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功劳
◎道友洪福齐天◎
有医术大能研究出解蛊药方的消息不胫而走, 传遍万里镇,今日花燃所在的客栈被修士挤满。
麦青并没有直接拿出解药,而是先散播自己可能有能够解毒的法子, 等到全部调动起大家的好奇心, 他又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天, 才把“辛苦研制也不知行不行”的解药拿出来。
他选定今天, 要在客栈让大家一起见证解药是否可行。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便蜂拥而至。
柳白从人群中硬挤过去,衣衫凌乱地抵达人群中间。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麦青,激动道:“道友是如何研制出来的?可否将解蛊药物分我一点用来研究, 我自谓有些天赋, 却钻研多日都未能找到头绪,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道友大才!”
“大才不敢当,只是机缘巧合下得知这种傀儡蛊的解法, 幸运而已。”
麦青丝毫不慌,拿出琉璃瓶却没有递给柳留白, “解药珍贵,恕我不能将整瓶给你,现在我正要给大家服用解药, 你拿一碗去便是。”
客栈中央摆放着一个装满水的巨大水桶, 麦青打开琉璃瓶, 手腕翻转, 将瓶中液体倒入水中。
琉璃瓶不过半个巴掌大, 里面装着的粉色液体不多, 流入水中之后清水的颜色并没有发生改变, 仍是一桶清澈透明的白水。
一众修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幕, 尤其是柳白,一双眼睛瞪大,恨不得将眼珠子粘在那粉色液体上,研究一下看这到底有哪些成分。
琉璃瓶清空,麦青笑道:“现在还要劳烦各位道友,将这些水灌入到中蛊道友口中。”
一众修士应和,立即有人拿来酒勺舀起水桶里的水倒入碗中,找个离得最近的中蛊人将解药灌下去。
所有人都围着喝下解药的修士,半炷香时间后,对方悠悠转醒。
他一睁眼就看到无数双眼睛,混沌的脑子瞬间吓得无比清醒,在看清大家身上各种属于大宗门的衣服标志后,剧烈跳动的心脏回归平静。
他忍不住道:“你们盯着我干什么?”
有人问:“你都忘记之前发生过的事了?”
周边环境尽收眼底,他谨慎回答:“什么事?我只记得我刚喝完酒回去休息,结果一睁眼就看到你们。”
没有人回答他对于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的疑惑,众人见解药有效,齐齐欢呼起来,开始给其他人灌药。
柳白捧着一碗解药,其目光炙热得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他简单做了一点尝试,没能看出来这到底是哪些药物组合而成,转身要找个清静地方继续研究。
这一回头就看见站在楼梯转角处的花燃,他眼睛登时一亮,匆匆跑过去。
他举起解药,热情道:“道友,真是太巧了,你也是为解蛊毒来的吗?你看看这碗解药,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吗?你说这到底是什么药呢?”
花燃低头看向他手中,水面因他的晃动而微微泛起涟漪,她淡漠道:“我不知。”
“好吧。”柳白神情遗憾,又像是想到什么,贴近花燃压低声音说话。
“聚月珠粉的研究已经初见成效,我在尝试用它解决一些疑难杂症,可惜这次蛊虫没法解,道友若有时间可到药谷寻我,我研究出来的东西里有你的一份!”
他十分义气地拍拍胸脯,目光诚恳炙热。
花燃懒得搭理他,低头看着人们忙忙碌碌给中蛊人灌下解药,醒来的人也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拼凑出真相,投入到灌解药的事情中去。
她当然知道这解药是什么东西,估计柳白再怎么研究也不一定能想明白,因为这是姚珂卉的血,还是和蛊王融合、相生相伴后的血液,已经和正常人的血不同。
蛊虫需要用养蛊人的血液定时喂养,它们不会拒绝任何有主人血味的东西,中蛊人把稀释过后的血饮下,水进入胃部,蛊虫也会随之钻进胃里喝水。
水里混着毒药,经过大量清水的稀释后不会对修士产生太大影响,但是足以毒死小小的蛊虫。
醒来的人有一部分修为较低的,身体开始出现异常,从头昏眼花到腿软腹泻等,症状各不相同。
麦青悻悻道:“看来解药没做好,还是有些许小小的副作用。”
这些副作用明显就是他往里混入的剧毒引起,剂量多一些时会致人死亡,少量食用顶多难受一阵,死不了人。
比起身中蛊毒昏迷不醒来说,这些后遗症算不了什么,因而也没有人去责备他。
“多谢道友大恩,救我一命,道友一看就是洪福齐天之人,定能运道当头,早日飞升。”有人来感谢。
“能解开这样刁钻蛊毒的解药一定十分珍贵,道友不计较身外之物,慷慨救人,着实令我心生钦佩。”
“不知道道友姓甚名谁,若往后路过无为宗,一定要来找我喝两杯。”
“你还敢喝啊,我估计要有段时间不敢饮酒,谁知道如此美妙的笑春风竟然藏着这样可怕的蛊虫。”
“不知养蛊人逃到哪里去,若让我知道是谁,定要将其大卸八块!”
……
各种吹捧声围绕着麦青,他控制着表情不让脸上的笑意太明显,谦逊道:“一切皆是缘法,我也只是偶然得知解毒方法,又碰巧备有药物,若是其他毒,估计我也束手无策。”
柳白再一次挤到麦青前面,“道友,你的解药要如此成功,能否告诉我到底是有哪些成分吗?”
麦青摇头,“不可说。”
“好吧。”柳白抓抓头发。
有些东西是机密,不能随便告知外人,他可以理解,不知道他研究明白这解药又要掉多少根头发。
孤月影出现在花燃身后,“是你的手笔吗?”
花燃:“何出此言。”
孤月影:“感觉那个麦青像笨蛋,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一看就不是能拿出解药的人,其他人想这么久的办法也没想出东西来,排除掉所有人后,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
她没有再贴近花燃,对方的态度清楚明了,就是不想和她有太多接触,她隐约能明白为什么。
低头往下看,她正好对上小师兄担忧的视线,如今的她还不够强大,在小师兄眼里是无知的小孩,虽会保护和教导,却不会给予太多自由。
这不是她想要的,可她现在还没有实力作为支撑的底气,就像她在阿燃姐姐眼中也是小孩子一样,没有强大的修为,就无法拥有绝对的选择权。
她今年十四,一个人在百花城带着几个弟弟妹妹,早就不再天真懵懂,所以她知道现在她最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剑宗说她有学剑的天赋,那她就学剑,无论风雨或烈阳,她日复一日站在断崖上练剑,总有一日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到阿燃姐姐旁边,说她们是朋友。
“蛊毒已解,你又要走了吗?”孤月影问道。
花燃:“已经拖得太久,本来这个时候我们都应该快到达目的地了。”
孤月影坚定道:“我一定会成长起来,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永远是我的阿燃姐姐。”
花燃被逗笑,看着这张与阿烟相似的脸,她们连骨子里的坚韧都那么相同,可她再清楚不过,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阿烟,大概会向她放狠话,说什么“等我成为一剑宗第一人,你可别哭着来求我”之类的词,阿烟的嘴向来又硬又毒。
“我是说真的,我一定会努力,成为剑道强者。”
见花燃只是笑却不说话,孤月影又郑重强调一遍,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执拗。
花燃点头,“我信。”
在客栈这两天,她已经听到不少关于孤月影的消息,也看见向孤月影套近乎的修士络绎不绝。
传言十方宗新进一位女弟子,天生剑骨剑心,在半年时间内凭着一把点星剑杀遍宗门同级修士,甚至开始向高一级修士挑战。
若是同门之间平常的切磋就罢了,但她总在战斗之后悟道,修为突飞猛进,第一天还旗鼓相当的对手,第三天就被她甩在身后,这如何让人不酸成柠檬。
这位小师妹拜入冷秋剑尊门下,成为冷秋剑尊的唯一弟子,有望继承剑尊衣钵,是十方宗升起的冉冉新星。
这样年纪还小的天才,当然是要抓住一切时机向她示好,混个脸熟。
这场热闹持续好几天,麦青被众人拉着聚了一场又一场,等到他想再去找花燃时,已经人去楼空。
花燃重新躺到牛背上,牛还是先前那头牛,命大得很,没在混乱中丧生,也没被人偷掉杀吃。
因为计划再次打乱,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们慢慢顺着原有路线前进,湛尘又不想乘坐飞行法器赶过去,两人最终选择从风陵渡穿过。
梦蓬莱和风陵渡的位置,就像一个大盘子里装着一个小馒头,看得见瓷盘的地方都是梦蓬莱来的地界,而风陵渡就被围在中间。
两者一般来说互不干涉,不过拦不住有些修士好奇心重,想去风陵渡溜达溜达,也有些凡人身负机缘,偶然窥见天机进入梦蓬莱,得以追求长生和大道。
修士和凡人在力量上天然不对等,因而有天道制约,修士在风陵渡能使出的修为十不足一,若杀害凡人,修士此生修为将再无寸进,甚至还会逐渐倒退,最终和凡人无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修士和凡人在天道眼中都是同样渺小的生物,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穿过分隔的界限,透明的屏障泛起波纹,花燃看向眼前灵气稀薄的大地。
风陵渡,别来无恙。
第62章 故人
◎再遇故人◎
大雨滂沱, 天空仿佛裂开一个口子,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下来,洗清天地间的浑浊, 眼前所见皆是朦朦胧胧, 雨雾漫天。
湛尘一手牵牛, 另一只手里撑着一把竹伞, 大半的伞面向花燃倾斜,自己湿了半边身子。
花燃将手伸出伞外,感受雨滴落在手上,她好久没有淋过雨, 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梦蓬莱的雨不等落在身上就已经被灵力挡住, 上一次淋雨的时候好像也是在风陵渡。
这是一个装载她最狼狈三年的地方,也是她最后遇到一丝温情之地,此后山高海阔,她不再是流浪的孤女, 也没想过会有再回风陵渡的一天。
雨势没有变小的迹象,雨雾朦胧中, 前方隐隐出现几个人影,说话声穿过雨滴,令人听得不太真切。
“小姐, 这么大的雨, 还是先躲躲雨吧!”
“我今天一定要去洛水寺, 给我一把伞, 你们在这里等雨停之后再去接我。”
“使不得啊!小姐, 你还是先等雨停再走, 要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
在说话声中, 两人一牛逐渐走近, 老牛甩甩尾巴,水滴混着泥点甩到一个小厮打扮的中年男人身上。
男人前方是一座精致华丽的马车,车厢外面的装饰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耷拉着往下流水,左前方的车轮陷在泥坑里。
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努力推着车厢,还边朝车厢前头的马大喊示意,一人一马一起使劲你是不是?也没能让车轮从泥坑里脱离,反倒溅起无数泥点子落在衣服上。
有几滴泥点朝花燃飞去,还未落在她的衣角就被一只手拂去。
男人有所察觉,抬起头看去,雨滴往下砸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看清来人后朝车厢里喊道:“小姐,来了两个人,是一位姑娘和一位僧人。”
“僧人?洛水寺来的吗?”穿成浅绿色衣裙的女子猛地拉开帘子,露出一张清丽脸庞。
另一张圆圆的脸蛋而后探出,拿着一把伞慌慌张张打开,“小姐,当心被雨淋到。”
雨幕中看不清人脸,夏瑾柠目光落在身着白色像是僧袍样式的身影道:“请问可是洛水寺的师父?”
湛尘:“不是。”
“不是啊。”夏瑾柠失落道,又快速整理好心情,邀请两人上马车。
“这场雨这么大,你们上来躲躲雨吧,马车里面空间宽敞能挤得下,魏叔你也上来吧,都说别推了,雨大路滑推不出来的。”
魏叔:“要是不把马车弄出来,小姐又要冒着雨去洛水寺,万一被雨淋生病就不好了。”
“我淋雨会生病,难道你就不会吗?”夏瑾柠大声反驳,猛地跺一下脚。
“行行行,我答应你们不淋雨去洛水寺了还不行吗?你快上来。”
魏叔:“那你能答应我今天不去洛水寺吗?”
夏瑾柠脸颊鼓起,气道:“你怎么还得寸进尺,行!今天不宜出门,我不去了!”
花燃看着他们交流,见魏叔站好要离开车尾,她出声道:“我们可以帮忙把马车推出来。”
“小娘子,这轮子滑得很,有力气也推不出来,还是别浪费力气了,当心被雨淋湿,等到雨停我就能把马车推出来。”魏叔劝道,怕花燃像自家小姐一样听不进劝,又压低声音小声说话。
“刚才我是故意做戏给小姐看,这个马车真的推不出来,你和这位师父还是先上车躲会雨吧。”
“魏、叔!你真当我是聋子听不见你说话吗?”夏瑾柠黑脸。
魏叔憨笑,挠头不语。
花燃看得好笑,这一对主仆甚为是有趣。
她向湛尘示意,两人去到马车尾部,稍稍避开魏叔的是视线,手压在车厢上稍一用力将其抬起一推,车轮脱离泥坑。
车厢上下三人目瞪口呆,他们看不见是谁推的车厢,以为是湛尘,魏叔夸赞道:“师父真是天生神力啊!”
湛尘无奈笑道:“一点小技巧,见笑了。”
圆脸丫鬟眨眼道:“车能走了,那我们现在是去哪?”
“回府!”魏叔斩钉截铁道。
夏瑾柠撇撇嘴,“那么紧张做什么?秋意,你告诉魏叔,我是那种会出尔反尔的人吗?”
秋意点头,嘴上答:“不是。”
夏瑾柠:……
主仆三人极力邀请花燃和湛尘一起上马车同行,得知两人是路过暂时没有住处后,夏瑾柠十分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中做客。
花燃推脱两句,夏瑾柠再三邀请,最后两人达成一致,花燃和湛尘到夏宅借住两日。
从风陵渡穿过去到飞云宗,路程极大缩短,在这里多待几天也不会耽误行程,两人一路闲庭信步,不慌不忙。
帮夏瑾柠的忙,到夏家中借住是花燃一开始的打算。
即使被雨浇得湿淋淋也掩盖不了马车的贵气,还是低调奢华,一看就是长期富贵有底蕴的人家,而不是单纯有钱。
这样的人家招待客人的客房和饮食都不会太差,好的客栈不常有,这一路所住的客栈实在一般,花一点小心思就能住一个好地方,何乐而不为。
还没回到夏宅,大雨渐小,云雾初霁欲晚霞,一抹彩虹挂在天际。
魏叔收起伞,加快赶路的速度。
夏宅正如花燃所猜测的那样,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不是财大气粗的堆砌,而是处处透着精心养护的精致和舒适,她很满意。
一进入夏宅,便有家仆去禀报有客来和夏瑾柠回来的消息,一对两鬓微白的夫妇走出来迎客。
夏瑾柠介绍道:“爹娘,这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朋友花燃和湛尘师父,我的马车卡在坑里,是他们帮我推出来的。”
花燃一见到妇人的脸,整个人顿时僵住,往事一幕幕重现,将她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察觉到花燃的异样,湛尘不动声色地捏一下花燃的手心。
花燃回过神来,却仍有些心不在焉,勉强笑着打招呼道:“夏老爷,夏夫人。”
夏老爷捋着保养得极好的黑色胡子,笑呵呵道:“多谢小友相助,家中已备好饭菜,只是不知有客来,都是家常便饭,还望小友不要嫌弃。”
“说那么文绉绉的话干什么。”夏夫人轻推一下夏老爷,亲热地拉过花燃的手。
“我看娘子总觉得有些面熟,不自觉就亲切得很,走走走,我们吃饭去,王婶子,你去让厨房多做两道素菜招待湛尘师父。”
王婶子领命而去,花燃被夏夫人拉着往前走。
身后夏瑾柠松口气,幸好有花燃在,不然她今晚免不了一顿骂。
见夏老爷看她,她吐吐舌头,故意抱怨道:“花燃比我还好吗?怎么娘一见到她就忘了我?”
夏老爷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身跟上夏夫人,脚步一上一下,是个跛足。
“那我去跟你娘说道说道。”
“别别别,当我什么都没说!”夏瑾柠一把揽过秋意的手加快速度向前走。
她恨不得这几天娘都不要想起她,希望花燃使点劲把她娘迷住眼,没时间注意她!
家常小菜经过精心烹制,味道极好,花燃笑着,吃下夏夫人夹到她碗里的菜。
饭桌上气氛不算沉寂,夏瑾柠埋头吃饭,夏老爷和夏夫人时不时和花燃交谈两句。
暖黄的烛火透出些许味道,即使已经是最好的灯油,也难以完全除去气味,处处显示着这独属于风陵渡的人间烟火。
吃完饭,花燃和湛尘的客房也已经收拾出来,安置在临近的两个小院,夏夫人亲自带着两人过去。
路上,花燃问道:“夫人可是有心事?”
夏夫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没什么。”
花燃:“就是有心事也不要紧,我观夫人面相,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逢凶化吉。”
“借你吉言。”
夏夫人眉宇间的愁苦散去一些,却也并没有真的将花燃的话放在心上。
花燃没再开口,她不是特意安慰夏夫人,修士能简单看出凡人身上的气运,夏家三口人都是福泽深厚之人,各自会有坎坷,但都有贵人相助。
抵达院子,夏夫人离开,花燃泡了个热水澡,散着一头湿发做到窗边吹风。
窗户未关,深秋的凉风吹过,寒意乍现,屋内点着熏香,说不上什么味道,就是莫名的很好闻。
风陵渡的灵气稀薄,物产也没有那么丰饶,一些物品的精致程度却不逊于梦蓬莱。
一条棉布落在花燃头发上,还滴着水的头发被棉布拢起轻轻擦拭,修长的手指穿梭在黑色的发丝中。
花燃享受地眯起眼睛,微微抬头看向天空,今夜无月,繁星漫天,偶尔一朵云飘过笼罩住小片星河。
“你见过夏夫人?”湛尘的声音打破沉寂。
花燃慢吞吞道:“是啊。”
好像还没过去多久,天真无助青葱少女就变成温婉成熟的妇人了。
第一次见到苏夏,也是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刚经历村庄的逝去,怕还会有其他黑袍人追来,又不知躲到何处去,胡乱奔逃间无意中进入风陵渡。
她修为低微,风陵渡里的灵气又太过稀薄,她无法修炼,饿了一天便后晕倒在路边,醒来时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
苏夏是苏家唯一的女儿,还是父母老来得女,家里人宠得不行,因为一点小情绪闹离家出走。
走到一半捡到灰头土脸破破烂烂的小乞丐花燃,她见花燃长得好,就十分随性地把人带回去闹着要将其收做妹妹。
花燃就这样莫名其妙变成苏家的义女。
因为年纪小身体也还没养好,没有反抗的权利,或许也没想过反抗,当时她浑浑噩噩,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只想着活下去,她这条被救回来的命不能死。
忆起当年,其实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间。
第63章 当年
◎当乞丐的那些年◎
因为挨过饿, 有一段时间花燃特别喜欢吃,给她的食物不论味道如何全部吃得干干净净,所以苏夏特别喜欢带她去找东西吃。
从大酒楼里一盘千金的菜肴, 到路边街头卖的小零嘴, 天上飞的、山里跑的、地上游的, 半年时间里统统吃了个遍。
甚至有一次苏夏硬要带她上山采青摘菌子, 结果两人吃菌子差点被毒死。
苏夏被骂了个半死,哭唧唧地来找她求安慰,她说了一句“好吃”,苏夏就不哭了。
苏夏说“民以食为天, 吃饭就是头等大事”, 所以她餐餐不落,苏夏还说“人活着就要让自己高兴,谁管别人怎么想”。
所以她不再战战兢兢地看人脸色,苏夏也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有事别太往心里搁,人活着就是要爽一点”, 所以她从沉重阴霾中走出,梳理过去规划未来。
说着说着,花燃笑了一下, “夏瑾柠是不是很像她?都是不听父母的话, 还喜欢偷跑出门。”
看夏瑾柠见到夏夫人时如同老鼠见了猫的表情, 加上先前魏叔对夏瑾柠去洛水寺的劝阻, 发生什么事情并不难猜。
湛尘捧着如瀑的长发, 问道:“后来呢?”
故事的后来, 花燃不再是风陵渡的夏家义女, 而是梦蓬莱的千杀楼刺客。
“后来啊……”
后来时间飞逝, 半年时光如流水。
苏夏早已过及笄之年,订下结亲日子一拖再拖,一年又一年,终于在花燃成为夏家义女的半年后,苏夏同意完婚。
她将路边乞儿随手捡来,何尝不是能让家中二老有人陪伴,当初吵架出门也是因为不想早早嫁人。
男方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才俊,对方父母是苏家二老年轻时的朋友,在另一个地方做生意,两家经常来往,彼此都知根知底。
唯一不妥的地方就是距离太远,对于修士来说不过一小段路的距离,对于凡人而言就是需要走上几个月的遥远。
成亲当日,张灯结彩,喜酒举办了三天,红妆十里,两家都把最珍贵的东西拿出来祝福这对新人。
成亲过后,苏夏和夏明铮没有立即去往夏家,而是停留一个月后才启程。
出发前一天,花燃向苏夏提出她来苏家这么久的第一个请求,她要和苏夏一起走。
苏夏讶异,只当花燃是舍不得,一时心软点头同意。
一对新人和一众护卫以及花燃就这样离开苏家,向夏家走去。
途中发生意外,她们遇到一群土匪,满身凶煞杀气,护卫被杀了个七七八八。
花燃按住惊慌失措的苏夏,“不要怕,你会度过这一劫,而后幸福安康半生,再无困厄。”
苏夏只当她在说胡话,紧紧抱着她,“等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就抓住机会跑!”
“娘子,你们快走。”
夏明铮挡在她们前面,小腿被土匪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
土匪握刀猖狂笑着向他们走来,下一秒拇指滚落在地,大刀断成两截。
花燃没有刀剑,手里只有一条琴弦,是顺手从苏夏嫁妆里一把名贵古琴上扯下来的,琴弦割伤她的手,血液滴答下落,她冷冷盯着下一个扑过来的土匪。
她不敢杀人,控制着力度,怕一不小心就把人弄死了,伤人也有限度。
梦蓬莱的修士在风陵渡会受到限制,一旦杀人就会受到天道反噬,修为不仅无法更进一步,还会慢慢消散,最后比普通人更虚弱。
眼前一切都变成血红色,比起看似伤口多实际都不怎么重的盗匪们,她逐渐力竭。
她擦去滴到眼睛里的血,脚步逐渐踉跄,强撑着带着两人向前跑,她修为本就不高,风陵渡灵气稀薄难以修炼,杀掉两个土匪已经是极限。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瀑布断绝去路,后面几十个穷凶极恶的土匪包抄过来,他们陷入死局。
花燃一咬牙,用最后的灵力建起一层脆如纸糊的防护罩包裹住苏夏和夏明铮,“你们两个相互抓紧,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手。”
一旦两人分开,防护罩就会破碎。
不等两人回答,她一把将人推下瀑布,而后纵身一跃也跟着下去,最后的印象就是耳边瀑布的轰鸣声和冰凉的水流。
等她再醒来,她被水流冲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一次没有人捡到她,她独自在河边醒来,爬起来去找苏夏,这一去就是两年多。
经脉受损,她无法再从风陵渡稀薄的灵气里榨出一点灵力来,变成如同这个年纪的风陵渡本土人一般孱弱。
十一岁的小女孩能有多大能力呢,无法跨越漫长的距离,会渴会饿,她再一次变成流浪的乞儿,但世间没有第二个苏夏。
十三岁的时候,千杀楼楼主路过,看中她的资质,将她从破庙中带走。
往后的时光里,她为生存而拼命修炼,风陵渡里的一切被她封存。
梦蓬莱的时速和风陵渡不一样,她的十年,是苏夏的三十年,从分别的十岁到如今,她已变化太大,苏夏却仍是那个模样,只多染上几分岁月的悠然。
漫长的故事讲完,头发也已经干了,她看一眼湛尘,抬手捏住他下巴晃了晃。
“干嘛这个表情,我可没有故意卖惨,他们离开我之后活得还挺不错,我也过得挺好,更何况要是我一直在风陵渡,老和尚要是来找我我一定觉得他是骗子,然后让苏夏把他赶出去。”
湛尘揉揉她的头发,“夜里凉,别吹了,去睡吧。”
花燃应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感觉故事没多长,怎么才说几句话夜就这么深了。
她刚躺下闭起眼睛,感觉到身边一沉,又睁开眼睛,“你就不能回自己屋去睡吗?现在不用你为我省钱。”
一路上住客栈,湛尘都要以省钱为由和她睡一个房间,每次都会收到客栈掌柜惊讶的眼神。
后来他脱去僧服,换成一件平常的白色衣服,但干净的头皮和戒疤没遮掩,还是暴露出他的身份。
湛尘不回答,伸手抱住花燃。
“你怎么这么黏人。”花燃无奈。
每次都这样,就好像怕她半夜跑了一样,也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堂堂清冷出尘无情道第一人的佛子晚上睡觉要抱着人,说出去都没人信。
湛尘的回应是把人抱得更紧,花燃心安理得地把手贴在湛尘脖子上,汲取他的温度。
次日一早,湛尘在花燃的院子里打坐修炼,将过来找花燃的夏瑾柠惊住,“你起这么早来找花燃啊?”
她为了避开秋意和爹娘特意起个大早,没想到竟然有人比她更早,她顿时自愧不如,应该再早一些的。
心里想着事情,她也不注意湛尘的回答,脚一抬就要往里走,被湛尘拦下。
湛尘:“她还在睡。”
夏瑾柠:“你过来找她,没把她叫醒?”
那为什么一大早过来坐院子里等,真是奇怪。
湛尘:“我刚从她房间里出来,她在睡觉,不要吵醒她。”
夏瑾柠:“啊?!你们……?”
湛尘平静注视着她。
“你刚还俗啊?”夏瑾柠只惊讶一会儿,便接受了这个事情。
“行吧,我不打扰她,本来还想叫她和我一起去洛水寺把我未婚夫抓回来呢,看来只能我自己去了。”
她遗憾地摇摇头,左右张望一眼,见无人经过,便如一只兔子般快速离开。
等花燃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湛尘告知先前夏夫人派人来找他们吃早食,因为她还在睡,他便回绝了。
花燃不吝考赞,“做得对,有你在真好。”
湛尘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他还是不太习惯花燃直白的表达方式。
花燃:“走走走,出去逛逛,找点吃的。”
夏家所在的这片城镇十分繁华,人数众多,和梦蓬莱较为分散的居住不同,风陵渡大多住得比较密集,其热闹程度是梦蓬莱所不能比。
今日第一顿吃的是米粉,爽滑鲜香,汤汁浓郁,清脆的小菜锦上添花。
两人没有目的地,逛到哪是哪,看中什么买什……买是不行了,风陵渡的货币是金银铜币和银票,这些两人身上都没有。
时隔多年,花燃再次感受到当穷光蛋是什么感觉,刚才吃米粉的钱还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乾坤袋里的一点点金粉抵的。
花燃看着面前的东西,“没想到们净光寺的人过得这么苦,穷成那样,看到想要的东西都没钱买,广清之前吃一根糖葫芦都想哭。”
湛尘摇头,“不苦。”
没有欲.望,就不会因为得不到满足而痛苦,他们修的就是消除自身欲.望的无情道。
他垂眸看着对伞挑挑拣拣的花燃,只不过他现在开始感受到苦与甜,他的欲.望就在面前。
卖伞摊主问道:“你们在这挑了老半天,到底买不买,要是不买别挡道,耽误我做生意。”
花燃:“你这伞样子是好看,工艺也不错,可惜……”
卖伞摊主:“可惜什么?”
花燃遗憾道:“可惜我没钱。”
摊主:……没钱你还那么理直气壮!
街上人多东西也多,一路走走逛逛,即使不买东西也别有乐趣,花燃叽叽喳喳同湛尘说着些没什么用的废话,湛尘眼神含笑,为她挡开挤过来的路人。
看见两人进入一个小巷,钱千文急忙跟上去,走过拐角后却看见巷子里空无一人,他左看右看,把周边几条岔路都走一遍,还是不见人影。
奇怪,他亲眼所进刚才他们两个人走进来,怎么就不见了?
“你在找我们吗?”
清脆如仙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钱千文急忙转头,目光忽略一旁的男人,死死黏在美貌女子身上。
湛尘表情不虞,挡在花燃面前。
钱千文这才把视线移到湛尘身上,脱口而出:“致远!真的是你!”
第64章 堂哥
◎命运的齿轮◎
巷子里, 一身白衣没有头发的钱千文神色激动,却不是喜悦,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 目光上下打量着湛尘。
“你怎么不在寺里, 身为和尚和女子一起逛街游玩, 成何体统?”
他走上前, 狠狠推一下湛尘,湛尘后退几步,呼吸变得急促。
花燃惊愕,这样一个手脚虚浮的凡人怎么能推动湛尘?
她下意识抬腿踹在钱千文腹部, 将人踹倒在地, 冷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他堂哥!”钱千文捂住肚子,恶狠狠盯着湛尘。
“钱致远,你现在有能耐了,还敢让你的女人打我, 你不过一个捡来的杂种,受我家恩惠长大, 一点都不懂得感恩,白眼狼!克爹克娘的扫把星!当初怎么没冻死你!”
湛尘眼睛闭紧,脸色发白。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花燃又是一脚, 踩在钱千文心口, 疼得钱千文连连大叫。
她没心情再逛街, 湛尘现在灵力极不稳定, 她回到夏宅给湛尘梳理经脉里乱窜的灵力。
湛尘抓着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骨头捏碎, 动心之后他的情绪一旦发生起伏就十分强烈, 本以为早已不在意的东西原来只是深埋心底,一旦遇到激发的引子便如同泄洪之水源源不绝。
那些阴暗的、痛苦的、难以忘怀的始终没有从身体里离开,十三年的念经送佛,日日夜夜的静心明悟,似乎都是自欺欺人。
“我十三岁的时候进入净光寺……在此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在风陵渡……”湛尘断断续续开口。
花燃皱眉,“别说了,我不想听。”
越说灵力越乱,还是闭嘴得好。
湛尘抬眼看她,目光虚虚地找不到焦点,一双干净的眼睛混乱而压抑,暗沉沉地仿佛溺毙了无数过往,本该埋葬的回忆又爬出许多阴魂,围绕不散,不得解脱。
花燃心软了一瞬,注视湛尘的双眼,灵力从手掌流淌直湛尘体内,“算了,你说吧,我听着。”
湛尘是被钱老爷捡回家的,据说当时他才巴掌大,赤身裸.体地躺在雪地中只最后一口气,钱老爷和夫人年事已高,原先有过一子,独子意外身亡后就只剩两人相依为命。
钱老爷要给捡来的婴儿取名,大字不识几个的钱老爷花重金请秀才起名,最终起了个名字叫“致远”,取自“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钱夫人亲手给致远绣了许多衣裳鞋子,从婴儿年纪绣到五岁,若不是身体太劳累,她还想绣到十岁、二十岁。
钱家不允许有人提起钱致远的身世,但钱老爷的二弟有个孩子钱千文向来淘气,常用“捡来的”称呼钱致远。
钱致远也不生气,就算他是捡来的,但爹娘爱他,他也爱爹娘,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平静的生活截止于钱致远五岁那年,钱老爷出远门去处理生意上的事,结果意外身亡,消息传到钱家,钱夫人顿时病倒,不到一个月也跟着去了。
钱老爷的二弟以钱致远是捡来为由,强行霸占钱家财产,钱致远开始过上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钱二叔爱喝酒,一喝醉就喜欢打人,以前打的人是丫鬟小厮,后来就变成钱致远,他身上常年带着青紫,旧伤还没好又添新伤。
原先的家仆被钱二叔遣散大半,买来一批新的貌美婢子和健壮能打的小厮,见主人家对钱致远的态度如此,下人自然也会跟着针对,享受这种打压“主子”的感觉。
挨的所有打中,钱千文动的手是最多的,因为钱老爷在世时经常训斥他,现在钱老爷不在,他没法报复回去,就拿钱老爷捧在手心的养子出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八年,八年的时光将钱致远养成一个吃饭会抢、吃相难看、习惯被打骂的阴郁少年。
直到净光寺方丈算出命定佛子的方位,从梦蓬莱来到风陵渡,才结束钱致远无尽的痛苦折磨。
去到净光寺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钱致远都还不适应,但他要假装适应,要做的好,要让人看得起,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佛子,所以他拼命修炼,不食三餐,用佛里的自渡来说服自己忘记苦难向前看。
装的时间久了,他似乎真的变成那个样子,成为别人口中惊才绝艳的佛子。
直到看见钱千文的那一刻,始终无法释怀的怨和恨经过十三年沉淀喷涌而出,像是一把火要把他燃烧殆尽。
他知道,他知道的……
知道钱二叔始终不满钱老爷继承家业,知道钱老爷因为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吃药调养,知道钱老爷出发前吃的药是钱二叔拿来的,他的死是钱二叔的手笔!
可他知道得太迟,他的年纪又太小,常年的挨饿受冻让他连活命都需要挣扎,他什么也做不了。
暴动的灵力险些将花燃反噬,湛尘死死咬着牙,眼睛里透着浓墨般的情绪,一条条自责无能为力的线将他束缚,十三年的刻意淡忘让他始终无法从过去中走出。
“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原因……”花燃抱住湛尘,轻拍他的背脊,一遍遍地重复。
阴郁而挣扎的气息几乎喷薄而出,他受的伤还没完全好,如今又受到刺激,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花燃有些无措,她不像湛尘一样念经安抚,只能不停呼喊湛尘的名字。
湛尘紧紧搂住她,在她耳边问道:“你不会骗我对不对?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花燃心脏收缩一瞬,“……我不会的。”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湛尘提醒了她,她可以趁机把人打晕带走,只要回到千杀楼就能让楼主帮忙把心换回来,反正她说的话从来不算数。
可是……
现在湛尘这个情况,说不定会拼死反扑,或者因走火入魔而导致换心失败,总是当下不是一个好时机,她可以再等等……
湛尘渐渐平静下来,眼尾殷红,眉间红痣不见圣洁意味,反而像堕落的神佛,拉着人要一同奔向幽冥。
他看着一句话把自己从堕魔边缘拉回来的“解药”,问道:“我和闻惊风,你更喜欢谁?”
“你。”花燃立刻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湛尘:“他喜欢你。”
“怎么可能,你说他想杀我还有点可信度。”花燃否认,不想跟闻惊风扯上关系。
为了防止湛尘问出更多奇怪的问题,花燃转移话题道:“我十岁的时候,在风陵渡见过你。”
话题转折十分生硬,但内容还是成功吸引到湛尘。
湛尘:“什么时候?”
花燃:“不记得具体时间,是我跳入瀑布之后要回去找苏夏,路过一个挺繁华的镇子,我在路边乞讨的时候你分给我半个饼,然后被钱千文打了,他说你浪费粮食。”
这件事情太小,时间又过去太久,要不是今天看见钱千文,她一时还想不起来。
钱千文年纪比湛尘大得多,外貌虽有变化,但仔细看看还是能认出来。
“那是你?!”湛尘惊讶,想起当初因为半个饼而遭受的毒打。
那半个饼他印象深刻,他一顿只有一个饼,还吃不饱,当时花燃的眼睛太亮太渴望,他不自觉就将一半口粮分出去,结果被钱千文看见,剩下半个饼也没吃上。
花燃不满:“你这是什么眼神?当时你脸上都是灰,又瘦巴巴的,我也不敢相信他就是你好吗?”
她忽然感觉有些好笑,当时的她和湛尘就是两个乞丐,一个是流浪在外的乞丐,一个是困在家中的乞丐,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
半个饼,湛尘的一半晚饭,又硬又难下咽,是快饿死的她的救命稻草。
他们只匆匆见过这一面,花燃被钱千文赶走,叼着半个饼继续赶路,她有回头看一眼,只看见一双阴沉的眼,得到一句“你走吧”的话。
没想到兜兜转转,她在风陵渡遇到过的人,一个两个的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湛尘平静下来,“我想知道钱二叔后来怎么样了,钱千文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花燃:“找人查一查就知道了。”
找人的自然是夏夫人,夏夫人也没推脱,爽快答应,没过多久就把人打听得清清楚楚,不是打听的人效率高,而是钱千文还算有名。
钱千文是三个月前来到这里,现在是洛水寺的弟子,平时跟着寺里做善事,处理一些例如开法会的准备和收尾、帮忙宣传佛学、采购蜡烛香烟之类的俗事,看着是个正经人。
不过有人从钱千文的一个老乡那里打听到不一样的地方。
老乡说钱千文这个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败光家产气死自己老子之后被人追债,不得不离开家乡外出避难。
花燃凉凉道:“家里人都死了啊,还真是克爹克娘的扫把星,这样的人能混进洛水寺,这个寺也是会挑人的。”
夏夫人分发银钱给打听的人,忍不住道:“恕我多嘴,你们打听的这个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一点小事。”花燃看向湛尘。
钱二叔已死,岁月埋葬掉仇人,所留下的伤痕却不会消失。
湛尘摇头,“我没事。”
至少他所有的卑劣和过往都有一个人知晓,而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先前一直不知钱家后事如何,才一直耿耿于怀,而今宣泄一场过后心境通透,前方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至于再跟一个黄泉之下的人计较。
花燃确认湛尘真的没事,又转头看向夏夫人,“说吧,那个洛水寺怎么了?”
夏夫人一怔。
第65章 绑走
◎简单粗暴却有效◎
洛水寺这个名字曾在夏瑾柠口中出现过, 是她不顾冒大雨也想去的地方,如今又和钱千文扯上关系,花燃没有错过提到洛水寺时夏夫人脸上异样的表情。
夏夫人叹气, 苦笑道:“瑾柠原有一个未婚夫, 已定下婚约, 可谁知几天前男方忽然说要出家, 不管不顾地进到洛水寺,瑾柠闹着要向他讨个说法。”
原先情投意合的未婚夫突然之间性情大变,自言看破红尘要出家为僧,这件事实在太难接受, 夏瑾柠始终不相信他是自愿做出这个选择。
男方父母同样不理解和阻拦, 但没拦下自家孩子。
被退婚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光彩事,夏夫人不想再让夏瑾柠受到羞辱,才不让她去洛水寺。
花燃:“堵不如疏,与其这样让她耿耿于怀, 不如让她看清真相早点死心,她现在在哪?”
夏夫人:“昨天她淋了些雨, 今日不舒服在房间休息,闹着脾气谁也不见。”
“她今日清晨时到院子中找过花燃。”湛尘出声道,看夏瑾柠的样子可不像是不舒服。
夏夫人惊讶, 匆匆赶到夏瑾柠的院子, 让站在院外的秋意推开房门。
秋意苦着脸, 把刚熬煮好的汤药放下, 小声道:“夫人, 小姐有些咳嗽, 还命我去煎药, 现在不宜见风, 万一把病气过给夫人也不好,不如等晚些小姐感觉身体好了,再去给夫人请安。”
夏夫人双手叉腰,“还配合她糊弄我呢?我今早来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把门给我打开,我倒要看看她病成什么样子,连我也不见。”
房门打开,屋内空荡荡。
夏夫人一身的精气神瘪下去,整个人都苍老几分。
“罢了,由她去吧。”夏夫人长叹一口气。
“备些软糯的点心,她回来后怕是吃不下饭,尽量让她别饿着。”
她无法阻止夏堇柠的行为,也抚慰不了女儿遭遇背叛而苦痛的心,所能做的就是尽力给女儿兜底,让她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
这一劫,只能夏瑾柠自己熬过去。
花燃和湛尘出门,时间还早,可以去一趟洛水寺,看看这个顶着寺庙名字却怎么都透着一股邪性的洛水寺究竟是什么情况。
洛水寺在郊外,平常人走路过去差不多要两个时辰,以两人的速度,大约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路上的人数量不少,看方向竟然都是去洛水寺。
这条通往洛水寺的路整理得十分平整,去寺中的行人上至乘坐豪华马车的达官贵人,下至衣衫褴褛的穷困乞儿,明显的不同阶级走在同一条道上,莫名有一种众生平等的意味。
不过有的人显然不这么想,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从马车里探出头向外看。
“让路上的人都往旁边挪挪,这么大条道非得走中间,挡马车的路,能不能让这些人都走另一条道啊,这不是专门让马车过的路吗?”
另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你不懂,这是寺里师父说的人和人都一样,两只眼睛一个嘴,路也是一样的,谁都走得,这条道这么大,让他们走呗。”
“可这是我们几家人自己出钱修的马车专道,本来就直供我们的马车走,原先不是还有另一条道吗?现在人全部挤到这边来,马车动都动不了。”
“一看你就佛性不够,何必太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另一条道不好走,他们走这里又怎么了?”
“你怎么净帮外人说话,早知道我就不陪你去什么洛水寺,这条路也是平时从外运货进来的路,你知道因为这些人挡路,我们一些需要保持新鲜的货物都焉了,东西卖不出去,这些损失谁赔?你当你吃的喝的都是大风刮来的?”
“……总之、总之洛水寺说得也没错!”
“我看你是中邪了,开口闭口洛水寺,我怀疑这就不是正经寺!”
“你不要胡说,洛水寺很灵的!”
马车里的争执声淡下,男声像是再懒得吵,冷冷哼一声就没了动静。
走路的人数量比马车更多,零零散散的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多都往路中间走,马车的速度被迫放慢下来。
花燃两人很快就超过发生争执的马车,风吹起马车的帘子,花燃往里一瞥,看见两个模样相像的男女。
“洛水寺”三个大字刻在石头做的牌匾上,整个大门浑然一体,仿佛是直接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直接雕刻而成,低头往上看时极高极广的大门给人一种震撼感。
寺的范围很大,在风陵渡可以算得上一个大寺,不过花燃和湛尘都是见过净光寺的人,相比这下这个洛水寺实在不够看,也感觉不出有多震撼。
旁边几个人还没进入寺中,就已经在寺门口拜起来,感叹洛水寺大门的鬼斧神工,字里行间都是崇敬。
进入寺里,最先看到的是一块标示牌,上面指着几个方向,若需僧人引路,就向左走到一个小禅房,敲钟示意,若无需引路,则可以自主向前走。
往前走没走多远,又有一块牌子,洛水寺里有不少这样的牌子,各自写着烧香、点长命灯、住宿、净房等地方的方向。
寺中来烧香的客人比僧人还多,洛水寺内有青竹绿树,流水假山,就算不是来上香,也是个看景的好去处。
花燃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和湛尘在寺中闲逛,寺中似有若无地飘着檀香味,却像混入什么其他东西一般,闻起来并不纯粹。
她凑近湛尘,嗅到湛尘身上冷淡悠远的檀香,这才感觉对味。
“周谷礼!当初是你说喜欢我,想娶我,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就算不是为了我,你爹你娘呢?他们就你一个孩子,你躲在寺里不出去是想让他们感受丧子一般的滋味吗?!”
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夏瑾柠眼眶通红,倔强地瞪着面前的僧人。
周谷礼双手合十,表情平静无波,“施主,我已经说过,如今我已经明悟,过往俗事皆是前尘,还请施主不要继续纠缠。”
“我不信!你之前明明还好好的,第一次来这个破寺之后你就开始变了,我要把这个破寺的佛像全砸了!”夏瑾柠转身向上香的正殿走去。
周谷礼拉住她,“施主……”
“施你的大头主,我告诉你,不把你变回来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夏瑾柠甩开他的手。
两人拉拉扯扯,不知是夏瑾柠没站稳还是周谷礼没抓紧,夏瑾柠身体晃荡一下,脚往后倒退两步摔倒在地。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周谷礼,眼泪刷一下往下流,“你推我,你竟然推我……”
“我没有……”周谷礼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他捂住头,表情痛苦。
夏瑾柠一直注意着他,见有点效果,不枉她作戏一场把自己摔到地上,她又是一阵声泪俱下的控诉,“你从来没有这样凶过我,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寺中响起阵阵钟声,周谷礼表情瞬间变得平静,“施主,不要再闹事了。”
表情的变化十分割裂,仿佛戏园里的变脸,说变就变。
夏瑾柠从地上站起,擦去眼泪,“就算不是为了我,你的家人呢?你的抱负呢?考上状元,刚担任潮州通判,你现在说要出家,你说会不会因为戏弄君王导致全家被拉出去砍了?”
这才是她阻拦他出家的最重要原因,两家人都因为他突然出家这件事闹得鸡飞狗跳。
周家父母劝、夏家人劝、亲朋好友都在劝,可还是劝不住,现在他出家的事朝廷还不得知,要是朝廷知道,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来。
周谷礼眼角抽搐,断断续续道:“往后余生,我心中只有佛,即使为此而死,又何尝不是悟道的一程。”
夏瑾柠怒骂:“周谷礼!你真是疯了!”
说好要为百姓谋出路,要让潮州百姓安居乐业,让两家父母安享晚年,让她可以幸福自由地过活,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周谷礼转身离去,不再与夏瑾柠纠缠,夏瑾柠站在原地呆呆望着。
“这寺怕不是个邪寺吧?”花燃走过去,这出闹剧哪哪都觉得别扭。
夏瑾柠哽咽道:“你们怎么来了?我是不是很丢脸,爹娘都劝我放弃,可是我不甘心,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从来不会这么冷漠,大家都夸他温良恭俭。”
花燃抬头看向正殿,以她的眼力能看得见坐在堂前的佛像,佛像微笑着低眼俯瞰众人,金色佛身无端透出些许阴冷。
“走。”花燃说道。
夏瑾柠还有些愣神,见湛尘已经跟上花燃,也匆匆抬脚追过去,“去哪里?”
这个方向是刚才周谷礼所走的,岔路口的牌子提示往前是僧侣的宿舍,请香客止步。
花燃没回答夏瑾柠的问题,又加快速度。
洛水寺的路很长,他们追上周谷礼时他还没抵达僧侣宿舍。
这条路上无人经过,已是深秋,周边树木仍郁郁葱葱,这也是洛水寺被人津津乐道的一点,都说佛光普照花木,花草不凋,树木不谢。
周谷礼听到动静回头看去,“施主,宿舍不接待外人,还请离开。”
目光落在三人末尾的夏瑾柠身上,皱眉道:“又是你,我最后说一次……”
最后说一次的话没能说出口,花燃抬手干脆利落地把人打晕,又掏出一个麻袋把人套进去,正要抗上肩时湛尘拦下。
湛尘:“我来。”
“也行。”花燃把麻袋递过去。
夏瑾柠目瞪口呆,连听到周谷礼说“又是你”时的感伤都来不及体会,错愕道:“你们这是?”
花燃拍拍手上的灰,“不是要他离寺吗?既然他不愿意走,那我只好帮他一把。”
夏瑾柠:……
好简单粗暴,她喜欢!
*
夜深,花燃从睡梦中醒来,她刚有动作,湛尘便将她抱紧几分。
“我去喝个水。”花燃低声道。
湛尘微微将手松开,花燃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回头看一眼湛尘,在床角燃起能让人沉睡的熏香。
她顺着声音走出夏宅,在一条僻静小巷上,一个身影摇着折扇笑道:“十七,你的速度变慢了。”
花燃:“有事?”
“放心,我不会再对你的小男宠下手,楼主已经知道你的事,往后你就不必再忧心。”闻惊风从墙下的阴影处走出,慢慢靠近花燃。
馥郁的桃花香袭来,花燃后退几步,不想和他离得太近,“楼主出关了?”
闻惊风:“三天前出关,一出来就询问你的消息,若不是有另外的急事绊住手脚,说不定他不是让我传话而是自己过来,有时候我真好奇你会不会是他的女儿,怎么都是一起进入千杀楼的,他总是格外重视你。”
他像是话里有话,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花燃懒得去猜。
她嘲讽道:“我活到今日,难道靠的是他的重视吗?”
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她靠的是自己的直觉和实力,任务失败同样会遭受惩罚,从没有得过任何优待,闻惊风的话简直可笑。
闻惊风:“你做了那么多损害千杀楼利益的事,可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做过什么?”花燃反问。
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做的哪一件事损害过千杀楼的利益?
闻惊风却不答,换了个话题,“你不会真喜欢那个和尚吧?劝你还是尽快收心,楼主要出手,他活不长了。”
“逢场作戏,为博得信任罢了。”花燃否定道,“楼主打算何时动手?或许暂时不能动他。”
闻惊风:“为何?”
见花燃不答,他又说道:“我只是个传话人,你说什么,我便传达给楼主什么。”
花燃看着闻惊风,当初同一批进入千杀楼的人死的死,叛的叛,现在数闻惊风地位最高,上一任护法死后楼主选他继任,称得上楼主的心腹。
她开口道:“净光寺的老和尚给我和湛尘换心,湛尘一死,我也活不了,我在想办法,给我一点时间。”
摇晃的折扇止住,闻惊风缓缓收起笑容,“我会如实禀报楼主,找一个合适的动手时机,你们此行是要去往何处?”
花燃:“飞云宗,宗主之子要和道侣结契,我们拿回净光寺借给飞云宗的舍利,顺道祝贺,老和尚跟我设下三年约定,这是第一年,从飞云宗回去之后的两年我会被困在净光寺不得外出。”
所有的情况都详尽说出,以楼主的能力,说要杀湛尘不是放狠话,她可不想哪一天无缘无故就死了。
闻惊风轻笑,“这下我才真的放心,确认你没有喜欢上那个和尚,事情我已经知道,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对了,再提醒一句,不要随意插手风陵渡的事。”
“什么意思?”花燃问道。
闻惊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消失在阴影中。
他为什么专门说一句不要插手风陵渡的事,指的又是什么事?
问题得不到答案,她转身回去,速度比来时更快一些,心中思绪还有些混乱,需要理一理,刚回到院子,就看见湛尘站在院落中央。
他静静伫立在桂花树下,桂花树上的最后一茬花已经开败,余留一点浅淡的甜香,风一吹,干枯的桂花便纷纷下落。
今夜的月躲藏在云层后,光线模模糊糊,他的脸有一半被桂花树的阴影遮挡,另外一半也不甚明晰,和初见时相比,他瘦了些许,宽松的白衣被风吹拂,显得有些清瘦。
他肩上有不少落花,也不知站在那里多久,表情无喜无悲,白衣沾满只剩一半光亮的夜华,如静谧无声的深潭,无端透着冷和凉。
花燃放慢脚步走去过,替他拂去肩上的桂花,“晚上这么冷,回去吧。”
她没问湛尘为什么大半夜站在院子里,就像湛尘没问她去了哪里。
湛尘牵着她的手,将她的整个手掌都禁锢住,重新回到变凉的被子里,湛尘伸手箍住她的腰,以圈禁的姿态将她搂在怀里。
沉沉如墨的气息散开,气氛压抑得花燃有些心惊,宁可湛尘质问一番,也好过这样无声地放过。
她忍不住开口道:“我刚刚是去……”
湛尘将她的脸转过来,堵住她接下去的话,唇齿交缠间只听得见重重喘息声。
湛尘:“不用解释。”
什么都不用说。
第二天湛尘难得没有早起,等花燃睁开眼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睡意顿时散了个干净。
她正要开口,湛尘已经移开视线,将她从床上抱起,拿来衣服和鞋子,又去打来洗漱的水。
花燃:……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就是湛尘好像更黏人了。
今日还有事要做,就是查一查洛水寺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们再次去到洛水寺,这一次没有进去,在门口看到钱千文抱着一堆东西骑马往外走,他们暗中跟上去。
钱千文的目的地是一个村子,到达的时候村子已经有许多人,都是衣着朴实的农户,大家围在一个高台下面,见到他来时纷纷热情打招呼。
他表情严肃,朝众人点点头,端起高人的架子来,走路的姿态也不像先前那样随意摇摆,脚步放稳手臂也不再乱晃,一步步走上高台,若是不知他实际底细的人,确实容易被这幅模样迷惑。
有个扎着头巾的壮年男子高喊道:“今日洛水寺的圣使到我村来讲佛施圣水,真是让我们感到十分荣幸,蓬荜生辉!”
大约是没读过太多书,头巾男说起文绉绉的成语时有些卡壳,词序混乱,不过台下的看客们却十分给面子,大声欢呼鼓掌。
钱千文抬手示意,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众生皆苦,我今日来是来讲讲经,帮助大家度过苦厄,其余的话就不多说了,上次说过佛是什么,这次就说说如何成佛……”
第66章 圣水
◎狂热的信徒◎
寒风刮过, 整个村落除了钱千文的说话声外没有其他声响,偶有小孩哭啼也会被家里人迅速止住,狗吠也会遭遇主人家的制止。
坐在这里听讲经的人很多, 或许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开始讲经没多久, 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花燃和湛尘坐在最末尾, 她跟旁边一位打瞌睡的大娘搭话,“大娘,你听得懂这佛经吗?给我讲讲呗,我坐这听了半天什么都听不懂啊, 是不是我悟性太低?”
一有聊天的人, 大娘就精神起来,环顾一周见没人注意,这才压低声音道:“我也听不懂,不只是我, 我跟其他姐妹们聊过,她们也说听不懂, 你不要太紧张。”
花燃:“听不懂怎么还来啊?我看这里人真多,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吧,不管听没听懂都要来, 说不定运气好就能得一碗圣水呢?那可是顶顶好的的大好事!”大娘语气激动。
花燃:“圣水是什么?”
“圣水就是经过佛祖赐福的水, 有病治病, 没病也能延年益寿, 听过都是达官贵人才能喝的东西, 是洛水寺慈悲, 隔一段时间就下来讲经送圣水, 我们才能尝尝这圣水的滋味。”
大娘眉飞凤舞, 滔滔不绝地说着圣水的好处。
不等花燃追问,大娘接着说下去,“圣水你就别想了,那么一点圣水我们村的人都不够分,不可能分给你为什么这个外人。”
原来这就是大娘热情相告的原因……没有争夺圣水的利益冲突,还能炫耀一下村里有圣水,说话也打发时间,真是一举多得,大娘不愧是大娘。
花燃笑呵呵:“没事,我们也不需要。”
大娘自得道:“那你是不知道圣水的好,等你喝过一次圣水你就知道了。”
花燃:“圣水真有这么好?”
“她又没喝过圣水,哪知道好不好。”旁边的男人见她们嘀嘀咕咕,也忍不住凑过来加入其中。
“上次我表弟运气好得到一碗圣水,那个时候他被蛇咬到,大夫都说没救了,结果圣水一喝就好了!”
花燃捧场:“哇,那还真是厉害。”
后面不用花燃再开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内容从圣水聊到洛水寺,连句不好听的话都没有,全是赞美之词,听得花燃耳酸。
讲经的时间并不长,估计钱千文也知道没有几个人真听得进去他一通胡说八道的经文。
是的,他全程都是在胡扯,花燃再不懂佛经,也是在净光寺听过老和尚讲经的人,钱千文前言不搭后语,逻辑不通,纯粹是瞎编。
湛尘早已封闭听觉,免得被胡说八道的话污了耳朵,也辱了他的道……他曾经的道。
振奋人心的发放圣水环节终于开始,钱千文拿出一个瓷瓶,将透明的液体倒入一大盆水中,那盆水就变成清透的金黄色。
花燃安静看着一众狂热信徒欢呼,眉头微微蹙起,这些人对净光寺也太盲从了些。
圣水的发放很随机,钱千文在人群中伸手一点,被点中的人一脸狂喜地走到高台下,千恩万谢地接过圣水。
圣水只有二十份,得到圣水的人自然是欢天喜地,没得到的遗憾离开,却也同样感恩洛水寺。
头巾男像是村子的村长,他也得到一碗圣水,拿着几块银锭塞给钱千文。
头巾男:“这是我们村给寺里的香火钱,劳烦圣使帮忙拿回去,圣使下次多来一下我们村,我们村有佛性的人很多。”
“嗯。”钱千文极为冷淡地拿走银锭,头巾男像是早已习惯他的态度,谄笑着送钱千文离开。
离开村子的钱千文又去往下一个地点,再次说起狗屁不通的佛经,若仔细去听,能听到他在胡说八道之余也向村里人灌输着“人生而平等,穷人和达官贵族都是人”的理念。
比起不知所谓的讲佛,这些话显然更容易获得村民的认可和簇拥。
钱千文还会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对洛水寺进行宣讲,邀请大家剃发修行,能够让此生安宁,也是积攒阴德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中去。
一边说着穷人富人都一样,一边说着积德投胎到有钱人家,实在是前后矛盾。
风陵渡的僧人都是男子,而对于芸芸众生的另外一半组成,女子们则被他推荐去另一个尼姑庵。
有不少人意动,在家中需要大量劳作才能勉强维持温饱,而进洛水寺有吃有喝,一定不会像现在活得这么辛劳。
许多女子也在纠结,她们每天不仅要煮饭做家务,也要下地去耕种,累了一天回来还要遭受婆婆和丈夫的刁难,不如直接出家做尼姑。
反正洛水寺名声在外,大家都以进入净水寺或尼姑庵剃度出家为荣,不会有人对她们指指点点。
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钱千文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
花燃懒得再跟下去,该知道的信息都已经打听明白,她直接在钱千文赶往下一个村子的路上将他拦截。
钱千文被打过一次,看到花燃还有些怵,余光瞥见自己身上的僧服,顿时又生出一些底气。
他拿捏着腔调道:“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洛水寺的弟子,要是想对我动手最好先搞清楚后果。”
“什么后果?”花燃不屑道。
“难不成你们洛水寺不是礼佛的地方,而是流氓混混聚集地,我打你一顿,你们还想组团打回来?这可不合佛经之意。”
钱千文没有被激怒,冷笑道:“洛水寺的名声岂能容你玷污?若是再出言不逊,当心神佛惩罚!”
他看向湛尘,“致远,这么多年不见,怎么见到我这个哥哥也不知道打声招呼,当年你不声不响就跟一个老和尚离开,怎么现在跟女人厮混在一起,是被驱逐出寺了?我倒是可以把你引进到洛水寺。”
他说话的咬字很轻,带着轻蔑,姿态高高在上。
若是他的身板挺直些,脸再好看点,说不定还真能看出点睥睨的神态,可惜他又老又丑,做出这幅姿态实在荒诞可笑。
花燃懒得废话,一脚把人踹倒,鞋底压在对方心口上,“圣水拿出来。”
钱千文挣扎道:“你会遭报应的!我可是洛水寺的弟子,你这样做一定会遭到佛祖的惩罚!”
一句话来来回回就是“报应”两字,也不知是他词汇量太过稀少,还是真的十分相信世上有报应这种东西。
花燃加重力道,“圣水。”
胸口传来钻心般的疼痛,钱千文的咒骂声顿时变成求饶,“轻点轻点……别打我!圣水、圣水就在我口袋里,我给您拿!”
他拿出圣水,目光怨毒地盯着湛尘,他不敢对花燃怎么样,连骂也不敢骂,生怕被打。
花燃是个陌生人,还是个极其凶悍的陌生人,怎么比得过他最熟悉的出气筒。
“致远,还不快扶我起来!”
湛尘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每次钱千文在毒打他之前,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然后找个借口打他一顿。
可能是他扶人的动作不够轻柔,也可能是听到话后反应太慢,也可能是扶的姿势不对,无论怎么做都是钱千文有理。
他平静看着钱千文,不像对方那样故意摆出更高一位的俯视姿态,却无形之中高下立显。
他忽然发觉这个曾经最深的梦魇是如此不堪一击,甚至躲不开花燃的一脚。
如此卑微的求饶、故作傲慢的命令,丝滑的转换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他怎么会怕这样的人呢?
在进入净光寺修习后,他曾偷偷去过一次幽冥,钱家父母已去投胎,下一世仍是夫妻,家庭幸福美满,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
如今钱二叔也已经死去,钱千文与他而言就是个陌路人,根植于他内心深处的梦魇,也该散了。
见湛尘没反应,钱千文更是火大,开口正要骂人,湛尘忽然动了。
湛尘一脚踩在钱千文的手掌上,“这是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他的表情依旧风轻云淡,仿佛做的不过是清扫落叶那样激不起人心中情绪的平常小事,透着刻骨的薄凉。
钱千文眦目欲裂,手掌骨头被踩碎,心中怒意翻滚。
花燃笑眯眯地威胁道:“老实点,见到我们记得绕路走,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湛尘移开目光,“走吧,垃圾而已,不值得在意。”
看着湛尘离开的背影,钱千文满脸怨毒,不过是钱家捡来的一个杂种,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他从地上爬起,也不去往下一个村子,匆匆往洛水寺的方向跑去。
花燃和湛尘研究这所谓的圣水,发现只不过是修元丹融水而得。
修元丹是梦蓬莱最为常见的丹药,作用也是简单的补灵气,再混入一些治疗的灵药,便成了这令人趋之若鹜的圣水。
梦蓬莱的东西怎么会如此高调地出现在风陵渡,发放圣水是为提高洛水寺的名声,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背后又是谁在操纵这一切?
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
他们去往周府,周老爷在潮州担任一个小官,位置在夏家的东面,家中装置摆设都比夏家更朴实。
敲响周府大门,周家家仆急忙过来开门,一见到两人便伸手请人入内,“两位里面请。”
昨天花燃和湛尘以及夏瑾柠扛着麻袋来到周府,露出里面的周谷礼时,周家人全部吓一跳,家仆对两人印象深刻。
周夫人匆匆赶来迎客,妆容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疲惫,“花燃姑娘,湛尘郎君,你们来了,今天一整日谷礼都闹着要回洛水寺,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连我这个娘都不认了。”
周夫人微微哽咽,“这事还不敢让太多人知道,老爷呵呵。去衙门当值了,我一个人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花燃:“带我们去看看。”
周谷礼被关在房间里,身上被绳子绑住平躺在床,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疯狂打砸,还会攻击靠近的丫鬟小厮,想尽一切办法要逃出去。
避免他将自己的舌头咬伤,他嘴里被塞进一个布团,一见到人过来他就瞪大眼睛挣扎,双眼充斥着红血丝,乍一看有些骇人。
花燃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洛水寺?”
“洛水寺在我嫁过来之前就有了,在谷礼小时候我也会偶尔带着他去上香,但他从来没有过要出家的想法。”周夫人抹着眼泪。
花燃:“你知道洛水寺在村子里施圣水的事吗?”
周夫人摇头,“我没有听说过什么圣水,但是隐约听一个朋友说起,洛水寺在赠一些被赐福的香灰,香灰放在枕头底下能让人睡得更好,有不少人都买了。”
她本来也打算买一点试试,可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对洛水寺的观感就有些复杂。
花燃追问:“价格如何?”
“有些贵,但能用得比较久,还算值当,听闻洛水寺还有一些其他安神的东西,我没有太留意过。”周夫人详细解释。
又担忧问道:“是不是洛水寺有问题?我就跟老爷这样说,他还不信我,要不然我们把这件事说出去,让官府来查?”
花燃:“先别惊动官府。”
这其中有梦蓬莱的参与,在事情未明前盲目报到官府容易打草惊蛇,一个洛水寺随时可以抛弃,重要的事背后的人,人一离开,在哪里都能建起另外的洛水寺。
床上的周谷礼还在扭动身体,床板被晃得咯吱作响,也不知是累了还是见无人理会,他的动作逐渐慢下。
湛尘:“他身上的气运恢复一些,死气也少了。”
花燃看去,她不比专门修佛的湛尘,对人的气运没那么敏感,仔细观察一会儿才得出相同结论。
“看来他不是必死之相,只是留在洛水寺会死。”
她不是专业算命的,不能一眼看出一个人的生死命数,只不过在洛水寺时周谷礼额头的黑气实在太重,是会横死的命相,现在倒是减轻不少。
走上前去正要掰开周谷礼的嘴,湛尘先一步动手。
花燃看他一眼,捏碎辟谷丹,把其中一小半扔进周谷礼口中,怕周谷礼呛到还用灵力将丹药化开。
她拍拍手,朝周夫人道:“就留着他这个样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让他不再接触洛水寺的人或东西,他会慢慢好起来。”
周谷礼刚考上状元,正是人生最春风得意的时刻,身上的气运十分浓郁,并有逐渐加深的架势,身负这样的气运本就不该横死。
不知隐藏在洛水寺背后的梦蓬莱组织到底是什么人,胆子有点大,竟敢动有大气运的凡人,随意干涉气运之人的生死命数,就不怕天道反噬吗?
周夫人点头,坚定道:“就算把他的腿打折,我也不会让他出这个门。”
花燃打量面前的妇人,没想到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周夫人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为母则刚这句话果然具有一定道理。
有了主心骨的周夫人振作起来,“多谢两位将我儿从那邪寺中带回,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绝不会推辞。”
花燃:“那就劳烦夫人查一查洛水寺都在卖些什么东西,还有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外出讲经和赠予圣水的,以及近半年来新入寺剃度为僧的人数。”
她不确定周夫人能不能将这些东西查清楚,但是周夫人现在需要有事情做,才不会整日担忧周谷礼,忧思过度。
从周家走出,花燃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反倒更沉重几分,只希望事情不要是她猜测的那样。
第67章 探寺
◎加入洛水寺◎
花燃和湛尘回到夏家时天色已经暗下。
因为周谷礼的事, 夏瑾柠神色还是有些郁郁。
夏夫人看在眼里,虽心疼自家女儿,却也做不了什么, 只能劝着让她多吃两口饭, 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饭后, 花燃问道:“洛水寺有没有卖些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夏夫人答不上来, 她的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没注意过洛水寺的情况,夏家一家人都不信佛,逢年过节连上香都不怎么去。
反倒是夏老爷答道:“洛水寺和其他寺差不多, 会在寺中售卖一些经书、装草药的香囊之类的东西, 大多时候都是放在寺中供上香的香客购买,也有一些是专门送到富贵人家中去。”
停下思考一会儿,他接着说:“仔细想想倒是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洛水寺有不少俗家弟子, 这些人会去到平民较多的地方讲佛赐圣水,反响热烈。”
在夫人安慰陪伴女儿的时候, 夏老爷插不上手,便去调查了洛水寺的底细,想知道周谷礼突然出家是不是另有隐情, 不过没能得到什么信息, 所有人口中的洛水寺都是完美无缺。
有时候没有一丝漏洞的完美就是最大的破绽, 可惜他没发现异常, 只当周谷礼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想着出家。
花燃:“你喝过圣水吗?”
夏老爷摇头:“没有, 我看那只不过是一些草药泡的茶, 被人们捧得太过了而已。”
想到村民的狂热和推崇, 花燃拿出还剩一半的圣水放在桌上, “这是从洛水寺拿的圣水,现在需要有人尝一下,看它到底有何稀奇。”
她尝过一口圣水,对她而言没有任何作用,里面的丹药药效已经被稀释得十分稀薄,对于修士的身体来说不论里面是什么都无法再起效用。
“我来。”夏瑾柠快速拿起圣水一口饮尽,动作太急被呛了一口,咳得脸颊发红。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周谷礼变心,还是他被邪寺蒙骗。”
圣水从喉咙流过,微凉的液体进入胃部,夏瑾柠细细体会一番,没感觉到发生什么变化。
她愤愤道:“果然是骗人的东西,还说什么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也就只能用来骗骗那些不知真相的人,可恨的是被骗的人还对他们极为推崇。”
夏夫人一直注意着夏瑾柠,见她真的没有出现异常,先是松口气,而后又担忧起来,“洛水寺真的有问题吗?那谷礼在里面当弟子会不会有危险?”
怎么说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差点成为自家人,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夏家和周家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尤其是夏夫人和周夫人是闺中密友,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才会有撮合他们的心思。
两个孩子也情投意合,实在是一桩极好的姻缘,在出了周谷礼的事后,两家人现在也变得有些尴尬。
若是周谷礼自愿出家也就罢了,可现在事情还有蹊跷的地方,自然要想办法把人拉回正轨,也好让周家父母不至于太过伤神。
夏瑾柠忽然落泪,“洛水寺一看就不是正经寺,明天我就带人去把它砸了!还有周谷礼那个大傻子,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夏夫人慌神,手忙脚乱地擦去夏瑾柠的眼泪,心疼道:“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唉,哭一场也好,怕你憋在心里闷得慌。”
夏老爷眉头皱出一个“川”字,褶皱深得能够夹死蚊子,向来笑呵呵的脸上一片沉寂。
“或许不是洛水寺的原因呢?”花燃忽然开口。
夏槿柠红着眼,“不是洛水寺还能是谁,它就是个妖言惑众的邪寺!”
“槿柠……”夏夫人下意识喊道。
或许是受了刺激,夏槿柠神色激动,似乎打心里认定洛水寺不是好东西,手指紧抓着桌子边缘,用力得按压着的指尖发白。
花燃看着义愤填膺的夏槿柠,心中有了个猜测,没喝过圣水的大娘都那般推崇洛水寺,那么那些喝过圣水的呢,是否更狂热更奋不顾身,就像抛下一切选择出家的周谷礼一样。
“圣水里含有激发情绪的东西。”湛尘开口道。
目光落在花燃如玉的手指上,她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用指甲掐食指,手指第二个指节上都是一个个月牙般的印子。
他伸手牵住花燃手掌,轻抚她手上被指甲按压出来印子,继续道:“药效并不强,只是加深人的印象,使之爱之欲爱,欲之欲恨,加深偏见。”
对洛水寺初印象是好方面的人,只会越来越对它充满好感,像夏瑾柠这样一开始就不喜欢的,就会增大她的厌恶,令她听不进任何洛水寺的好话。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洛水寺给这些人灌输观念博取好感,接收狂热信徒入寺为僧,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只有继续往下查才能知道答案,圣水里的药量不大,过一段时间夏瑾柠就会恢复正常,大家怀着心思各自散去。
今夜又是月圆,如水流淌的月光铺在地面,晃动的树影在水中游荡。
花燃把动作放到最轻,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往外挪,用上最熟练的刺杀功夫,想要无声无息地下床。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几乎看不出是在移动,一点点脱离湛尘的怀抱。
就在即将成功之际,一只手准确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捞回去,被子被掀开一角,凉风灌入,冻得花燃一个激灵。
花燃轻声道:“我出去一会儿。”
湛尘眼睛清亮,在夜色中也透着光,眼中的光太亮,令人看不明白眼里的情绪。
他掀开被子起身,拿起外袍披在花燃肩上,声音平静,“我陪你去。”
花燃:“……不用。”
“一起去。”湛尘握住她的手,五指强势插.入她的指缝,十指紧扣。
花燃无奈:“你以前不这样的。”
先前无论她做什么湛尘都不会过问,给予她足够的自由与空间,也不知怎么的,变得越来越黏人起来。
“我不想你有事情瞒着我。”湛尘低眸,不去看花燃的眼睛。
她就站在他面前,手指交叉,可这一刻两人的距离又好似很远,关于她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即使是有所了解的事情,也不知真假,他太想太想融进她的生命里。
他安静站着,长睫挡住眼睛,白袍边缘轻轻晃动,像深谷里不见天日的幽兰,冷风吹过带走温度,暖意从掌心传递过来。
花燃妥协:“行吧。”
今夜出门,不是见闻惊风,也不是解手,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湛尘这样没有缝隙地盯着她,要避开他的视线确实不容易。
一起就一起吧,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花燃去到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月光散落地面,霜白泼了一地,夜色已深,天地一片静谧。
她拿出一块血玉,双手掐诀,一片黑蒙蒙的影子便出现在月光下。
花燃:“这是我所在村子的家人和村民残魂。”
红线割过手腕,鲜血蔓延,在灵力控制下散开成为血雾流入影子当中,影子隐隐绰绰,没有五官,只有大概的轮廓。
湛尘扶住施过秘法站立不稳的花燃,先前他便发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独自离开片刻,原来是施法凝聚魂魄。
人有三魂七魄,都是极为神秘的存在,要修补起来谈何容易,怪不得她每次消失又出现后脸色都会那样难看。
但花燃出生在梦蓬莱,和风陵渡的凡人死去还能轮回转世不同,修士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一切回归于天地,可以说死得干干净净。
湛尘落在影子上的目光有些疑惑,“修士怎么会有残魂?”
花燃伸手想抓住面前有些矮的影子,手却从那一团黑雾中毫无阻碍地穿过,如同触摸到冰凉的风,没有任何实感。
她注视着这些残魂,当初刚见到他们的时候,影子淡得几乎透明,险些彻底消散,这么多年来她用自己血液喂养,才一点一点让他们变得凝实。
“当初村里被屠后我误入风凌渡,他们跟着我闯进来,稀薄的魂魄得以存留,我想替他们补全魂魄,让他们在风陵渡得以步入轮回。”
残魂是楼主召来,也是他教会她这个秘法。
湛尘单手掐决,随着他口中默念心经,一条条浅金色的虚线连接在花燃和影子们之间,这条虚线比太阳将升时的云雾还要淡,在湛尘停下的时候也随之断裂。
但有一条金色光线不知连向何处,看上去也是透明的,参杂着微微的红色,这条线摇摇晃晃,最后也同样断开。
“这是什么意思?”花燃猜测到什么,声音紧张变得难以受控,轻到险些被风吹散。
湛尘心有不忍,单手扶着花燃,低声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亲缘线,你用血滋补残魂,你们之间就会出现这样的虚线,但断裂表示并不是真正的亲人。”
他指向单独方向的线,“这条同样也是,只不过你们之间的纠葛更深,又没有血液的牵绊,所以透出红色。”
花燃整个人都在发冷,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她所坚持的一切难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
湛尘还在说:“若是你真正的亲人已经离世,会出现黑色线条,若他们还活着则是凝实的金线。”
花燃听明白他的未尽之语,两种线都没在她身上出现,阿烟说的是对的,她不是爹娘亲生的孩子,她到底是从哪里来?
十年坚持就像个笑话,如果她不曾抱有希望,此刻也不会被巨大的绝望包裹。
楼主为什么要骗她?
他当年是那样成竹在胸,说这些是她从梦蓬莱带到风凌渡的家人残魂,那样强大的人,为什么故意编织这个谎言?
她脸色更白几分,没有去质疑湛尘的话,或许多年来她也有过动摇的瞬间,只是不敢去相信。
湛尘握住她的手,她整个人冷得像这阵晚风,又如被风刮过的残叶,籁籁作响。
“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们去幽冥。”湛尘说道。
花燃愣愣重复,“幽冥?”
幽冥只能从风陵渡进去,是凡人死后魂魄的去处,他们会在幽冥进行轮回转世,也是凡人口中的阴曹地府。
湛尘:“幽冥不管蓬莱事,但你生于天地却并无亲缘线,另一条虚线是某个和你和你有过亲属牵绊的人,至于为何魂魄未散,这一些都要去幽冥一探。”
花燃用力闭上眼睛,掐紧手掌,“好,等夏家事了,便去幽冥。”
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她已经守了十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天,她还需要时间调整好自己的心绪和状态。
无数次的经验告诉她,冲动永远只会坏事。
次日,花燃和湛尘出门时遇到周家派来的人,请两位去一趟周府。
周家人始终无法坦然面对夏家人,毕竟是自家儿子有错在先,不声不响地跑到寺里出家,实在对不住夏家女儿。
对于昨天需要打听的事周家连夜派人去查,一得到消息便急匆匆告诉花燃。
若是告诉他们拆掉洛水寺能让周谷礼恢复正常,说不定他们能带上工具马上动手。
洛水寺的存在已有二十来年,但外出讲佛、送圣水是在半年前才开始,他们的佛经讲座十分受欢迎,不少人被他们所感化进入寺中剃度为僧。
这些人进入洛水寺没过多久便会外出讲学,并不是像俗家弟子那样在周边宣传,而是离开潮州去到更远的地方,这半年也没见他们回来过。
出家的人不只有男子,女子的数量也不少,甚至还要更多一些,尤其是一些在家中地位低下,不想被遮着眼睛嫁人的女子或是已嫁为人妇却受丈夫、婆婆欺压的妇人。
尼姑庵不像洛水寺大张旗鼓地外出讲佛,基本上只是在女子们之间口口相传,看似知名度不大,实则其知晓和推崇的人数不亚于洛水寺。
除去平民,有不少达官贵人也会选择出家,只不过数量没有那么多。
新入寺的僧人很多,全部是受洛水寺感召,也有一些人家家中儿女闹着要出家,被父母绑回去关在家里。
这些被困住的人会想方设法逃离,若是实在难以逃脱便会用不吃不喝的方式来抵抗,最终都是父母先撑不住心疼孩子,任由他们出家。
从周家离开后,花燃和湛尘去往洛水寺的方向。
介于钱千文在洛水寺,两人简单做了些伪装,花燃佝偻着腰,脸色蜡黄,两条眉毛向下撇,一脸苦相。
她找了一顶假发套在湛尘头上,没头发时湛尘是雌雄莫辨的佛,一旦多了头发,眉间红痣就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邪。
红痣太显眼,标志性极强,她捏出一张像皮的东西将红痣遮盖住。
进入洛水寺,两人顺着标示牌找到引路的僧侣,表明自己要入寺的想法。
引路僧人目光在花燃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定格在她脸上,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至于湛尘,他简单瞥过一眼就不再看。
他语气淡淡:“两位随我来。”
路上,引路僧人问道:“你们知道落水寺是什么样子的吧?可别什么都不清楚就一头扎进来,到时候后悔想出去可就难了,寺庙可不是能够让你们随便来来回回的地方。”
花燃连连点头,胆怯的目光因狂热变得大胆不少,“我、我知道!洛水寺是个好地方,会发圣水,在这里不会受欺负,可好可好了!”
引路僧人轻哼一声,“知道就好,那你呢?怎么不说话?”
湛尘:“……洛水寺,好。”
要他违心地夸,他夸不出口,一个“好”字已经是极限。
老实木讷也是一种性格,引路僧人没太放在心上,不管什么样的人,来到洛水寺之后都会变得忠诚。
花燃观察着引路僧人,对方并不是修士,只是个会点功夫比较强壮的普通人,满身匪气连僧袍也遮不住。
这样的僧人竟然是引路的,就不担心被对洛水寺不了解的人看见从而产生不好印象吗?
一路从门口走进去,遇到的香客纷纷朝引路僧人行礼,引路僧人冷漠点头,其他人也不在意,姿态依旧虔诚。
真是稀奇,进入洛水寺的香客都跟被人下降头似的,觉得洛水寺哪哪都好,就算寺里出现一具尸体,估计也会想尽办法将其合理化,反正千错万错都不会是洛水寺的错。
两人被带到一个偏殿内,殿内摆着一尊佛像,佛像前是一个小箱子和一瓶水。
偏殿里没有其他人,引路僧人拿起那瓶水,倒入两个杯子中,“这就是圣水,你们把它喝了。”
花燃接过圣水饮下,这和从钱千文手中拿到的圣水是一样的,只不过药量稍稍加大些,若是平常人,现在应该感觉精神饱满,浑身是劲。
她适当露出激动的神色,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愧是圣水,我原先还有些不舒服,现在什么感觉都没了,多谢大师,大师真是慈悲为怀,普渡众生!”
引路僧人对吹捧很是受用,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拍拍身旁放在桌上的箱子。
“我见你们两人悟性尚可,与佛有缘,想要入寺只差最后一个条件,就是为佛祖镀金身,只要每个人都献出一点多余的钱财,就可以一起为佛祖再塑金身。”
巴拉巴拉一大堆废话,重点就两个字:给钱。
花燃差点就笑出声来,第一次听说剃度出家竟然还要先交钱,若每个寺都是如此行事,净光寺也不会穷成那个鬼样。
无语归无语,寺还是要进的,但摆在面前的有一个难题——他们没钱。
金银对修士来说跟石头没有区别,就算是首饰也都是用各种灵石和灵玉雕琢而成,在风陵渡顶多算个漂亮石头做的工艺品。
花燃:“请问大师,我们需要捐多少香油钱才能助佛祖镀金身?若是太低,实在愧于洛水寺,我们出门出得急,身上没带够香油钱,要是价格超出些,我们还得回去筹一筹钱。”
引路僧人满意地看着花燃,举起手张开,露出五根手指头,“你能想到这点,说明确实有心入寺,我便提点你一句,怎么也得这个数才够诚意。”
“五十两?”花燃惊讶出声,苦着一张脸。
“我们平常人家实在凑不出这么多钱,全部家当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两。”
五十两对于风陵渡的平常百姓而言,就算忙碌一整年也挣不到,再减去日常开支,能攒下的钱寥寥无几。
引路僧人脸上不见太多意外,他叹口气,“佛祖体谅众生,实在筹不到也不要紧,二十两也可,我们看重的是诚意。”
花燃了然,看来这香油钱不是洛水寺背后的人立下的关卡,只不过是底下人阴奉阳违,想捞些油水才弄出来的招数。
想入寺的人基本上都已经盲目信任洛水寺,别说全部身家,说不定让他们去偷去抢来筹钱入寺,他们也不会拒绝。
看来二十两还是说多了,对方竟然这么爽快地答应,早知道就再往低里说。
第68章 差错
◎被绑回夏家◎
不过现在花燃身上别说二十两, 就连一两也没有,她跟引路僧人说回去筹钱,然后在寺中绕一圈, 悄悄跟在他身后。
引路僧人不会一直是同一个, 到时间后也会换人值守。
两人跟在引路僧人后面去到一座小院中, 小院面积不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流水、稀奇花草竟然都有,一看就是需要不少花费才能养出来的好景致。
周边还有不少类似的小院,每个都独立隔开。
这里并不是标志牌上所写的僧侣宿舍所在, 花燃和湛尘到过僧侣宿舍, 那里的屋子密密扎扎紧挨在一起,和这里截然不同。
两人直接进入引路僧人的院子,在对方发现之前就将他一拳打晕,扔到旁边草丛里。
花燃拍拍手向里走去, 她看这个假和尚真是怎么看怎么不爽快。
在屋中,她不出所料的翻出许多金银、银票和珠宝首饰、工艺品, 都是值钱的东西。
也不知道到底贪了多少才能攒够这一屋子的钱,更何况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屋子,还有其他院子估计也不干净。
花燃拿着一百两银锭往外走, 她不需要太多银钱, 拿得比入寺需要的钱多一点也只是为避免引起对方的怀疑。
两人找到新的僧人, 用二十两银子换取入寺的机会。
入寺后第一件事就是剃度, 这对两人而言没有什么难度。
花燃不想为这点小事牺牲自己的头发, 在脸上施了个幻阵, 让人看上去以为她是个没头发的, 至于湛尘, 小小施法再将假发一摘,就是活生生的和尚。
之后两人被分开,这里是和尚庙,花燃无法待在这里,被一个尼姑接走去另外的地方。
花燃进入尼姑庵,尼姑带她去到住处。
小小的一间房里挤着四个床位,连走路都显得有些逼仄,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尼姑庵范围很大,却将宿舍建得这么小。
太狭窄的地方总给人压抑的沉闷感,花燃的三个室友都十分沉默寡言,就算她开口搭话也无人理会,嘴里无时无刻不在默诵着佛经。
这些佛经并不是完整的经文,而是不知从哪儿东拼西凑来的,被他们当做至宝时时念诵。
第一天晚上,花燃安然睡去,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屋外的钟声响起第一下的时候,花燃就已经睁开眼睛,眼中一片清明,在陌生的地方她永远保持警惕,无法深眠。
其他人陆陆续续醒来,下床穿衣洗漱,大家身上的衣服都是统一的,花燃昨日也分得两套。
因为是成衣,她又太过高挑,尺寸不太合,衣服又偏宽大,穿在身上有点短还松松垮垮。
顶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裳,花燃随大流跟着众人向前走。
周围还是一片漆黑,月亮仍挂在天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过上太久按时睡觉和醒来的安逸日子,都要忘了昼伏夜出日夜颠倒的作息是什么样。
来到正殿里,每个人都找到属于自己的蒲团,安静坐下,花燃坐在最末尾,看着台上的一脸严肃老尼姑。
老尼姑:“今日早课开始……”
难道天不亮就起床上早课是每个寺都有的传统?还不如千杀楼自在,花燃百无聊赖地想。
不知道现在湛尘是不是也在上早课,他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佛经说不定又要生气。
“作为女人,我们的不幸来源于个人自身的愚昧,只有遵循佛的旨意,我们才会获得幸福和安宁,接下来请一些有所顿悟的弟子来说一下自己是如何想明白的……”
老尼姑在前方高台上抑扬顿挫地高喊着。
“我今年已经二十五,成亲十年,早年生母早逝,父亲娶了续弦,后娘对我非打即骂,我还没及笄就为一两银子把我卖出去嫁人,一定是我没拜过佛祖才会得到这样的惩罚……”
“我家老爷在我嫁过来后没几年就开始纳妾,不愿与我同房,公公婆婆还责怪我没能为家里生下孙子,为此我常常痛苦不已,自从剃度出家之后才感觉心中一片安宁……”
一个又一个凄惨的故事在相信佛祖之后得到救赎,在座的尼姑们纷纷泪洒当场,相互诉说着进入尼姑庵后得到的平静生活。
她们感恩佛祖带来的这一切,结束她们的苦难。
花燃对她们的信仰嗤之以鼻,什么佛渡世人,难道这些人不明白她们之所以感觉现在的生活更好,是因为脱离了那些苦难的源头。
被父母磋磨、被丈夫苛责、被公婆刁难……她们自认为是自己的错,想要向佛寻求解脱。
若说她们勇敢,她们不敢反抗家人,若说她们懦弱,她们却又有勇气进入尼姑庵。
花燃旁边一个年轻女子呜呜哭着,其经历似乎也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十分凄惨,她听得断断续续不太详尽。
对方大概的意思是在她还未出嫁时,定亲的男方就出事去世,她此后就被人指指点点说是克夫,甚至连家里人的态度都冷淡下来,幸好家中人信佛,她便提出要进入尼姑庵,这才不用过上被人嚼舌根的生活。
花燃心中的不屑慢慢淡下,尼姑庵在她眼中是缠着毒蛇的蛇窝,在这些人心中却是让她们可以合理从痛苦生活中解脱的圣地。
洛水寺太懂人心,也不怪乎进入尼姑庵的女子比洛水寺的男子多,因为她们在这世道遇到的不公平待遇更多。
人过得苦,就忍不住寻找寄托。
对穷苦农户说人人平等,对饱受磋磨的女子给予平静生活,对达官贵人出售调养身体的小物件,针对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应对,攻心之举实在巧妙。
不过周谷礼似乎有些不同,他身体康健,刚考上状元当上官,父母尚在家庭和睦,又即将迎娶美娇娘,如此意气风发的时刻,还有什么所求呢?
从周谷礼来看,洛水寺的人动作似乎有些着急,不符合他们一贯作风,是周谷礼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花燃之间一下一下敲着地面,凝神思索。
上完早课就是早饭时间,一碗白粥一碟咸菜开启一天初始。
吃完早饭又是相同的忏悔和念诵佛经环节,花燃也胡编乱造一个故事糊弄过去,一直持续到中午才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正当她思考要如何更进一步获取尼姑们的信任时,夏瑾柠带着一众家丁忽然出现。
夏瑾柠眼睛通红,下令道:“绑起来。”
家丁们齐刷刷动手,将花燃五花大绑,路过的尼姑只是看着,露出怜悯的神色。
花燃:“你这是干什么?”
夏瑾柠哽咽道:“你一定也是被迷惑住了,我要把你带回去,不能让你继续待在这龙潭虎穴中。”
“你认得出我?”花燃开始怀疑自己的伪装水准是否有所下降。
身体佝偻,脸色蜡黄,在所有人眼中还是个光头,就这样夏瑾柠还能将她认出来?
“才一天没见,你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夏瑾柠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
“除了没头发之外,哪里都一样,为什么会认不出来,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掉,丑得要死,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花燃:……
没头发的是她,夏瑾柠哭什么?
花燃:“我感觉我变了挺多的。”
虽然因为是在风凌渡,她只是粗糙地伪装一下,但样貌故意老化,肤色涂黑,不至于第一眼就被夏瑾柠认出来吧?
夏瑾柠抹泪,“其实我脸盲,认人不靠脸,都是凭味道和直觉,你一定受了很多苦,连声音都变了。”
花燃:……她这是故意改变嗓音。
场面略显荒诞,花燃发笑,夏瑾柠学习能力挺强,看到把周谷礼强制带回去有效,现在竟然还到尼姑庵里来要将她绑回去。
她正要说点什么,余光一瞥看见尼姑庵庵主在不远处看着她,刚又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口中话语转换:“我已看透红尘,决定后半辈子青灯伴古佛……”
“你果然也中招了,都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夏瑾柠神色激愤打断她的话,吩咐家丁把人围住,以免花燃中途逃走。
夏瑾柠一边抹泪一边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被迫移动的花燃,家丁走在最后呈半圆形散开,一旦花燃逃跑就能快速把人拦下。
周围尼姑无人阻挡,夏瑾柠狠狠瞪着这些人,这些都是害人精,先是害周谷礼,现在还想害花燃,她绝不允许!
一行人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夏瑾柠没有直接回夏家,而是又气势汹汹杀到洛水寺,在洛水寺翻来覆去地找人。
双方碰面时,湛尘正坐在一棵树下打坐。
夏瑾柠又是一声哽咽,“绑走!”
湛尘和花燃对视:?
花燃耸耸肩。
两人全部绑上,夏瑾柠这才带着人回去,一路上她顾及花燃和湛尘的脸面,没有大张旗鼓地走过大街,专门避开人多的地方挑些偏僻小巷走。
回到夏家,夏夫人和夏老爷一脸惊诧,夏瑾柠匆匆解释两句,便把两人都关到湛尘的院子里。
门窗被锁住,人全部离开,花燃这才挣开绳子放松发僵的肌肉。
她走到床上躺下,双手垫在脑后,“第一次被人绑,感觉还挺稀奇。”
“什么时候再回去?”湛尘身上的绳子松开落地,他将绳子收起放到一旁。
花燃:“都被绑回家了,怎么也得被关上一两天才合理,哪能这么快逃回去?”
湛尘不语,总觉得花燃在刻意放缓速度,或许是不敢相信他曾说过的话,又不愿太快去到幽冥看到真相。
躺在床上的花燃没一会儿便陷入沉睡,早上起得太早,此刻实在是困。
湛尘慢慢拉开被子盖在她身上,默默看着那张刻意画老涂黄的脸,如果时间能够在风陵渡停止,平凡地度过一生也不错。
两人没能等过一天再顺理成章地逃走,下午夏家起了乱子,花燃直接推开门走出去。
夏夫人一见到花燃,眼泪便籁籁下落,“瑾柠下午偷偷带人去打砸洛水寺,半路回来时被人掳走,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就应该让她多带点人。”
花燃一时无言,不知先该惊叹夏瑾柠的胆子,还是先感慨夏夫人的最后一句话。
她脸色微沉,“你们在家里等着,我出去找人。”
花燃和湛尘除去脸上的伪装,一路往洛水寺的方向赶去,夏瑾柠失踪的地方在城外,荒郊野岭很容易出现意外。
现场的痕迹还很清晰,从车轴上看像是什么东西惊到拉车的马,马受到惊吓慌不择路,往树林深处跑去。
两人顺着痕迹向前走没多远,便看到被遗弃的车厢和马。
树林地面杂草丛生,又有横生的枝桠,车厢太容易被卡住,估计是夏瑾柠弃车逃跑。
她在逃跑时也很谨慎,没有留下太多脚印,但是折断的草叶和地面凹陷下去的落叶无法彻底隐藏。
脚步很凌乱,不止她一个人的,她当时被追逐着,大概有五六个男人跟在她身后。
花燃运起灵力一路疾奔,顺着痕迹向前找。
最先碰见的是夏瑾柠带出门的护卫的尸体,零零散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花燃向前走,在一片茂密的草丛里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她整个人几乎化作一阵风,向前狂卷而过。
细密的疼痛从脚上蔓延,一道红肿的勒痕的白皙的脚上格外显眼,夏瑾柠冷冷看着面前这群人。
若不是刚才跑得太快,没注意看脚下,她也不会被树藤绊倒,崴了脚落入这群人手中!
面前的六个光头已经不能称得上是僧人,他们言语粗俗,此刻的目光令她十分不适。
一双双眼睛在她身上移动,即使她再镇定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慌神。
荒郊野岭,就算她死在这里爹娘都不一定能找到她的尸体,或许她死后连尸体都会被野兽叼走。
其中一个光头啐声道:“小娘们还挺能跑,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另一个人接话,“刚才不是叫的挺大声吗?等一会儿也要接着叫才好,越大声越好。”
污言秽语入耳,夏瑾柠脸色苍白,厉声质问道:“我是夏家人,潮州新上任的通判是我未婚夫,你们敢对我下手难道就不怕后果吗?”
“通判?你是说周谷礼那个小白脸。”其中一人不屑道,“估计他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他不是一心向佛吗?我们都等着他回寺呢。”
夏瑾柠:“你们、你们是洛水寺的人?!”
她知道洛水寺里的除了那些被迷惑的人之外,其他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肆无忌惮!
几人缓缓逼近,其中一人说道:“别害怕,等你名声坏了之后大概也要入寺,此后都是一家人。”
夏瑾柠:“我呸!谁跟你们这些恶心的臭虫是一家人!啊——”
她面对着几人,步步向后退,不小心踩到腐烂的树叶,脚下一滑,控制不住身体向后倒去。
树影从眼前划过,这一刻她想了很多。
最多的还是不甘心,后悔只是简单砸了寺庙外面一点,还不如干脆放一把火将那肮脏的地方烧个干净!
此地荒无人烟,难不成她真要葬身于此,以后家中父母谁来供养,花燃和湛尘还被关着,要是不盯紧一点他们又跑回洛水寺怎么办?
她还没等到周谷礼恢复正常,婚礼也没有举办,太多太多的不甘心凝成一滴泪珠从眼角滑下。
料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细瘦而有力手臂撑住她的背部。
第69章 转移
◎被圈养的“猪”◎
花燃一只手撑着夏瑾柠, 挑眉看向六人里的其中一个和尚。
“钱千文,你还真是不知悔改,看来先前我的手段太过轻柔, 竟然还能由着你活蹦乱跳。”
几人被忽然出现的花燃吓到, 先是一惊, 而后看清只是一个女子时, 警惕的神色又散去。
钱千文站在正中间,神色挑衅,“说起来这位小娘子的遭遇都是拜你们所赐,谁让你们招惹我, 又住在夏家被我看见, 我找不到你们,只能找其他人泄泄火气。”
“泄火气还不容易,我来帮你。”花燃捡起地上的一截枯枝。
湛尘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 六人全部倒地哀嚎,不是断了手就是断了脚。
花燃用枯枝点点最近的一个人, 问道:“现在还有火气吗?”
“没有了没有了!”
“姑奶奶,这一切都钱千文怂恿的,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被他骗来!”
“我也是,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 本就没必要动手!”
“钱千文这个杀千刀的,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姑奶奶要是想报仇就去找他!”
“我也只是混口饭吃, 求姑奶奶放我一马!”
若说这群人还有什么值得说道的特点, 大概就是这死皮赖脸的模样, 恶心人有一套功夫。
花燃扔掉枯枝, 她没敢用红线和灵力,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这些人弄死了。
这几人背靠洛水寺以为躺上金靠山,没多少真本事,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倒是学得不错。
夏瑾柠流泪发泄一通后恢复镇定,上前去挨个踹几脚,边踹边骂。
“这几人要如何处理?”湛尘问道。
花燃:“带回去关起来,等此事终了,他们自有去处。”
她和湛尘不会动手,为几个残渣的性命遭天道反噬太亏,也不能让夏瑾柠来,风陵渡有官府和法律,人不能随便杀。
湛尘:“留下一个,有用处。”
他向钱千文走去,刚站定还没有什么动作,钱千文已经嚎开。
钱千文:“钱致远!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你哥,是钱家最后的血脉,我们全家都是你的恩人,你敢对我动手就不怕九泉之下的大伯死不瞑目吗?”
“早在你爹往他药中动手脚害他身亡后,他就已经无法瞑目。”
湛尘伸出手,钱千文在灵力控制下不受控地坐起。
修长的五指张开悬在钱千文脑袋上方,湛尘手下溢出薄如蝉翼的灵力丝线,连接到他的头部。
钱千文惊慌大骂:“你在胡说什么!还敢污蔑我爹,当初就不该让你这个狗杂种进钱家的门,我们全家都是被你克死的,当年我就应该把你打死!”
湛尘不语,低头俯视曾经这个大山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堂哥。
记得有一年冬天,也是现在这个天气,家里池塘水面已经结起薄冰,钱千文故意折磨他,将他扔到池塘中。
薄冰碎裂的声响他此生难忘,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太过寒冷,原以为要就葬身于池底,最后求生欲还是让他挣扎着游上岸,此后便是反反复复一个月的发烧。
忆起往昔,之前还会掀起波澜的心再无其他情绪,承载他最多爱恨的爹娘和钱二叔已经死去,钱千文只不过一个苟且残喘的垃圾,怎么配他费心憎恨?
灵力入侵四肢百骸,钱千文疼得惨叫出声,撕心裂肺地叫喊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倒地的另外五个和尚身子一抖,钱千文的嚎叫过于惊悚,仿佛在忍受着什么非人的折磨,表情极其痛苦,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
夏瑾柠也被钱千文的声音吓到,略显畏惧地看一眼湛尘。
湛尘察觉到夏瑾柠的动作,抬眼看过去,正好对上花燃的视线。
平淡的目光里夹杂着一丝疑惑,像是不明白她这个眼神里的含义,朝她温和地勾勾嘴角。
花燃双手环胸站在一棵树下,细碎的阳光穿过树缝落在她发梢上。
湛尘回过头去勾动手指,钱千文同时抬起两只手,左手狠狠打在脸上,右手给了旁边人一个巴掌,动作丝毫不见滞涩。
旁边的光头和钱千文同时愣住,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湛尘,有反应快者再次磕头求饶。
花燃漠然旁观,湛尘这平淡无奇的姿态,动起手来干净利落,看上去也没比她仁慈到哪里去。
佛子的手段比她想象的要狠啊,杀人还要诛心。
“你对我做了什么?”钱千文四肢全然不受自己控制,惊恐地往向湛尘,努力放缓声调。
“致远,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坏心,只是有时说话不太好听,也没想过要你的命,这不是还好吃好喝养到你十三岁,要不是那老和尚硬要把你带走,你还能安安稳稳当个公子哥。”
见湛尘不理会,他的语速加快,“真的,你要相信我,我可是你哥,怎么会害你?你是不是过得不太好?那就应该找老和尚报仇去,我们钱家人养你这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后面的话逐渐卡壳,像是舌头不太灵活一般,到最后再动嘴已经吐不出一个字来。
湛尘:“我不欠你和你爹任何东西。”
他唯一亏欠的人已经入了黄泉转世投胎,这世上再没有另外一对钱家父母。
在爹娘死后,他不是没想过逃出钱家,只不过每一次都会被抓回去,他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钱千文无聊时用来大骂出气的工具。
当初方丈将他从钱二叔手中带走时花了一千两,这是钱千文开出的条件。
钱千文彻底被控制,目光变得呆滞。
灵力逐渐散去,两人之间的联系依旧保持着,只是常人看不见。
湛尘收回手,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下的五指攥紧拳头,压制住喉咙里涌上的腥甜。
使用秘术本就不易,更何况他如今修为不稳,更是吃力,他保持平常模样,不让花燃看出端倪。
花燃好奇道:“你竟然还会这一手?”
这个术法怎么看怎么邪性,净光寺还会教这种东西?
还真是寺不可貌相,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实地背地里也有点见不得人的东西。
湛尘一眼便知花燃在想什么,解释道:“这是寺中禁术,我刚入寺那年偷学的,后面被方丈发现,他将我狠狠训斥一番。”
“你还有这样反叛的时候?”花燃稀奇。
她对湛尘的印象只有三个:木鱼脑袋、黏人精、小可怜,没想到他还有更多她不曾了解的一面。
湛尘轻咳一声,不想细谈自己的黑历史,转移话题道:“我们若是按正常流程,在洛水寺内至少要经过半个月才能转移到其他地方,我观察过他们的运作模式,只要有钱千文,我们就能加快速度。”
“你在洛水寺看到的东西倒是比我多,尼姑庵的老尼姑只会把人弄哭。”花燃拿出绳子把剩下五个光头串成一串。
她在尼姑庵一上午,满耳朵悲惨故事和赞颂佛祖,其他什么发现都没有。
三人带着一串光头回到夏家,路上花燃用术法遮蔽五人的身影,光明正大走过大街,任凭他们如何呼喊示意都得不到路人的一个眼神。
匆匆跟跑来的夏家父母解释两句,花燃便把五个光头交给他们,吩咐他们把人关起看好,便和湛尘回到落水寺。
这一次不只是他们两人,还有一个傀儡化的钱千文。
湛尘和钱千文留在洛水寺,她要走得更远一些去尼姑庵,庵主和其他人看到她也不意外,似乎早知她会回来。
次日一早,湛尘和钱千文出现在尼姑庵。
庵主看到钱千文,说道:“现在还没到时间,三天后才是提人的日子。”
“提人又不是只有一个去处,我来你这拿两个人怎么了?”
钱千文姿态轻慢,神情和语气都十分符合他本人,丝毫看不出被控制的迹象。
庵主脸上显过一丝厌恶,把所有人喊过来集中,冷冷道:“若是出现意外,你自己负责。”
钱千文:“不用你说,我知道规矩。”
他在一众尼姑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中花燃,花燃迎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跟着湛尘和钱千文离去。
花燃不解:“她们为什么那样看我?庵主说的提人又是什么意思?”
“回答问题。”湛尘手指微动。
灵力闪过,钱千文的嘴巴张开,想要骂人的话在出口后就变成问题的答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不能撒谎的那种。
钱千文:“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把成熟期的人带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就叫提人,尼姑庵是洛水寺的专属窑子,每个被祭献给佛的人都会感恩戴德。”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花燃眼中杀气凛然。
这些人最恶心的地方就是在于无论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要拉一个“佛”字出来当借口,也不知道到底拜的哪路邪佛。
她想错了,尼姑庵并不是那些女子短暂的庇护所,而是另一个更深更寒的地狱,比死更可怕的是她们被压榨掉所有价值还满心欢喜,期盼一个美好的未来。
在吃人的尼姑庵,哪里还有未来?
花燃:“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做什么?”
钱千文:“我不知道,另一个地方的人级别更高,里面的东西不是我这样级别的人可以接触到。”
看来洛水寺的人只是最外面的一层壳,更深层次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
在钱千文的运送下,花燃和湛尘去到一个更隐秘的山林据点中。
据点里有很多人,男女数量基本对半分,都穿着同样的灰色衣服,头发被剃光,正在围着空地小跑,眼中泛着异样的神采。
阿然和湛尘一出现,便有人走过来,是个穿着黑衣的修士。
黑衣修士修为不够高,只要他们想隐藏实力,他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灵力波动。
修士和钱千文之间没有交流,直接将花燃和湛尘带到一间屋子,屋子比在尼姑庵的房间大一些,环境看上去也更好。
花燃:“我们两人住一起?”
修士:“人人生而相同,没有什么男女之分,我们修佛之人不可着相。”
花燃:“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修士:“出去和大家一起跑步,只有锻炼好身体才能更好地侍奉佛祖和研读佛经,早日从红尘困苦中解脱。”
花燃:……事情的走向还真是让人料想不到啊。
两人跟着修士走出去,加入到跑圈当中。
跑步这种没有任何难度和技术含量的事情对花燃而言实在枯燥无味,而一旦她停下,就会有监督的修士过来训她。
监督修士:“修佛本不易,应当学会吃苦耐劳锻炼自身悟性,不至于被痛苦缠绕,飞升极乐。”
花燃:……
她听着这些邪佛歪理,心中实在无语,也不知道湛尘这个真佛修是怎么忍得住不动手的。
总有一天她要打爆这所谓的邪佛的头,送这些修士去西天见真佛!
来到据点第一天在跑步中度过,这里的三餐提供的不是饭食,而是圣水。
这里的圣水又与先前花燃接触过的有所不同,不知道由什么成分组成,倒是没了可以放大情绪的功效。
据点里的人比尼姑庵里的状态更差一些,她们不再讲述自己的苦难,变得格外沉默。
她们很听那些黑衣修士的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犹豫,好似失去自己的思想。
圣水对于凡人来说似乎药量过重,每一个喝下圣水的人脸上都会露出痛苦的神色,身体颤抖抽搐,然而下一顿还会继续喝。
修士让众人每日定时运动,锻炼他们的身体。
估计圣水里有一部分辟谷丹,即使不吃饭也不会感觉到饥饿,相较于洛水寺和尼姑庵里瘦弱的狂热信徒,这里的凡人精神状态堪忧,但身体健壮得多。
这个场景让花燃想到猪圈里的猪,健康有活力,等待主人宰割。
圣水喝得多了神色也会变得萎靡,花燃靠近一个看着像是待了有一段时间的女子,在对方手上悄悄割出一道伤口。
血液渗出,比起正常人的血,她的血要淡一些,散发着奇妙的异香。
手掌从对方肩膀拂过,灵力闪现,手下的身体骨骼和肌肉纹理清晰浮现。
体内干干净净,没有太多杂质,若是在梦蓬莱算是个修炼的好苗子,在没有灵气的风陵渡,要是习武怎么也能练成一个武林高手。
圣水中含有洗髓的药物……药量非常稀少,对她和湛尘没有任何作用,但是对这里的普通人而言好处极大。
入夜,花燃和湛尘躺在各自的床上,讨论一日的收获。
花燃:“这里的凡人不正常,他们体内的血液被改造过,身体也都没有杂质。”
“在我们身后大约千里的地方有一间炼丹炉,我今日跟着一个人过去,看见修士将凡人的血放尽,用桶装着往外运,尸体用化骨水化掉。”湛尘描述今日所见。
果然,这些凡人被培养为药人,真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被肆意吸血。
花燃有点反胃,这种事就算见得再多,也还是觉得恶心。
用血液连接的另外一端估计不在风陵渡,而是在梦蓬莱,想起闻惊风对她的警告,她的眼神暗下来。
她问道:“他们对凡人动手,就不怕天道惩罚?”
“并不是修士动手,而是凡人自刎。”湛尘语调平静,说出的话却血淋淋。
花燃一时语塞,或许这就是修士给凡人灌输邪佛概念的原因。
就算推出一个修士专门杀人,太多凡人横死后凝聚的怨念同样会引起天道注意。
他们要凡人去死,而且还要是心甘情愿地赴死。
何其狠辣,何其残忍。
在花燃在追查到底和炸掉这里之间来回犹豫的时候,一夜过去,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今日又有新的人被送到据点来,还是一个预料之外的熟人。
第70章 传话
◎好一个满是心眼的状元郎◎
花燃看着被绳子绑住的周谷礼, 放大听觉听着黑衣修士和送人过来的光头对话。
黑衣修士:“他还没有成熟,怎么这么快就把人送过来?”
光头:“他是上面要求特别关照过的,不能放走, 留在寺里总有个凶悍女人带人冲进寺里去找他, 不安全, 只能先送到这里来。”
“这就是周谷礼?这么浓的气运, 要是再晚一点送过来,说不定人都要清醒了。”
“您说的是,这个人就劳烦您多费心。”
短暂交谈过几句后,光头离开, 黑衣修士拿出一颗丹药碾碎, 将一点碎屑塞进周谷礼口中。
周谷礼看上去呆呆愣愣,眼睛眨动的频率比正常人略快一些,眼神中时不时闪过一丝挣扎,又很快被黑色的沉寂淹没。
这里的凡人除去每日三次定时喝圣水之外, 其余时间基本上都在跑步,还有人时刻盯着, 等到中午休息时花燃才找到机会接近周谷礼。
中午睡觉时间,据点里有人巡逻,花燃和湛尘避开黑衣修士们, 潜入周谷礼的房间, 布下隔音的阵法, 然后对着并不清醒的周谷礼犯难。
花燃:“你说我给他一拳, 他会疼到清醒吗?”
“……不会。”湛尘无奈, “我来吧。”
纯正的梵音响起, 平静的念经声让人心神宁静下来, 所有繁杂的念头被清空, 唯见山水远阔,浪涛翻涌。
听湛尘念经是一种享受,不像洛水寺里信奉邪神的假和尚,念经时像是在做法。
周谷礼从混沌中恍然惊醒,见到湛尘的第一眼,眼神透出憎恶,随着念经声入耳,他渐渐镇定下来。
“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并没有完全清醒,整个人恍恍惚惚,表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极了疯子。
“正经和尚当然跟信邪佛的光头不一样。”
花燃伸手在周谷礼头上敲一下,细如牛毛的银针刺入周谷礼头顶的穴位,强制让他镇定下来。
花燃纳闷:“你不是好端端待在家里吗?怎么又被抓到这来?”
难道是周家父母不忍心儿子被捆着受苦,所以把人放出来?他们也不是这么拎不清的人啊。
周谷礼五官抽搐,苦笑道:“我有一个好友,他每天都会来看我,是他给我灌下圣水,我想提醒爹娘,但是每次喝下圣水之后就变得浑浑噩噩,后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解开我的束缚,我就不知怎么又跑回洛水寺去。”
花燃:“看来你的好友也是个被污染的人。”
她将这场信仰称之为污染,污染人们的思想,剥夺他们的性命。
周谷礼语速加快,“我知道你们,是你们带着瑾柠将我绑回去的,我估计清醒不了多久,既然你们能在此地来去自如,请一定要记住我接下去说的话,救救潮州百姓。”
花燃:“什么意思?”
周谷礼:“我担任潮州通判是圣上有意为之,洛水寺这样的邪寺不仅出在潮州,我国境内好几个地方都有类似的邪寺出现,邪寺所在的地方都会发生大范围人员失踪。”
“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洛水寺,可是一不小心中了招,那位好友竟然也信仰洛水寺,暗中给我喂圣水,此事瑾柠和我父母都不知情,也不清楚好友已经沦陷,请你们将洛水寺的事情告知圣上,越快越好!”
说到后面,他的表情开始扭曲,挣扎着说出最后几句话后就再无反应。
念经和银针也无法拉回他的理智,他再一次陷入混沌当中。
周谷礼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如果现在她和湛尘出去随便找一个人,再怎么念经也无法唤醒对方的神智。
应该说这里的其他凡人都保存着神智,只不过他们心甘情愿的相信邪寺,清醒地沉沦才最棘手。
她先前就隐隐感觉洛水寺对周谷礼的下手有些仓促,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什么。
或许是周谷礼异于常人的气运引起洛水寺的注意,想看看他变成药人之后会不会有特殊作用,甚至不惜对身为朝廷命官的周谷礼下手。
梦蓬莱和风陵渡自古井水不犯河水,一旦有修士在风陵渡引起动乱,必定会遭受整个梦蓬莱的围剿。
一些小的私人恩怨,天道只会惩罚单个动手的修士,而一旦伤亡范围过大,将会变成风陵渡和梦蓬莱两个界的事情,反噬会落在整个梦蓬莱上面,没有哪一个修士想看到这个场面。
现在事情已经引起当朝天子的注意,已经不再是小范围的小打小闹。
估计洛水寺背后的人也没有想到天子会如此敏锐,竟然会专门派人过来调查,他们只当周谷礼身负气运,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修士当久了总有一种凡人是蝼蚁的错觉,洛水寺的人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连对待周谷礼的态度都很随意,任由他被绑回家中,静静等待他主动回来,丝毫不担心这段时间可能会发生意外。
心念翻转,花燃的姿态变得松懈,看向湛尘,“喊那些一天到晚闲得没事干的名门正派们过来收拾残局吧。”
既然事态已经发展成这样,也没必要让他们两个人去调查,她还没有拯救天下人的这种高尚情怀和英雄主义。
从周谷礼房间出来后,她立即回到周家。
周家父母正因周谷礼的逃离慌忙不已,召集一众家丁去寺中寻人也寻不到,一天之内憔悴了许多。
花燃到周家时,周夫人正在抹泪,怪自己没有看好周谷礼,周老爷坐着发呆,一向注重形象的他头发散乱,衣领歪向一旁没有整理。
夏瑾柠也在周家,焦躁地走来走去,“洛水寺就那么大,我们把它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人影,周谷礼会去哪里呢?要不然我再去找一次!”
“不用去了,他现在很安全,或者说暂时很安全。”花燃出声。
在周谷礼还没有喝下足够多的药变成药人之前,黑衣修士不会动他,也不会让人动他,顶多就是喝药时疼了点,死不了人。
“阿燃。”夏瑾柠一见到花燃便扑过来,“你知道谷礼在哪里?”
花燃:“他的性命无忧,不用担心,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你们去办。”
她把周谷礼说的话传达一遍,周老爷也在官府里工作,自然会想法子把消息传递给天子。
谁知周老爷听完后,脸色焦躁更重,“奏折一级一级传递上去,等到圣上那里估计也要小半个月,会不会来不及了?”
花燃:“……小半个月?”
风陵渡的效率是不是太低了些?
周谷礼也没告诉她有什么其他快速传消息的法子,只求她把消息告诉天子,不会是想让她亲自去找天子吧?
好一个满是心眼的状元郎!
花燃亲自去给当朝天子传递消息,京城里潮州不远,以花燃的速度两个时辰便能抵达。
她没走正常的流程觐见天子,而是简单直接地闯入皇宫之中,宫中有不少侍卫,都是会一些拳脚功夫的凡人,发现不了她。
风陵渡的人一向睡得早,太阳升起时起,太阳落下时休息。
天刚入夜不久,整个皇宫已陷入沉睡,她锁定紫气最浓的地方,找到天子的寝室。
偌大的寝宫里只有天子一人,伺候的人都守在外面,花燃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影子映在地面上。
她没有叫醒天子,而是施法进入对方梦中,要是把他叫醒还要解释先解释一番她的存在取信于他,想想就麻烦。
梦中是一片远阔的山水,天子站在最高处的山峰俯瞰大地。
他没有穿龙袍,而是一身平常素衣,年纪并不大,估计和周谷礼差不多,五官锋锐,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
山峰上有一个亭子,他就坐在亭中喝茶,还真是一个舒适闲散的美梦。
花燃突兀出现在天子对面,幻化出一个茶杯,自顾自倒出茶水品尝起来,“周谷礼已经在潮州查到线索,现在他遇到一点麻烦,你尽快派人去帮他。”
茶的味道很香,是在梦蓬莱没有喝过的口味,虽无灵气,却甘香回甜。
天子:“你是?”
他默默盯着面前突兀出现的人,脸上不见惊慌。
“我是来帮你的,记住我说的话。”花燃打了个响指,身后景色逐渐朦胧,变成混沌的水墨色。
云雾开始缭绕,笼罩到亭子之上,花燃的脸在雾中若隐若现。
天子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眼前是熟悉的寝宫,窗外一轮弯月斜斜挂在天空。
他坐在床上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不久后又缓缓躺下,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好似再次沉睡。
花燃站在床前,伸出手刚要拍在天子脸上,对方忽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花燃似笑非笑,“试探我啊?”
“你是何人?不请自来有何目的?”天子坐起,眼神一片清明,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花燃:“你再和我说下去,就只能看到周谷礼的尸体了,他在做什么你再清楚不过,没必要问我,我只是帮他传个信儿。”
天子:“你既然有如此神异之能,为什么不直接救他?千里迢迢从潮州到京城只是为了传话?”
“我可不是你的属下,收起你的姿态。”花燃眼睛眯起。
人她是杀不了,打一顿还是可以的。
天子察觉到危险,顿时放缓语气,“你和周爱卿相熟?他如今怎样了?”
花燃:“我跟他不熟,至于他怎样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收收心,你的八百个心眼算计不到我身上,想知道真相的话自己到潮州去看。”
懒得再废话下去,她伸手推一把天子,对方不受控地向下倒去。
失重感传来,天子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寝宫外的人听到动静,一个公公快速上前,弯腰道:“圣上有事吩咐?”
天子看着面前的场景,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夜色和月亮,让人险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是不见美如仙的女子。
低头看向弯腰的公公,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公公:“回圣上,亥时刚过。”
“亥时。”天子喃喃道,“朕好像梦见了神女,来给朕传消息。”
还是个脾气不太好,耐心也不怎么有,但格外鲜活灵动的神女,真是奇妙,梦中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去,把宣乙叫来,朕有要事找他谈。”他眼中闪过锋芒。
公公低声应答,匆匆走出寝宫去传人。
花燃站在窗边,确定天子有所行动之后,这才放心地离去。
梦蓬莱已经得到消息在赶来的路上,天子也不能落后才行,最好双方能在潮州碰上面,人多才热闹。
冬日昼长夜短,花燃回到潮州时天还未亮。
她没有回夏家,而是去到黑衣修士所在的据点中,不知天子和梦蓬莱的人什么时候赶到,还是得看着一点周谷礼,万一黑衣修士哪根筋搭不对要对他下手,在夏家可赶不及去救人。
房间里两张床,一张宽敞但冰凉,另一张有人却温暖,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掀开湛尘的被子钻进去。
修士不会冻死,但不代表感觉不到寒冷,刺骨的冷意还是有些难受。
刚一躺下,腰就被温热的手臂搂住,温暖的气息将她包裹。
下一刻被子再次被掀开,刚感觉到暖甚至手脚还没被捂热的花燃一把抓住被子,“你干嘛?”
湛尘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清清冷冷,“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有吗?”花燃嗅嗅衣服,没闻到。
湛尘:“龙涎香。”
花燃随口道:“大概是在皇帝寝宫里沾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熏得那么浓,连我衣服都沾上味道。”
她对有威胁的香很敏感,至于这种无害的东西,无意中沾染也不在意。
湛尘:“脱掉衣服,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花燃无语,“我已经把外衣脱掉,再脱我还穿什么,你要不喜欢就去另一个床上睡。”
她只想睡暖和的地方,有没有湛尘都无所谓。
湛尘抿唇,在花燃身上施了几个清洁术,又拿出一件外袍将花燃裹住,确定花燃身上只留下檀香后才重新躺下。
“你什么毛病?”
花燃把头从僧袍下探出,呼吸间满是檀香味,不明白这又是闹的哪出。
湛尘把人抱紧,轻轻嗅着她的头发,头发仍旧是属于花燃本身冷淡的林间松雾味道,没有沾染什么奇怪的香气。
“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别人的气味。”
花燃据理力争:“那又不是人独有的味道,是熏香!你身上不也是檀香,你们净光寺所有人身上都是这个味儿!”
檀香熏进衣服里,闻起来都一样。
“不一样。”湛尘简短地答了三个字。
花燃顺着他的话往下想,感觉好像是有些不一样。
衣服是檀香味,却也混入独属于湛尘的气味,像是雪山之巅的狂风,闻起来冷得惊人,分不清到底是味道还是感知。
又两日,一个戴着面具的修士出现,据点里的人开始转移。
面具修士身上穿着洛水寺的同款僧服,被其他人称为寺主,修为明显比据点里的人更高。
据点里的人员在修士的命令下启程,开始一段不知道终点在哪的旅途,花燃混在人群当中,感受到与以往不同的氛围。
这似乎不是一次普通的转移,潮州的天空变得沉重,有风雨欲来之感。
湛尘脱离人群去看有哪一路人马已经抵达,不管是哪一方,都要想办法将其引到正在转移的人群中。
寺主有些匆忙,催促众人加快速度,然而人数量太多,又只是普通人,即使是再怎么快也只是稍稍提上一点速度,走不了多远便疲累不堪。
这些信众无法快速转移,寺主下令:“取血带走。”
第一个人被带离人群,夺命的长刀就架在他脖颈上,他脸上挂着微笑,并不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惶恐。
他双手合十,而后主动握紧长刀,向众人告别,“我将先一步去往极乐世界,在那里等候诸位。”
其余人看着他被带走,脸上露出艳羡的表情,恨不得被挑出去的人是自己。
长刀没能割下去,两只手指捏住薄薄的刀身,稍稍用力便将那把长刀折断,刀刃落地,砍断几根杂草。
花燃没有多话,跟这些人对话没有意义,她干脆利落地抬起手将男人打晕,又侧身一躲,避开寺主的攻击。
蜿蜒的红线从她衣袖中落下,散开缠在手腕上。
寺主的武器是一把长刀,招式大开大合,他的速度极快,在没有灵气可以吸收的风陵渡仍旧如鱼得水。
长刀斩断红线,延伸向前往上一挑刺向花燃面部,花燃后仰,下腰翻身躲过,耳侧的碎发斩落几根,耳垂上出现一道小小的伤口。
体内的灵气枯竭,她拿出一把补灵气的丹药吞下。
寺主的灵力同样无以为继,与花燃的嗑丹药不同,他手速极快,抓住一旁的凡人在对方颈部一咬,利齿咬破肌肤,血管里的血液喷溅而出。
浓郁又污浊的灵力在他身上爆开,他没来得及将对方身上的血吸干,就被花燃打断。
红线没有血液那般红得刺目,像数根钢铁般朝寺主扑去。
一个凡人忽然出现在寺主身前,红线一滞,猝然停下。
另一个人伸手抓住花燃的左手,她侧头看去,是个扎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一双眼里满是凶狠的憎恶。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们从苦海里解脱?”
荒诞可笑是花燃产生的第一个想法,她费心想要救下他们,然而在他们眼中死才是正途。
像钱千文那样的恶人,不信神佛反倒过得逍遥快活,被蒙蔽的这些可怜人都是善良又软弱,让人怜悯他们的遭遇,却又恨其不争。
很快她就来不及多想,长刀刺入她的右肩,如果不是她躲得快,长刀此刻已贯穿她的心口。
统一的灰色麻衣被血液染成深色,在肩膀上洇出一大片,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其他修士不再观望,像是看出她的弱点一般,各自抓着一个凡人吸血。
这些被吸血的人没有死,看来这些修士也有所顾及,没有真的无所谓到不惧天道反噬。
失血过多让花燃动作有些迟缓,她被灵力突然暴涨的一众修士围攻,逐渐左支右绌。
“十七。”熟悉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花燃抬头看去,闻惊风一身青衣,漫步而来。
“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一众修士立即停手,齐齐转身向闻惊风行礼。
“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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