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而过, 眼见明日便要离开青州行宫,温夏风寒也已痊愈, 多日不曾去过后山温泉,打点好行宫一切行装后,便想趁这傍晚的清净,来泡上最后一回。
青州行宫虽远比不过旁的几座行宫,可这地势奇妙,山泉干净滚烫,温夏很喜欢这座临山的温泉。
宫墙之内, 温泉池四面又以帷纱遮掩,不怕凉风袭来受寒。
清泉池中,袅袅水雾腾升, 温夏阖上眼睫靠着玉砌台阶,伏着岸边玉枕小小打盹。因着她爱在池中午睡, 宫人便特意在池中制了拦腰的软绳,不至于令她在睡着后浮于水面。
岸上宫人挽起她长长乌发轻柔梳洗, 连夜的疲累与防御,温夏此刻睡得很沉。宫人未打扰,只将乌发以长巾吸去水,又以浸满香泽的软滑云缎护顺一头青丝,动作很轻。
冒出青墙的树枝高高耸立,浅橘色的晚霞一寸寸自枝头淡去, 微风里轻晃的帷纱上, 也淡退了霞光的影子。一头湿润青丝都已被岸上碳炉烘干。
今日收拾得晚, 搁到眼下才能来洗去疲惫, 已算是能直接入夜早睡了。温夏仍未醒,白蔻便低声唤宫女扶主子回宫。
宫女净了双足, 踩下水中玉阶,解开池壁软绳,左右扶起温夏。
这片刻间,温夏每回都是有意识的,只是不愿从好睡中睁眼,半睡半醒地慵懒配合。被宫人扶着,擦净水珠,裹上烘得干燥温暖的蝶花绫,再外裹一袭白狐裘,被体健的宫女背去轿上,驶回行宫。
她自小在北地便是如此,温立璋只有她一个女儿,如珠似宝地护着,凿以清池牛乳供她沐浴。小时候人还轻,白蔻长温夏五岁,还能背得动,每回皆是背回榻上后,温夏都仍不愿醒,直接拥着衾被继续睡去。
轿子密密遮着风,行得极慢,生怕将又入了睡的温夏颠醒。
自后山到临凤居,春节高挂的宫灯蜿蜒亮着鹅黄灯火,引着入夜渐暗的道路。
直到望见戍在庭院中的一排排御前侍卫,与银杏树下,长桌前挺拔修长的身影,白蔻忙喊宫人落轿,上前行礼。
“奴婢拜见皇上,不知皇上在此,皇后娘娘有失远迎,奴婢这就唤醒娘娘——”
“皇后在睡?”
“是,但奴婢这就将娘娘唤醒。”白蔻有些惶恐,忙要朝轿子行去,知晓主子不会愿意这般撞着圣驾。
戚延却淡声制止了白蔻。长桌上的小火炉下,炭烧得正红,壶中茶水袅袅腾升着热气。
今日是在这行宫的最后一晚,戚延是特意借这理由,来看温夏有无收拾妥善。
自那日晚膳,他们便只是在行宫远远见过,温夏远远朝他请过安。
他已来此坐了半个时辰,宫人说主子在后山温泉沐浴,他便没有让人去打断,煮茶静候。
视线从那软轿中收起,戚延道:“让她睡醒,朕的茶未曾饮完。”
白蔻犹豫道:“如今天色已晚,在轿中睡恐会着凉……”
戚延放下手中玉瓷茶杯,便道:“那便去唤吧。”
白蔻却踟蹰没有前去,两难地埋着头。
戚延瞧出这不对劲,眼眸凝来。他的眼深不可测,周身强盛的帝王威压之下,即便只是这样无声的一瞥,也可叫宫人惴惴惧怕。
白蔻只能硬着头皮如实禀报:“皇后娘娘沐浴后入睡的,不便接见圣驾,皇上可否由奴婢们背娘娘回宫,再由娘娘接见皇上?”
这行宫之中,温夏一向都是裹上绫罗,系上披风,不会有多失仪。可白蔻知晓她不愿这般撞见戚延,尤其是,她将戚延当做食人的狼。
戚延总算也明白了这意思。刚低沉“嗯”了声,便见轿旁的内侍伸出手去,要碰那轿帘。
他冷冷道一声“慢”,紧抿薄唇放下茶杯,起身行至轿前。
挺拔健硕的身躯无声立在轿前,明明未置一言,却已周身的愠色。他冷睨着一旁原本要掀帘子的著文。
白蔻已明白这森寒的帝王威压是因为著文。
不过一个内侍而已,竟也能惹这么大的帝怒。
著文未敢再碰轿帘,只恭声唤:“娘娘请下轿,奴婢们背您回宫。”
寂静的庭院,这一声并不低,而厚重轿帘却纹丝未动。
戚延是习武之人,早听到轿中人转醒的气息。
他长臂掀起轿帘。
如花玉面皆是羞红,怯意娇态皆流转在这双美目之下。
她长发如绸缎的柔滑清亮,未束簪,散落及腰。
一只白玉似的纤臂紧捏着狐裘披风领口,就似生怕眼前侵入的是凶狠恶狼,惴惴急喘。
狐裘披风散开的间隙下,白皙玉足踩在汤妪上,幼圆可爱的脚趾不安地蜷着。
戚延的眼,漆黑似深沉的天际,霭霭雾色在不动声色中汹涌壮阔。
他薄唇未置一言,长眸也毫无波澜,可温夏这样惧,对视一眼,便知是劫。
他弯下修长脊梁,探身将她横抱出轿。
宫人跪落,垂首回避。
温夏花容失色,惊慌地攥紧狐裘披风,不安颤动的眼睫都是她的惧怕。她想挣脱下来,戚延已步入寝宫,将她横放到床榻,雪白狐裘在她的挣脱间自肩头滑落下去。
细白娇嫩的手腕惊慌失措地来拉狐裘,戚延却握住了这凝脂皓腕。
鼻翼气息微促,喉结难抑地滚动。他眸光深邃罩下,如骄阳灼烧,让温夏不敢再动一寸。
散落的狐裘之中,柔肌胜雪,娇香袭人。
常年习剑的指腹间,薄茧摩过白皙皓腕,一点点举至她头顶,他垂下眼。
四目冲汇,她如惊慌无措的猎物,美目楚楚,眼尾湮着一点湿红。
要不要这样看他!
戚延觉得,他练剑差点走火入魔那一次,都没此刻难受,似浑身被什么束缚着,只想冲破枷锁。
戚延俯下身去,鼻尖触碰到温夏耳鬓。
“皇上,不要——”
他沉沉调息,长眸无餍难抑,不得其所。
“这里是行、行宫,没有记事宦臣,没有礼法规制……”红唇颤合着,温夏几乎打着哭腔在说:“不合规矩,皇上……”
戚延调息沉脉,鼻尖仍是她耳鬓幽幽的香气,紧绷的脊背久久之后终于挪动一寸。
他鼻尖自她耳鬓离开,深不可测的黑眸依旧这般近地凝在她脸颊:“朕只是抱你回宫。”
大掌自她皓腕松开,瞬间已浮起一圈红红的指印。
戚延瞧着,莫名就有点愧,替她拉过衾被。
温夏死死地蜷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眼与鼻尖,急促地呼吸。
戚延起身行至屏风外:“朕是来问皇后,行装可有装点妥善。”
温夏的气息促了好久才缓过来:“都已妥、妥善。”
“那你还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臣妾没有……”
戚延长靴绕出屏风,现出颀长挺拔的身躯,睨着温夏:“别搪塞朕,有就说有。”
他的架势,不听她说一声“有”似不罢休。
温夏快哭出来,急喘之下,忽然便也恼了:“皇上为何还要凶臣妾,难道皇上就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么?”
她的嗓音不重,甚至生气也是轻轻的,听来只似女子撒娇。可湿湿红红的眼眶凝着泪,让人一下便不忍起来。
戚延微张唇,想解释他没有,但对着这样一双眼,实在觉得说不出口。
他是皇帝,他可从来没认自己错过。
他终是放低了声音道:“朕只是在问你。”
温夏紧躲在衾被后,一双杏眼盈盈含泪。
戚延紧捏手上扳指,终退到殿外:“你的宫人说你闲时会出游城中,去茶馆听戏。换好衣衫出来,朕陪你再逛一遍青州城。”
殿中终于归于寂静了。
温夏浑身的颤栗也终于收住,方才在轿中,她便已被声音吵醒,听见白蔻与他的对话,可惜白蔻终未请退他。
房中虽再无他挺拔宽大的身躯,腰间与腕上的滚烫却仍未退散,他身上的龙涎香也残余在帐中。
温夏裹紧衾被,喊一声“来人”,急促的喘息仍未褪却。
明明已豁出去,他要这副皮囊,拿去便是。可她到底还是会抗拒,会不愿。今夜可以喊停,那明日呢?
殿外。
戚延长步离开,头也未回交代宫人:“伺候皇后穿戴。”
他大步走向甬道上的马车,却在经过笔直的御前侍卫时停了脚步。
转回身,戚延停在侍卫长枪前,手指拨正长枪上锋利的大刀。
锃亮的刀片磨得如一面镜,映出一双发红的耳朵。
戚延怔立着,似有一点不可置信地摸向耳垂,明明该是人体最凉的地方,却是一片滚烫。
…
温夏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踩着矮凳坐上马车。
戚延一身微服的玄衫,腰间挂一块雕刻猕猴的糖色玉牌,不知道他喜好的,还会以为他该是属猴。
温夏无心去多看他,经方才那片刻,她已换了束着颈项的高高披风,双手藏于袖中,不敢再露出肌肤。
马车驶向城中朝明街。
一路无话,直至戚延自案上甄一杯茶递给她。
温夏垂眼,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正握着青色茶杯。她维系着周全的礼数:“臣妾惶恐,多谢皇上,臣妾不渴。”
戚延收回手,闷闷无声自己喝了。
马车在城中繁华的朝明街停下,戚延先下车,朝温夏伸出手掌。
温夏敛眉,始终温声道:“多谢皇上,您左肩有伤,婢女来便是。”
在戚延要换右掌时,温夏已将手搭在白蔻腕上,握着绣帕,轻提裙摆,连下马车的一举一态,皆都是贵女的端庄娴雅。
她下了车便未再去看戚延,只眺望着明灯高悬的城中夜景。
侍卫前后有六人,暗处的暗卫无数。戚延睨了眼陈澜,陈澜忙近前些。
戚延低沉交代:“寻皇后能开心的地方。”
他今夜是特地为了温夏才来的,明日便要离开青州,总不能让她有遗憾的地方。
陈澜领两名侍卫在前开路,去了城中有名的胭脂铺。只因黑衣刺客劫持那次,车厢里四处都是散落的胭脂。
温夏进了店,却不曾对那些胭脂动心。
她已有许许多多的胭脂,这又是戚延要买给她,她便更觉不必多余浪费,倒是为白蔻与香砂挑选了两盒。
掌柜的得她与戚延这般仪貌华贵的客人,巴巴地想来推荐,却碍于戚延强盛的气场与四面守卫,只一双眼放着光,嘴角没有搭下过。
戚延低声道:“只要这两样?”
“够了,谢过皇……”在外,温夏缄了口,未再说这声皇上。
戚延未再劝,细看她玉面桃腮,女子还真是喜欢胭脂的,不动声色微抿薄唇,陪她走出胭脂铺,听她与白蔻讲话。
“回去拿给香砂,是你们上次想买的胭脂。”
“奴婢与香砂谢过娘娘!”
戚延微顿,望向温夏:“你不曾买?”
“臣妾有用的,应克勤克俭为重,多谢皇上好意。”
这话有些噎人,还似有些耳熟。
戚延转头要喊吉祥,才忆起这是青州。
他是想问吉祥,这句克勤克俭似有些熟悉,他除了在朝堂以此要求她之外,是不是还做过什么?
朝堂……
是啊,他当着举朝的面,将她数落得奢靡不堪。可眼前的她浑身上下未戴一样首饰,发髻上唯一的发饰便是几朵山茶花。
戚延忽有些心烦意燥,不是对她,应是某种难言的情愫。
街道两侧偶尔会有经过的女子,在见到他与温夏后,皆频频打量他们,尤其望着温夏头上的山茶花簪,放光的双眼似在说“好想要”。
戚延淡淡扫去冰冷眸光,冷睨她们发间珠钗。
他的皇后都没有的东西,她们凭什么有?
行向茶楼的路上,皆有男子频频凝望温夏。那些炽热或是惊艳的眼神,皆令戚延龙颜震怒。左右侍卫已化身肉盾般,也遮掩不住沿途路人的视线。
今日出行,温夏没有再戴面纱。
从前覆面,是因她需要保护自己,若因这张脸惹来差错,便会是她的罪过。可如今身边有戚延,她不再需要自己保护这份美貌。甚至心中还这般想,他不是看上了这副皮囊么,那便让他看看,为这副皮囊动心的不仅仅是他一人。
道路两侧的视线越来越多,但因为有戚延与左右侍卫在,无人敢上前与温夏搭讪。
而除了男子,仍有那些女子的目光。
她们惊叹此般的花颜,热烈的眸中除了想要戴她头上这样的花簪,也在三两学步,挺直后背,握着绣帕轻迈绣鞋,问同伴“我走得像吗”。
终于行到茶楼,入了楼上雅间,也算是避开了那些视线。
茶馆中正念着故事的结局,待说书先生饮了盏茶,正好接着说起下个故事。
雅间位置正好,于说书先生近,听得真切,楼下大堂也尽收眼底。
温夏坐在戚延下座,案上有梅花糕,蜜饯,茶水与温酒。自夜中穿行,手微微有些凉,她捧着杯热茶听楼下讲书。
“于是天子望着眼前花容月貌的女子,一曲舞罢,便纳入后宫,成为阮妃。诗人作‘一朝阮氏女,一跃入龙门,一步一娇媚,一举一俏艳’。”
温夏目光微凝,细心听着,倒似虞遥信中提过一个阮妃,只是不知堂下是否是在说当朝之事。
说书先生说到这儿,底下有人举手发言。
陈澜选的这处茶馆是闲人雅士赏脸之地,比寻常老百姓去的茶馆更讲究些。举手的青衣青年书生气质,道:“哪个诗人作的诗?前后不押韵,词也缺雅境。”
“当然是天子门生。”说书先生一副“你莫再打扰我”的表情,继续高亢扬声:“常州第一美人,不负盛名。”
果然是了。
正是说的戚延。
温夏敛眉饮下杯中清茶,唇边倒是漾起听戏的浅浅笑意。
可当事人戚延却早已龙颜大怒。
他薄唇紧绷,剑眉下一双长眸扫向陈澜,也冷睨底下的说书人,如果眼眸可以杀人,那说书人已当场毙命。
这常州他是在两三个月前去了一次。
当地郡守在宴上说常州第一美人如何美貌,又如何富有才情,有闭月羞花、国色天香之称。常州郡守命那女子献了舞,自称是义女。戚延没多看,只淡瞥了眼,觉得仪态是不俗。他未曾拒绝,吉祥将人收下。回宫后太后似很不喜他此行,也不喜那女子,戚延便有意封为妃,堵回了太后要他接温夏回宫的话。
大盛是不限制百姓谈论皇家之事的,只要不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戚延捏了捏手上扳指,目光暗凝向温夏。
她低眉浅抿着茶,应该只以为这是杜撰的他朝。
“阮妃一入皇宫,深受帝王宠幸,天子十分宠爱阮妃……”
“可京都皆传,当今皇后仙姿玉色,仪态万方,是真正的国色天香。”那青衣青年又纳闷地打断:“你用国色天香形容一个妃子,不对。”
“又不是在下形容的,是当今世人。”又被打断,说书先生颇有几分郁闷,“而且皇后娘娘并非京都盛传的那样国色天香,那都是唬人的。”
“此话怎讲?”底下皆问。
“不过尔尔。”说书先生摇头晃脑,抚着胡须道来这句。
底下恍然,都是有学问的人,关注时政,都明白这话出自当今天子口中。
戚延已起身:“不看了!”
温夏一直都是凝心听戏的安静,放下茶杯起身道:“皇上想离去?”
她始终是温柔,恭顺之态,好似就算这台下说的是她,也都甘愿轻轻抿起唇角,一笑置之。
戚延握了握袖中大掌,紧攥又松开,想开口解释台下这桩事,温夏已抬眼温声问他。
“台下念的天子是皇上吗?后宫有了新的妃嫔,臣妾回宫后,会尽中宫责任,妥善为您照拂众位姐妹。”
戚延紧抿薄唇,她的话挑不出任何错处来,但不知为何,这话听入耳中并不悦耳。
楼下大堂涌入官兵,是方才陈澜去唤来的,官兵一声“妄议天家”,两个兵衙一左一右擒走了说书先生,余下官兵在楼下清场封楼。
温夏抬起眼:“皇上这是何意?”
戚延眼眸冰冷:“妖言惑众。”
“说书人说的不是皇上,还是何处拂逆了皇上?”
戚延只道:“下去吧,此处没有意思。”
“臣妾并没有看到说书人何处妖言惑众了。”温夏扶身垂首:“请皇上勿要降罪于人,只是民间茶余饭后的故事,皇上是特意带臣妾夜游青州城的,若因此而让说书人丧命,臣妾惶惶难安。”
“他难道不是妖言惑众?他拿你跟妃子比,他说你不过尔尔!”
“可这句话不是他说的,是皇上说的。”
戚延一时怔在原地。
温夏白皙的脸上没有伤怀,仍旧一如既往的婉然。她抬起杏眼,目中也一片宁静,一双眼似温柔春江水,没有一丝在意。
“臣妾习惯了,已不在意世人说臣妾,臣妾也没有怪皇上说臣妾。求您放了说书人,勿因此小事让臣妾在青州留下遗憾。”
戚延久久望着她这双温柔的杏眼,她明明这般恭顺,善解人意到挑不出一丝错来,他却觉得这双眼不该是这样的情绪。
“你是不是认为朕抓此人就是要砍此人的脑袋?”
“难道不是么。”
戚延紧捏手上扳指,对上这双温柔眼眸,没有再解释。
他冷睨陈澜:“让官府教训一番就放了。”转身大步走出雅间。
温夏拜了谢,跟在他后头。
他步伐很快,她需要急一些才能跟上他。
她本可以不用这般急切地跟上他的脚步,可方才那一求情,温夏在他浑身暴戾之下如以前那般惶惶不安,是无辜之人的性命让她不敢退步,而戚延竟放过了。
她在想,是不是他喜欢的这张脸就该这样用?
戚延终在步下几阶台阶后停下,等她跟上了才继续前行。
离开茶楼,街道上风清夜朗。
戚延怒气仍未消散。
他的动怒不会写在脸上,只在他那双眼眸里,明明该是盛情峭隽的一双长眸,深不可测的森寒。
他停,温夏也停,安静侍立在他身后,并不催促,安安静静地等候。
明明是要带温夏度过在青州的最后一刻,让她不留遗憾,让她高兴。
戚延却已经想回去了,但终还是负手冷睨陈澜,眸底的警告在言,再办砸就别想在御前了。
陈澜领命去办,消失得彻彻底底。
戚延遥望水岸对面的忆九楼,放缓语气道:“去楼上坐坐?”
温夏摇头:“臣妾不太想去,若皇上想去,臣妾可陪您。”
戚延沉了片刻:“那你还想去何处?”
温夏正要回答,陈澜已赶来禀道:“皇上,皇后,今夜环城河上游舫热闹,舫上有青州才子吟诗作画,在开诗会。也有别的游舫正兴歌舞,皇上去看一看?”
戚延居高临下,看向温夏。
她比他矮许多,那日握她手中梅枝丈量,她只及他胸膛,这般垂眼看她,恭顺安静,不再是幼时那个欢喜蹦跶的小女童了。她风寒刚愈,颈间狐裘雪白的绒毛扫着下巴,将颈部的伤口遮得密密严严,但那夜抱她回房,他见伤口处还有些红痕。
“去舫上小坐一刻,便回行宫吧。”他是在询问她。
温夏依旧恭顺扶身:“臣妾听凭皇上旨意。”
戚延微沉眸,这怎么能是旨意。
…
一路行去岸边,湿漉漉的石阶上有深深浅浅的水渍,戚延行在前,朝温夏伸出手掌,欲带她行这滑脚的台阶。
她轻抬的眼睫微微一颤,明明瞧见了,却只当未见着,低眉提着裙摆,另一只手伏在宫女腕上,一心留意脚下。
戚延眸光更沉,自然看出了她的扭捏。
他本就不是脾气好的人,此刻也是因担心她摔倒。
他手掌握住她搭在宫女臂上的手腕,纳入掌中。
温夏却惊慌地抬起长睫,慌乱凝望他的那一瞬,杏眼楚楚,收回手去。
戚延紧绷薄唇,调息沉住心间淤堵的这口气,不想拿阮思栋他们说他的那一身暴戾对她。
他手掌仍未收回,停在她跟前,绝不容人驳逆。
无声的对峙,他是终占上风的强者。
温夏紧攥长裙,终于慢慢伸出手,却是握住了他袖摆。
戚延终没有强迫她,立在原地等她并肩行上来,任她轻轻牵着他袖摆。
下了长长台阶,停在岸边平地,眼前水面泊着艘艘游舫,陈澜所说的那两艘大画舫也在不远处等着载客,舫上传出悦耳琵琶声,柿子般的灯笼轻轻摇晃。
戚延:“你想上哪一艘?”
温夏凝望近处等客的小船,不希望戚延再在那些文人雅士的船上暴戾拘人。
“皇上能坐这小船吗?”
“自然能。”
陈澜招了一艘老叟的船过来。
小小游船在水面划开绵绵无尽的涟漪,慢慢悠悠驶向前。
老叟虽不是温夏那日载船的老叟,但说的话却都是差不多的。
“两位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贵不可言。”
“别看咱这船小,能同渡一船的人皆是修了百年的缘分,像二位这般的佳偶伉俪,前世缘分必定不浅!”
戚延虽神色未见起伏,但微松的唇线是受用这话的。
温夏静静远眺水上波光、岸边景色,前世缘分,她可不信。
若非要定义前世,那戚延前世也许是挖心挖肾救过她的命,这辈子才让她这般被他欺负。
老叟说可以将船载到大画舫边上,听听舫上的乐声与才子们吟诗作赋。
温夏不想吵闹,只让船慢驶。
她本是想沉默,懒得跟戚延多言,可凝思一转,与老叟温声问:“老翁凭载船为生,可觉辛苦?”
“不辛苦啊,我每日见这形形色色的人,能看到一家几口其乐融融,也能见来青州做生意的商人,涨不少见识!若在地里头干活儿,我也见不着这么多人,只是啊我白天到晚都在船上,腿上风湿的老毛病严重。”
温夏正是想引出这看似寻常的闲谈来。
“那青州的药铺抓药贵么?”
“不贵不贵。咱这青州离离州近,先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到过离州,不许离州哄抬一应物价,还打马经过咱青州,前任郡守就有样学样,还得了先皇夸奖。如今的药价都一直稳着,也没涨多少。”
温夏浅笑。
她的仪貌很容易给人留下贵不可攀的印象,可她不仅没有架子,娇靥上的笑还温和,嗓音也和善轻软。
船夫更健谈起来:“还有啊,自从去岁皇后娘娘来了咱们青州,咱们老百姓那叫一个舒服,不仅粮米一直未抬价,犯法的事都少了!这是托了皇家娘娘的福!”
温夏浅笑,目光留意到身侧戚延。他挺拔身躯映在这波光潋滟中,轮廓倒似弱几分气场,平易近人起来。
只是温夏不愿多看他,继续与船夫道:“老叟既然接触过走南闯北的商人,那应当听过不少趣闻吧。”
“趣闻先不谈,娘子这一问,老夫倒想起常州一个事了。常州那没咱们太平,常州郡守都纵外甥伤人,打断人家一条腿,官府都不判的!”
“那公子爷扬言他家有皇家的宠妃娘娘,连当今皇后都没他家娘娘受宠,敢惹他就是惹阎王爷!”
“还有允县你知道吧,那有个地头蛇,儿子是皇上的门生。天子门生啊,专门负责拍马屁的那种,谁不喜欢听马屁呢。他爹五十岁还强抢民女,县令都不敢管。”
温夏美目幽幽凝去戚延身上,他薄唇紧绷,逆着灯笼下的轮廓陷在阴影当中,瞧不真切。可温夏知道他在不快。
她就是想让他好好听听他登基都干了什么。
幼时印象里那个太子哥哥是有才华,是聪颖睿智的。她被宋艳姝害的那回,宋家有一块传下来的免死金牌,戚延知道。他明明那般震怒,可却蛰伏了一个月,查完宋府罪证,用凿凿铁证击倒宋府满门,而非以东宫的威压。
温夏厌恶戚延,她知道他如今所作所为,大部分皆是与太后刻意相悖。如果他还有一点当年少年的智勇,那听得进半句都还算是个人。
点到为止,温夏怕戚延再动怒,浅笑唤船夫就停在临岸的水面,支着下颔,颇有几分安闲地远眺岸边树下玩耍的稚童。
隔得也不远,孩子的嬉闹声清脆传来,倒是与这静夜相宜。
原本一动不动的戚延终是缓和下来,他本是想让温夏开开心心地度过在青州的最后一晚,没想到能摊上这么多事。
那船夫说的几起事都不是他做的,可却明白是他荒废的这些年里造下的业。
父皇贤德,在他幼年最开始懂得东宫太子的职责时,宽仁的父皇一直是他心中为帝的榜样。
可太后一次又一次与温立璋的苟且,一次次缺席他幼时每一个重要的时刻,还有父皇一次又一次的原谅,都让他无法释怀。
如果一个温润宽仁、爱民如子、操劳一生的皇帝只能落得英年早死的下场,那他凭何要这般勤政爱民。他本就是朝臣口中的暴君,昏君。
岸上稚童的嬉笑声清晰可闻,男童与女童在扮家家,演新郎新娘。
“现在我们俩拉过钩就是夫妻啦,以后我会护你平平安安,把好吃的烧饼,好看的桃花簪都给你!”男童逗得女童嘻嘻笑。
戚延不动声色留意温夏,她只是支着下颔,白皙玉面不见情绪。但他勾起了幼时的记忆。
他也曾向她许过这样的誓言。
可如今……
他手指敲击在膝盖上,忽有几分难言的堵塞感。
“好了,现在我长大了。”
岸上男童继续玩着这游戏:“我要推你啦,把你推倒!不行我下不去手,你自己蹲地上吧,不许起来!”说罢,男童一把抢了女童手上的梅花。
温夏面上一促,不再支着下颔,双手紧捏绣帕,楚楚杏眼紧望去,呼吸微微地喘。
女童不过五六岁,被抢了怀中的花,哭得小脸皱在一起,大颗的眼泪不停掉。
“为什么要抢我的花呜呜呜!”
“我们在过家家呀,现在我们长大了,我可以随便欺负你了,我爹说茶馆里都是这么说的,话本里有个皇上就是像我们这样。你蹲地上!”
“够了——”戚延猛地起身。
游舫剧烈颠动一瞬,他冷冷背过温夏:“回去。”
袖中手掌紧握成拳,船还未曾停稳,他便已疾步跨下船。直至步上几段台阶后才想起身后人,冷冷停下,回身睨向温夏,见她被宫女扶下船,上了台阶,才继续前行。
马车一路驶回行宫。
车上,二人皆没有开口。
气氛森寒压迫,可温夏好像忽然没有那么惧怕了。
他越动怒,她心间好似越发快意。
回到行宫,温夏下了马车,朝戚延扶身行礼:“今夜多谢皇上,臣妾会记得今夜的青州城,臣妾告退。”
温夏纤细的背影消失在甬道。
长夜森寒,黑云似压着一城的萧杀冷戾。
“常州郡守那外甥,去查,若属实,该还腿就还腿,该罢官就罢官。”
“朕有哪个门生出自陇县?”
“回皇上,是允县。”陈澜埋首答着。
戚延冷冰冰道:“朕没这样的门生。”
“属下明白了!”陈澜这就要走。
戚延目光幽深:“让你走了么。”
陈澜硬着头皮回来,跪在御前。
今夜,一切安排都是为了让温夏开心,可却没有一个不踩雷。
一双长眸无声望向远处临凤居的宫阙。
戚延伫立良久,玄衫与这夜色一样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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