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二更
温雪杳与小暑一前一后进了明月楼。
前脚刚踏进去, 后脚便有候在门口的伙计上前询问。
小暑代温雪杳回了话,便被店里的伙计领上二楼。
对方窄袖一扫,抬手朝里一指, 随即道:“这位夫人里边请,天字二号房便是了。”
温雪杳今日梳着妇人发髻,高髻上简单簪了一枝羊脂玉的发簪, 瞧着简单大方又不失灵动。
小暑将门推开,温雪杳随后抬步走进去,青绿色的百褶裙荡起一圈涟漪似的圆弧,就好似春日绽放在湖中央的翠绿荷叶般娇嫩欲滴。
“雪杳妹妹。”
“雪杳妹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温雪杳呆愣半晌, 连脚下动作都忘了,继而眉头微蹙看向一旁的季婉婉。
“季姐姐”
季婉婉讨饶地举了举手, 朝她眨眼, “雪杳妹妹,你别这般瞧我, 瞧得我心里头紧张, 倒像是我故意瞒着你似的。”
“不是我不想提前同你打招呼,而是我兄长执意不让我先与你透露他来上京城的消息的。”
“是我不让婉婉说的,雪杳妹妹莫要怪她。”说话之人一身淡青色长袍,笑意缓缓,宛若一尊玉人,正是季婉婉的同胞兄长季子焉。
说是兄长, 其实两人乃是双生子,年纪不分大小。
季子焉比在江南时, 似乎更褪一层少年气,如今瞧着愈发稳重温和, 温雪杳觉得他如今与宁珩的气质有些相像,便不觉多打量了他两眼。
半晌后回神,款款大方地行了一礼,“子焉哥哥。”
原先季子焉曾在江南洛家的私塾中念过几年书,温雪杳那时也在,便同家中表兄一齐称对方一句哥哥。
季婉婉挽着温雪杳的手臂拉她坐下,“雪杳妹妹,你不会怪我没同你说吧?”
温雪杳摇了摇头,浅声道:“只是我此行仓促,也没备什么礼,若是知晓子焉哥哥来上京城,我理应备一份礼的。”
“你送他礼作何?”季婉婉快人快语。
温雪杳抬眸看了眼季子焉发上的玉冠,扭头同季婉婉解释:“若我没记错,一月前正是你兄长的及冠之日吧?”
季婉婉一愣,眨了眨眼,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
然后扭头看向季子焉,“哥”
季子焉失笑,虽说着责怪她的话,眼里却满是笑意,“季婉婉,你这个妹妹我算是白疼了。”
季婉婉难得一噎,又黏黏糊糊朝着季子焉撒了个娇,只道是打工泡 回头补上。
温雪杳跟着道:“我也改日补上。”
季子焉此行乃是代家父送季婉婉和亲而来,不过眼下事情似乎有了转机,日后是否仍需季婉婉和亲也未可知。
三人见面,难免提起在江南的旧事,这话头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转到了温雪杳身上。
“听说阿杳年初时成婚了?与宁国府的世子?”季子焉随意道,“我方如上京城,倒也听闻他是个人品端方贵重的男子。”
温雪杳点头:“夫君他的确很好,待我也很好。”谈及此,她的脸上不禁露出温柔的笑意。
季子焉不动声色盯了两眼,喉中干涩,便举起手边的茶杯一饮而尽,“那便好,若婉婉也能与你一般得一真心待她的郎君,我这做兄长的,也就能安心了。”
季婉婉闻言瞪向季子焉,瞪着瞪着,她的目光突然变了味儿。
她扭着脑袋将季子焉上下打量一番,得出结论,“哥哥,我说怎么今日瞧着你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季子焉被她逗笑,忍俊不禁:“季婉婉,我是你兄长,什么叫‘瞧着我似曾相识’?”
“不是!诶呀。”季婉婉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懂,你是瞧着我觉得像谁了?”季子焉扯唇。
见自己的意思被人领会了,季婉婉舒坦一笑,抬手指向身旁的温雪杳,“就是你方才口中说的那人啊。”
季子焉表情怔了下,就听季婉婉继续续道:“就是阿杳如今的夫君,宁国公府的宁珩、宁世子啊。”
“我同他像?”季子焉笑了下,话是回季婉婉的,目光却不由看向温雪杳。
后者点了下头,“倒不是模样像,只是气质和打扮有些像。”
季婉婉也跟着附和,然后她看向温雪杳,问她:“雪杳妹妹,过几日的围猎你可要去?”
“应是去的。”
“那便成了。”说着她看向自家兄长,“你若去,雪杳妹妹去,她夫君自然也是要去的,届时你就能瞧见他本尊了 。”
三人在明月楼用过午膳,又聊了会儿,等几人注意到外面天边的晚霞,才惊觉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临走前,温雪杳才想起此行季婉婉托她要的画。
季家兄妹两人将温雪杳送下楼,温雪杳将画卷交给季婉婉,挥手作别。
“好了,婉婉姐姐、子焉哥哥,你们二人就不必再送了。”
谁料,竟在宁府的马车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夫君?”
温雪杳的话音同时吸引了几人的主意,一时间,两拨人不约而同的抬眸对上彼此的视线。
温雪杳几步走近,扫了眼宁珩手中牵着的缰绳,“你路过此地?”
宁珩:“正准备回府,想到你今日早晨说中午要来明月楼,我便顺道过来看一眼,未曾想当真看到了宁府的马车,我想你与季小郡主便在楼上,于是就在这里等着了。”
温雪杳忍不住笑了下,“你既猜到我在楼上,作何还不上去寻我,偏在这下头干等着。”
“怕我陡然出现,反倒让你二人不自在。”说着,宁珩将温雪杳耳边的碎发往她而后一挽,这才朝对面同样在朝她们二人所在的方向看的两人抬了下下颌。
温声道:“夫人不同我介绍一番?”
被人尾指蹭过的耳廓躺了下,温雪杳缓声道:“季姐姐你应当见过,旁边那位乃是她的兄长,季子焉。”
闻言,宁珩含笑欠了欠身子,淡道:“季小王爷。”
季子焉回礼,“宁世子。”
话落,季婉婉偷偷扯了下季子焉的袖摆,小声耳语道:“如何,哥哥,宁世子是不是的确与你有些相像?”
季子焉不动声色摇头,回了自家妹妹的吹捧,“我比之宁世子倒还差了许多。”
季婉婉在正主眼前,自然也不敢肆无忌惮地议论人家,就算那话乃是夸赞,于是她只快速回了句,“宁世子比你年长许多,看着自然要老成些,不过方才雪杳妹妹不也说了,你二人的确是有些相像的。好了好了,宁世子瞧过来了,我不同你说了。”
季子焉无奈,也没再多说,而是目送对面两人上了马车。
车里,宁珩牵着温雪杳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她细瘦的手指。
少女直接柔软,没有骨头似的。
等温雪杳从马车窗前收回脑袋,他才状似随意的问道:“你与季氏兄妹似乎很是熟稔?”
温雪杳没有多想,径直答道:“我在江南的那两年,季小王爷与季姐姐曾在洛家学堂里念过两年书。”
“你也在学堂同他们一道念书了?”
温雪杳嗯了声,抬眼看他的表情,她心中隐隐觉得宁珩有些奇怪,可瞧他的脸色又什么都瞧不出。
发觉温雪杳在盯着他看,宁珩牵唇一笑,“夫人今日怎么一直盯着我瞧?”
温雪杳压下心中的怪异,可能是她多想了罢,宁珩分明好端端的与寻常无异。
见她笑盈盈没说话,宁珩又改而问道:“对了,今日你在我书房挑了哪一幅画?”
方才他见季子焉手中拿着画,一眼便认出那应当是他的东西。
早晨她说是要送给季婉婉的,所以她究竟是送季婉婉,还是假借送季婉婉之名问他要了画,要送给那个季子焉的?
提及此,温雪杳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她当时随意抽了一副,哪知她究竟挑了哪一幅?
“阿杳怎么不说话了?”宁珩脸上笑意依旧温和,可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几分咄咄逼人,“还是说有什么话是不能同我说的?”
温雪杳稍顿,自然也听出宁珩语气的不对劲,轻声失语道:“阿珩哥哥”
宁珩先是一愣,继而垂下眼眸,笑道:“阿杳,许久未听你唤我阿珩哥哥了,我还以为你如今只会这么唤旁人了。”
宁珩宽厚的大掌温柔抚过温雪杳的脊骨。
明明那般柔和,温雪杳却忍不住一抖,像是又阴寒的凉风顺着衣襟钻了进去。
霎时间,只觉遍体深寒,连蜷缩在袖口的指尖都凉了个透。
第52章 一更
“阿杳, 你在害怕?”宁珩面上的表情忽地淡下去,脑海中闪过今日宁十一同他说的话。
从始至终,温雪杳喜欢的都不是他, 而是他伪装出的那副温润如玉的假面。
可他今日瞧见了,什么是真的陌上人如玉。
所以,阿杳若是知晓他的真面目后, 也会做出与那屠夫娘子一般的选择么?
——合离。
宁珩心脏倏地一紧,他忽地俯身将尚在发愣的温雪杳圈进自己的怀里。
手掌覆在她的后颈上,温声解释道:“是不是我方才的语气吓到你了?”
温雪杳刚想摇头,后又轻咬下唇, 承认道:“是有些, 你方才说话的语气太冷了,明明笑着却让我听着止不住的害怕。”
宁珩身子僵硬一瞬, “对不起阿杳, 我今日办案心情有些糟糕,方才一时没有收好情绪, 吓到你了。”
原来是因为公务。
温雪杳从青年怀里扬起脑袋, 果然见他的面色比早晨离开家时要苍白疲惫不少。
她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会在心中责怪他?
说话语调不由愈发轻缓,她捧起宁珩的脸,小声道:“是什么是令你心情不好了,可能与我说说?”
纵使她帮不上忙,但总能开导他一两句。
宁珩心里发软, 忍不住俯身在她嘟起的唇上浅浅吻了吻,他贴着人的脸, “我怕你听了夜里害怕。”
温雪杳的心抖了下,想到今早宁珩同她说的发生在北大街的事儿, 自然有了猜测。
半晌,她咬了咬牙,狠了狠心,笃定道:“你说吧,我不怕。”
这让宁珩如何受得住,他猛地闭了闭眼,试图藏起眼底汹涌的情绪。
他没去同他说那桩惨案,仅仅说了屠夫娘子觉得受骗所以要与屠夫张大合离,张大不愿,这才一时恼怒犯下错事。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温雪杳脸上的表情。
她一皱眉,他的拳头便不由握紧。
她一撇嘴,他的心就乱得不像样。
温雪杳并不是那种明艳张扬的长相,眉色浅淡如一缕缥缈青烟,双眸明亮似藏着星河璀璨。笑起来时如四月芳菲,不笑时又入烟雨寒天。
此时她的脸上便没有笑,有的只是淡淡愁思,像是在为那女子感到惋惜。
温雪杳察觉宁珩在看自己,瞧见他额上大颗落下的汗珠,不由被转移了心绪。
心中的惊骇淡去不少,她取出自己的怀中的帕子帮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随意玩笑道:“阿珩哥哥,瞧你这般紧张的模样,莫不是你也同那张大一样有事在瞒着我?”
本是一句玩笑话,说者无心,但听者却有意。
温香软玉在怀,明明此刻温雪杳在对他做着无比亲昵的举动,可他心中却无半分旖旎之色,有的只是一瞬间被道破心思的惶恐与不安。
“我就是在同你开玩笑呢阿珩哥哥。”温雪杳淡笑道:“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宁珩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很快掩饰好内心的崩溃,假装平静道:“没有紧张,只是方才想到那件事还有些不适罢了。”
话落,他摇了摇头,手指捏住温雪杳的下颌,黑眸锐利,“罢了。还是莫要提此事了,说说方才的事——我听你叫季小王爷,子焉哥哥?”
温雪杳被人猛地往前一带,她抓紧对方的手臂,瞪圆了眼,仿佛在说——你方才都听到了?
宁珩指腹蹭了蹭手下细嫩的皮肤,嗯了声,“我方才等你时,恰好听到了你同他作别。”
“他曾与我表哥他们一道在洛家读书,我将他视作兄长,才那般称他的,婉婉姐姐也是如此称我表哥他们的。”
瞧着她脸色坦然,认真同他解释的模样,宁珩心中的醋意不减反增。
她就是这样太单纯了,从前看不出他的心思,今日也看不出旁人的,她倒是坦然,可据他对温雪杳在江南那两年的了解,他可不信那个季子焉对她就没有半点儿旁的心思?
一想到她心中对别人毫无防备,宁珩的心便觉得十分不痛快。
是以,说出口的话,是连他都没有控住住的尖酸,“阿杳倒是将他当做哥哥,可他也只将你视作妹妹么?”
温雪杳脸色霎时一僵。
宁珩本是醋极才说出口的酸话,却没想到温雪杳会是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
她居然也知晓那人的心思?
意识到这一点后,宁珩的脸霎时一黑,“今日你是专程去明月楼见他的?那幅画也是你”
后面的话宁珩没说完,但温雪杳却听懂了,她白着脸,眼睛瞪得更大,“你怎么会这样想?”
“就算我再蠢笨,可也有婉婉姐姐从前在旁吹我的耳边风,一来二去,我又怎会不知晓。可我虽然知晓,但与他却是清清白白的,他是君子,又怎会与我说半分逾举的话,做丝毫逾举的事?”温雪杳认真看着宁珩,“阿珩哥哥,我以前做过的蠢事你都知晓,我做过的事从未想过瞒你,但不是我做过的事,我也不会任由这样的名声扣在我头上。”
“我知晓你是因元烨的事对我心有芥蒂,可过去的事情我无法改变,我只能向你保证在我答应与你成婚那日,心中就再没有了旁人。况且,季子焉是真正的君子,又岂会做出如元烨那般的小人行径?”
“今日我在去之前,根本不知道除了宛宛姐姐外还有旁人,又谈何‘专程去见谁’,且那画本就是婉婉姐姐问我讨要的,你若不信,下次相见大可以去问,看我岂有半句假话!”
少女倔强仰着脑袋,一席话说完,颤抖的声线也染上哭音。
宁珩黑眸一震,瞧见那双泛红的眼,心里满不是滋味。他沉默的垂下眼,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小肚鸡肠、尖酸刻薄、拈酸吃醋的模样可笑得令人作呕。
可就是不知怎的,近来他竟然越来越贪心。
他早已不是原来那个,温雪杳只要对他稍稍展露笑颜,他便能欢喜半月的人。
他开始变得想要更多,想要完整的她,想要她一颗心只装着自己一个人。
不仅卑劣的想要霸占她的将来,甚至连她的过去都想抹去。
他还想试探温雪杳的底线在哪里,妄想有朝一日,她能接受那个完整的宁珩。
尤其是,在今日见到一个真正立在云端高阳上的翩翩君子后。
他是假的,可那人却是真的。
这让宁珩如何能不惶恐?
归根结底,宁珩最想要的还是温雪杳真正的喜欢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喜欢他伪装出的温柔假面。
可早在他决定用伪装敲开她心房的那一日,就已经给自己铐上了枷锁,如今想挣脱,又谈何容易?
宁珩疲惫的闭上了眼,良久才道:“阿杳,都是我不够好,是我今日失态了,忘掉今日不愉快的事情,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好么?”
青年的声音写满倦怠与自厌。
鸦黑的眼睫敛下,令温雪杳看不透他眼中的神色,可他身上散发出的阴郁气息却根本无所遁形。
她心中古怪,不懂宁珩近来的反常究竟因何而起。
温雪杳没再纠缠于方才的话,而是主动伸手抱了抱他。
身材高大的青年,埋首在少女颈侧,竟破天荒显出一股脆弱,令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她想,或许宁珩无法全然新任她,除去她曾经犯下的错事外,应当有她吝啬表达自己的内心,羞于启齿自己心意的原因在里头。
曾有过傻傻捧出一颗心但换来的是遭人践踏的经历,她难免愈发小心谨慎了些。
甚至说,早在两人成婚前,她都不敢想自己会再次对旁人打开自己的心。
那时,她一心想的都是只要能与他相敬如宾将余下的日子过好就足够,有这样一位夫君,就算不食人间烟火如何,就算没有情爱又何妨?
总归宁珩已经给足了她尊贵与体面,还应了她是宁府唯一且最尊贵的宁夫人。
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宁珩。
而她也发现了宁珩画中的秘密,知晓了他待自己并非只有敬意,而是心中早就有了自己,且比她原以为的或许还要早不少。
但是她似乎还从未将自己的心意言之于口。
思及此,温雪杳深吸两口气,鼓足勇气,侧耳对埋首在自己颈间的青年道:“夫君,有一件事我一直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什么?”青年的声音有些闷,含糊不清。
温雪杳吸气,屏住呼吸,“我也心悦你。”
话落,垂首在她肩上的人猛地一颤,狭长的眼睛聚拢一层薄雾,连眼尾都红了。
他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半晌后又因不可置信而僵住。
这是温雪杳第一次,同他说——她心悦他。
宁珩从她颈间离开,呼吸间满是少女身上的味道,两道呼吸纠缠,他看着她的眼眸忽然起了变化。
犹如盯紧自己猎物的恶狼,他近乎狼狈的靠着亲吻她,躲避她抬眸看过来的视线。
一开始浅尝辄止的吻,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变得失控。
温雪杳被人强势的压在马车一侧的木板上,青年宽厚有力的手掌垫在她的脑后。
眼睛闭上,其他感官就被无限放大。
身下是车厢颠簸的起伏感,眼前是溺人的深渊,她被青年颤栗的呼吸牢牢包裹。
除此之外,她听到嗒嗒作响的马蹄声,车轮碾过地面的摩擦声,青年咬着她唇畔的啄吻声,以及两颗心碰撞出烟花的炸裂声。
然后,车门被叩响,传来一道冷静的提醒:“世子、夫人,我们到了。”
温雪杳认出这是宁侍卫的声音,霎时间,耳边一切声音骤停,她呼吸一乱,紧张的不小心咬了宁珩的唇。
青年的脸色似乎变了变,但温雪杳压根儿没心思留意,而是焦急的催促道:“夫君,别闹了小心待会儿被人瞧见。”
宁珩却不似她紧张,反而气定神闲,甚至有闲情逸致欣赏她脸上的急迫与羞赧。
“怕什么,我不应,他们没人敢撩开帘子。”
温雪杳知道宁珩说的乃是实话,可就算如此,她脸上的燥热也无法减退分毫。
被人压住的唇说话都有些吞吐,“可你这样迟迟不回话,旁人会起疑的”
宁珩被她这副紧张的模样逗笑,停止了亲吻,脑袋落在她的头顶,闷笑道:“阿杳,你这样紧张,好似我们不是正头夫妻,而是做得什么偷人的勾当。”
温雪杳脸一红,嗔怒道:“越说越不像样!”
话落,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唇畔微肿,她都不用看,就能想到是何等羞人的模样。
于是小声自语道:“我的口脂一定都花了,都怪你”
宁珩已经松开她,温雪杳下意识抬眸瞪他,随即视线顿住,脸比先前更红几分。
青年的红唇潋滟非常,嘴角还勾着一缕餍足的笑。
温雪杳视线一闪,将帕子按到他嘴角,声音小到近乎蚊吟,“还不快些擦擦。”
第53章 二更
手指触碰到青年唇角, 温雪杳被那股骇人的温度吓了一跳。
怎么会这么烫?
是因为方才亲吻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温雪杳心中狐疑,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不其然, 额头也烫得厉害。
她顺着青年高挺的眉骨抚过眉尾,下一瞬,手忽地被人攥住。
“阿杳, 收敛些,这可是在马车上。”
温雪杳听出他语气中的打趣,愣了一瞬,然后甩去被他带偏的心思, 正色道:“正经些, 你好像在发热。”
宁珩嗯了声,攥着她的手不仅没有松开, 还不紧不慢地改成十指交握。
见对方脸上神色漫不经心, 温雪杳忍不住心焦,“别闹了, 松手, 我再摸摸是不是真的在”
宁珩却没给她再探的机会,而是脱下外袍盖在人脑袋上。
轻笑声隔着一层布料传到温雪杳的耳朵里,“行了,你想如何等回屋再说。”
温雪杳眼前一黑,下意识伸手去掀笼罩在自己头顶的衣袍,同时问道:“我回去再看就是, 你作何要拿这袍子挡住我!”
“外面风大,我怕将你吹着。”
温雪杳显然不信, 都已经快要夏日,能有多大的风才能将人吹坏了?
说着, 她又要伸手去拽罩在头顶的衣裳。
“好了。”宁珩无奈,只能柔声去哄人,“你方才不是怕人瞧出你在马车上同我做了什么么,我将你的脸挡住,不就没人能看见了?”
温雪杳挣扎的动作一顿,乖觉地没再多话。
宁珩先一步跳下马车,站在下方用手撑着她的细腰将人抱下来,小声在她耳边道:“要不要夫君抱你回去?”
温雪杳羞得说不出话,脚下往前微微挪了一步,便算是表明了心意。
下一瞬,整个人霎时腾空被人拦腰抱起。
随车而行的小暑见状走上前,偏头问道:“世子,夫人她”
“估摸着是今日出去累着了,头有些疼,身子也有些发热,不好见风。”宁珩从容回道,说完,已经大步流星抱着人向前走。
小暑喃喃点头,随后快步跟上去,心道头疼的确不好见风,世子待夫人可真细心体贴。
等两人回到屋后,宁珩直接将人放在榻上,才拿走罩在她头上的外袍。
温雪杳用袖子掩着唇,几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和半张红彤彤的脸。
小暑紧随其后,心里本就挂念着温雪杳病的如何了,此时一瞧,果然比她想象的还严重几分。
她赶忙问:“夫人,我现在去请府医来瞧?”
温雪杳被问的耳尖一烫,刚想将人敷衍打发出去,视线触及一旁的宁珩后,忽地顿住,半晌后点了点头,“你去叫罢。”
这回换成宁珩有些意外了。
等小暑急匆匆跑走,宁珩才看向从榻上坐起身的人,拧眉道:“你身子当真不舒服?”
青年眼里的担忧太过晃眼,令温雪杳连方才准备好的责怪都不好再说出口,她摇了摇头,“不是,我身子没有不舒服。”
“那你”话还没说完,宁珩便懂了,温雪杳哪是为自己传的府医,分明是为的他。
他的心被她一句关心轻而易举填满,“阿杳,我真无事,我的身子我还是清楚的”后半句话在少女担忧的目光下咽入腹中,须臾,他话头一转,妥协道:“也罢,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温雪杳紧皱的眉头舒展,这才满意。
将人半拖半拽安置在榻上躺下,温雪杳才走到镜前坐下,取了脂粉轻轻擦在自己的唇边。
这么一遮,倒是将唇周的泛红藏去不少,应当不会被看出来了
她对着铜镜左右仔细端看一番,才放下脂粉盒子。
等小暑带着府医回来,榻上的人早从方才的温雪杳换成了宁珩。
宁珩平静地笑了下,面不改色道:“李大夫既然来了,就帮我瞧瞧吧。”
他伸出手,做好被人把脉的准备。
一旁的小暑还没反应过来,疑惑的看向温雪杳。
方才病着的不还是夫人么,怎么她出去一趟的功夫就变成了世子?
温雪杳对上小暑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食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就继续认真的盯着大夫的动作。
府医替宁珩诊过脉,笑道:“夫人不必担心,世子他无碍,只是近来心火有些旺盛,多多休息便能自行调理恢复。”
闻言,温雪杳悬着的心才算落下。
她命小暑将府医送下去,又差人煮了些清火的汤。
等宁珩喝过汤,又用过晚膳,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若夫人还是挂怀,那我明日休沐,在府上休息一日不外出就是。”宁珩道。
温雪杳颔首,“也好,虽然只是心火旺,但也不能不小心谨慎些,等真害了病反而不好对付。”
宁珩颔首,然后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床榻,“夫人可能上来休息了?”
温雪杳没搭理他,一边往床边走,一边还在念叨,“怎么就会心火旺盛呢?”
稍顿,温雪杳似又想到什么,忽然道:“但是我明日恐怕无法在府中陪你。”
宁珩不禁皱眉:“为何?”
温雪杳道:“今日答应了婉婉姐姐他们”
没等温雪杳说完,宁珩淡声打断了她的话,“嗯,我知晓了。”
温雪杳小心翼翼看他一眼,“你若是不想我去,我便不去了。”
“阿杳,我瞧着有那么小气么?连你出府也要管?”宁珩无奈一笑。
温雪杳又盯着他多看了两眼,见他面色如常才俏皮的眨了眨眼,卖乖道:“夫君自然不是那等小气的人,是我小女子之心。”
宁珩失笑,见人走过来,顺势伸手拽着对方的小臂将人拽到床上。
温雪杳扑倒在宁珩坐着的大腿上,双脚腾空翘在床边。
还没等她回过神,就发觉脚上一轻,鞋袜已经被人脱去。
宁珩抱着人翻了个身,将她压在床里,对上那双微微颤抖的眸子,温声道:“阿杳,我这个年纪心火旺些也正常,做些旁的事缓缓就成了。”
“什么事?”温雪杳毫无防备,还问的认真。
天真懵懂的模样换来青年蓦地一笑,手沿着少女腰肢的曲线滑下去,“夫妻间的事。”
温雪杳再迟钝,也终是反应过来。
床帐散开,宁珩耐心的将吻从少女的耳垂一路落下。
少女今日过分乖巧了些,竟学会了迎合他,如此好欺负的模样反倒令青年愈发不加收敛。
一夜唤了两次水,直到怀中人婆娑的泪眼再也睁不开,他才堪堪将人放过。
第二日,连一向习惯早起的温雪杳都起迟了。
反倒是宁珩,她还没催促,对方就满目春风的起了身。
宁珩简单的梳洗过后,又伺候着温雪杳擦了脸。实在不是温雪杳不想自食其力,而是她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饶是宁珩撑着她换好衣裳,那双腿都似拨浪鼓一般止不住地颤。
宁珩给她扣好最后一个盘扣,帮人抚平新衣上的褶皱,笑问:“这件衣裳如何?前些日子我让绣娘专门为你做的春衣。”
藕粉色绫罗纱衣,裙摆上绣着大朵青莲,濯濯盛开。
“好看!”温雪杳心里喜欢得紧,实在想美滋滋的在宁珩面前转一圈,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宁珩看出她的心思,憋了憋笑,“你喜欢就好。”
温雪杳窥到宁珩脸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心里倔劲儿起来,偏不想让他笑,于是固执的推开人,便在他眼前转了一圈。
宁珩眼中笑意更甚,连声道:“好了,阿杳。”
温雪杳心里舒坦,可腿脚却不听使唤,她心道糟糕,但人已经先一步朝着身旁端着水盆还未退下的小暑载过去。
变故发生在眨眼间,令人措手不及,等宁珩一个箭步上前帮人稳住身形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撞翻了水盆。
铜盆掉落在地,发出“哐啷”一声响。
水也撒了一地,不少还溅在了温雪杳与宁珩两人的身上。
小暑见状慌忙跪下认错,“夫人,都怪小暑不小心。”
温雪杳摆了摆手,心中因自己的举动而哭笑不得,“怎么能怪你,是我一时不小心才险些摔倒。”她的目光落在小暑被水浸湿的前襟上,提醒道:“你的衣裳也都湿了,快下去换一身吧,这里让别的丫环收拾就是。”
丫环收拾的功夫,她又去屏风后头换了一身衣裳。
目光落在那件新衣上,心里有些可惜,她才穿了一会儿就不得不脱下来了。
等她换好衣裳出来,宁珩也刚好从隔壁耳室回来。
他抬眸瞭了温雪杳一眼,平静道:“今日何时出去?”
温雪杳反应过来宁珩问的是她今日要赴约一事,回想过后,答道:“收拾一下便要走了。”
“这么早?”宁珩稍显讶异。
温雪杳斟酌措辞回答道:“我会早些回来的。”
宁珩宠溺地牵起她的手,不轻不重的捏了下,笑道:“不用挂心我,你在外玩儿的开心,将自己照料好就是。”
话落,他忽地别过脑袋,松开牵着温雪杳的手,侧身掩着唇咳了几声。
回眸,就见温雪杳盯着他,宁珩主动道:“没事,只是早上起来喉咙有些干涩。”
等两人用过午膳,宁珩亲自将温雪杳送到门口。
温雪杳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朝人笑着挥了挥手。
随即帘子落下,温雪杳坐正回去,马车不疾不徐向前驶去。
等马车转过第一街角,温雪杳忽然叫停了马车。
脑海中闪过宁珩方才回府时停滞一瞬的脚步,是不是昨晚过分胡闹了些,今日他身子果真不适,却故意瞒着不愿让他担心?
刚才马车出发前,宁珩转身离开之际,似乎又听他咳嗽了两声。
越想,温雪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无道理。
昨日府医虽给他看过,只说是心火旺盛,可就算是小毛病经不住他半夜不睡与她胡闹啊。
不行,她得回去再看看,否则外出怎能心安?
这般想着,温雪杳便命马车调转回府。
她急匆匆穿过前院,正好撞上同样匆忙往外走的宁十一。
宁十一瞧见她,脚下步子一顿,似是没有想到她怎么会突然去而复返,忙躬身道:“夫人,您怎么回来了?”
温雪杳扫他一眼,也来不及去想怎么宁珩在府,宁十一却着急忙慌的往外跑,只问道:“世子此时在何处?”
宁十一愣了一瞬,才道:“在,在书房。”
话落,还没等他反应,温雪杳便带着小暑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宁十一一阵恍惚,不知这个门到底还要不要出。
方才世子命他出去,本是要让他暗中跟着夫人,可夫人此时却又折返回来了
他稍加思索,便调转回头,同样往书房的方向跟去。
温雪杳一路疾走到书房门口,见门外没有守卫,便留了小暑在外,只自己推门进去。
房门推开,温雪杳刚准备出声唤宁珩,却见屋内并没有人。
不仅外间没有,里间也没有,而书架后那扇本该紧紧合着的暗室门,却微微敞开着。
温雪杳心里一跳,下意识想转身离开,却在下一霎,忽地听到一声压抑的喘,息声。
她方才迈出的脚步一顿,眉头死死皱起。
这是宁珩的声音应当没错,可却又不像是她熟悉的那人,她从未在宁珩口中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似有痛苦,似有压抑,又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令她难以辨别的情绪。
温雪杳的心骤然缩紧,便听方才那声喘越发粗重起来。
她心道糟糕,这声音太过古怪,莫不是他在里头发了病?
温雪杳本意是不想进去的,可比起人命关天,又如何能顾虑旁的许多?想必宁珩也不会怪责她。
这样想着,她已经稳住心神,加快脚步向那间暗室走去。
她脚下步伐越快,那喘,息声便也越急越快。
随着她径直穿过书架后的暗门走进暗室后,脚尖踹到的夜明珠咕噜噜向前翻滚,“咚”的一声撞到墙壁上。
与此同时,暗室中的青年也从口中泄出最后一口浊气。
身子兴奋地颤抖着,同时回过头来。
驻足在暗室门边的温雪杳霎时僵硬。
幽黑的暗室中,夜明珠的光隐隐绰绰照亮周遭的景象。
墙上、地上满是一个女子的小像。
一颦一笑,有的早已泛黄。
而面前视线正中那张,墨迹还未干透。
画前坐在桌案上的青年,衣衫半拢,水眸抽丝,披一身与他今早清晨为她穿上的一模一样的春装。
那件春装前襟的水迹还未干透,下摆又染上了新的浊迹。
青年如玉的面上满是薄红,微眯起的狭长眼尾,染满了昨日夜里她在暖帐中见过的情,欲。
他清瘦的手腕一抖,墨迹打在画中女子雪白的肩头。
四周寂静,凝若寒冰。
温雪杳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她惊讶的目光逐渐变为惊恐,跌撞后退的脚不知踩到什么,只听“咔嚓”一声响,像是有什么被骤然折断。
她愣愣垂眸,就见到那副自己曾百般好奇过的画作,她几乎是颤抖着手,俯身将那幅画拿起。
画卷展开,是一副没有被墨迹晕染的纯净画作。
——漫天飞雪中,少女赤,裸浸在池中,肤色雪白清透,竟一时教人分不清,是她的肤色更白些,还是飘落的雪花更白些。
温雪杳手一抖,画卷“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这一声也像是砸在了她的心头。
有什么东西,好像随着那卷轴一同断裂。
她恍然抬首,眸中情绪复杂,意外、惊吓、惶恐、不知所措,无数情绪在眨眼间纷纷闪过。
对面,青年一手紧攥着浑浊,一手轻执清透的玉质笔杆。
视线在撞上那双惊诧的眸子时,执笔描丹青的手一抖,另一只手匆忙背到身后。
挥洒的墨汁砸在他赤足而奔的脚背上,因着身体的剧烈摆动,肩上的春衣滑落,露出玉色的胸膛。
清冷谪仙,音近乎妖,“被你发现了,阿杳。”
第54章 逃离
听到宁珩的声音, 温雪杳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宛若深渊的漆黑双眼。
瞳孔极黑,不见一点亮色。
在温雪杳无数预想中, 完全不包括此时此刻眼前所见到的这一幕。
她颤抖的小腿犹如被千斤巨石缠上,艰难地迈不开腿,脸上更不知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这样的宁珩太过陌生, 不!他根本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宁珩。
此时此刻,温雪杳才明白,人在受到巨大惊吓之后,声带像是被重压冲撞后黏在一起, 发不出半点儿声响, 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稀薄。
暗室中的那些女子无一不是生的她的脸,可除去那张脸外, 那些不堪的、放, 荡的、秽,乱的姿势, 又分明不是真的她。
温雪杳霎时明白过来, 那日宁珩为何要出声打断她看那副摆在书房桌案上的画。
也后知后觉理解了宁珩在讲述那屠夫的故事时,向来从容冷静的表情为何会透出一股苍白与恐惧。
因为他怕她看到那画的庐山真面目,更怕她揭开他伪装出的假面。
风清如玉的君子怎么会做出这般癫狂混乱的画?
眼前的景象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温雪杳脆弱的认知。
一个大家闺秀,连白日与夫君行房事都会面红耳赤羞臊万分,连被夫君在书房强要都会气上好几日,直逼他发誓不再胡来才罢休, 又如何能接受眼前惊世骇俗的一切?
温雪杳眼中写满荒唐。
她究竟嫁了怎样一个人?
他还是那个她所喜爱的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么?如果不是,那他又是谁?
思绪间, 温雪杳只觉眼前一白,不由自主倒退数步, 在黑暗中踉跄的身影不知又撞到了什么,只见她身形一抖,就仰面朝着后方径直栽倒而去。
宁珩神色一急,也顾不得收拾自己的着装,便大跨步向前朝着温雪杳直奔而去。
这间暗室他太过熟悉,就算周遭只有微弱的光亮,也能避轻松开所有障碍迅速来到温雪杳面前。
他下意识伸手去抱对方,却忘了自己一只手上还有未擦净的污浊。
就在他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与慌乱之时,对面少女脸上的慌乱比起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竟是宁愿摔倒在地,也不愿让他用那双脏污的手碰她分毫。
宁珩怔怔愣在原地,像个犯错的孩子般,重新将手背在身后。
他的声音嘶哑,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万分可笑的话,“阿杳,你别怕。”
如何能不怕?
他在她面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几乎不用她回过神来细想,也能从方才目睹的满室荒唐中觉出他的古怪来。
温雪杳经此一摔,倒是比方才冷静不少。
但她下意识的肢体反应却骗不过对她观察入微的宁珩。
她在发抖,她在躲他。
宁珩定住身子,尽量维持着往日的霁月风光,温声道:“我不上前,你小心些,别伤着。”
殊不知,此刻他一身怪异打扮,再配上他与往日相差无两的话,只让温雪杳才稍稍平静下来的心更加慌乱无措起来。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你吓到我了。”
不知为何,她竟连一句“阿珩哥哥”都无法轻易唤出口,本能的认为眼前之人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宁珩。
“你让我缓缓,缓缓”温雪杳边小声说,边扶着身后的墙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
她摸着黑往暗门透进来的光亮处走,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的渴望外面的光明。
眼前的冲击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太需要转移一下心绪了。
于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摸着黑退到了暗室入口。
细瘦的手指握紧在暗室门上,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夺门而出。
暗室中。
宁珩在她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之后,从始至终,都再没有往前挪动一步。
这或许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明明先前已经给过他无数次机会,但他都没有勇气主动坦白,所以才在今天,被温雪杳亲眼撞见目睹他不堪的模样。
纸包不住火,他以前怎么有自信觉得这世上会有密不透风的墙?
从他下定决心骗她的那一刻,不就应该料想到会有被拆穿的一日么?
只是他从未想过,留给他的甜蜜时光竟这样少。
昨日她才与自己表露爱意,今日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难道这便是对他卑劣心思的惩罚么?
也罢。
她总归是要知道的。
宁珩狠狠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追她而做出更多的错事来。
天知道,方才看她躲避他的触碰时,他有多想将她也拽下地域,让圣洁的人一并染上污浊。
那样她便再也不会嫌弃害怕他了。
良久,久到外院的宁十一匆匆赶回来,被慌不择路的温雪杳撞上。
宁珩听到动静,这才收敛心神,缓步走出暗室。
他仔仔细细净过手,又用帕子将每一个根指头都擦得干干净净,才褪下身上沾满少女气息的春装,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他自己的,认真穿上。
衣襟整齐,一丝不苟的交叠着。
青年面色如常从暗室中走出去,这次没有关门,而是径直走到桌案前坐下。
随即,淡声同门边问询的宁十一回话,“进来。”
宁十一几步走上前,视线在宁珩身后大敞的暗室上稍顿,继而很快收回视线。
“世子,夫人她方才形容慌张的跑走了”
宁珩浅浅嗯了声,淡道:“十一,她方才发现这间暗室了。”
宁十一微愣,那间暗室宁珩从不让旁人进,但他虽然没进去过,也隐约知晓里面应当是世子用来收藏平日的画作的。
他追随宁珩多年,世子很多事情都不避讳他,包括对夫人的爱意。
早在温雪杳从江南回来,宁珩第一次追人追到城外的庙中,让他故意将温雪杳所乘的马车弄坏时,他便清楚世子这两年从未将她忘记。
况且他自小同宁珩长大,又怎么可能会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
所以他隐约能猜到那一间暗室中藏着的,便是真正的世子。
宁十一喉咙一紧,“世子,您不去追夫人么?”
“追她作何?”宁珩眼皮都未抬,自嘲一笑。
“去解释啊”
“解释什么?”宁珩轻声道:“明明她方才看到的一切,才是真的我。”
宁十一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些时日他瞧得真切,夫人对世子越发上心,明显是有些喜欢的。
可这些喜欢又能否支撑夫人接受真相呢?
夫人一旦知晓世子对她的爱意近乎疯狂,是绝对的占有与谋算,等她回过神来便能意识到曾经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世子对她步步为营、巧取豪夺的结果罢了。
甚至藏在那间暗室内的也还不是全部,如果她了解世子的全貌,见过他在皇城司仿若人间修罗的模样,还会喜欢么?
书房内倏地陷入一片死寂中。
宁珩的眼底闪过挣扎,良久,那双漆黑的眸子猛地阖上。
冷冷开口道:“暗中盯好她,她今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知道。”
****
温雪杳一路从宁府离开,说是离开,那狼狈的模样说是逃也不为过。
直到坐上背离宁府的马车,她才长长松出一口气。
马车上,她无法自控的开始回想起方才在暗室内所见到景象。
越想,她心中的寒意便越上升一分。
直到马车抵达目的地,她的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湿。
那些不堪入目的一幅幅画,拼接组成了一个温雪杳从未见过的宁珩。
——爱意疯狂、偏执、扭曲。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姿势,将她强行占有。
完全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知礼克制,温润如玉的宁国公府世子。
那些画打破了他的教养,将赤,裸的的占有欲明晃晃述之于纸上。
就算她能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可整整一天,她的心思仿佛都被牢牢锁在了那间不见天日的暗室中。
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自救逃脱。
季婉婉与季子焉说了什么,温雪杳根本没有心思去听,她能做的只有配合着点头。
殊不知,她脸上僵硬的笑容,连季婉婉都瞒不过。
季婉婉想问,但又被季子焉拦下,“婉婉,我知晓你关心她,但有些事我们注定不好擅自插手。她从始至终只字未提,便是不愿与外人道,所以你也不必专程去问她。”
“可我”还是不放心啊。
昨日瞧见好好端端的人,怎么今日却像是丢了魂儿一样。
然而对上季子焉那双暗含警告的眼,季婉婉还是将心头的不平咽下。
“那我们送她回去吧,她这模样,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季婉婉皱眉道。
“好。”半晌,季子焉似又想到什么,淡声道:“就由你送她回去罢,我便不去了。”
季婉婉心思不在季子焉身上,也没追问缘由。
她扭头搀上温雪杳的手,“不若今日便逛到这里罢。”
温雪杳不觉有异,因为她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只按照应有的反应接了句:“不是说还想逛逛上京城中的脂粉铺子么,就在前头不远,怎么突然就不想逛了?”
季婉婉佯装揉了下腿,“今日委实走累了,下次罢。”
温雪杳顿了下,也没再劝,实际上她也有些乏了,方才逛完珍宝铺子后就有些想回去了。
可是一想到回去便要面对那人,心里又有些发怵,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番纠结下,温雪杳还是咬了咬牙,应道:“那就下次再带你去看。”
说完,她将方才逛珍宝铺子时买的一件玉骨扇让小暑交给季子焉。
季子焉手捧着骨扇,稍显差异,“这是”
“上次不是说要给子焉哥哥补上一件礼,这便是了。”温雪杳淡声道。
季子焉闻言点了下头,也没再多言,回以一礼,目送她坐上马车。
然后才拍了拍季婉婉的肩,嘱咐道:“你将人好生送回去,马车也留给你,等你回时用。”
兄妹两人今日是同乘一辆马车出来的,季婉婉不懂明明他可以跟着同去先将人送回宁府,偏他非不去,宁愿自己一人回去。
她知晓季子焉打定的主意便不会轻易改,于是也没有多劝,紧跟在温雪杳身后上了宁府的马车。
温雪杳见紧随其后的人微微怔了一息,许久才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婉婉姐姐,你怎么来了,是还有话同我说?”
温雪杳没让马夫驾车,两人便坐在马车里停在路边说话。
“不是,是我兄长见你今日忧心忡忡,才让我将你安然送回府。”
“原是这样,那你兄长呢?”边说着,温雪杳点了下头,正准备掀开车帘往外看时,又因季婉婉的话打消了念头。
“雪杳妹妹不必看了,兄长他不与我们同行。”
温雪杳闻言也没多问,只出声让车夫回府。
等马车驶出一截路,温雪杳才抬头看向一路上都不似往常那般多话的季婉婉,淡声道:“婉婉姐姐,你怎么不问我今日忧心忡忡是为何?”
这实在不像季婉婉,若换了往常,她早忍不住开口逼问了。
季婉婉叹了一声,“还不是我兄长说莫要扰你,说你多半是不想说的,便嘱咐我克制些,勿要多嘴多舌。”
温雪杳抿了下唇。
“所以,雪杳妹妹你现在是想主动同我说了?”季婉婉眸子闪了闪。
温雪杳摇头,抿着唇没说话。
季婉婉轻叹一声,顾及兄长叮嘱,自然也要收敛几分。
等马车抵达宁府,季婉婉才跳下马车,同温雪杳挥手道别后,钻上另一辆一路尾随在后的马车。
****
宁十一离开,书房内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宁珩收拾好温雪杳今日清晨褪下的新衣,此刻崭新的衣服上水迹已经干透,却留下了无数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抚平的褶皱。
裙摆的部位,有一块白色的斑驳,令人看着便心生厌恶,忍不住作呕。
事实上,宁珩的确也这么做了。
冷白的指骨像是要将薄薄的皮肤撑破,他的手死死扣在桌案边缘,漆黑的眸子里写满了自厌。
他大口喘息着,可呼吸越重,鼻息间石楠花的味道就越重。
他不得不起身,拿着手边的春装离开书房。
路过院子时,有丫环笑意盈盈的向他行礼,可他早没了伪装笑意的心思,甚至连敷衍都懒得做,径直从旁走过去。
他回到两人的院子,没有她的身影,却又处处都似有她的存在。
他亲自从耳室取来一个木盆,又打了一盆水,将那件脏了的新衣泡进去。
满院的洒扫丫环吓得无不噤声,颤颤巍巍跪了一地,分明宁珩一反常态做着下人的活计,旁边的丫环却连半句劝阻的话都不敢多言。
水浸泡过纱衣,料子的颜色霎时变深,先前干着时污浊的痕迹以及斑驳的褶皱也全都看不出。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他的手浸泡在木盆中,一言不发的开始搓洗着那件春衫,不愿放过任何一处。
知道整条裙子都被他细细揉搓清洗后,宁珩才将它拧干晾起来。
昨晚一切,才不过一个时辰。
他抬眼朝外看了看,没有任何人从外归家的迹象。
连宁十一也没有回来。
宁珩忍不住想,温雪杳此时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她昨夜曾说过,今日是要出去赴季氏兄妹的邀约。
那便是一定会见到季子焉了?
她见到旁人会不会拿来与他作比,毕竟季子焉乃是真正的君子,而他却是假的。
她心中会不会越发觉得他卑劣可笑?
那季子焉呢?
他又会不会从温雪杳的脸上窥探出她今日的异常。
从前温雪杳在江南时,他便派了探子打探过,季子焉对她并非没有别的心思。
只是就像温雪杳所说,他是真正的君子,所以在知晓她有婚约在身后,从未有过半分逾越之举。
可若教他知晓自己曾心仪的女子如今身陷囹圄,被人所骗呢,他又会不会挺身做一次英雄,将人从火海中救出。
这个念头甫一从脑海中闪过,连宁珩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原来他自己也是清楚的,他的身边乃是刀山火海,他本人更是一个用卑劣手段将人哄到身边的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站在院中望着天,等了又等,心中几次想夺门而出的念头压下。
终于,等到了门外传来的动静。
他抬首望去,却见不是自己心中期待的那人,于是脸上的神色淡了些。
宁十一大步跨进院中,扫了眼周遭颤颤巍巍的丫环,心里叹了声,才道:“世子,夫人她回来了。”
“回来了?”
宁十一翘着对面那双瞬间亮起的眸子,不知该如何张口说接下里的这番话。
犹豫许久,才垂首低声道:“她进门时派了前院管事来传话,说……”
宁珩的脸僵了僵,“说什么?”
“说她今日宿在客院,让世子不必……”
后面的话没说完,宁珩抬脚,猛地踹飞脚边的木桶。
木桶霎时间便四分五裂,宁珩没有注意,其中一块恰好飞落在刚踏进门、愣于原地的少女脚边。
第55章 一更
木桶的在温雪杳脚边摔的四分五裂。
她原本是有些畏惧回来见宁珩的, 可心中又觉得一味逃避并不是办法。
即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知道在暗室中所见的便是真实的他。
然而当她踏进门,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刚好撞到宁珩发火的模样。
温雪杳恍惚了一霎。
记忆中, 宁珩一向温和,连冷脸都少有,更别说摔东西撒气。
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她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 偏要让她在一日内将对宁珩的印象摧残的粉碎。
就像她眼前这个木桶一样,再难拼出原来的模样。
而在温雪杳对面,几步开外的宁珩蓦地一僵,艰难的回过身来, 就看到愣在门边的少女。
他才刚发了火, 她就恰巧在这时出现。
看她的反应,应当是全都瞧见了?
整颗心一凉, 淡色的唇微启, 露出一道缝隙,却是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本以为她今夜不会回来了, 但现在的场面, 倒不如她从未回来过。
宁珩好半晌才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声音比平日还要轻缓,几乎可以称之为‘小心翼翼’。
“阿杳,你怎么回来了,方才十一还同我说你今晚要留宿客院。”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在发火?”温雪杳的视线从满地的狼藉中抬起,落在对面人的脸上。
宁珩嘴角的笑容僵硬, “阿杳,我”他的话还未说完, 便讪讪闭上了嘴。
向来巧舌如簧的人,难得变得笨嘴拙舌, 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良久,青年脸上强撑的笑意淡去,低头小声道:“阿杳,我不想骗你,我方才的确是有些情绪失控。”
温雪杳倒是意外于他会这么坦白,先前揪着的心因这句主动坦白的话而冷静不少。
她紧绷的肩膀松展,绕过脚下的木屑残骸,走到对面回首安排小暑:“让洒扫丫环收拾一下。”
“我来,我来就是。”宁珩低声道。
温雪杳回屋的脚步一顿,继而埋头继续往前走。
等回到屋里,温雪杳坐在凳子上顺了顺气,见窗子紧闭,抬手指了指,“小暑,你将窗子打开,我觉得有些闷。”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因为真的接近夏日,她总觉得漫漫长夜,变得格外难捱起来。
小暑将窗子支起来,顺势朝院中扫了一眼,小声道:“夫人,世子真的在扫地”
温雪杳如今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后背的鸡皮疙瘩都会瞬间冒出。
她淡淡嗯了声,没有多余的反应。
小暑觉出古怪,今日外出时她跟在夫人身后就觉得她有好几次心不在焉,她原以为夫人是心中担忧世子的身体,毕竟昨日才请了府医来瞧,她心中记挂也委实正常。
可从方才回府之后开始,她渐渐觉察出不对劲。
夫人分明不是忧心世子,更像是有些想躲着他。方才差点儿,夫人险些就要去客院歇下了。
此事再往前推,便是夫人从书房里急匆匆跑出来时就有些不对劲了,当时她还以为夫人是着急赴约才那样匆忙,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思及此,她想起世子震怒的模样,心猛地一跳。
今日不仅是夫人,就连世子也好生奇怪。
那般凶狠发怒的样子,活像是换了个人,连她都吓了一跳。
小暑正准备关心温雪杳两句,就听到身后珠帘碰撞的“噼啪”声响,不得不收回满肚子话,双手交叠在身前退到一边。
屋里的沉默并没有因为宁珩的进入而出现转变,反倒愈发冷寂。
一时间,屋里的人心思各异。
温雪杳在宁珩进来后,便起身往小暑那边走去,她坐在窗下的软塌上,侧身将手搭在小桌上,拨弄着里头的针线盒。
针线盒下方压着一件绣了一半的里衣,正是温雪杳前几日开始缝制的,只因她瞧见自宁珩受到她亲手做的里衣后,便日日都穿着。
好在当时她一并做了两身,有可以倒替的,但饶是如此,也经不住日日穿。
于是她便动心思又缝了一件新的,只是这新衣还没缝好,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此刻温雪杳拨弄着篮子的针线,却是再没有当时做女红时的心思。
纯白衣襟上的并蒂莲只绣了一朵,孤孤单单的,没有相依偎的甜蜜,只有独自盛开的凄凉。
她这遭一走神,拨弄针线的手指就被尖锐的银针刺了下,指尖当即见了血。
温雪杳眉头一皱,小声“嘶”了声,下意识便将指尖往唇边送。
不料手腕竟先一步被人攥住,“别动,我帮你拿帕子把血擦掉,按一会儿就止住了。”
温雪杳闷闷嗯了声,没接话,也没反驳,就看着宁珩抓着她的手指用洁白的绢帕压了压。
****
晚上,两人在屋里用过膳,温雪杳去园子里透了透气。
门外守夜的丫环见到温雪杳回来,正准备进屋通报,温雪杳忽地摇了摇头,压低嗓子问:“可是宁侍卫在里头同世子说话?”
透过倒映在窗子上的烛影,温雪杳隐约能分辨出屋里除宁珩外还有一个人。
她的话音将落,就见丫环点了点头。
温雪杳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更或者那一刻她是如何想的连自己都不明白,但脚下已经轻轻地挪动到窗下。
从这个位置,正好能听到屋内人的话音。
青年声音平静,却夹杂着一丝她不曾听过的冷戾。
越听,温雪杳的脸色就越白。
在她今日出去时,宁珩居然派了宁侍卫一直在暗中盯着她。
她虽然无法将两人的话全须全尾听清,但仅仅是寥寥数句,也足矣令她遍体生寒。
温雪杳压下心中的波澜,蹑手蹑脚重新走回门边,示意丫环叩响房门后,才掀开帘子往屋里走。
她绕过在外间桌上一坐一站的主仆两人,一言不发,快速向里屋走去。
等她再出来时,屋子里便没有了宁十一的身影。
在隔壁耳室盥洗更衣后,复又回到寝室。
方才经过外间时,只留了一盏用来照明的烛灯,是以她还以为宁珩已经收拾歇下了。
可等她进到里屋,看见空空如也的屋子,才意识到那人根本不在。
她抿了下唇,走到镜前坐下,将发上的钗环取下,松开高高盘起的发髻,然后便上了床。
孤零零的一双绣鞋宿在床尾,床上的女子盖着一层薄被,面朝墙面背转着身子,缓缓阖上了眼皮。
不多时,便响起一道均匀的浅浅呼吸声。
实际上温雪杳却完全没有睡着。
虽然是闭着眼,却依旧在竖着耳朵听着外间的动静。
果然在她睡下不久后,就听到凳子摩擦地面的细微响声。
紧接着是一道轻手轻脚往里屋走的脚步声。
那人似乎在床边站了许久,就当温雪杳以为他不会出声时,忽而听见对方小声询问:“阿杳,我今夜还可以睡在这里么?”
温雪杳身子下意识一抖,她将眼睛闭得更紧,虽然只是身体的反应,却也无声阐述了她最真实的内心。
她在害怕他。
其实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
只要她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就能够发现端倪。
他绝不是外表那般朗善如玉的男子,他既有城府也有谋算,若非如此,也不能将他对她的心意瞒的那样好。
利用让她安心的话,说服她履行婚约嫁进宁国公府。
他早知道元烨的存在,却一直不提,还一副全然信任她、并不在乎她过往的模样。
可也是他,将元烨在他们婚前支开。
在她同他说想在宫宴上见元烨一面同他确认一件事情时,面上云淡风轻,私底下却设计阻拦,令元烨连宫宴都没赶上。
还有那之后,他在房事上的险些失控。
温雪杳顺着从前的蛛丝马迹,揪出了宁珩的真实模样。
屋内的烛火颤抖着光影,沉默时,寂静的屋子仿佛霎时间沉入地域。
温雪杳忽然坐起身,仰首直直看向他。
青年一身白衣,圣洁不染纤尘。
他喜着白衣或许也不是没有缘由的,白色温和,能冲淡他身上的冷戾之气。
黑色却不同。
温雪杳想起在暗室中瞧到的景象,青年被漆黑笼罩,铺天盖地的压抑感险些令当时的她喘不上气来。
她终于忍不住,问出那句憋在心里一整日的话,“宁珩,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她没有唤他夫君,也没有唤他阿珩哥哥。
而是目光悲伤且疏离的唤了一句“宁珩”。
话音将落,她眼眶中积蓄的泪珠便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簇簇滚落。
一路滑过少女苍白的脸颊,顺着那尖尖的颤抖的下颌蜿蜒而下,滴在少女曲折的膝头。
将一片纯白的里衣,染成了暗沉的灰色。
令人不安的空气中,能听到青年喉结滚动的压抑声响。
他忍了又忍,还是伸出手,想帮面前的人拭掉双颊的泪痕。
然而就在他指腹落下之际,温雪杳向后缩了下脖子,笨拙的躲开了他的触碰。
宁珩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稍顿,哑声道:“阿杳,你昨日方才同我说过,你心悦我今日就连碰你,都碰不得了?”今日她躲他,已经不是第一次。
温雪杳哭着低吼,“宁珩,你分明清楚”
“我心悦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都是假的。
她所小心翼翼喜欢的,原来只是他的伪装,是他费尽心机,用来欺骗她特意扮演出的模样。
温雪杳盯着他,不知忽地想到什么,脸上的泪意愈发汹涌。
原来,那日他提到屠夫张大与他妻子时的古怪,竟是因为这个。
那张大以屠夫之身假作秀才骗了他的妻子,又在他妻子看破真相提出合离时,灭掉了对方的满门。
霎时间,温雪杳只觉浑身血液都被冻住,发出刺骨的冰凉。
“是假的么?”宁珩垂眸问,近乎呓语,“阿杳,那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是真的,我喜爱你的心意便也是假的了么?我们这段日子里的情意,也都是假的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及,温雪杳便不可抑制地想起暗室中那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画。
她胸口一闷,胃里瞬时翻江倒海起来。
只要一想到或许在她没有嫁进宁府之前,便有人日日夜夜对着她的脸,做出那样污浊不堪的事情,她就止不住地作呕。
即便是心意相通,这样的事情也突破了她所能接受的限度,令她觉得不堪且下流。
或许在宁珩看来,那番藏在心底难以诉之于口的乃是他汹涌如潮的爱意,可对于温雪杳而言,只会令她觉得不安与害怕。
对她而言,那根本就是无法承受的负担。
她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喜欢为何会扭曲成那般可怖的行状。
近乎于疯狂。
而上一个令温雪杳因此感到害怕的人,还是她的母亲。
以爱为食的可怖模样她不是没有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才会越发的忌惮与害怕。
她无法指责宁珩是错的,就像她当年面对疯狂的母亲时,一样的无能为力。
可这样汹涌的情,最后烧干的不仅仅是自己,还会灼烧到旁人。
就像路母,她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在她得知自己的结发夫君背弃了两人曾经的承诺后,不惜以死逃离这场背叛。
却未曾顾念到,那时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得知母亲服毒自尽后,该有多么的绝望。
所以此刻面对这样的宁珩,与其说是温雪杳害怕他的真面目,倒不如说她更怕的是那份令她难以招架的疯狂爱意。
她实在是怕了。
宁珩久久未言。
在他看清少女眼底那条与他泾渭分明分明的线后,一直压抑在脑海深处的一根弦,猛地断裂。
红烛骤然熄灭。
宁珩依旧死死盯着前方,已经逐渐无法辨别,到底是那盏烛灯灭了,还是他心中的光灭了。
黑暗中,他忽地扯了下紧绷的唇角。
那双强有力的大掌不容反抗的钳住眼前少女退缩的下颌。
漆黑双眸里的欲念刺眼有张狂。
半晌,他开口道:“那你想要如何,与我和离,让我放你走么?”
落在她下颌的拇指狠狠擦过她颤抖的唇畔。
“你休想。”
第56章 小修
一股瘆人的寒意从脊骨窜起, 温雪杳整个人都在宁珩的手中变得僵硬。
脑海中属于书房的记忆,在看清那张脸上笑意温和朝她靠近时,她就是本能的感到不安。
他脸上的笑意越温柔, 越是提醒着她,她如今所看到的人,都是假的。
然而脸上的泪珠每每落下一颗, 就会被那只冰凉的手抚去。
往日令她觉得清凉舒适的体温,此时却犹如恶鬼爪牙般骇人,那双手仿若从地狱中伸出,不带一点人的热度, 有的只是无尽的寒凉。
她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方才启唇,微张开的唇畔就被人用粗粝的指腹压住。
“阿杳, 什么都别说好么。”
听起来像是与她打着商量的话, 却完全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的推搡被人束手抓住,好似掠夺般, 将她死死包裹, 只有喉咙断断续续的呜咽不知疲惫的负隅抵抗着。
落在她腰间的大掌一如往常那般极致温柔,甚至于那双氤氲水色的黑眸柔软到足矣将人溺毙其中,可温雪杳却只觉得害怕。
她的身子紧绷,浑身僵硬,明明宁珩在拥抱安抚她,可她却不能感到丝毫轻松, 反而愈发紧张起来。
她的眼泪早已哭干。
“宁珩,书房那个……才是真的你, 对么?”
宁珩摇头,抚摸着她汗湿的额头的动作愈发的温柔, “阿杳,你胆子这般小,不会想要听到我对你说实话的。”
温雪杳无力的闭上眼。
他用唇峰轻轻碰了碰她后颈的皮肤,“求求你,乖一些,试着接受我,好么?”
“阿杳,为什么要害怕?”
对啊,为什么。
比起那真正罪恶的人,他其实从未伤害过她。
只是他太聪明,却又太笨了,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可早就遍体凌伤,一心期待于旁人安抚的她,又何尝不是?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青年脸上的泪珠,大颗坠下。
****
枕边人就在怀中。
可从未有哪一刻令宁珩觉得这般空虚过,无论他如何用力收紧自己的怀抱,都无法逆转怀中人离他越来越远的感觉。
那颗胸腔中猛烈跳动的心脏,随着僵硬的四肢而变得麻木。
他的喉咙被痛吻过,逐渐连祈求的话都再也说不出一句。
同床异梦,他第四次体会到这种滋味。
可若不如此紧紧将人拥入怀中,他又能如何做?就放任她一步一步,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他做不到。
****
第二天一早,温雪杳从倦怠中醒来。
她一直背着身子,直到身后窸窣的声音消失在门边,才缓缓转身。
直到院子内重新归于宁静,她哑着嗓子叫了小暑进来。
昨日她在害怕,可宁珩又何尝不是,那双拥紧他的手臂,颤抖的模样一点不比她少。
少女的眼神是空洞的。
要和离么?
其实在宁珩昨夜提及前,她从未想过。
院内的丫环跪了一地,脸上的胆怯就好似她今日若踏出这道房门,这一院子的人便会没了命般。
“世子做的?”温雪杳回首看向小暑。
一向胆大又快人快语的小丫环,竟哆嗦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围丫环看温雪杳执拗地站在院门口不愿离去,“噗通”一声便猛地跪在地上,仿若牵线木偶般重复着一句话,“夫人回去歇息吧。”
等到温雪杳与小暑两人回到屋中,小暑才在温雪杳眼前跪下,低声道:“夫人,世子今日离开时叮嘱,没有他的命令,那院门便不能打开。”
“他威胁你们了?”
小暑瞳孔一缩。
温雪杳就知一定是了,她的心也跟着揪起来,颤声道:“他是是如何说的?”
小暑边说,泪已经止不住地落下来,“世子说,若谁的那一只手将门打开了,他回来便要剁掉哪一只。”
饶是温雪杳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话时,她依旧止不住地发抖。
“夫人,世子今日怎么了,竟像是中邪一样,他怎能如此待夫人?”小暑惊慌道,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世子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许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呢?”温雪杳说。
话落,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故作轻松道:“但好在,他并没有真的伤害任何人,对么。”
说完之后,也没等小暑回应,她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潮湿。
然后一整天,再没有哭闹。
或许是心已经不是第一次死,所以这一次,温雪杳接受得格外快。
她安静的用完午膳,好在她虽不能离开这间院子,但其余的小丫环出入并不受阻。
温雪杳让小暑去买些话本子,也好闲来无事,用作打发时间。
小暑前脚刚走,宁宝珠便来她的院子里寻她了。
或许是院门口负责看守的小丫环早已受过宁珩嘱咐,如何应对回答,丝毫不在话下,三言两语就将人好生劝走了。
温雪杳并没有想过要做什么抵抗,心中明镜一般,她在宁府一日,一日为宁珩的夫人,便不可能真的越过他离开。
除非温家与整个宁国公府都撕破脸。
最主要的还是,温雪杳其实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想好究竟该何去何从。
她最初嫁给宁珩,本来就是想着相敬如宾,只本本分分将这日子操持下去就是,当初嫁人前是没有期待过多余的感情的。
喜欢上宁珩,或者说喜欢上宁珩伪装出的模样,这一切都是他蓄谋已久之下的“意料之外”。
如今,对她而言不过是将心再收回去,冰冷的过完这一生罢了。
就像当初他们彼此应下的——就算没有情爱又何妨。
温雪杳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好像一旦没了喜欢,心情轻松不少,便也不知痛了。
只要他不伤害她,不伤害温家,该有的体面给她,她不是不能同他将这样的日子过下去。
总归,若是她提,想必宁珩也是愿意继续伪装恩爱,佯装成从前的。
而这一切,无非是要她克服对他的恐惧罢了。
或许也不需要克服,只要演作不害怕便是。
人无完人。
与谁过,又不是一生呢。
既已经失了心,那人也不过是一具死物罢了,又何来那么多复杂情绪。
温雪杳心中主意已定,她打着盹睡了个午觉。
醒来时,小暑便带着话本子一道回来了。
她嗑着瓜子过了半日,直到夕阳西下,那扇紧闭一天的院门终于打开。
待见到来人掀帘而入,温雪杳挤出一抹笑,柔声道:“夫君,你回来了。”
门边的人霎时愣在原地。
这一整日,宁珩的心便没有安生过。
其实他不是不能告假休在家中,只是她怕温雪杳见了他反抗的心更甚。
所以在他进门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想过她或许会哭红了眼瞪着他,想过她会朝着他怒声大骂,也想过她会蔫花一般凋谢在床头。
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过眼前这一幕。
或者说,是他不敢想。
温雪杳脸上的笑意,就仿佛那间暗室从未被打开过一般。
宁珩的心高悬,他轻扯唇角,回道:“嗯,回来啦。”
说完,他偷偷打量对方一眼,试探道:“你今日还好么?”
谁知,预想中的风暴没有降临,只有温雪杳细声细语的回话声:“还好,午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又看了看话本子。”
“不过——”
不过什么。
宁珩的心一紧。
就听对方继续道:“不过今日你将门锁了,本来我想出去转转的,却没能。”
话落,她眨了眨眼,轻巧道:“所以,夫君这般,是打算关着我么?”
宁珩一时凝噎。
他的目光死死定在温雪杳脸上,半晌,眉目沉下来,淡声道:“阿杳,你的每一个神情我都烂熟于心,你骗不过我的。”
“是么?”温雪杳点了点头,“可我知晓你是不愿与我合离的,所以这日子就算万般艰难,不还是要过下去?”
宁珩脸上闪过一道意外之喜,显然误解了温雪杳话中的意思,“你愿意试着接受我了?”
“试试看罢。”
至少在她,确保温家无恙之前。
第57章 约定
雨淅淅沥沥下了两日, 雨过之后,院子里满是水汽蒸腾留下的暖阳味道。
这两日两人间瞧着风平浪静,像是和好如初的模样。
今天天一亮, 温雪杳便起了个大早乘车回了温府。
她走后约莫半个时辰,床上的青年才幽幽转醒。
温雪杳同他留了口信,宁珩听后, 脸上的表情随之淡下来,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看起来兴致不大高的模样。
早膳一点儿都没用,就匆匆去往了皇城司。
不像是寻常, 若有温雪杳在, 他就算是装模作样,也会多少吃两口。
等到了皇城司, 他便直接进了地牢。
待出来时, 满身的血腥气压都压不住,混着戾气更冲。
他较平日盥洗更衣的时辰更长了些, 等收拾好一切出来后, 脸上的表情依旧很淡。
宁十一跟在宁珩身后,后者忽然脚步一顿,问道:“夫人中午可是留在温府用膳了?”
宁十一想了想探子报来的消息,点头说了声“是”,紧接着又道:“世子既然放心不下夫人,不如我们去接夫人?”
宁珩眼眸先是一亮, 然后很快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你别看她这几日什么都不说,但心里还是恼了我的”
宁珩也不是蠢笨之人, 至少在察言观色上,他自认为还不至于连温雪杳的拙劣反应都看不出。
说完, 也不能宁十一回应,又自言自语般问道:“若试过之后,她还是心有芥蒂呢?”
宁珩口中说的乃是温雪杳那日应允他的,要试试接受他。
“是不是还要走到和离这一步?”
宁十一摇头,说出自己的想法,“世子,我觉得是你在这件事上思虑过重了,夫人她只是一时知道真相,措手不及之下才会心生害怕”
宁珩忽然道:“可那屠夫张大的娘子,不也是百般挽留,都没成么?”
“世子则能将自己与那粗鄙不堪的屠户比?”
“有何不同?”宁珩落寞的垂下眼,看向自己的鞋尖。黑靴云纹,银丝走线。他不过是在皮相上略占了几分便宜,又生来变得了许多人一辈子只能仰望的好身份。
可除却这些,他连一身的血都是脏污的。
更甚者,连他宁国公府世子的身份都是假的。
他又有什么是真的呢?
****
温雪杳昨日昨日就知会了家中她今日要回府的事,又特意嘱咐了温长青将时间空出。
前些日子盛家的事情已经应验,所以前世发生在温府身上的事也很可能发生。
对于盛家发生的事,她就算知晓,也根本无法插手。
先不说她从前便不认识盛家人,就是温相与温长青,与盛家人也少有接触,更别说要与远在边关的盛将军牵上线。
就算贸然将消息传递给他,先不说他本人未必会信,单说他身边还有一名副将魏兰舟,若此事被魏兰舟知晓,只会打草惊蛇。
温雪杳一个闺中女子,自认为没有拯救苍生的手段与能力,更没有那般赌上盛家命运的魄力。
是以顾好自家人,便已经是她如今能做到的最多。
然而就连她今日同温长青开口,其实都是假借了宁珩的名头。
将宁珩先前叮嘱她如今温家已经被官家忌惮的话,又掺和了几句上一世的亲生经历,凑成了今日这番话。
“妹妹,你是说妹夫他提醒你如今温家已经阻了官家收权的道?”
“树大招风。”温雪杳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夫君他说盛家盛将军的死不无蹊跷,或许下一个就是温家。”
温长青自嘲笑了下:“可我手中兵权并不多,不过几万而已,何至于引官家忌惮?”
“可哥哥手下的士兵是不是与盛家一般,自开国至现在一直效忠于路家?哥哥虽然不姓路,但在官家眼中也算是半个路家人。”
温长青忽而眯了眯眼,严肃道:“这话也是宁珩同你说的?”
温雪杳点了点头:“不然我又从何知晓这些军中事宜。”
温长青听后并没有怀疑,又问:“那他还说什么了?”
“先前说的那事也同哥哥说过了,就是莫要与路家太过亲近了。”
“还有便是父亲,父亲如今贵为一朝之相,其实已经是有了泼天的权势,如今再加上兄长在军中颇得军心,这两者相加,便足矣令官家容不下了。”
温长青听后久久无言。
温雪杳张了张唇,她今日除了提醒温长青多加留意官家,还有一事,便是想让他警惕魏兰舟的存在。
虽然她如今尚且没有机会得以亲自见到魏兰舟本人,从而确定他的身份,但她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猜测,那魏兰舟便是当初的温远山。
不过此事就不好假借宁珩的名头了,方才那件事,宁珩多多少少曾与她提过。
所以就算是温长青有朝一日问及宁珩,也不至于露馅。
可魏兰舟不同,他一直在军中,别说宁珩从未与其有过接触。按照温雪杳上一世的记忆,在盛家的事情尘埃落定前,他都是暗中归京的,除了元烨外鲜少有人知晓。
且他在上京城中示人的模样都是以面具覆脸,一般人根本无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温雪杳甚至连“魏兰舟”这个名字都不能贸然道出。
不过,她倒是可以利用旁的说辞。
温雪杳抿了抿唇,又对着温长青抛出今日第二件令他震惊的话,“对了,今日我归家,还有一事要与哥哥相商。”
“何事?”温长青定了定心神。
“温初云不能嫁给七皇子。”
话音落下,温长青连原因都没有问,因为根本无需再问,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如今官家正对温家多有猜忌,若偏偏是此时,温家女又嫁入七皇子府,此举便足矣将温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必不用我说,兄长已经知晓了缘由。”温雪杳说:“但是我不得不多嘱咐哥哥一句,不同意温初云出嫁的缘由,不能与她细说。”
“为何?”温长青知晓温雪杳与温初云两人肃来不对付,但这样的事乃是关系到温府存亡的大事,温初云就算往日再糊涂也应当不至于连温家也不顾。
温雪杳总不能说,温初云虽然对温家没有恨之入骨,但她身后此时却有一个恨不得温家家破人亡,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兄长。
这也是当日温雪杳没有同温初云说明缘由的最重要的原因,因为她害怕温初云将温家人已有提防的事告知她的兄长。
所以,此事不仅不能告诉温初云,还应将此事瞒天过海,一并连七皇子那边都瞒着,只让他们以为这一步棋是可以走的。
若不然,就算他们直接回绝了与七皇子的婚事,躲在暗处的魏兰舟指不定又要整出什么别的计谋。
到那时,一切便又不可控制了,倒不如就装作不知七皇子和魏兰舟这一招的用意,先将计就计,将人稳下来,再长长久久的拖着就是。
温雪杳如今算是大致想明白了,元烨和魏兰舟两人就是蛇鼠一窝。
多半是魏兰舟以手中盛家军的军权作饵,诱元烨答应娶温初云。但上一世,元烨多半不知,魏兰舟存的心思远不止为妹妹谋一个好前程,而是同时也要利用元烨皇子的身份,让官家对温家的怀疑达到顶峰,继而选择对温家出手。
不过,这一世元烨应当也知晓了魏兰舟包藏的祸心,且明知她也是重生而来,却依旧做出了与上一世一样的选择,温雪杳便有些看不明白了。
正在她心中犯迷糊之际,却听温长青忽而开口道:“既然提到此事,阿杳,有一事我也正好趁此机会告知与你。”
“其实七皇子曾私下来寻过我,同我说他并非真心要求娶温初云,只是不得以而为之,必须要演一场戏。”
温雪杳猛地一震,“他当真如此说?”
温长青点了点头,说完他面露古怪扫了一眼温雪杳,又道:“且他那日也说了一番与你方才对我说的相差无两的话,旨在警告我莫要将此事告知温初云。”
温长青拧眉道:“阿杳,你实话同我说,为何你们二人都说此事绝不能告知温初云?”
温雪杳先是一噎,忽地眼眸一亮。
对了,她怎么忘了,她无法解释的事情,为何不干脆推到元烨身上?
元烨曾利用伤害她许多,如今她祸水东引,也不算师出无名。
半晌,温雪杳回道:“因为七皇子身边有一谋士,其身份乃是盛家军中的副将,兄长,你猜他是何人?”
温长青皱了皱眉。
“他乃是温初云那位本已故去的兄长,温远山。也是盛家军中的——魏兰舟。”
温长青猛地从座上弹起,惊道:“如此辛密之事,就算七皇子知晓,他又如何会告知你?”
温雪杳不紧不慢反问:“那兄长觉得,他又为何要暗中提醒你?”
温长青忽地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什么,将声音压得极低:“阿杳,你同我说实话,你们二人莫非”
若温长青信了温雪杳的话,自然会觉得元烨不会平白无故帮她,如此坦言,无非便是两人仍旧藕断丝连,说难听些便是他怀疑她与元烨有染。
温雪杳佯装听不懂温长青的话,“莫非什么?兄长怎么不说了?其实我也不晓得他为何会将如此辛密告知与我。”
闻言,温长青逐渐冷静下来,似乎觉得温雪杳面上神色从容不似作假,倒是自己在心中替元烨想了一个缘由,“或许是此人还不算狼心狗肺,挂念着你曾在他微末之时,施以援手?”
温雪杳忍住唇角的冷笑,没再接话。
若他真有半分良心,上一世也不会害她至此。
所以,就算这一世他看似是提前同温长青通过气,但他打的主意一定不是要帮温家。
温雪杳与温长青两人聊了一下午,直到天快黑时,她才准备从温府出发回去。
将人送到门边,温长青顺口挽留了一句:“妹妹今日不若今日在家吃过晚膳再走?待会儿父亲也就回来了。”
温雪杳摇了摇头,“还是等下次哥哥休沐,我再邀你出来一叙吧。”
温长青顿了顿,也没有再多言。
温雪杳这边正准备上马车,却见另一辆眼熟的马车在温府门口停下。
温雪杳稍缓,收回步子,定在原地同远处的温长青对视一眼,后者朝着她摇了摇头。
然后,两人就一并看向那辆马车,就见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浮着困惑的笑脸,“长青兄,雪杳妹妹,为何你二人要这般盯着我?”
温长青愣了一息,随后面上一喜,回道:“我又不记得你的马车,如何能知道停在我家门口的便是你。”
****
等温雪杳回到宁府时,是真的有些晚了。
夜已落幕,外间烛光明亮,桌上留了菜,不难猜到是谁备下的。
温雪杳恍惚过后,便觉心中不是滋味。
她这两日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心里想着抛去情爱,便与他相敬如宾的过日子。
可却怎么也忘不掉曾经那段令她心动的时光。
冷静过后,其实她也陷入了迷茫。
就像她分不清,自己喜欢的到底只是一个假面,还是利用这个假面关心她、接近她,与她共同拥有无数美好记忆的那个人。
在她发现那间暗室时,她承认自己的确有过心碎,心中神祇一般的男子猛然跌落泥潭,他骗了自己那样久,久到她已经喜欢上他之后,才发现从始至终都喜欢了一个假人。
这令她如何能不害怕?
惶恐、不安、茫然,对一切的未知险些杀死她。
可现在想来,那些过往全都是假的么?
除去他伪装出的温润表现,至少他喜欢自己的那颗心是真的。
所以她愈发迷茫。
明明已经狠下心决定一报还一报,日后也顶着一张“贤妻”的脸对着他。
可如今被他这般小心温柔更甚从前的呵护着之后,她又动摇了。
然而这份动摇也没有持续太久,当她看到灯下眼波潋滟的人,又不可抑制地想起暗室中的一切。
一时间,挣扎险些将温雪杳撕成两半。
寂静中,灯下的青年主动开口:“你回来了?”
温雪杳点头。
“今日去得有些久。”他温声道。
温雪杳在他温柔的话音中忽地抬头,“宁珩,不是说好要试试看,我能否接受你么?至少,你日后莫要在我面前继续伪装成从前的模样了好么?”
“莫要继续伪装”宁珩垂着眼,重复道。
温雪杳颔首。
否则,她每次看着他伪装出的模样,都忍不住想起藏在那张面具后的脸,她就觉得毛骨悚然。
至少该试一试。
或许,她也并非自己想的那般脆弱呢?
又或许,磨合过后,会改变什么也不一定。
许久之后,宁珩抬眸,眼眶湿漉漉的,“可若是你无法接受那样的我呢?你会不会想与我和离?”
“阿杳,我不想与你和离,与其走到那一日,我宁愿继续做你喜欢的模样。”说着,他垂下眼,低声祈求道:“不若不若阿杳全当忘了那日,我们”
没等他说完,温雪杳将他的话打断:“可我不会忘记,若你再这样,我才是迟早也被你逼疯!你如今面对我时的一切,真真假假,我已经全都分不清了。”
她鼓足勇气,心中默念,仅此一次,就试一次,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宁珩。
宁珩沉默许久,声音前所未有的无助,“好。如果阿杳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再不逼你了。”
“当真?”温雪杳问。
宁珩闭了闭眼,“当真。”
温雪杳长出一口气,正准备抬步往里走,就听到。
——“阿杳,我不高兴了。”
——“我一整日都未见到你。”
——“你去哪里了,见了谁,为何会这么久?”
——“你为何不说话,难道我这样你便忍不了了?”
第58章 围猎
“吓到你了?”宁珩问, “可是怎么办,阿杳,我已经克制了。”
温雪杳面上的表情愣愣的, 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方才那般话,实在太不像是宁珩说的。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以前对她的表达, 都已做到了十分的克制。
温雪杳几乎是下意识接话道:“那如果你不克制呢?”
宁珩自然不会蠢到真信了温雪杳的话,将自己心底猖狂嘶吼的妄念真的在她面前彻头彻尾的尽数展现出来。
就算是要让她了解真实的自己,他也打算循序渐进。
不然又会陷入暗室中的困境。
于是他攥了下拳,藏起眼眸中的隐忍, 忽地向她伸出手。
冰凉的手腕在触碰到少女的那一刻, 她本能的颤栗。
刹那间,宁珩从她脸上窥见了无数种情绪。
害怕、茫然、迟疑、试探与忍耐。
他的眼皮垂了垂, 佯装不见, 继而圈着人的手腕朝自己用力一拽。
好似一只受惊的蝴蝶,挥舞着美丽的双翅, 落入猎网。
“你这般问我, 我倒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宁珩答道。
其实他恨不得将温雪杳时时刻刻带在自己身边,就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但是他明白不能将人逼得太紧,“试试看”这个决定看似说得轻巧,但她一定是经过了许多的挣扎与深思熟虑。
于是他什么都没再说,圈着人手腕的指腹轻轻摩擦着,见她回过劲儿来开始挣扎, 便顺势松开了手。
温雪杳大口喘息着,憋红脸看向对面的人。
****
转眼便到了狩猎的日子, 天知道温雪杳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期待这一日的到来。
分明是素来不喜参加热闹的人,这次却十分想出去, 钻进那深山中缓口气,也好过在府上整日劳心费神的将那一两件事反复琢磨。
春夏交际之日,山林里一片葱郁繁盛。
狩猎多设在每年春秋两季,如今恰逢好时节,山中怡人沁爽,不似上京城中已初有夏日苦热的苗头。
此次狩猎,上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皆来了,与往常的狩猎不同,今年官家是打着招待使臣和他国皇子的旗号,特意举办的围猎。
这次围猎温家也要去,但温雪杳乃是出嫁女,就算是知晓家中人同行,也得一路乘宁府的马车过去。
等一众人抵达,驻扎安营后,宁珩被官家的口谕叫走了,温雪杳便干脆去了温家的帐子。
没想到又在帐子前见到熟人。
温雪杳先是唤了一声哥哥,又侧身对一旁的季子焉行了一礼,“子焉哥哥。”
她打量的目光从二人面上闪过,总觉得这两人今日来往过于频繁了些,那日她从温府离开,就刚好在大门前看到季子焉从马车上下来。
今日又是,不知这二人是在商讨什么,但总归不可能真是闲来无事特来叙旧的。
见到温雪杳,两人便没有再说话,而是朝着她笑望过来。
“你正好过来,倒省得我待会儿去寻你。”温长青朝温雪杳招了招手,将人带进帐中,“方才在你来之前,子焉正与我说到此事。此次参加围猎的官宦家眷众多,又有姜国太子和使臣在,免不了有人想趁乱生事,你这几日最好不要单独往外跑,省得受牵连惹上什么事,知道了么?”
说完,见温雪杳面露疑惑,一旁的季子焉又补了句:“我方才瞧见侍卫多数都分布在官家与诸位娘娘的住所外,别处布防单薄,实在得多加小心。”
“尤其猎场上刀剑无眼,林中还有补兽夹等危险之物,你第一次参加围猎,自然要同人结伴,多多留心。”
温雪杳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妹夫这几日怕是还要听官家差遣调度皇城司之人,若是他顾不及你与宁小姐,你便带着她一同来寻我,清楚了么?”温长青问。
见对面两人都如此认真,温雪杳先前闲散的心也随之收紧。
三人说完,才再次从帐中走出来。
抬眼就见对面不远处,温初云也刚好从帐子中钻出来。
她的目光落在温雪杳身上须臾,又很快移开,并没有往三人这边走,而是直接背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温雪杳总觉得温初云今日看她的目光颇为怪异,她心中狐疑,莫不是前些日子与温长青相商议的事情被温初云知晓了?但是碍于旁边还站着一个季子焉,也就没有开口。
又说了两句闲话,温雪杳失了心情,便兴致恹恹折返回宁家的帐子。
她原是想来散散心的,可心还未散成,倒是被自家兄长揪着叮嘱了一番,也没了明日凑热闹的心思。
温雪杳歇在帐子里,让小暑去寻了宁宝珠,等人来了,又将方才温长青的嘱咐挑拣着精要的话,同她说了一遍。
不过宁宝珠仿佛并不怎么在意,“嫂子,你莫要过分担心了,围猎几乎年年都要办,你说的那些事虽然会发生,但也只是为数不多的意外,你心里有谱注意些就是,但不必为此忧虑烦心。”
温雪杳心中还在想温初云方才的古怪,听到宁宝珠的话,淡淡嗯了声,总归她被称一句嫂子,能做的就是如哥哥待她一般将所有利弊说清楚,腿长在旁人身上,她自然是管不过来的。
再者宁宝珠虚长她几岁,更要见多识广些。
至少在围猎一事上,温雪杳两世都才是第一次参加,或许就如对方所言,是自己第一次来,有些草木皆兵。
于是话头便就此打住,两人闲聊开别的。
晚上时宁珩没回来,但是派宁十一带回一只新鲜的鹿腿。鹿腿已经被人处理过,烤的七八分熟。
再添几分热腾腾的火气,便能直接片来吃了。
温雪杳瞧了眼宁十一,“今日便开始围猎了?不是说明日才开始?”
宁十一将过了火的肉递给与他随行的皇城司手下处理。
往日在府中都只见宁十一跟在宁珩身边,温雪杳都恍惚忘了他在外的独当一面。
宁十一走近了才压低声音回话:“官家原本说的是明日才开始,但贵妃娘娘突然说今晚便想吃野味,所以这才”
温雪杳与宁宝珠对视一眼,牵连到官家与后宫诸位娘娘的事,显然不是他们两个后院女眷能在此大庭广众之下议论的。
话落,宁十一笑着等在一旁,看起来并没有着急回去复命的意思。
宁宝珠碰了下温雪杳的手肘,后者手一抖,一片肉便掉回了地上。
温雪杳不明所以抬眼,那眼神分明在问,方才扰她作何,白白浪费了一块肉。
“嫂子若是有话同兄长说,就让宁侍卫带了回去。”宁宝珠眨了眨眼。
宁十一接话道:“世子今日恐怕会有些忙,何时回来还不定,夫人若有话同世子说,交代与我便是。”
本来没有话,也被这两人一唱一和逼得有了话。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垂落一片阴影,温雪杳思绪过后,浅声道:“让他自己小心些,夜里风大,你走前再带件披风过去吧。”
宁十一欢快“诶”了声。
温雪杳与宁宝珠两人吃过鹿肉,本想着趁着夜色出去转转,但想到白日温长青的叮嘱,又作罢。
一直到第二日早晨醒来,温雪杳才发现宁珩彻夜未归。
小暑进来时手上拿着封信。
温雪杳扫了眼,“是世子留的话?”
小暑点头,“世子天明时才回来一趟,实在忙得脱不开身,当时见夫人睡得沉,便没有上前打扰,只在帐子里写下这封信,叫我今日交给夫人您看。”
在她说话间,温雪杳已经拆开了信,信的内容她已经猜的七七八八,除去向她解释了近日的忙碌外,便是叮嘱她安危为重。
絮叨的话与温长青的相差无几。
直到看为尾端,温雪杳猛地捏紧信,将有字的那一面背扣在腿上。
雪白的小脸霎时通红一片。
小暑提醒:“夫人,你的脸好红。”
温雪杳无声抿了抿唇。
他如今是越发没脸没皮,不知收敛了。
今日要狩猎,温雪杳与宁宝珠皆穿了一身紧袖骑装,少了几分平日广绣长裙下青云似的美,多了几分翠竹般的坚韧。
将那张素净的小脸,也映照出几分英姿。
两人身后跟了几个宁府与温府的侍卫,一半是宁珩提前留下的人,另一半则是温长青方才派来的,两拨人的骑术身手都不亚于寻常的宫中侍卫。
温雪杳骑术虽不算,但射技却不精,干脆跟在宁宝珠身后,只当跑跑马。
宁宝珠射了几箭,大多数都空了,仅有的一箭还只射中一只笨拙的山鸡。
不过宁宝珠显然还挺乐在其中的,让身后紧随的侍卫将她猎来的山鸡捆好带上,便又继续马不停蹄地寻起下一个目标。
等跑了大半个时辰,才开始腾出闲心与温雪杳闲聊起来。
“嫂子,温家哥哥也太小心了些,我看方才若不是二皇子寻他,他多半是要一同跟过来的。”宁宝珠边骑马边道。
“小心些总没错。”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深入密林。
忽地,宁宝珠眼睛一亮,朝着右前方一指,便见一只肥硕的鹿疾速向两人狂奔而来。
但不过瞬息,两人脸上的神色便齐齐一变。
由最初的惊喜变成了惊惧。
只见一只猛虎张着血盆大口,紧随其后。
身下的马似是感知到危险,不安地踏动前蹄。
来不及反应,温雪杳便朝着身侧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的宁宝珠大声喝道:“跑!宝珠,别停下,往来时人多的地方跑。”
话音将落,两人身后的侍卫便齐齐拿出身后的弓箭射向那只逼近的猛虎。
无奈林中的野兽反应速度远超他们的预料,连射几箭无一不是落空的下场。
羽箭扎在草地上,轻易便被猛虎的厚掌压断。
猎猎狂风中,两人打马的速度飞快,两边树林青翠的颜色都化作虚影,飞速倒退。
林中本寂静,是以马蹄声响便格外明显。
突然,两人听到前方传来一道由远而近的成群马蹄声。
宁宝珠与温雪杳对视一眼,马鞭高扬。
不多时,便见远方策马而来一群身材高大的男子。
为首之人一身墨蓝色骑装,上面金丝走线勾勒出的纹路在颠簸起伏中让人看不清楚。
只能看到来人身形挺拔,墨发高扬,由一金色的发冠牢牢束着。
正是七皇子元烨。
他的箭术实在卓绝,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连发三箭。
箭无虚发,分别刺进那猛虎的两只前爪与眉心。
温雪杳完全没想到会碰上这样凶险的猛兽,更未想到在千钧一发之际,会被突然出现的元烨救下。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陡然间,只见方才还追随在元烨身后的一众侍卫中,有大半人忽地将手中箭矢对向了身边的同伴。
根本来不及反应,数十名侍卫便接连坠马倒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连元烨都始料未及,后肩就被突如其来且意料之外的一支长箭刺穿。
第59章 名节
元烨也愣住了。
身后数十名侍卫有一多半突然摇身一变, 露出了整齐划一的黑色着装。
他脸上的惊愕丝毫不似作假,下一秒,就见那群黑衣人中忽有一人身法诡谲, 一个闪身便逼近到他面前。
元烨虽看似羸弱,但到底是一路摸爬滚打过的人。
生死攸关之际,身上显现出的狠厉气息就犹如地域窥伺人间的恶鬼般, 不愿放弃一丝一毫生的机会。
只见来人忽然从抽出一柄藏匿于腰间的软刀,元烨双眼一沉,反手探进负于身后的箭袋中,飞速抽出三支长箭并做一捆合为一支。
他一个翻身从马上跃下, 在旁看就像是他受惊坠下马。
然而当那持刀的侍卫忽地飞身竖砍向他面门时, 半跪在地的元烨陡然一挺身,手中三支箭矢骤然向上突刺, 没入对方锁骨上凹陷的咽喉下方。
这一幕直教温雪杳与她身后的众人都看愣了, 眼前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前一刻才受元烨搭救解决掉她们身后的猛虎, 下一瞬便见元烨身后的侍卫突然倒戈, 摇身一变成为一群黑衣杀手,纷纷背刺于他。
“怎么回事?”宁宝珠吓到额头上的汗珠止不住地簇簇落下,温雪杳也没有比她好多少,只是她面上还强撑了几分镇定,实则紧握缰绳的手都在发抖。
那伤人的野兽固然骇人,但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
眼前的黑衣人既然敢对皇子动手, 显然便是抱着必死决心的亡命之徒。
她虽然觉得元烨方才出现的时机有些奇怪,可此刻也不得不相助于他。
至少她能确认元烨方才是在救她和宁宝珠, 但若被那群蛰伏在元烨侍卫队伍里的黑衣人得逞,那她与宁宝珠的下场就很难预料了。
是以, 温雪杳几乎没有犹豫,当即就命令一直保护着她与宁宝珠两人的侍卫,让他们上去帮助元烨与他余下的侍卫。
虽然侍卫的实力远不如那群训练有素且都是亡命之徒的杀手强悍,但至少人多势众,能挺一时便是一时。
在两边人展开厮杀之际,黑衣人中忽有一人扬声朝着温雪杳道:“宁夫人、宁小姐,你们二人可知晓,你们眼前这位,方才对你们出手相救的救命恩人七皇子,其实才是今日令你们二人陷于危险的元凶?”
“他不过是故意在你们面前上演了一出救命恩人的戏码,你们确定还要帮他么?不若带着你们的侍卫收手,我放你们走。”
话音将落,元烨脸上猛地显出一股怒色。
他疯狂的咒骂声与兵刃相接的碰撞声混作一团,看起来万分狼狈。
温雪杳飞速思索着,耳边同时响起宁宝珠的话,“嫂子,既然他们说不会牵连我们,那我们又何必管那七皇子的死活,他本就是不安好心。”
须臾,温雪杳凑近宁宝珠,小声对她耳语道:“那群人今日既然敢杀皇子,我觉得他们或许不会留我们活路,而会斩草除根。”
闻言,宁宝珠面露犹豫之色,伸手抓了下温雪杳的小臂,问道:“那该如何是好?那群杀手突破侍卫的重围只是时间问题。”
温雪杳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小声回道:“带两个宁府侍卫护送你先走。”
“那你呢?”
“现在时间紧迫不便与你解释,宝珠你信我就是,你先走,找人回来救我!”
说完,宁宝珠便大声叫了两个眼熟的宁府侍卫的名字,随及一扬长鞭抽向宁宝珠身下的马。
那两人当即会意,立马脱身纵马追上宁宝珠。
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见那方才还同温雪杳有商有量的黑衣侍卫脸色当即一变,就要带人追上去。
温雪杳心道那人果然从没有想过给她们留活路,他分明是打算逐个击破,一个不留,让她们今日都死在这里。
温雪杳只愣了一下,然后便回神快速道:“拖住他们!”
元烨反应过来,也立即对他余下的侍卫发出了相同的命令。
两拨人合力,果然将黑衣人困住,令其一时无法脱身去追宁宝珠。
温雪杳从方才起就一直避在远处,没有靠近他们的厮杀中心。然而刚才一举,无疑惹恼了那群黑衣人。
眼瞧着在外围的黑衣人就要往她所在的地方逼近,好在元烨和他的手下很快就将那黑衣人再次围了起来。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在黑衣人一方即将要逆转局面占到上风之际,远方忽然传来成群的马蹄声响。
温雪杳眼前一亮,就看到迎面策马而来的一群人中,为首之人,格外眼熟。
正是季子焉。
喜色跃然于面上,温雪杳登时便驾马迎上去。
殊不知,那群黑衣人眼见救兵赶来,一切都要毁于一旦,当即杀疯了眼。
余下的多是元烨的侍卫,已经将他牢牢护在身后,而其中一位黑衣人见杀元烨无望,当即便把怒火对转向一旁的温雪杳。
黑衣人肩上连伤数处,也要追上温雪杳取她性命。
于是,还没等温雪杳注意到身后动静回眸,就见耳侧忽然晃过一道虚影。
银光一闪,背后将欲偷袭之人的首级便与尸身分离两处。
黑衣人距离温雪杳只有一臂近,就算季子焉反应再快,也还是让对方得逞的刺出一剑。
迸溅的鲜血霎时向温雪杳飞去,她愣住的侧脸上,当即落下零星的嫣红之色。
那黑衣人的脑袋,就在她咫尺的位置被人活生生砍下。
就算方才已经见多了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她的心甚至从最开始的恐慌逐渐变为了最后的恶心与麻木,但直到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侧脸上时,她方才知晓,此前的平静与镇定,一直都只是强撑的而已。
然而下一秒,她便顾不得害怕,因为护在她后肩上的温热力量突然犹如水滴穿石般贯穿了她身后的衣衫。
她愕然垂首,哪是什么水滴,分明是淋漓的鲜血!
季子焉竟用自己的手臂护在她的身后,替她挡下了那黑衣人的致命一击。
顷刻间,温雪杳眼前白了白,然而还没等她发出丝毫声音。
那条被刺穿的手臂就从她眼前移开。
季子焉将手臂伸到另一侧,眼都未眨一下,便将那柄剑直接拔出。
随后他拽起一片衣角,只听“刺啦”一声响,一条割裂的布条便出现在他手中。
“子焉哥哥”
季子焉回眸看了眼,视线从温雪杳身上滑过,张了张唇,又闭上。
半晌后盯着她道:“你先躲远些,不然我还要分出精力照料你。”
说着,他扬了扬完好的右手,便有两名侍卫骑马过来,将温雪杳带下去。
安排妥当,季子焉这才伸出手将手中的布条交给另一个留下的侍卫,挽起那只受伤手臂的袖口,在上面撒了一层止血散,淡声道:“帮我绑紧些。”
有了季子焉与他手下的加入,战局很快发生了变化。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余下的黑衣人已是死的死、伤的伤,仅存的也只是一些残兵败将。
见状,一群黑衣人像是提前就有约定般,霎时抬手向自己口中抛掷了什么。
下一瞬,所有余下的黑衣人便在一夕间尽数倒地。
“都服毒自尽了。”元烨见状,眉头皱得更深。
季子焉冷冷朝他看了一眼,半晌后才道:“七皇子,这些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想必都是为取你性命埋下的死士。但为何,这件事会将旁人也一并牵连进来,难道只是巧合么?”
“七皇子,或许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元烨的脸先是一黑,紧接着道:“季小王爷,此事我为何要给你解释?你是有什么身份,或是有什么立场,要让我给你这个解释?”
季子焉闻言深深看他一眼,也没恼,反而从容一笑,但话音却比先前更具压迫,“七皇子方才也应听到了,宁夫人唤我一句‘哥哥’,而我与她兄长乃是至交。既如此,我担她一声称,便有在外替她兄长照料好她的责任,温长青不在,我便是她的兄长。”
季子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此,我可有资格向七皇子你讨一个说法了?”
忽然,没等元烨回话,他突然双瞳紧缩,大喊一声:“小心!”
却根本来不及,只见方才还站在元烨身后穿着他侍卫着装的男子,不知何时竟出现在温雪杳身后,意欲偷袭她。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元烨身后的侍卫中竟还有没暴露身份的黑衣人,而那人的目标竟然又一度对向温雪杳。
元烨话音落下,护在温雪杳身旁的侍卫便一脚踹飞了那个偷袭之人。
可还是晚了一步,冷寒的键锋已经从背后刺穿了温雪杳的身体。
临死之前,黑衣人口吐鲜血还在愤恨看着她,“若非是你,今日我也不会折损那么多兄弟,只可惜我没能”
话未说完,他就一扭脖子,没了气息。
随即,温雪杳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低头,就见到了从锁骨下方刺穿的一点银色剑锋。
眼角的泪珠因剧烈疼痛而逼得大颗大颗接连落下。
远处的的两人几乎同时向温雪杳跑去,只见季子焉朝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蜂拥而上,拦住了元烨的去路。
季子焉口中说着“得罪了”,面上却无丝毫愧疚,甚至都没有分给暴怒的元烨一丝眼神。
他走近之后,负责看护温雪杳的侍卫二人其中一个已经跪了下来,另一个垂着脑袋没有动作的则是因为要撑着她的手臂以防止人摔倒。
季子焉神色一敛,冷声道:“回去再领罚,现在,将人给我扶好。”
话落,季子焉一手稳住温雪杳身后的那柄剑。
他的眉头皱得死紧,分神看了温雪杳一眼,出声道:“能不能忍住?”
温雪杳根本说不出话,张嘴也只有无助的哭音。
季子焉又急急解释道:“雪杳,这剑我必须先拔出来,否则一路颠簸,伤口只会裂的更大。”
说完,他又从身上撕了两块没有染上血污的料子,其中一块捆成捆递到她唇边,来不及再说任何多余的话,只道:“张嘴咬住。”
温雪杳能听清季子焉在同她说什么,她的意识很想配合,但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双唇打着颤,半晌都无法自行张开。
季子焉只犹豫了一瞬,便用虎口卡在她的下颌上,手指微微用力,就将她的嘴用外力撬开,随及飞快将另一只手的布团塞进她口中,解释道:“抱歉,若不如此,待会儿我拔剑时你可能会咬到舌头。”
“忍一忍。”话落,根本没有给温雪杳任何一丝多余反应的时间,季子焉便捏着剑柄狠狠向外一抽。
随即,立即用手中的衣料重重按压在温雪杳背后流血的位置,他看向身侧的侍卫,“将马牵过来。”
侍卫飞快跑向距离最近的马匹,另一人则犹豫道:“主子,是不是给宁夫人包扎一下再走为好?”
季子焉眼中闪过犹豫,须臾后摇了摇头,“你既然知晓她的身份乃是宁夫人,便知这话轻易不该问。”
“可”侍卫还想说什么,但在季子焉警告的目光下噤了声。
“我自然清楚事急从权,但若有半分可能,我都不想伤及她的清誉。”季子焉无奈叹了声,眼下人多眼杂,不仅有他的手下,还有宁府的人、温府的人,甚至元烨的人,更甚者或许还有旁人的眼下仍在暗中藏着。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离开这里往营地折返,路上走一步再看一步。
若她的血真的越流越多,到了不得不帮她先行处理伤口的那一步,他也不会拘泥于什么名节。
人活着,才有名节可谈,若人死了,只留下那迂腐的想法,又有何用。
说着,季子焉已经抱着温雪杳飞身上马。
他将温雪杳横趴在马背上,一手重压着她后肩的伤口,防止有更多的血溢出,一手已经攥紧缰绳。
一夹马腹,身下的马便如离弦之箭一样飞速射出。
在他身后,跟着十数个贴身侍卫。
余下的则配合着宁府与温府剩下的侍从,将七皇子往驻营的方向“请”。
温雪杳伏在马背上,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昏死又被疼醒,如此反复了数次。
直到她连咬紧下唇的力气都没了,身下的马渐缓了脚步。
头顶传来季子焉焦急的声音,“你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就算我帮你压着,也不好止住。”
说话间,两人身下的马已经彻底停了下来。
温雪杳虽意识昏沉,但也知道季子焉说这番话的意思,她伤口流血不止,他一路都是边策马边帮她按着身后的伤口。
季子焉显然也有些急了,或许是怕她顾于名节不好下决心。
毕竟她也不再是原先的温雪杳了,她如今嫁了人,已是“宁夫人”。
“雪杳,此事紧要,原本刀伤是应该仔细将伤口内外都一并清理干净,避免有污血凝结导致化脓溃烂,最好再拿线缝合,以此来止血且方便伤口愈合。”
“但我们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营地还有很长一段路。方才我想靠压迫止血看能否姑且帮你止住,但现在看来是效果甚微,若这样下去没等我带你回到营地,你或许就”
没等季子焉说完,身下突然想起一道微弱的声音,“止血,止血吧。”
季子焉一怔,随后认真道:“好,你且放心,我身边几个带出来的都是我的人,他们不会乱说。”
话落,季子焉已经先一步翻身下马,并将温雪杳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几名侍卫见状纷纷褪下外衣铺在一旁的空地上,然后站成一堵人墙,背转身去。
今日狩猎,季子焉只在身上稍微备了些止血散,方才他自己用掉了一些,如今还余下半瓶。
温雪杳面朝下趴在侍卫们铺在草地上的外袍上,季子焉看着温雪杳背后被血水浸透的衣衫,眉目渐沉。
就在他伸手正欲用刀锋划破那几层污浊染血的衣裳时,他的手忽然又定了一瞬。
他虽然会对今日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可她如今已嫁为人妇,若被她的夫君看到她身后的伤口,再联系到今日发生的事,不难猜到发生什么。
若对方知晓她的身子被旁的男子看了,是否会迁怒于她,甚至休弃了她?
不过季子焉只愣神了一息,便飞速回过神来,再不敢耽搁犹豫。
若宁珩因她丢失名节便不愿要她,那他也不是不能将温雪杳带回江南。
思及此,季子焉手起刀落,扔掉那层层叠叠早已黏在一起的脏污衣料,扯了自己的中衣将伤口处的污血简单擦了一遍,才将止血散尽数撒上去。
又用余下的干净布料,绕过她一条手臂牢牢缠在伤口上。
做完一切,他才用自己的外袍将人牢牢裹住。
第60章 和解
等到了宁府驻营处, 季子焉才翻身下马。
他抱着温雪杳走近,刚好赶上宁珩一身狼狈,满脸焦灼之色从旁跑来。
想必是宁宝珠回来后便命人去寻了宁珩, 季子焉与宁珩两拨人前后脚回来,刚好撞上。
宁珩的视线在季子焉怀中一扫,那张方才还勉强维持着几分冷静的脸霎时便如风雪过境, 淬了寒冰一般。
季子焉喉咙梗塞,先前他便与宁国公府世子打过照面,对方看他的眼神淡漠且疏离,还藏着隐隐的不喜与警惕之色。
他一直记得那日在宁珩眼中所见到的, 他对温雪杳浓烈的占有之色。
是以, 季子焉早在路上便料想到了会面临怎样的风雨,然而没等提前准备好的解释说出口, 却见面前身形高大的青年忽地朝他俯身, 敬重地行了一礼。
宁珩双手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一瞬间, 再无需多余的言语, 一切都在青年弯曲尽折的脊骨里。
宁珩是真的感谢他救了温雪杳的性命。
季子焉霎时愣住。
半晌后,宁珩抬首,抱拳行礼的手依旧没有落下去。
季子焉的目光定定落在宁珩面上,青年此前打照面时看他的眼神分明写满了防备与不安,可这一刻,为着眼前的少女, 他却好似将一切私心私欲都摒弃了。
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心思, 与温雪杳的性命相比,都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
半晌, 只听青年嗓音暗哑道:“宁珩今日多谢季小王爷出手相救,今日不便,他日回京,宁某必亲自登门道谢。”
话落,他伸出双手,朝着季子焉又重复道:“多谢。”
季子焉满腔腹稿沉在肚里,在青年急切的目光下,将怀中少女交于他的怀里。
眨眼间,就见青年抱着人飞速跑进不远处的营帐中,在他身后,一个打扮精炼的侍卫领着三四个手提药箱的老者一同跟进帐内。
季子焉盯着宁珩的背影,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央,他才后知后觉体会到,自己一路上的忧虑愁思是多么的狭隘。
今日宁珩本受官家钦点,要他在狩猎时随行。
这是两人成婚后,他第一次感受到身不由己的滋味。
上一次,还是在他想情请旨求官家为他赐婚前。
他知晓官家多疑,更知晓如今官家忌惮朝中几位老臣,譬如温家,温相乃是一朝宰辅、门生众多,在文官中颇有声望。
而他的嫡子又跟随路将军这位开国老将左右,从小长在军营中,后又接手了部分路家军,将来的前途自然也难以估量。
有如此的父兄与外祖为靠,温家嫡女的亲事自然也成了皇子们明争暗夺的一块肥肉。
若非当初宁珩主动选择放弃入仕这条路,甘愿做官家手下皇城司的爪牙,怕是也无法轻易求得这门婚事。
而他身在皇城司,看似威风无两,实际却只是为皇族卖命,不仅手中无实权不说,这么多年更是得罪了不少朝臣。
而今日,当他得知温雪杳生死一线,却只能晚他人一步,连及时救人都做不到时,他又一次感叹自己受制于人的处处被动。
不过抱了一小段路,将温雪杳放到床榻上后,宁珩的手上袖口便全是血。
宁十一不止一次见过宁珩失控的模样,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眼中嗜杀的狠戾几乎藏都藏不住。
他方才将大夫领进帐中后,便又代宁珩去送季子焉,顺势向对探听了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得知原因后,宁十一心中大惊。
若这个消息被世子知晓,他真怕以世子此时的状态会向七皇子索命也未可知。
天知道他有多怕宁珩回过神来后会向他问及此事。
床榻上,温雪杳缓缓睁开眼,就看到宁珩双目猩红,紧皱的眉头上凸起的青筋几乎爆裂。
注意到她的视线,宁珩当即从几位大夫中间挤进去,一只手握紧温雪杳冰冷的手,慌张问:“阿杳,你坚持一下,大夫就在这里,他们一定能救你。”
那双握着她的大掌比她的手还要冰,仿佛浸泡在冰水里许久,凉得骇人,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手分明比她的更抖得厉害,却还要在她面前强撑镇定,眼眶憋得通红,但眼角的泪滴却迟迟不肯落下。
那副故作坚强又佯装无事想让她宽心的模样,怎么看都怎么蹩脚可笑。
然而偏是这样笨拙的伪装,却让温雪杳慌乱的心前所未有的平稳下来。
宁宝珠也一直在帐中,从温雪杳被宁珩抱着进来时,她的哭声就没有停下来过。
若不是宁珩请来的大夫冷眼让她噤声,她可能还在扯着嗓子哀嚎。
三个大夫中,其中一个还是御医。
宁宝珠派去的人去请宁珩时,他正好在官家身边,官家见他心急,便特允了一位御医前来替温雪杳医治。
李御医命人接了几盆热水进来,将手中刀、剪在火上烫了烫,才同宁珩道:“宁世子,还得麻烦你将宁夫人的身子翻过来,她的伤口在后肩,我需得先帮她祛除腐肉。”
说完,李御医身边的大夫及时递上一碗水,“这水中融了麻沸散,让夫人先服下,待会可消减几分痛苦。”
话落,先前还慌乱不堪的青年忽地稳定神色,他死死咬着牙,目光掠过一旁仍在啼哭不止的宁宝珠和早就哭丢魂儿的小暑,最终目光落在尚且镇定季婉婉身上。
“季小郡主,麻烦你过来帮我扶一下阿杳。”
季婉婉也是方才来寻温雪杳时,正好撞上失魂落魄逃回来的宁宝珠,一番问询之下,才得知今日发生的事。
她担心温雪杳的安危,是以便一直在宁府的营帐周围,直到方才看到兄长亲自将温雪杳送了回来。
听到宁珩冷然的命令声,季婉婉迅速回神,飞快跑下榻边,宁珩给她让出位置,方便她钻到榻上在另一边稳住温雪杳的身子。
然后,宁珩才腾出手接过大夫递来的麻沸散,给温雪杳喂下。
温雪杳尚且强撑着一丝清明,努力配合着。
汤药苦涩,却不比身上伤口疼痛的万分之一。
温雪杳身后的伤势最为严重,但那刀伤已经洞穿血肉,是以不仅后肩有伤,前肩也有一处穿透的伤。
喂过药,在御医估摸着药效发作的时辰快要到了之后,宁珩与季婉婉已经配合着将温雪杳的身子背转了过去。
方才在粗粗查验伤势时,温雪杳身上的外袍就被扔到了榻边,身上捆绑着用来止血的布料也被尽数剪短。
宁珩亲手握着剪刀,从始至终未说一句话,只在剪掉她那几层已不能避体的残破衣裳,彻底将伤口露出后,手腕一抖,手中的剪刀便倏地掉在地上。
再后来,他已经记不清是如何配合御医,看着那锋利的银刃祛除她伤口处的腐肉,又是如何见那御医穿针引线将那半掌宽的裂口缝了进来。
御医看见宁珩唇色的苍白,心中不忍,出声劝道:“宁世子,不若您也去一旁暂避?左右夫人已经食了麻沸散,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
宁宝珠与小暑早被人带了下去,就连比她们镇定些的季婉婉也在看到温雪杳背后的伤口后忍不住哭着跑了出去。
宁珩身为人夫,却要亲眼瞧着自己的夫人遭罪,就算是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者也于心不忍。
然而宁珩却只摇了摇头,“不必了,李御医该如何救人,我倾力配合就是。”
阿杳向来胆小,若此时都无人陪她,那她一定会怕的。
燎红的银针从皮肉穿过,宁珩死死睁着眼,除了更用力的稳住温雪杳的身子,再无旁的办法。
他的口中满是被牙齿咬破的血腥味,可那点微不足道的疼又怎能与他此时心中的疼痛相比?
他宁愿这样的伤是落在他身上,他便能代她受苦。
可他什么都做不到。
宁珩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与渺小,连自己的夫人都守不住,比起皇权,他就算算计防范再多,在压倒式的权利下,他也宛如蝼蚁一般,只能任人摆布。
或许今日他被官家绊住脚只是意外,可若哪日不再只是单纯的意外呢?
他的双眸一片猩红,胸腔中那颗冰冷的心随之无声坠落。
等到李御医将最后一针收尾,宁珩的双鬓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宁珩已经记不清,他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唯一牵绊着她的那人沉沉睡着,他便也沉如朽木,不见一丝生气。
温雪杳如今不宜颠簸,便是宁珩想连夜待她回上京城的宁府都不成。
等御医与大夫们离开,帐内只剩下宁珩一个人,他才出声唤道守在门口的宁十一。
青年的双目幽沉,如死潭一般冷凝,“方才季小王爷可同你说什么了?”
宁十一将方才季子焉同他说的话转述与宁珩,就见对方的脸色,比他方才进来时更阴翳了不少。
“你是说,今日本是七皇子设计,本想在关键时刻带人救下阿杳与宝珠。却未曾想有人利用了他计谋,在他的侍卫中安插了杀手,想将计就计,让他死于自己设下的计谋中?所以才引得那群杀手要一不做二不休,将阿杳与宝珠一并除掉?”
宁十一点头,“正是。其余的事便如宝珠小姐说的那般了,夫人让她先逃了出来搬救兵,这才撞上季小王爷。”
话落,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宁珩,剩下的话也无需多言。
半晌,宁十一想到什么,又道:“世子,方才夫人的兄长来了,此时还等在帐外。”
宁珩:“你先让人回去罢,此事不易张扬,更何况如今也不是清算的时候。”
好在今夜季子焉回来时已是天色尽黑,他也有意遮掩了行踪,是以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官家也只以为温雪杳是在狩猎时受到野兽攻击受了伤,并不知晓此事还牵连到七皇子与季小王爷。
事关温雪杳与宁宝珠的名节,此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旁人问起,便只道是两人狩猎时受了些惊吓与轻伤。
至于引发今日事端的罪魁祸首,想必都无需他与温长青出手,便有人会按捺不住。
宁珩守了半夜,直到晨光熹微之际,榻上之人才发出细若蚊吟的声响:“水水”
宁珩的心猛地一跳,忙将手边的水袋递到温雪杳唇边。
他拿着绢帕接在她的下颌,温雪杳半喝半漏,但好歹也算是解了渴。
昨天半夜时,她身子起了烧热,宁珩按着御医的嘱咐给她喂了药,今日再用手探她的额头,倒是不似昨日夜里那般滚烫了。
榻上的温雪杳幽幽转醒,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睫,就看到榻边脸色青白的宁珩。
昨日回来时,她迷迷糊糊晕着,却也刚好听到了宁珩同季子焉说的那番谢言。
对上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眸,温雪杳忽地落下泪来。
昨日遇难时她没哭,季子焉拔剑替她止血时她也没哭,方才疼醒后也没有哭,可此时看到眼前的人她忽然便不知怎么了,就是委屈的鼻尖发酸。
尤其是那双浓如夜色的黑眸里,没有半分她预想中的猜疑或者嫌弃。
他一定知道了先前发生的事,知道了元烨对她布下的圈套、看出他的不轨之心,看到了她衣衫褴褛裹着旁的男子的外袍回来,自然也一定从她肩上的止血带中猜到了季子焉看过她的身子。
可他开口后问出的第一句话,却只有担忧与心疼,没有一丝一毫的质问与责备。
更多的,竟然是自责,像是懊恼他没有保护好她,没有第一时间出现护在她身前。
温雪杳心中忽而溢出一些酸涩的情绪。
像是突然有些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他的喜欢就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先前只是不理解有人的感情为何能如此疯狂,超脱她前十七年所有的认知。
这一刻,她好像又理解什么。
温雪杳喉咙一涩,忽而没头没尾的问道:“宁珩,昨日情况危急,是我同意他帮我止血的”
宁珩如何猜不出温雪杳想说什么,即使她说的已经很晦涩。
他很想抱起她吻一吻她的唇,却又怕牵扯到她肩上的伤口。
于是他半跪在床榻前,捧起他的指尖,轻柔碰了碰。
温雪杳只感受到指尖有滚烫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蜿蜒落下,然后,耳边响起青年脆弱的哭音:“阿杳,我只会庆幸你让他救你。”
宁珩冷静一夜的心也忽的透亮。
原来比起她,自己卑劣的心思,所有贪婪、占有、嫉妒的欲望,都能甘愿为其让步。
只要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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