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自欺欺人
从这山上走的时候, 眉儿穿上了初来月事那天沈祇为自己买的襦裙。当时买的时候,沈祇特意买大了些,只想着省些银两, 不过男子总归是男子, 是过于大了, 当时穿着拖到地上一截儿没法儿穿。
这一年多眉儿身量窜的快,这会儿再穿上就是正好了。小衫是姜黄之色,襦裙则是深绛色, 无刺绣无其他,针脚倒是密。
女子爱俏, 许久没穿这女儿家的衣裙了, 眉儿心里头很是欢喜:“好看吗?”
沈祇点点头,女子还是穿了女子的衣衫好看些, 看着被换下来的破衣裳,以及肚兜带子一角的露出,沈祇就有点出神。
犹记得那日去成衣铺子里头买衣裙的时候,那老板娘见沈祇一少年来买女子衣裳, 便特意问了是否需要女子的小衣。见沈祇脸红不自在, 大笑和自家相公调侃了一番, 便自作主张的放了女子小衣。
襦裙该是配了抹胸。
那抹胸老板娘放的是什么颜色。
这念头一出来, 沈祇回神, 虽只是顺便想起了, 但仍觉自己有些难堪。弯身将竹篓子背到身上, 在山里攒的药草和些能吃的东西都放在里背篓里,两人便又上路。
岙州路远, 两人一路都是靠问路前行,下山再往南行就能明显感到人多了些。无论是山脚的小道, 还是宽敞的官道,都能碰见了人。
这一年多,天下大势不清,只从沿路遇到的百姓来看,境况该是更糟。那年东山镇被毁,是没吃的,后头听闻有些地方还遭了蝗灾,遭了瘟疫。
这便也罢了,皇朝覆灭,群雄逐鹿军阀割据,大战小战不断,乱得是没边儿了。沈祇想着如若不是自己和眉儿的骨肉至亲都下落不明,该也是不会冒着生死再回东山镇的,而是找个深山老林,隐居等天下大安再说。
可隐居哪里有那么容易了,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哪一样不需要人?
且,沈祇心里头从被俘那次,对于自己日后的谋生之路的迷雾也消散了许多,日子继续往下过,沈祇想着自己大概能找到自己来到这世间该做的事。
如自己阿爹一般,知晓如何过日子,知晓自己想过如何的日子。
一步一脚印,沈祇走的快,眉儿就有些跟不上,她脚上的布鞋老早就小了,一直没换新的,拿破衣服做了也不是不行,可惜也找不到地方买了鞋底子。原也是想说的,可每次想开口,看到沈祇脚上拿干草拧的草鞋,她就说不出口了。
眉儿小跑了几步,又去看沈祇的脚。
正夏里头,沈祇裤脚挽起了些,他的脚脖子是白的,那脚也不是不白,就是伤口和茧子太多。那脚后跟也是,上头的细密的伤痕有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连到一起,倒看着他的脚本该就是那模样了似的。
“你慢点儿走。”眉儿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沈祇闻声回头,看到眉儿额角的汗,冒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在路边寻了处阴凉地方,就带着眉儿坐了过去。
柳树粗壮,那枝条垂下,如步摇流苏妩媚,细草微风,沈祇一坐下,就也感觉到了疲累。
“渴了吗?”沈祇问。
“你喝吧,我还好,这番要去镇子上吗?还是继续走山路?”
“镇子就算了,还得花银子,找个村落吧,歇息歇息,这附近我看都是些小山,上去了还得下来,麻烦。”
“好。”
见眉儿揉了脚腕子,沈祇又问道:“脚怎么了?”
“无事。”
“有事便说。”
“无事。”
沈祇身子往前凑了些,这才看见她那布鞋模样,她穿鞋省的,这双也是当时在成衣铺子一起买的,一直没坏,这会儿看,才发现是小了。
“鞋子穿了不舒服怎的不说。”
“买鞋还得花银子。”
沈祇一听这话皱了眉头,似有不耐的食指抚了额角,语气就有些冷然了:“银子是要省,之所以要省,是因为要花在刀刃上。你鞋子不合脚,早说了何苦遭罪。”
“你脚都那般,我如何说,我又怎知我这一双鞋是不是刀刃。”眉儿说着心里还委屈了,索拉给的那袋银子可以说是拿命换的,既然是拿命换的银子,自然是要用来保命的。
她当着那银子只能等着快活不下去的时候才用的,而且沈祇也一直都是这般用的,不然如何确保两人能活着回到东山镇。
“我天天和你一处,脚上的鞋合不合脚我当着你早看到了,是觉着可以忍忍才没问,原你是今儿才瞧见么。”眉儿还是没忍住说了这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矫情,不说心里憋了这许久,说心结都是浅了。
只听沈祇一声微叹,眉儿身子侧了侧,眼眶就有些发热。这声微叹眉儿懂他的,是觉得自己麻烦了,觉着自己这性子麻烦了,她就是个拖累…
实在是受够了他的漠视,也实在是受够了他的疏离,那一堵无形的墙她始终无法越过。无法越过的无力就又成了一堵围墙将眉儿本身包围。
不知道如何消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做才是对的,才是好的。
“我是男子,吃些苦头是无妨的,穿了草鞋露了脚只是小事。你是女子,一双脚难不成要和我一般的露了出来不成?我不是怪你,只是眉儿,这条回家的路我们还不知道要走多久,眼下还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该说的话是要说的。”
他细细解释,那声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心绪起伏,眉儿没有被安抚,心里不知为何还越发的空了。
想起小时候娘亲每年都会做好鞋子给自己,婶婶也是会注意她的身量提前和她说了。沈祇是男子,不如女子细心,眉儿明白,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矫情了。
稍稍平复了下心绪,眉儿转过身来,看着沈祇的眼睛,那眼里没有预想的不耐,仍旧是平静,平静的让眉儿害怕惶恐。
他如深潭无波,自己却如海浪汹涌。
眉儿指甲用力,不自觉抠了手心,一张口无法控制的眼泪就从眼眶里冒了出来,原本想说的话说不出口了,张口哽咽不断,那言语的混乱倒是终于说出了隐蔽的害怕:“对不住…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拖累你…怕…被…丢下…”
“我没用…”
“要你照顾…”
“我…”
“害怕,真的害怕…”
“我怪我自己…”
眉儿哭的时候,眼泪浸润她的面庞,那双手不断擦着眼泪,当发现无法擦干,那双手只能将脸捂住,身子略有颤抖。
沈祇动了身子蹲在她面前,没有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看着眉儿的脸,也无话,微微仰头,探手为她擦拭眼泪。
“我不会丢下你,眉儿。”
她的名字在他的嘴中都变得好听。
“水灾时候,没有你,我早已魂归江河,你从来不是拖累。照顾你也是我的责任,若按着一命换一命的说法,我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不过分的。”
可我不想当你的责任,我只想你爱我。
本能的,眉儿心里就闪过这句话,她没法说出口也不能说,这会儿感受着沈祇片刻遗漏的脉脉温情,她才惊觉自己所谓的不欢喜他了的念头,因他举止稍稍温柔就能被颠覆掉,倒戈的如此之容易。
得不到,才说不想要。
太卑微了。
眉儿的眼泪又汹涌了,这会儿却不是因为布鞋,也不是因了旁的,只是因为她看着沈祇的眼睛,那眼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偏执的没了边儿胆怯又惶惶不可终日。
当真悲哀。
指腹摩挲过皮肤,带起轻轻的触动,那点儿湿润让沈祇开始自省许多。
是不是颠沛流离让他本末倒置了。
是不是忽略了眉儿太多了,她只是个小姑娘。
可沈祇却忘了想他也就才是个十六的少年而已。
见柳枝微动,婉转如树下二人心续,稍整行装,又再度上路。
心里头的事儿再多,落到实处都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再上路的时候沈祇的步子就慢了许多,知道眉儿脚用的不舒坦,直接将鞋子脚后跟给扯开了。
看着穷酸窘迫也比不舒服好。
“累了就说。”
“渴不渴?”
“歇会儿吃点东西再走。”
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多了几句话罢了,眉儿就感觉到沈祇像是在有意的安抚着她。
唠唠家常,说说吃什么好吃些,眉儿心里那一股郁结便在这个半下午的消除了大半儿。
待晚间,两人有幸遇到一处山野人家。
从山脚看那院子有烟火,说明有人住。
“虽没碰上村子,但有处人家不至于睡山里头了。”
眉儿点点头,其实现在对她来说睡哪都差不多,习惯了。
盛夏晚霞漫天,连绵一片橘粉,回头能看到山月低挂,蝉鸣渐盛,沈祇爬上矮坡,伸手去拉眉儿:“小心些。”
“好。”
等站到那篱笆院子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沈祇喊了一声,就见一十分清秀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从门口出来。
等近些瞧,眉儿都怀疑这女子是不是精怪,瓜子脸,白嫩的很,那双手也没做什么不过微微抬手动作,就觉风情。
明明那脸也只能算上十分清秀罢了,这身风韵是怎么回事。
第32章 、不寻常的夫妻
眉儿因被这女子吸引, 便侧头看沈祇反应,他倒是面儿上瞧不出来什么特别。
“哪里来的小少年?”
这声音和这面容又有些不相称,面容瞧着清秀, 周身风韵也让人为之驻足, 这声音却低哑, 算不上好听。
沈祇细细说明了来意,这女子便开了院门请了两人进去,走在一侧说道:“唤我三娘便好, 我家相公估摸再过半个时辰才回,等他回来我们再开饭。”
“那便叨扰了。”
“算不得叨扰, 我和相公自打搬到这处来, 他时常下山,我倒是许久都未见到活人了。更别说是如你两人一般的, 遇上也是缘分,我可开心的紧呢。”
眉儿没言语,只是觉着稀奇,怎么这声音这语调多听两句就教她听着又这般舒服了。
“两位是兄妹么?还不知名姓。”
“嗯, 我唤做沈祇, 家妹唤做沈眉。”
“哎呀, 瞧着你俩一点不相像的, 我一开始还当着是乱世里头无家可归私奔的小夫妻呐。”
肖三娘说罢这句, 眼尾扫了一眼眉儿, 见这小丫头一脸不知所以的瞧着自己, 憋了笑意没再说什么了。
进了堂屋,屋内便是寻常人家的布置, 堂屋带东西两屋,虽什么都有但住家还是简陋了些, 不过简陋归简陋,能瞧出处处干净整齐,有些细节,如那窗边的陶器透着古朴雅致,一枯枝放置其中罢了却生意境。
三娘则起身给二人倒了些白水。
眉儿坐在板凳上,看着三娘荆钗布裙,鬓角的碎发就那么随意落下,不过起身的动作,那腰肢却让人生怜,那手腕提起茶壶,恰到好处的弯手,这双手细腻柔软,有些茧子,没来由的就让眉儿心里生了许多怜惜,感觉不该让她做着如此事情。
眉儿看得入迷,等三娘含笑瞧着她的时候,眉儿就有些脸红。
“怎的就看我入了神?”三娘笑道。
“只是觉得很好看。”眉儿听她说话听得心里舒服,没忍住把心内好奇说了出来:“三娘你瞧着也比我大不了两岁,是刚成亲吗?我不知道为何看了你一眼还想再看,看不够似的,是刚成亲的女子都是如此的吗?”
这话问得一旁喝水的沈祇都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只因眉儿这话问得实在是直白到浅显。
三娘倒没因这眉儿这直白显得有些呆蠢的话而有什么不适,也无什么特别反应,只是将面前的茶盏放置到了眉儿面前,随即轻轻坐下,那眼神含笑多了几丝柔情:“我只是瞧着年轻罢了,小丫头你估摸十四五吧,仔细算算,我可整整比你大了二十岁呐。”
眉儿一愣,沈祇如是。
两人都当着面前这女子最大也就二十出头,没成想已经是三十有余了么。
“我不信,你一定是玩笑话。”
三娘这会儿倒是真有些开怀了,实在是这小丫头眼神里的笃定让人发笑:“你这丫头,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既然三十多,你的娃娃呢?”
沈祇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眉儿,眉儿平时挺聪明的,这会儿就跟傻了似的,侧头冲着沈祇道:“你踢我作甚?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只见沈祇面无表情的喝了一杯水,也不看三娘反应,耳朵则红了。
这回三娘是当真被逗乐到,笑出了声:“我确实三十有五,也确实无子无女。”三娘没再继续往下说,只是看着面前这二人也想起了自己二八年华时候。
那会儿她在做甚?似也忙着在这世道好好活下去,只可惜命运多舛,那点子心高气傲都被世道磨了个干净,也钻进牛角尖儿做了不少错事儿,烂事儿,更辜负了不少人
可,能怎么办呢?再来一次她估摸自己的性子还是会那么走一遭,没有那些过往,也无当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只能说,如此也好。
桌上一时无话,眉儿这会儿是有些懊恼了,别人好心收留,自己偏偏去刨根问底,管三娘说得是真的假的,她较真儿做什么,自己那话想必是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心里懊恼,手里端着茶杯就将杯中白水一饮而尽,咬着嘴唇还想说什么,桌子底下沈祇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肘。
一室沉默终是被院门传来的动静打破,三娘回神:“我相公回来了。”
三娘起身去迎,沈祇和眉儿也起了身站在门口,此时黑夜,离着些距离瞧不清面容,只能瞧着来人身量很高,待走近能瞧清面容之时,眉儿和沈祇又是一愣。
并也明白了,这唤做三娘的女子和她相公应当不是寻常百姓。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腰窄,两腿修长,手执一柄长剑,该是冷然却因剑柄上头挂着一绑好的酱肘子,显了不合时宜来。至于那面容
如果没有那些交织相错的疤痕,那面容的原本模样应该是男生女相,惊人的好看吧。
只见三娘当着眉儿与沈祇不存在似的,迎上去直接扎入了来人怀里头,还很是娇俏道:“这小丫头前头说我瞧着十七八我还挺高兴,后头就问我为何没娃娃了。”
这话说得让站在门口的眉儿很是尴尬一下子,连忙摆手,张嘴愣是没憋出个解释的话。
却听三娘相公道:“下次再有人这般问,你便说是因我不举。”
三娘哧哧发笑,沈祇和眉儿闹了个大红脸,也不懂这对夫妻怎的说话这般的不讲究,不举这话是能当着外人随便乱说的么。
等四人坐在桌子上开始吃食的时候,沈祇和眉儿就更加局促,眉儿甚至开始后悔还不如在山上随意休憩了一晚,也好过眼下这般的熬人。
“这俩还是小孩子呐,你看你嘴巴没个把门儿的把两孩子吓到了吧。”三娘说罢,夹了一筷子的青菜放到了眉儿碗里:“你二人唤他顾大哥便是,不用拘谨。”
“好。”沈祇与眉儿乖乖称是。
这反应就让三娘更发笑:“我俩是年岁大了吧,我与你这般年纪的时候瞧着也这般的呆傻的么?”
“不记得了。”
“昂,我还记得的,那会儿似是我聪慧,你呆傻,不然你也不会直接把我掳走就是了。”
“那不叫掳,那只是见不着你的下下之策,哪像姓谢的孙子,直接给你下毒。”
沈祇干咳了一声,眉儿呛了一口,那筷子想夹一下酱肘子都给缩了回来。
“哪能是下毒呢,就是让我晕了一会儿,这用药的还是没你这会武的厉害。”
顾潇点点头:“确实,到了如今,谢孙子应该也懊悔,为何没学武,不然乱世他也不至于不敢下山。”
三娘摇头:“你明知道的,何苦调侃,他那身子能下山么。”
“他还是长命百岁些好。”
“估摸是不成了,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你俩。”
顾潇不爱听这话,筷子一搁,盯着她:“三娘。”
眉儿甚至都从这声三娘里头听出来了委屈,也不知是委屈什么。这两人嘴巴里说的谢孙子又是谁?往事这般多的么?让人好奇,好奇归好奇,却是一句不敢问。
三娘又笑,话头子就又赚到了眉儿与沈祇身上。
“你二人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沈祇回道:“从暨龙州过来,准备前往岙州地界儿,再去东山域上的东山镇里头。”
“东山镇?”
沈祇点点头:“顾大哥是知道这处地方吗?”
“嗯,多年前走过一遭。不过你们眼下去东山域应该是去不得了。”
“为何?”
沈祇和眉儿齐刷刷的盯着顾潇。
“东山域被瘟疫牵连一片,如今那块儿是座死城。域内州县村落无一幸免且不说,只要是从东山域方向逃出来的难民,不论有无病症,都会被活活烧死。城,镇,乡,军队,没人会冒险。”顾潇说着这话,观察沈祇与眉儿反应,又道:“暨龙州如今到处都是关外异族,汉人难以生存,且从暨龙州到这处,一路被各方兵马占据,更有山匪横行,你二人小小年纪是如何走到这处的?又为何非要去了东山镇?”
来不及细细去想顾潇说的境况,沈祇知道自己正在被盘问,也没什么好隐瞒,便从东山镇被洗城,到水灾,再如何到了暨龙州,再到眼下的前因后果都一一细说了。
连被俘那一段都无隐瞒。
沈祇与眉儿一路谨慎,也并不是防人之心,这回遇到三娘与顾潇为何毫无隐瞒,不过是因着直觉。且沈祇隐隐觉得,自己日后的路或许会因这两人有什么机遇也说不准。
东山域若真如顾潇所说境况,那确实回不得,不但回不得,连说自己是这处来的都不行。那娘亲到底如何了,有没有活下来
眉儿心中想法与沈祇差不多,听闻消息,也只想着,自己的阿爹阿娘弟弟,如今到底是死是活,身处何方。天下之大,又到底怎么去寻。
“遇到博尔扎能活不稀奇,遇到索拉能活”顾潇搁下筷子:“你小子算是有些本事。”
“被逼急了罢了。”
“会武功吗?”
沈祇摇头:“只是在镇上的时候和师父学过几招防身之术。”
三娘敲了敲桌子:“怎的了你这是,收徒那心思还没歇?”
第33章 、紫笙虫之毒
三娘也是无奈的, 两人住到这半山腰之后,虽说是半隐居的状态吧,但顾潇心里头有件事儿一直割舍不下, 那便是收徒。且顾潇挑徒弟挑剔, 多少年前就念叨这事儿了, 一直物色也没个合适的人选。如今乱世,孤儿多,能活下去都费劲, 三娘也曾提议她二人不缺银子,要不收留些孤儿养着, 他教教武功, 不能习得他精髓,也算对他这一派有个传承。
结果反倒被顾潇说了一顿, 只道是他要么不收徒,要收只收最好的,庸才有什么好教。
三娘也就懒得管他了,至于救助百姓这事儿, 两人也就是随缘去做, 凭个缘分就是。
三娘不懂武功, 看不出筋骨, 她瞧沈祇这孩子, 只觉有些灵气, 不像这女娃娃沉不住气, 虽气定神闲,但却少了几分执拗就略显了无所谓的漂浮来, 这种性子的人实则适合去了官场打交道,研究武道差点意思。倒是这女娃娃, 看着呆些,那眼里的倔强倒是让人无法忽视。
不过这只是三娘一人之短见,还要看顾潇如何个看法。
“胳膊伸出来,让我看看。”顾潇道。
沈祇乖乖照做,只当真是摸摸胳膊便是,结果手脚肩膀都被摸了个遍,沈祇被摸的不大舒服自在,见顾潇的手又放到了自己的脉搏上,有点好奇:“为何还要把脉?”
顾潇不说话,面无表情的感触沈祇脉搏,手从其手腕拿开之时,那脸上的伤疤都像淡了去似的,整个面容都散发了一种对沈祇奇异的渴求。
“可曾听闻过《五蕴决》?”
沈祇摇头。
“可曾听闻过无影山庄?”
沈祇摇头。
“那可曾听过我派祖师沈不赴名号?”
沈祇摇头。
三娘看不下去打断,直接拍了下顾潇埋怨道:“那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两个娃娃又不是江湖中人,能知道什么。你扯那么远做甚,而且无影山庄早已覆灭,江湖中人知道的都不多,更不说寻常百姓了。”
顾潇摆摆手,盯着沈祇问:“想不想学武?”
实在是面前人的眼里的渴求太盛,也实在是那疤痕布满的脸盯着自己有些不适,沈祇沉默几息,还是摇了摇头:“我对武道并无想法,比起武道我更想学医。”
此言一出,眉儿眼神有些意外,她看着沈祇的侧脸,心里有些发堵。他是什么时候有了这念头,为何从没与她提起过。
“为何?”
“我也不知道为何想学医,只是就心里头就是这么想着的。”
“学医是为了别人好,学武却是为了自己好。且武功练至高阶,你便可护住你想护之人,哪怕乱世动荡,你却可独善其身。至于学医,学得再好也不过是救人性命,你救他人性命,他人却未必感恩于你,比不得学武来得划算。”
沈祇仍是摇头:“一花一木一草一人,如今在我眼里无甚区别。”
这回换顾潇不明白了,转头问三娘:“谢孙子和你说过他为何学医吗?”
“他的说法是他对这世间存着悲悯之心。我是听不明白的,这会儿倒是觉着他这说法和这娃娃说法一个意思,大抵就是悬壶济世,众生皆苦无甚差别?生灵已经如此苦,干预生死让人活得不是那么苦些?”三娘说得也不笃定,便又问沈祇:“若一大恶之人与一大善之人皆生命垂危,你会救谁?”
“我不知。”沈祇霎时就陷入了一种迷惘。
三娘侧头又问眉儿:“你呢?”
“自然是救善人。”眉儿没有丝毫犹豫道:“大恶之人能如此轻松的死了,已是老天对其垂怜。我若是善人,知晓要与大恶之人一处被这样选,不如死了去。”
这回答的有些意思,三娘笑道:“那这般说,你若行善乃是为了世人对你有偏爱了么?为了清名?这岂不是沽名钓誉。”
“我不管这些说法,沽名钓誉也好,为了什么也罢,人与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恶人就是死不足惜,善人就是不该受苦,若老天只挑善人受苦受难,这是老天不公。”
三娘没急着说什么,视线转向沈祇问他:“听了你妹妹这般说,你还是不知如何选吗?”
沈祇则更加迷惘了,抬头看向三娘,轻声道:“不知,我只想着,我若只救了善人,是否我这举动对恶人本身也是一种恶。那我与这恶人又有何区别?”
“等你想明白,或许你也能知晓为何自己想学医了。”三娘起身开始收拾碗筷:“我也是不懂的,只是把当初谢一和我说得那些今日又说与了你们听。”
“那他是如何选的?”沈祇问。
“他说他当时是问了那善人之后,救了那大恶之人。之后嘛”三娘笑意更甚:“善人身死,恶人醒悟皈依了佛门。”
话说到此点到为止,三娘端着碗筷直接出了屋子准备去厨房浆洗。
三娘前脚走,后脚顾潇也大打算起身去帮着三娘一起干活,却在起身之际被眉儿喊住:“顾大哥。”
顾潇脚步停下,看着眉儿。
“我想学武,虽我是女儿身,估摸不方便,我也不知道自己资质如何,但我想学。比起旁的大道理,我想得简单,只想护住我的身边人,我不想成为谁的拖累,只想能护了我想护着的人。也不想因着自己是弱质女流而在这乱世里头只能是个麻烦。”
眉儿的眼神笃定,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被这一场交谈所影响说了想学武,还是真的对武道有想法。沈祇稍稍从迷惘里回神,他听了眉儿所言,只觉着自己比之眉儿来,眉儿更像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除此之外,对于她此言,沈祇便又是自省,是否是否是自己做了总是让眉儿这么想了去了
思绪万千,一团乱麻,沈祇闭眼抚了抚额,没说什么。
顾潇蹙眉,也没直接拒绝,只是又坐下来,让眉儿伸了手腕让他把脉,待看到其手腕的紫色纹路,面上一变:“你这紫色纹路怎么回事。”
“有一回上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还是扎到了。”
沈祇插话:“我把过她的脉,无甚不好,她也没因这纹路有什么不适。”
“你什么时候给我把的脉?”
沈祇没回眉儿这话,只是看着顾潇。
顾潇摆摆手:“无妨,没什么,不影响身子康健,也不影响过日子,就瞧着碍眼些。”
沈祇听了顿时放了心:“那便好。”
心跳加速,不是释然,而是焦躁,他是什么时候给自己把的脉,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当着他一直不在意的,实则是误会么?眉儿想着因着此事,她时常对沈祇有了怨怼,甚至也闪过自己的欢喜被辜负的不值得的念头,这原都是一场误会么?眉儿心一下子就乱了,有些欲望在这瞬间又开始奇异增长。
室内烛火昏黄,映衬屋内三人面庞,面色各异,各有杂乱心绪。夜里蝉鸣极盛,传到耳间让心绪更加不宁。
三娘进屋子的时候,顾潇正拿着枯枝敲打眉儿的腿脚,聪明如三娘,自然一下子就懂了。身子一挪,坐到了板凳上:“先不说这丫头资质如何,单论性子,她倒是你收徒的不二人选。”
“小小年纪心思执着,虽有些过堪称执念,但之于武道一学来说,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顾潇看完眉儿的筋骨:“资质还行,比不上那小子,但也算不错了。”
“相公如何想?不如就收了沈眉当了徒弟?”
“我再想想。”
“为何犹豫?”
“不好说。”
眉儿看出顾潇犹豫,当着是顾潇顾及她女子身份,她知道的,很多秘学都是传男不传女,且女子身弱,不如男子皮实。错过这回,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遇了。眉儿心里正乱着,又有些急,老天爷垂怜,让她遇到隐居高人,若能学了武功,最起码那次被俘之事不会再上演。
她不会成为沈祇的累赘,也不会无力的只能等着被救。
更不会看着阿云就那么死在自己面前。
一时惶惶,眉儿在顾潇面前跪了下来,眼角含泪给顾潇磕了个头:“顾大哥,求求你,教我武功。”
三娘和顾潇是不知也不懂这个小姑娘为何如此,沈祇却懂,沈祇便也跪了下来:“顾大哥,收眉儿为徒吧。”
面对如此恳切,顾潇仍有犹豫,看了眼三娘,叹了口气,终是点了点头。
眉儿大喜,一声师父喊得情真意切,沈祇笑,三娘笑,顾潇眉头却仍未舒展。
夜里将眉儿与沈祇安置在西边放置杂物的屋子里,三娘依偎在顾潇怀中轻声低语:“我知你不是有男女偏见之人,为何都已答应了收眉儿为徒,还像是有心事一般。可惜沈祇那孩子不愿和你学,退而求其次不舒坦了么?”
“不是。”
“那是为何?”
“眉儿与你一般,被紫笙虫咬过。”
三娘沉默:“谢一为治我此症几近油尽灯枯,也未能找到解决之法,今日又遇眉儿,许是天意告知不必强求罢了。”
顾潇收紧了怀抱,感受怀中人的体温气息,轻吻她的额间,声有哽咽:“一定还会有转机。”
黑暗之中,三娘探手触摸腰间当年被紫笙虫咬过的伤口,那纹路生长的美丽,已快触及心口,她却无了当年惶恐的凄哀,只是往顾潇怀里又缩了缩。
紫笙虫,生长于山林极为珍贵之稀有虫类,幼虫形似浮游生于水中,成长困难,成年后带翅形似瓢虫,剧毒,无解。中其毒,不痛不痒,只生紫色纹路随血脉而长。
紫色花纹生长期间,除无法有孕之外,身主康健,可预病痛,可防百毒。
待随血脉生长至心口包裹成花状之时,身主逐渐油尽灯枯。
据记载,中紫笙毒者,皆四十而亡。
第34章 、接下来的路
眉儿躺在简陋的床上, 底下铺着的是许久未曾睡过的床铺子,柔软,还有些三娘身上的味道。身上浅盖着的像是个棉布毯子, 可又比棉布顺滑许多, 那毯子里头不知夹杂的是什么料子, 比棉花轻,像是什么的绒毛,盖着很是舒服。眉儿手指摩挲着毯子, 心里头确不像身子这么舒适安稳了。
原被大水冲到不知名的地界儿,活下来, 就只盼着回家。一路遭遇的事儿没一件是预料之中的, 再到眼下,回家的路行到此处也只能戛然而止, 没办法再继续往下走。
除了对以后的那点儿期盼,余下的,就是不安。
“你睡了吗?”眉儿轻声道。
沈祇睡在一旁的小塌上,也未安眠, 脑子里的思绪都是晚间顾潇与三娘的话。这会儿想着又觉是不是让眉儿拜顾潇为师冲动了些, 因着他是不能一直留在此处的。
“睡不着。”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以后的路要如何走。”
气息轻浅, 眉儿细细感受自己心口的起伏, 抬手摸了心口, 砰砰跳动。她之所以能躺在此处感受到自己, 是因为爹娘将她生下养育成人。世道艰辛, 走到了如今这步,爹娘不知生死不知何处, 这么说下来,自己在此刻对以后的日子有了期盼像是不孝了。
“你说我爹娘还有伯伯婶婶, 弟弟,阿月,还活着吗?”
“不要想这个,眉儿。”
“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再回东山镇。”
“明日我下山找人打探打探消息,看看是不是如顾大哥所说。如果是,那暂时是不能回了,你便留在此,好好与顾大哥学习武艺,待有所学成,再看日后如何说。”
“那你呢?”
沈祇不想撒谎,这话对眉儿来说许是有点残忍,他还是开了口:“我想学医,眉儿。”
此刻恰好一萤火虫从窗户的缝隙窜了进来,那萤火虫在一室黑暗里来回飞荡,萤萤之光像是预示着两人的生活终于有了希望,黑暗里,彼此的气息之声能听得清楚,夜里无眠的时候,都是听着他的气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此刻听着他说得话,知晓他的言下之意,眉儿心绪却没办法如往常夜里那般安宁。
“你的意思是把我留下,你自去学医吗?”
“嗯。”
“只能如此吗?”
“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我有我想做的事情。”
“你想学医为何一直未曾和我提起过。”
“原是想着先回了东山镇再做打算,不料这变化总是来得快些。”
眉儿翻了个身,她不明白,她想跟着顾大哥学武,是为了更好的待在沈祇的身边。可要和顾大哥学武,就要先离开沈祇吗?明明是为了对方才有的想法举措,却怎么还是不能留在他身边。
心得不到,人也留不住吗?
“不能留下来吗?一起学。”眉儿想的天真,声音故作轻松道:“师父说你筋骨好,你又那么聪慧,想必学起来比我快多了。留下来一起学,然后我们再去寻了爹娘,这样不好吗?学医可以救人,学武一样可以啊又或者你想学可以在山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医馆,为何要说不能留下来呢”眉儿有些说不下去了,她可以求着师父教她武功,却不能如此求着沈祇留在她身边。
从和婶婶走散以后,童养媳这一层身份关系,对于沈祇来说就是冗余的。两人无血缘,只是从小长大,拿这一层绑着他,眉儿自认想这般做,但没那个本事。
“你要先过了自己想过的日子,眉儿。”
我想过的日子就是有你的日子。眉儿长呼了一口气,尽量控制住心里无边的失落:“我是你的童养媳,沈祇。”
“我从未把你当童养媳看。”
“你有想过娶我吗?”
沈祇沉默片刻,仍道:“未曾想过。”
这四字就已足够,贪心的人总是要多付出一些。
眉儿庆幸是在夜里,也庆幸自己是背对着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声音当作不甚在意道:“我和你是一处的,你若不留下,我也不会留下。学武是为了护住身边的人,你不在,我还学这东西作甚。”
“眉”
眉儿打断沈祇的话,继续道:“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想过如何的日子,但是我知道我不想过如何的日子。我自打进了沈家,就与你绑到了一处。如今亲人生死未卜,我没办法再看着你了无音讯。这两年变故,我只明白了世事无常,今日能看着的人,明日便有可能在我面前死了去。我宁愿与你死在这乱世,也不想天各一方,你是我的至亲,沈祇。”
眉儿很少直呼沈祇的名讳,这会儿说了她知晓沈祇也就明白了自己的认真。
即便将对他的爱慕之心撒谎成了至亲,即便卑微的如随手可弃的无用之物;她得不到他的欢喜,也没本事去主宰他的想法念头,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哪怕这般的卑鄙,这般的没了自已,也可以。
她甘之如饴。
她想留在他的身边,一日都不想离开。
她没办法接受一丝一毫失去沈祇的可能,更不敢去想沈祇离开自己在某一日可能会欢喜了旁人的可能。
偏执么,那便偏执吧。
眉儿闭上眼,觉着自己这般女子的爱慕之心真是可怕,像是毒蛇,缠得人无法松口气;也像烈火,烧得他人灼痛仍不肯熄灭。
“先是自己,再是旁人。”沈祇语气有些疲惫:“不必因了我,改了你的念头。”
“不必多言,睡吧。”
沈祇当真未言,直到眉儿睡去,他也没睡。他很多时候是不明白眉儿的,她骨子里的那股倔强是他没有的,不明白为何因了自己就能对唾手可得机遇说了放弃。
至亲么沈祇脑子里盘旋这三字,明白这至亲,却仍不明白眉儿。
哪怕睡去了,沈祇思绪也不清明,他只觉着这般也好,他也是舍不得眉儿的,朝夕相处早已习惯了
人的本能许就是自私自利,眉儿尚且能为沈祇放弃眼前机遇,沈祇却从未有过为眉儿妥协的念头。要说从小长大一起颠沛流离,情谊自然深刻,与男女之情还是相去甚远。沈祇不懂眉儿偏执,只不过是未曾尝过情爱之苦。
不够欢喜,情爱未曾萌芽,遇事便只想着自己了。
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再到第二日,顾潇与沈祇一道下山,前者是兴致勃勃为了收徒这事儿忙活,后者则是为了去打探消息。院子里头就只剩下眉儿与三娘两个女子。
眉儿将自己昨夜做的决定细细与三娘说了,不料三娘没先说了旁的,而是笑得调侃:“沈祇与你应当不是兄妹。”
不知道三娘如何得知,眉儿心里好奇,却没打算再隐瞒,点了点头:“我是他的童养媳。”
“昂,原是如此。”三娘将手边的菜叶丢到框里,转身去屋里头拿了两壶酒,其中一壶递给眉儿:“这是去年深冬酿的梅花露,不呛喉,喝着玩。”
眉儿接过饮了一口,清甜顺喉,比她在楚家喝得好喝多了:“三娘你都不恼我左右摇摆么?”
“有什么好恼的,不过这事儿好说。”三娘身子发软,侧身坐到了门口台阶上,斜倚着门框,才悠悠道:“你想学武,沈祇想学医,我与相公本来近日就要动身去寻了谢一,在这当口遇上,该是上苍垂怜你二人,缘分吧。论医术,当世没人再比谢一好了吧,也许也有,但山高路远的不好说,让谢一收了沈祇为徒便是,就当功德一件。”
眉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女子自然更懂女子,三娘抬手挽了碎发:“小小年纪便将芳心暗许,你以后可如何是好哦。”
“那般明显的么。”
三娘摇头:“不是明显,只是爱慕之心可隐藏,却总会在细微末节处遗漏稍许。不怪你隐藏的不好,只怪我活得年岁太久,火眼金睛。”
“那三娘为何欢喜了师父?”
“缘由不知,便就那么欢喜上了。”
“我也是。”
四目相对,眉儿与三娘莞尔一笑,透了女子的风情。
只见日华澹澹,梁间紫燕,呢呢喃喃,飞出飞入,正是野客之良辰。
如此恬静安宁。
眉儿觉着,后头日子总归是越来越好的。
三日后,临出发之前,三娘破天荒的与顾潇下了山,待回来拎了个大包袱。眉儿原当着是什么还好奇呢,一打开才发现是几身衣裳和鞋子。
两套是给沈祇的,另三套则是眉儿的。
还有个小包袱里头,则是女子的首饰。
“师父,三娘,这是”
“你俩去换上吧,山野之地,无甚好东西,凑合穿吧。”三娘有些可惜继续道:“这般好的年纪,该是穿了月华纱才能显了女子娇俏,想当年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对这些痴迷的很,你既成了相公徒弟,自然不好委屈你。”
“可三娘你也就穿着粗布麻衣啊,我怎的能穿这般好了。”
“我这穿的是上好的细纱织锦,瞧着不打眼,可这半截袖子也比这一包袱贵了。”
顾潇摆摆手:“她这般朴素是怕露财招了祸,待到了风沧山,你二人便知晓了。”
第35章 、你似兰花
女为悦己者容, 之前是活着都费劲,自然就不会注意这穿着打扮。逃生太久,眉儿坐在镜前才发觉她已许久未曾好好看过自己了。
镜中女子比之两年前瞧着白嫩许多, 原脸黄着, 瞧着也没什么打儿眼的, 一白了之后破衣烂衫也难掩姿容。小时候那般黄,红色是不敢上身的,怕更乡气了去, 如今这红色也穿着也好看了。
五官比着小时候都没什么变化,只是眼尾又拉长了些, 那张有点厚的嘴唇安在小时候的脸上是敦厚, 安在如今的眉儿脸上,就有了那么点魅。
这点魅又被她眼中倔强中和, 鹅蛋脸妩媚风情的倒有了三分英气。
三娘手中的梳子划过眉儿过长的头发,发丝从尺梳中滑落,日光氤氲轻柔和煦,三娘轻声道:“可想梳了什么发髻。”
“小时候都是辫子随意梳梳的。”
“虽要赶路了, 太麻烦的是不行, 梳个姑娘家的单螺吧。”
发丝半垂, 另一半在头顶婉转成型, 两鬓垂了小股辫子, 买来的首饰简单, 珠钗插入发间。又等衣裳穿戴整齐, 红色襦裙配黑色上衫,那上衫薄, 外又套了一层妃色大袖。这般的穿着对眉儿来说已经是及其华丽了,殊不知这打扮在安定世道的时候也就是平常人家穿着。
“料子都是再普通的不过的, 刺绣手艺也一般,好在这身儿你穿着不错。”三娘上前一步帮着眉儿理了理胸前的绑带以及垂在肩颈两侧的绦带:“一会儿祇儿看到你,该是会多瞧两眼的了。”
私下里打趣没什么,眉儿还是有点羞耻,抬眼看着三娘道:“这话还是别说了吧。”
“好好好。”
从东屋出来,眉儿还有些扭捏,因着她瞧见沈祇早已换好了衣裳收拾好了行装正站在门口与师父交谈着。他那衣裳不稀奇的也,黑色窄袖,袖口是深蓝绣着云纹,长靴穿着显得人更挺拔了点儿。这回没再束了高马尾,而是用了普通的发冠整齐的束了起来。
再扭捏,还是要见人,当沈祇侧了身子回头看了眉儿之时,眉儿就有些讨厌他身上的黑色,这黑色让他看着更难接近,那双眼里仍旧平静如深潭,沈祇只冲着眉儿笑了笑道:“好看的紧。”
便没说什么了。
倒是顾潇多夸了几句。
眉儿点了点头,心里头那点儿扭捏一下子就消散无踪了去。她也不是盼着被夸好看什么的,只是想从沈祇眼里头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毕竟这打扮她在看镜中自己之时都有些陌生和惊艳。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扯着心口下坠,蝉鸣又开始变得恼人,热意又开始变得让人烦闷。眉儿一下子没了什么对衣裳首饰的兴致,索然无味品咂不出什么乐趣了似的,只想赶紧上路。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晚些吧,累了困了,夜里再说。”
顾潇把沈祇和眉儿轰到山上去摘野果子,直接拉了三娘去午憩。虽然不知道马上都要启程了,为什么还要让她二人来山上摘果子,但眉儿还是乖乖照做了。
说是摘果子,其实顾潇说得那片野果林就在屋舍后头不远,穿过一片竹林就是了。眉儿没走许久就到了,沈祇就那么跟在后头,眉儿也没什么说话的心思。
摘了几十颗拿包裹包了,眉儿就打算回去,沈祇却在竹林里头找块儿岩石坐了下来,拍了拍岩石一旁的空当:“等顾大哥和三娘睡醒了再回去吧,歇歇,也不急这一会儿。”
“大白天的睡什么也是不明白。”
沈祇耳朵有点红,抬手挠了挠眉头:“习惯不同罢了。”
也是,眉儿便也没什么纠结坐在了沈祇身侧,他一洗干净,身上就有淡淡的药草香气。这味道让眉儿羡慕,她身上是没这好闻的香气的,歪了脑袋看着他干净模样,眉儿还是问道:“缘分这事儿稀奇的,我也没想着我俩都遂了愿。”
沈祇蹙眉:“说不上来,感觉顾大哥和三娘是好人,但太顺了我又有点不安。”
“可能是咱俩苦日子过多了,一下子顺起来都害怕。”
沈祇唔了一声:“可能是。”
“还好都遂了愿,不然我若是不跟着你,你都打算一个人走了。”眉儿说这话其实就是心里头还是有些委屈,说出来看看他会是什么个反应,心里倒是没再怪他的意思,毕竟决定是她做的,也是她想留在沈祇身边,没什么好怪。
竹林幽静,青翠盎然,眉儿一低头能清晰看见三两虫子在地上爬着,爬到枯叶之上时正好撞上日光的碎影,那虫子就在碎影之下停住不再爬行,似是对这阳光极是喜爱,哪怕这虫子模样丑陋,哪怕踩着枯叶靠腐肉而活。
可这一点阳光碎影此虫便觉满足。
“也是舍不得的。”
沈祇轻语的一句,在耳边,眉儿听得清楚,未挪视线,只还指着那虫子开口道:“我就和这小虫子似的。”
“胡讲什么,和虫子有什么好比。”沈祇也瞧见了那虫子,说不出是什么种类,只瞧着那么多只脚,怕人的,便又加了一句:“你该是悬崖边的兰花才是。”
眉儿不懂自己为什么就是兰花了,她也不知道兰花长什么样子。笑了笑起身理了理衣裙,又将发丝理了理站到了沈祇身前,放松的扯了裙摆转了一圈。
裙摆上的纹理随着眉儿动作而晃动,她手腕处的那点紫色的花纹若隐若现,沈祇看着她,便见眉儿嫣然一笑问着他:“好看吗?”
“你一直都是很美的,眉儿。”
“我和阿月谁更美?”
不懂为何要和楚之月比,沈祇当真认真的回想了下两人面容,想到什么笑了出来:“你二人倒是也满相称,打起架来一般的吵闹。”
“哪有啊,她很会打架。”
“你也不差。”
“那你当时为何不护着我?”
“晚间儿不是哄你去了么?”
“看着我哭什么都不说,就会念叨别哭了也算哄么?”
“你哭得太入迷,我说旁得好像也无用。”
“你下回说了试试,说不定就有用了。”
“那我还是盼着你可别哭了,哄人蛮累的。”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不知道有没有意思的话,时间有麻雀飞过,有竹叶触碰发出辅奏之声,竟也惬意。
似故意等了许久,两人才从竹林出去。
待日头倾斜,晚间晚霞漫天之时,四人终是启程离了这山间的野客良居前往风沧山。
风沧山地处岙州以西一百里地,想去风沧山岙州则成了必经之地。
岙州一共有七山四湖十八城,地域大小却只达暨龙州地域三分之二。也因此,城与城之间链接紧密,百姓相对富庶。
如果说暨龙州是边疆第一大洲,那岙州则是边疆最富有的洲界。只可惜乱世之下,再富庶能富庶到哪里去呢。
“岙州如今受慕容家管辖,对于难民等一概不收。城门守卫极严,连在城外官道驿站之处都设有关卡,对过路人都会一一细致盘问,文书户籍名册缺一不可。若是遇到从东山域方向来的难民,不论老弱病残男女老少,一律烧死,也是慕容家下的死令。”
顾潇拨动手中的树枝,将火堆又烧得旺了些。
这火将夏夜的潮湿燃烧,并不舒服,只是让额角的汗更多了些。
见眉儿面色不好看,顾潇继续道:“不要觉得慕容家残忍,慕容一族掌管岙州多年,乱世凶年之下,岙州百姓还能过得像个人,都有赖慕容家主管治有方。天下走势按着这般,慕容家逐鹿天下,当真建立了新朝也说不定。”
这些就不是眉儿这种小老百姓能操心的了,她心里想着难民能逃到此处,就说明身子无甚问题,不论男女老少都这般烧死,这慕容家的人真够没人性的。
“心思也太冷硬了,说烧死就烧死的么。”眉儿没忍住道。
“这道死令是慕容家少主下的,道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倒也得了岙州百姓拥戴。”
眉儿想着自己得至亲会不会往岙州来,还有婶婶,要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话,岂不是凶多吉少。想到此眉儿看了眼沈祇,沈祇感受到视线,似知道眉儿所思,只是摇了摇头。
“师父,那我们要去风沧山,岂不是要经过岙州,我和沈祇身上都无户籍名册什么的,如何进入岙州境内?”
三娘插嘴:“也就是发愁这个,我和相公文书齐全,你二人却是无的。岙州境内也有熟人,只是不知如今能不能办了。”
“而且也需要些时日,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
沈祇道:“这般久的么?可能绕路?”
顾潇道:“只有一条不算路的路,此山往西再翻过两座山,就有一条水路,跨了那条江再往白云山走,也可到了风沧山。但白云山有毒瘴,没听人说过那毒瘴如何能过去。便是能过去,也不能趟过去,太危险了。”
没想到这般麻烦,眉儿接过三娘递过来的吃食,心里有些烦躁:“那师父与三娘是要明日下山之后去岙州城内帮着伪造文书户籍么?”
“是,你二人得在山上待几日了。”
第36章 、意外遇见
顾潇对此山脉熟悉, 选择的休憩之地挨着一处小小温泉,绕过一处荆棘便是一片带有小小岩石的矮坡。梳洗方便,阴凉也干净, 大夏日里人清爽了, 心思也就烦躁不到哪里去了。
师父和三娘走了两日后, 眉儿那股子烦躁终是消去了不少。
四季长青的香樟树带着一点点木香,用绳索与布条绑了两处吊床,眉儿此刻就躺在吊床上拿着一册志怪集子在看着。
这志怪集子是三娘随行带着的, 眉儿认得的字不多就没翻开过,这两日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就翻开看看。不认得的字连蒙带猜书里头的意思就能理解个差不离。
实在难以理解的问了沈祇, 也算多学了点字。
妃色大袖的纱袖在吊床边缘晃荡摩擦,红色的裙摆随着脚上的动作略有翻转, 三娘不在,眉儿将头发悉数散开了,发丝垂落,比之袖衫还柔, 那张脸被书册挡着, 只能看到一双并不那么细润的手。十指修长, 指甲被咬的磕磕巴巴, 手腕处的紫色花纹醒目, 像是随着身主的心情也艳丽了一些。
沈祇从温泉处下来, 隔着荆棘遥遥相望, 就看到了眉儿这副闲散模样。
她这么舒展的时候甚少,平日里她多是沉静的, 话也不多,偶尔会有些脾气波动, 小性子多,却不大表露。以致于沈祇很长一段日子对眉儿的印象都很模糊,她刚进沈家的时候,沈祇连她那个时候的面容都有些想不起来。
第一次陪着她归家时候,眉儿这个人就要鲜活了一点。
风吹过,荆棘的叶子动了动,挡住了沈祇的视线,抬手轻轻拨开,正好看到眉儿不知看到了那书册里头的什么内容,当着没人一只脚还踢了踢,随即翻了身子,便只能看到她的后背。
她长大了。
十五岁出落的亭亭玉立,小时候长辈总是说小娃娃是没有腰身儿的,眉儿得了老天青睐,身条长得舒展,这般躺着,那腰,那腿都能清晰看清楚线条。
她的头发太长,沈祇看着她半撑起身将头发拨到了身后,妃色大袖从肩膀滑落,露出上衫的那一层黑色的料子。
她的手指轻轻将大袖拉起,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甚至除了她的手再看不到其他的肌肤;许是山野的绿色太青翠,也许是荆棘上的刺让手指不适,甚至也可能是刚沐浴从温泉里出来之后的沈祇不习惯这周遭的温热,看着眉儿如此,他莫名有了些燥意。
不知名的燥意一起,再看那吊床上那般舒适的眉儿,沈祇心里头就有点别扭,乃至别扭到想着是不是眉儿还是那般的无言沉静的样子他就能舒服点了。
山间多有蚊虫,眉儿看了会儿书册,被蚊子烦扰,抬了胳膊朝空中来回挥了两次,循环往复几次,就有点烦了,便索性将书册往脸上一盖,正好是午后刚过不久,眯一会儿。
她的双手叠在腹间,双腿交叠,头发随着吊床些微晃动着,那么的柔。沈祇看着这副场景,还是没动,片刻之后才离开,不过不是出了温泉,而是从反方向走不知往何处去了。
鸟啼蝉鸣,树叶沙沙,轻轻晃动的吊床,眉儿一身细碎光影渐渐入了梦,等睁眼的时候,日头已西斜,热意褪去不少,身子更疲懒。
眨了眨眼睛,将书册搁置一边,眉儿抬手,袖子就遮住了她整张脸,午睡之后这心里头说不上来的一股子失落。像是这天地只有她一人似的,不是难过,只是寂寥的厉害,这份寂寥却又不是盼着人陪。只是一时受情景影响,一点惬意的失落罢了。
缓缓便好。
想着沈祇去洗个澡怎的还不回,一翻身,就看着他背着个竹篓子从矮坡上下来。还是不喜他穿黑色,看着碍眼,估摸是杠睡醒有点起床的恼性,等沈祇快靠近吊床的时候,眉儿直接拿了册子往沈祇沈上丢。
被书册砸到,不痛不痒,沈祇莫名,低身拾起之后走到还懒懒躺在吊床上的眉儿身边,又将书册放到了她身上。
“丢我作甚?”
“看你穿这黑色衣裳,碍眼。”
“缘由?”
眉儿微微撅了撅嘴:“就是碍眼。”
这点小女儿情态也是少见,沈祇笑了笑,觉着女子还当着与男子不同,想一出是一出,小性子是个没完没了,无伤大雅的,就当着是孩子般调皮了。
“你下午哪里去了?”
“蚊虫多,去找了点儿白花蛇舌草。山里头碾碎成汁洗衣裳是不大方便了,是以我采了许多,铺在身侧,你明日或者晚些睡,就不会受蚊虫烦扰了。”
眉儿点点头。
日子这么一晃就又晃过五天。
等于是顾潇与三娘已去了八日,一点音讯都无。
沈祇倒是还好,每日在山里头摘摘草药,钻研钻研不一样的吃食,那野味怎么做了才好吃,类似乖乖草一般当了佐料的药草还有多少。
七八天里头还真整出了些不一样的。
眉儿没这般闲情雅致,等到顾潇和三娘整整十五日未归,日子都到了六月的时候,眉儿嘴角就起了个燎泡,哪怕抹了点儿下火药草汁那燎泡都下不去。
沈祇笑她:“你就这么急?”
“不止是急,我是怕,我怕师父出事儿。师父走的时候不是说了么,文书没那么好搞,岙州十八城里头的规章也细密严谨,找人办事儿也不是那么方便的。”
“担心我也是有些的,不过想着顾大哥和三娘比你我年长那许多,也有武艺傍身,估摸就是东西不大好办。当真有事的话想必会想法子告知你我的,说不定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眉儿焦躁心绪不是这三言两语能安慰的,沈祇也知晓她,便拿了个小罐子递给她:“里头我用薄荷叶和华杉草拧出了一壶药汁,晚些你去沐浴,用在身上,清凉安神。”
不知道他为何还能静了心做这些,胡乱点点头,眉儿便趁着黄昏之际去了温泉边上。
脱衣服脱的墨迹,脑子里想着事儿,手放在胸前的绦带上停顿了许久才动。襦裙刚褪下,露出了里头的黑色束脚灯笼裤,小衫脱下,里头的黑色抹胸绣着一只蝶。
眉儿刚伸手准备去脱裤子,温泉后侧的荆棘就传来了动静。
当着是什么山里的小兽,兔子什么之类,可当听到类似男子声音之时,眉儿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急忙将衣裙又重新穿上,一急衣裳就更穿不好,襦裙歪了去不说,抹胸还露出来大半。
歪七扭八的凑合穿好了襦裙,眉儿就看见一只手从荆棘里伸了出来,与此同时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少年之声:“找的什么破地方,绕了我两天。”
“谁在那里!”
眉儿手中拿着大袖衫,来不及穿,只能将胸口露出的抹胸胡乱挡住,她以为那人听见自己女子声音会退出去,没想到反而是拨荆棘的速度更快了。
“终于碰见了。”
谢怀夕受师父以及他心上人三娘之命拿着文书来山里找顾师父认的徒弟,没想到走错了路在山里绕了许久。山太大,也怪此山药材多,连逛带采就耽误了。
这深山老林能有什么人,还是女子可不就是顾师父认的徒弟。
谢怀夕整个人从荆棘里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眉儿双眼诧异带着惊恐惧怕的眼神,以及衣衫不整模样。
视线角落事温泉氤氲的水汽烟雾,谢怀夕一下子就明白了。
刚想开口解释,谢怀夕就见眉儿徒手扯了一束荆棘,并且拿这荆棘枝叉直接抽到了他脖子上。
谢怀夕痛觉敏感,不吃痛,随着眉儿动作他感觉自己脖子上最起码一块肉都被扯了下来。
眉儿被吓到,连人模样都没看清,手里也跟感觉不到疼似的直接拢了衣衫从荆棘丛里跑了出去。
矮坡底下的沈祇听到动静也闻声而来,刚想抬脚越过矮坡,就迎面碰上眉儿跳出来。
太慌乱的脚上一踩空,原该摔下去的,沈祇侧弯了身子长一伸,直接将人拢到了怀里。
将人拢到怀里,手上用了力气,沈祇身子往后一推,直接揽着人躲到一处林木之后。
眉儿尚且喘息,还未平复,靠在沈祇怀里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少年,我都已出声了还是闯了过来。”眉儿越说越慌,“会不会是什么山匪,还是又是哪里的恶人。”
沈祇侧身听着林木之外动静,没听到什么声音,他这几日都在山里采药草没看到什么大批人马的痕迹。估摸那少年是无意闯进温泉处的人,不动声色将手中匕首又插回了靴子里。
冷静停顿一息,沈祇握住眉儿肩膀将人推远了些,整个人靠在他怀里男女有别还是不大合适。
一低头,那黑色抹胸上的蝶就入了眼。
沈祇蹙眉,几乎是有些怒气的,伸手将襦裙扯正,也不管位置尴尬羞人,上手直接把绦带一一系好。直至衣衫齐整,大袖都穿好,沈祇才抬了头。
便见眉儿错愕眼神,沈祇蹙着的眉仍未舒展,开口语气都有些冷:“你在这待着,我去看看是何方人也。”
第37章 、谢怀夕
眉儿尚且有些慌乱, 伸手想去抓他,胳膊直接被甩开,眉儿就这么看着沈祇又闯进了林子。
原该是赏景的好时候, 眉儿就这么焦灼的看着黄昏之色被夜色吞噬, 她心绪不稳, 日子的动荡太多,哪怕一点点的意外都会让她觉得是不是又要出什么大事情。
没什么声音,过一会儿就听荆棘拨动之声, 眉儿没敢动,直到听见沈祇的声音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才小心翼翼的从大树背后绕了过去。
沈祇和那少年站在一处, 哪怕隔着夜色都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冲撞气场。但这两人能站到一处,就知道是没什么事儿了, 最起码不是坏人。
沈祇一言不发,谢怀夕龇牙咧嘴捂着脖子,三言两语说清楚了自己的名字身份来历和之所以出现在温泉之处的缘由,拿出了文书, 为自己的唐突给眉儿好生道了歉意, 眉儿那股子担忧才消散了去。
等火堆燃起, 看清楚两人面容, 眉儿一时愣住, 只见沈祇嘴角有一乌青, 谢怀夕捂着脖子指缝里头都是血, 也不知道那眼睛怎么就肿成了那样儿,泛着紫, 夜里瞧来还怪吓人的。
是被沈祇揍的么,怎么竟往了脸上去, 怪促狭的。心里头这般想着,嘴角就遗漏了一点心绪,眉儿憋笑瞧着谢怀夕道:“对不住,没成想让你流了这许多的血。”
“是该对不住的,可疼死我啦。”谢怀夕脾气不算坏,但也绝对算不上好,原心里头堵着气,生了火看歪着身子都不看这两人,听着小姑娘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心里头那点子委屈就少了不少。
一侧头,借着火光,谢怀夕才终于看清楚了二人面容,因眉儿身中紫笙之毒,是以他记得格外清楚,刚在温泉处撞上的时候,没看清,脑子里头只余下一张惊恐的眼睛,这会儿看清楚了,语气惊奇:“原是你二人。”
“见过?”沈祇道。
谢怀夕又将那日雨夜破屋子里头的事儿说了一遍,得了师命,自然也将紫笙毒这一茬隐了下去。其实照着他自己的意思,这毒让人活不到四十,不说也好,知道的越少总是活得越自在的。看看三娘,就是一开始就知晓了,结果这些年过得,折磨自己折磨他人。
虽然师父一直在找可解紫笙毒的法子,但谢怀夕觉得师父就是在自欺欺人,这毒在书上记载这许多年,能解早就解了。
说完事情始末,谢怀夕没得到什么预料之中的反应,眼前这二人一人面无表情冷漠,另一人也只不过是眼神落寞,咬了嘴唇。
火星子从火苗里逃脱,逃脱了火苗没了滚烫又成灰尘。
眉儿盯着火光,心里生了一股怅然,之前婶婶说得那个少年原来就是眼前人,然则不过一年多,被命运捉弄的至亲都不知身处何方了,她觉着自己好像是那皮影戏里头的小人,老天爷就是用着看不见的线操纵着她。
无论想或者不想,总是会跟着命走。
许多事情,也早早就有了端倪。
眉儿也觉得可笑的,哪怕行差踏错一步,今夜都不会和谢怀夕相遇,也不会生生将原先设想好的余生拐到一个看似更好了的方向去。
“你俩为何不说话?”谢怀夕想皱眉,结果带的眼睛又疼,眼睛一疼,又疼得露出了牙花子:“三娘说给师父带了个新徒弟,你就是沈祇是吧。你可知晓你成了师父徒弟,我便是你师兄,结果头一遭碰面,你就将我揍得这这般狠。”
沈祇面无表情的侧头看了一眼谢怀夕,扫了一眼的他眼睛上的伤口:“不过难看些,无甚大碍。”
“这张俊秀的脸就被你这么伤了,万一留下什么伤口什么的。”
“我用的是拳头又不是匕首之类,何况”沈祇嘴角那一点点弧度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如何,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波澜:“没觉着俊秀。”
谢怀夕直接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耳边传来女子的轻笑声,他仍是一句话没吐出来,只脸和耳朵都红了。身子转了转背对着沈祇,嘴里还嘟囔:“早知道今夜得挨揍,那夜我才不救你,烧成傻子得了。”
声音小,眉儿没听清,就看着他嘴巴动了动,想必不是什么好话。因着谢怀夕背对了沈祇,眉儿坐在他左手边,反倒是离他更近了些。
自然也就仔细看了看他的模样。
眉儿见过的男子不多,不过因着自身面容不差,看沈祇看多了也有过比较。谢坏夕的眼睛很圆,该是杏仁眼,眉毛有些杂乱形状却不难看,皮子不白,还有些黑,那鼻子比沈祇还要挺秀,嘴唇薄很是粉嫩,若脸不是有些肉的话该也是好看的,因着两颊肉多就瞧着很是也不知道用可爱来说恰当与否。
俊是俊的,秀气也是秀气的,像个火团子,热乎乎的感觉。
眉儿再去看两人,只觉沈祇如山中月,谢怀夕如炉中火,前者遥不可及清冷疏离,后者蔼然可亲温暖和煦。一冷一热,日后相处可如何是好,估摸是不大相容的。
能相处的来么。
“吃些东西睡吧,明日早些上路。”沈祇一言打断眉儿的视线与遐思。
眉儿嗯了一声,安安静静的去包袱里拿沈祇自己制的调料,沈祇就去处理了野味准备烤,谢怀夕就看着着两个人像是演习了许多遍似的那么自然进行做吃食的步骤。
他想插手都插不进去似的。
插不进去谢怀夕还有点赌气,显得他多小心眼儿似的,不过脖子太疼,谢怀夕疼的受不了还是自己一个人爬去温泉处好好处理了伤口。
刚好回来,眉儿就直接把烤好的吃食递给了他。
初次见她之时,人昏迷着,人也憔悴瘦弱,紫笙之毒让其长好了许多,脸上有了点肉,眼下看着就康健不少,不再是躺在破屋子里犹如死尸一般,这人就鲜活了。谢怀夕看着她的眼睛在火光之下闪着光芒,没了刚才温泉那处的惊惧,透着股小女儿家的柔顺。
加之眉儿本就长得有些媚态,谢怀夕今年十七,不算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子,脸就又一下子红了。接过那野味之后,尝到嘴里头,好吃的紧,便心里也生了怪异之感。
谁还能想到当时不过一时善心,就再遇见了呢,且还说不定往后许多时日都得在了一处了。
谢怀夕脑子跳脱,一时想得远了,寻思着难不成这就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难不成这女子就是自己媳妇儿?心里想着,嘴巴吃着,就时不时瞥眉儿一眼。
被看的人没什么察觉,倒是另一人都给瞧在了眼里。
沈祇把自己吃了一半的吃食直接给扔到了火堆里,抬手一动也没什么话的直接抽走了谢怀夕手里的吃食扔到了火堆里。
可怜被抢的人吃得不认真才啃了两三口。
眉儿看着不明白什么意思,手上的肉凑到嘴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天太热,肉坏了。”
“唔。”眉儿便也将手里的肉给扔进了火堆。
“坏了吗?”谢怀夕刚才走神,压根儿就没品出来什么滋味,砸吧砸吧嘴,觉着挺香的啊:“我为何没吃出来哪坏的。”
“可能你舌头坏的。”
“你说话怎的这般刻薄。”
眉儿插了一嘴:“那我舌头估摸也是坏的。”
谢怀夕就乐了:“算了,你也是好心,嘴巴毒些就毒些吧,我做师兄的不和你计较。”
沈祇手上拿着柴火拨弄火堆也没什么反应。
再待晚些,也就歇息了。
等再上路,拿着文书顺利进入岙州城之后,来到约定好碰头的客栈,三人只得了谢一师父的书信,说是着急回去风沧山侍弄药草,山下日子太苦,便带着三娘一道先行一步。
信的末尾不乏对谢怀夕行事如此之墨迹和不着调骂了几句。被骂的人习以为常,回头冲着眉儿笑:“既然师父都回去了,难得来岙州一趟,我带你游玩两日我们再走吧。”
眉儿刚进城的时候就被岙州城内的人数之多给惊讶到,且城内热闹,卖东西的不少,哪怕外头乱成那般苦成那般了,岙州城内的老百姓还是有的吃,有的穿,有笑模样。
一方天地之下,城外和城内宛若两个人间。
毕竟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被世道折磨的没过过好日子,许多东西都未曾见识过,比如刚在走过来的时候那捏糖人的她就没见过。
见都没见过就更别说吃了。
一面心里头着急去找了顾潇,一面又抵抗不了岙州诱惑,想着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眉儿又被谢怀夕那期盼的眼神影响,竟也没问了沈祇的意思,就点了点头。
沈祇自然也就无言。
不管眉儿与沈祇阻拦,谢怀夕直接定了两间乙等房,行李包袱一放下,就等不急了似的直接就要去隔壁找眉儿。
那一脚踏出房间之前,沈祇坐在桌前拿着茶杯也就刚喝了一口,但还是开口道:“天都擦黑了。”
“又何妨,岙州夜市热闹的,我带你们一起去吃些岙州小食。”
沈祇扫了一眼谢怀夕背影,沉默几息,还是放下了茶杯起了身。
他不想自己半夜已然入梦的时候还被自己这行事风风火火的师兄给吵醒,至于吃食,沈祇是没多大兴致的,他并不好口腹之欲。
第38章 、装什么
岙州主城共有前后八个城门, 每个城门附近又是不同的热闹,东门夜里安静,西门则是一排酒肆, 南门多为赌博之地, 再到北门, 则多是吃食。
除却东门之外,其他城门之间并不算泾渭分明。西北门处则成了夜里极为热闹的吃喝之处,此刻眉儿三人就正行在西北街上。
从小到大, 可以说眉儿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地界儿,连之街道旁两排商铺上挂着的最普通的灯笼在眉儿的眼里都是那般的好看。到那卖的东西, 葫芦, 糖人,还有烤鹌鹑的, 做面的,夜里还有人斗鸡。
相比眉儿的眼睛不够使,沈祇则还是老样子,就那么走在一侧, 随意扫两眼, 有些新奇东西也不见他惊异, 似都瞧过似的。对于谢怀夕这个熟悉岙州之人, 甚至有意做东显摆的, 沈祇的反应就让他有些烦, 是以谢怀夕一路就只顾着给眉儿说话了。
“慕容一族不像其他州主, 有宵禁,反而极力鼓励, 偏远些的乡野农夫,夜里也可进城来卖了东西。除却卖东西, 南门处还有以物换物的习惯,当然啊,南门那处乱一点,江湖人也多,没事儿可千万别去。其实自打战事起,岙州也跟着加重了赋税,不过岙州百姓富庶,有些影响但不算影响根本。十年前我六七岁师父带我初来此地,那才是繁华,说是销金窟也不为过。”
眼前这城内模样已是不敢想象,十年前的繁华眉儿就更想象不出来了。她原还觉着自己身上穿的已算是顶好顶好的了,这会儿看着岙州里头姑娘家家穿的衣裳,才明白三娘口里的那句不算好东西,真的是实话而不是谦虚之词。
那般多的颜色,料子,衣香鬓影,三两姑娘一起能见步摇流苏晃动,从眉儿身旁擦过,眉儿停步回头瞧了那几个姑娘许久。
沈祇本没在意,眉儿一停也就回头去看。
普普通通的姑娘家,脸模样也是寻常看过就忘,衣裳穿得好看些,不过都是普通的料子,并不华贵。夜里姑娘家能和好友出来一道逛了夜市,可见岙州治安。这般沈祇也多少能明白慕容一族对难民的残忍,不是天下之主,兵力财力在乱世里头能保一州百姓已算难得了。
眉儿盼着的日子,在这岙州城里是这般的稀松平常,也不怪她眼中有所艳羡了。
沈祇本是随着眉儿视线才去瞧那三个姑娘,不成想那三个姑娘与眉儿一行擦身而过之时就注意到了沈祇。还兀自猜测那中间长得娇媚的女子该是沈祇的妹妹,因着二人相貌出众却并不热络,而边上那瞧着很是少年气的就应该是欢喜中间的姑娘的。
说笑间一回头,三个姑娘就正好瞧见沈祇也在回头看她们。中间的女子算是这里头长得最好的,一身粉嫩,平日里也有些小子与她送了殷勤,她心气儿有些,多是瞧不上的,这一回头,见沈祇一身黑衣,身姿修长,该是瞧着冷的,那双眼却含了水,被昏黄灯火一衬就那么柔,这般平静的对视了一眼,粉衣姑娘心头一动,脸有些发热,再瞧一眼,心绪乱不止,微微侧头竟羞涩起来。
道是羞涩,脚步却又转了回去,团扇遮脸,长袖一动,就丢了一香帕子出去。丢完羞涩不止,在姐妹的调笑里又小跑了回去,不过这三人并未走远,就在前头馄炖摊贩前坐了下来。
不知这岙州风俗人情是何故,眉儿一脸疑惑,谢怀夕则是一脸揶揄:“师弟好艳福,不过出来走了几步就被丢了香帕。”
“有和涵义?”眉儿问道。
“你们不知吗?”谢怀夕抿唇细细解释道:“被姑娘家丢帕子,就是看上了,若是男子也有意,就可回赠随身荷包。这般,男子不日就可差了媒人上门提亲了。”
没控制住的,眉儿就有些恼了:“怎可如此!”
解释的人耸耸肩:“不稀奇,我也被丢过两次。”
沈祇听着谢怀夕的话低头看了一眼的手里绣着春草的帕子,这帕子也不知是被香熏了太久,甜腻的有些恼人。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粉衣姑娘,沈祇面无表情的随手一丢就转身走了。
那帕子在空中稍有飘动,犹如女儿家的心思柔软,谢怀夕没想到沈祇这么不解风情连个反应都无,哪怕不欢喜也不能随手就丢了啊,这多伤人家,果然谢怀夕就看见那粉衣姑娘趴姐妹怀里哭讷。
刚想回头和眉儿说道两句,谢怀夕一转身眉儿已追着沈祇走了一小截儿了,他便也就慌忙去追。
而那帕子就那般落在了地上,无人注意到,行人一过,就被踩了,当真是可惜。
“你这人怎的这般,我刚瞧见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
沈祇无言。
“你便是不欢喜了,还与人家就是,这样也太伤人了。”
沈祇还是无言。
“眉儿你这么久和他这般的人待在一处你如何受得了的。”
沈祇微微蹙眉。
“唔。”眉儿觉着自己心眼儿小的,她不但没什么怜惜,还觉着沈祇做的甚好,被谢怀夕这么一问,倒笑了:“他就是如此的,不若你那般的好讲话。”
这话也不好听,沈祇走的又快了些。
“你这兄长,和你性子怎差这般远。”
眉儿又笑,她是想着这一路沈祇对外人都说她二人是兄妹,就没反驳谢怀夕这话,如此就更不会主动告知自己是沈祇的童养媳,便道:“我脾性也不大好的。”
“没有,我感觉你性子可比他好多了。”谢怀夕还生怕前头的沈祇听不见似的,声音还大了点儿:“哪像你兄长,眼睛长在头顶上。”
被说的人没什么反应,谢怀夕就觉得沈祇是真的能装,也不知道装个什么劲儿,看着心里老火。
这一茬儿过去,逛了些摊贩,三人就在一做粉的摊贩桌子坐了下来。那摊主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嘴巴大,瞧着却不难看,那身子也不知道怎么长得,胸脯就那么鼓,夏日虽说衣裳单薄些,但那领子也不好开了那么低了。
眉儿扫了一眼就想换一家,却被谢怀夕拦住了:“风姨的粉是岙州一绝,不吃可惜。”
见他口中唤了风姨,就知他是常来,眉儿不好扫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沈祇也没什么反应,就还是坐了下来。
锅子上头水蒸的烟雾缭绕,这一条街吃食太多,这粉的香气和其他吃食混在一处,气味并不算好闻。也不知道那锅旁边的竹笼里头是什么,风姨弯身去笼里拿东西,腚就撅了起来,这腚和她的胸脯一般,大得惹眼。
这么一动作,就又坐下了几个年长男子。
眉儿周遭扫了一眼,发现都是做吃食的,只风姨这处座无虚席,后头来的人见没位置,就站在一旁等着也不走。心里瞧不上风姨这作派,再看风姨与客人调笑,一张巧嘴说得客人都带了笑模样,她觉着谢怀夕定也是被这巧嘴哄的,这粉想来是好吃不到哪里去的。
“谢娃娃倒是好长一段时日不见。”风姨端了一碗红呼呼的粉放到谢怀夕跟前,看了眼沈祇和眉儿,声音爽朗:“这是一处的玩伴么,长得可真是让人稀罕。”
“既这般稀罕,风姨就再给你们加两个酱爪。”
一旁一瘦高男子插话:“可不好这么厚此薄彼啊。”
“去你的,平时还委屈你了是怎的。”
沈祇和眉儿一言不发,等面前多了两碗粉,那上头的鸡爪发白,汤粉又红,辣子的味道一下冲了鼻,食欲开,这才动了筷子。
一入口,眉儿愣住,又用调羹送了一口汤,她觉着自己真是没吃过好东西,这粉入口香辣,有点酸,那汤不知是什么底子,浓郁还有点肉香,那鸡爪也是,辣是辣,可不呛喉,酸酸的,入口舌头还有点甜。
是不是好吃的过分了些。
因着这口好味儿,眉儿心里对前头自己的揣测默默给风姨说了声对不住,胃口不小,吃得比谢怀夕还快,最后意犹未尽连着汤都给喝了。
“我没说错吧,来了岙州,不吃风姨这汤粉就算白来。”
“是。”
沈祇碗里也空,吃饱喝足,三人给了铜板儿,刚起身想走,就又见一个穿着粉衣的姑娘跑来,冲着风姨喊了声阿娘。一侧头看见谢怀夕,马上就笑了,隔着桌子就冲谢怀夕喊了声:“谢哥哥!”
“这是风姨的女儿,你们唤她阿蛮就是。”谢怀夕说罢拍了拍桌子:“再待会儿,等会儿我们再走。”
等阿蛮上前,眉儿看清她的模样,一下子就有些惊艳,嘴是大嘴,鼻子也不算秀气,还过挺了些,眼睛是丹凤眼,单看都不算好看的五官凑到一处怎的这般惹眼了。那身子也是,随了她娘,说是没了女子温婉之气,却透了一股子野劲儿,很是不一般的。
下意识去看沈祇,见他还是老模样,眉儿心里头稍稍安了一点儿,但一侧头看见阿蛮看着沈祇错不开眼神的样子,那眼里还透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意思,刚说是安下的心,一下子就跟戳了跟刺似的,难受的要命。
第39章 、碍眼
“时辰不早了, 我想早些回去了。”眉儿道:“谢大哥你要是叙旧那我和兄长就先回去。”
沈祇点点头,差不多也是这意思。
自己一来,这几人就要走, 阿蛮性子直接, 坐下道:“着急什么, 这算什么时辰早,夜市都是开到天亮的。你二人与谢哥哥是?”
“沈祇,我将来的师弟, 沈眉,他妹妹。”
阿蛮撑着脑袋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两眼眉儿, 觉着这两人该是兄妹, 瞧着是一般的沉静。就是长得不大相似,却都是好看的, 她是女子,欣赏女子只觉眉儿与自己大不相同,五官出色,想来是没吃好, 身子和模样都还没长开, 等过十八眉儿这张脸估摸才会大放异彩, 不像她自己, 长得太快, 都没什么少女时候的纯净娇憨。
也因着她是女子, 看到沈祇就尤为惊诧, 阿蛮随着娘亲讨生活,岙州这几年外乡人来得也多。可以说这男子是看得太多了, 风流潇洒的江湖中人也好,长相俊秀的山野少年也好, 亦或者是偶尔惊鸿一瞥遥不可及的慕容一族的男子也好,颜色模样出色不知繁几。
这沈祇虽衣着普通,但样貌气韵在瞧过的出色男子里头都能排到前头。尤其那双眼平静无波,冷静自持模样,可那含珠唇微微上扬的嘴角又是那般勾人。阿蛮年芳十六,正是说亲的好年纪,说是不思春那是自欺欺人,提亲的也不是没有,阿蛮就是瞧不上。
她自认为自己不算绝色佳人,却也别有风情,这岙州主城里头爱慕她的少年那是不知多少去了,眼界自然高。有时阿蛮觉着自己若出身好些,配了王孙公子也是够的。
这是阿蛮之于自己的说法,她心思直接却不代表不细腻,自己一来眉儿便要走,知道这是眉儿不大欢喜自己,可不欢喜便不欢喜好了,不欢喜她的女子多了去了,阿蛮对此不甚在意,甚至也没打算去照顾沈祇这妹子的念头。
“等再过半个时辰,街尾会有擂台进行摔跤。这赛事七日一次,你二人恰巧赶上,不看岂不可惜?”
“摔跤?”眉儿微微歪头看了谢怀夕一眼有些好奇。
谢怀夕便将这擂台赛的事儿细细说了。
慕容一族重文也尚武,因此岙州不兴长安书生气那一套,此地男子虽不说个个五大三粗,但也少有文弱。至于这擂台赛,则是由衙门支持的,七日一次,凡是能当擂主七次不下,便可进入军中。眉儿听到此,才想起从城外开始,兵将也好,百姓也好,男子确实大部分都长得孔武有力。
“如何?还想着回去歇息吗?”阿蛮朝着眉儿眨了眨眼。
十五岁的姑娘贪玩,眉儿从来没玩过什么,也没看过什么热闹,就抵抗不了这诱惑。哪怕心里头还讨厌着阿蛮,嫌弃她目的太明显,眼神太热烈,可还是点了点头。
至于沈祇,阿蛮一张口说了擂台,他就没打算回去了。
一行人和风姨打了声招呼,就朝着街尾走。
但见这两男两女,谢怀夕与眉儿行在前头,谢怀夕一路说着,注意不到眉儿的心不在焉,更注意不到她时不时回头去看沈祇。
阿蛮看到也当没看到,则还是走在沈祇一侧。
“你话不多,是和不相熟的人都是这般吗?”阿蛮瞧着沈祇道。
“也不是。”
“那”阿蛮声音放小了些,嗓子都有些细:“难不成是我这生人让你不自在还是有些不对付,才不言语。”
沈祇边走边侧头瞥了阿蛮一眼,此女长相在他眼里犹如山间肆意带刺的不知名野花,不好看,却突出。他身量要比阿蛮高大半个头,可以看到阿蛮的头顶,其实不明白这姑娘头发为何梳得那般的不利索,七绕八绕的反倒没了那股子利落劲儿,头油的香露也是,冲鼻子。
这一身粉嫩也是,丝毫与她的人不相称。
但要说不对付,谈不上,只能说没什么太多印象,是以沈祇没回答这话只摇了摇头。
阿蛮抿嘴低头笑出声:“那你还说你不是话少,这可不就是了么。”
“没什么说话的兴致罢了。”
“哦?难不成是什么事儿惹了你烦闷?”
“不至于烦闷程度。”
“可与我说说?”
沈祇摇头。
阿蛮聪慧,知晓初次相识沈祇这性子是不会和自己说到底为何了,也知道了他对自己并无什么念头,恐怕还不止是没念头,恐怕连一丝一毫的旁的特别都无。越是如此,阿蛮对沈祇念头越多了些,要是一男子只看自己几眼,说了些话,就殷勤,那这般的男子有什么好要的。
没再说什么话,越往街尾走,人越多了些,路就难免显得有些拥挤逼仄。
被迫的挤着身子就挨着近了些,一靠近他,阿蛮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药草香气,奇怪为何谢怀夕身上就无这股药草清香,这般想着就瞧了一眼谢怀夕,阿蛮就看见前头的两人也被挤得挨着近了许多,眉儿头发比一般女子的头发长了不少,看样子是梳头的手艺不大好,头顶上的发髻松散,这么一挤,那发簪就掉了。
眼见着就要掉到地上,谢怀夕眼疾手快,从半空接住,又递给了眉儿。
眉儿无奈,只好将头发捋到肩颈一侧编了个麻花辫,谢怀夕则直接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帕子撕开给了眉儿当发带用。这一番你来我往,阿蛮瞧在眼里,对着沈祇笑道:“我与谢哥哥认识有个三五年了,可没瞧出来他是这般的细致人,帕子说撕就撕了。”
“瞧着也蛮般配的是不是。”
沈祇蹙眉:“那帕子丑的碍眼。”
阿蛮侧头看着沈祇,眼波流转,故意让其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虽沈祇并未看他,但如此正好不是。自己看着他说话,没看着路,被人挤着没站稳,再被沈祇扶着不就顺理成章。
一只胳膊被沈祇扶住,靠得越近,他身上的药草香气就越明显,在这西北门处街道吃食胭脂水粉混杂的气味里,闻着这药草香真是让人脑子为之一清。他的手指节修长,力气却大,一只手就将阿蛮给扶正了,那手那般的白,茧子和伤口都不影响这只手的好看,手背青筋用力浮起又褪去。
而他的人还是那般的清清静静。
阿蛮看着月色灯火下沈祇的侧脸,一时被蛊惑,开口道:“你的名字与你甚是相配。”
“爹娘随便取得,代称罢了。”
冷冷淡淡一句,阿蛮知情识趣的闭了嘴。
刚才那场景,眉儿也看见了,双手隐在大袖之下抠得手心都发了疼。今夜遇到的这两个粉衣女子算是让眉儿清楚明白的知晓了沈祇在旁的女子眼中是个什么样子。
从何花,再到阿月,再到那丢帕子的女人,再到此刻的阿蛮;眉儿心里都忍不住骂一句沈祇招蜂引蝶,自己长了一副什么脸多招人眼是不知么,还伸手去扶。
这唤做阿蛮的姑娘一看就知康健,摔了又能如何,摔了才好,摔了就知道疼,省的不看路。眉儿气性儿上头,心里想的都没了个章法,原先想看擂台赛的兴致都消去了大半,加上人这么挤,耐心也被耗去了不少。
谢怀夕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什么眉儿也没心思去听了,直到被人墙堵住,也看到了擂台之时,眉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过没过脑子她也不知道,反正她就是看阿蛮不顺眼。
女子家家的与男子靠那般近的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么。
眉儿转身回头走了两步走到沈祇跟前,看了眼阿蛮又看了眼沈祇然后直接往两个人中间一站:“谢大哥太呱噪了,我想清净清净。”
谢怀夕:“”
阿蛮心领神会,自往旁边去了去,让眉儿站在中间舒服点儿,她又去看沈祇脸色,瞧不出什么端倪,倒是谢怀夕还有些受伤似的。
有点意思。
一路行来,阿蛮没看出来沈祇对什么喜好,目不斜视的就往前走,连一旁经过的貌美女子也没错眼瞧过,在她看来,如此这般的不是没开窍的愣头青,就是好断袖之癖的男子。
显然,沈祇是前者。
晚些家去得问问阿娘,这般性子的愣头青得怎么个法子亲近,这般清冷,今晚看来是熟不起来了。
月上柳梢头,西北尾街更为热闹,七日一次的擂台赛在一声锣鼓之下开始。
黑衣红带的已然是守擂六次的胜者,红衣黑带的则是今夜的挑战者,谁输谁赢,南门处早已有人坐庄开了赌局,逢赛必赌,也不稀奇。
沈祇看着擂台上的黑衣,有了笑意,侧弯身靠近眉儿轻声道:“你猜猜今夜谁会赢。”
“黑衣的人看着健硕,精神瞧着也好,至于这红衣裳的,身子瞧着薄,年岁也小,我猜是黑衣裳的赢。”
“赌么?”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声音多了一丝蛊惑似的,眉儿受不住他这般模样,乖顺的点了点头,只问:“赌什么?”
第40章 、念头起
素净着的一张脸, 只额角有些细密的汗,让有几丝鬓发都粘连在了上面,沈祇的身子侧着, 看着自己背对着灯火而在她脸上产生的阴影。
那阴影随着他的动作有所移动。
四目相对, 对视一瞬路上行来的焦躁就去了不少。
沈祇视线下移, 看到缠在眉儿发间的那属于旁的男子的帕子。女子之三千青丝,娘亲常说青丝如情丝,年少与爹爹新婚时候便是爹爹每日为她梳发。
因此, 眉儿在沈家这些年,过得苦, 头发却一直都被周氏养的很好。
时日久了, 沈祇也就觉着,这女子的头发是不能被不亲近的人触碰的, 旁人的东西也不行。从未将眉儿看作自己的所有物,也从未将她看做自己的童养媳,在沈祇眼里眉儿是一个有自己主意的女子,他不喜干涉她, 是心里敬重。
沈祇一直是这般做的, 可此刻看着那帕子, 原该平静的心绪又像被小火煮着的焦灼是为何?不懂这感觉, 微微蹙眉, 身子就退远了些。
“你想赌什么?”
眉儿挨着他, 有些近的, 她欢喜他,只被多瞧了一眼, 心思都雀跃了:“我要是赢了的话,你便给我做一木簪吧。”
那被小火煮着的心肺, 一下子就像被温水熨帖了去,沈祇笑着轻声道:“好。”
黑衣已经是蝉联六场的霸主,当着会有骄兵心态,马步却扎的极稳。眉儿还没开始学武,但能感觉此人下盘极稳,下盘稳是好事,可也因此就失了一些灵活,如此,也等于是直接把弱点亮出来给了敌人看。
下盘一破,等于气破,气破了一次,再想起来却是不易。
那红衣模样则要松散许多,松散却不代表无力气,东山镇时候也时常能瞧见些老人打了太极当康健身子,这红衣的韵意就和那太极给眉儿的感觉差不多。
若说有时天注定也不得不说,眉儿虽是练武的根骨比不上沈祇,但敏锐,性子也够狠,若是心思能再沉稳些,对于武之一道说不定能有了造化。
“我感觉我要输了,我当着这红衣的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这会儿看其实有点花架子。那黑衣不愧蝉联六场的擂主,哪怕被试探了这么多次,丝毫不见慌乱,反倒是这红衣的,耐心似不够,已经急了。”
有点惊诧眉儿对台上境况的见解,旁人都是看招式,她倒看得更深了去。且说的看法与他是一样的,沈祇笑道:“估摸老天知晓你有学武的天分,这才让你遇到顾大哥。”
眉儿没回应,眼睛又被抓了去,在她看,还是有赢的机会,就看这红衣之人能不能发现自己的问题从而再寻机会了。
阿蛮是弱女子,看这擂台赛就看个热闹,眼见着离得沈祇远,人又太多,就没什么兴致,又去看谢怀夕,就咋呼了,恨不得蹦起来给黑衣的人喊气。
谢怀夕身条高,嗓门平时没觉着大,这会儿倒显出他来了,黑衣被一拳打到,谢怀夕呼喊的恨不得代其受过一般。整个场子都有不少人被谢怀夕这模样吸引了去,道之比擂台赛都好看了。
黑衣自然也看到自己的拥戴者,心就更稳,红衣败局已定,丝毫无悬念。
回去的路上眉儿没说话,甚至都没心思去看沈祇和阿蛮说话了,只想着那红衣之人输得当真是不应当,换做她上的话,有些武艺傍身,哪怕力气差了许多,胜算也可以拉到六成。
心思里头想着这事儿,眉儿就有些迫不及待往风沧山去,这岙州的东西似再不能吸引她了。回屋的时候将这想法说了,谢怀夕宽慰她:“不急,两日后我们再走,刚与阿蛮约好,她明日要带我们去游湖呢。”
不然怎说少年心性就是少年心性,游湖这事儿眉儿没干过,甚至连船都没坐过的,没犹豫的眉儿就答应了。
沈祇蹙眉,他发现眉儿性子有个特点,经不住诱惑,有一饵就被勾走了。照这么看的,行走在外别人要是吃准了她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又加以陷阱诱饵,想骗她就变得容易起来。
以往还会问问自己意思,这两回倒是不问了。
“阿蛮明日来寻我们,说是辰时三刻左右过来,不用起太早。”
说完各自歇下,第二日天刚亮不久,沈祇就醒了。也不是他睡够了如何,只是谢怀夕睡觉不安生,虽然不打呼,但一会儿翻身,一会儿梦话,讨嫌的很。
此处客栈是一三层小楼,除却前厅接客,后厅中间一处天井,沈祇洗漱之后,便站在走廊之内看着天井之上泛着鱼肚白的天空。
天上有云,朦胧,层层叠叠被风吹过边缘就不再那般饱满,散开了些,再过了些时候,日头起,白云被朝霞沾染,似醉了,染上一层红晕。
沈祇背手而立,心思闲散,未束高马尾,也未束发冠,只纶巾绦带束发,半散的头发随着朝霞之色也有浮动。仍是黑衣,不过未再着了窄袖,而是穿了黑色大袖,那同色的黑纱绦带轻轻在沈祇脑后婉转,侧脸在日光浮动中也被笼上了一层光晕。
君子如松如竹,沈祇却如月如云,气韵淡淡,也不需做什么,只宵站于那处,便令人折服。
阿蛮昨夜与风姨笑谈许久,她们娘俩儿相依为命,常说了体己话,有点心思也会问了风姨,沈祇这事儿自然也就不会瞒着。是以今日阿蛮特意听了风姨的话,换了身儿打扮,也许是同是女子,总想有个高下,便也穿了黑衣襦裙。
眉儿没先下来,阿蛮就先看到了沈祇,看到两人相似颜色的衣裳,再看他那副冷冷淡淡样子,阿蛮就有些舍不得了。风沧山离主城可有些路程,去一趟不大方便,人一走,这感情可如何培养。
常年抛头露面的女子就没小门小户那点儿矫情,也没高门贵户女子的规矩,这一走日后再难得见,只等着这几人下山么,阿蛮不是这般守株待兔的人。
几乎是念头一瞬间,阿蛮就想了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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