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烟火不断绽开, 两人的面庞时明时暗。
李幼白听他低沉的嗓音,尽力克制着的急躁心情像是无法掩盖,他是清高倨傲的人, 从前都是用下巴颌去看人的,她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他会在她面前,用此种深情的目光注视自己。
就像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永远把握不住他想要的东西, 因此变得焦躁,郁闷。
她忽而笑起来, 明亮的眼睛带着光, 看的卢辰钊一愣,手指用力,似要握住那柔软小手。
“李幼白,你倒是给我一句准话。”
“没人惦记, 是你想多了。”
她反握住他的手指, 仰头望向天际的烟花, 微风沿着面额吹过, 将那发丝一点点吹成温柔的形状,打在卢辰钊脸上, 他亦跟着仰起头, 袖中的手彼此交握, 在无人看到的角落, 他们紧紧牵在一起。
闵裕文是为了公务而来, 原想着留下用饭也能镇定从容, 却还是一败涂地,即便想伪装微笑都不能够, 在看到两人默契的对视时,他心如刀绞。
翌日前往云家,闵裕文和卢辰钊皆在,不只他们二人,户部几位官员也共同协审,因着此事涉及诸多,故而朝廷上下极为重视。
刘瑞君是个心机深沉的人,生前有多少布防无人清楚,但是已经清查出的两百万两银子,数额已然震惊朝野。更何况还有未理清的,未掌握的,诸如云莘莘等人在各州县又有多少,桩桩件件,委实成为新朝大患。
云平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乖巧的女儿将自己陷于绝境当中。数十年的经营,筹谋,顷刻间化作云烟,不过短短几日,他那头发已然变成银灰,面色也不如起初的意气风发,转而变得暗淡灰沉。
卢辰钊毕竟是他晚辈,早年间两家交好,故而在审讯时对其很是客气,云平本就没有参与云莘莘的谋划,自然也交代不出有用的东西,只是提供了云莘莘可能的藏匿地点,又捂着脸低下头。
李幼白接着问了半个时辰,户部官员亦没有异议,之后便相携走到门外廊下,屋内便留卢辰钊和云平单独在一起。
云莘莘便是再逃,终究是个没甚阅历经验的,追查的侍卫已经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得知她和一伙儿人乘船往东,是往棣州方向去的。
李幼白打开舆图,仔细斟酌一番又匆匆合上
,叩门,卢辰钊回头,她朝他示意出来,卢辰钊不敢耽搁,提步便走到她身边。
“刚传回的消息,有人在棣州附近发现了云娘子的下落。”她将舆图铺在案上,闵裕文扫了眼,忽而手指抵在棣州处,抬眸,对上李幼白的,两人相视一定。
闵裕文道:“她若到达棣州,恐目的不单纯,棣州邻海,且陆运发达,往北可去幽州,往东可乘船入海顺利逃脱,往南可避开巡查去到江淮。”
李幼白声音变得严肃:“我担心的不是她会逃,而是她不逃。”
卢辰钊顺势望去,几乎与闵裕文同时问出声来:“为何?”
“凭着我对此事的了解,对云娘子行事的猜测,她身为官家贵女,是养尊处优长起来的,自幼便锦衣玉食不曾为生计奔波。而她却有着格外偏执的意志力,哪怕在刘瑞君死后,也能撑着她留下的势力残喘继续,这不是一般的信念,这是她视之为生命的力量。
正是因为这股力量,她才能面不改色做出一系列的应对举措。她对刘瑞君的拥护崇拜是我们不能理解的,或许逃亡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她宁可轰轰烈烈的斗争,也不让自己变成旁人口中的无能之辈。
她选择棣州,应当有另外一层含义。她不是要逃,而是要拉上合城百姓与她一同作为祭礼,祭奠死去的刘瑞君,向她表示自己的忠诚和决心。”
话音刚落,三人俱是倒吸了口气。
这不是空穴来风,这是有理有据的推论。
棣州邻海,且地下有着丰富的石脂水,据他们所查,云家在棣州有几个油矿,如若云莘莘此时驻扎在那儿,又怀了必死的决心,那些石脂水便会成为最大隐患。
一旦遇到明火点燃,几大油矿瞬间焚烧,那么棣州城便会陷入火海当中,城中百姓将无法避难。
云莘莘疯了。
李幼白立时提笔,将此事上报,之后卢辰钊吩咐侍卫连夜去往棣州送信,要求当地官员即刻封查云家油矿,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闵裕文则领礼部户部官员,马不停蹄赶往宫中,做好一切应急准备。财库,钱粮,赈灾的一应物资,一夜间几乎悉数妥当。
万事俱备。
天亮时,一行车马疾驰在官道上,直奔棣州而去。
昏暗的密道里,几十个女娘窝在一起,饶是入春,但此地甚是凉湛,寒意就像是黏腻的毒蛇一点点舔入骨里。她们尽可能抱在一起取暖,哆嗦着互相壮胆,风从洞口带来一丝新鲜空气,掺杂着泥污的味道,钻进鼻间。
她们已经在此等了许久,只为等待人生中最壮烈的一刻。
云莘莘醒来,揉了揉眼睛看向四下,女娘们还在睡着,石脂水的油腥气像是附着在衣裳里,挥之不去,令她不时作呕。
她起身往外走,负责值守的两人看到她,比划了几下,示意没有动静。云莘莘挑开暗格,忽然听到上方传来嘈杂的响声,像是很多人反复逡巡搜查,有桌凳碰倒的声音,还有东西掉在地板上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传到她耳中。
云莘莘勾了勾唇,身上仿佛一点都不冷了,一团热火沿着小腹往四肢百骸涌开,她从未如此期待过某一个时刻的到来,像是为了证明这一世的繁华,她璀璨,明耀,宛若那烟花一般。
她的一生,注定要成为史书中浓墨淡彩的一笔。
她幻想着,欢愉着,神情变得扭曲且兴奋。
有人在哭,她回头,看到咬牙窝在墙根的人抱着自己膝盖,哭的可怜兮兮,云莘莘怕她吵醒旁人,几步走上前去,俯身询问。
“云娘子,我走时都没来得及同我母亲告别,也没留下只字片语,她一定担心坏了,我”
“陆娘子,你有自己的目标和志向,你母亲为了你兄长不惜牺牲你的幸福去联姻,让你嫁给你不喜欢的郎君,你却在此时心软起来,你的心软没有一点用处,只会加深他们对你的剥夺和利用。
你不反抗,便永远只能被欺压。
与其窝囊地活着,不如壮烈地绽放,你喜欢做淤泥里的人吗?”
唤作陆娘子的人摇了摇头,“我不要。”
“那你后悔什么?”
“我我没有,我只是很遗憾,觉得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我想”
“想都别想,事已至此,若回头便是前功尽弃,别忘了当初殿下是如何栽培我们的。人不能忘恩负义,滴水当涌泉,殿下对我们的恩情便是付出所有都无法报答。
若她还活着,定能成就一番伟业,没有偏见,没有诋毁,她也能像郎君一样施展才华。她是被先帝害死的,那些助纣为虐的,也都该为她去陪葬,不是吗?”
陆娘子点了点头,云莘莘满意地抚摸她长发。
“别怕,我们有这么多姐妹在一起,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觉得孤单。我们为殿下报了仇,见到她后,只会觉得自豪欣慰。”
密道是在两个时辰后背发现的,入口处布满了机关,最先过去的侍卫被乱箭射死,其余人只得守在远处观望。
卢辰钊抓着李幼白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后,提剑挡在胸口,随即谨慎走到密道口,挑开压着的关窍,箭矢再度飞出,却没有起初的锐利凶猛,悉数钉到木板上后,卢辰钊挥了挥手,几个穿着严密的侍卫跟随他一步步往下摸索。
李幼白见状,找到扩音处往下肃声喊道。
“云娘子,我知道你们就在密道中躲藏,也知你为何等到现在都未动手,你是在等我,对吗?”
云莘莘咬着后槽牙笑,却不吱声,她要等他们都下来,下来之后再点火。
她要保证自己能看到他们一个个炸死在自己面前,那样死后她才能有脸面见长公主。
“你还想见谁?除了我之外,难道没有人了?”李幼白故意装着不知道的语气,试探着想逼她开口,“我不会下去的,你想见我,便光明正大上来找我。你躲在密道中,只是小人行径,小人,是不配跟我相提并论的。”
她知道如今的云莘莘定听不进正常言论,遂尽量激怒她,让她失去理智,能面对面与之对峙。
第102章
云莘莘果然动怒, 却没有中计上来,只是咬破舌尖隐忍。她知道李幼白故意用激将法逼她,也知道只要不动, 他们便不敢贸然下来。但即便都知道,心里仍旧翻江倒海一般,对于未知的渴望,对于她所崇拜者的炙热疯狂,她迫切想知道长公主的所有事情。
一面冷静, 一面紧张。
她掐着手心,明媚的面上充斥着不安, 她需得继续等待, 直到上面的人再也忍不住,等他们下来,主动权将会落到自己手中。
殿下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计后果, 她曾看着自己, 予以厚望。
她不能辜负殿下的伯乐恩情。
李幼白没有着急, 观察着卢辰钊等人的动向,持续瓦解对方的意志。
“云娘子, 长公主死前, 我就在当场。你难道不想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除了我, 你不可能找到旁人去了解当时的情况, 她死之前, 曾在我耳畔说过一番话, 你若上来,我便见她的遗言讲给你们。
我也没想过她会留下那么一番话, 倒是振聋发聩。”
她顿了顿,给底下人留有思索的空隙后,再度开口。
“你们若是执意胶着,那话只能烂在我肚子里,我也再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它们即便是救世箴言,也只能像长公主一样长埋地下。
你们不是号称宣扬她的出众才华和功绩吗?怎的,贪生怕死,不肯为她冒险了?”
密道中的人全都醒来,头顶上是脚步挪动的响声,微妙却又令他们头皮发麻。
本就脆弱疲惫的神经似被拉扯到了极致,绷成细细一条线上,欲断不断地撕扯着,她们害怕,恐惧,心底的念头开始左右摇摆。
哭声陆续响起来,云莘莘回头看了眼,看到始作俑者后怒目圆睁。
接着有人捂住了那人的嘴,低声呵斥。
在这关键时刻,任何一点举动都可能影响士气,何况她们被追击到了棣州,再无重整的机会。
卢辰钊等人无法再往下探查,经本地百姓指印介绍,此处乃云家油矿,方圆十几里都是石脂水,先前便发生了几次事故,且都是在地上,烧了树木枯草,最后还是朝廷的潜火队联合百姓一同扑灭的。
若从地下点火,丰富的石脂水定能引发火爆,到时所产生的的后果,无法预料,棣州城的百姓也无法承受。
闵裕文已经跟当地县令去游说驱散百姓了,此时应当还在进行。
李幼白琢磨着云莘莘的心理,试探着开口:“你们今日之举是受了长公主的蒙蔽,如若现在上来,弃暗投明,我会向朝廷写
奏疏禀明陈情,尽量降低因你们而对家族造成的冲击。
你们虽成全了自己的所谓大义,但有没有考虑过家人,族人,有没有想过因为你们的冲动,将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影响。他们所经营,所在意的都会付之一炬,只是因为你们的任性。
一人之过,阖族受辱,男丁还好,大不了一死。女眷呢,该当如何?充奴,入教坊司,还是跟着男丁去流放,几百里,几千里,能活着走到流放之地?途中又会发生什么?你们可有想过?
你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呢?有考虑过他们吗?
何谓大义,这便是你们认准的大义,凌驾在别人生命之上,只为成全自己私以为的认知,便去赴汤蹈火,轰轰烈烈地冒险?!
毫无疑问,你们是自私的,因为在你们心里只有自己,只是自己!那大义,也是为了彰显自我才华的借口而已!”
密道中一派死寂,这番话像是钟鸣敲进他们耳中,不断砸击着那敏感可怜的神经。
她们无法反驳,因为李幼白的话正是她们不敢面对的事实。
却还要负隅顽抗的偏执。
云莘莘冷眼环顾,沉声斥道:“她说的不对,我们的信念重于一切!忘了吗,在我们抱负得不到施展时,是殿下为我们拨云见日,领我们看到自己的闪光点,她对我们的恩情远不止如此。
她告诉过我们,若需要帮助,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找到她,她能做的都会尽全力不易余地地支持我们。
我们是女子,要互助,要坚决!我们不比郎君差,我们不该安于后宅,是殿下让我们出来的,让我们做梦寐以求想做的事情。难道现在全忘了,便因为她的一番话,动摇了?”
啜泣声压抑着,却徘徊在每个人的耳畔。
李幼白从地上挪开耳朵,地下的声音很小,她听不真切,但知道这些话起了作用,若不然他们不会开口。
既有人动摇,此时便该分列她们的关系。
李幼白决定从云莘莘下手,毕竟她掌握着财权,身份不会低。
“云娘子,你不要因自己的私心而勉强她人,你要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可以用别的手段,去努力去争取,而不是拉旁人垫背,对不对?”
模棱两可的话,瞬间引来众人猜疑,虽只是怀疑的眼神,却叫云莘莘如芒在背。
“不要被她骗,她是故意的。”
云莘莘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明想反驳,却因为克制而不得不继续窝缩潜藏。
一记眼神,卢辰钊立刻会意,酝酿在三顺着李幼白的话说道:“云妹妹,我知你心志高,图谋大,但你的所图要与你的能力匹配,才能达到如期效果。
显然,你没有这种能力,却还要妄想闯出一番天地,正如你现下领着一群小娘子,不顾她们的想法,却硬要拉着她们为了你的私欲付出生命,乃至整个家族的利益。
你放她们出来,我可以奏明陛下,让他尽量满足你的意愿,好不好?”
所有话的铺垫,只为最后一句。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云莘莘身上。
局面发生转变,仿佛不是她们主动来的,而是被欺骗被胁迫,被云莘莘摁在此处等死。
意义一下不同了。
云莘莘恨极了,咬着牙笑起来。
“三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他们立时确定云莘莘的所在,弓箭手到位,瞄准了声音出处,屏住呼吸。
她不在隐瞒,因他她发现旁人的眼神都变得怀疑抵触,在看向她时,像看着骗子一般。
她们无情无义,她不能,她要做完最后一件事,死也要为长公主报仇。
“三哥哥,你知道我手中握着什么吗?只要我将明火扔进石脂水中,这里,整个棣州都会变成一片废墟,你们,尤其是你和李幼白,害死殿下的人,都要给她去陪葬。”
李幼白打断她的话,问:“我很想知道,一个被刑部和大理寺判定有罪的人,何至于在你嘴中成了救世恩主?”
“你不要污蔑诋毁殿下!”云莘莘义愤填膺道,“她做了什么,她为我们做了太多事,她”
“是吗,巧了,她的案子我经手过,对于她的罪名,我可以在此清楚明确地一一告知各位。”
李幼白快速在脑中捋了一遍,端声说道:“往近了说,万年县圈地案,她为一己私欲不惜谋财害命,侵占良田数千亩,害死临近百姓二十余条性命。之后又用所得放印子钱,设地下赌场,变本加厉地谋夺钱财,扩张权力。还不上账者,卖房卖妻卖儿卖女,更有甚者阖家被逼死,因地位贫贱,又被其草草处置,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你说她用钱银支持你们,她的钱,你敢用吗?!
往远处说,前些年黄河决堤,洪水泛滥,你口中的这位殿下不仅挪用赈灾款项,更在此时将存放的粮草加价贩卖,谋夺利益时眼睛都不眨。灾情如火,她可视百姓生命为鱼肉,不管不顾,她是何明主,值得你死心塌地去追随?!”
“你胡说,你是恶意中伤!”
“我也没有恶意中伤,你出来一查案底便知,所有案录登记造册,线索证人证物无一缺漏!”
“你是在骗我上去,对不对?”
“我骗你?你固执己见,自以为是,害死诸多无辜性命却不知悔改,宁可继续错下去,也不肯睁开眼看看自己造了何等罪孽。你这是逃避,是任由错误蔓延却闭眼装作不知,你这般认黑为白,又有何脸面颐指气使,拉着所有女郎陪葬?
你无能无为,不肯居于忍下,便要用此等决绝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不凡吗?!
你不肯认命,不肯睁眼,因为你只是个庸碌无能的女子,就算给你权力,给你机会,你也注定一事无成!”
“你胡说!”云莘莘眼圈红了,脸涨得绷紧,“我不比你差,我只是没有机会!你什么都有了,你是状元郎,如今又是大理寺正,你只是运气比我好一点,恰好进了殿试,得到陛下赏识!
我”
“试问给你这个机会,你便能考到京城吗?进了殿试,你有真才实学被这般好运成全吗?!”
李幼白不给她发泄的机会,同时暗示卢辰钊准备往下前进。
弓箭手和侍卫挪到密道处,掀开了缝隙,机关被破坏,此时他们蹑手蹑脚往下挪动,而云莘莘因为怒火并未注意到洞口的动静。
她还在试图挽回颜面,找所有说辞为自己辩解。
然而,女娘中有人站起来。
“云娘子,我觉得她说的对,我想回去,我想回家。”
陆娘子附和:“仔细想想,我们的确被冲昏了头脑,不过是为了意气,连家人生死都不顾了,我我不想连累他们。”
“而且,殿下做的事,委实辜负我们的信任和崇拜,她害死那么多人,她”
“这都是李幼白故意误导我们的。”
李幼白添了把火:“是不是误导,我说出来诸位可自行判断。扬州盐税案,也是她来主导贩卖盐引,盐商们每年都会上贡大笔钱银,感激她的贤明。黄河修筑堤坝,她伙同工部官员昧下多少银子,说出来恐怕会吓坏你们,给百姓的补给,她也不放过,指头缝里漏出来的渣渣拿给各州县百姓。
你们之前被蒙蔽,情有可原,如今呢?还有知法犯法,知错犯错吗!”
云莘莘疯了,两腿在发软却还苦苦撑着,因为她没了退路,就算她此刻认
输,也不可能活命了。
与其如此,不如轰轰烈烈去死。
但她的注意力都在与李幼白对抗上,根本没注意那声音比先前清亮。
卢辰钊等人隔着一段距离发现众人时,几个女娘正与云莘莘拉扯,争夺她手里的明火,而周围,全是石脂水,一旦火星子澎溅出去,便全完了。
云莘莘忽然扭头,在看到卢辰钊的刹那,手兀的松开。
电光火石间,卢辰钊猛地冲了上去,用早已准备好的湿棉将那即将掉落在石脂水中的明火裹住,火苗被包裹的瞬间,他整个人重重跌进了石脂水里。
咚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面带惊恐地看了过去。
第103章
李幼白也听到了那声巨响, 手被别人拉着往外跑的时候,一把挣开,她心跳像是停止, 手脚发麻,也不知是怎么跑到密道口的。
她踉跄着下去时,摔倒了,目光倏地投向里面。
没有看到卢辰钊,所有人都围在石脂水旁, 然后耳畔轰隆一声,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面前出现混乱, 侍卫陆续将藏匿的女郎围攻, 抓捕,首当其冲的便是云莘莘,此时她头发凌乱,面容疯狂, 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般恬静柔美,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石脂水, 嘴中念念有词, 像是在诅咒,在叱骂。
李幼白耳朵恢复听觉时, 便听到云莘莘尖锐的喊叫。
她站起身来, 眼睛盯着石脂水, 走到云莘莘面前, 她还在叫嚣, 张狂。
“三哥哥, 你不得好死,你害死了殿下, 你害的我们有才华却不能施展。是你毁了我们的前程,我们本可以更好,跟随殿下有着无比光明不可限量的前程,都怪你!
殿下!殿下,我无愧于你的嘱托,我无愧于你的恩情,我”
“啪”的一声,李幼白狠狠抽她耳光。
云莘莘被打懵了,侍卫架起她来往外挪动,她还扭头回看,似乎要看石脂水里那人。
石脂水深,深不见底。
李幼白蹲下身,看不到卢辰钊的身影,黑漆漆的水面像是深渊,她的泪倏然掉落。
“卢开霁”
水纹波动,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忽见面前纹路越来越密,一道人影快速浮了上来,像一条裹满黑油的鱼,艰难地抓住边缘石头。
李幼白立时趴下,扯了腰带想要在他手腕缠绕打结,试了好几次都因太光滑而失败,直到侍卫赶来,众人合伙将他从石脂水里拖上来。
卢辰钊刚一上岸,便吐了口石脂水,他双臂撑着地,像是快要窒息一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
黏在鼻腔嘴中的石脂水令他无法喘气,他胡乱拂了把脸,油脂滴滴答答往下掉。
李幼白跪立过去,用袖子给他擦拭,很快两条手臂都变得黑漆漆,他抓住她的手,扭头冲她挤出个笑来。
李幼白没忍住,眼眶又酸又胀,泪珠扑簌簌滚下来。
“李幼白,我好好的呢,别哭。”
他总这样,便是再难受的事儿,也不肯在李幼白面前示弱,怕她担心,怕她哭。
可听到他的话,李幼白哭的更厉害了。
整个人扑在他身上,沾了石脂水,也仿若觉察不到,只是抓着他的衣裳庆幸这劫后余生,感激他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回到岸上。
卢辰钊拍拍她的后背,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跪立,他弓着腰,低头从下往下拂去她脸颊的泪珠,但手指全是石脂水,以至于她雪白的小脸呈现出一道道的乌黑。
但他却觉得,此时此刻的李幼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他动了动唇,什么都没再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棣州百姓在一日内如惊弓之鸟,先是被劝说离开住处,接着又在逃亡路上被召回,糊里糊涂坐在家中时,犹如做梦一般。
善后的事交由闵裕文等人,当地县令配合他有条不紊地处置打理,以尽可能小的动静将棣州彻底翻查一遍,确认各地石脂水皆由官府调控后,这才松了口气。
天色已黑,他拖着满身疲惫去往官府安置的客舍,一进院子,便看到卢辰钊靠在廊柱上,听到脚步声,扭过头来,拎了拎唇角,跟着站直身子。
“回来了?”
闵裕文上前:“等我?”
“是。”
“有话说?”
“喝杯酒?”
“好。”
两壶秋露白,一张桐木案,对坐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
卢辰钊先饮了一杯,将空酒盏往闵裕文面前一摆,闵裕文轻笑,旋即跟了一盏,同样就空杯拿给他看。
像是无声的对抗,在静谧的空气中,那压抑的气氛愈发令人闷滞。
“你是准备同我喝一夜的酒?”闵裕文抬眸,淡声问道。
卢辰钊笑:“我在想该如何跟你开口,才不至于让自己显得过分卑鄙。”
闵裕文哦了声,曲指点着小案,卢辰钊深吸一口气,继而又倒了盏酒,双手托杯与闵裕文颔首示意,接着便在他的注视下仰头饮净。
“万年县的事儿,是你出手帮李幼白了。”
虽是疑问,语气却是笃定的。
李幼白虽聪明能干,但到底在朝中无甚根基,要想让地方官员配合,不拖沓,定然要有一番打点。卢辰钊听说,李幼白在万年县时,处事查案很是顺利,想也能猜到是谁在暗中帮忙。
万年县如今的长官,跟闵家有交情,对闵裕文而言,此事不难。
难的是,他做了许多,却对李幼白只字未提。
“所以呢,你会告诉幼白吗?”
“我不会。”
“你的坦诚令我毫不意外。”闵裕文抬首,两人对饮一杯。
“既如此,我好像也不必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横竖在你心中我已经是这副形象了。”
卢辰钊敛起笑,又饮了一杯,随即看向闵裕文,问:“你怎么想的?”
“哪方面。”
“对李幼白。”
“我怎么想很重要吗?”
“不重要,但我想听一下。”
“我不想说。”
“闵大人,你知道我和李幼白是互相喜欢的,我们两个人迟早是要在一起的,既在一起便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分开,你懂吗?”
闵裕文不接话,连眼皮都没抬。
卢辰钊叹:“世上女子千千万,你又何必守着她不放手。”
“卢世子,同样的话不妨反问你自己,若我叫你放手,以如此可笑的理由,你肯不肯?”
“我自然不肯!”卢辰钊毫不犹豫,“但你我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只因为她喜欢的人是你,我便该知难而退,便该觉得低你一等,便没有勇气没有脸面去守着她?”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实话,我对你心生畏惧。”卢辰钊终于坦白。
闵裕文笑了笑,不以为意。
“只要你一日在她身边,我便觉得一日不安宁,我怕她迟早看到你的好,被你打动,到那时我又该用什么办法挽回,我不能确定。
闵大人,你对幼白来说,毕竟意义非常,你们曾有过婚约,若没有我,你们兴许会成婚,结成连理。这件事对我来说是过不去的坎儿,尽管我表现的不在乎,但我是真的在意。就像前些日子她外祖父交给她那对玉佩,我便提心吊胆,怕她一时冲动将玉佩送给你。
我是真的害怕,不是同你开玩笑。”
闵裕文饮了口酒,淡声问道:“既如此害怕,又何必执着,不若放手将这种压力转交于我,我必没有后话,满心欢喜。可以吗?”
卢辰钊面色郁沉,闻言轻轻嗤了声:“异想天开。”
“那你请我喝这些酒,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听崔阳说,他想让你认李幼白做妹妹。”
“不可能。”
卢辰钊介意旁人与李幼白称兄道妹,但若换成闵裕文,他甘之如饴,因为那便意味着闵裕文的放弃,而李幼白也会固化在此种关系中,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闵裕文会变成李温书一样的存在,只是李幼白的哥哥。
“若你答应,往后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需要我帮忙,任何事我都会点头。”
“这不是交易,我也不会把自己珍惜的情谊践踏成另一种感情。”
卢辰钊又饮了一杯,兀自笑了笑:“喝酒前我便预料到你的回答,果然”
“你放不下她。”
闵裕文没有反驳,权当默认。
回京之后,李幼白进了趟宫,崔慕珠听闻她在棣州的遭遇,接连数日睡不着觉,总要亲眼见了才肯放心。
但一见到人,又觉得她瘦了好些,便又安排小厨房做了珍馐美馔,非要盯着她吃饭,
见她胃口不错,这才叹了口气,又着人去将炖好的鸡汤拿来。
“母亲,我喝不下了。”
“一碗便成,也不是让你喝两碗,快,你气色不好,看着像是受了磋磨。”
刘识进门,恰好看到李幼白端着那鸡汤皱紧眉头。
“喝不下便算了,母后是怕你吃不饱饭,老早便去找了济州的厨子过来,商量要怎么为你接风洗尘。”
“你别插嘴,总之这碗鸡汤一定要喝的。”
没有余地,李幼白只好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便觉得肚子饱饱的,坐立不安。
“此次棣州之行,你功不可没。一来肃清旧案,二来救棣州百姓免于灾难,三来,也是最令朕意外的一点,你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早先为着筹备赈灾和筑堤的银子,户部大臣做了精细核查,但算了算去总是缺钱,朕新登基,却要在钱上犯难,日夜难眠之际,你为朕带来如此大的惊喜,着实是雪中送炭。”
崔慕珠一脸欣慰地看着兄妹二人,笑道:“我们幼白真是个福星。”
刘识附和:“的确是福星,既有才干,又有运气。”
李幼白弯起眉眼,听到表扬自然高兴。
刘识又道:“朕准备让舅舅去刑部,钱尚书快要致仕,舅舅得去顶他的职缺,如此一来大理寺卿的职位,朕想托付给你。”
李幼白起身:“臣还需要历练。”
崔慕珠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便不要这般拘泥,三郎你是哥哥,幼白你是妹妹,你们互相的称谓,在外人跟前也就罢了,在这儿,要以兄妹相称。”
李幼白:“臣不敢。”
刘识见状,拍了拍大腿道:“便听母后的,在这世上,你是与我血脉最亲的人了,是我妹妹,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和母后都会为你撑腰。”
李幼白摸了摸发热的脸,点头:“多谢母亲,多谢兄长。”
三人用完饭,却迟迟没提别的事。
到底是李幼白没沉住气,主动拉住崔慕珠的手问:“母亲,我过两日想回趟齐州,去镇国公府。”
崔慕珠蹙眉:“怎的,是要自己去看夫家?”
“他本是要自己回家去同国公爷和夫人坦白的,但我私下想了想,还是觉得跟他一起更好。”
外人不知她身份,只当她还是李沛的女儿,公府亦是如此。故而卢辰钊同长辈提及此事,势必要费些周折,平心而论,他是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李幼白怕崔慕珠对其印象不好,便又徐徐解释道:“您放心,我只是想去亲眼看着,亲耳听着,我也要知道在他面对阻碍时,对我到底是何态度。
这很重要,至少在我看来是我们成婚最要紧的事了。”
“你都这般说了,我还怎么拦你。”崔慕珠拍拍她的手,“去吧,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母亲相信你的判断。”
刘识跟着眯起眼睛,目送她走出仙居殿后,这才同崔慕珠开口。
“母后不让我急着给她赐封,是不是也想等看公府人的态度?”
崔慕珠:“自然,我要知道他们娶得到底是幼白,还是幼白身后的权势。”
“如若他们不同意呢?”
“那便是幼白看错了人,我不论如何都不会答应这桩婚事的。”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虽是相爱走到一起,扶持举案齐眉,但若要浪费精力去对抗不该有的阻碍,那便是消磨,便从起初便不该开始
时值初夏,道路两旁的树荫成片,马车沿着官道一直行驶,路上几乎未停。
李幼白打了个哈欠,挑帘往外看了眼,他骑着马走在前面,正好也回头朝她看来,笑了笑,勒着缰绳与马车并排。
“怎么,想睡觉?”
“你累吗?”
“我身体很好,强壮结实,赶路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不累。”他朝她弯了弯手臂。
李幼白趴在窗沿上跟着笑起来:“还有一日便到齐州了,怕不怕?”
卢辰钊面色如常:“没甚好怕的,我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说,怎么做。启程前我写了封信,告知爹娘要做准备,想来他们也猜到我要说甚作甚。”
他低下头,忽而沉着嗓音问:“你怕吗?”
李幼白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有立时答他。
卢辰钊颇有些着急:“你还犹豫,你怎么能犹豫!”
“我不怕,但也害怕。”
“你怕什么,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有你在,我不怕。但我害怕的是,自己只知有你在了。”
莲池从前头快马折返回来,看到行进的队伍后急急勒紧缰绳,骏马扬起蹄子,打了个转儿,落定。
“世子爷,李娘子。”
“何事慌张?”
“公府里接应的小厮说,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今日吃了口饭,竟全吐了。”
“母亲病了?”卢辰钊很是紧张,侧身看了眼同样诧异的李幼白。
李幼白直起身,说道:“那便加快速度,往公府赶路!”
“你可吃得消?”
“我可以。”
原定四五个时辰的路,快马加鞭只用了两个时辰,马车停稳后,李幼白小脸苍白,揪着衣裙呕了呕,见车帘被掀起,便硬生生忍了回去。
她起身,有些头晕,还没来得及多走一步,便见那人单膝跨上车辕,将自己拦腰抱在怀里,转身,跳下马车。
第104章
公府门口的管事小厮俱已看见这一幕, 皆惊了又惊,眼睛睁到滚圆。
“世子爷,您这是”
管事犹豫了下, 卢辰钊抱着李幼白走到楹门下,李幼白揪着他衣领,示意他放下自己,但他没有立时答应,只低头看她的气色, 仍觉得不大妥当,便低声道:“你不必强撑, 也无需管旁人想什么。”
说罢, 抱着李幼白轻松往上一垫,阔步朝内走去。
管事的抹了抹汗,心道这不是在暗示我们吗,便赶忙低下头, 躬身将人领进门内。
沿途, 卢辰钊与他打听了萧氏的病况。
“何时病的, 可找大夫看过?”
“半月前夫人便开始不舒服, 但那会儿不打紧,只断断续续咳嗽。往年夫人也是如此, 入夏便会小病一场, 故而夫人没有找大夫, 只是服用丹露丸止咳。后来约莫又过了十日, 夫人的病总不见好, 且头疼心慌, 便才找大夫来看,大夫瞧过也说没事, 开了几副调理头疾的方子,如今已经吃了五日,瞧夫人的模样却是不见好的迹象。”
回来路上,卢辰钊不是没想过萧氏装病。
毕竟她病的时机太过蹊跷,是在自己写信回来后,骤然染病。母亲太了解自己,知道强硬反对无效,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才想着怀柔,用旁的手段瓦解他的意志。
照管事所说,母亲生病似乎比自己写信回来要早。
他拧着眉,心思沉重,李幼白拍拍他肩膀,“我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你把我放在这儿,自己去主院看看。”
卢辰钊依言放下她来,转头与管事吩咐:“春锦阁收拾好了吗?”
“依着世子爷的吩咐,已经重新换了被褥帷帐,也开窗通风了。”
“你带李娘子去休息,谁若问起,一概不许乱说。”
“是。”
卢辰钊还想跟李幼白解释什么,李幼白摇头,淡声说道:“我也困了,便去春锦阁睡一觉,眼下不是我见夫人的好时机。你过去后,仔细看好夫人,再去查看药方,实在不行还是要另找大夫的。”
“好,只是委屈你了。”卢辰钊抱她。
管事老脸通红,低着头恨不能找条缝躲起来。
他们世子爷向来矜贵端正,何曾对一个小娘子搂搂抱抱,且还是当着别人的面,如此有失体统。
春锦阁跟从前一般模样,打她走后卢辰钊便再没让人住进去过,即便亲戚偶尔探访,也只能紧着别的院子去挑,便是有几个娇气的妹妹喜欢春锦阁也不成。
管事笑道:“李娘子你瞧,这帷帐用的是苏州新纱,遮光效果好,且轻薄透气,被褥是蚕丝的,床按照世子爷吩咐重新定做的花梨木大床,雕花是我们这技术最好的匠工做的。
还有博古架上的这些摆件,也是世子爷吩咐换的。你看这儿。”
管事一顿,抬手指着屋内一堵墙。
李幼白顺势看去,登时怔在原地,那堵墙原先是面空的,她有时会把小案抬过去练字,但此时那墙被做成了一面书架,开阔壮观,摆着满满当当的各类书籍。
她慢慢走上前,伸手抚触书脊,管事便跟在身后继续说道:“原还不知世子爷是作何用的,今日李娘子过来,我才明白,他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何时吩咐的?”
“半年前便吩咐了,那会儿过年,他没回,但写了信嘱咐我去办。”
原来那么久之前,他便打算好了今日,知道她会回来,便见春锦阁布置成她喜欢的样子。
屋内静下来,半青将里面的楹窗合上,只留下外面几扇开着。
“姑娘,国公夫人是不是不喜欢你做她儿媳?”
虽说半青单纯,可事情到了此等地步,她不信公府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棣州那件事轰动朝野,除了认可姑娘的能力外,世子爷和姑娘的关系,也因着两人的那个拥抱而浮出水面。身为世子爷的家人,公府应当比外界消息更为敏锐,半青都知道,他们或许早就猜到了卢辰钊喜欢的人是谁。
然至今没有表态,没有主动询问,那么也就意味着公府并不满意她这个人选。
半青歪着脑袋,托腮小声问:“国公夫人会不会是装病,故意不想见你?”
李幼白思忖少顷,道:“或许吧,但我情愿她是装病。”
正院屋内,卢诗宁闻讯赶来,进门便瞧见卢辰钊坐在床前,接过丫鬟的药碗喂萧氏。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喝进去,萧氏摆手,嫌弃道:“不喝了,先搁在一旁吧。”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挑眉看向卢辰钊:“方子不必再看,我已经找好几个大夫瞧过,都说没问题,且熬煮的汤药也是我近身丫鬟亲眼盯着去做的,至于迟迟不好,想来是我身子骨弱,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稍微一点小毛病便拖拉着不肯好。”
卢诗宁走过去,站在卢辰钊身后:“哥哥,你回来了。”
卢辰钊回头看她一眼,她比先前瘦了些,眉眼也沉静许多,不似早前那般伶俐敏感,“听母亲说你定下亲事了。”
卢诗宁嗯了声:“襄阳侯家六郎,跟我年纪差不多。”
“襄阳侯家风淳朴,几位小郎君名声也极好。那位六郎是个有出息的,前年从地方调到工部,如今正负责黄河大堤修筑。”
“我见过他一面而已,只是父亲母亲都说他好,那便定下他了。”卢诗宁神色怏怏,似乎对婚事并没有太大兴致。
卢辰钊知道她心里惦记谁,但那人不是她想要便能得到的,那个人他转念抬眼,说道:“你珍惜他,他便也加倍爱惜你,感情是要双方付出才有回报。既定了襄阳侯六郎,便要专心待他,莫再想着不该想的人,省的哪一日犯浑,想回头都没门路。”
卢诗宁哦了声,低头道:“我晓得,哥哥不用敲打我,母亲已经同我说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我我也不小了,知道轻重,不会做糊涂事。”
“如此甚好。”
萧氏心满意足,咳了声说道:“三娘一夜间长大了,你们兄妹是天底下最亲的人,遇事互相商量,互相提点。”
“母亲用过药,觉得如何?”卢辰钊观察萧氏的脸色。
萧氏虽然病着,但面庞圆润,体态丰腴,只是时不时咳嗽一声。
他心中猜测,却没有说出来。
萧氏扶额:“现下还好,只到了半夜便头疼欲裂,幸亏栾嬷嬷会捏筋,不然我该疼死了。”
栾嬷嬷笑道:“老奴伺候夫人是本分。”
出了屋门,卢辰钊叫来卢虎,问起公府最近的人员流动。卢虎将早就准备好的名录呈给他看,府内上上下下几百个人,除去签了死契的奴仆稳固外,其他人员每个月都会流动,有的是因年纪大,有的是家中有事,有出去的,便有进来的,但公府严格,凡是进来的人都是从牙行采买来的,甚是清白,行动规矩。
“小厨房里头进了十个人?”
“对,灶上没变动,只是打下手的丫鬟一连走了十几个,夫人便叫方嬷嬷去牙行要了十个回来。”
“怎会一下走十几个?”
公府的月银高,寻常丫鬟便是家中有事,只消告假便好,何至于离开。
“说是家里有事,但我打听过,她们是去了临县做工,那边开了间书院,给女婢的月银尤其高。”
“月银比公府还高?”卢辰钊难以置信。
书院活计不比公府小厨房轻松,每日里需要整理洒扫,各种繁琐事情,饶是如此,书院的月银也不一定高过公府的。
这显然不正常。
卢虎解释:“那间书院刚开,人手不够,这才用高月银招揽奴仆,我听里头的人说,这月银也只维持一年,一年后便会调整到跟其他书院一致。”
“厨房里新来的丫鬟可都查过?”
“业已查明,都是清白门户的姑娘,而且夫人生病,大夫没有验出毒来。”
卢虎在公府做了很久,知道哪些事该暗中去查,故而早已将萧氏病倒所有可能的原因都查了一遍,这才在卢辰钊询问时应对有度。
“我知道了。”
傍晚,萧氏本想留卢辰钊在主院用饭,但他说要去春锦阁,说完还故意盯着萧氏看,萧氏便装傻不接话,索性闭上眼睛,直到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复又睁开。
栾嬷嬷给她揉摁肩膀,劝道:“夫人,若不然便依了世子爷吧,他好容易遇到个喜欢的姑娘,且他性格倔强,既喜欢又怎会轻易服软?你和世子爷没必要为了这种事伤了母子情谊。”
萧氏叹气:“你懂什么。”
栾嬷嬷噤声。
“李幼白读书时便样样都好,那会儿我也喜欢,她模样俊,又勤勉用功,我瞧着是既心疼,又喜欢。甚至我还想过,若她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比三娘省心多了。”
“那夫人怎么”
“喜欢归喜欢,却不能在大事上糊涂。我嫁到公府本就是高嫁,当时多少人眼红嫉妒,背地里说我坏话的不在少数。李家比萧家还不如,她若真成了我儿媳,势必要跟我走一样的老路。
何况,我考虑的远不止如此。”萧氏摩挲着软枕金丝线路,缓缓说道,“阿钊比他父亲强,能带着公府从齐州走到京城,如今又闯出好生一片天地,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但越往上,路越难走,他若没有人来扶持,是会很难的。所以我想让他找一门旗鼓相当的亲事,对方也不必比公府强多少,差不多便好,能在朝堂上为阿钊说话,提点,阿钊也能少走很多弯路。”
栾嬷嬷感叹:“夫人考虑的周到。”
“哪里是周到,只是我不想让阿钊走的那般辛苦罢了。”
萧氏曾想过,若卢辰钊只在齐州,那她或许就容下这门婚事,横竖公府爵位世袭罔替,偏安一隅又不愁吃穿,找个太强的亲家反倒不好相与。李家之流也不是不行,何况李幼白的确好,她挑不出瑕疵。
但卢辰钊去了京城,形势便大不相同了。
若要再往上爬,总要多些人帮着才好。
她收到儿子的信,心里便咯噔一声,隐约猜出他会带李幼白回来,而一旦他同自己摊牌,便是下了决心,不会更改的。
她不愿与儿子起冲突,便想着以柔克刚,最好能趁着病痛消磨掉儿子的决心。
卢辰钊脚步沉重,走到春锦阁时顿了顿,怀里的猫儿弓起腰背,发出呼噜呼噜地叫声,却没有醒,懒洋洋的眼皮垂下去,双腿蹬直攀在卢辰钊手臂。
“你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卢辰钊骂它
,黑猫纹丝不动。
春锦阁的灯还亮着,他知道,那是李幼白在等他。
第105章
此时的风带着热潮, 吹打屋檐下的灯笼,昏黄的光投落在枝头叶梢,将斑驳陆离的影子时而拉长, 时而捏皱。
卢辰钊站在院门口看了许久,直到屋内的灯烛熄灭,他心里仿佛也有一盏灯,跟着倏然灭掉,失落感袭满周身。怀里的猫似乎感觉到他的失落, 喵呜一声跳了下去,回头瞥他一眼, 继而朝着廊庑下轻巧地奔跑过去。
卢辰钊打了个哆嗦, 想把它追回来,那猫却已经趴在门板上,前爪抓挠,嘴里还不知羞耻地喵呜喵呜乱叫。
他站定, 伸出的手来不及收回, 屋里的灯亮了。
不多时, 门从内打开。
李幼白只着中衣, 开门时小心翼翼,那猫猛地扑到她腿上, 双爪缠住, 叫的更加欢畅。
卢辰钊:还真是个没有骨气的猫。
只是为了一口吃食, 便能如此谄媚殷勤。
可这般想着, 又觉得自己跟这猫没甚二样, 一个为了吃, 一个为了人,各怀鬼胎。不, 他还不如那只猫呢,至少它能豁出脸面抱人大腿,他去只能躲在院门处偷看。
鬼鬼祟祟。
李幼白找来一碟肉脯,那猫儿心满意足地竖起尾巴,边吃边发出愉悦的声响。
“你怎么又偷偷跑来了,是没吃饱吗?”
李幼白蹲下身去,抚摸它的后脊,猫儿黏糊地呼噜着,她双臂搭在膝上安静看它吃完一整碟子,目光忽然抬起往院门口瞥去,卢辰钊下意识往后一避,李幼白什么都没看到,眼神中颇有些失望。
翌日晌午,库房的方嬷嬷过来,道世子爷特意吩咐将花房的新苗分两盆好的过来。
蝴蝶兰刚开,清凌凌的花瓣上沾着水珠,她拨弄了几下。
方嬷嬷笑道:“夫人喜欢蝴蝶兰,故而花房培育了不少,原以为过去能有的挑。谁知花匠说只剩下五六盆,其余都死掉了。不过这两盆在里面是极拔尖的,姑娘看这花苞,看叶子,翠绿翠绿的,保准能开半个月。”
方嬷嬷向来话多,在那说了半晌,李幼白给她倒茶,她起身说是不敢麻烦,却还是喜滋滋喝完,临走又道有何需要只管去找她。
李幼白便知,定是卢辰钊提早打过招呼,如今公府下人见到她,俱是格外热情。
半青笑:“方嬷嬷人真好,昨日还来给我两袋肉脯,说是姑娘读书倦了饿了吃几口,都是入夏才做的。”
转头却叫了声:“呀,姑娘你昨晚偷吃了吗,怎么下去一半?”
李幼白:“吃了一点,其余喂猫了。”
半青:“公府的猫命真好,难怪吃成圆滚滚的小胖子,是那只黑猫吗?”
“嗯,它叫卷卷。”
“花卷的卷吗?”
“不是,它毛是卷的,所以叫卷卷。”
半青恍然大悟,忽然探过头来问:“昨夜世子爷是不是也来了,若不然这猫儿哪会这么巧跑来找吃的。”
李幼白摇头,半青不信,只以为是自家姑娘瞒着自己,心里很不高兴。
这厢去与白毫抱怨,白毫揉她脑袋:“你成日里胡思乱想什么,姑娘便是有了世子爷,也不会忽略你的。”
“可她有心事,却不肯告诉我了。”
“从前也有,也没告诉你。”
“那不一样。”半青抱着胳膊蹲坐在廊下,“那时她高兴,现在她不高兴,她不高兴的时候我很着急,但我嘴笨,安慰不了她,便更加郁闷了。”
“姑娘不高兴,不想说,你又何必执着想知道。总之咱们得相信姑娘,她有自己的主见,也会将所有棘手事情都处理好,这便足够了。”
“可”
“好了,咱们去炖百合羹吧,兴许会用到。”白毫一把拉住她,原是想拉起来,可又被半青扯了个踉跄,遂松手,讪讪说道,“你最近长胖了。”
半青瘪嘴:“明明是你没力气。”
白毫挣扎:“就是你长胖了。”
傍晚卢辰钊去春锦阁,却没见到李幼白,问过下人得知她出门去了,便又找管事打听她到底去了哪里,然管事也不知道。
他有些着急,原想在春锦阁等着,可坐了半个时辰,心像是被绑到半空吊起来,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便提步急匆匆往门口走去,又杵在侧门等了半晌,天都黑透了。
夏日,虫鸣四起,树上的蝉声断断续续,叫他愈发焦躁。
眼见着灯笼点起来,门前过了三五辆马车后,还是不见李幼白身影,他便彻底慌了,刚要骑马去寻,远远看着过来一辆车,却不是自家的。
车停稳,下来个陌生男子。
卢辰钊看去,那男子转过头来朝内伸手,车夫打帘,李幼白弯腰就着他的搀扶跳下车,两人面对面说了什么,男子便又折返车内,在李幼白的注视下,车子调转马头消失在巷子尽头。
“你怎么在这儿?”李幼白诧异。
卢辰钊看向她身边两人,半青和白毫怀里抱着文房四宝,临帖的纸张买的尤其多。
“去买东西了?”
“是啊,想着没事练练字,修身养性。”李幼白坦然答道。
卢辰钊压下好奇,瞥了眼巷子尽头,又说道:“你房中有纸。”
“上好的澄心堂纸,哪有用来临帖的。”
“横竖都是给你用的。”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卢辰钊声音听不出的低沉,“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些吃的,等”
“我吃过了,不必费心。”
李幼白打断他,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方才那人是谁?”
卢辰钊:“我不想知道。”
“哦,那我回屋里了?”李幼白站在分叉口,指了指春锦阁方向,“照顾夫人难免疲惫,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她转身便走。
卢辰钊扯住她手臂,怏怏:“他是谁?”
半青早就被白毫拉着走了,分叉口处的灯笼刚刚点上,映得两人面庞发红。
“不是不想知道吗?”
“我改变主意了。”
“但我不想回答你了。”李幼白挣开他的束缚,笑盈盈说道,“我在公府住了两日,像只金丝雀儿一样在那等你,你做了什么,说实话,我对你有点失望。”
卢辰钊面色一滞。
李幼白又道:“第一夜,我等你很久,但你没来。第二夜,我同样等你,你还是没来。今日,我不想再等你,你却来了,卢开霁,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逃避,我只是想在事情圆满解决后来看你,对你有所交代。”
“你一日解决不了,我便要一日苦等吗?”李幼白反问,“我可能先前没同你说清楚,我其实没甚耐心,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有定数的事情上。虽然我跟你来了,但你这几日的表现令我失去等待的信心。”
“李幼白,你别这样。”卢辰钊想抱她,但她神色冷下来,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不敢触碰。
李幼白往后退了步:“我再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是要走的。”
“你想去哪儿?”
“往南,走走停停,最后去江州,我还是想看一眼我爹娘生活过的地方。”李幼白难得有如此长的休沐时间,离开京城前,崔钧便告诉她,往后接任大理寺卿,她会很忙,也鲜少会有这样的机会四处游逛。
“其实我去了。”
“嗯?”李幼白忽然明白过来他说了什么,少顷笑道,“那这么说来,你还不如卷卷
呢。”
她转身离开,走的坚定决绝。
忽然,她回头,朝他笑了笑说道:“你们花房的花匠最近做事不得当,连夫人最爱的蝴蝶兰都养不好。”
人走后,卢辰钊与身边人低声吩咐:“去查查,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莲池道:“是。”
屋内,半青刚给蝴蝶兰浇完水,又冒出两个花苞,鼓鼓的。
李幼白进来,卸下神气后浑身像是被抽掉骨头,无精打采地歪在榻上。
“姑娘,方嬷嬷刚来了趟,还问我要不要再去搬两盆花。可她看到咱们的花开的极好,又有些纳闷,我说不用,她才走的。”
“嗯,这花却是不娇贵。”
“方嬷嬷说,花房每日死好几株呢,都是夫人送回去的。”
李幼白没说话,盯着那蝴蝶兰想:萧氏的病,怕是一时半会好不起来了。
她翻了个身,神情恹恹,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做什么都没把握。不像读书,只要努力勤勉,便能获得应有的回报,她不习惯把主动权递到对方手中。
卢辰钊去了趟花房,几乎立刻会意李幼白的提示。
他走到正院门口,舅舅萧盛汝也在,跟萧氏抱怨前段时间的损失,像是不甘心,还想借此接下云家的生意,话里话外是要萧氏帮忙同卢辰钊开口。
萧氏在公府多年,自然知道该帮什么,不该帮什么。
“你能顺利脱身已经不易,虽说损失了点,但本钱回来了,你也少赚了一笔。不像是其他几家商户,跟着云家倒霉,如今怕是赔的哭天抢地。
做人要知足,你怎么还这般贪心呢。阿钊本就难为,你还要借机去弄云家的生意,脑筋不要太糊涂。”
萧盛汝叹气,但知道姐姐的脾气,遂也只是抱怨,没敢再央求什么。
出门看到卢辰钊,背就驼了两分,听的那声“舅舅”也是头皮发麻,没说几句便做贼心虚的跑掉。
“阿钊,你也不用天天来,我的病是小事,若京里忙便赶紧回去。我知道如今宫城防卫严苛,离不开你。”萧氏靠在软枕上,发间没有佩戴珠钗,神情倦倦但还撑着笑意。
卢辰钊压下心内的火气,从身后平底托盘上端来汤药,“母亲的身子最重要,儿喂母亲服用。”
萧氏瞟了眼,惊讶:“今儿的碗怎么这么大,足有平日的两倍多了。”
卢辰钊把药递过去,神色如常:“我想,既是对症抓药,母亲身子却迟迟不好,想来是剂量轻了。母亲放心,我询问过大夫,说是加倍分量也无妨,咱们权且试试。”
他语气虽淡,态度却很坚持。
萧氏端来药碗,表情很是焦灼。
“母亲快些喝吧,待会儿凉了药效也会变弱。”
萧氏见推脱不过,只好端起来喝了小口,苦味沿着舌尖漫开,她立时挪走药碗,用帕子擦嘴说道:“过会儿再喝吧,等栾嬷嬷去找些甜蜜饯。”
卢辰钊却没想如她所愿,使了个眼色,莲池端着平底拖上前,里面摆着几个小碟,各种蜜饯应有尽有。
“母亲想吃哪个味道的,青梅还是樱桃,或者杏子?”
萧氏:
卢辰钊脸色骤然变冷,起身负手而立,那凌厉的眼神看的萧氏无端一紧张,下意识便垂下眼皮回避。
“你们都下去,我有几句话要同母亲讲。”
栾嬷嬷大气不敢出,忙招了招手,叫屋内侍奉的下人退到院里,合上门,屋内空气霎时凝滞起来。
第106章
小案上的药碗, 渐渐不再冒热气,但浓浓的苦涩却如同黏腻的蛛网将两人笼罩起来,密实的包裹, 整个人仿佛全泡在苦水中。
萧氏张了张唇,似乎有话说。
卢辰钊只看着她,眼眸中的冷淡像是锋利的刀刃,萧氏攥紧手,慌乱的心随着闭眼而平复下来。
“你要说什么, 只管说便是,不必弄得像是三堂会审。”
卢辰钊:“母亲应该知道我要说的话。”
萧氏笑:“我怎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要娶李幼白为妻。”
萧氏猛地睁开眼来, 嘴唇哆嗦着, 却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卢辰钊又道:“不管您和父亲同意与否,我这辈子只可能娶她做妻子,断不会再有旁人。您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 这是我的决定, 我只认我自己的决定。”
他的语气激怒了萧氏, 原本想同他虚与委蛇, 拖延解决的,不成想他竟如此刚烈, 非要在她病中讲明一切。倒叫她躺也不是, 坐也不是, 遂冷冷嗤了声, 咬着后槽牙道:“你这是通知我, 还是命令我。”
“全看母亲怎么想。”
“卢三郎,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必再同你好言好语, 省的你以为我是要害你。”
萧氏气的咳嗽起来,掩着唇好容易喘过气,又见他根本不在意,心中更是郁结。
“你肯离开齐州去京城谋事,我既担心又高兴,担心你遇到危险,彻夜难眠,我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曾对你讲过,因为我是你娘,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合该为你操劳。
但我又很是高兴,因为我的儿子如此出息,比你父亲,祖父都要勇敢,至少你愿意为了阖家去尝试,不畏惧个人所能面临的一切危险。身为你的母亲,我为你自豪。
我知道我是小门户出来的,也知道能嫁给你父亲当中要受多少委屈,难熬的日子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日复一日,从我嫁进门到现在,流言蜚语没断过,谁不在我背后说几句闲话,道我高嫁,是祖宗积德。
我自己是这般人,又岂会介意李幼白的家世!”
卢辰钊见她神色激动,不由咬了咬唇,却依旧没有松弛态度。
萧氏眼眶发红,已然到了情绪难忍的边界线。
“我在意的是你,是你的前程,我希望你能尽可能顺利些,省事些,不需要拿命是同别人抢你想要的东西!淮西那次,你知道我提心吊胆多少日子没睡觉,你在淮西征战杀伐,我在齐州日夜诵经拜佛,恨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换你的。
我只是想要你往后的路容易点,我有错吗?身为母亲,我这般想,难道就成了十恶不赦了吗?
卢三郎,事到如今你为了个女人,要跟你娘这般顶撞,你可真是为娘的好儿子!
很好!好!”
卢辰钊面露痛楚,却依旧置若罔闻。他要达成目的,便不能心软,横竖已经开罪了母亲,他便不能半途而废。
他要说的话,今日也一定要得到回应。
“母亲,儿子不是小时候的儿子了,我有自己的决定,也有自己的判断。您总不能为了我一直谋划顾虑,您又如何知道在儿子心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您说是为我好,但您给的好是负担,我不想要。
今儿我只想坦然地告诉您,我很是喜欢李幼白,不是她非要攀附我,而是我苦缠着她不肯放手。想必您知道她和闵裕文的婚事,也是儿子从中搅和散的。”
萧氏呆住:“你你怎么能这般无礼。”
“因为儿子不能没有她,求母亲成全!”
他一撩袍子,顺势跪在地上。
萧氏只觉眼前一黑,头疼欲裂的感觉再度袭来,她盯着地上那人,只觉一圈圈的光晕盘桓回荡,她耳畔嗡嗡作响,便什么都听不见。
卢辰钊只觉得身边一暗,萧氏倏然摔倒在地。
他膝行上前,慌张地搀扶起萧氏,萧氏皱紧眉头,哆嗦着嘴唇似要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来。
卢辰钊趴在她嘴边,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娘娘都听你的”
萧氏的昏厥引得公府兵荒马乱,卢辰钊要莲池去找大夫,却被栾嬷嬷拦下。
“你这是何意?”
栾嬷嬷面容紧张,眼神时不时看向床榻,卢辰钊急了,语气变得冷厉。
“世子爷,你容老奴解释。”
卢辰钊便等她开口,栾嬷嬷像是下了决心,一咬
牙说道:“夫人为世子爷考虑,既想照顾你的前程,又不愿跟世子爷闹僵,这才想着出此下策,装病来瞒你,她觉得你见她生病便不会惹她生气,只要拖延些日子,你们回京,便能当做不知道你和李娘子的事。
但夫人又说,世子爷聪慧,若不是当真生病,一定会被你看出来的。所以夫人便用冷水沐浴,吹凉风,折腾的咳嗽起来。后来请大夫也是为了叫你相信她是真的病了,虽开了方子熬药,却是一碗都没喝,全倒掉了。”
所以花房送来的蝴蝶兰才会一盆盆的死去,因为药汁都喂给了花,所以萧氏的病一日日耽搁下来。
“重新熬药,快去!”
卢辰钊一时间不知是愤怒还是担心,握着拳头好一阵子都缓不过来。
卢诗宁走到他身后,小声道:“母亲煞费苦心,却是帮了倒忙,她连哥哥要什么都不知道。”
明面上看起来是抱怨萧氏,实则是对卢辰钊说的,怪他不理解母亲,怪他不关心家里,哥哥走了那么久,回来便是冲着母亲动怒。
卢诗宁置身事外,看的明白,可哥哥这回,着实不体谅母亲了些。
萧氏半夜清醒过来,喝完药后长舒一口气,神色显得很是颓败。
“母亲,儿子态度不好,请您见谅。”
萧氏笑,只承认自己的态度不好,却没承认自己做错事,如此她便也彻底死心,即便再想为他谋划也能如何,他自己领情,她做太多都是错的。
卢诗宁搀着萧氏坐起身来,又喂了几口汤水。
“哥哥他知道错了,母亲别气坏了身子,明日夏日宴您若是不在,几位婶婶定是要来看的。”
萧氏笑:“惯会撒娇,明日的事我早就安排妥当,交由四司六局去布置,就算我真的倒下,也不妨事。你的婶婶们只会当我病了,不会知道是谁气的。”
眼眸往卢辰钊身上一扫,卢辰钊没回应。
“你既然喜欢,便开着手准备婚事。咱们公府规矩多,礼数也多,势必要提早布置。我和你父亲,也该准备着与李家夫妇见上一面,省的叫人说咱们不懂事,我跟她母亲,到底是手帕交,只好些年没联系,终究是生分了。
幼白住家里好几日了,你将人叫过来,与我说说话。”
“母亲答应了?”卢辰钊有些不可置信,“您不会见到她”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既松口,便是允了,横竖你们两人过日子,不用我去操心。”
卢辰钊面上一喜,忙点头道:“那我这就去找她。”
李幼白却没有他想象的高兴,就算被卢辰钊牵着手,也没有回握的举动,只是任凭他牵着,不紧不慢,甚至在听到卢辰钊说萧氏点头时,她也没有多少意外和欢喜。
“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李幼白挣了挣,卢辰钊尚未从喜悦中脱离出来,回头纳闷:“怎么了?”
“你狠高兴?”
“当然,能娶到你,我高兴的很。”
“但我现在不太高兴,你知道吗?”
“为何?”卢辰钊见状,转过身来走到她跟前,捧起她的小脸问:“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我保证,
这样的委屈只这一次,成婚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李幼白摇头:“不好。”
没有谁能保证什么,就算是他,也不能。
“我觉得你在我们两人的事情上,没有处理好,至少用你的方式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就算日后我嫁给你,你也不会处理的更好,所以你方才的承诺只是承诺,不一定能成真。
所以我想了个好办法,你要不要听?”
卢辰钊明显松了口气,握着她肩膀笑道:“我真怕你扭头便走,两个机会都不给我。”
“怎么会,我又不是小孩子。”
李幼白跟着笑笑,然后伸手示意他低头,卢辰钊乖乖凑过去,她垫脚说了好一会儿,然后退了步,认真问道:“这法子虽好,但少不得要你受些委屈,所以,你肯不肯呢?”
卢辰钊没有犹豫:“这点委屈算什么,我自然肯的。”
李幼白抿唇轻轻笑起来,然后张开手臂主动勾住他颈子,对着那俊脸亲了又亲,说道:“这是奖励。”
卢辰钊:“不够。”
说完便拦腰将人往上提起,左手抱着,右手往前摩挲,拂去假山石上的尘土后将人放在上面,李幼白刚坐下,他便双臂撑在她身侧,对着那肖想已久的红唇,用力咬了上去。
萧氏看到来人时,目光倏地落到李幼白唇上,她脸色微红,唇瓣犹如夏日露珠,饱满诱人,再看自己那儿子,可真是不争气的要命,不光是脸红唇红,连那耳根子都是血一样的颜色。
不用细想,便知路上发生了什么。
萧氏便认命,知道没甚可挑剔的,遂好言好语同李幼白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原以为李幼白能感激涕零,谁知那人起身,同她福礼。
说是后日要启程赶往江州。
萧氏甚是不解,但见她不像玩笑话,扭头看儿子怔愣的表情,便知他跟自己一样,也是才知道。
心下愈发凉湛,敢情两人之间,被拿捏的果真是自己儿子啊。
人走后,萧氏翻来覆去躺不住,总担心婚后儿子被欺负,想找个机会同李幼白敲打敲打,但没想出好办法,只能在那唉声叹气。
半青倒了盏菊花茶,看到姑娘露出久违的笑,也跟着高兴起来,原还想在那听一会儿,但被白毫拉到了小厨房。
李幼白托起腮来,手指叩在案上,像在思索事情。
卢辰钊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吻,说道:“你这一走,还不知何时见面,虽说是苦肉计,但你得让我知道消息。”
“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但不会是以我的名义,你放心,我惦记着你呢。”
“那路上,你尽量别跟陌生男子说话,我会不高兴。”
“吃醋吗?”李幼白想起那晚送自己回来的人,笑道,“成了朋友便能说话了吧。”
“我觉得你还是做男装打扮,省的遭人觊觎。”
“所以那晚,你着人去调查过,对不对?”李幼白忽然转了个话题,卢辰钊一愣,旋即否认。
“虽说这主意会让你遭罪,但你也不必那般较真,演的像便行,没必要弄出被抛弃,想寻短见的可怜样子。”
“既然要做,我需得做的真实些,母亲能拿自己骗我,我也能。我答应了贵妃,要以尚公主的盛大婚礼迎娶你,便会说到做到。”
李幼白觉得他说的很对,若要达成目的,便需要让萧氏亲眼目睹卢辰钊没有她,是如何惨淡模样。他越是惨,萧氏便越觉得他离不开自己,便会越发珍重自己。
这主意有些不近人情,但李幼白觉得,很好,至少多日来受的窝囊委屈,瞬间消散了。
李幼白问起小厨房的事,说如今炖的百合羹味道变了,卢辰钊便告诉她灶上添了些新人。
接着又把卢虎禀报的事,三言两语转告给李幼白。
凭着在大理寺的敏锐直觉,李幼白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她拧眉,伸手:“你把那份名录拿给我,我看看。”
第107章
正院灯亮了, 外头丫鬟打着哈欠去点灯,听到有人来问,便惺忪着双眼道夫人跟世子爷争吵, 这会儿气的睡不着,正在责罚呢。
丫鬟摸到火折子,刚要回头,方才问自己的人却不见了。她揉了揉眼,像是做了场梦, 随即将灯笼悬挂好,跟其余几人守在廊外。
萧氏听到脚步声, 看了眼卢辰钊和李幼白。
“你们怀疑厨房的人手脚不干净?”
李幼白道:“不是怀疑, 是确信,那几盆死掉的蝴蝶兰”她一顿,萧氏脸上闪过不自在的颜色。
“因蝴蝶兰死的太过频繁,故而我去过花房, 与花匠问起蝴蝶兰的死状。花匠说的很详细, 前些日子死状不尽相同, 但有一日例外, 正是卢世子把夫人气晕的那一日。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没有将夫人昏厥的事同饮食联系在一起。”
“但我的确没甚大碍, 吃过药也好了很多。”
萧氏抚着胸口, 仍有些后怕。
李幼白解释:“我查过, 应是厨房不慎将沾染了毒/药的东西送来, 但分量微乎其
微, 故而对夫人来说只是昏厥, 并未侵害严重。而且在夫人昏厥之后,那人蹭来悄悄打探, 是怕提前惊动了夫人,故而小心翼翼。”
萧氏腿有些软,此时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心慌,手麻,喘不动气。
卢辰钊给她端来一盏茶,安慰:“母亲不必害怕,我已经着大夫给你诊过脉了,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虚乏,调理着便好。”
萧氏脑袋有些晕,抓住卢辰钊的手臂问:“她既要下毒,为何又怕我中毒?”
“因为她不想打草惊蛇,想在明日的宴席上才动手,所以他怕夫人中毒被人察觉,从而彻查厨房内外,一旦如此,他将再也藏匿不住,他的计划也就会彻底落空。”
明日卢家小聚,但几位叔叔婶婶以及族中兄弟姐妹都会前来,若果真如李幼白所说,事情便极其严重了。
“所以你是要引蛇出洞,叫她坐立不安,露出马脚。”萧氏恍然大悟,难怪她和三郎将自己房门关起来,外头人一概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院里点灯,气氛沉重。
若那人担心事发,定会前来查探究竟的。
话音刚落,便听见莲池一声吆喝:“可算抓到你了,藏头藏尾的腌臜玩意儿,竟躲在这儿偷听!”
他双手揪着那人的后衣领,用力从草丛里提溜出来,往青石板转上一扔,那人想爬起来逃跑,然莲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硬生生给拽了回来。
那人尖呼一声,莲池惊,原是个女的。
卢辰钊和李幼白相继出来,萧氏也在栾嬷嬷的搀扶下站在屋檐底。
众人看到被围起来的人,他头发蓬乱,在光火的照耀下泛着油光,粗布麻衣,身形不高,有一条腿是瘸的。
她故意低着头,像是回避审视。
“抬起头!”
卢辰钊语调阴冷,对于这种丧心病狂的人,他深恶痛绝。
“莲池,打断他另一条腿!”
莲池便去找来棍棒,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左右开弓摁住那人的肩膀,将其脸压在砖上,“扑通”一声,他重重摔倒,露出两条腿来。
莲池看了眼,找到那条好腿,高高抡起棍棒,疾风闪过,忽听李幼白急急阻止。
“等一下!”
莲池忙收了力道,不解地朝她看去。
李幼白的目光变得怀疑,肯定,然后又是不可思议的震惊,她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去,那人抖了下,却挣脱不开钳制,脸贴着地,发出粗糙的嗬嗬声。
李幼白伸出手,将她额前的嘈乱发丝挑开,不是她预料中的那张脸,然,她吓了一跳,却是不知该怎么去形容眼前这张脸。
像是被大火烧过,半边脸都是崎岖不平的,另外半张也好不到哪里去,许是当初那把火烧的厉害,两只眼珠看起来灰蒙蒙的。
她倒吸了口气,迟迟没有说话。
卢辰钊在看到这张脸时,亦是吃了一惊。
就在此时,那人喉咙里的声音变得急促可怕,像是奋力挣扎又被阻止后的不甘,她的手指蜷起来,抠进土里,拼命叫喊,忽然发出一声嘲笑。
“怎么,害怕了?”
粗哑的嗓音,全然没有从前的温婉。
李幼白松开手,卢辰钊顺势将她拉起来,目光凛然地朝地上那人看去。
“你为何要下毒害卢家人?”
“为何,你说呢?”
卢辰钊似乎也有猜测,但不确定:“她是谁?”
李幼白微微摇了摇头,卢辰钊蹙眉,又将目光瞥向那人。
“厨房内外的物件需要全部彻查,所有吃食类最好全部扔掉,尤其是调料等物。明日席面听说夫人请了四司六局来办,那么便叫他们带着自己的东西,烹制菜肴时也要有自己人在侧。
府中物件没有查完前,最好不要贸然使用,以免不小心沾了毒/物。”
“你少在这里炫耀你的优越感,你不过是小门户出身,能爬到今日是你的运气”
“运气这两个字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把别人辛苦付出得来的回报全都归结于运气,这是嫉妒和不甘心的表现。我不想在此戳破你的身份,但你所做之事太过恶毒,你会去到该去的地方,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别惺惺作态,叫人觉得你是好心肠,觉得我无恶不作,我成了今日这番模样,你们每个人都有错!”
她嘶吼起来,小厮用力压住她肩膀。
卢辰钊:“松开她。”
他与李幼白对视一眼,算是确认了此人身份。
当年拾翠殿那场大火,燃的悄无声息,前去救火的宫人们似乎皆在抱怨,根本不在意里面的人是否还活着。一个失宠的美人,连陛下都想不起的人,她是生是死都不重要,冷宫而已,死了反倒是解脱。
抬出来的尸体烧到焦黑,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孙美人甚至都没有下葬。据后来宫人们传言,说她的尸体被拉出去丢到乱坟岗,想必是被野狗分食了。
如今的她却顶着别人的身份出现在公府。
卢辰钊想起孙家被灭门的惨案,孙德成一家悉数被毒死,包括夫人崔宝珠和后宅十几个小妾,无一生还。便是府中下人也惨遭毒手,下毒者手段狠辣,最后用桐油浇房屋,一把火扬了孙家府宅。
前去验尸的仵作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从尸体骸骨来看,大火烧起时,毒素还在发作,也就是人还没死透,便被活活烧死了。
可见对方与孙家仇恨之深。
案子迟迟未破,如今看来,约莫也是孙映兰下的狠手。
卢辰钊扫到她的脸,复又深深吸了口气道:“把她捆起来,明日交去官府。”
莲池:“可是都还没查清身份,缘由,她”
“不必再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曾经同窗,不管为了什么,都不想在孙映兰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再踩上一脚,但她合该受到惩罚。
孙映兰被架起来,扭着头不死心地瞪着眼珠,枯败的脸像是被火烧的无法动作,狰狞而又诡异,她咬碎了银牙,忽然啐了口唾沫,“凭什么!我不甘心,你们都该去死。”
“若没有你们,若当年我我不会是这个结果!”
“爹娘弃我,你们负我,把我当破烂玩意儿一样作践!”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会杀了你们,你们等着!”
萧氏本就在病中,经此一遭被吓得又病一场,翌日的家宴倒是如常举行,她却躺在榻上如何都安定不下来,唯恐下人忽然来报,谁中了毒,谁又出了事。
她也问过卢辰钊,但卢辰钊不肯告诉她那人究竟是谁。
刚合眼,卢诗宁便来了,她吃了酒,两腮酡红。
“席上可有事?”萧氏又爬起来,攥着她的手问。
卢诗宁笑:“母亲是被吓坏了,卢虎检查了四司六局的人,也一一验过毒,大家伙儿吃的很好。对了,我那几个婶婶还说要来看你,多亏哥哥拦着,说你不好见风,这才罢休。
母亲可要赶紧好起来,省的”
卢诗宁犹豫了下,抬起眼睫眨了眨:“母亲,我见哥哥跟李幼白情深意切,当真分不开了,不若你便松松手,成全他们好了。”
萧氏:“我那日说的是心里话,我答应了,准了,不再反对了。”
提起此事,她心中便发堵。
卢诗宁将头歪在她怀里,柔声道:“你也知道哥哥脾气,便是不答应也不成的,既答应,便该高高兴兴去准备,横竖你喜欢李幼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对不对?”
萧氏笑,抚着她脑袋说道:“三娘果真长大了,如今说的话倒叫我一个妇人听了都惭愧。但我喜欢她,仅仅是喜欢她这个人,嗨,我总是有些不情愿的。
可转念一想,她救了咱们卢家人,有大恩,便是为着这份恩情,我也愿意接纳她了。”
卢诗宁见状,起身说道:“对了,方才李幼白说,晚点有话跟你说,也不知是什么事。”
萧氏苦笑:“还能是什么事,定是感激我成全他们两个。”
入夜,褪去熙攘繁华的公府,沉浸在皎皎月色当中。
正院,萧氏满是惊讶。
“你要走?去哪?为何要走?”
李幼白福了福身,回道:“我来公府原就没打算常住,本是为着先前在此读书,想来看看。既已看完,我想着也是时候该走了。
我打算从齐州出发,然后一路往南,最后去到江州,各处游历一番。”
“可是,你和阿钊,你们”萧氏有点傻眼,转过头看向卢辰钊,却见自己儿子垂头丧气,全无精神。
她暗自诧异,又使了个眼色给卢诗宁。
卢诗宁上前,歪头问道:“你是公务还是私事?”
“我是休沐出来,去散心的。”
卢诗宁舔了舔唇:“那正好让我哥哥陪着一起。”
李幼白拱手一抱道:“不必,我不喜欢有外人跟着。”
闻言,萧氏和卢诗宁俱是一愣。
李幼白借此告退。
这厢春锦阁收拾好了东西,半青嘀咕:“姑娘到底怎么想的,明明夫人都同意了,怎又临时逃了。”
白毫笑:“姑娘可不是你。”
“什么意思?”半青抱着一摞书,不解,“从齐州往江州去,一路上走走停停,然后再从江州折返京城,少说也得月余。也就是说,至少一个月见不到卢世子,他们两个走到一起不容易,若再见不着,那不是要散了。”
白毫敲她额头:“放心,散不了,世子爷那么精明的人,哪里会做亏本的买卖。他们不但散不了,还会愈发亲密,瞧着吧,姑娘心里有数。”
“我不明白。”
“其实就像放风筝,有时候你拽的线太紧,风筝反而会掉下来,但适当地松一松,它反而能飞得更高。姑娘和世子爷,不,姑娘和公祖就像放风筝,绷的时间太久了,是时候松手瞧瞧了。”
李幼白上车时,卢辰瑞等人也来相送,他正好回齐州办事,得空赶到公府门前,扒着车帘不肯走。
李幼白趴在上面,笑道:“四郎都是娶妻成亲的人了,怎还跟小孩子一样,我决定要走,总归是留不下的,你拦我一时,只会叫我在路上耽搁,不会改变我的决心。”
卢辰瑞怏怏:“小白,我都看出来了,兄长喜欢你。方才他看着你时,恨不能黏在你身上,可你怎么这就要走了,是不是嬢嬢她”
“不是。”
“嬢嬢她答应了?”卢辰瑞很是高兴,闻言跳了跳道,“那你能做我嫂嫂了,不是吗?”
李幼白摇头:“可我不想答应啊。”
卢辰瑞怔住:“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是你们答应我便得高兴的感恩戴德的,我不喜欢,所以不答应,所以要走。”
旁边立着的卢辰钊,脸色郁沉下来。
李幼白笑:“我有我的骄傲和自尊,若公府不能给我足够的尊重和重视,我宁愿舍弃,也绝不妥协。”
“兄长会伤心。”
“那你要照顾好他。”
话音刚落,李幼白朝前面车夫利落道:“启程吧。”
帘子落下来,她甚至没有给卢辰钊一记眼神。
卢诗宁悄悄看向卢辰钊,小声道:“哥哥,你们吵架了?”
卢辰钊没说话,面色冷的要滴水一般,然心中却是另外一副光景,一整月啊,这可要怎么熬才能忍着不去见她!
他表现的愈发阴沉,周遭人便愈发担心,跟在他身后进了楹门,正要往前走,忽见卢辰钊倏地呕了声,紧接着便冲到最近的树前,单手撑着吐了口血出来。
“哥哥!”
“兄长!”
卢辰瑞和卢诗宁吓了一跳,跟着便朝他奔了过去。
第108章
屋内围满了人, 宽敞的房间落脚都难。
莲池端来一盆水,却是怎么都进不去屋里,遂喊了一嗓子, 卢诗宁红着眼眶斥他:“喊什么,没规矩。”
莲池后背发麻,心道:世子爷真是演的过了,这才分别就吐血,接下来一个月的光景, 可得怎么折腾才能撑得下去。起/点太高,一旦泄气便容易叫人起疑, 就算不起疑, 他若比第一日好转些,他们便会觉得他能自愈,也就不会担心。
莲池觉得,世子爷第一步走错了。
床上那人却不这么想, 阖眸时仍蹙眉, 表现出难受的模样。心里还在暗暗骂着莲池, 不知从哪找的鸽子血, 一股腥味,除了吐出来那些, 剩余的都滑进了嗓子眼, 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如是想着, 他侧头又呕了呕, 将嘴里那些想方设法吐出来。
可卢诗宁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一看到他吐血, 便掏出帕子摁在他嘴上,哭着喊道:“哥哥, 哥哥可不能再吐血了,要保重身体!”
卢辰钊被迫咽下去那口血,面如死灰。
卢诗宁哭的更惨了,鼻涕眼泪一起流,见莲池找来大夫,这才让开地方,人家诊脉,她弯腰等着,迫不及待便询问:“哥哥到底怎么了,可诊出来什么?”
大夫被她扒住手,动弹不得,尴尬地扯了扯,“容我再诊诊。”
卢诗宁:“你医术若不好,便换个人来,诊了半晌都没结果,要急死人吗?!”
莲池抹了把冷汗。
卢辰钊睁开眼,木然地看着她:“吵什么,不要给我请大夫,我没事。”
“你都吐血了!”
卢辰钊借机咳了几声,“无妨,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他向来说话都有分量,话音刚落,几人便犹豫着往外走,退出门去,莲池合上。
廊庑下,大夫被围在当中,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世子爷是骤然悲伤,急火攻心,这才导致吐血。虽没有大碍,但往后需得静心调理,断不可再令其悲痛,否则”
“否则如何?”
卢辰瑞也急了。
“否则便会积忧成疾,落下病根,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如此磋磨。”
卢辰瑞怔愣:“我知道了,兄长是太伤心,才会如此,他是难受啊。”
莲池默默朝卢辰瑞送去赞许的目光,心想您会说便多说点,省的世子爷一顿折腾全白费。
卢辰钊病了,倒让萧氏奇迹般地好起来,当天她便头也不疼了,心也不堵了,行走间衣袖浮动,利落干练,全然不像缠绵病榻许久的人。
她苦口婆心劝他,卢辰钊却是一个字都不想听,闭着眼一副甘愿去死的模样。
“我已经答应她了,她还要走,便是没把你放在心上的。阿钊你向来自尊,难道要为了个不喜欢你的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卢辰钊睁开眼,歪头:“如果你能早些高兴的接纳她,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日。”
转而又面朝帐顶,悠悠叹了口气道:“但我不怪母亲,真的,一点都不怪您。设身处地来想,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是为了我您才违背良心去做一个恶人。
您为了我的前程,为了让我在京中少费些力气登顶,您想帮我找个门当户对的,这没什么错。
母亲,错的是我,是我不该对人家死缠烂打,不该不顾您的好意执意纠缠。
我既不能说服您,又无法给与她承诺,今日情景,皆是我自作自受。
我谁也不怪。”
虽这么说,但他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叫萧氏看着痛心疾首。明明哪句话都在
理,可就像拐弯抹角在指责她一样。偏她又挑不出错,硬生生窝了口气,别开脸。
“你便这么糟践自己吧!”
屋内恢复平静,不多时,莲池进来,蹑手蹑手走到楹窗前,见四下无人后,这才快步来到床边。
“世子爷,我藏了些吃食,您起来用点吧。”
卢辰钊瞥了眼,无动于衷。
莲池将东西放在床头小案上,都是些容易储藏的果子,早已冷透了,故而没甚香味,用来充饥是最好的。
“世子爷,吃点吧,要不然往后可怎么熬啊。”
“弄盆水,我要洗洗。”
莲池端来冷水,卢辰钊下地挽起袖子,手刚泡进去,又兀的抬起来,皱眉:“洗了是不是会显得太精神?算了,还是不洗了。”
莲池:“那您漱漱口吧。”
满口都是鸽子血味儿,太冲。
卢辰钊:“不用,就这么着吧。”
“可您”莲池心道,世子爷可是最爱干净的人,从没这么邋里邋遢躺在床上过,这回看来是下了决心。
刚要走,卢辰钊道:“把吃食也全都收了。”
他既决定不吃,便是做戏也要做真些,母亲和妹妹没那么好骗,一旦被瞧出,便是前功尽弃。
他说过,要风风光光娶李幼白,那便要母亲看到,是他死乞白赖非要李幼白不可。
但他没想过,会在半夜饿的爬起来。
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居然会因为饥饿翻来覆去睡不着,肚子一阵阵地咕噜,他下床踱步,用力掐着腰勒肚皮,然脑子里却在不断想象美食。
炙烤山羊排,滚烫小牛肉,葱烧海参,油焖肘子,白菜海虾汤,白水豆腐丸子
如是想着,他的眼眸流露出无限渴望,不久,又
因无望而失去光芒。
他回床上蜷缩起来,继而又用别的去代替那美食。
李幼白的拥抱,李幼白的亲吻,李幼白柔软的小手,后来便想的愈发痴迷,想到抱住时的感觉,又软又滑,如此果真便有了动力和志气。
将身体平翻过来,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决绝而又勇敢地摊平了身子。
前几日萧氏还能抻住,后面便焦虑地难以下咽,这日听卢诗宁说卢辰钊胡子拉碴,澡也不洗了,便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去扶风苑。
一进门,便被床上那人吓得呆住。
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狼狈可怜,夏日里,他像是一块发霉的腐肉,隔着这么远,仿佛能闻到那脏污的气味。萧氏急了,上前狠狠捶他一拳。
“你就这么不争气,非她不可了吗?!”
卢辰钊实在不想说话,一来是饿的前胸贴后背,没力气,二来长时间没洗漱,别说是旁人,便是自己都觉得自己臭了。
他闭紧嘴,萧氏只以为他还在犯犟,抬手又是一巴掌,打的极为脆生。
卢辰钊却是被打懵了,歪在那儿半晌回不过神,觉得面前晃过一阵惨白,登时便领悟了眼冒金星为何感觉。果真又又惨又弱,现下被外人瞧了,定也认不出来了。
他能撑住,全是因为想着李幼白。
萧氏抹泪,恨得牙根痒痒,偏还心疼他,又举起手来想打,然没落下去,轻轻抚在他满是胡须的脸上,泪珠啪嗒掉下来。
“儿啊,你怎么这么犟呢。”
语气柔婉了许多,“你喜欢她,娘答应就是了,你想怎么做,只管跟娘说。她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娘也把人找回来。她若不答应,娘对她像对三娘一样,总成了吧。”
卢辰钊面上没表情,心里一喜:有戏。
“母亲”
萧氏怔住,手颤抖着哎了声。
“她不要我了,她不会回来了。”
可怜巴巴的样儿,看的萧氏心抽抽。
想当初,她的儿子是多么矜贵骄傲的郎君,齐州城的小娘子们谁见了不喜欢,便是官家女眷都希望他能当她们的女婿,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儿子会为了门户低的女郎堕落至此。
若非亲眼看到,她定是觉得在做梦。
原先,她以为儿子是装的,想借此拿捏自己。
可现在,看他这副鬼样子,哪里像是装的,分明是情深至此,悲痛无望了。
萧氏心疼坏了,不断给他擦拭脏脸:“你放心,娘会把她给你找回来。她不答应,娘待她像珍珠玉石一样,捧着她,敬着她,总之,你不要这样吓娘了,成吗?”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见得他自甘堕落,自我放弃。
萧氏想,便是让她跪下来求李幼白都行了。
入夜,卢诗宁叹气。
“母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萧氏歪在榻上,疼的面庞发白,闻言瞪她:“我怎知你哥哥会如此喜欢她,若早知道谁也不是未卜先知,事后诸葛的话,你最好不要再讲。
现在是说我,往后你嫁过去,也不要跟你婆婆,你夫郎说这种意气用事的话,知道吗?”
卢诗宁不以为意:“真不知道嫁人是享福还是受罪,若过去便束缚自己,我嫁人作甚,一辈子留在您身边不好吗?”
“呸呸呸!”萧氏抓着她的手敲了三下木头,“别这么诅咒自己,娘总会老,也总有护不住你的一日。”
“还有哥哥呢。”
萧氏咬牙:“你也最好不要指望你哥哥,他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还没成婚呢,心里脑子里只有李幼白了。若日后两人在一起,你以为他会惦记你?!
三娘,把自己日子过好了,永远别把指望放在别人身上,就算是你哥哥,也不成。”
萧氏什么都明白,但之前总想着让儿子顺遂些,便动了脑筋,如今看来,全是一厢情愿。
三娘说的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好好的局面,主动权全落在李幼白手里了。
莲池又端来汤羹,“世子爷,喝点吧,夫人都松口了。”
卢辰钊没力气说话,但还是开口:“松口没有用,半路反悔我也是没法子,再等等。”
“您这饿的没形了啊,再这么熬下去,您还能见着李娘子吗?”
卢辰钊咬牙翻了个白眼:“我身子骨壮着呢,你当我是你。”
说完,便觉一口气上不来,当着莲池的面,不好表现出来,忍得面红如猪肝一般,等莲池走后,才倒吸了口气,咳起来。
饭不吃,水还是要喝的,但不能喝太多,否则会被看出来。
他抿了小口,又躺回去,想着李幼白不久会嫁给自己,便又安然地闭上眼睛,开始了每日一次的美梦。
第109章
夏日炎热, 很是难熬。
公府各院已然分发了冰鉴,每日一盆盆的冰水镇着,倒也还好说, 再加上清凉可口的果子,酸梅汤,热到满头大汗时喝几口,里外便都舒爽了。
可惜,方才莲池过来时, 卢辰钊命他将冰鉴着人抬了出去。
人刚走,他那厢便急急喘着粗气, 总觉得有时一口气上不来, 能憋死,但又怕没熬到狠了,没熬出母亲的仁慈,便又咬牙硬挺着坚持。
床榻上黏腻濡湿, 他就像一条馊了的咸鱼, 床周围, 不, 是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那种醉人的味道。时日久了,他是闻不出来, 但他能看到莲池进门时嫌弃的表情, 尽管一再克制, 但偏不过他的眼睛。
别说莲池, 他自己都恶心自己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 卢辰钊觉得度日如年。
昏昏沉沉间, 便又梦到了李幼白,只是这回的美梦短暂。两人乘着小船往荷叶丛中游荡, 茂盛的枝叶从彼此耳畔穿梭而过,偶有荷花,带着阵阵清香。他便站起身来,用那船桨搂过杆子,折下含苞待放的骨朵,杆子上的细刺不软不硬,扎在指肚上像是挠痒痒,他扭头,她微笑。
红彤彤的小脸比新开的荷花还要娇嫩,他握着那杆荷花骨朵往前倾身时,她亦朝他仰起头,然刚要触到那唇瓣,船忽然翻了。
他怕她落水,手忙脚乱间
,却是两人齐齐坠入湖中,猝不及防的窒息感,令他方寸尽失。他想睁开眼去寻李幼白,却不防被铺天盖地的水灌入鼻孔,嘴里,耳中,像是濒临死亡前的绝望,他胡乱伸手去找李幼白,然什么都找不到。
极大的失落感令他焦灼,害怕,心像是被揪住,他正要往下沉,忽然“哗啦”一声响,被水浇透的真实感,不像是做梦。
他大口喘息,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卢诗宁,她哭的眼睛通红,看到他醒来,尖叫一声,随即也不管他浑身臭味,冲过去扑到他怀里,抽噎着说道:“哥哥,你要吓死我们了,我以为你死了”
卢辰钊想抬手,没有力气,眼睛往下一瞄,才发现床榻上全是水,冰凉凉的,倒是舒服。
他喟叹一声,喉咙干哑的发疼。
再抬眼皮,却见母亲萧氏哭的更是厉害,只隐忍着不发出声音,但那张脸苍白无光,不像往日保养得当的圆润饱满,见他看自己,萧氏靠着栾嬷嬷抹了把眼泪,低声骂道:“孽障。”
他醒来,众人便都放了心,萧氏安排莲池不管如何都要把他泡进水里好生清洗,卢辰钊本想摇头的,可脑袋转不动,呆呆地盯着她们走到门口,又累的闭上眼睛。
后来坐在水里时,只觉得有人在喂自己喝汤,便依着本能把嘴闭紧,表现得极其坚定顽固。但在对方眼里,这就是负隅顽抗,一个饿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不是随便拿捏。
这是莲池头一遭轻易制服世子,将那碗补汤一股脑灌下去后,他又拿帕子卢辰钊的嘴巴,边擦边絮叨:“您这也太较真了,万一闹出人命,我可怎么办啊。”
卢辰钊翻了翻眼皮,哼哼道:“呵”
莲池擦完,便见木桶里又加了点木樨花,已经是第四桶水了,还能闻到馊味。
“世子爷,你得保证身子啊,若你有个好歹,人李娘子总不会为了你守一辈子贞洁吧,人肯定要另寻他处,到时你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闻言,卢辰钊倏地用力睁开眼睛。
莲池嘿嘿一笑:“还喝鸡汤吗?夫人吩咐加了千年人参,提气养精。”
卢辰钊点了点头,接着便一股脑喝了三碗,三碗下肚,才觉得魂儿从半空飘了回来,脚落地,也不再虚飘飘了。
萧氏没睡,同卢诗宁盯着回信看了半晌,“怎么办,你去跟你哥哥说?可要稳着点,这消息于他而言怕是接受不了,咱们得想想怎么去说。”
卢诗宁摊手:“还是那句话,您早点答应,何必今日头疼。”
萧氏睨她:“叫你在这儿是想法子,不是听你抱怨。”
“知道了,咱们这么着去说,便只提你用心去找李幼白,下了十二分的诚意,还送上你的陪嫁,一对龙凤手镯,这样哥哥知道你是当真不会作假了,心里便会舒坦,他舒坦了,便会好好吃饭,等养足精神,再把信里的事告诉他,可好?”
“也只能这么做了。”萧氏扶额,暗暗感叹,李幼白还真是个心宽的姑娘,这厢从齐州离开,去了济州,听闻跟她表哥去往寺庙上香求签,玩的很是高兴。她跟那王家表哥从前传言定了亲,当初对方体弱,这婚事后来便不了了之,可如今不同了,回来的人说,王家郎君书生秀气,温文尔雅,对李幼白既体贴又爱护,两人在庙里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单独待了许久。
“她不会眼界放低,答应了王家郎君吧?”萧氏担忧,神色变得紧张。
卢诗宁笃定摇头:“怎么可能,她刚从哥哥这儿失意离开,怎会看上王家郎君。她又不是急着嫁人,何必勉强自己去接受一个比哥哥差那么多的人,不可能。”
她说的斩钉截铁。
没成想,过了两日,信又送来了。
此时卢辰钊恢复了行动,但还是郁郁寡欢,整日闷在房中不肯出来。莲池说他得了相思病,每日除了盯着书籍看,便是坐在那儿一个人发呆。
卢诗宁偷偷过去看过,果真如莲池所说,哥哥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就像是提线木偶,毫无斗志。
“信上写着什么?”她凑过去脑袋,只看到“出游,划船,赏荷,吟诗,做赋”几个词,便觉得匪夷所思了,当萧氏念出“众郎君与李幼白携手同游,于江州桂树下吟诗作赋,把酒同欢”时,她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对哥哥,果真薄情!”
若不然,怎会刚放手便如此坦荡,还与小郎君们不设大防,虽说她是女官,可毕竟此行是私事,既是私事,便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她怎么能,怎么能这般洒脱呢。
卢诗宁惊讶的同时,竟隐隐生出几分羡慕。
不得不说,她太喜欢李幼白现下的好日子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会为着谁高兴或者不高兴便改变自己的心意。她的所有举动皆由心而发,不由他人牵引。
因为她自始至终的勤勉刻苦,努力到如今的地位,这是她给与自己任性洒脱的本钱。
她吃苦的时候,煎熬的时候,也是旁人休息享乐的时候。她努力去为自己博机会,不曾因环境恶劣而轻言放弃,不管任何时候,她都保持自己的警醒和习惯。
所以她才能在此时痛快肆意。
卢诗宁羡慕极了,但又不敢叫萧氏看出来,只好默默咽下这复杂的情绪,表面上跟着萧氏谴责,实际巴巴梦想着体验一番李幼白的好日子。
至此她才明白哥哥曾经说过的话,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李幼白。
她安逸,仗着家世便觉得此生无忧,从未想过若有一日家倒了,倾颓了,她又该如何自处,更别提像哥哥一样振兴家族。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做繁华时候的一簇烟火,跟着绚烂,跟着毁灭,自始至终,由不得自己。
萧氏急的头晕:“她跟那王家郎君倒是的确没再发展,可江州一行又算怎么回事?怎么就引得读书人争先追捧,打着欢迎状元郎的名号,谁知道心里想什么?幼白长得俊,白净可爱,读书又好,那些人到底都是男的,花花肠子多,指不定便想着借机拉近距离。
她一个女子,被群狼环伺,若哎,该怎么办才好。”
卢诗宁安慰:“同行的有白毫和半青,再说,还有几个护卫跟随保护呢,母亲不必担心。”
萧氏头更疼了:“你真是不往心里去,既答应你哥哥为他打算,便得做好万全准备。我以为足够放低姿态了,那对镯子她却是原封不动给我退了回来,礼物送不出去,她是铁了心跟咱们公府划清界限了。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兄妹的,为你哥哥自豪了十几年,没成想到头来却被他刁难,总觉得他懂事,却是比你还令我头疼。”
卢诗宁瘪了瘪嘴:“母亲不公平,好端端的前几日刚夸完我,今儿便为着哥哥改口,连我也责怪起来了。”
“不成,还得再下功夫。”萧氏蹙眉,少顷打定主意,“我写信给幼白,便不信拿真情换不来她心软,我也就豁出去了,谁叫我生了你们这么两个讨债的。”
卢诗宁还没开口,萧氏便走到书案前,找纸笔,复又自言自语道:“信寄出去我还是不放心,便抽出这几日空闲往济州走一趟,去见见李沛和冯氏。我这样诚心诚意,她总该知道我一片苦心了吧。”
“讨债的,真是讨债的”
却说江州山美水美,自然风光尤其赏心悦目。
李幼白没想过自己去了趟官署,出门便被一群读书人给缠上。他们是在官署里负责抄书的小吏,前几年考试没中,因家境不那么优渥,便到衙门做抄书生,赚取薄银供养自己读书。
得知李幼白便是当年那个女状元,纷纷驻足等候,一见她出来便赶忙拱手作揖。
呼啦啦一群人,李幼白被惊得有些怔愣,待听完他们的恳请后,稍微揣摩一番,便应邀同去。
怵她之外,还有衙门里的官员。
寒门学子聚会,大都选在清雅少钱的地方,夏日还好,他们去到藕花深处,包了条还算宽敞的游船。酒水吃食也是分开来买的,李幼白想添钱,但他们极力推辞,便也只好作罢。
江州人食辣,李幼白被呛得小脸通红,他们便恭敬递来酒水,又闻她不会饮酒,赶忙殷勤地换上菊花茶败火。船上无冰,李幼白辣的浑身冒汗,被江风一吹,又很快凉湛下来。
他们邀请她同来,
是敬佩,也是想要询问考试秘诀,毕竟当年李幼白三元及第,震惊朝野的同时,也在外地传播开来。她是女状元,还是个凭一己之力压下郎君们的女状元,她的上位,没有任何悬念,因为足够强,实力与后者拉开的足够宽广。
李幼白入仕后的每一次变动,都有人期待,有人静候,他们也想看看这位状元郎的风采,看她是否读书厉害,为官也厉害。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她用惊人的速度走到了大理寺正的位置,前途无量。不久前又因棣州案深得百姓信任倚重,而且万年县那桩圈地案,便是刑部也故意拖延,不加定案。她却能逆风而上,不仅接下案子,而且在极短的时间通过各种证据证人事实,以完整剧情推演拿到确定线索,最终将涉案人员一一查获。
他写的结案陈词,如今广为流传。
江州这几位读书人,抄书生,也都各自拜读过。却是着实没想到,能在衙门口遇到她,这样的好机会,焉能不把握。
畅快痛饮,各抒己见,游船沿着江水缓缓流淌,每个人的脸上写着踌躇满志,激荡振奋。那些被落第影响的抑郁,沉闷,顷刻间消失不见。仿佛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感染每一个人,他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努力下去的勇气。
天色昏暗,游船终于在渡口停下。
一船人起身相送,在欣喜崇拜的目光中,李幼白走下船,转头与他们挥手道别。
落日的余晖洒满她全身,众人痴痴望着,她就像一轮生机勃勃的朝阳,腰背挺直地走向前去,最终消失在人群之中。
她所说的话,所言的鼓励,却像是刀劈斧砍般印到他们心中。
或许有一日他们灯下苦读熬不住的时候,会想到今日的欢聚,会因彼时的希冀而重新燃起斗志。这是一条不知何时才能达成所愿的路,或许孤独,但只要心存笃定,必然璀璨。
李幼白借着落日余晖,去了当年父亲和母亲住过的宅院。
因当年的事,原先处于繁华街道的小院,如今四周极为冷清,住在小院旁边的四邻也相继搬走。或许是觉得不祥,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被动或者主动,总之这里杂草丛生,偶尔听见几声鸟鸣,夹杂在蝉鸣之中,空阔的仿若有回响一般。
半青纳闷,却还是走在前面想为她拨开杂草,李幼白握着她手腕,笑道:“你和白毫等在外面,我自己进去。”
门早已枯裂,上面的门栓锈迹斑斑,屋檐下挂着几个鸟窝,回来的母鸟盘桓不肯进入,似把李幼白当成了敌人,叼着虫子发出驱赶的警戒声。
李幼白仰着头,从半开的大门间,可清楚看到里面荒凉冷清的场景。
她走进去,入目是一堵推倒的残垣断壁,茂盛的枯草围绕着它,形成极为壮观的声势。绕过它后是一方水池,不大,池底贴着一层鹅卵石,早已干出裂纹,缝隙间钻来无数小草,拼命地向上生长。
回过头,这是一间不大的院子。菱花格墙壁,从空隙看过去,是破败不堪的屋子,正屋四间,左右各有厢房,正屋坐北朝南,对面则是一间书房,从地上散落的文房四宝便能看出,陈旧结满蛛网。
李幼白蹲下身,借着熹微的光打量手里的砚台,摩挲着那依旧温润的石头,她仿佛能感受到父亲用它研墨的痕迹。凌乱的破桌椅,虽没经历,却也能从乱局中窥出父亲被抓时的剧烈反抗。
物件都在,所有题写的字画等遗物却是一件都没了。
刘长湛恨他,必不容他一丝一毫的遗留。
天渐渐黑透,半青在外面喊她,她应声,然后转身往外走。
“姑娘,你手里拿着什么?”
半青探着脑袋,黑漆漆的看不清。
李幼白往前举着,说道:“砚台。”
白毫看到,问:“但这砚台都裂了,也不能用了,姑娘捡它作甚。”
“好看。”
李幼白觉得此行很是充实,每一次停泊都像是一次新的经历,她试着去享受和融入,在相处过程中认识和了解当地风俗民情。
每日回到住处,总是累的躺下便睡,根本无暇他想。
齐州城里那人,却是死活睡不着了。
许是吃饱喝足,了无牵挂,又因母亲萧氏松口,也着实付诸行动,他暗自窃喜,又不能表现出来。每每做出伤春悲秋的景象,都要忍着恶心坚持。
现下夜深人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人,李幼白。
二十日了,他想她想的茶饭不思,但一想到此举是为了两人日后的幸福,便又觉得异常甜蜜,觉得就算受点苦,也全都值了。
翻了个身,他叹气。
莲池跟着他睡不着,是怕他前些日子作的狠了,倘若有什么遗症,自己还能及时找大夫。故而听见声音,他便趿鞋冲了过来。
一撩开帘子,对上卢辰钊明亮审视的双眼。
莲池手抖了下,讪讪道:“世子爷还没睡呢。”
卢辰钊:
莲池:“世子爷是不是饿了,外头还有鸡汤,我去小厨房热热?”
卢辰钊:
莲池打了个冷颤:“世子爷,你别这样,我害怕。”
“哎。”卢辰钊幽幽叹了口气,“你说李幼白会不会哭,偷偷的哭?”
莲池不解:“为何?”
“我是个男人,尚且如此承受不住,她到底是个小女娘,又是被迫为了我们能在一起,去往南边流浪,就像是犯错被流徙一样,你说她难受吧。
不只如此,异乡客,更容易怅惘难受。月缺时哀愁,月圆时期盼,她会不会想我想的彻夜难眠,躲起来不让半青那丫头看见,然后哭的伤心?”
莲池张了张嘴,不忍打断他的美梦。
卢辰钊又平躺过去,枕着手感叹:“着实委屈她了。”
“世子爷,其实”莲池犹豫再三,观察了他身体和心理状况后,决定坦白,“其实夫人压下几封信,怕刺激到你,叫我们也别说。”
卢辰钊歪头,满是困惑:“信?什么信?”
他和李幼白的计划是,从李幼白离开后便彻底断了联系,然后自己放纵消沉,而李幼白不能心软,务必要等到萧氏彻底认她,心甘情愿以诚恳的姿态接纳她,到时两人才能见面。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信。
他坐起来,撩开帐子盯着莲池,莲池被他看的心虚,忙往后退了步,小声道。
“就是,夫人着人去寻李娘子,想着送她礼物,挽回她,可前去送信的人,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封信。有时候说李娘子跟王家郎君在一块儿求佛拜神”
“那是她表哥!”卢辰钊不屑地哼了声,替她解释。
莲池又道:“然后李娘子又去了江州,据说是跟一群读书人把酒言欢了”
“她根本就不会喝酒,纯属瞎编。”卢辰钊愈发自信。
莲池咽了咽嗓子,大着胆子又道:“他们吟诗作赋,抚琴听曲,而今江州那边的郎君们都写了好几篇赋文来颂扬李娘子,道她是天资聪颖,勤勉仁善,又能与民同乐,不拘小节,赋文被广泛传播,夫人那边还保存了几篇。
李娘子每日都会晨起出门,带星而归,回屋后洗漱便睡,过的日日饱满,似乎她”
没有想你,不会想你。
这八个字如鲠在喉,说不说,卢辰钊的脸都变得黢黑。
“撕拉”一声,上好的新绸帷帐被扯裂,布条甩开,卢辰钊闭目调整呼吸。
就在莲池以为他要动怒时,他忽然缓缓抬头,冲莲池露出一抹“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心里有数”的笑,轻嗤了声,说道。
“你无需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我也不需要你的谨慎和怜悯。”
“因为,这也是我们两人商量好的。”
莲池惊诧:“世子爷果真计谋深远。”
卢辰钊乜了眼,道:“知道就好,出去吧。”
房门合上,卢辰钊的笑脸耷拉下来,他抬头看着被扯裂的破布,就像看着此刻自己的心,碎成豆腐渣了。
他咣当躺下,欢喜早已从脑中被踢出来,取而代之地惆怅,忧虑,甚至有一丝丝赌气般的恼怒。
李幼白,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在齐州吃苦,她却好,竟真的不管自己,痛快地游玩起来。
她的良心,一定被狗吃了!亏得自己还担心她痛哭流涕,原都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他愤愤不甘,睡意全无。
忽然猛地坐起来,盯着那帐子如何都不顺眼了,索性伸手将其扯下,几番用力后,一把甩在地上。
莲池进来便看到满地的碎布条,颇有些惊讶。
卢辰钊淡声开口:“找纸笔,我要写信。”
第110章
卢辰钊从没写过这样的信, 故而琢磨许久费了不少脑汁。
字里行间透着股娇弱,像是病入膏肓又无药可医的病秧子,有意无意提几句自己的病症表象, 好似再也熬不住了。偏信的末尾又倏然转折,道为了两人能在一起,他便是再苦也能撑住。
末了要封信,忽然顿住,抬手沾了沾桌上的茶水, 弹在信纸上。
映着烛火看,倒很像是泪痕。
他心满意足地把信交给莲池, 长舒一口语气:“快马加鞭送去江州。”
但偏不凑巧, 入夏以来江州连日大雨,空气里潮的厉害,送信的驿卒怕损毁信件,便用牛皮纸包裹再三, 放进身后的竹筒里, 外头又加了一层封装。但毕竟都是达官显贵的东西, 他思量再三, 决计避避再走。
正是因为路上耽搁,导致跟收信人完美错开。
他亲手送到江州驿馆时, 李幼白已然启程往北折返了, 故而她并没有收到信, 也不知卢辰钊此时是何境遇。
但李幼白想, 卢辰钊是最聪明的, 且只是为了计策, 他大可想方设法来获得萧氏的信任,不必非要拿身体去搏。且最关键的原因, 还是途中行程太过紧凑,以至于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总之交给彼此的任务,彼此能完成,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她也认为卢辰钊一定会做到。
李幼白先走水路,后改陆路,日夜兼程往北折返,总算在半月后看到了京城城门。
卢辰钊与罗云接管宫城防护,故而李幼白进宫拜见贵妃时,特意在宫门口附近逗留许久,但终是不见他的身影,眼见着时辰越来越晚,她不得不收起小心思去往仙居殿。
贵妃甫一看到她,便把她抱入怀里,接着又握着双臂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够一般,怕她身上有伤,又怕在途中受了委屈,但见李幼白笑容明媚,便知她这一行很是舒畅,只好叹了一声,对那略微变深的肤色感慨。
“你啊,雪白的皮肤晒成这副模样,等会用完饭,便也别走了,陪我多些日子。我打算明儿去行宫泡汤泉,你与我一起。有几个池子是新修好的,天然的汤水最是舒筋解乏。且,我也有些事要同你讲。”
李幼白惦记着卢辰钊,便吃了会儿饭,状若无意地问道:“城门驻防我看到几个陌生面孔,是换人了吗?”
崔慕珠抬眸,忽然笑起来:“你还不如直接问我卢世子去了哪里?”
被窥破心思,李幼白脸色稍微发红,却也没有否认。
“你们走后,我便一直着人盯着齐州。听说镇国公府近来不大安生,卢世子病了一场。他身子仿佛是不大好的,若不然一场病怎么折腾的如此厉害,说是延长了休沐时间,罗云这才把戍卫之职转交给刘丛。”
李幼白听完,忍不住为他辩解:“没,他身体很好的。”
崔慕珠疑惑:“幼白,你不会跟他”
见李幼白茫然的表情,崔慕珠便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而李幼白不多时也明白过来,脸红如火,忙摇头否认道:“母亲你想哪去了,我没有,我只是他在公府读书时,他便没有病过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和他并未”
崔慕珠抬手,笑道:“无妨,便是你们真的在一起了,也无所谓,年轻时候便要随心所欲,美好的身体谁都喜欢。他虽相貌不若明旭那般俊美无俦,但胜在五官硬朗,那双眼睛生的却是极好,深邃多情,我瞧他体格应当不错,自然,好不好的你自己才知道,他”
“母亲!”李幼白已然听不下去,起身走到楹窗前,抬手扇风。
崔慕珠依旧笑盈盈:“你年纪小,面皮薄,等日后就明白母亲这番话为何意了。”
既能两情相悦,又能互相慰藉,此乃世间最美好的。
崔慕珠垂下眼睫,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好日子,若能一直留在江州,若言文宣还活着,她相信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更快活。可惜,属于她的美好早就被刘长湛毁了。
想到此处,她眼神变得冷了三分。
“听刑部和大理寺说,你父亲的案子重审完毕了,既还了清白,便开始着手入葬的一应事宜吧。”
李幼白嗯了声:“我这次往南走,回去你们住的地方看过,然后又买了一块墓地,离住处不远,但很雅致。”
崔慕珠一愣:“我们的住处可是身处繁华,怎么会”少顷,她了然在怀,“快二十年了,时过境迁,自打你父亲出事,那里应当成了不吉利的所在。”
“住处荒废,但是没有血迹,也就是说,父亲在您被抓回京城后,便提早意识到此事,他遣散了奴仆,又托最信任的老仆将我送到济州李家。
他本可以逃走,但他没有,因为他走了,先帝便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若先帝严查,兴许会顺藤摸瓜查到我,所以父亲是为了我,还有一家子奴仆的安危,选择留在江州住处,直到先帝的兵马将他控制住,于您回宫半年后,以提拔的名义将父亲弄到京城看守。
父亲仁义,坦荡,虽然我很遗憾此生见不到生父,但我能从周遭人待我的态度上了解他,他一定是个极好的人,所以不管是闵尚书,李大人,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去帮助他,成全他。
母亲,您眼光真好。”
话音刚落,李幼白朝崔慕珠看去。
她向来雍容美貌的脸上流露出伤感,泪珠沿着腮颊滚落,她拂了把,声音亦是无限悲伤:“所以,你不知这么多年支撑我活下来的信念到底是什么,每次跟先帝我都觉得甚是恶心,恨不能将他一口口咬烂,他怎么死都不为过。
你是我和文宣的孩子,是我在世上最大的牵挂,幼白,我想你父亲若是知道你如此有出息,一定会很高兴。”
李幼白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对劲儿,回看过去,她却闭上眼睛,唇角带笑。
“我是一定要和他做夫妻的,活着,死了,我都是他的妻子。”
“母亲”
“幼白,记住我今日说的话。”
行宫修筑的巍峨华丽,汤池也是极其解乏,但李幼白惦记卢辰钊,故而泡的心不在焉。
第二日,崔慕珠起身去了旁边池子,李幼白坐在烟雾缭绕的沐汤中,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侍奉的宫婢小声说话,道外头戍守的侍卫换了一拨。
李幼白便竖起耳朵倾听。
“你看到了吗?”
“当然看到了,卢世子只要往人堆里一站,便是格外扎眼的,他身量高大,气势威猛,通身上下又有种矜贵气度,是旁人比不了的。”
“听说他生了病,难怪那脸色瘦削许多,不过饶是如此,还是俊的。”
“小点声,叫人听了笑话。”
卢辰钊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特意跑到行宫里来,定是为了自己。
她心里高兴,也便不再泡着,接过宫婢递来的大巾将自己擦拭干净,换上柔滑的薄绸蜜合色长裙,腰间系着松松一条带子,便往外走,边将湿漉漉的头发从衣间拿出来。
刚走到门口的垂柳处,迎面撞上一人。
他握住她的手臂,嗅到淡淡的花香,低眼,对上朝思暮想的人,顷刻间,万种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像是泛滥的洪水将他冲到了洪道之中,他看着她,既高兴,又生气,生气至于夹杂着委屈不甘,愤愤。
那封信寄出去,丁点回音也没有,之后他又写了几封,皆石沉大海。
后来在齐州听闻她回到宫中,与贵妃去了行宫泡汤,他那一腔热血仿佛被浇的冰凉。
如今他瘦骨嶙峋,她圆润饱满,更觉委屈。
“你回来了!”李幼白仰起小脸,惊喜地笑道。
卢辰钊松开她的手,不情不愿嗯了声。
“听说你病了,病好了吗,怎么会生病呢,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只是做做样子,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拿自己的身体去硬抗?”
听听,这还在怪他蠢笨。
卢辰钊背过身,像是受了冤枉气的小娘子,他仰着头,满腹话语却又不想同她开口。
李幼白跟着转过去,拉他的手捏在掌中,歪着头打量他的神色,将那表情很是恼怒,便有些想打退堂鼓,手指刚一松,卢辰钊一把攥住他,恶狠狠地看过去。
“不许松手!”
“好,我不松。”李幼白赶忙握住他的手,还用力紧了紧。
卢辰钊心满意足地哼了声,李幼白问:“事情成了吗?”
“嗯。”
“那你你为何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幼白原以为是此计不成,他恼怒生气,本还打算再想个主意,可既然成了,他又是如此模样,便有点不对劲儿了。
“我给你写过信,你都没回我!”
卢辰钊知道这番话显得很是没骨头,但就是想告诉她。
“我没收到,真的。”
“所以,没收到便也一点都不在乎我,一封信都不给我写吗?”
“我怕露出破绽,使你功亏一篑。”
卢辰钊咬着舌尖,悻悻道:“对,你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我。从开始便不该报指望,不该想着你会同我一样,日夜茶饭不思,难以入眠,只想着赶紧见到对方!”
“我也想你啊。”李幼白解释。
卢辰钊:“你跟别人把酒言欢,诗词歌赋,也是在想我?”
李幼白: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李幼白叹了口气:“好了,别生气了,我也是没办法,对不对?那些读书人很热忱,有理想有抱负,约我同去品鉴,我总不能不去,何况我们说的都是读书的事,没有说别的。
而且,我不会喝酒,也没有喝酒,我喝的是茶。
有些人情交际,在所难免,你身为镇国公府世子,应当比我还要清楚其中关系。你也会遇到此类事务,若我是你,我不会拦着你不去应付,我们总要有自己该做的事,不能随意妄为。对不对?”
她说的极对,且无可挑剔,的确如此,但卢辰钊不想听道理。
他咽了咽喉咙,往前一杵:“那你抱抱我,抱抱我,我就不气了。”
李幼白怔愣了下,而后毫不犹豫上前,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脑袋跟着靠过去。
她听着他的心跳,感受那强健有力的撞击声,慢慢仰起头来,他唇勾了勾,似想压抑着微笑,但还是忍不住,抬手覆住她的眼睛,佯装愠怒:“专心点,别看我。”
“卢开霁,你真好哄。”
李幼白笑,感受到那人收紧的手,她被迫垫起脚来,刚从汤中出来,头发贴在颈间,此时濡湿了他的衣裳,连呼吸都变得格外灼热起来。
她以为他要亲她,便也准备好了将唇送上去,闭上眼睛,睫毛微微眨动。
然少顷后,腰后的桎梏减轻,随着一声“太后”,她脑子轰隆一下,睁眼,回头,崔慕珠站在树下阴凉处,正别有用意地笑着。
李幼白先是低头,随即捂了捂脸,一把拉住卢辰钊的手走到崔慕珠面前。
“母亲。”她福了福礼,卢辰钊跟着拱手作揖,又道:“太后娘娘安。”
崔慕珠点头:“你当真是不避着入了。”
卢辰钊赶在她之前揽责,躬身诚恳道:“望太后娘娘见谅,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跟她没有干系。”
“倒是有担当。”话锋一转,崔慕珠屏退梅香和梅梧,神色也变得凝重,她走上前,坐在准备好的紫檀木大圈椅上,广袖拂落,露出纤长的手指,便点着扶手轻轻敲击,似乎在打量和审视面前之人,卢辰钊深吸一口气,撩起袍子跪在地上。
“娘娘,臣有话要禀报。”
李幼白见状,便也要跟着跪下,她猜出他要说什么,但膝盖将弯,便被卢辰钊虚托一把扶起,“此事是我本该尽的责任,你不要跪,听我说。”
“好。”李幼白声音变得轻柔。
小儿女间的眉来眼去天真纯朴,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崔慕珠看的真切,就算卢辰钊什么都没说,她也做好了打算。
“母亲去过济州,带着十二分的诚意见了李大人和冯娘子,两位长辈是极好相与的,都道幼白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故而母亲已经命人将国公府重新修缮,又特意命库房筹备聘礼。
母亲之前所有嫌隙,但毕竟为母,并非因为幼白而抗拒,只是想为我铺平捷径,这才想要相看门当户对的人家。她喜欢幼白,我想世间无人会不喜欢幼白,她果断勇敢,聪明灵活,不输给任何一个小郎君,这样的女子,谁都想要拥有。
母亲知我非她不可,便也认命。其实她也想让我找一个互相喜欢的姑娘,只不过先前是站在国公府夫人的角度,现在却只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母亲,是希望儿子能幸福快乐的。
她不是恶人,相反,我的母亲宽厚善良。如果幼白嫁给我,母亲定会待她如待我一般亲切,我相信,也保证她会这样。
整个公府,无人敢轻视她,怠慢她。”
“好。”
卢辰钊一愣,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崔慕珠面色如常,那个好字的确是她说的,在卢辰钊殷切表示内心想法时,或者更早,在他们二人相携去往齐州时,她便有了决断。
“我会在皇城跟儿为你们置办一处宅院”
“我可以自己去买”
崔慕珠打断他的话,眸光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坚决,他只得作罢,“我身为幼白的母亲,只生了她,却没养她。既知道她,又不能光明正大认她。她要成婚,我也不能像旁的母亲一样为她置办婚假仪式,不能送她出阁,不能以母亲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做她的倚仗。
这宅院,权当我送给幼白的贺礼,你们莫要推辞。”
“多谢娘娘。”
“多谢母亲。”
夏日转凉,随着一场秋雨的来临,空气里浸满了凉意。
公府为着卢辰钊的婚事,已然来到京城打点准备,得知两人
婚后要住在皇城跟儿,倒也没意外,只萧氏听卢辰钊说起那宅院是李幼白的陪嫁时,惊得两只眼睛滚圆。
但李幼白升任大理寺卿的消息传出,她又不觉得意外了。若说之前还惦记着儿子官程,如今却是因为李幼白的升职而变得尤为振奋,恨不能叫别人都知道,这位大理寺卿马上就要变成公府世子夫人了。
婚事要在齐州举行,京里的事打点完毕后,卢辰钊和李幼白便跟随公府的马车一道儿折返齐州,彼时李家人也都抵达,安置在距离公府不远的院子里,礼仪官也已与诸人商量好,找出一条最适合游街的路线,反复商榷后敲定,又临时演练,唯恐出现纰漏。
镇国公府是齐州最有名望的勋爵门户,公府娶妻少不得要惊动全城。萧氏和国公爷决定除了宴请的宾客外,于城中各书院设置流水席,一连三日,花销支出皆由公府垫上。
李幼白坐在房中,半青脸通红,忙起来脚步如飞,又累又高兴。
刚端来一匣子珠翠,便又去取衣裳,单是大婚当日要穿的便已然三套,衣料上乘,做工精美繁复,着实是难得的好嫁衣。
“姑娘,这一件是公府送来的,这两件是京中送来的,咱们明日穿哪件?”
李幼白看了眼,还没开口,听到叩门声。
冯氏笑着走进来,一眼瞥到那三件摆开的嫁衣,每一件都是雍容华贵的,比之前她为李晓筠做的嫁衣好上千百倍。
如此看来,她不做嫁衣却是对的。
“母亲。”
李幼白起身,冲她福礼。
冯氏能明显看出,女儿的谈吐气度与在济州时已经截然不同,比起之前的温柔坚定,更是多了几分贵重从容,那是因身份和长此以往的环境熏染出来的。她有些感慨,却也能理解,毕竟李幼白本就不是他们家的女儿,岂能像晓筠一般庸碌。
怅惘之余也是激动,好歹孩子是她养大的。
“你要出嫁,母亲心中很是复杂,好孩子,你坐下说。”
李幼白拉开圆凳,坐在冯氏对面,冯氏伸出来的手讪讪往回一缩,终是没有握上她的,不习惯。
“明日以后,你就是公府的人了,要记得孝敬长辈。公府不比李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多,你去了之后难免要受些委屈,你”
“母亲,他们待我都很好,也不会叫我受委屈的,您放心。”
冯氏被打断,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同样的话嘱咐给晓筠,晓筠虽也不愿意听,但到底都记住了,因为她是后宅女子,此生便都依附她的夫郎生存,故而势必要恭敬要慈爱,要对夫郎和公婆唯命是从。
但李幼白不同,她一路顺遂,爬到了大理寺卿的职位上,便是前两日随意见到两位官员,也都下马与她行礼,唤她一声李大人。
有底气,便也不需要对谁卑躬屈膝,也不必折腰。
想着晓筠前不久回家哭诉,道许玉成最近恐有了异心,整日不回家,便是对着她和孩子也很少有笑脸。冯氏知道许玉成自打接受许家生意之后,很是忙碌,她也知道许玉成的为人,后来几番打听,才知是晓筠胡搅蛮缠,扰的许玉成宿在码头,宁可受罪也不回家。
她便后悔没有教好晓筠,只能劝她心胸开阔些,也不知她听没听见,但这种欢喜都系在旁人身上的人,注定不会快乐。
“好,那便好,我知道你一向是叫人放心的。”
冯氏叹了声,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准备起身。倒是李幼白,忽然将手覆在她手背上,冯氏抬眸,望见李幼白淡淡的笑。
“您放心,我长在李家,往后您和父亲还是我的父母,哥哥和妹妹的事,也是我的事,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照看他们一日,绝不叫外人欺负他们。”
冯氏的眼泪唰地掉下来,哽咽着擦拭,泣不成声。
“好孩子,是娘对不住你。”
镇国公府的婚事,从天蒙蒙亮便开始张罗,合城万人空巷,所到之处皆有红绸彩缎,喜糖瓜果,裹了红纸的铜钱被抛洒向各人手中,热闹中洋溢着欢呼声。
李幼白告别了李沛和冯氏,在喜娘的牵引下来到卢辰钊面前。
隔着绣团芙蓉花的园扇,她看到同样身着喜服的男子,如小山一般伫立在那儿,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两人在礼仪官的贺词中,抬步沿着铺满喜字的地砖往外走去。
初初走到大门口,对面奔来装饰着红绸的马匹,来人勒住缰绳,翻身跳下马来,随即从后背抽出圣旨,双手托着走到高阶之上。
众人见状,纷纷匍匐下跪。
“李卿大喜之日,朕着实为卿开怀,卿本女郎,行事见地却不输男子,屡次破获奇案冤案,救百姓于水火,助朝廷于危难。故朕趁此良缘佳机,特封李卿为护国公主,赐号嘉和,愿君臣一心,同为江山社稷铸造千秋伟业。”
宣旨的贵人话音刚落,人群立时鸦雀无声。
此圣旨,无异于晴天一道惊雷,劈的人半晌缓不过神来。
本朝,前朝,绝无仅有的封赏,而今,便落在高阶前身着嫁衣的李幼白,李大人头上。
嘉禾公主,护国之荣耀,何等威风。
如此一来,李幼白却是能与镇国公府比肩而战了。
不,公主的封赏远远超过公府的待遇,也就是说,镇国公府其实算得上高攀了。尤其李幼白如今的官职,位列正三品,比那准夫郎卢世子要高出一品。
前来接亲的卢家人,俱是震惊,诧异。
锣鼓重新敲打起来,人群随着车马,犹如一块炫灿的彩缎,朝着镇国公府浩浩荡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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