萧沁瓷双足还冰凉,被皇帝按着没入水中。他慢慢潦水起来,一寸寸挨过。
他滚烫的手指甚至能直接圈过萧沁瓷脚踝,握了满掌,热水挤进缝隙里,又麻又痒。
她任由他摸着。
“怎么过来了?”皇帝问。
萧沁瓷在淋漓的水声中答:“想见你。”她问,“你好些了吗?”
萧沁瓷就有这样的本事,几个字就让他情难自已。
药效似乎又发作起来, 皇帝浑身都热, 出了一身汗。
“嗯。”他从喉头挤出一个字。
那热度却从他身上渡到了萧沁瓷身上,她受着那点滚烫, 道:“我看着还有些热。”萧沁瓷问,“今晚的药喝了吗?”
皇帝极快地瞥她一眼,敛住心神, 照旧是惜字如金:“嗯。”
她眼神轻缓, 就此收了话头。萧沁瓷双腿又细又白, 掩在衣裙下时半点窥不出, 被他以手丈量才能知道那是如何的温香软玉。
她双脚渐渐热起来了, 脚踝以下一圈红,萧沁瓷撩着衣裙, 踩着水上去,道:“我腿疼。”
皇帝攥着那抹盈润的白, 问:“哪里疼?”
“哪儿都疼,”萧沁瓷音泛娇,半真半假地说着,“走过来有些远。”
谎话。千秋殿到两仪殿并不远,萧沁瓷每日总会来回,哪里今夜走这短短一段路就觉得累了。
“帮我揉一揉……”她尾音轻了,蹭着皇帝的掌心过去,重新搭上了皇帝膝头。
他在萧沁瓷的话语里生出燥意,那被她足尖踩过的地方更湿。
他拿起软布将她双足裹进去,一点一点慢慢拭过,哑声说:“朕先帮你擦干。”
萧沁瓷足尖轻点,慢慢滑进去,半月弧的凹度嵌进硬物,从足心爬上来细密的痒意。
“擦得干净吗?”她轻声问。
皇帝不语。他克制地隐忍,但都做了无用功,萧沁瓷太过熟悉,知道怎么让他一点就着。
他额上跳了汗珠。
萧沁瓷把自己陷进了潮热地,在那浪潮漫过磐石时缓声催促:“快点。”
他还没擦干净,就要细致地帮她揉腿。皇帝在她的催促里揉过雪白足弓,又揉过她腿上软肉。
他在天长地久的熟悉中同样明了萧沁瓷喜欢怎样的力道。
那点痒从脚背到小腿,绵绵攀上膝头,绕过双膝蜿蜒至脊背,最后停留在后颈。
渐渐变得刺激。
萧沁瓷细白的颈后仰,盈着薄汗。
他们都不出声了。
殿里只闻细密的喘,压不住。
……
萧沁瓷重新洗过,褪了外裳滑进被,懒懒打了个哈欠。
皇帝也换了身衣,俯身下来帮她紧好被角,道:“朕去外间。”
“你不陪我睡么?”萧沁瓷半阖着眼,方才的水光还没散干净,瞧着有些倦。
“风寒还没好,”他克制地擦过萧沁瓷额角,“怕过给你。”
“你不在,”萧沁瓷扯着他袖,“我睡不好。”
他身体还没凉下去,心又变得滚烫,但他还是强硬着道:“别闹。”
萧沁瓷没放手,轻轻说:“一起睡而已,怎么会过给我?”她顿了一顿,道,“还是说,你想做什么?”
她眼一抬,便多了欲说还休的意味,春情余波还湿漉漉的缀在她眼底。
萧沁瓷的固执是外软内硬,很少改变心意,皇帝对此再清楚不过。
他叹口气,到底是没逆过她的意思,抱着她睡了。
……
病去如抽丝,皇帝这场病缠绵了几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连日来的辗转反侧在这一夜烟消云散,两个人都难得睡了好觉。
翌日皇帝起身时枕侧已早早的冷了下去,萧沁瓷去了前殿,叫人把药温着,皇帝一醒就端上来。
皇帝喝着药,想起来昨日那桩事,把梁安叫来,让他把那宫女从御前调走。
梁安闻言一顿,斟酌着道:“娘娘已经把人调到南苑去了。”
皇帝一怔,继而失笑。
只是桩小事,萧沁瓷没放在心上,但这小事背后蕴含的意味却不得不让她重视。
她想起搬到行宫之后就很久没有消息的太后。萧沁瓷进宫之前太后连同仅剩的几位太妃便都被迁了宫,彼此互不相扰,她忙着平衡前朝和后宫的事,也压根没有想起过。此时思绪陡转便觉从前那些往事都恍如隔世了,再想起来也没什么感觉。
只是心上会蒙上一层阴翳。
萧沁瓷入宫就是源于太后无子,需要固宠,如今她也会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
当年太后离宫时说有朝一日萧沁瓷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似乎正在应验。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往事,萧沁瓷厌恶孩子。她恐惧于任何可能会使自己变成工具的事,她觉得孩子只会是在她身体里敲骨吸髓的怪物,会耗尽她的骨血。
这是她能主动选择的事。
借着这个机会萧沁瓷又着手准备重新安排六局的女官,放了一批宫人出宫,后宫空寂下来。朝臣还以为这是皇后地位动摇的表现,纷纷上书要求采选。
之前叫嚣着废后最厉害的褚御史,如今又开始频繁上书要皇帝广开后宫,指责皇后独占后宫近十年却一无所出,倘若皇后贤德,便该主动为皇帝纳妃,而皇后无德,便不配再居后位。又说帝后情深,也可将旁人的子嗣记在皇后名下,这样皇后也不至于为人诟病。
皇帝没看他写得天花乱坠的折子,问:“听闻褚御史对夫人情深意重,自年少时携手便不离不弃,传为一段佳话?”
褚御史出身贫寒,早年苦读,家中全靠夫人辛苦支撑,因此累坏了身子。后来他高中,又平步青云,朝中有高官想与他结亲,被他断然拒绝。
是以都说他情深意重,传为佳话。
见褚御史应了,皇帝又问:“听说你府上二子三女,俱是妾室所出,如此也能称情深意重吗?”
褚御史正色,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的夫人贤良,自是不愿臣为难,做出这等不孝之事。”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骂萧沁瓷善妒无德了。
皇帝不疾不徐说:“褚御史多年来为朕分忧解难,劳苦功高,既然夫人如此贤良,那朕也该赏一赏她。”他略微思索了一番,“就封褚夫人为郡君,再赏明珠一斛……褚夫人这样操劳,想来伺候的下人也不够尽心尽力,再赐夫人几个仆从,让他们好好伺候。”
褚御史被生生气晕了。
回到家中后看到皇帝赐下来的几个“仆从”,又生生晕了一次。
端阳听闻此事后还跑到萧府趴墙头看过热闹,萧府与褚家一墙之隔,那边褚御史青着脸要把人打发得远远的,被皇帝赐下的人不轻不重地堵回去:“我等是陛下所赐,褚大人想抗旨不成?”
端阳听墙角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点评一番她皇兄赐下的那几个人,笑了好几日,直到萧瑜受不了把她请走。
她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拉着萧瑜的手,道:“我就跟你说过,我皇兄这个人,骨子里坏着呢。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做的事,旁人反对也没用。”
萧沁瓷反而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
这几日朝上陡然沉寂下来,都害怕皇帝心血来潮也给自家夫人赏赐一番。
这些年来皇帝手段日益温和,倒让人忘记他行事是个不择手段的了,连弑君夺位的骂名他都能担,区区给臣下的夫人送几个面首算什么。
偏偏天子所赐,打不得骂不得,连撵得远远的都不能,还只能日日看着他们在自己夫人身边嘘寒问暖,都说男子爱俏贪鲜,女子也不遑多让,听说前头褚夫人还处处拘谨,如今也能心安理得地使唤起人了。
萧沁瓷在空闲时给他剥着橘子,道:“陛下这主意,也当真想得出来。”
皇帝不置可否,看她慢慢把橘瓣上的白络撕干净。
“朕也是男子,如何能不知道他们的想法,”皇帝道,“许多东西不过是拿出来约束旁人的,换到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
御史们不怕罢官丢爵,自认是在为国尽心,说不准还做着青史留名的美梦,皇帝不想成全他们,倒可以让他们换一种方式“青史留名”。
萧沁瓷递了一半橘子给他,皇帝不喜欢吃橘子,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吃了。
那橘子有点酸,萧沁瓷吃完后用湿帕子拭手,皇帝看着她,接过帕子替她擦着。
是一贯的耐心细致。
“你——”萧沁瓷突兀道,只说了一个字又戛然而止。
“怎么了?”皇帝握着她手缓缓收拢,像是将冷玉藏于掌心,也像是一并将她的犹疑、踟蹰、担忧都一并握了进去。
他全都知晓。
萧沁瓷亦看着他,最终还是摇摇头:“没什么。”
皇帝没再问,只是将她揽进怀中,轻吻了一下萧沁瓷额角,低声道:“别担心。”
他已这样熟悉萧沁瓷,她的心思幽深但并非无迹可寻,在亲近的人面前萧沁瓷其实是个很好读懂的姑娘,如今她也这样渐渐敞开自己。
他总是能护着她的,无论风雨。
又过几日,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传言,说中宫无子其实是陛下身体有碍,有朝臣特地去太医署堵了负责天子脉案的陆川,向他求证,陆川吓得当场就冒了冷汗,答得含糊,匆匆将人送走。如此一来反而让大臣们都琢磨起这桩事的真实性。
若当真是天子——
朝臣细想之后反倒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可以攻讦皇后无子,但是天子不能生育之事一旦传出——
一时都噤若寒蝉,纷纷沉寂下去。
萧沁瓷当然知道这流言是如何传出来的,没有皇帝的授意,陆川不敢这样做。做都做了,皇帝不曾主动在她面前说起,整日里跟个没事人一样,萧沁瓷也不问,只是翌日刘奉御来请平安脉,萧沁瓷私下向他问起生育之事。
刘奉御微讶。这些年来他一直负责给萧沁瓷调理身体,上次萧沁瓷问及此事还是六年前了。
这些年来萧沁瓷再没问过,他记着皇帝的命令,也不会主动提及。
“娘娘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
“倘若生子是否会有损本宫的身体?”萧沁瓷想问的只有这个。
刘奉御不敢托大,道:“女子产子,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臣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娘娘的身体经了这些年的调养已颇为康健,只要悉心照料,想来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萧沁瓷又是沉默,刘奉御在那阵难捱的寂静中捏紧了手心的汗。他自然知晓前朝的风波,也知晓皇后特意问起应当是有了松动。
最终萧沁瓷轻声道:“本宫不要应当,”她紧盯着刘奉御,“若是本宫有闪失,就算陛下愿意放过你,萧将军也不会放过你。”
萧沁瓷声音放得愈发轻,在刘奉御涔涔冷汗中道:“本宫无碍,你满门才会无虞。”
顺其自然吧。她已地位稳固,她已大权在握。萧沁瓷按下纷繁思绪。
亲生子又如何,指望别人是最愚蠢的做法,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靠得住。
萧沁瓷再明白不过。
但是——
她望向殿外融融春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二十岁的萧沁瓷自私、冷酷,只爱自己,只想及时行乐;三十岁的萧沁瓷依旧自私透顶,有个自己的血脉总比来日去扶持旁人的儿子强,也更名正言顺。
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出于她想要有个自己同李赢的血脉,她不愿细想。
明成十五年春,皇后有孕,帝大赦天下。
第116章 番外7
明成十五年的春来得很迟, 三月眼见着到头了,宫里还是有些冷清。开春时皇帝便带了人去猎场春猎,萧沁瓷一贯不喜骑射, 经了这么些年皇帝手把手的教导她也还是不行。
最近萧沁瓷总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皇帝有心想叫她出来散散心, 结果她出来之后还是只肯在高台坐着,赐了彩头叫随驾的贵女们自去射猎,自己便不肯动了。
“娇气。”皇帝激她。
“哪里娇气了,”萧沁瓷拿眼睨他,“您要是想骑马自己便去,在这里磨我是也想要讨个彩头不成?”
她赏贵女们的彩头无非就是金钗玉饰,皇帝要那个可没用。
但他闻言还当真细想了一番,道:“要是朕拔得头筹, 皇后的彩头就任由朕挑选?”
萧沁瓷不入他的套, 只含笑挤兑他:“陛下舍得下脸面去同一群小娘子争,我是没二话的。”
顿了顿,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又说:“要是陛下当真拔得头筹,我倒真有个彩头能送你。”
“什么?”皇帝来了兴趣。
“你赢了就知道了。”
皇帝见磨不动她, 只好自己上马, 他这些年骑射功夫不曾落下, 皇帝三不五时地带她出来跑马, 萧沁瓷是个不肯动弹的, 能躲就躲。
萧沁瓷站去了高台边,看着皇帝玄衣烈烈策马而去, 松绿披帛在风中起落,萧沁瓷理了理袖, 便有婢女道:“娘娘,这里风大。”
她没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皇帝背影消失在深林,这才下去。
皇帝亲自下场,莫说他骑射功夫好不好,旁人也是只能让着他的,他这一趟收获颇丰,回来时已近日暮,他一马当先,身后远远缀着禁卫,萧沁瓷站在空地上,有华盖遮挡,见了他来便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
他没停,萧沁瓷没怕,面上刚挂起个笑,皇帝便纵马过来,抄了萧沁瓷上马,激起周围一阵惊呼。
“李赢!”萧沁瓷不知他还有这种年少轻狂的意气用事。
衣袖在风中缠成一团,萧沁瓷贴上他胸膛,在急速地向前中忘了呼吸,风大得几乎要睁不开眼,只能恨恨地叫他:“李赢——”
这是他喜欢玩的小花招,萧沁瓷从第一次的惊讶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不至于害怕,但还是暗恨。
“我在。”他贴着她耳道,鬓边呼吸温热。
他抱得太紧,叫萧沁瓷在挤压间生出疼痛的错觉。
速度渐渐幔下去,马蹄踏过草野,这边的草渐渐深了,被吹拂时能触及他们脚底。往前是绵延无尽的绿野深林,在天尽头连成一线,颜色是深浓的绿。
广阔天地。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了。
萧沁瓷往后靠,更深地偎进皇帝怀里,轻而易举的摸到他的手往下。
“嗯?想要?”呼吸变得灼热,皇帝声音里有恶劣的笑,故意迟疑道,“在这里?”
萧沁瓷:“……”
“我怀孕了。”她突然没头没尾的说。
她按着皇帝的手停在小腹,柔软的肉随呼吸起伏。
良久的沉默后,只闻风声呜咽:“——什么?”
萧沁瓷知道他听清了,不肯再说。
说出来是冲动,说完之后心中生起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就像她诊出喜脉的那天。
“萧沁瓷,再说一遍。”
马停了,皇帝的气息弥山亘野似的笼罩下来,将她密不透风的牢牢包裹住。
他很少这样直接叫萧沁瓷的全名,往往是极度认真或是被萧沁瓷气狠了。
萧沁瓷还是别过头去不肯说话。
皇帝翻身下马,仰头让萧沁瓷看他,眉眼缀着沉沉的霜:“阿瓷,看着我。”
头顶是湛蓝晴空,无垠苍穹,白云压在萧沁瓷肩头,她逆着光,面容都沉在阴影里变得模糊,但那个眼神皇帝会记一辈子。
“阿赢,”她语气软下来,但话只说一次,“你听清楚了。”
皇帝一动不动,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萧沁瓷笑了一下,忽然从马上扑下去。
“萧沁瓷!”
皇帝心脏骤停,将她抱了满怀。
萧沁瓷腿缠上他腰,和从前抱她时的游刃有余不同,萧沁瓷感受着身下人的肢体僵硬,像是在一瞬间忘了旁的,只凭着本能行动。
“嗯?”萧沁瓷环着他颈。
他恨恨说,眉间的霜更冷:“你真是——”
萧沁瓷忽地亲了他一下。
她今日擦了唇脂,印在皇帝唇上就是淡淡一抹嫣红。
“什么?”她问。
“我说——”
萧沁瓷又亲了他一下。
皇帝看她。
萧沁瓷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你要说什么?”萧沁瓷问。
“——再亲一下。”他嗓音沉下去。
萧沁瓷今日倒听话,乖乖地又俯首在他唇上挨过,便被他咬住了唇舌,唇舌间交错过的是青草雨露的凉气,不过片刻就变得濡湿滚烫。
唇脂里添了樱桃,吃进去有果香。
“什么时候的事?”皇帝问。
“半月前。”
“怪不得……”他贴着萧沁瓷的唇,恨恨咬了一下,到底没舍得用力,“瞒着我?”
萧沁瓷轻轻笑,道:“没想瞒,不是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嘛。”
“这种事,何必寻时机,你就是故意的。”皇帝细细想了一番,萧沁瓷这半月来根本没有异样,便连女子惯常害喜的症状都没有,天气还有些冷,她又不爱动弹,不怪皇帝没有发现。
但他贴着萧沁瓷小腹,没感受到那软肉下藏着一个生命:“多久了?”
“两个多月。”
“那你还敢做这样危险的事。”皇帝把她往上颠了颠。
萧沁瓷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你先做的吗?”
皇帝哑口无言。
半晌后也只能又气又好笑地道:“这种事也要和我争。”
到底还是怕先前的纵马留下隐患,皇帝带她回去后叫了奉御来看过,又仔仔细细地问了女子孕时需要注意的方面。这下也无心射猎了,猎场行宫总归有许多不足,皇帝便起了回宫的心思。
萧沁瓷倒是想在这里多待几日,平时出去走走也挺好,便又在行宫多住了几日。回去路上也不敢走得急,但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萧沁瓷回宫之后反而显出不适的症状。
她害喜倒不严重,就是难受,做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吃东西也没滋味。这样的症状持续了两个月,好不容易能胃口开了,她又开始害喜。
一日晚间,萧沁瓷突然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也从来不知道怀孕生子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一时竟觉得不能接受。
随着小腹渐隆,她心情也越来越浮躁,萧沁瓷最是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如今竟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皇帝话接得很快,又像是仔细想过,开始时仍旧沉稳冷静:“那就不要。”
“你哄我。”萧沁瓷揪着他衣襟,掐得指尖发白。
皇帝看进她眼,道:“没哄你,”他顿了顿,“你的想法最重要。”
他说得认真:“怀孕的苦楚朕想以身受之,可这是不能做到的事。阿瓷,你比我厉害,这也并不意味着你一定就要这样做。”
父慈子孝或是天伦之乐对他俩来说都有些虚幻,至少皇帝从没想过会有自己的子嗣,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也就没有把握能教出一个好孩子,没有把握的事他不做。
萧沁瓷沉默,忽地闭了眼,贴在他耳边极小声的说:“我害怕。”
皇帝心里一软,萧沁瓷泪已经落在他颈上,烫得灼人,他看不见。
“我在这里。”
他们交颈相缠,声音同样落得很轻。
……
萧沁瓷的软弱只在深夜,白昼里她仍是若无其事,照常去到两仪殿处理政事,朝臣们倒是又有话说,只是较之从前委婉许多,只在文书中写皇后有孕不宜操劳,萧沁瓷便把骂过她的人都叫到面前来挨个柔柔骂回去,朝臣敢流露不满,她就敢眉头一皱说肚子疼,这下不用她动嘴,便有的是同僚上书参他不敬皇后。
他们的心思也当真好懂得很。
“开心了?”皇帝没拘着她,她要来两仪殿便来,要看折子便看,看累了卡着时间要萧沁瓷陪他出去走走,走完又回来继续和那帮八百个心眼的朝臣斗智斗勇。
萧沁瓷也没觉得开心,心口堵着的郁气未散,淡淡道:“说到底,不过是看重我的肚子罢了。”
“不必在意旁人的想法,人人都有口,你压得住他们,便能让他们按你的心意来说话。”
皇帝说得没错,能开口的人是掌握权力的人,萧沁瓷比他们强势,就能让他们闭嘴。
到后期时她身子一日比一日重,那种隐隐的忧惧又肉眼可见,萧沁瓷掩饰得很好,但在皇帝面前却从来没有掩饰过。
过往长久的冷淡在经年里反噬,萧沁瓷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依赖他。
皇帝的沉稳在这时显得恰到好处,他的耐心也让萧沁瓷侧目。
他在深夜替萧沁瓷揉着腿,然后问她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嘉岁,”山川降嘉岁,草木蒙润滋①。萧沁瓷先想起的是风雨应时、百姓丰足,然后又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和皇帝到城楼上放灯,那时她写的是“年岁复年岁,余事皆平安”,而皇帝提笔写就“年年今日,繁华依旧,还与旧人同”,如今再回想竟然都实现了,“就叫嘉岁吧。”
“好。”
嘉岁也出生在深秋,不冷不热。
不过萧沁瓷仍是觉得这九个月从未这样漫长过,漫长到畅春园里的石榴挂果红透,太极宫中才闻第一声婴儿啼哭。
刚出生的孩子总是如出一辙的丑,萧沁瓷看着她时分娩的疼痛和怀孕的艰辛又变得具象化起来。
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某种冰凉的东西滑过她的咽喉,沉甸甸的堵在她心里,然后又慢慢化开,变成了另一种更滚烫的情感。
当年她母亲看到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吗?萧沁瓷无从知晓。
萧沁瓷没接触过旁的婴儿,但嘉岁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她小时候就不怎么哭闹,吃饱了就睡,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安安静静的,皇帝去逗她,她眼睛就会随着他转,偶尔才会赏面子似的笑一笑。
“她不爱笑。”萧沁瓷站在一旁看着。
皇帝拿了很多小玩意儿逗她,嘉岁都不领情,觉得烦了就把淡色的眉毛拧紧,挥舞着小手将眼前的烦人玩意儿都一把打开。
她力气已经很大了,打到皇帝的手便发出一声脆响。
“你别逗她,她该哭了。”萧沁瓷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她也不爱哭。”皇帝重新碰了碰她的小手,被一把攥住。她对父亲手指的兴趣远大于其他的玩具。
皇帝看出萧沁瓷的小心翼翼,她总是谨慎地看着,不远也不近。嘉岁不粘人,萧沁瓷没有自己喂养,宫里不缺伺候的人,照顾起来也很省心,至今她抱孩子的动作都算不上熟练。
但她也不喜欢把嘉岁完全让别人照顾,她不放心。
萧沁瓷说:“不知道像谁。”
皇帝牵着萧沁瓷的手指让她碰了碰嘉岁。又细又软的五指轻轻攥住萧沁瓷的指尖,握紧的小拳头像合拢的花骨朵。
太软了,谁都能伤害她。
皇帝道:“像你。”
婴儿的掌心很热,萧沁瓷不安地动了动,嘉岁却攥得更紧,忽然对她笑了笑。
她笑起来时眼眸弯如新月,纯净得让人想起一朵花静静开落。
萧沁瓷心里那种感情又朦胧起来,变得温软。
生育只是开始,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也同样艰辛。起居都是小事,该如何教养才是让他们费心的。
萧沁瓷没养过孩子,她自己是作为贵女被娇养大,因此处处受旁人摆布,但嘉岁是公主,是唯一的皇嗣,这意味着来日她要走的路注定艰辛。
周岁宴后皇帝赐下了封号,萧沁瓷没有惯常用封地作为公主封号,而是另选了一个——昭德。她将写着二字的纸送到皇帝面前时后者在瞬息间便明了了萧沁瓷的想法,但他没有询问,默认了萧沁瓷的做法。
这是萧沁瓷为她择定的路。
启蒙之后进学,皇帝为她择定的是时任左谏议大夫的孙复,萧沁瓷却更想让贺兰成来做公主的老师。
贺兰成同是出身世家,年后就要升任中书令,萧沁瓷知晓让他来做公主老师的消息一旦传出,朝臣必然又会思索她此举的用意了。
皇帝摇头:“贺兰成心气高。”
萧沁瓷道:“孙复脾气怪。”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萧沁瓷便把嘉岁喊来,让她自己选。
嘉岁当先进来,女官跟在她身后,这孩子在襁褓中时就能看出省心的性子,小小年纪就稳重,她父皇的娇宠也没能把她宠出甜软的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但她也会跟萧沁瓷撒娇,还会跟皇帝告状。
她年纪小,但从来不肯让自己失礼,到了御前也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裙子绊了一下,跪下时直接整个趴地上了。
“哈——”萧沁瓷没忍住,笑了一声。
“殿下。”女官暗自着急,想要把她扶起来,嘉岁却固执地不肯让人帮忙,自己从地上起来,抬头时眼眶里泪珠已经在打转了。
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了。
皇帝暗叹,从座上下去:“岁岁,摔疼了吗?”
她摇头,觉得丢脸,偷偷去看萧沁瓷,发现她还在笑,就更觉得丢脸了。但那情绪去得也快,在皇帝的问话中迅速淡定下来。
嘉岁想了想,语气平平道:“儿臣不能两个都要吗?”
“贪心。”萧沁瓷道。
嘉岁逻辑顺畅:“父皇说儿臣是公主,想要什么就能得到,那为什么儿臣不能要两个老师呢?”
“师长如父母,”萧沁瓷道,“你日后或许还会有许多教你学字、教你诗书的先生,但老师只会有这一个,就像生身父母也只会有一个一样。”
嘉岁想了想,又说:“但这两位先生儿臣都没见过,如何能知道谁更适合儿臣呢?”
萧沁瓷看她:“你想自己挑?”
嘉岁点头:“既然是儿臣的先生,那我想自己挑。”
孙复年纪轻一些,自诩才高,贺兰成年逾五十,照旧光彩。
嘉岁看过之后回来说:“儿臣想要孙大人做我的先生。”
萧沁瓷没问理由,带她拜过孙复,就算是正式认了他当老师。
嘉岁七岁时已被她带着入两仪殿旁听政事,朝臣们旧事重提,再次上书要皇帝择选宗室子入宫。嘉岁默默听完全程,先去问了孙复:“老师,我才是父皇的亲生子,为何诸位大人都要求再择旁的宗亲入宫呢?”
孙复道:“因为殿下是女子。”
嘉岁又拿同样的话去问了萧沁瓷:“女子同男子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萧沁瓷道,“区别不在于男女,而在于是否握着权力,男人握着话语权,就可以将女子赶出朝堂,而女人凌驾于男人之上,就会让他们感到恐慌,这是他们的卑恶与胆怯。”
“像母后这样?他们都怕你。”嘉岁继承了母亲的敏感,她早早地认识到母后在朝堂上的地位是那样与众不同,朝臣们对她有一种奇怪的恐惧和敬而远之,比对皇帝更甚,她的老师也不例外。
“是,他们应该怕我,”萧沁瓷道,“别在意旁人说的话,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让他们怕你、敬你,当他们不能忽视你的权力的同时,也不能忽视你是一个女子。”
嘉岁问:“那我能当太子吗?”
萧沁瓷眸光复杂,又异常坚定:“你会是储君。”她蹲下去,平视嘉岁,“你也是我的女儿。”
嘉岁搬进东宫那日,太极宫落了一场骤雨,皇帝撑着伞和萧沁瓷一道过去,看东宫还有没有什么短缺。
泠泠细雨,霜侵寒窗。萧沁瓷站在书房的窗外,看雨珠在檐下连成细线。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窗下练字,花瓣糊了墨汁。
忽道:“在这里种一树垂丝海棠吧。”
“好。”
此后年年岁岁,海棠春景,框于一窗。
第117章 狗血慎入(1)
他弟弟的未婚妻。
想到此李赢不由冷冷嗤笑一声, 不过是个妃妾所生连爵位都没有的皇子,也配称他的弟弟。
“阿姐送了我一匹小马驹,就眉心有搓雪白的毛, 可漂亮了,但是我不会骑……”那姑娘声音很软, 说话娇声娇气,能让听的人心头一酥。
比如他那个好弟弟,就忙不迭地说:“下次我带你去骑马——”
李赢又是冷笑,就他那半吊子的骑射功夫,还教旁人。
但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教她骑马时一定会扶着她腰上去,说不定还会和她共乘一骑,手能环过她腰身, 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怀里……
想都别想。
他转出去, 站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截断他们的对话。
“太子殿下。”李涿见到他也是一惊, 神色慢慢变得苍白,苍白中暗藏警惕。
这个弟弟从小就怕他,小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似乎还有些无来由的愤恨。
李赢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心神都放在被他护去身后的女子身上。
粉白的指尖攥紧了李涿的衣袖, 细看之下还打着颤, 藏去李涿身后是她下意识的举动, 只露出半幅衣裙, 鬓边芍药娇嫩,还沾着露水, 似乎是方才才被簪上去的。
那样刺目。
“殿下……”声音也细。
手渐渐放开了,她从李涿身后出来, 仍是不敢看他。
萧沁瓷一如既往地怕他。
怕他——还敢做出这种事。
李赢看着萧沁瓷,目光从她鬓边花一路拂到她雪白的颈,她还是怯怯低着头,但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宛如实质的目光沉重压着她,比凌冽寒雪好不了多少,冰冷的在她肌肤上刮过,停留的时间过长,让她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李赢收回目光,一言不发,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李涿松了一口气,但见萧沁瓷面色雪白,目光似有一瞬阴骛,转眼又温情款款起来:“阿瓷,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他说着就要上手去触萧沁瓷的额头,被她下意识避开。
冷淡疏远的动作一出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陡然冷下来。萧沁瓷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突兀,勉强笑道:“我出来得有些久了,阿姐只怕会担心,我先回去了。”
语罢便急急提着裙子离开。
身后李涿还未完全收回去的手仍停在半道,倏然攥紧,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萧沁瓷慌慌张张走出去一段路,方才因为乍见李赢而惊慌失措的心绪未及平复,完全没留意到自己身处何处,等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路,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她跟着阿姐一道来参加端阳公主的赏花宴,中途李涿托了人寻她出来说话,她想着不过是简单敷衍两句,去去就回,不必惊动阿姐,便也没带侍女,此刻才觉出这举动的莽撞。
萧沁瓷正茫然无措,努力辨认着这是何处,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霎时一惊,下意识地就寻了地方躲起来。
她耳力并不如何好,但近前来的脚步声还是能听得清楚的,心突突跳,眼前也开始发黑。她太怕了,指尖已经死死掐进掌心,连呼吸都近乎停滞,生怕被那人发现。
别过来,别过来……
但事与愿违,脚步声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便是淡淡嗓音响起:“阿瓷,披帛露出来了。”
萧沁瓷一僵,低头看过去,披帛分明被她好好的拢在怀里。萧沁瓷心脏狂跳,他一定是诓她的,这人最会骗人,他一定是想诓她出去。
但她脑子也发昏,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已经早就看见她了,他这样说,分明就是笃定她躲了起来。
李赢停了一会儿,看假山后还是没动静,仿佛后面当真没有人,便不紧不慢地上前去,果然看见了藏在假山缝隙中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萧沁瓷。
她今日穿了身粉裙,这颜色娇嫩,衬得她容比花艳,鬓边芍药在动作间被刮蹭,欲坠不坠。
李赢不语,直接上手将那朵他看不顺眼的花摘下来,五指一紧,就将花瓣揉碎了。
萧沁瓷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朵被揉烂的花。
“见了孤,躲什么?”他慢条斯理地道。
萧沁瓷僵得厉害,余光瞥见他指缝里渗出鲜艳的红。
“怕?”他还在问。
“殿、殿下……”
“还叫孤殿下,”李赢终于动了,他抬手,花汁就沿着他指根流淌,“——上次不是还叫我阿赢的吗?”
那点红触及萧沁瓷下颌,狠狠裹了上去。
萧沁瓷吃痛,瞬间被逼出一点泪光,但含在眼里,不敢让它落下来。
他欺身上去,高大的身影将这方寸角落挡得严严实实,连丝阳光都透不进去,罩下来的全是让人无法喘息的阴影。
就像李赢一直以来带给萧沁瓷的感受一样。
此刻她被捏住下颌,李赢低头细细瞧她,沾过花汁的大拇指肆意揉搓着萧沁瓷涂了红脂的唇瓣,香气在她唇上抹开,原本就娇艳的颜色变得更红、更烫,熟透到糜烂。
他只有一根手指在动,指腹也沾上了红,玩够了就从唇缝探进去,摸到她细小如珍珠的齿,迫她启唇含住,自顾自地搅弄一汪春水。
萧沁瓷闭了眼,细密如鸦羽的眼睫上滚动泪珠,响起的却是另一种细微暧昧的水声。
“真乖。”他似乎笑了一声。
随着这两个字的落下,萧沁瓷应激似的轻颤,这反应反而取悦了李赢,他动作的幅度陡然变大,追逐着她舌,逼出更多春水。
萧沁瓷退无可退,被迫着吃下去,在吞咽不及时跌跌撞撞地摸索,紧接着手指骤然抽离,没待她松一口气,覆上来的就是更为滚烫的唇舌。
她还是不能习惯李赢的亲吻。
太子在朝上没有贤名。他十二岁入朝理政,雷霆手段便让朝臣胆寒,他远比他那个软弱贪恋美色的父皇来得冷酷,御史们甚至敢当面叱责皇帝,却只能在太子面前毕恭毕敬。
因此换了从前,萧沁瓷也根本不能想象,就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会强迫她,她甚至还是他弟弟的未婚妻,自幼就定下了亲事。
她甚至在初次见面时,还跟着端阳叫过他“太子哥哥”。
不,那也不是他们的初见,初见应该是更久远以前,是萧沁瓷怕他的开始。
此后他便时时逼着她,将“太子哥哥”“阿赢”之类的亲密称呼翻来覆去地叫了个遍。
萧沁瓷对他的恐惧根深蒂固地刻进骨子里,因此在面对他时毫无反抗之力,即便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不管是被李涿还是被她父母知晓,一定都会斥骂她,遑论此事如果被揭露出去,整个英国公府都会被拖下水。
但她、她还是——
她吃痛,李赢惩罚了她的不专心。
李赢的强势在亲吻中就可见一斑,这个吻毫无温柔可言,方才见到萧沁瓷和旁人一起走的怒意上涌,叫他在唇齿交缠时添了□□和泄恨的意味。
萧沁瓷唇瓣上是淡淡的果香,丰沛多汁,他探进去,能得到更多。她仍然在躲闪,衣物摩擦间是暧昧的响动,可她的举动在李赢突如其来的强势下是那样微弱,她被迫尝到了李赢唇齿间的涩意。
世家有以茶叶净齿的规矩,而萧沁瓷不喜欢茶汤的苦涩,也嫌弃茶叶会黯淡贝齿,所以另外选了薄荷,李赢从第一次尝到后便换了和她一样的牙粉。
相似的清香迷惑了他的心神,那股冲动又在见到萧沁瓷和她的未婚夫独处后被催化到了极致。
萧沁瓷怕他,却能和李涿相谈甚欢。
“痛、痛——!”萧沁瓷艰难地说,竭力推拒,她知道该叫他什么,她对李赢会有的反应有所预料,但他的强势也让她害怕,她还记得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园子里,或许随时都会有人发现,那绝不是萧沁瓷愿意看到的,她终于服软似的开口,“阿赢……”
他把萧沁瓷困在方寸之间,阳光无法照进这处阴影。
李赢尝到了咸涩的泪,春水含在她眼底,终于支撑不住似的滚落。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
李赢温柔的吻过她的眼,又把咸涩的泪水印在她唇上,语气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哭什么。”
他的吻从萧沁瓷唇上辗转去耳侧,萧沁瓷更怕,她今日穿的是轻薄夏衫,雪白的颈泛出瓷釉似的晕光,此刻已经层层叠叠透出粉,然后越来越红、越来越烫,仿佛浑身都在春水里浸过一回,不仅腻出微湿的汗,还有情动的潮。
那些反应不是第一回 有,但还是让她觉得怕。
她还记得他们上一次见面之后,萧沁瓷根本不敢穿稍微轻薄点的春衫,怕遮不住。
“不行……”她拿手去推他,“会留下印子……”
李赢抿着软肉,几乎要化在他唇齿间,因此让他的声音都多了几分潮湿:“你怕谁看见?”
萧沁瓷哭得更厉害:“反正、反正不能被看见。”她太软了,连生气的话都没有威慑力。
李赢再熟悉不过。他听说萧沁瓷从小就是绵软性子,被欺负得狠了就只知道哭,再不济就去找长辈告状,有人撑腰就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很快又会把被欺负的事忘在脑后。
除了对李赢。
她每次见他就怕,被欺负的事也记得一清二楚。
李赢想起便恨,强硬地握着她颈,在亲过去时刻意用了力。
“痛——”
萧沁瓷泪淌得汹涌,春水凝在眼底又滚落成珠,口脂因为方才的亲吻而变淡,有种脆弱情态。
李赢摸着自己留下的印记,终于抒出一口郁气,低头凝视她,手指轻轻擦去她唇边的红痕,擦到后来已分不清那是口脂留下的痕迹还是他指腹上的茧磨红的。
“别哭了。”这三个字几乎是每次李赢见她时都会说的话。
他每一次都记得清楚,而萧沁瓷总是不长记性。
“你的眼泪太多了,”李赢给她擦了一会儿,语气淡淡地,“帕子呢?”
萧沁瓷更觉委屈,凝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绢帕,李赢看到一角便扯了去,仔细的给萧沁瓷擦脸。
红脂和泪痕被一点点擦干净,李赢这件活做得极细致,又像是趁此机会仔细描过萧沁瓷的眉眼。
“别动。”萧沁瓷忍不住躲避这样的目光和距离,但一动李赢便制住她,哪怕是轻微的颤抖。
李赢最后甚至贴心帮她把大袖和巾帛都整理好,短短一瞬在萧沁瓷看来都是煎熬。
“孤走时是怎么说的?”他果然来秋后算账了,“谁准你和李涿走在一起的?”
他微微眯眼。
萧沁瓷摇头:“我没有,我只是跟着阿姐出来,是他自己来找我的……”她声音渐低,但又觉得委屈,“我不好拒绝……”
李涿是和她自幼定亲的未婚夫,两人的来往便是放在长辈那里也是被默许的,这次他挑了时机来同萧沁瓷说上几句话,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有什么不好拒绝的,”李赢冷冷道,“你从前拒绝孤的理由,随便拿一个出来不就行了。”
萧沁瓷拒绝过李赢的邀约很多次,用过各式各样的理由,怕晒,风寒,起疹子,没睡好,母亲生气不许她出门……全都用了个遍,还有一些甚是离谱的理由甚至都用上了。李赢初时还有心思同她慢慢来,后来才发现对萧沁瓷有耐心不是件好事。
他要是再耐心下去,萧沁瓷和李涿的婚期都该近了,虽然如今也不远。
“孤是不是说过,不许你和他说话,更不许见面,”李赢语气很冷,他不过是替天子巡检中都,离京两月,再回来时居然就看见萧沁瓷和他在一处,“你把孤的话当耳旁风?”
他手仍停留在萧沁瓷颈上,慢慢摩挲着,方才被□□出的红还未褪下,指腹上的茧故意擦过,更是让萧沁瓷敏感,又疼又热。
萧沁瓷是被娇养大的,家中长辈娇宠、兄姐纵容,英国公府的权势能让她任性,她年纪轻,又生得美,有些骄纵的小性子也无伤大雅,但在李赢面前,她那些小性子统统都被磨得干净。
“没、没有……”她又想哭了。
但难得又生了些反抗的心思,她大着胆子道:“他才是我正经的未婚夫,他要找我,我能怎么办?”
萧沁瓷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落到这步境地的。
她同李涿的亲事是自幼定下的,说是当年李涿摔下台阶,萧沁瓷拉了他一把,李涿就软磨硬泡求了他母妃沈贵妃把两人的亲事定下,太子强势,已经入朝理政,沈贵妃原本担心和英国公府结亲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后来又听说皇后似乎有意定下英国公府的嫡长女为太子妃,而萧沁瓷不过是个旁支的女儿,既然李涿喜欢,沈贵妃就去奏请了皇帝,皇帝果然不以为意,让她自己做主。
李涿那时年纪小,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萧氏夫妇原本并不同意,不想女儿那么早定下亲事,还是嫁进皇家,但李涿得空就去英国公府拜访,事事谦恭,硬生生磨得他二人改了主意。
萧沁瓷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李涿对她也极好,甚至称得上百依百顺,可不知为何,萧沁瓷每次见他,都会生出些古里古怪的排斥之感。
就像是当年,她随王夫人进宫,由宫人领着去园子里玩,是李涿一见她就冲了过来紧紧拉着她的手,生生把她从台阶上拽了下去,最后到了他口中却成了年幼的萧沁瓷拉了他一把。
这种话说得太多,萧沁瓷几乎都要疑心是不是自己那时太年幼记错了,但她始终记得李涿死死拽着她的手,目中似燃鬼火。
她被吓得大哭,回家之后才发现手臂上被攥出了青紫,许久才消。
可若是同太子比起来,她倒觉得李涿这种不起眼的皇子挺好,至少李涿会畏惧英国公府的权势不敢对她不好。
而太子只会欺负她,她还不敢对人言。
李赢目光幽深,对她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楚。
“阿瓷,”他慢慢说,手上用力,“未婚夫又如何。”
萧沁瓷僵住。
他轻蔑一笑,道:“你觉得,他敢同孤争?”
莫说只是未婚夫妻,便是成了亲,他想要的人,也能夺过来。
“所以,乖一点,”李赢道,看见他指腹残留的花汁在萧沁瓷颈窝留下红痕,便恶意地涂抹开,“记着孤的话,不许再和他见面。”
萧沁瓷一动不敢动,几次都想把他的手拨下来。她嗫嚅着道:“可是……有些场合避不开……”
就像今日。
李赢不语。他的沉默让萧沁瓷害怕,几乎要脱口而出她会尽量避着点李涿,但又生生忍住。
“……不许私下和他见面,像今日这种场合,见了面也不许和他多说话,他来找你,你就拒绝,就像你拒绝孤一样,”他缓缓收紧,语气更冷,“要是再让我看见——”
“不会了,”萧沁瓷赶紧道,“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也不会和他说话,他若找我,我就敷衍过去。”
她尽力想要直视李赢,但又在目光相碰的一瞬被烫到似的迅速垂下去。
李赢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片刻,终于大发慈悲地收回手。
“方才是孤失态了。”李赢重新将自己冷酷而强势的一面伪装下去,他摸了摸萧沁瓷鬓角,将因为花枝勾出的发丝拨到耳后,“旁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至于你同李涿的婚约……”
他嗓音微凉:“孤会处理。”
萧沁瓷一颤,不想去问他会如何处理,只好胡乱点头。
没有人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来自储君的道歉,萧沁瓷也不例外,况且李赢的话语听不出有多少诚意。他只是在展现出自己强硬的权势后又换了一种温柔的方式。
就像熬鹰,或者驯马。人在这种方面并没有太大优势,甚至因为他们更聪明、更识实务,所以也会更早屈服。
就像现在,李赢仍未完全退开,他站在萧沁瓷面前向她低头,身上属于皇权的香气还残留在萧沁瓷衣袖间,而萧沁瓷对此只能说:“殿下,我想回去了。”
她甚至仍旧不敢直视太子,只能无限隐忍。
李赢问:“你同萧瑜一起来的?”
萧沁瓷点点头。
李赢便皱起眉:“不许跟着端阳胡闹。”
萧沁瓷眼神一飘,显然也是想起了什么,慢吞吞道:“哦。”
“不许敷衍孤。”李赢语气重了点。
“我知道了。”萧沁瓷低声说。
她这样乖顺应下,便让李赢心情好了许多。
“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让人送到萧府了,上次不是说想要浮光锦做几条新裙子吗?除了布料还有吃的玩的,孤用端阳的名义送的,你阿姐那也让人送了。”
他做事向来考虑周到。
“我又不缺这些,”萧沁瓷嘀咕,萧氏富贵,她还真不一定看得上,不过当着太子的面说完这话她就心慌,只好赶紧把话岔开,“我真的得回去了。”
今日也差不多了,李赢原本是回宫复了命就往英国公府去想见萧沁瓷一面,路上又得知今日端阳赏花宴,萧沁瓷和李涿都来了,这才往这里赶,见过萧沁瓷他还得回东宫去议事。
“好了,回去吧,等孤忙完这几日带你出去玩。”
萧沁瓷便推了推他,道:“你先走。”
她怕他是真的怕,李赢稍微退让一点她又能得寸进尺。
李赢深深看她一眼,没多话,离开时状似无意的辗过那朵被他扔下的芍药花,萧沁瓷眼凝过一瞬,又迅速挪开。
等李赢走后萧沁瓷又在假山后待了一会儿,估摸着外头没人了,这才小心地转出来,上了小径。
她长抒一口气,匆匆离开此地,刚穿过月洞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她:“阿瓷。”
她心下一惊,脚步便带出几分慌乱,但面上仍旧镇定。
李涿从后面追上来。
“阿瓷,你怎么在此处?”
萧沁瓷不动声色地观察,他面上惊讶不似作伪,言语中也无异常,似乎出现在此处只是巧合。
“我也不知这是何处,”萧沁瓷苦恼道,“我原是想回宴上去找我阿姐的,却发现好像有点迷路。”
李涿便笑了笑:“三皇姐这座别庄是父皇所赐,确实大了些。我也是方才发现此地偏僻,也没见两个婢女,担心你迷路,这才跟了过来。”他言辞诚恳,似乎心口如一,道,“我带你回去。”
仿佛丝毫不知,就在方才,隔着半座假山,萧沁瓷背着她的未婚夫,被人亲到腿软。
萧沁瓷正要点头,却见李涿脸色微变,道:“阿瓷,你颈上……是什么?”
萧沁瓷一惊。她分明拿小铜镜出来照过,李赢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他似乎没有发现萧沁瓷的慌张,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胭脂?”
萧沁瓷又拿镜子出来照,发现是一点没擦干净的花汁,恰恰在她心口的芙蓉绣纹之上,被衣缘蹭开一点,更多的还藏去了下面。
她双颊倏然一红,不敢细想那花汁是如何沾上的,勉强搪塞过去,道:“或许是我先前补胭脂的时候不小心蹭上了。”
李涿静静看她,似乎瞬间就接受了她的解释。
他没有多看,只一眼便别开了目光,但萧沁瓷面生霞红的娇态还映在他眼底。
萧沁瓷一定不知道,她羞郝时绯红便会从皮肉中一点点渗出来,直到将她整个人都染上粉。
萧沁瓷想从袖中摸绢帕出来擦干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李赢拿走她的帕子之后未曾还回来。
李涿余光又发现了萧沁瓷此刻的窘境,便拿了自己的帕子准备递给她。
但萧沁瓷已经抬了衣袖将那点红擦干净了,他的帕子便尴尬停在半空。
他似乎总是慢一步。
萧沁瓷道:“我们走吧。”
她也着实不想再待在此处,不等李涿回答,便转身往前走。
李涿一动不动,就在方才,萧沁瓷转身的刹那,他目光已被牢牢吸引过去。
她后颈处,衣领没遮住的地方,露出了半个齿印。
第118章 狗血慎入(2)
萧沁瓷太白了, 因此那个鲜红齿痕格外明显。又张牙舞爪地烙在她颈后,像是主人隐晦又强硬的昭示。
齿痕周围的肌肤也隐约泛着薄红,可以想见其主人是怎样肆意流连过。
“——阿瓷。”李涿脱口而出。
“嗯?”萧沁瓷回头, 齿印瞬间被掩盖在衣领之下,芙蓉粉桃的绣花将其妥帖藏好。
萧沁瓷睁着一双清澈杏眼, 眸光天真纯粹,似乎全然不知李涿的失态因何而来。
李涿将话都咽了下去,笑得勉强。
“我是想说,父皇已经有意给我封王让我去封地,母妃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在我去封地之前成婚,”李涿神色如常,提起婚期时隐有急躁,“她也可以为我们操办一二, 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觉得将婚期定在几时比较好?”
萧沁瓷细眉微蹙,在他提及婚期时也没有女儿家的羞涩。
“婚期的事自然应当由我阿耶阿娘作主, ”萧沁瓷没有正面回答,“我还想多陪他们几年。”
长安贵女鲜少有刚及笄就嫁人的,有那受宠的定下婚约之后也会在家中多留个两三年才会出阁, 萧沁瓷根本就不想这么早嫁人, 况且嫁人之后就要随李涿去封地, 皇子们的封地都在偏远之地, 到时候想回长安一次都难了。
李涿沉默地盯着她。
被李赢碰过的地方似乎又麻痒起来, 萧沁瓷想上手蹭一蹭,被李涿这样盯着又忍耐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李涿盯着她的眼神逐渐古怪,视线也有意无意地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徘徊, 就像是发现了什么。
“阿瓷……”李涿转眼又笑起来,眼神重又变得缱绻,“是,你多陪陪泰山泰水也好。”
“左右,日后你嫁了我,我们还有几十年都能在一起过。”
李涿在萧沁瓷面前素来温润腼腆、脾气温和,方才的古怪阴沉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萧沁瓷纠正他说法上的错误:“我同你还没成亲呢,你不该称我父母为岳父岳母,旁人听见了不好。”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如何会被旁人听到,”李涿不以为意,又意有所指,“况且我们都订亲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将萧大人夫妇视为我的父母,阿瓷何必如此较真。”
萧沁瓷还是皱眉,脸色有些冷了,却没再驳斥他,转而道:“我们快走吧,阿姐肯定在找我了。”
语罢就不再同李涿说话,让他带路回了宴上。
萧瑜果然在找她,见她跟着李涿一起回来便不自觉皱起眉。
“阿瓷,你去哪里了?”萧瑜对她看得紧,见她回来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又看见她原本整齐的衣裙似乎有些皱了,不由得看了李涿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萧沁瓷怕被她看出点什么,不自在地低着头,道:“我有些迷路了,不是故意耽搁的。”
萧瑜不好在外对她说些严厉的话,转头又对着李涿冷淡以对:“多谢殿下送阿瓷回来。”
她们重又入了席,席上又轮过一轮飞花令,这次输掉的是崔家娘子,她不胜酒力,由兄长代为受罚,端阳公主却不肯让他喝酒,而是要他弹奏一曲。
崔家郎君琴技在长安城中都是一绝,能与之并提的或许只有英国公府的世子。
萧沁瓷捡了盘中的糕点吃,眼瞥见上头的端阳公主一错不错地盯着崔慎看,不由得摇了摇头。
说来端阳公主看上崔慎也有许多年了,只是这二人到底不能成良配,混个露水姻缘也就罢了。
萧瑜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低声道:“吃你的点心,少操心旁的事。”
萧沁瓷也轻声说:“我才不操心呢。”
她果真垂首安静吃起了点心,萧瑜却没有挪开眼,看见了萧沁瓷背后绣纹上蹭上的一小片青灰。
萧瑜皱了皱眉,这个幼妹素来爱洁,怎么会任由衣裙沾上这样的污迹,况且还是在背后这样不起眼的位置,只像是被推在地上或者墙上才能蹭出的痕迹……
她目光忽地一凝,同样看见了萧沁瓷后颈处半遮半掩露出的一点齿痕。
——萧瑜没那么多顾及,直接上手轻轻拨开了萧沁瓷衣领。
心下顿时一沉。
不必再看,那齿痕很浅,咬的位置也偏下,若非萧沁瓷垂首时衣领恰恰往下滑落半分,必是会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但只要轻轻拨弄,就能清晰看见,甚至不容错认。
“阿姐,怎么了?”萧沁瓷同样一惊,条件反射地按住自己的脖子,后知后觉的想起那似乎是方才李赢碰过的地方。
萧沁瓷从不许他往下,因此李赢偏爱他能触到的每一寸肌肤,尤其是萧沁瓷颈项,时常被他含吻至滚烫。
她肤白似霜,片点红痕都会让人生出糜艳的错觉。
此刻也是如此,那被碰过的地方还泛着粉,不知是要怎样的疼爱才会这样经久不散。
“——没事。”
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萧瑜强按住心中怒意,帮她理了理衣将齿痕完全遮住,面色冷然看不出异样:“有只小虫飞过。”
萧沁瓷立时颤了一下,害怕了。
直到她们坐上回英国公府的马车,萧瑜方才彻底冷脸。
“李涿对你做什么了?”萧瑜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也做过端阳公主伴读,时常出入宫禁,甚至得过穆皇后一门双璧的称赞。
除了中宫所出太子,旁的皇子公主在她跟前也要称一声姐姐。她生气的时候倒真没几个人敢在她跟前放肆。
“什么?”萧沁瓷却不知她为何如此生气。
萧瑜便点了点她后颈,直言:“你那里有一个咬痕。”
其下还有沾过□□的痕迹,萧瑜对此并不陌生。时下风气开放,男女之事并不忌讳,萧瑜知道男人的劣根性,因此对萧沁瓷和李涿的相处看得很严,她二人虽早已订亲,但不代表李涿就能肆意妄为,正是如此,他才更应该尊重萧沁瓷。
二夫人出身以献美闻名的苏氏,萧沁瓷幼时随父母回到长安之后没少为此而受到一些异样打量,无论男女,在看到她时总会先惊叹她的美貌,萧沁瓷不喜欢这样,因此在外最是冷淡自持。
况且她记得萧沁瓷并不如何喜欢李涿,待他一直都是淡淡。
“他逼迫你的?”萧瑜问。
萧沁瓷脸色渐白。
“是……”她低低道,“我不能反抗。”
萧沁瓷知晓萧瑜误会了什么,但她也不可能将其中区别向她说清楚,只能含糊应下。
她总不能告诉萧瑜,这不是她的未婚夫所为,而是未婚夫的哥哥留下的,还险些被李涿撞见。
何况,她这样说,也不算说谎。
她与萧瑜不同,萧瑜是正经的国公嫡女,还去过军中历练,有官职在身。而萧沁瓷只是旁支,她的父亲萧淮虽是英国公一母同胞的弟弟,但只能靠恩荫得了个五品官的差事。
因此当初沈淑妃要为李涿说亲,旁人都说是萧沁瓷运气好,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准王妃了。
没人在意萧沁瓷喜不喜欢,便连她父母,在亲事定下以后也只能说让她尽力接受,毕竟皇室不是寻常人家,没有退亲一说。
“阿姐不必说了,我知晓你是为我好,”萧沁瓷面色仍旧雪白,眼神淡淡,如藏秋水,“不过于此事上我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左右日后都要嫁,我能反抗一时,却不能反抗一世。”
萧瑜默了一瞬,她隐约知道这个妹妹的心思,却还是头一次这样直白的指出来:“你不喜欢六殿下。”
“喜不喜欢的并不重要,”萧沁瓷道,“这门亲事是淑妃所赐,李涿是皇子,便没有我拒绝的余地。”
萧瑜对此也清楚,所以也不会说她不喜欢就不嫁这种话。
萧沁瓷很早就知道了,原来在关乎自己命运的大事上,她竟然完全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
不过也不要紧。
她双手交叠于腹前,在马车行进间也仍保持端整雅致的姿态。她确实不能拒绝,无论是对李涿,还是对李赢。
萧瑜知晓自己这个幼妹柔弱清冷的外表下有自己的主意,因此也不再劝,只道:“即便如此,你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便是成亲之后,你也有拒绝夫君的权力,你若不愿,便不能有人逼迫你。”
萧沁瓷静默,眼睫缓缓眨动,片刻后才轻声道:“阿姐说得不错,我若不愿,便没有人能强迫我。”
……
萧瑜回了自己的快雪堂,便有婢女迎出来,道是端阳公主又送了许多东西来。她随意扫过一眼,见多是些布料首饰,还有特色吃食,不以为意:“收起来吧。”
她同端阳说过许多次,让她不要再送了,她不喜欢繁琐衣饰,端阳每每含糊应下,又说要她打扮起来好看。
萧瑜摇摇头,想着还是要再同端阳说一说,她看着婢女将一匹水蓝勾银的布料收起,想起萧沁瓷应当是会喜欢这些,便说:“让府里的娘子来挑一挑吧,那匹水蓝的给四娘子送去。”
婢女应下,又犹豫着说:“公主殿下也给四娘子送了东西呢。”
萧瑜动作一顿,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并未多想,萧沁瓷来日嫁给李涿,便也是端阳的弟妹了,她照顾一些也是应当的。
婢女觑着萧瑜脸色,便也没说送去萧沁瓷院子的物件比这里的更多更好。
翻过月就到了七夕,玄武大街有庙会,早早便支起了灯市,近年长安夜禁渐松,当日在黄昏之后也热闹,多的是有情人结伴出游。
李赢早几日便派人递了信过来,要萧沁瓷七夕出去同游,李涿也早早约了她,萧沁瓷两边为难,索性都不答应。
到了七夕那日,却还是有礼物送来,李涿的礼物来得光明正大,另一个木盒却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萧沁瓷的妆台上。
都是一对磨喝乐。
萧沁瓷盯着面前两对磨喝乐半晌,不由嗤笑一声,虽则太子素来看不上他的弟弟,但他们倒也不愧是亲兄弟,连礼物都送得一样。
都是仿着人的相貌做的,乍一瞧面容都还有些相似,只是两对放在一起比较精致程度略有高低,细节上也有些不同。左边那对更为精致,女子手中握一枝牡丹,右边那个握着的却是一支糖葫芦。
糖葫芦……
倒提醒萧沁瓷想起一桩旧事。
萧沁瓷最开始惧怕李赢,就是因着一串糖葫芦。
应是许多年的事了,那时端阳情窦初开,在上元灯会拉了萧瑜出门,萧沁瓷可不管那么多,只顾着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姐身后,又缠着萧瑜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
但端阳一见到她便有些不开心,她是今上唯一的嫡公主,骄纵惯了,年少时又极以自我为中心,要一切都围着她转,约莫是看见萧瑜分心照顾她妹妹冷落了她而不平,便也缠着萧瑜要吃糖葫芦,还非得是她亲自去买的,旁人买的都不要。萧瑜无奈,只好去了。
萧瑜走后端阳便立即变了副脸,先是哄骗萧沁瓷说糖葫芦上有小虫,帮她把小虫赶走,骗过来后就把她的糖葫芦吃掉了。
吃完第一个萧沁瓷就让她把糖葫芦还给她,结果端阳不肯,当着她的面继续吃,萧沁瓷眼一眨,泪珠就滚了出来。
李赢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他那时也尚年少,但入朝辅政已久,已有了储君尊崇煊赫的气势,令人望之生惧。
“怎么回事?”他嗓音也冷。
萧沁瓷认出他是太子,她因着某些原因对他存了几分亲近之心,以为李赢是会向着她的,当下便哭着去牵了李赢衣袖,说姐姐抢了她的糖葫芦,不肯还。
李赢对娇气爱哭的小姑娘没什么怜惜之情,把衣袖从她掌心抽出,又看了一眼被妹妹吃掉大半的糖葫芦,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冷冰冰地说:“不许哭了。”
他气势太盛,语调也太冷,立时便把萧沁瓷吓住了。
萧沁瓷呆怔半晌,仰脸看他时眼眶微红,脸色雪白。
蓦地,原本蓄在她眼底的泪又含不住似的滚落,只是在冷脸的李赢面前萧沁瓷也只敢小声抽泣:“我讨厌你……”
那日回去之后李赢罚了端阳抄书,说她无端欺负稚子。
端阳道:“欺负她好玩啊,你不知道,阿瑜的妹妹就是个小哭包,跟了我们一路,走累了要哭,阿瑜不给她买东西也要哭,没看到杂耍还哭,那小哭包哭起来可有意思了。”
李赢半晌无言。想起那小姑娘仰脸起来问他:“真的有虫子吗?”
那姑娘也不知为何,似乎笃定李赢会为她作主,满心满眼都是无来由的依赖和信任。
而李赢根本没有心软。
发现被骗后又伤心又绝望的样子,最后还抽抽噎噎地说讨厌他,是挺好玩的。
他不肯承认欺负小姑娘真的有一种别样的乐趣,尤其是沉稳冷淡的储君,便厉声训斥端阳:“你欺负一个小姑娘倒还威风起来了,回去抄书,抄一百遍。”
端阳犯了嘀咕:“你不也是把她欺负哭了嘛。”到底没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去抄书了。
这桩事萧沁瓷记了很久,倒不是因着李赢,而是后来李涿听说了这件事,亲自买了许多糖葫芦来摆满了萧沁瓷的院子,又说了许多李赢如何冷酷无情的话。
李涿对这位兄长的不满由来已久,但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只有在萧沁瓷面前,他才会状似“无意”地提起李赢又处置了一个皇帝的新欢,或是杖毙了身边的宫人,连前朝重臣也被他动辄斥骂,言语中都是对这位太子的敬畏。
也让萧沁瓷日复一日地加深对他的恐惧。
直到如今。
李涿送了这个拿着糖葫芦的磨喝乐来,是想暗示什么?
萧沁瓷摇头,将那拿着糖葫芦的磨喝乐扔进匣子,眼前铜镜映出她冷淡幽深的眼,被昏光打磨得模糊。
糖葫芦算什么,萧沁瓷早就过了为一串糖葫芦伤心哭泣的年纪了。
……
凤泉、甘露二宫自前朝时起便是帝王巡幸之所,今上尤其偏爱九嶷山温泉,每年七八月的时候,皇帝耐不住太极宫的暑热,总要携宠妃美人去九嶷山避暑,又为了以示恩宠,朝中五品以上的大半官员及其家眷也会一同随行。
太子早年会留在朝中监政,近两年随着朝上逐渐只闻太子,不闻帝王的声音变大,太子似乎有意放权,便也随圣驾至九嶷山。
这已是萧沁瓷第二次跟着来了,马车渐至青山,萧沁瓷记性好,还记得头次来时也是这条路,窗外都是旧景,想起去岁在甘露宫的种种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因着英国公府地位超然,马车也紧跟在皇子公主们的车架之后,萧瑜去了前面端阳公主的车架陪她说话,车中就剩了她和王夫人,王夫人严厉,萧沁瓷一向有些怕她,便掀了帘子同骑马随行的萧随瑛说话。
“就快到了。”萧随瑛道。
萧沁瓷应了一声,目光却穿过重重华盖,一眼就望见最前方立马扬鞭的李赢。
银线走游龙,他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听闻前两年太子去了军中历练,掌过刀兵、历了杀伐,锐气便如出鞘利剑,天光下有直刺人心的锋利,险些让人不能直视。
萧沁瓷不过一眼就收回目光。
入了行宫,路上又生出意外。
温泉行宫因在山上,凉爽宜人,又有温泉滋养,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花果竟还在行宫中盛放。山上林木茂盛,便易滋生蛇虫,不知是宫人未曾清理干净,还是清理过后有漏网之鱼,花丛里忽然窜了条长蛇出来。
“啊——有蛇!”一位贵女发出惊叫。
这一下便有如火引,一寸寸燎过,陡然混乱起来。
那位贵女离萧沁瓷极近,萧沁瓷耳边炸起一声惊叫,还未站定就被裹挟进这一场混乱。
她也怕蛇,瞬时被骇得面色发白,抓着婢女的手想急急避开,但贵女们慌成一团,四散而开,侍卫多有掣肘。
萧沁瓷没瞧见蛇虫的位置,那蛇却已经迅疾的贴地滑来。
她避之不及,连连后退几步,脚下一滑,便要摔下去。
一只手揽住了萧沁瓷。
三步之外是萧瑜拔下头上发簪将那条长虫钉死在地上。
落在她腰间那只手带着熟悉的力度,她曾被那双手握过很多次腰,也被翻来覆去地揉弄过,透过薄薄的衣裙便让她被应激似的烫到,几乎是下意识地轻颤。
萧沁瓷堪堪被稳住,余光瞥见李涿匆匆过来,面上半是焦急半是惊愕。
目光再往下,扶着她腰的是半截眼熟银衫。
“哥哥——”萧沁瓷像是被吓住,握着那半截衣袖便抱了过去。
她唤的哥哥萧随瑛还在银衫之后,他慢了一步,便眼睁睁看着太子先去扶了幼妹,又看着幼妹环过太子手臂嵌进他怀里。
再有几步,李涿随着萧沁瓷的动作僵在原地。
众目睽睽之下,萧沁瓷当着她未婚夫的面,投入了另一个男子的怀抱。
第119章 狗血慎入(3)
萧随瑛心中突突一跳, 不曾忽略是太子先他一步主动去扶的萧沁瓷。
“阿瓷,你没事吧?”他上前,不着痕迹地把萧沁瓷从李赢怀中接过来, 掌心捏了一把冷汗。
太子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自然而然地放了手。
萧随瑛松了一口气。
萧沁瓷似乎也才发现自己抱错了人,惊慌之下便松开手,小声道了谢,便被上前来的李涿嘘寒问暖。
她勉强站着,过了片刻才忍着不适道:“我好像脚扭伤了。”
李赢眼一抬,萧沁瓷特意别开脸去,没看他。
李涿一惊,就要蹲下身去查看她的情况:“哪只脚扭伤了?严重吗?疼不疼?……”
“有些疼, ”萧沁瓷抿着粉白的唇, 面上没甚血色,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慌乱中缓过神来, “走不动。”
话是对着萧随瑛说的。
李赢冷眼看着,听萧随瑛和李涿两人关心萧沁瓷的伤,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应对之策, 忽地开口:“孤让人送软轿来。”
两人立时噤声。
最后还是萧随瑛若无其事地先开口:“多谢殿下。”
他面色如常, 仿佛半点没有注意到李赢对萧沁瓷不同寻常的关注。
李赢负手, 眼扫过萧沁瓷, 又说:“再让陆奉御来给萧娘子看一看吧, 萧娘子今日受惊了。”
言辞是他一贯的冷淡,但他说出类似安抚萧沁瓷这话已足够叫人心生疑虑, 况且他此刻待在这里的时间也长了一些。
萧随瑛“不经意”地挪了两步,恰恰挡在萧沁瓷之前。
李赢没说什么, 最后看过一眼便先行离去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萧沁瓷住的还是去年的旧屋,明华阁。陆奉御奉命来看过,说是不严重,开了些外敷的伤药。
李涿担心萧沁瓷,一直跟着,陆奉御看过之后她就委婉提及要李涿离开。
她还记着李赢的话,也记着李涿跟着她来时太子幽冷的目光,看她那一眼暗含警告。
他说过的,不许萧沁瓷和李涿有往来。
听了萧沁瓷的话,李涿眼神有一瞬阴晦,恰好王夫人也开口:“殿下在此处确实不妥,既然阿瓷已经没事了,殿下也不必担心。随瑛,你送殿下出去吧。”
李涿眼波重又变得温柔:“阿瓷,那你好好养伤。”
萧随瑛送他出去,一路无言,萧随瑛心里揣着事,终于在李涿开口让他不必相送时下了决断。
“殿下,今日之事是意外,阿瓷慌乱之下错认了人也是情理之中,还请你不要介怀。”
同为男子,萧随瑛自然清楚男人的通病,萧沁瓷在未婚夫面前同旁的男子有了牵扯,对满心爱慕她的李涿来说当然刺目,遑论那个男子还是他的兄长。
萧随瑛没有错过当时李涿倏然冷下去的神情,竟还隐隐透出嫉恨。
但不管是太子,还是萧沁瓷,萧随瑛都不希望他生出介怀,前者他不能介怀,而后者是萧随瑛妹妹,他也不能让李涿介怀,索性把这根刺挑开。
李涿一愣,先露出一个苦笑,随即又坦然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况且,当时的情形,我也庆幸大哥救了阿瓷。”
他话语自然,萧随瑛听不出异样。
沉默片刻,便客气地送走李涿,自己站在廊下深思是否是想得太多,反而弄巧成拙。
萧瑜从廊后转出来,她不知何时到的,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
“你同他说那些做什么?”萧瑜不喜欢萧随瑛的做法。
她远不如萧随瑛心思细腻,当时心神又都放在了长蛇上,根本没注意几步之外的暗潮涌动,或者注意了也不在意。
在她看来,萧沁瓷意外摔倒有人及时扶住她是好事,至于认错了人,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还值得萧随瑛特意拿出来说。
“你这样说,他岂不是更要放在心上了。”萧瑜看了一眼李涿离开的方向。这位五殿下看着是温柔敦厚、无欲无求,可天家无蠢货,萧瑜不喜欢他的面具。
萧随瑛摇摇头,道:“你不明白,有些事说开了还好,要是天长地久地堵在心里,就会变成刺。”
萧瑜移开眼,她确实不明白,只是觉得男人真是麻烦。
明华阁里,萧沁瓷不知外头的言语往来。
萧沁瓷脚踝红肿,她向来忍不了痛,婢女给她上药,痛呼便要从她嗓子里泄出来,但又因着一旁王夫人冷淡的面容而只能细细卡在喉咙里。
她母亲没来,留在府中陪着她父亲,只拜托了王夫人好好看顾她,王夫人是冷淡严厉的性子,待萧瑜都没有多少温情,对这个侄女也就谈不上什么悉心照顾。
此刻听着萧沁瓷细得有如莺啼的嗓音便皱起眉,道:“忍着。”
王夫人一直觉得萧沁瓷被养得娇气了,她日后还得随李涿去封地做王妃,这种性子要做天家的儿媳着实有些勉强了。
“不许哭。”
萧沁瓷被王夫人训斥,原本就忍着痛,此刻又添了委屈,眼尾都渐渐染上红。
“忍什么,”萧瑜进来,看见萧沁瓷强忍着一声不吭,忍不住拧眉道,“痛就叫出来,这有什么好忍的。”
萧随瑛也压了眉:“阿瑜。”
或许萧瑜没那个意思,但总是堵了王夫人的话。她们母女二人俱是冷淡强硬的个性,处事之道又天差地别,一开口就像是在吵架。
萧随瑛也了解自己阿娘,在旁温言了几句,把王夫人和萧瑜都送走,回过头再面对这个妹妹却生出几分踟蹰。
“阿瓷,今日……”
太子将萧沁瓷揽在怀中那幕被他翻来覆去地仔细想过,仍是觉得有些不对。
今上昏聩平庸,太子早立,在朝上说一不二,内帏之中也不曾听闻有荒唐之举。
早两年因为太子去了北境巡边,婚事就此耽搁,但自去岁起,皇后便时常邀各家贵女入宫,听闻也有流水似的画像送进东宫让太子阅揽,但太子妃的人选却始终不曾定下来。
宫里倒是有传闻说皇后有意让英国公的嫡长女萧瑜做太子妃,萧随瑛知道这则传闻并非是毫无依据,至少在从前,皇后确实是有意让阿瑜入主东宫,言语间也曾有过试探。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便不再提了。
似乎连带着东宫的婚事也冷了下来。
为什么?萧随瑛今日才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储君的心意没有人能左右,便连帝后也无法强硬让他立妃,也不曾听说过东宫有什么得宠的美人,萧随瑛以为,似太子这样的人,心中只有权势朝政,美色不过可有可无。
“哥哥,怎么了?”萧沁瓷仰脸看他,眼中全然纯澈。
话头梗在萧随瑛喉间,到底是没有吐露出来。
萧沁瓷生得好看是他一直知道的事,但太极宫中不缺美人,今上重美色,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太子什么美人没见过,又怎么会去觊觎弟弟的未婚妻。
虽则太子同李涿的关系并不亲厚,但兄夺弟妻,放在何处都是丑闻,储君不会让自己沾上这种污点。
是错觉吧,他竟然会觉得李赢对萧沁瓷似有所不同。
想到此处,萧随瑛便摇摇头:“你好好休息。”
萧沁瓷乖乖应下。
萧随瑛便再次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萧沁瓷同太子,根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更是不曾说过话,这样的两个人,绝无可能。
……
萧沁瓷脚上的伤并无大碍,养了一夜已有所好转。
翌日皇后在鸾凤台设宴邀请,贵女们尽数前往,萧沁瓷也去了。
皇后出身范陵卢氏,是极温柔的长相,眉眼间依稀同李赢生得相似,只是淡了李赢那种冷酷凌厉,变得明艳温柔。
萧沁瓷不敢细看皇后长相,但她却是曾仔细描摹过李赢面容,免不了暗叹皇后那样和善的性子,李赢却没有学到半分。
“萧四娘子,”她正出神,座上皇后却忽然唤她,“听闻你昨日受了惊讶,人也伤了,可有大碍?”
萧沁瓷从席上出来,恭谨回:“臣女并无大碍,多谢娘娘关心。”
她藏在袖里的手微微掐紧,在皇后面前天然生出心虚。
皇后微微一笑:“无碍便好。”又吩咐女官对她多加照应。
天色将暝,鸾凤台燃起明灯,皇后未免她们玩得不自在,早早便离开了,剩下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要玩投壶双陆,苏晴叫了萧沁瓷一起,说要玩藏钩①。
萧沁瓷不怎么想同她玩,苏晴有种不自知的清澈的愚蠢,比萧沁瓷还娇惯,输了耍赖是常有的事,萧沁瓷不想让着她。
但她不玩独自一人坐着又有些扎眼,便答应下来,准备到时候随便找个僻静地方坐一坐。
苏晴又叫了一些人来,大家纷纷拿了自己身上诸如发簪香囊一类的小物各去藏好,萧沁瓷随手摘了手上玉镯作了添物,藏好之后便远了那地,也不准备去找其他东西,就趁着夜色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待一待。
她找了个半山凉亭,亭子被遮了一半,行至半道才能看见全貌,而在亭中却可以将下面一揽无余。
萧沁瓷坐着歇了会儿,就见底下有个熟悉人影慢慢走上来。
是李赢。
她坐着没动,也不问太子是如何找到她的。
“怎么一个人在这?”他到了近前。
陡然逼近的暗影覆在萧沁瓷身上。
“看风景。”萧沁瓷道。
“好看吗?”他问。
“你挡着了,看不清。”萧沁瓷撑额,许是夜色模糊了李赢冷硬轮廓,她难得带点小娇气同他说话。
便让听的人心头一烫。
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的,萧沁瓷身子一晃,就稳稳坐在了他膝上。
“现在没有遮挡了,”李赢慢条斯理地说,“能看清吗?”
“不行,”这姿势让她觉得危险,萧沁瓷挣了挣,“你放我下去。”
她双膝被分开,抵着木质长椅边缘,原本挣动的动作在触及李赢眼底陡然深沉的墨色时倏地停下。
一动不敢动。
“……你放开我。”萧沁瓷小声说。
李赢抱了抱她,“别怕。”
萧沁瓷不能不怕。
这还是在四面开阔的凉亭之中,但凡来个人撞见这一幕——
萧沁瓷不敢想象。
“腿还疼吗?”
萧沁瓷摇头:“不疼了。”
“要按时上药。”
“哦。”
李赢不再开口,安静抱了她一会儿,始终不曾逾距,萧沁瓷便也慢慢放松,但没有放下戒心。
她还是怕,额头抵上李赢肩,掩耳盗铃地想即便有人撞见,只要没看见她的脸她便能抵死不认。
温热呼吸吹在萧沁瓷鬓边。
李赢摸着她后颈,瓷釉似的细腻润感让他爱不释手。
他在等,等目能所及的宫道上出现一个熟悉人影。
那从亭下上来的正是李涿。
“阿瓷。”李赢忽地开口。
“嗯?”
萧沁瓷抬头,他便在萧沁瓷疑惑望来时抬起她下颌,吻绵绵落在她唇角。
她像是等了这个吻很久。
“抱我。”他低声催促。
唇齿敲着萧沁瓷牙关,她略一迟疑就启唇任由他探进去,攀着李赢的肩揽住他颈,在他吻滑过颈侧时闭上了眼。
她仍是害羞,还有在毫无遮挡的凉亭中做这种亲密事的怕。
但又知道自己不能推拒。
……
李涿踩着石阶,行走无声,还在半道上就看见了亭中相拥的一对熟悉人影。
那背对着他的女子仰颈承受,细白的颈被掌握在手心,漆夜中泛出半弧盈润神光。
是个绝对掌控的姿态。
而那拥着他未婚妻的男人眼一抬,直直看向他,眸中冷酷意味尽显,霎时将李涿定在原地。
李涿一时气血上涌,但又在黯淡黑夜中无比清晰地明白到一点:
李赢是故意要他撞见的。
第120章 狗血慎入(4)
李涿无比熟悉萧沁瓷的一切, 自他八岁那年遇到萧沁瓷起。
他还记得他在太极宫看到她,她站在玉阶上,白狐裘簇着一团雪光, 发上金蝶振翅欲飞,匀净的小脸抿出一个笑。
李涿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失而复得。
此后从萧沁瓷五岁到十五岁, 整整十年光阴,他守着她长大,如愿成为了她的未婚夫。
早年萧沁瓷还随父母在青州居住,后来随着萧淮调回长安,她也一道回了英国公府。萧沁瓷刚回长安的时候人还有些怯,去哪儿都要跟在萧瑜身后,李涿想同她说句话都找不到机会。
后来渐渐好了,萧沁瓷会慢慢主动接近他, 见了他也不再躲。他总是对萧沁瓷说, 她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人, 日后他们就去封地生活,远了长安,离旁的人都远远的。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 离萧沁瓷越来越远的反而是他。
李涿不甘心。
他熟悉萧沁瓷的所有样子, 熟悉到仅凭一个背影就能立时认出那是她。
但现下在那凉亭中, 即便只露了一个背影, 那也是李涿完全陌生的姿态。
她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被宽大的袖遮得严严实实,承受不住时微微偏转出一个细小弧度, 露出小半个光滑如玉的下颌,又被粗粝的指死死箍住。
萧沁瓷怕疼、怕强迫。
可她如今在另一个人怀里, 被这样肆意对待,在亲吻中却没有流露出抗拒。
萧沁瓷攀着他兄长的肩,指尖掐住他肩头云纹,身体却微微靠近他。
“有人……”萧沁瓷似乎含糊说了一句。
她终于有了推拒动作,即便那动作极细微。
但很快又被李赢安抚住,不许她挣扎,也不许她回看。
“没有人。”他说。
冷淡眸光扫过亭下的人,李赢全然不在意似的,复又重重吻下去。
方才那凌厉一眼似乎是李涿错觉。
李涿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但又有另一种滚烫灼烧的热一路从他心底燎原。
有那么一瞬,他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分开正在相拥的两人,去质问他的兄长,为何要同他争;
也去质问萧沁瓷,他到底是哪点不如李赢。
……
要去戳破吗?他能戳破吗?
戳破之后呢,李赢不会放手。
他将萧沁瓷视为他的囊中物,旁人休想染指。
李涿呆立片刻,最终还是悄无声息的原路返回。
这倒是让分了余光给他的李赢有一瞬诧异,他已经做得这样明显,就是等着这个弟弟彻底闹开,没有男子能忍受这样的羞辱,李赢肯定。
可李涿反而默不作声地走了,这倒超出了他的意料。
这个弟弟比他想象中的能隐忍。
不过也无妨。
李赢收敛心思,掌顺着萧沁瓷颈线滑下,落在她腰上。他知道她腰腹处最是敏感,受不得揉弄,不过轻轻一揽就能让她软了腰身。
……
天已黑透,泼墨似的罩下来,各处都点上了绛纱宫灯,反将星月的光芒遮住。
长安城中闷热难耐,九嶷山上入夜之后却有些许寒凉。白雾在花草间游走,像是骤然遇霜,又被暑热一侵便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萧沁瓷是被裹在披风里抱下去的。
起初她从李赢腿上下来时还固执地说自己能走,但一沾地便险些软了下去,还是李赢及时扶住她腰,她还未站稳便听得李赢声音带笑,在头顶响起:“能走?”
萧沁瓷恨恨掐了他一把。
李赢浑不在意,又缓缓俯下身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还有,衣服湿了。”
那点红在瞬息间从萧沁瓷衣领下蔓延,一直到烧红眼尾。
将她剔透薄胎都染成霞红。
李赢看她急急整理衣裙,裙上牡丹海棠兰草绣纹嵌了银线,在夜色中有幻彩流光。
他看着她着急忙慌的神色,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孤是说我的,”李赢没把人逗弄够,低低笑了一声,握了她手去摸自己衣摆下方,“你慌什么?”
他膝上被萧沁瓷坐过的地方似乎隐有深色,萧沁瓷不敢细看,指尖触到一点冰凉,瞬时便被烫到似的要缩回手,却被他死死握着。
“放开!”她话里有颤音,因着还未完全平复半点气势也无,只有色厉内荏。
萧沁瓷隐约知道那是什么,情浓时她被浪潮淹没,只能哭着抱着他颈,被他哄着放松。
萧沁瓷又要哭了。
她眼底已经漫出薄雾,水光隐现,沾湿了长睫。
“怎么又哭了,”李赢指腹擦去她面上珠泪,缓叹一声,“你水太多了。”
萧沁瓷没有听清他话中恶意,见他放开自己的手便迅速把手收了回来,又看似不引人注意地偷偷捏住自己衣角。
她不敢蹭,也不敢在李赢面前拿帕子出来拭手,她知道那必然会再度招惹出李赢的话——不会是什么好话。
殊不知李赢将她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心里觉得好笑,但也见好就收,方才已经有些把人欺负得过分了,要是他再多说几句,只怕萧沁瓷会记恨他许多时日。
萧沁瓷有多记仇他是知晓的,他拿捏着那个度,控制在萧沁瓷不敢反抗的程度,一日日地侵占她的底线。
李赢还记得去岁也是在这座行宫,萧沁瓷还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不也乖乖被他抱在怀中了吗?
萧沁瓷最是审时度势,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
思及此他长臂一揽,便将萧沁瓷抱起来。
萧沁瓷确实是腿软了,一时的逞强让她反而露了怯,因此在被李赢抱起时不再反抗,只是小声说:“你让别人把我送回去。”
她还是怕被撞见。
“你想就这样回去?”李赢稳稳抱着她,垂眼看她时瞧着轻松得很,还有心情同她玩笑。
他今日确实是心情好。
萧沁瓷也隐隐察觉到了,只以为是他欺负过自己的缘故,李赢似乎把欺负她当成某种乐趣。
所以她忽然环过他颈,在被李赢抱着时狠狠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嘶——”他像是故意漏出来给萧沁瓷听,又像是真的猝不及防地被萧沁瓷伤了一下。
颈侧脉搏滚烫。
“别咬。”李赢音色泛哑,低沉得让萧沁瓷从后颈生出战栗。
他们原本就离得近,交颈相缠,热气也能在瞬息间沾染上另一个人的。
萧沁瓷还含着那块软肉,闻言却又下意识用了力。
她尝到了铁锈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咬得太狠。
李赢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这点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也不介意让萧沁瓷消消火气。
“别让孤的衣服沾上血。”李赢肯定也知道侧颈被她咬出了血,他偏了偏头,看萧沁瓷耳上明珠在宫灯下闪过一线璀璨。
她侧脸露出迟疑,进不得退不得。
“衣上沾血,不好解释。”他慢条斯理地说。
他说话时喉结滚动,正贴过萧沁瓷唇角,越来越烫,让人头脑发昏。
萧沁瓷在闷热间腾不出心思细究他话中漏洞——储君衣上沾血确实是大事,太子身体何等贵重,便是有一分不适也是阖宫的大事,但他颈侧留了齿印遮不住,这桩事也只会是风月上的旖旎。
可她被李赢的话套进去,下意识地便觉得不能让血迹沾染上他衣领。
唇原本就还盖着那道细小伤口,萧沁瓷昏了头,慢慢将血珠都吃干净了。
李赢没料到她会如此,猛然一顿。
萧沁瓷是贵女,长安贵女间有私养情郎或是结伴上乐坊听曲的风气,风月事在她们之间并不稀奇。
至少就李赢知道的,端阳府中就养了不少人,还时常邀好友品鉴。
但萧沁瓷不同,她自幼便同皇室定了亲,听闻又是和萧随瑛一起在王韧手下学过诗书,养出来的性子不至于古板,但也极重礼数。
她最开始被逼迫着同李赢私会都会觉得难堪,李赢不曾循序渐进,非在最初就迫着萧沁瓷接受他的亲近,但即便如此,萧沁瓷也总是抗拒,在亲吻时连舌都不肯主动让他碰一碰。
似今日这般,更是第一次。
他颈上还残着湿润,不知是血珠还是其他。
萧沁瓷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陡然沉寂下来。
她慢慢离了他颈侧,但清浅气息仍若有似无地吹拂过他喉头。
那点沉默让人害怕,草丛间隐有虫鸣,叫得人心烦气躁。
萧沁瓷在细细战栗,指尖缓缓掐过,揪着李赢衣逐渐收紧,让他生出被束缚的错觉,连呼吸都缓滞了片刻。
太紧了。
也太热。
山中寒凉薄雾也不能让人觉得清凉,他二人俱是渗了细汗,在呼吸相错间触及了夏夜焦灼的潮热。
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白雾流淌在萧沁瓷衣裙间,她看着雾气穿过十指,又攀上李赢肩头,手臂骤然收紧。
“还不走吗?”萧沁瓷在弦断裂帛的前一刻用了力,把自己埋进他怀里,传出的声音都因此有几分失真,闷闷的。
李赢缓缓抒出一口气,吹散了眼前白雾。
“阿瓷……”轻得像是一声喟叹。
他重新迈步,方才那种幽深古怪的氛围散去,萧沁瓷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两边琼花瑶草随衣摆拂过而摇曳,萧沁瓷自他肩头偷偷抬眼,瞥见李赢走了另一条路,不是她来时的方向。
萧沁瓷心中生出片点恐慌:“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赢垂眸看她一眼,并不接话。
萧沁瓷拧眉:“有些晚了,你让旁人送我回去。”她又加了一句,“或者我自己回去。”
她同李赢的相处从来短暂,更别说是在一处过夜了。李赢也很忙碌,往常来寻她的时候总是从繁忙政务中挤出的时间。
今上不理朝政,朝中便渐渐只闻太子,不见帝王。朝中御史还曾隐隐担心过子强父弱于国本无益,要太子退居东宫。
但太子置若罔闻。
李赢从他父亲手中分走的权力越来越多,也因此越来越来忙碌,至少在萧沁瓷眼里,太子勤于政事,私德上也几近完美无暇。
除了谋夺弟妻这一点。
也是因此,一段时间的不见面之后,就会让萧沁瓷生出错觉,那些亲吻和厮磨好似都是一场梦,她还可以自欺欺人,李赢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随着时日渐长,他的心思也会变淡。
即便她清楚知晓并非如此。
于是又在下一次同李赢的相处中被强势唤起那些记忆,如此周而复始。
“时辰还早,”李赢终于开口,“会送你回去的。”
萧沁瓷又道:“我原是同阿晴她们在一处,我迟迟不见踪影,她们会来找我的。”
“孤会安排妥当。”他并不松口。
萧沁瓷知晓李赢没有那么容易就放她回去,李赢已经是太极宫中半个主人,如今在这九嶷山行宫也不例外,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瞒住皇帝皇后。萧沁瓷知晓,便连御前护卫天子的十二卫兵马也是尽皆听从储君调动,遑论普通宫人。
宫中内侍宫婢来往繁多,她不是没有被撞见过和太子私会,但没有人敢传出去,连私下议论也是不敢。
“我同大伯母还有阿姐住在一起,回去迟了,又没个说法会被盘问。”萧沁瓷仍是没有放弃。
她有些难言的恐慌,李赢今夜侵略性太强,方才在凉亭中时他只克制地揽过她腰,但手下的力度却重得足以让她感觉到疼痛和压迫。
有好几次萧沁瓷都隐约觉得他快失去耐心,几次都欲越过那道防线,又生生压抑住。
李赢素来自制,不会做多余的事。
过去她由着他亲近,也是知道李赢不会在婚前动她。
今夜萧沁瓷却不敢笃定。
或许是他们也不曾在暗夜中见过面的缘故。深沉夜色会让男人褪去守礼的皮囊,只想征服和掠夺,何况李赢也从来不是什么守礼的君子。
私会已足够暧昧,再加上夜半或是黄昏这种限定的时间,就更让人浮想联翩。
“你还担心没有说法?”李赢并不被她诓住,细致地堵住她所有借口,“英国公夫人被宁侯夫人请了去,萧瑜也在端阳那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如今担心得有些早。”
李赢难得话多,似是隐约笑了下:“何况,英国公夫人管得住你?”
萧沁瓷父母最是宠爱她,又只得一女,便难免骄纵了些,后来她定下同李涿的婚事,萧淮觉得幼女要嫁入皇室,便不能再同从前那般娇养,而他们夫妻二人都狠不下心,便撒手让王夫人管教。
都说英国公的嫡长女萧瑜最是离经叛道,十二岁那年就敢偷偷跑到军中冒用兄长身份上阵杀敌,又说王夫人因此不喜她,母女二人不和已久。
萧瑜在长安贵女中倒是挺受欢迎,但勋贵子弟一听要同英国公府结亲便退避三舍,无人敢娶。
萧瑜自己都是这种性子,更不会管束萧沁瓷,至于王夫人,她以为的萧沁瓷是美貌柔弱的娇小姐,偶有任性也不过是因为年纪轻。
去岁萧沁瓷来行宫惹出祸事之后便管得严了些,这次原本是不准备来的,也不要府上娘子来,但皇后喜欢萧瑜,特意问起了英国公府的几位娘子,还说去岁的事只是桩小事,听说萧沁瓷回去之后受了罚,反而劝王夫人不必太过在意。
皇后都如此说了,王夫人只好应下。
来九嶷山之前又细细对萧沁瓷叮嘱过,要她万不可像去年那样任性,最后竟还惊动了东宫与帝后。
萧沁瓷都乖乖应了。
因着萧沁瓷素来是个让人省心的人,便连李涿约她出去,她也是会拉上萧瑜同行,绝不给旁人留下话柄。
千算万算,王夫人也不会想到,萧沁瓷根本没有她面上的那般乖巧听话。
萧沁瓷听着他的话便觉不服:“殿下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多不服管教。”
她气闷,她要是如阿瑜姐姐那样的性子,必不会要李赢近身,或是早在李赢第一次强迫她之时就将此事闹开来。
也不对,以萧瑜的身手,李赢也轻易强迫不了她。
他不过是吃住了萧沁瓷,才这样肆意拿捏她。
“是孤说错了,”李赢不以为意,顺着她的话说,“阿瓷……最是乖巧听话。”
萧沁瓷细眉微蹙,听着他这话也觉出几分古怪,但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辩驳。
她也认清了自己如今的处境,是只能任由李赢随心所欲的,只好闭口不言。
萧沁瓷安静下来,却叫李赢有几分意外。
“怎么不说话了?”他问。
萧沁瓷淡淡道:“话都让殿下说完了。”
李赢顿了顿,又笑:“也好,留着点口舌,一会儿再说也是一样的。”
萧沁瓷闻言眉尖锁得更紧。
白雾在脚下分开,萧沁瓷瞥见熟悉景色,恍然记起这条路她是走过的,通向太子的归山居。
附近都有禁卫把守,以免闲杂人等误入。而李赢喜静,宫婢都甚少在外走动,怪道一路行来如此安静。
归山居已近在眼前,李赢远远看见宫门前站着一个人,脚步便是一顿。
“怎么是他?”李赢难得皱眉。
萧沁瓷自然没有看见,下意识想从他怀中抬头:“怎么了?”
李赢没阻止她的动作,口中却说:“你兄长。”
萧沁瓷转过一半的脸生生停下,迅速埋进李赢肩头。
连声音都多了几分惊慌失措:“别让阿兄看见我。”
萧随瑛是英国公唯一的嫡子,他前头还有两位庶兄,从他一出生英国公就上书为他请封了世子之位,他自幼便对自己要求甚严,跟着的老师又是王韧那种纠察百寮、风闻奏事的御史,最是严肃板正。
旁的事情萧沁瓷还能同他撒个娇蒙混过去,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他撞见——
萧沁瓷僵得厉害。
李赢安抚性地拍了拍她,任由她将自己裹得更紧,一张脸也埋得严严实实,看似天衣无缝,身子却整个僵在他怀中。
他脚步不停。
“殿下。”萧随瑛不想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见太子怀中似抱了个女子也是吃了一惊,行礼的动作甚至都因此染上几分迟疑。
触及太子冷淡面容时又迅速垂首,不敢多看。
但心中仍是惊讶。
不曾听说东宫有女眷,那太子怀中人是谁?婢女,还是……宫妃?
“有事之后再说。”太子显然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心思,从始至终都将怀中人护得很紧,面容没有露出半分。
只是那女子身上那身衣裙华贵,不似宫婢衣服。今上蓄美为乐,宫中美人不少,从前也不是没有出过皇子与宫妃私通之事,那时还是太子亲自处置的。
萧随瑛心中一紧,不会真是宫妃吧?
他想一想又觉得不对。太子不近女色,为人也重礼自制,怎么会犯下此等大错。
况且,那身衣裙……萧随瑛皱眉。
似乎有些眼熟。
他想起他来此的目的,是受李涿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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