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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很喜欢的人。◎

    肩膀被他圈着, 周遭的所有空间都被强势的压迫感所笼罩。

    林循没办法分心想其他,注意力全在耳垂上温软的触碰和耳畔蛊惑人心的话上。

    血液一股脑往耳尖上涌。

    大脑完全反应不过来,亦来不及思考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之前的对话之间的关联。

    只知道顺着他说:“……公不公平的, 都选你。”

    像个没有灵魂、被-操控的提线木偶。

    下一秒, 厨房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循心里一凛,神智清醒了一瞬,紧张地偏过头去看。

    手指下意识揪紧了衣摆,现在推开他都晚了。

    姜奶奶两手在围裙上擦着, 慢步绕过厨房和玄关之间的转角。

    四目相对的刹那,身上得到满意答案的人牵起一边嘴角,低低“嗯”了声。

    他慢条斯理将手从她肩上错开,姿势却未变,脸颊依旧离她很近。

    林循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有点惊惶地跟姜老太对视了一下,却发现她眼神没丝毫怪异。

    她不禁回头看了眼。

    沈郁依旧保持着弯腰在她身侧的姿势, 手慢慢探到一旁的鞋柜,十分自然地从里面拿了一双拖鞋。

    这才直起腰, 若无其事地开口:“换好了?让我下。”

    声音和往常一样冷淡。

    只是唇边还带着未收的笑意。

    “……”

    林循噌的一下站起来让到一边,压下紧张又悸动的心跳, 慢慢呼出口气。

    心里暗暗腹诽,他这心理素质都可以去本色出演谍战片了, 脸皮真的比城墙还厚。

    那边姜老太见到她, 看她满面醺红、眼波潋滟的样子, 满脸和蔼笑意:“小林,看样子感冒完全好了, 就是怎么脸这么红?外面热吗?”

    她犹疑的问话落下, 林循身后响起一声似有若无、稍纵即逝的轻笑。

    “……”

    林循下意识用手背贴了下脸颊, 心有点虚,但还是故作淡定道:“是有点……姜奶奶,我去洗手。”

    说罢,几步迈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先洗了把脸。

    她盯了眼镜子,脸上的潮热慢慢下去后,嘴角却忍不住勾起来。

    半晌,林老板收了笑,这才仔仔细细洗了手,擦干净手和脸,走出洗手间。

    沈郁面无表情地换上鞋,等在卫生间门口排队洗手。

    擦肩而过的时候,林循想起他方才的捉弄,忍不住伸手掐了他胳膊一下。

    却被他敏捷地握住手。

    他手指微弯,轻佻地在她手心里挠了一下,又迅速松开她。

    而后默不作声地走进洗手间,带上门。

    隐秘又暧昧的小动作发生在一瞬间。

    林循心口微跳,出来后看到老太太一脸如常的热情,心简直虚到了极点,都不好意思抬头看她。

    好在姜老太丝毫没发现她的异样,带她走到餐桌边,给她介绍今天的饭菜。

    “今天排骨是用冬笋炖的,还加了咸肉和千张结,我们这边叫腌笃鲜……不知道这种做法你吃不吃得惯。”

    “嗯,在饭店里吃过,”林循有点惊喜,她口味比较重,这是她唯一一道爱吃的昼山本地淡口菜,“我第一次吃的时候觉得好鲜,都要鲜到眉毛了。”

    “那就好,”姜老太放下心来,一边布碗筷,一边说,“其实本来该春天做,用春笋……当年小郁妈妈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我做的早春腌笃鲜。”

    林循怔了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沈郁母亲的事。

    听她说“年轻的时候爱吃”,不禁好奇:“那她后来口味变了吗?”

    “不知道。”

    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口气,把桌上的菜都摆到合适位置,“后来她大学没毕业就嫁给了沈……小郁的爸爸,我们来往得便少了。”

    林循听老太太每次提起沈郁的父亲,表情都极其冷淡。

    看样子是很不满意这桩婚事的。

    也不知道当初是什么原因。

    她还想问,可正好洗手间的门打开,沈郁轻车熟路走过来,便噤了声。

    忍不住抬眸看他。

    重逢这么久,他从来没有提过有关父母的事。

    她莫名有点想知道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发生过什么,想了解他多一点。

    只是,一想起之前高中时,她亲眼目睹沈郁和他父亲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又觉得这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这样不走心的恋爱关系,他未必愿意告诉她。

    还是以后关系再亲近点,再问好了-

    一顿饭吃得很尽兴。

    姜老太做的腌笃鲜果然十分好吃,汤头炖得奶白,而且没有饭店里的一股子鸡精味,所有的鲜都来自于食材。

    鲜得林循多吃了半碗饭。

    沈郁似乎也挺喜欢,吃完饭还盛了一碗汤,慢慢喝着。

    这套餐具他已经很习惯,用勺子舀汤的时候,几乎不会碰到碗壁,悄无声息的。

    吃相也很好,惹得林循不由自主看了好几眼。

    老太太吃完,起身去厨房里收拾碗筷,林循刚想跟进去帮一下忙。

    蹭吃蹭喝就算了,不能总是什么都不做。

    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垂在桌下的手忽然被牵了牵。

    林循吓了一跳,转头看了眼,隔着玻璃推拉门,只能看到老太太哼着戏,忙忙碌碌的背影。

    洗碗槽里的水声细细簌簌响起。

    怎么有种在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偷情的感觉。

    她回过头来,想要抽回手,他却不放。

    无声挣扎了片刻,林老板不敢动作太大,只好放弃,转而压着眉毛低声问道:“干嘛?等会儿被看到了。”

    他还在喝汤,闻言“嗯”了声,却没顺从放开她。

    手指不像之前在路上那般老实牵着她,而是顺着她手心轻轻摩挲,一直到指尖。

    最后停在她手指的一些旧茧上,来回摸了几遍,眉头忽然蹙了蹙。

    林循眉毛拧起来,下意识想抽回来。

    其实她手还蛮丑的。

    骨节比较粗大,陈年老茧很多,还有一些伤口结痂后长出来的凹凸不平的皮肤。

    这都是难免的。

    她这些年没事儿就用下护手霜。

    但没什么效果。

    这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且他又看不到。

    但被他这样细细摸着,忽然觉得所有的粗糙和丑陋都无所遁形,不免有点难堪。

    盲人的触觉应该也很灵敏?

    林循抿了抿唇:“嗯什么嗯,放开我,我去厨房帮下忙。”

    男人闻言没吱声,轻轻抚摸着她指尖硬硬的茧,好半天后说:“不用你去,厨房里有洗碗机,只是老太太不喜欢用。”

    “……”

    林循没办法,只好说了自己心里的打算:“我是想,顺便去打探一下姜奶奶的口风。”

    “什么口风?”

    他下意识问完,又像是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戏谑道:“看她对你‘选-了-我’,有什么反应?”

    其中三个字加了重音,拉腔带调的。

    林循见他眉头舒展,唇边亦有明显笑意,总觉得自己被拿捏得死死的。

    她磨了磨牙,呛道:“选你是我的个人喜好,跟专业无关。我之前找远山试过一次音,虽然只念了一句台词,还念错了,但人家专业能力肯定是很好的。沈郁,你不能太飘哦,还得好好努力。”

    “嗯,我努力,不辜负林老板的个人喜好。”

    说着,手指捏了捏她,才终于舍得松开。

    他答应得十分妥帖,但最后四个字拉长,有种无端的愉悦。

    丝毫不像被规劝到了的样子。

    林循忍不住瞪了他好几眼才走-

    等进了厨房,她转身关上门。

    老太太见她进来,停了嘴上哼哼的小调,连忙赶她出去:“哎哟,用不着你在这儿碍手碍脚,你去歇着就行。要是有工作,直接上楼好了。”

    “碍手碍脚?”

    林循闻言反而撸起衣袖,有点不服气:“您可小瞧我了,从专业层面上来,我洗碗铁定比您洗的好。”

    “我十几岁开始跟着奶奶摆烧烤摊,生意好的时候,每晚能洗一两百个碗。”

    那会儿她们还用不起一次性餐具,摊位上买的都是能长久使用的不锈钢碗筷。

    为了客人吃得卫生,用完后所有餐盘都得洗好几遍,还会消毒。

    更别说后来,她还做过好几份餐厅兼职,洗碗扫地端盘子倒水……这些都是老本行了。

    也可能是从前做过的这些琐事太多,现在一个人生活,反而一件事都懒得做。

    听到她这话,老太太怔了怔,怔愣间被林老板顺利地从水槽旁挤开。

    看着那双干净白皙的手打开水龙头,把碗筷上的固体污渍先草草冲掉。

    之后有拿了个不锈钢盆统统装上浸泡,到了点洗洁精,拿洗碗布,几乎几下就洗完一个碗。

    看着真是比她还要熟练,又干净又快,而且很省水,也省洗洁精。

    姜老太站在一旁,透过盆里漂浮的细腻泡沫,看到她瓷白的手指上有很多旧茧。

    颜色和皮肤一样,不仔细看看不出,但边缘是扭曲厚重的。

    老太太不由得愣愣看向姑娘漂亮无暇的侧脸。

    她干脆利落把碗盘洗过一倒水,一边搓筷子,一边勾了唇角。

    眉眼扬着点嚣张的得意,抬眸看她。

    “怎么样?快吧?以后我来蹭饭,就我负责洗碗。咱们分工合作。”

    姜老太张了张嘴,半晌没吭声。

    良久忽然问道:“小林啊,你家里人都不在了,以后是要一直留在昼山么?……就没打算找个对象?”

    “……”

    林循手上动作一停。

    她能说她已经谈了吗?

    就外面那位。

    您的好外孙。

    她噎了一下,支支吾吾道:“也打算吧……就,看看再说。”

    姜老太听到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当她工作太忙找不到合适的。

    她还想再说什么,林循忽然打断她,十分镇定自然地反问道:“对了,如果……沈郁要找女朋友,您觉得……呃,他该找个什么样的?”

    她嘴上功夫向来装得到位。

    语气仿佛只是在顺着这个话题唠嗑,完全没半点试探。

    虽然说这年头谈恋爱也用不着家长同意,两情相悦就好。

    但显然他们没有两情相悦。

    而这个家长,她又很在意。

    如果……如果老太太挺反对,或者对外孙媳妇的要求跟她截然不同,那她也得考虑考虑有没有必要发展。

    林老板心里也没什么底。

    她家里这种情况,放相亲市场也是比较奇葩的,当朋友自然无所谓,但当亲人,可能有些人会有忌讳。

    “他啊,还找个什么样的,”果然姜老太没发现她的意图,轻啧一声,冲外头努努下巴,“就他那怼天怼地、谁都看不上的臭脾气,哪天要是能找到对象,我老婆子可得烧柱高香。”

    林循没忍住乐出声。

    心里轻松了许多。

    却又听到她又说道:“不过很难。”

    “为什么?”

    “听说小郁最近在你们工作室?”

    “嗯。”

    老太太听沈郁提过一嘴,对他工作上的事没深究,只说道:“那你应该发现了,他对女孩子都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态度,熟络不起来。”

    林循想到除自己之外的女孩子,点了点头。

    “也是。”

    姜老太叹了口气:“但他其实不是一直这样。以前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情绪很差……好像是大二,还是大三。他平时什么都不跟我说,还是有次跟一个同学在外面喝的醉醺醺回来,我听到几句醉话。”

    “才知道,他好像有个很喜欢的女孩子。”

    “但因为一些原因,没在一起。”

    姜老太说到这,隐隐约约想到那天的事。

    是个像今天一样的秋天。

    她在看电视,客厅墙上的晚上走到了十一点,门口才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少年穿着件黑色的防风外套,匆匆走进来,带进来一身冷冽的风。

    也没看她,把盲杖往旁边一扔,冷着张脸直奔卫生间。

    姜老太对他的沉默寡言见怪不怪。

    已经好几天了,都是这副死样子,像是回到了高□□学那年。

    只做家务的时候能跟她交流几句,其他时间就是待在房间里,要么在学校上课,或者去配音。

    直到她听到卫生间里有剧烈的呕吐声,才感觉事情不对,匆忙走过去看他。

    一凑近便闻到少年满身的酒气。

    他吐得昏天黑地,整张脸都涨得通红,表情却依旧清醒冷淡。

    姜老太给他递毛巾,他也晓得接过去擦脸擦嘴,还顺便抽了几张纸巾把马桶边缘的污秽收拾了。

    就在她以为他没事了,想去厨房给他做完解酒养胃的汤喝的时候,忽然听到少年声音低低地喊她:“外婆。”

    他很少用这么乖顺的口吻。

    老太太走近一些,努力分辨出他在说什么。

    少年声音空空洞洞的。

    说的话也没头没尾,不像是在跟她说。

    “……她上周发朋友圈了,在大学里过得很好……”

    “真好,我跟她说了恭喜。”

    他说这两句的时候,嘴角还牵着,像是蛮高兴的。

    可下一秒,人又有点懵懂迷茫。

    “但以后,是不是就结束了。没必要再联系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好像连挂念都用不着了。”

    老太太忍不住问他:“谁啊?”

    少年弯着腰,双手撑在马桶的水箱盖上,皱着眉,表情既痛苦又挣扎,仿佛这个答案需要十分艰难才能说出口。

    良久良久后,他扯了扯领子,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淡淡的语气里,裹挟着浓浓的哀颓、悲戚与珍重。

    就好像,这句话,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趁着不清醒的时候,说给旁人听。

    “是……我很喜欢的人。”

    他重复了一遍,换了个副词。

    “最喜欢的人。”

    那语气让老太太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春日傍晚,少年突然来找她,在昏暗楼道里等了许久,让她帮忙念那串微信号。

    他喜欢的人。

    是那个人吗?

    姜老太曾经对爱情嗤之以鼻,她女儿就是毁在所谓的爱情上。

    可见到他这样子,又觉得心里像是被捏了一把。

    她这个从小早慧的外孙,平时看着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可今天喝醉了,这样难过,她才意识到,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

    老太太下意识走过去,伸手拍拍少年弓着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缓了声音:“既然很喜欢,为什么没必要再联系呢?”

    少年却没说话,忽然固执地用纸巾蹭着马桶边缘。

    企图靠自己,把所有污渍都弄干净。

    只可惜,马桶盖上还有一些,很显眼,但他看不到。

    老太太忍不住帮忙去擦。

    手却被挡开。

    少年咬着牙关、绷着下颚,额上青筋突兀地拧起。

    他扔了纸巾,忍着恶心执拗地用干净的双手一寸寸摸着马桶盖,摸到了就擦,擦完再摸,一点秽物都不放过。

    不知道较的什么劲。

    她站在旁边,愣愣看着他,心里却一下子就懂了。

    ——很喜欢,却没必要的原因。

    ……

    老太太感叹着说完,又觉得不太好,“嘘”了一声,眨眨眼道:“小林,这件事还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保密。”

    却见姑娘愣愣拿着沾满泡沫的筷子,好半天没动静。

    姜老太疑惑地伸手轻轻搡了搡她,林循失神地“啊”了声,才总算回魂。

    她匆匆地搓了几下筷子,然后把剩下的过第二次水,麻利放到碗架上,弯眉笑道:“好啦,那我先上去啦?”

    “嗯,上去吧。”

    老太太说完,跟着送到过道,看她没什么异样地打了个招呼,快步晃去门口拿包。

    那挂钩很高,包带又软,姑娘托着包身往上顶,好半天也没从挂勾上取下来。

    紧接着,她外孙从客厅里闻声走过去,轻松地一抬手,帮她拿下来,递给她。

    “……谢谢。”

    两人之间气氛客气又疏离,姑娘淡淡道完谢,拉开门便匆匆地走了。

    倒是外孙在门口杵了好一会儿。

    老太太莫名觉得这氛围有点怪异,但又想不出怪异在哪儿。

    她想到之前林循说以后每次都要洗碗,咳嗽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招呼还站在原地的外孙:“小郁,厨房里洗碗机怎么用的来着?”

    沈郁松开莫名皱着的眉,回过身:“之前不是很固执,死活不肯学?”

    老人家对这些高科技总是有强烈的不信任。

    就好像那洗碗机哪天能变成个怪物,爆炸掉一样。

    老太太虎着脸:“我现在想学不行吗?要你管?别废话,进来教我一下。”-

    林循三步两步走上楼,只觉得心里慌得很。

    她回到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坐在吧台上缓了一下。

    脑子里全是那句。

    ——“他好像有个很喜欢的女孩子。”

    很喜欢。

    有多喜欢?

    大二大三的时候?

    那就是大学同学?

    能考上昼山大学的女孩子,智商肯定很高。

    很优秀。

    她喝掉一整杯水,木着脸没表情。

    很快,又觉得自己的反应莫名其妙。

    老太太都说了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今年都二十七了,没谈过恋爱,但喜欢过人又怎么了?

    再说了。

    这段关系,本来就是她想要的不走心、轻松的、甜甜的恋爱。

    但怎么就突然有点变味了呢,一点都不甜,反而酸的要死。

    林老板拧着眉毛,又闷声给自己倒了另外一杯水,想要压下这些情绪,心里却又晃过好多好多脑补的场景。

    很喜欢的话。

    也会趴在人家耳边说晚安嘛?

    也会犯规地要求人家,选他嘛?

    不对。

    很喜欢的话,应该更过分才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情绪很差”,所以喝得烂醉。

    不能跟她做对比。

    他又不喜欢她,只是同意谈个恋爱而已。

    林老板摁着心口磨了磨牙。

    不知道为什么,好不爽啊。

    她拿起手机,想发点什么,但又理智地知道自己现在要是去跟他翻这种陈年旧账,也太小心眼了。

    他们才在一起一天,他又不是现在喜欢了别人。

    而且姜奶奶让她保密的来着。

    林循放下手机,深呼吸了一下,心里还是堵得慌。

    他都没有喜欢过她,以后也未必会。

    明明她好像——

    想到这,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那瞬间,几乎连玻璃杯都握不住。

    所以,在觊觎声音觊觎样貌觊觎肉-体之后。

    她不会。

    开始走心了吧?

    作者有话说:

    哎哟我们沈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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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她走心了。◎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林老板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片刻。

    还没等她多想,手机屏幕倏地亮了。

    是沈郁的消息:【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林循的手指在输入框顿了许久,到底没好意思问别的, 思索片刻找了个借口:【待会儿还有一场录制, 时间有点赶。我上楼拿一下剧本,马上就得去录音棚。】

    下午的确有录制,只不过没她说得这么紧急。

    好在对面的人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回了个【好】。

    林循松了口气,放下手机, 半晌后有点心烦意乱地揉了揉头发。

    她在家待不住,干脆拿上剧本出了门,先去了一趟工作室-

    工作室里,周洲正忙着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和广播剧平台上做《凡尘》的预告宣发,以及制作卡司阵容。

    按照现在的时间轴安排,第一季的上架时间在两个多月之后, 通常情况下,并不需要这么早进行宣传。

    但因为这部剧的原著IP非常小众, 本身知道的人不多,所以前期宣传很有必要。

    得趁着《小蔷薇》完结的热度, 吸引一波关注。

    林循见他整颗脑袋都恨不得埋到键盘里,抬头看向一旁的张成玉:“宣传片做得怎么样了?”

    张成玉闻言摘下耳机:“补的那几轨音都混好了, 对轨做了一半吧。不过现在配乐、环境音都还没给我。”

    林循思考了一下, 说道:“这次的主题曲, 我打算请一个小众古风音乐社团来做,前阵子阿欢已经跟他们谈完了。但从作曲编曲再到填词、录制, 流程会很长……我们宣传片花得在《小蔷薇》还在首页榜单的时候出来, 等不了那么久……就先在商用音包里找一个吧。”

    林老板说着, 想到今天已经周四了,便道:“这样,你把做好的混音给我,我下周一找到合适的配乐再给你。”

    “好,”张成玉点头,又问,“那背景音呢?也用音包吗?”

    林循点头:“嗯,只能先这样了,等到快要上架的时候,再自己做拟音。”

    做拟音也是很耗费时间的。

    张成玉闻言,不免有点迟疑:“老大,我理解时间紧张,没办法做得太精细……但这样会不会没有亮点,反而劝退粉丝啊?”

    毕竟之前《小蔷薇》的宣传片,从配乐到拟音,所有环节都是精心准备的。

    也是林老板一贯要求的高质量。

    他话音刚落下,林循还没回答,一旁的李迟迟先接茬,两手捧腮,声音里带着笑意:“张哥,你是不是想多了,怎么可能没亮点?”

    她嘴角快咧到耳朵,一脸幸福地说:“我一边后期一边傻笑,夜莺大大的声音当然就是我们最大的亮点啦。”

    张成玉愣了下,没反驳:“也是,男主声音这么好,可比宣传片里一带而过的音效重要多了。”

    林循亦弯了弯嘴角,原本按照她的想法,宣传片肯定是不能草率的。

    但她同时也不想错过《小蔷薇》完结后的热度。

    而且,她的确对沈郁的声音有非常强的信心。

    林老板接着问音包到位后需要的时间,张成玉和李迟迟估了一下,一周应该能搞完。

    林循点点头:“那就这样,下周你们两个辛苦一下,周五前把成片给我,我审完没问题的话,就让周洲发出去。”

    她安排完工作,翻开电脑,登上微博。

    先去看了眼工作室的官方微博号@一只夜莺的动态和留言。

    周洲已经发了一条最新的宣传动态,配了美工新出炉的《凡尘》宣传图。

    文案里是cv卡司阵容。

    这条微博是上午发送的,到现在两个多小时,已经有上百条评论了。

    大多数都在期待配置女主角的琳琅大大,毕竟她是《小蔷薇》的女主。

    评论里都在喊着期待。

    也有少部分人看过原著了解男女主人设的。

    “《凡尘》居然要播广播剧了,这可是我私藏的一本小说,我的仙侠top啊,可惜原著有点冷门。而且竟然是琳琅大大配我女鹅,想想就好搭啊。”

    “这本书我也看过!琳琅简直是天选苍越。不过这本书男主人设也很出彩,怎么cv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对哦,cv叫夜莺?我看了一下他微博,一条动态都没有,倒是有一千个粉丝,不会是买的吧哈哈哈。”

    “有可能,新人嘛,也理解,就是不知道声音怎么样,和琳琅大大搭不搭。”

    “感觉入坑有风险欸,为什么不找《小蔷薇》男主夜秋水大大啊?想看他们二搭。”

    总之没人看好男主的选角。

    林循看到这,顺便点进周洲文案里的卡司阵容。

    排第一位的就是@南寻-琳琅。

    第二位则是@夜莺。

    林循点进沈郁的微博,的确是一条动态都没有。

    看来还是得稍微维护一下这个账号。

    省的别人以为这些粉丝是买的僵尸粉。

    林老板退出自己的微博,登上沈郁的账号,从“溺死人不偿命”里拎出那条《怦然心动》的台词配音,编辑了一下,帮他发了第一条微博。

    也没多说别的,文案就简单几个字——【日常练习1】。

    接着,她又让周洲用工作室的官方账号转发了那条微博。

    周洲十分了然地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配文【来听听我们夜莺大大的神仙嗓!】,又带了几个热门tag和《凡尘》的超话。

    林循没再管,关了微博,打开背景音包,对着宣传片的音轨一一筛选,找类似的氛围感音乐。

    周洲也干活去了。

    微博发出去半个小时后。

    周洲随手点开微博后台看了眼,忽然双眼瞪大,愣愣地看着屏幕,又愣愣地抬头看林循。

    嘴里不由自主地骂了句:“我-靠。”

    林循摘下耳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皱眉道:“怎么了?”

    周洲的声音木讷又震惊:“破纪录了。”

    “……破什么记录?”

    “半小时之内,评论数竟然破了五百条……这是什么盛况?平时转发抽奖都没这么多评论。”

    “我们官方号涨了一百多个粉丝,郁哥微博也长了一千多粉丝。瞬时热度直接冲上了配音词条的热门,所以……粉丝量和评论数还在持续上涨。”

    周洲喃喃道:“老大,我们不会要红了吧?郁哥知道吗?”

    林循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把工作页面最小化,点开微博瞄了一眼。

    果然是他们这个小工作室难见的盛况。

    五百多只,并且还以迅猛姿态上涨的。

    尖叫鸡。

    “啊啊啊啊啊我死了,我死了,这什么神仙嗓啊?哪里冒出来的新人cv?”

    “真就夜莺转世呗?怎么有人能把中英文都说得这么好听啊,还有那句‘我喜欢你’,太犯规了吧啊啊啊。”

    “嗷嗷嗷嗷嗷嗷救命,循环播放,出不来了!求求多放几条吧!”

    “天选玉清子,快录快播!我想听!”

    “虽然没看过原著,但有这样的神仙音加持,肯定没毛病啊,已滚去平台收藏,播了求踢。”

    “谁懂啊,我刚刚在上概率论课,戴着耳机听完尖叫了一声,结果被教授点起来回答问题了呜呜呜呜呜……”

    评论无比热烈。

    林循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片刻后,她重新戴上耳机,犹豫了一下,点开那条录音,又听了几遍。

    时隔多日,在重复听了不下几百次之后,耳朵再次听到带着浅浅呼吸的,“我喜欢你”,心腔依旧难以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实在是太蛊了。

    也难怪大家会有这样的反应。

    林老板也跟着点了循环播放,又听了好几遍。

    持续上扬的嘴角在某个瞬间忽然拉直。

    某个念头冒出来。

    ——这句话,他应该说过吧?跟那个“他很喜欢的人”。

    然后,被拒绝了吗?所以才没在一起。

    不愧是昼大的女生,意志力真的超乎寻常,竟然能拒绝这样令人毫无抵抗力的告白。

    如果是她的话,怕不是得被牵着鼻子走。

    “……”

    莫名其妙的念头一股脑钻出来,林老板“啪”的一声关掉音频,伸手摁了摁自个儿的太阳穴。

    想什么呢?

    她静了一会儿,点开手机和沈郁的聊天框。

    对话停留在他发过来的那个“好”字上。

    林循想问问他在干嘛,刚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最后只公事公办地说了句:【用你账号发了条你之前的配音作业,现在你微博粉丝涨了很多。以后记得按时更新配音作业维护一下粉丝数哦,对广播剧cv来说,经营社交平台也是很重要的。】

    她发完,等了几分钟。

    他没回。

    林循有点烦躁地摁灭手机,“啧”了一声。

    周洲却没注意她的情绪起伏,龇着口显眼的白牙一条一条地看着屏幕。

    边看边凑过来跟她分享。

    “啧,我们郁哥也太牛了,就这么一条声音带来的人气,够别的cv勤勤恳恳攒好几个作品了。”

    “老大,”他乐不可支,压低声音随口道,“你要是想追人,可得抓紧了,我看这里还有好几个新晋的女友粉,可别被网上的小姐姐们勾搭走了。”

    “……”

    林循的大脑还沉在杂七杂八的情绪里,压根懒得看他,语气平平地说了句:“关我什么事。”

    听到她异常平静的回复,周洲蓦地抬头,这才发现她敛着眉眼,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表情看着漠不关心,但指法全是乱的。

    他歪头看她屏幕,果然,不知道在打什么乱码。

    “……”

    周洲愣了下,原本他频繁cue这个话题,总是半认真、半调侃的。

    毕竟老大好像没有太当真,也未必就到了多喜欢的程度。

    但此刻忽然觉得,事情好像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他突然想安慰她几句,迟疑道:“老大,其实我觉得郁哥对你未必没意思。”

    这句话没头没尾,林循本懒得搭理,可心思绕了半圈,却鬼使神差般问:“……你怎么知道?”

    周洲知道自己猜对了,声音也正经了很多:“就郁哥平时那张冷脸,连我有时候都觉得有点怕。但他对你,好像挺不一样的。昨天你喝得那么醉,一直往他身上黏,我看他不仅没推开你,还一直护着你来着。”

    他见林循一直认真在听,便多说了几句。

    “后来到了停车场,你还在哭闹,我走的时候看他好像在哄你来着……要说对你完全没意思,我是不信的。”

    林循沉默了片刻,不咸不淡地“哦”了声,没再说话。

    她心不在焉地工作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拿起手机看了眼。

    他又回了个“好”字。

    她抿了抿唇,关掉电脑,拿上剧本和笔记本电脑去了录音房-

    下午是另外几个配角cv,戏份不多,只要再进两三次棚子,第一季的戏份就结束了。

    他们的台词没有几个重要角色那般有强烈的情感变化,所以录起来比较轻松。

    林循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戴着监听耳机心无旁骛地给建议,没再想别的事。

    等到录制结束,已经傍晚。

    她下了电梯,下意识往电梯口看了眼。

    空空的,没有人。

    林循拿出手机看了眼,他也没有发消息过来问什么。

    在写字楼门口台阶上站了会儿,半分钟后,感觉风直往光秃秃的脖颈里钻。

    她伸手裹紧大衣的领口,抿了唇,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心里却慢慢地明白过来。

    就因为姜奶奶那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她心浮气躁了一下午,因为他回消息慢、回得简单而患得患失。

    甚至,连周洲那么不靠谱的安慰都认真去听。

    林循在十几岁情窦初开、最懵懂敏感的年纪里,从没喜欢过人,这么多年也没时间想这些,以至于她成年之后,在感情的方面一直非常迟钝。

    但哪怕这么迟钝,她仍是后知后觉地发现。

    ——她对沈郁,并不仅仅是在一起之前以为的那样,只是简单的、轻松的,觊觎。

    她走心了。

    这世界上声音好听的人有很多,合适的人也不少,怎么就偏偏是他呢?

    林老板脚步匆匆踩在昼山满地的落叶上,跨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踩过一个个小水坑,不得不承认。

    她吃醋了。

    除了心软之外,她好像,也想得到他的喜欢。

    这种认知让林老板感到强烈的不安,乱了分寸,觉得自己忽然从主动的一方,变成了被动的一方。

    甚至不知道这段恋爱接下来该怎么谈-

    走到盛霖苑门口,林循刚过马路,便看到有辆眼熟又低调的黑色轿车缓缓从小区里驶出来,与她擦肩而过。

    她抬眼看去,等看清楚车牌号和车型时,目光微怔。

    那不是千寻大大的车么?

    来他们小区做什么?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倒是没多想,收回目光,继续往小区里走去。

    刚到楼下,便迎面遇上从单元门里走出来的姜老太。

    老太太跟她打了个招呼,臂弯里揣着个熟悉的包裹精神奕奕地往外走,大概又是去打麻将。

    走出去两步后,老太太忽然拍了拍脑袋,回过头对她说:“差点忘了。小林,现在小区快递都放西门的快递架上了,离咱们很远。你有个快递好像在那儿放了好几天了,我下午顺道帮你拿了,还挺大的。我放门口鞋柜上了,你待会儿记得去拿一下……小郁在家。”

    “又是快递?”

    林循恍惚着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猜测。

    跟老太太告别后,林循走到101门口,迟疑地敲了敲门。

    很快,她便隔着门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旋即,铁门被打开。

    “怎么回来了?没带钥匙?”

    这语气,他应该以为她是姜老太。

    林循没吱声,不禁抬头看了眼沈郁,发现他今天穿得还挺正式。

    上半身是件笔挺工整的白衬衫,下半身是同样利落的休闲西裤。

    材质看着舒适又服帖。

    这样一套简单的衣裳,让他看起来有种和平常时候截然不同的味道。

    更不好接近了。

    让她无端想起了当年的他。

    今天是周四,他没有配音课,那他是出门了吗?

    林循不由想起沈郁签合同时的要求——所有的工作都必须安排在周一、周三、周五。

    所以,周二周四他有另外的事情做?

    但他不是说,只是为了睡懒觉?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沈郁的生活完全不了解。

    “……是我,”林老板压下这些心思,“姜奶奶说她帮我拿了快递。”

    她话音落下,门内原本面无表情站着的人,嘴角忽然一点点扬起来。

    他伸手触到她肩膀,又慢慢顺着她的手臂往下,牵住她。

    林循任他拉着往里走,一眼便看到门口鞋柜上放的包裹。

    寄件人果然是王素梅——赵一舟的妻子。

    每次减刑前后,他们的快递总是同时到,一个呢送礼,一个呢送信。

    从南漓跟到昼山,从租住的地下室跟到她的工作室、新家,如影随形。

    一次次“好心”提醒着她,这个世界上,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都被夺走了。

    林循抿了唇,看了眼被牵着的手,忽然就不想计较太多了。

    她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很少,而且一向抓不住。

    小时候收到那些洋娃娃、蜡笔的时候,没想过十一岁开始,就会没有。

    跟着奶奶大街小巷蹬着三轮车摆摊的时候,也没想过十八岁之后,就会没有。

    她运气一直很差。

    所以比谁都更明白一个道理。

    拥有的时候就别计较,如果再不满足,贪婪地想要更多、更奢侈的东西,可能会连原本有的都弄丢。

    林老板反手摸到身后冷冰冰的门把手,稍微用力,大铁门“砰”的一声被带上。

    整个房子瞬间成了密闭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她回过身,盯着他如同浅色树脂的眼眸,无神却纯净。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灼热,哪怕他看不见,也感受到了注视,于是牵了唇角,语气慵懒地问:“怎么了?”

    “我用你账号发的那条微博火了,是你之前配的《怦然心动》里的台词。”

    “嗯,我知道,怎么了?”

    林循默不作声地走近他,直白地要求:“想再听你念一遍,我好爱那段台词。”

    “哦。”

    他笑得喉音散漫,却没刁难,从善如流地将中英文片段又念了一遍。

    却唯独没念他自己添的最后一句。

    林老板循循善诱:“还有呢?”

    男人愣了愣,偏过头去咳了一声,表情有点不自在。

    像是不太好意思当面说出那句话。

    亦或者,觉得跟她说,不合适。

    林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放软了点语气。

    玩笑一般地撒娇。

    “大家都喜欢你加的最后一句,我也想再挺听一遍,说嘛。”

    “……”

    他终究还是心软,“嗯”了声,清越如泉的声音带着柔软的震动。

    “我——”

    他刚开口。

    林循忽然闭上眼,悄无声息地上前,吻上他近在咫尺的喉结。

    贴上去的瞬间。

    嘴唇上无数敏感的神经末梢,都因着声带的震颤而震颤。

    舌尖具象而物理地,将后头三个字,勾进绵软口腔里。

    “——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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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你要跟我约会吗?◎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印下的瞬间, 悦耳的三个字惯性般落下。

    而后,那轮廓尖锐的白皙喉结忽地静止。

    连同呼吸都停住。

    悄无声息的一个吻结束,林循安静后退一步, 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面上神色几乎凝固。

    半晌, 那双长眉忽地微蹙,表情有些错愕,他迟钝地抬起手,修长指尖触到脖颈,轻轻地摸了摸喉结的位置。

    因为看不到, 所以不确定。

    但那一瞬间濡湿柔软、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又不像是凭空想象。

    倒像是——

    “……”

    喉结克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问道:“你刚刚干嘛了?”

    “我干嘛了?”

    林老板无辜地眨眨眼,语气淡定:“我什么都没干啊,不是在听你念台词吗?怎么了?”

    “……你亲我了。”

    他语气肯定地试探,指着喉结的位置, 眉眼深深地控诉,“这里。”

    被这么明晃晃地指出来, 饶是林循脸皮再厚,也忍不住红了耳朵。

    但眼见才为实。

    她主打的就是一个死不承认的态度。

    “没啊……不会是有蚊子, 咬了你一口吧?”

    林老板说着,还不动声色地凑过去帮他看了一眼, 又伸手摸了一下, “好像红了, 一会儿不会起包吧?”

    她靠得很近,灼热呼吸再次触碰到他脖颈, 几根碎发也似有若无拂过他领口位置, 调皮地往里探。

    微凉的手指在他喉间轻轻拭过。

    视觉被封印, 一切触感被放大。

    漆黑一片的静谧里,神经安静跳动,如同一只蛰伏在陷阱里、等待反攻的兽。

    只可惜狩猎的另一方毫无所觉。

    林循若无其事地用手指擦掉他喉结上残留的作案痕迹——她的口水。

    “行了,等下我帮你抹点花露水,”她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那现在先陪我去退个快递?”

    说完,林循拿上鞋柜上那个沉甸甸的快递,率先出了门。

    门里的人却一直没动作。

    绷着下颚,像是在忍耐什么。

    过了好半天,他才总算伸手拿上挂勾上的外套、换了鞋跟她出来。

    压下满心燥意。

    外头风大,沈郁将挎在臂弯的格纹薄呢大衣套上。

    里头是正经的白衬衫,一身笔挺,更显得长身玉立、俊挺又痞雅。

    再加上手上拎着的那根碳黑手杖,简直像个上个世纪的英伦绅士。

    林循打量他好几眼,忍不住伸手去牵他:“拿个快递,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干嘛?”

    他一边翻领子,一边勾了勾唇角,语气半真半假:“勾引蚊子。”

    “……”

    她刚反应过来,又见他伸手,挠了挠喉结,十分淡定地说了句。

    “某些蚊子,就爱躲着,偷偷咬人,怎么办?”

    林-咬人不见血-蚊子:“……那是挺怪的。”

    快递点在小区东门口,离他们这栋还比较远。

    两个人并肩走着,沈郁忽然伸手,不由分说从她怀里挖过那个沉甸甸的快递箱:“我来拿。”

    等箱子到手,他颠了颠重量:“这么沉?买了什么,怎么没拆就退了。”

    林循摇摇头:“不是买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别人送的。”

    “?”

    他忽然停下脚步,眉心意味深长抬了抬,将那箱子左右摇晃了下,仿佛想要靠细微的声响分辨出里头的东西。

    无果后,才勾唇,声音痞沓又危险:“别人是谁?追求者?”

    林循面不改色地认下来,口吻轻松:“没错,一个追了我七八年的人。大概是非我不可吧,动不动就给我寄东西,我搬家、换地址、换号码都没用。”

    她说完,期待中的打趣和带着醋味的调侃没落下。

    林老板偏头看去,却见他表情有点凝重,面色也冷了些,问她:“搬家换地址换手机号,都没用?”

    “嗯。”

    他没再吭声,直接将快递箱搁在地上,弯腰三两下撕开胶带。

    林循“哎”了一声,想要去拦,却没拦住。

    包裹被打开,沈郁蹙着眉毛,伸手摸了摸里面的东西。

    指尖拨开一层层泡沫纸,摸到了一个细细长长的玻璃瓶,边上还有别的东西。

    他摸着那瓶东西,面色更加难看,却又看不见,语速加快问她:“是什么?”

    林循连忙说:“你放心,是两瓶红酒。”

    她又把看到的东西一一跟他说:“还有一盒冰皮月饼。”

    沈郁“嗯”了声,皱着眉把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摸了,确定没有任何有威胁的东西,才敛了眼皮,又把快递箱拎起来。

    才继续开口问她:“……这什么人?”

    林循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

    他大概听出她不想回答,嘴角慢慢拉成一条线,好半天后,仍是说:“这已经算是骚扰了,可以报警。”

    林循看着他满面肃色,怔了怔,好半天后,故作轻松地提了一句。

    “前几年报过,没用。”

    她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说:“警察也像你一样检查了里面的东西,没发现什么不好的……就觉得是我大惊小怪。算了,我又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她说得轻巧。

    第二次收到赵一舟和王素梅的包裹,是她在南电读大三的时候。

    快递直接寄到了宿舍里,连她在哪儿上学,那栋楼,哪个宿舍号都一清二楚。

    林循刚做完兼职回来,看到室友帮忙拿回来的包裹,当即恶心得没吃下中饭,拆都没拆,拎着直接去了派出所。

    听她叙述完事情经过,派出所里当时的几个民警也觉得事情挺严重。

    几个人还戴了手套,郑重其事地拆开包裹,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都拿出来——结果可想而知。

    那一沓厚厚的、言辞恳切的信和昂贵却无害的礼物对她造不成任何威胁。

    她还记得当初那个年轻警察读完赵一舟的信后,同她讲的话。

    “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戾气别这么重。我看人家没恶意,这些礼物和信都是想补偿你而已。谅不谅解是你个人选择,我们没权利说什么,但也不用闹到报警的份上。古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人已经得到应用的惩罚了,法律没判他死刑,就是给了他悔改的权利,劳改服刑也不容易。”

    他看她的神色带着审视。

    就好像她才是那个惹事的。

    林循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

    总之后来几年,她又陆陆续续收到过好几次包裹,有的寄到她打工的店里,也有寄到她回昼山之后,也只会拿去退还,或者自己处理了。

    再也没报过警。

    “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他听她轻描淡写说完,眉眼却凛冽:“你换了多次地址都能被追踪到,对方如果不是找人跟踪了你,就是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你的信息。而且,哪怕他送的东西无害,但这种行为本身就是骚扰,侵害了你的隐私权,骚扰了你的生活。”

    “不是实质的人身攻击才叫伤害,只要你自己觉得某种行为侵犯了你的权力,就是伤害。”

    林循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她这方面的意识一向很薄弱,从小没得到过良好的教育和引导,报警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她没再嘴硬,私心里也很想解决这件事,于是喃喃问道:“……那怎么办?”

    “有很多解决方式,看你想要做到那种程度。可以先出具律师函警示,如果对方再犯,就拿着律师函和再次收到的包裹,直接起诉。如果知道他的单位信息,直接投诉到直辖单位,兴许比找警察更有用。”

    沈郁一口气说完,脸上表情依旧不轻松:“我等会儿联系我的……认识的律师,你把那变态的详细信息,以及他为什么要骚扰你告诉我。”

    他甚至已经不再用所谓“追求者”来美化这个行为。

    然而这个身份本来就是林循编的。

    如果当真是追求骚扰倒好了。

    可对方是个杀人犯。

    她下意识不想把他扯进这种撕扯不清又暗含危险的事情里面。

    也怕吓着他。

    林老板揉了揉太阳穴,把他的建议一一记住,淡淡道:“没事,你不用操心,就是我的一点私事,我自己看着办吧。我也有熟悉的律师,回头去咨询一下……不过,谢谢你给我科普。”

    她说完后,身边许久没动静。

    林循抬头看去。

    他低着头拿着那个快递箱,脸上没什么表情,唇亦抿得紧。

    不用他操心的私事。

    他还以为,他们的关系和从前有很大的不同。

    林循登时觉得氛围有点压抑。

    片刻后,他的语气恢复疏懒,甚至有点陌生距离,却还是妥帖地说:“行,这次你自己处理,但再有这种事,记得告诉我。”

    “如果,你想说的话。”

    林循敏锐地意识到,他好像生气了。

    她倒不是存心想隐瞒,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个故事太漫长了。

    沉重得让她张不开口。

    “……好。”

    接下来一路,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走各的。

    林循一边走一边瞄他,几次欲言又止。

    转眼便到了网点门口,沈郁伸手把快递给她,依旧没吭声。

    林循暗自叹了口气,去把快递寄了,趁着快递员重新包装,转身看着他。

    在这嘈杂的市井街道里,他样貌实在出众。

    来寄快递的人们都不住回头看他,等看到他手边拎着的盲杖后,满眼惊艳又变成惊诧。

    他对这些目光毫无所觉,整个人没什么表情,像是要融进冷风里。

    亦完全没有要跟她讲话的意思。

    林循忽然觉得心脏莫名奇妙往下沉。

    就好像回到了刚重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态度,不远不近的陌生人,疏离又冷漠。

    当时觉得很正常。

    现在却半点都受不了。

    “姑娘,你这酒还挺贵的,外国牌子啊,送亲戚?”

    林循没反驳,笑了笑。

    “那我给你多包几层。”

    快递小哥包完,称重,说道:“同城寄送,当天就能到,一共三十二。”

    林循点点头,扫完快递费,三两步走到沈郁身边,犹豫了片刻,伸手去勾他手指头。

    他淡淡偏过头不理会,手指却到底没抽开,任她勾着。

    林老板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弯了弯眼睛,斟酌了片刻,问他:“你上次说,去不熟悉的地方会恐惧……那摸到不熟悉的东西呢,也会吗?”

    “会,”他没隐瞒,“怎么了?”

    林循的手指慢慢穿插进他五指,扣住,又问:“那你刚刚担心那箱子里有危险的东西,怎么还敢伸手去摸?”

    甚至一丝犹豫都没有。

    “电视里像这样来路不明的恐吓包裹里还会有蛇呢,你不怕吗?”

    他脸色又绷了绷,觉得她简直明知故问,得寸进尺。

    “我反应慢,不行么?”

    “哦,那也行,正好,我就喜欢反应慢的。”

    “……”

    眼前的人还是没吭声,眉头却微动。

    林循肆无忌惮盯着他每个表情,方便调整策略。

    声音试探着软了半分,手还晃了晃他的手:“不想看你冷着脸,都不帅了。”

    他依旧没说话,良久“哼”了声。

    脸色却缓了不少。

    林老板勾了唇角,继续顺毛撸:“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只是,这件事比较复杂,只言片语很难说清楚,我先自己处理看看,如果弄不好再找你,行不?”

    她态度真诚,他闻言沉默了片刻,最后挑了挑眉问她:“没撒谎?”

    林老板诚实地摇摇头:“撒了。”

    眼看他眉头又拧起来,她语气淡定地坦白:“抱歉,我上上句话的后半句撒谎了。”

    “上上句话,后半句?”

    他重复了一遍,在记忆里回溯,却又听到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就算冷着脸,也是大、帅、哥,我最喜欢的那款。”

    “……”

    饶是某人对自己的长相再有自知之明,此刻也被她这哄人的手段勾得有点不自在。

    好半天后,他磨磨牙啧了声,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额头:“林老板,你大学念的是恋爱专业吧?这么会?都在哪儿实践的?”

    林老板大言不惭地点头:“从大学到现在,是审了很多言情剧本来着,但还是缺乏实践,要不——”

    “——你给个机会?”

    他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骚话,顺从地接茬:“……什么机会?”

    她语气却没再不正经。

    甚至有点认真。

    “后天就周末了,沈郁,你要跟我约会吗?”

    作者有话说:

    林老板:情话专业优秀毕业生,对,是本人。

    第44章

    ◎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林老板问完, 仰头看他,却见他面色有些恍惚,好半晌没有回复。

    她捏了捏他手心, 问道:“怎么, 周末没空吗?”

    眼前人总算恢复散漫的笑:“有空。就算没空也得有空。”

    只是难免有点晃神。

    十七岁的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时候——肆无忌惮的冷风里,她握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去约会。

    “哦,”林循眨眨眼, 大大方方地说,“那就周六吧。”

    “好。”

    他回答得简短,但声音却沉沉,音色也十分好听悦耳。

    林循偏头看他眉眼,更觉得自己的想法当真无比正确。

    喜欢不喜欢的,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甜不就好了。

    等到单元门口分别的时候, 林循才发觉自己口袋里塞进来一个东西。

    她挑了挑眉,想拿出来看看是什么, 手却被握住。

    沈少爷手指懒洋洋地挠她手心,良久后才松开她, 催促道:“上去吧,早点睡。”

    “哦。”

    林循目送他进了房门, 才往楼道上走, 一边好奇地掏口袋, 摸出一支白色的管子,像是放大版的牙膏。

    是她没见过的品牌, “L”开头的。

    她辨认了下包装上的英文字, 才知道原来是支护手霜。

    林老板脚步顿了顿, 转身看向101厚厚的铁门。

    忽然想起白天吃饭的时候,他似是无意地一寸寸摸过她手指上细碎的茧与伤疤。

    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

    还出门买了护手霜。

    ……

    夜色已深。

    林循将晒在阳台的几件衣服收了,一件一件叠进衣柜里。

    她坐在地板上叠晾干的毛衣,神思却忽然转到沈郁刚才说过的话上。

    赵一舟和王素梅给她寄快递的事,真的可以算骚扰吗?

    如果算的话,能解决?

    她敛着眉眼,动作利落地把最后几件衣服全叠好摆放整齐,拿着手机去了阳台上。

    久违地拨了孙律师的电话。

    铃声响了许久,电话才被接通。

    孙律师的口吻倒是热络:“是小林啊,怎么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

    林循听他那头的声音安安静静的,只除了文件翻阅的声音,便猜到他还在事务所工作。

    孙律师名气大,找他诉讼的案件都是大案难案,他工作勤勉,几乎全年无休。

    林循本也不好用这点小事烦扰他,但实在是不认识旁的律师。

    且孙律师从头跟她父亲的案子,对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

    她于是十分简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有点犹豫地问道:“孙律,他们给我寄的包裹里确实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这种情况,能处理吗?”

    那头孙律师的语气却十分惊讶:“他们这七八年来时不时给你寄包裹?而且不管你换什么地址、手机号,他们都能找到你?”

    “是这样,”林循不太懂这些,“不知道怎么打听到的。”

    孙律师叹了口气,又问她:“这些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林循解释道:“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连警察都觉得是她得饶人处不饶人。

    孙律师却很不赞同,他手头经过的刑事案件多如过江之鱼,很多都有先兆。

    “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他们作为当年惨案的施害者,为了减刑一再打扰被害者家属,并且人肉你的信息,是有构成刑事犯罪隐患的;往小了说,这种行为也违反了民法里对于隐私权的规定,在没经过你本人的同意下,侵扰了你的私人生活安宁。”

    林循听他口吻与沈郁一致,总算知道这事儿的确不是自己大惊小怪。

    “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孙律师沉思了片刻,又细细问她赵一舟给她写的这些信里,都提到过什么。

    林循把大致内容说了:“他写得倒是恳切,但每次内容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强调自己怎么怎么努力服刑劳改,并且出狱之后要多照顾我。”

    孙律听完,语气却没她这么轻松:“他强调了出狱之后会照顾你?”

    没等林循反应,孙律又说:“正常悔改的罪犯,大多心有歉疚,不愿意打扰受害者家属,如果真的要弥补,也是出狱之后再说。而服刑期间就一而再再而三侵扰的,我这里也接到过不少案例,有服刑者给受害者及其家属寄‘软威胁’信件的,其中的恶意都不会明写出来,最常见的就是出狱后‘关照’的说法。”

    他担心林循没听懂,说得更直白了点。

    “潜台词就是——如果你不出具谅解书,那就等着我出狱之后再找你算账。”

    “并且,出狱之后实施报复的,也不在少数。”

    林循听着他的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之前只觉得烦不胜烦,却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她心里一凛,想到好在赵一舟现在还在服刑,威胁不了她,才总算松懈下来:“这种情况,警察也不管吗?”

    孙律师摇了摇头:“不过他言辞小心,没露出什么端倪,我们的猜测当然不能当作证据。那几封信你还留着么?”

    林老板怔了下,赧然说道:“有几封留着,有一些被我撕了……”

    “没事,有就行。你把信件拍照发给我,包括你每次收到快递的时间、地址和单号。我马上出具一封律师函寄到赵一舟家里以及龙湖监狱,同城寄送,快的话明天就能到。”

    他继续说:“如果他们之后还不消停,那再谈后续的维权追责,或者起诉。”

    林循听着他一一说着章程,只觉得心里一安,不禁松了口气,便跟他谈咨询和后续的律师费。

    孙律听她公事公办的语气,忽然想起她当年的样子。

    红着眼睛闯进他办公室,一双手狠狠抓着他袖子。

    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银行卡,连转账都不会,直把卡往他手里塞。

    “孙律师,这里面有二十万,您帮帮我爸,帮帮我们。”

    之后的每天,一大早事务所还没开门,这姑娘就一个人蹲在门口等,天天来,连他助理都烦了。

    后来听说她奶奶也去世了。

    姑娘又没学上,没亲人,整条命整颗心都挂在这件案子上。

    像个孤魂野鬼。

    这么些年,他偶尔也会跟她通个电话,知道她打工供自己念了大学,现在在昼山有了一份事业,还买了房子。

    他儿子也就比她小一两岁,月初还在问他要钱买游戏机。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律师函而已,对我来说没多少工作量,收费的事,以后如果真的要诉讼再说吧。小林啊,再有这种事,你别一个人扛着,心里藏着这么多事,容易生病,心理上的疾病有时候比生理上的,更麻烦。”

    林循没吱声。

    孙律师知道她性子倔,也不再劝,揉了揉眉心要挂电话。

    只是按下去之前,听她语气恳切,说了句:“多谢您,我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兴许是跟孙律师通了电话,心安的缘故,当晚林循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她一大早便到了工作室。

    效率很高地从商用音包里挑了几条适配的背景音乐交给张成玉,又开始参照宣传片里的台词选取适当的音效。

    广播剧对于音效的选择,有时候比影视剧还要精细,毕竟没有画面加成,听众们的所有想象都依赖声音的呈现。

    一条三分钟的宣传片,音效不下百个。

    一直工作到下午四五点钟,林循才总算干完活,摘下耳机,伸手按了按酸痛的耳窝。

    汤欢见状又推了杯护耳茶过来,面不改色勒令她喝下去。

    林老板一口气喝完,被苦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啧声道:“汤老板,我怎么感觉你把我当古代的牲口在用?”

    像是拉磨的驴,使唤完了塞一口杂草,再接着使唤。

    汤欢挑挑眉:“有什么区别吗?哪天你要是聋了,咱们工作室也就走到头了。”

    她话锋一转,突然问:“这两周你是不是没去做耳疗SPA?我查了一下,卡里的次数没少。”

    林循的确是忙忘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这卡可以带别人一起么?”

    “可以啊,随便你,反正是用你的钱冲的卡。”

    林-长工-循:“……”

    林老板没再跟她贫嘴。

    敲了一天的键盘,指腹有点涩疼,她原本不在意地甩了甩,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昨晚沈少爷送的护手霜。

    打开盖子,里面还有一层铝箔封层。

    林循随意地揭开,挤了一大坨抹在手背上。

    她手上皮肤很差,爱干燥还爱长冻疮,所以这些年偶尔也会用护手霜。

    但她其实并不喜欢用,觉得香气太重,闻着呛人,而且涂在手上黏黏腻腻的,很碍事。

    但这款护手霜却没有什么香味。

    林循使劲闻了闻,只闻到一股很淡的草本味道,心里顿时觉得沈少爷的品味还不错。

    还不等她抹开,一旁汤欢探头看过来,十分震惊地“嘶”了一声:“你挤这么多?”

    林循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不该挤这么多吗?我手不小。”

    她手指在女生里算长的。

    “不是该不该的问题,林老板,你最近赚到什么外快了吗?”

    汤欢小心拎起那支护手霜,来回看了一眼,咋舌道:“这护手霜我都不舍得买,比很多面霜还贵。”

    林循闻言不由得疑惑:“面霜很贵吗?”

    她用的都是开架商场随便买的基础老牌国货,打折的时候囤,一罐一百都不要。

    这些东西她一向不讲究,只要有补水功能就行。

    汤欢没忍住,幽怨地看了她白白净净的脸蛋一眼,哀叹道:“行了,别炫耀了,有意思么?”

    “……”

    林循真不懂自己炫耀什么了。

    汤欢又把话题扯回护手霜上,拿起手机飞快地在某个购物软件里搜了一下,举到她面前:“就是这款,官方旗舰店标价,你这个还是大包装,价格得乘以2。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林循随意扫了一眼。

    下一秒,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怀疑自己多看了一个零。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捏起那根毫不起眼的白色管子看了看:“乘以2,那这玩意儿……要一千七?”

    好半晌,林老板盯着自己手背上那一大坨膏体,简直想把它们抄起来塞回去。

    她觉得自己刚刚挤了能有十分之一。

    也就是。

    一百七?

    “……”

    片刻后,林循眼不见心不烦般,迅速把其中一半在手上搓匀。

    然后又把另一半刮在汤欢手上,镇定地说:“给你来点,别浪费。”-

    好半晌后。

    林循盯着桌上放的护手霜,还是没忍住给沈郁发了条微信。

    【循】:你送的护手霜,我用了。

    没过多久他便回了。

    【沈郁】:嗯,好用么,不喜欢的话,我换个别的。

    “……”

    林循手速飞快,但语气还算是收着,尽量没有说教的意味。

    【循】:好用是好用,就是会不会有点太贵了?

    谁知她的斟词酌句却没换来他的半点反省。

    【沈郁】:好用就好。

    林循看着某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轻飘飘的几个字,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必要跟他好好说一下。

    她其实完全没打算插手他花钱的方式。

    但这钱现在花在她身上。

    上次送的耳机已经很贵了,可毕竟是生日礼物,一年也就一次,她还勉强能够接受。

    没想到随手塞给她的护手霜都要这个价格。

    林老板沉思片刻,还是决定给他打个电话聊聊-

    与此同时,沈郁正在临江阁的家里。

    他上午临时有个录音,一直忙到刚刚才结束。

    两个助理,方忖和苏世城都跟着一起忙到现在。

    回林循消息的时候,沈少爷正坐在沙发上,订周六晚的游艇私宴。

    昼山水系发达,东面靠海,连接其中的是绵江。

    绵江北岸是昼山最昂贵的别墅住宅区——临江阁就在中心。

    南岸则是整个昼山最繁华的地方,CBD商圈、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都开在这附近,亦有全世界最顶尖的餐厅、晚宴。

    其中环境最好的,是绵江上的游艇晚宴。

    他周遭不乏有钱纨绔的公子哥,成天没有正事,开私人游艇沿江出海,邀一些小明星、歌手,办些无聊的宴会。

    那种场合沈郁从来不去,名下的几艘游艇也闲在港口发霉。

    但,第一次约会,总得给她一个舒适的体验。

    沈郁搜索着信息,忽然记起在林循心里,他贫穷的经济条件,脸蓦地黑了半晌。

    考虑良久,他总算没大张旗鼓地动用自己的私人游艇,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家评分还不错的游艇餐厅,选定了个两个人的包间。

    够平价了吧。

    刚预约没多久,那头林老板的电话打过来。

    沈郁勾了勾唇,戴上耳机,推开临江阁靠江的落地窗,走到二楼阳台上。

    未至黄昏,江风携着太阳未落的余温。

    “林老板,下班了?”

    他想到明天的约会,声音不经意放得轻柔,面上疏懒笑意令客厅里正在帮忙整理电子剧本的方忖和苏世城忍不住面面相觑。

    电话那头有点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女人喑哑清冷的声音十分正经,没半点旖旎。

    “沈郁,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一下。”

    沈郁怔了片刻,连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大事,”林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比较和缓轻松,“就是想跟你说一下那个护手霜。我本来不认识那个牌子,还是汤欢告诉我,这牌子很贵。她帮我查了一下,你送我的这支要一千七。”

    她顿了顿,继续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从小家境优渥,也是第一次谈恋爱,所以想送我一些好的、贵的东西,我很领情,也很感激……但。”

    林老板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到很现实的话题:“你是想跟我在一起多久啊?”

    “……”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听她稍微有点严肃地说:“在一起两天,就连送了两个这么贵的礼物,除非你只是三分钟热度,过两天就想分手,不然你有多少钱可以挥霍在我身上?我又该拿什么还?”

    林循其实觉得说这件事很尴尬。

    但她现在知道自己走心了,也想要把这段关系继续下去,所以不能不提。

    可一口气说完,对面忽然没了声响。

    几秒后,他的声音低低的,带了些懊恼和莫名的憋屈。

    “……没想分手。一千七,很贵么。”

    林循听得一怔。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沈少爷一贯冷淡又自带锋芒,说话做事一向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但这句话说出口,却没半点气势。

    反而,有点像是不经意做错事的孩子。

    想犟嘴,但又不敢太大声。

    林老板顿觉自己的言辞似乎有些严厉。

    想到他辛辛苦苦攒钱给她买礼物,却没得到满意,大概是个人都会委屈、不开心的。

    她于是放软了语气,将话筒贴在唇边,低低哄他几句。

    “沈郁,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

    “咱们一起努力,未来如果你真的能在这一行站稳脚跟,有足够的收入,你送我多昂贵的东西,我都高高兴兴收着,行不?”

    他话音落下,听筒里,他的呼吸浅淡。

    “如果现在就已经是呢?”

    林循没听懂,下意识重复:“现在就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急不许,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试探:“如果我现在就很有钱呢?”

    林循听着他的假设,不禁想到他这么多年窘迫的遭遇,心腔忽地一疼。

    如果他没有遭遇那场事故,没有失明,也没被沈氏厌弃。

    那么,凭借他的家世和头脑,再不济还有昼山大学的文凭,或许一千七的护手霜,对他来说,的确没什么。

    林循胸口微滞,旋即漫上一阵钝钝的疼。

    是啊。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可以生活得很好,这世界上再好、再昂贵的东西,他都值得拥有。

    他的天地,本不只有这么大。

    也不用跟她这样的人——满脑袋狗血官司、无父无母穷鬼一个、请不起好的cv、连房贷都快还不起的广播剧小老板在一起。

    但哪怕是这样,他也只是想给她最好的东西而已。

    没做错什么。

    林老板想到这,眨眨眼,换了只手拿手机,打电话前想认真谈判的气焰全没了。

    “不要想那么多,嗯?如果你现在很富有,我们就不会重逢,我也不可能找你帮忙……”

    她弯了弯唇角,跟他摊牌,“那样的话,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其实,会有点自卑的。”

    是真的。

    十七八岁的时候装着什么都不在乎。

    但每天中午啃着昨晚卖剩的鸡脖子,穿着廉价土气的衣裳,用着比手指头还短的铅笔的时候。

    虽然没抱怨命运不公。

    自卑却是真的。

    所以她从来不主动找这个每天吃着米其林三星的前桌搭讪,尽管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甚至,她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谈论他长得有多帅、个子有多高、头脑有多好。

    哪怕偶尔听到他的声音,难免也有过一次又一次的悸动和心跳难忍,也绝对不敢让那初始的情绪往下延伸,不允许自己有半分妄想的可能。

    更遑论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又肆无忌惮地觊觎他,想要拥有他。

    十年前那个贫穷难以维持生计和体面的女孩子,给自己设置了一条最初的、绝不逾越的分界线。

    不要多看他一眼。

    不要多听他讲话。

    不要跟别人一样,对他动心。

    因为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倘若不是这次相遇,这个人,只会成为她记忆里那个众星捧月、矜贵又疏离的天之骄子。

    仅此而已。

    林循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很想抱抱他。

    命运对他们都不公平,但对她,似乎又施了一份偏爱。

    “虽然我很希望那场灾难没发生过,也宁愿你从没遭受过这些痛苦和不公平的对待……但它如今已经发生了,”林老板的声音散在柔柔的风里,“那么沈郁,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像个原本至高无上的神明,降临在她黑漆漆、乌糟糟、一无所有的世界里。

    让她有幸能够赖上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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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我脱单了。◎

    林循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也没跟人这样坦白地剖析过自己。

    平时再露骨的调侃和挑逗她都能厚着脸皮淡定说出口, 可方才这几句,她说完之后连自己都愣了愣。

    好在不是当面。

    林循咳嗽了一声,掩着手机麦克风口, 匆匆说了句“汤欢他们在找我, 拜拜”,就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沈少爷捏着手机,在阳台上站了好一会儿。

    脑海里依旧是她玩笑般轻飘飘的那句话。

    ——

    “那样的话,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其实, 会有点自卑的。”

    他忽然无比庆幸,当初没拗过老太太,跟着搬回了盛霖苑。

    好半晌后,沈少爷神色难明地往宽敞的客厅走。

    他坐回沙发上,打开刚刚预定好的餐厅页面,思索了一会儿, 转过头问方忖——苏世城亦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富家子弟,他自动略过了他。

    “过来帮我看一下这个餐厅价格贵不贵。”

    方忖疑惑地偏头过来, 等看到屏幕上的双人晚宴价格,瞳孔都瞬间睁大了。

    还贵不贵?这难道不是在抢钱吗?

    抢钱就算了, 还附赠一顿晚饭?

    他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便又听到老板平静地问:“你和你女朋友平时约会订游艇晚宴的话, 这样价位的合适吗?还是得再便宜点?”

    “……”

    方忖实在忍不住,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反正他都看不见。

    “不好意思哦老板,这题我不会。我和我女朋友约会的时候, 没订过游、艇、晚、宴。”

    沈郁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和愤懑, 眉头忍不住蹙了蹙, 也意识到这价位肯定比自己想象的要高。

    那头苏世城听他们议论什么贵不贵的,放下手头正在处理的工作,好奇地探头过来看。

    等看到屏幕上那家餐厅,他乐道:“这家是法餐,开业的时候我去过。怎么说呢,菜色倒是中规中矩,但人很多,比较吵,环境跟私人游艇比起来还是差一些。郁哥,你要带妹子去吃饭?你不是有几艘私人游艇么?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法餐厨师跟艇,保证比他们做的好吃。”

    方忖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半点都不想跟他们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搭话。

    可没想到,沈郁听完却轻嗤了一声,半点不领苏世城的情。

    他慢悠悠把餐厅取消了,站起身往录音房走去,头也不回地来了句:“别年纪轻轻就这么奢侈浮躁,钱是那么好赚的吗?多学学方忖,沉稳点。”

    “……”

    “……”

    一句话,被拉踩的双方都黑了脸。

    苏世城:我奢侈?昨天嫌我推荐的护手霜看着廉价的人,是谁?从小到大最挑剔、最奢侈、最眼高于顶的人,是谁?

    方忖:如果贫穷就是沉稳的话,我宁可浮躁-

    林循打完这通电话,把处理完的音效包发给张成玉和李迟迟,旋即拎了包回家。

    刚到家,便又收到沈郁的微信:【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以后会注意。】

    她眨了眨眼,因为在换鞋,所以一下腾不出手回复。

    再等她拿起手机,才发现他大概以为她没消气不愿意回消息,又发了两条消息过来。

    【沈郁】:别生我气,行么?

    【沈郁】:求消气.jpg

    林老板看着屏幕上的那个摇尾乞怜撒娇的小狗表情包,惊讶地张了张嘴。

    他居然还会发这种表情包。

    好半晌后,她忍不住在脑海里把这个表情跟沈少爷那张倨傲无边的脸联系在一起,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笑了一会儿,语气淡淡地回了句:【这表情包不错,以后多用。】

    片刻后,他又回:【好。】

    【沈郁】:明天想去哪里吃饭?你挑个合适的餐厅,我订一下。

    他主动问她要去哪里吃饭,看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林老板满意地弯了弯唇角,不由上网搜了一下附近有哪些还不错的餐厅。

    搜了好久都难下决断,有点担心踩雷,而且有些饭店的菜色看着就很不方便食用。

    除了偶尔跟程孟一起下馆子,她平时很少外食,所以对各种餐厅、菜系都不怎么了解。

    林循思考了一会儿,打开跟程孟的微信聊天框,犹豫着戳过去一句。

    【循】:程大记者下班没?问你下,有什么比较适合两个人吃饭的餐厅?环境好一点的,价位合适就行。

    程孟迅速回了消息,发了几家餐厅过来。

    【玛丽莲孟露】:这几家都是我和陈诺之的心头好,保证不雷。

    【玛丽莲孟露】:不过,什么情况?你今天这么礼貌还问我下班没?

    【玛丽莲孟露】:而且,两个人吃饭?你跟谁啊?

    林循眨眨眼,本来她觉得跟沈郁之间的关系不太认真,所以没打算告诉共同认识的人。

    但现在突然觉得没那么多忌讳。

    【循】:我脱单了,明天要去约会。

    半分钟后。

    手机铃声如预料般炸耳。

    林循好整以暇接起来,下意识把手机听筒口拉远了点。

    果不其然,程孟的声音简直要掀翻屋顶。

    “艹艹艹,真的假的!!!你居然脱单了啊啊啊啊啊啊,今天不是愚人节吧?”

    程孟的声音里止不住的兴奋:“快说,是谁?”

    林循等她激动地嚎完,才咳嗽了两声说道:“就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被一个人的声音迷住了嘛,你还记得不?”

    程孟惊呼:“我当然记得了,那可是你这万年铁树第一次开花,还问我会不会因为声音好听开始觉得对方长得好看……所以,你对象是个cv大大?卧槽,网恋奔现?”

    程孟作为一个声控,简直不要太震惊,不等林循回复继续狂轰乱炸:“是哪个大大啊,我认识吗?”

    林循淡定地回答:“嗯,你认识,不过不是网上认识,而是现实生活中认识……是沈郁。”

    电话那头,程孟突兀地安静了三秒钟,惊呼声竟然比之前更大声,又夹杂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激动:“天呐你和沈少爷?你们俩在一起了?我就知道,天呐,我就知道!”

    林循挑了挑眉:“什么你就知道?你还能猜到我会跟他在一起?”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是在做梦。

    电话那头,程孟细细簌簌的不知道干什么,匆匆说了句:“你等着,我找点东西。”

    然后就莫名其妙掐断了电话。

    林循听着电话那头突兀的“嘟嘟”声,眨了眨眼,着实跟不上程记者跳跃的思维。

    她摇了摇头,回到微信聊天框,把程孟推荐的那几家餐厅看了一遍,选了一家比较温和的粤菜,发给沈郁。

    【循】:那就这家吧,我让程孟推荐的,她说很适合两个人吃。

    【沈郁】:嗯,我马上订座位。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来一句。

    【沈郁】:我们在一起的事,你告诉程孟了?

    林循不太清楚他问这个是不是觉得不妥,斟酌着回复道:【嗯,应该没事吧?孟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刚刚打电话的时候说过,跟我在一起不是三分钟热度,暂时也不想分手。那告诉她,也没什么吧?】

    良久。

    【沈郁】:那你呢?

    林循眉头跳了跳,明白过来他这句问话是在问什么。

    她心脏跳得有点快,脸也有点红,好半天才回:【我也不是。】

    过了几秒。

    又补了一句。

    循:【我也不想分。】

    她很鸡贼地,没加暂时。

    发完这句话,林老板脸皮有点烫,想把手机推开不看,但又想知道他会回什么。

    谁知道他并没回,反而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一天之内两次电话。

    怎么想都有点腻歪。

    接起来之前,林循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干嘛?”

    一张口,她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的声音。

    怎么就这么低哑呢,她想起刚刚跟程孟打电话时听到她的声音,连尖叫都软软的,好听极了。

    林老板有点懊恼。

    还不如发微信好了。

    可下一秒,等听到他的声音,又觉得电话真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听筒里传来的笑声落拓清疏,喉音漫漫,如同五月杨絮温和俊雅,覆盖在她耳窝上。

    “不干嘛。”

    “就是,想跟你说一下。”

    “我很高兴。”

    林循的嘴角一点一点抑制不住地翘起来,好半天“哦”了一声。

    一时间通话双方都没再说话,只剩他散漫的呼吸声撩着她耳朵。

    林老板用指尖触了触发红的脸,内心忍不住惊呼。

    这个人,怎么连呼吸都这么好听啊。

    “那我上配音课去了,”他终于舍得挂电话,“明天,约会见。”

    林循被撩得神魂颠倒,连再见都忘了说,直愣愣地握着手机站在原地。

    许久后,她才回过神来,看了眼时间,才发现的确快到六点钟了,一周三次的配音课,她也没落下。

    她十分克制地忍住了再给他打一通电话的欲望,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切回和程孟的聊天框。

    【循】:你找什么呢?不回我要去听课了。

    【玛丽莲孟露】:去吧去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等我找到再跟你说。

    【循】:行吧。

    结果直到晚上睡觉前,程孟都没给她回复-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林老板特意定了早起的闹铃,破天荒地捯饬了一番。

    挑了条不常穿的连衣裙,还久违地化了个淡妆。

    她收拾好自己,给沈郁发了条微信:【你到单元门口等我吧,我马上好,一会儿就下来。】

    可过了没多久,门铃却响了。

    林老板猜也知道,应该是他上来接她了。

    就这么楼上楼下的,还用接么?

    简直瞎折腾。

    想是这么想,嘴角却忍不住勾起来。

    林循一边挽着头发,一边加快步速走到玄关。

    刚开门,视线便是一停,片刻后,面上笑意一缓。

    门口站着个快递小哥,戴着顶蓝色的快递员专用帽子,长着一张很普通的面孔。

    应该是之前给他送过快递。

    她思绪飞速飘过,面前的快递小哥便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白净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对梨涡。

    看着也就比她大三四岁。

    接着,他将手里拿着的快递盒递给她。

    “小姐,你的快递签收一下。”

    林循有些疑惑,怎么又有快递?

    难道又是赵一舟送来的?

    孙律说,昨天他们就已经收到那封律师函了。

    怎么还不死心?

    她皱了眉,下意识伸手去接。

    可快递另一侧的手却没松开。

    她稍稍用力扯了一下,依旧没动静。

    林循不解地抬眼看那快递小哥。

    却见他面上和煦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压低帽檐下的那双眼睛,不带任何神色地盯着她。

    冰冷的视线肆无忌惮地从她的脸上,一寸寸落到她白皙的脖颈、平直的肩线,再到裙摆。

    林循看着他那对沉冷的眉眼,一瞬间,忽然想起了很多细碎的画面。

    这个人她好像,见过很多次。

    不仅仅是在楼道里。

    之前在南漓,大学宿舍楼下,他应该给她送过外卖。

    还有某次,在她昼山打工的店里,他似乎来买过东西。

    前阵子,工作室水表坏了,他好像,还来修过水表。

    ……

    所有画面里,那些平凡到没有记忆点的脸,忽然在此刻重叠。

    第46章

    ◎唯一的目击者。◎

    林循瞬间背脊生寒, 五指跟着放射性发抖。

    她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不论她怎么换地址,都会被他们缠上了。

    下一秒,林老板果断地松开快递箱, 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手压着门把手企图关上门。

    这人比她高大半个头。

    她没有任何把握。

    可那男人却似乎早就有准备,一只脚飞快抵在门缝里,双手反握门框,用力一推,蓦地欺身进来。

    “砰”的一声, 唯一的机会丢失,隔音效果绝佳的大门在他身后被无情地关上。

    外界的一切声响与人烟,都被隔绝在门外。

    视野被男人所占据,鼻端嗅到一股极呛人的烟草味。

    林循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头上却仍然罩上了陌生的阴影。

    男人扔掉手里的快递盒,看着她控制不住惊惧发白的脸, 忽然又笑起来。

    还是那般温和无害的笑,双眼甚至无辜地眯起来, 却更加无所顾忌地上下打量着她。

    他的视线掠过她脸上精致的淡妆和层层叠叠的裙边,眼底闪过一丝不掩饰的惊艳。

    “打扮得这么漂亮, 是要去约会吗?”

    “我看到你男朋友了,他就在楼下单元门口, 正拿着一束花等你呢。我上来的时候打量了他好几眼, 可惜啊, 他根本没注意到我……”

    “我跟你们好几天了,他是个瞎子对不对?”

    林循瞳孔一缩, 五指瞬间攥起来。

    她把双手背到身后, 掩饰住不安的颤抖。

    这么多年都只是无害的快递和信, 她的确早就放下了戒备。

    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危险。

    她慢慢拉长了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用余光打量着周遭的出路。

    玄关被他死死堵住,家里再没有其余的出口。

    只有厨房里,有她没怎么用过的菜刀。

    林老板一边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色厉内荏地问:“你是谁?想干嘛?”

    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托重新装修的服,厨房就在几步之外,并且,是开放式的。

    男人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

    颊边秀气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继续一步步逼近她,因为占据了逃生的出口,他这会儿倒彻底松懈下来,撕开了伪装的面具,扬了扬眉。

    他的笑声阴冷,声音低沉又嘶哑。

    满眼皆是戾气。

    “我想干嘛?”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短刀,慢悠悠地走近她。

    “我想找你啊,臭、婊、子,我爸在牢里受尽折磨,你的日子倒是过得很滋润,还交了个瞎子男朋友?”

    果然。

    林循眉眼一紧,心脏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她盯着那明晃晃的刀刃,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恨意、愤怒席上心头之前,恐惧先从心头散开,游窜到四肢百骸。

    她其实一直都没有那么厉害。

    十七八岁逼着自己跟人干架的时候,不过就是抄着酒瓶子,赌对方没自己狠,没自己豁得出去罢了。

    林循咬了咬舌尖,绷紧了神经,趁着他还在说话的功夫,迅速转身往厨房跑,拼命伸手去够刀架上的刀。

    可指尖离刀柄只有几公分的时候,腰却从背后被死死揽住。

    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死死掐着她腰身,将她往客厅里拖。

    林循痛呼了一声,冰冷又痛恨的眼泪在此刻无法抑制地涌出来。

    她拼尽力气想要挣脱,发狠般去踩他的脚,身后的人却不为所动。

    她双脚蹬着地板不肯就范,却还是被他硬生生地拖拽到了地毯上,两肋被那力道箍得火辣辣得疼。

    下一刻,男人蹲下-身来,膝盖抵着她肋骨,死死将她钉在地上,而后伸手掐住她脸颊,逼迫她同他对视。

    林循瞪大双眼,用力咬着颤动的唇,恶狠狠地瞪着他,手还在不停地挥舞着,却被他单手轻而易举地扣住。

    力量差距无比悬殊。

    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

    男人轻轻松松制住她,目光好整以暇地在她漂亮面孔上慢慢地扫过,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忽然抚上她脸庞,轻轻拭去她眼眶旁的泪。

    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讲情话。

    “跟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越长越好看了。我看过你爸钱包里你小时候的照片,土里土气的,怎么现在出落得这么漂亮呢?”

    “漂亮到,我都于心不忍了。”

    林循瞳孔微缩,呼吸亦开始急促。

    他的气息却绵长、舒适,连半点气喘都没有。

    “所以我就想,但凡……但凡有一次,你签了谅解书,我就放过你了,嗯?你怎么就这么令我失望呢。”

    “这么多年,我爸妈给你寄了这么多包裹和信,你倒好,半点不识抬举,竟然还寄了投诉信去监狱里。”

    说到这,男人的眼神忽然狠戾起来,唾沫喷进她双眼。

    “臭婊子,臭山沟里长出来的贱种,穷到根里的烂货。我爸好不容易努力服役,积极表现得来的减刑机会,都被你给毁了。”

    男人说着,那只手放开她的脸,转而用刀刃对着她,离得很近虚虚划下。

    “让我看看,从哪儿开始呢。你男人在楼下等你,我得快点。”

    被刀尖对着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每寸被针对的毛孔都猛烈收缩着,危机感作祟,胳膊后背成片的鸡皮疙瘩迅速爬上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有男人压低的嗓音和她不断压抑的喘息和哽咽,被压在身下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连带着眼神也在抖。

    肋骨上传来的疼痛,以及冰凉刀尖的触感,无限被放大。

    林循逼着自己盯着他的双眼,企图在里面找到一丝冲动和恐惧,却全然没有。

    反而是平静、兴奋、愉悦。

    甚至是,快感。

    一种挣扎了很多年,终于下定决心的快感。

    这样的人。

    说什么都没用的。

    求生的希望很渺茫。

    她可能,要死了。

    不知道爸爸死之前,有没有像她一样害怕。

    有没有像她一样,企图求生呢?

    想到这,林循心里积攒的恐惧忽然散了开,取而代之的,是刻骨铭心的恨与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世界上,只有她活得这么累?

    这么多年。

    她看着赵一舟一次次减刑,再不甘心,却无能为力。

    她爱的人,爱她的人,统统离去。

    只剩她自己,色厉内荏地伪装自己,明明胆子那么小,却一次次硬着头皮拼尽全身力气活着。

    却还是活得不好。

    整日失眠、心慌、自闭,那几年里需要吃着安眠药才能入睡。

    这一瞬间,她突然就不害怕了。

    活着这么累,那么死又能有多可怕呢?

    至少——

    林循忽然停止了无畏的挣扎,亦停止了颤抖,她慢慢地扬起了白皙漂亮的脖颈,去抵那刀刃。

    眉眼勾着,一双眸子静静盯着他,唇边也溢出一丝笑来:“我记得你,当年的文件上有你的名字,赵帆?你也就比我大两三岁吧?”

    "原来,你为了让你爸减刑,跟了我这么多年啊,浪费了这么多的青春,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好同情你,”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谅解,我做梦都恨不得,你爸哪天死在牢里呢。”

    她话音落下,赵帆果然被激怒,抬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林循被打得偏过头去,口腔里全是血腥味,却挑了挑眉,反而笑了:“杀了我呗,然后跟你爸一样,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杀、人、犯,父子俩在监狱里重逢,多美好。”

    甚至会更恶劣。

    这样严重的恶性报复杀人。

    会被判得更狠,甚至是无期,或者死刑。

    她反正没什么可活的,也不想日日夜夜再受纠缠和折磨。

    那就让他们都不得好死好了。

    她说完,赵帆脸上骤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暴怒,拎着她又是一耳光:“我爸才不是杀人犯,他……”

    他说到这,猛地一滞:“艹,臭婊子,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林循咽下嘴里涌出的鲜血,仰着脖子笑。

    “你觉得他不是杀人犯,有用么?怎么,说这么多,你不敢跟他一样?”

    下一秒,男人被她的话语逼得额上青筋毕露,那刀刃忽然逼近她脖颈。

    林老板闭上眼睛。

    心里忽然闪过最后一丝遗憾。

    还没有跟他约会呢。

    那个坠落到她身边的神仙。

    也没跟他做过。

    没听到他在那种时候的喘息,以及说的情话。

    一定会很悦耳,很甜吧?

    再给她一段时间,她肯定会爱上他,而不仅仅,只是喜欢。

    或许还会有一天,磨到他也爱上她。

    那这个世界上,就会有另外一个她爱的、也爱她的人了。

    老天总算给她一点甜头。

    可惜来不及了呢。

    脖颈轻轻地疼了一下,可预料之中的剧痛与窒息感却没落下。

    半晌后,赵帆喘了两口气,声音再一次冷静下来。

    “别想激怒我,也别做梦,我做好了准备才来的。”

    刀尖一寸寸割着她皮肤表层,热烫的鲜血淌下来,伴着那嘶哑嗓音里,如同鬼魅般的恶意。

    “周围一个目击者都没有,你这小区也没监控,连这身快递服都是我捡的,我才不会被抓。”

    “啊,不对,”他忽然惊呼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兴奋得声音都在剧烈颤抖,“你男朋友是唯一的目击者呢。”

    他凑近她,一字一句地吐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可惜,他根本看不到我。”

    “你猜,等他发现你的尸体,再回想起跟我这个凶手两次擦肩而过,他却根本就看不到我的脸,也没办法跟警察描述任何证词,他会怎么想呢?”

    “他这辈子都不会好过吧?”

    他话音落下,林循骤然睁开眼。

    被制住的双手再也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已经绝望怨恨到连自己的生命都漠视的心脏,忽然在此刻重新猛烈又痛苦地跳动起来,企图冲破胸腔,随之而来的剧痛从心尖涌开。

    下一瞬间,她咬着牙根,浑身颤抖着,忽然鼓起这一生最大的勇气,主动向刀口上撞去。

    鲜血刹那间飙出来,猝不及防下,赵帆眼皮一跳,猎物主动赴死的不爽感令他下意识移开了刀子,短暂放松了压制着她的手。

    趁着这极其短暂的间隙,林循猛地蜷起身子,撞开他,飞快往阳台上冲去。

    身后的人愣了两秒钟,骂了一句,朝她追来。

    林循耳边嗡嗡作响,心脏跳动到了人类极限,她几步狂奔进阳台里,拼了命爬上椅子,闭上眼横了心往下一翻。

    刹那的静止后。

    耳边是风声-

    “砰——”

    重物坠地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同栋楼的住户都吓了一跳,纷纷打开窗子看楼下发生了什么。

    单元门口,拎着花背着手站着的男人那一瞬间心腔陡然窒痛,他下意识抬脚,往单元门里走。

    片刻后,耳边忽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那苍老嘶哑的声音无比熟悉。

    手中的花砸落,他心口猛地一跳,扔了盲杖加快步伐往101门口跑去。

    手触着墙面,凭着记忆里的方向飞奔。

    狭窄昏暗的楼道里,某个急匆匆从楼下冲下来的人忽然与他擦肩而过。

    对方比他矮上几分的肩膀狠狠撞在他胳膊上。

    沈郁脚步一顿,下意识地侧目看去,视野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对方无比粗狠的呼吸声。

    像只逃跑的野兽。

    他心神一凝,却顾不上去管,迅速掏出钥匙打开门,循着老太太惊恐的尖叫和不知所措的呼喊哭声,迈开腿往阳台冲去。

    无比熟悉的路,却跌撞了两次。

    直到终于奔到阳台里。

    下一秒,他呼吸几乎停滞。

    因为一吸气,就能嗅到女人身上熟悉的柔软味道,裹挟着,无法忽视的,强烈刺鼻的,血腥味。

    作者有话说:

    顶个锅盖???

    第47章

    ◎野蛮生长的藤蔓。◎

    这一瞬间, 几乎停止运转的大脑,并没办法把有限的感官信息组合起来。

    视野依旧被沉沉的黑牢禁锢,耳旁是清晨嘈杂温柔的风, 鼻端是脆弱的铁锈味。

    直到周遭迅速地变拥挤, 无数陌生脚步声踏破脆薄的枯叶。

    惊呼声、窃窃私语凌乱不堪。

    “有人跳楼了吗?”

    “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怎么看不开呢?”

    “是啊,好多血,太吓人了。”

    “谁叫救护车了吗?”

    以及——

    某个苍老昏浊咽喉里,声嘶力竭又绝望的哭腔:“小林, 小林!”

    下一秒,世界鲜活回溯。

    仓惶停在阳台边的男人如同慢镜头后的快放般,飞快拿出手机拨了120,说了几句后,冷静地把手机递给姜老太。

    男人的眉眼如同被虫蚕食的枯叶。

    “外婆,你描述一下她的伤势, 我看不到。”

    悲痛的哀嚎被打断,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泪眼模糊看他, 那瞬间被他面孔上巨大的空洞与悲怆慑住。

    老太太抖抖索索接过手机,却因为极度惊恐, 在交接的刹那,险些将手机滑落。

    好在男人及时接住。

    他果断地将手机交回她手里, 握住她颤抖的手, 眉眼颤抖着低声恳求:“外婆, 求你,别慌, 说仔细点。”

    他交代完, 快步走过去。

    血腥味的终点是姜老太的菜圃, 那里的泥土潮湿又冰冷。

    男人丝毫不在意地跪到地上,双膝一寸寸爬行,指尖在一簇簇青葱丛里摸索。

    直到触到一个静止的,温热的躯体。

    一动不动。

    手指搜索的动作突兀地停止,那一瞬间的触觉,比往常接触到任何未知东西都令人恐惧、悚然。

    他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继续往她身上轻轻触摸去,却不敢多碰,也不敢动她分毫。

    直到探到胸口浅浅的起伏,镇定的指尖才开始剧烈抖动。

    “……是,应该是从三楼摔下来的,好,我们绝对不挪动她。已经昏迷了,有呼吸……外伤的话,脖子上有处外伤……有血,还在往外冒。”

    老人佯装镇定的话传到耳边。

    男人呼吸窒住,不敢盲目去碰她脖颈,他下颌紧绷,抬起头朝周围的陌生人群沉声问道:“你们哪位,能不能帮个忙,帮我摁住她伤口靠近心脏的一端。”

    周围的人目光落在这个双目失明、狼狈跪在泥地里的男人身上,听着他沉沉声色里淡淡的哀求,却都不敢上前。

    这样骇人的场面,没人敢负这个责任。

    片刻后,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生咬咬牙,跨过矮树丛挤进小院,硬着头皮说道:“我来吧,我学过点急救。”

    他说着,亦跟着蹲下来,努力去找伤者脖子上的伤口,视线落下的时候,忍不住“嘶”了一声。

    最深的那处伤口,鲜血直往外冒,殷红染透女孩儿漂亮白皙的侧脸与脖颈,洒在满地青葱上,应该是血管破裂了。

    身旁男人听到他下意识倒吸冷气的声音,呼吸几乎都停了一瞬,却还是镇定地起身,快跑着到客厅里翻出纱布和止血带。

    动作麻利得不像个盲人。

    很快,男人重新回到他身边,语速飞快却平稳地教他怎么用。

    男生似乎被他情绪所感染,尽管没什么经验,努力镇定地照做着。

    内心却觉得怪异。

    男人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虽然看不见,但思维清晰、急救知识也很丰富。

    可明明,摁在地上的修长十指,已经不自觉深陷进泥地里。

    直到许久后,救护车的声音愈来愈近,男生看了眼女孩儿不再淌血的伤口,终于松了口气,兴奋道:“……血止住了。”

    “好,”男人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女孩儿额头上的灰尘,平静却感激,“多谢你。”

    后续场面混乱又有序,救护车后跟着附近巡逻的警察和小区保安。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医护人员将毫无声息的姑娘小心翼翼抬上担架,一边赞许地看着她脖子上做的急救处理,边对男生说道:“多亏你帮忙处理了,这是伤了动脉。看这出血量,如果不及时做止血处理,未必等得到我们来。”

    男生赧然地摆手,想说自己也慌得不行,都是听人指挥。

    可转过头去看旁边那个冷静指挥自己的人,却倏地愣住——

    此时此刻。

    那人终于撑着膝盖,缓缓从泥地里站起来,弓着的脊背颤抖得厉害。

    他双手沾满污泥与鲜血,忽然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同劫后余生般。

    像是此前的一个世纪,都被扼制住呼吸-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幸亏只有轻微骨折和脑震荡,五脏六腑都没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女士脖子上的伤口是刀伤,而且我们在她家里发现了拖拽的痕迹。”

    “初步判断,她应该是在家里和歹徒搏斗后,被刺伤,然后被逼跳楼。”

    四十多岁的周警官说到这,看着病房门口倚着门框站着的伤者的男朋友,唏嘘道:“小伙子,根据你们的聊天记录,凶手上楼的时候,你应该正好在楼下等她。想想实在是太恐怖了,凶手跟你擦肩而过两次。”

    他去勘察现场的时候,还看到了楼下掉落的一束鲜花。

    周警官话音落下,不知为何,门口的男人忽然绷着下颚,掀起眼皮。

    那表情,如同深宵里的独行者,无法感光的瞳孔像两颗黑洞。

    周警官以为他是在后怕,便安慰道:“好在他没伤害你。”

    男人闻言却倏地敛下眉眼,掩饰着满面的戾气。

    周警官没察觉,继续说道:“好在林女士求生欲很强,果断跳了楼。也多亏她这个拼死逃生的举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坠楼的声响很大,导致整个小区的人和保安都来围观,所以目前我们已经收集到很多目击者。”

    警官说到这,眼前的年轻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十分平静,仿佛只是随口问问:“是什么样的人?”

    “据目击者说,是个三十岁上下,个子很高的男性,长相普通,穿着身快递员的衣服,头上戴着帽子。”

    “身高大概一米八到一米八二,比我矮四五公分,”沈郁蓦地打断他,唇角抿得直。他回忆着跟那人在楼道里擦肩而过时的细节,补充道,“并且身上烟味很重,听脚步声,应该穿着一双橡胶底的跑鞋。”

    周警官眼睛亮了亮,这些细节,倒是其他未失明的人没注意到的。

    “太好了,他肯定会换掉那身衣服,但鞋子和气味大概率不会换。目前我们已经把附近的街道封锁了,不过你们家周边都是民居商街,七弯八绕的老街太多,估计不太好找。”

    周警官说到这,摁了摁眉心,也觉得头疼。

    就在这时,腰间挂着的手机响起来。

    他接起来,交谈几句后,挂了电话转身对他说:“总之你刚刚提到的脚步信息,以及那个骚扰快递,我们都会详查的。我先回所里了,抓到人前,我们队小孙他们会守在病房门口,不用担心。等林女士醒了我再过来。”

    沈郁跟他道谢,没露出什么异样。等周警官的脚步声消失,他才转身,走到走廊拐角,给方忖打了个电话。

    “让你雇的人雇好了么。”

    “嗯,”电话那头,方忖说道,“雇了五十个,都是全国最顶级的安保和私家侦探。”

    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些,声音里带了点拍警匪片的兴奋。

    “行,先让几个人来医院守着。其余人一部分去查快递信息,另一部分负责找跟快递有关的人里符合特征的。”

    他声音疏懒冷沉,眉间散过丝戾气。

    “找到人先别交给警方,把人给我。”-

    挂了电话,沈郁拎着盲杖走进病房。

    姜老太正坐在床边给林循擦脸,忍不住红了眼眶。

    “什么人啊,怎么会这么狠。”

    “刚刚那个小孙警官说,小林脖子上的伤口很深,那凶手杀人意图很明显。幸好我们小林坚强又聪明,捡回来一条命。”

    她说到这,看着林循被吊起来的手和脚,以及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的脖颈与身体,心疼道:“左小臂和左小腿都骨折了,得多疼啊。现在上着麻药睡着还好,等麻药过去了,可得遭多少罪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却见一旁的外孙冷着脸没说话,僵立在一旁。

    像是没什么同情心的样子。

    但姜老太想到他之前的反应,又觉得矛盾。

    下一秒,外孙忽然走过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外婆,我来吧,司机在门外,我让他送你回临江阁休息。”

    老太太今天也吓得不轻,嗓子都哑了。

    姜老太看着他熟稔地帮林循擦着脸颊和眉眼,心里涌上一丝怪异,却也没多想。

    她的确吓得够呛,到现在精神都有点不好,需要休息一会儿才能回来照顾伤患。

    “好,那你在这守着,她要是醒了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姜老太说着,收拾了东西往外走,又带上了门。

    病房里终于没有其他人。

    沈郁在病床边坐下,先是俯身,很轻很轻地抱了抱她。怀中的躯体十分瘦弱,根本填不满他圈起的手臂和胸口。

    许久许久后,他松开手直起腰,手指轻轻触上她发梢,又慢慢滑落到额头,再到立体精致的鼻梁、鼻尖和嘴唇。

    他摸得很慢,像是想把女人的轮廓全然描摹进心里。

    那手指在她脸上摸过几圈,最后停在她鼻端浅浅的呼吸上,感受着平稳有力的生机,心里闪过一丝庆幸。

    庆幸他的女孩儿这么坚强勇敢。

    像藤蔓一样,无论在什么艰难的环境里,永远野蛮求生。

    然而下一刻。

    某些话如同恐怖的诅咒,让他没办法不去在意。

    “凶手杀人意图很明显。”

    “好在林女士求生欲很强,果断跳了楼。”

    “幸好我们小林坚强又聪明,捡了条命。”

    ——“凶手跟你擦肩而过两次。”

    冰冷的手指蓦地收回,他弯下腰,眉眼间都是浓酽的哀恸,双手死死支着床沿,忍耐着。

    就像回到了九年前那场沉沉的晚风里,听着她一声声呕吐,却无能为力。

    只是这次,更加严重万倍-

    半小时后,程孟从现场直接来了病房。

    她刚推开门,见到林循昏迷的样子,便止不住地哭。

    事情发生后,她被电视台派去犯案现场采访,本以为只是一个社会案件,可等进了小区就开始恐慌。

    ——被大家围住的,是林循住的那栋楼。

    等程孟看到菜圃里那片扎眼的鲜血,又被告知出事业主的单元号时,简直要拎不住相机,匆匆跟上司请了个假就来了医院。

    沈郁和她也有很多年没见了,此刻两个人却顾不上寒暄,十分默契地守在床边。

    片刻后,病床上的人像是感应到有人来看她般,忽地动了动手指。

    程孟“啊”了一声,下一秒就看到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程孟眼睛一亮,飞快站起身,弯下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唇边扯开一个笑:“循循,你醒了?怎么样,疼吗?”

    沈郁听到动静,眉头亦是一跳,跟着站起身,面上沉厉散开些许。

    他帮她掖了掖被角,而后也不管旁人在,指尖探进被窝里,轻轻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她手心安抚地捏了捏。

    可片刻后,他的手却被挣脱开。

    林循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更没叫痛。

    程孟以为她还没反应过来,哽咽着安慰道:“循循,没事了,你现在在医院,你安全了。”

    可床上的人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又过了很久。

    女人眸眼轻眨,视线终于从白晃晃的天花板上挪开。

    她极其冷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又扫了眼自己包成粽子一样的躯体,眼神平静到像是在看一具模型。

    半晌后,她喃喃地说了句:“我怎么,还活着呢。”

    那声音拉成一条线,喑哑不成调,没有丝毫感情和庆幸,甚至连一点点劫后余生的惊惧起伏都没有。

    反而有点不耐烦。

    床边的两人心里皆是一凛。

    林循说完那句话,没再看他们任何人,好像既不关心他们的心情,也不在乎自己的心情。

    她拒人千里地闭上眼,脸颊蹭着消毒水味的被子缩进被窝里,极轻极轻地“啧”了一声。

    “真烦,好累。”

    病房里静悄悄的。

    午后的风刮起窗帘一角。

    这场景很有些诡异。

    包成木乃伊般的女孩儿静静地躺着,呼吸平静,意识清醒,完全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

    她好像没有任何求生欲。

    更不是什么野蛮生长的藤蔓,追逐阳光的向日葵。

    明明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了一线生机,可醒来后,说的每个字却都在放弃。

    沈郁僵着空落落的手,眉头缓缓皱起来,胸腔一角渐渐往下沉。

    程孟的心脏却止不住地狂跳,眼皮也跟着跳。

    她见过一次的,这种样子的循循。

    ——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丧失了任何求生的信念。

    像一具。

    活着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锅盖x2。

    谁懂啊真的不敢吱声。

    感谢在2023-10-27 11:59:36~2023-10-28 11:2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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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要不然算了吧。◎

    程孟在回忆的时候, 沈郁已经摁下了呼叫铃。

    林循的主治医生是外科权威医生,郑教授,亦是沈郁母亲的高中同学。

    郑教授很快过来, 细细检查了一下林循的状态。

    他问话, 林循很清晰地回答,只是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

    等不痛不痒地回答完医生的所有问题,便不再吭声。

    教授没察觉出异样,和善地点头道:“人醒了就没事了, 其他都是外伤,好好养就行。小沈,我还有个会,晚上再来看她。”

    沈郁有些欲言又止,但忍着没说什么,面色沉沉地开门送他到病房外。

    自己也跟了出去。

    程孟见状, 知道他大概率有问题要问,便也跟着走到外面。

    病房门口有几个警察守着, 还有几个穿黑衣服的人。

    程孟打量了两眼,像是保镖, 不知道是不是警方雇的。

    沈郁边跟着郑教授往会议室走,边沉声问道:“郑叔叔, 轻微脑震荡会影响大脑么?”

    林循刚刚醒来的反应, 实在是诡异。

    完全不正常。

    郑教授摇摇头:“大概率不会, 她跳下来的时候是左侧身体着地,左胳膊下意识护住了头, 所以胳膊上的骨折是最严重的, 头基本没怎么撞到。而且, 病人意识很清醒啊。”

    沈郁凝神片刻,还想再问,却被一旁的程孟打断。

    “应该不是脑震荡的问题——”

    她咬了咬唇,脸上没什么血色,“循循她,以前有很严重的抑郁症、自我封闭。我觉得她好像,复发了。”

    她话音落下,身旁男人脚步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程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

    说实话她跟沈少爷真的很不熟,从高中都现在都没说过几句话。

    私心里也觉得他不好接近。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他们站在同一条线外。

    因为挂念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受。

    “应该是她被开除之后的那两年。当初我跟她断了联系,所以她怎么得的这个病我不清楚,不过——”

    二十岁那年的八月,程孟和林循在昼山火车站重逢。

    她从那时候便察觉到,林循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

    高中时候的林循,虽然性子有些淡漠,但骨子里很生动,有种不像坎坷低头、永不服输的劲头。

    笑也坦然,痛也率直。

    说到自己喜欢的声音、爱听的广播剧时,会侃侃而谈;在程孟被同班男生调侃欺负的时候,会挑着眉帮她毒舌回击。

    高二那年,她还帮着程孟,跟一个死缠烂打的骚扰者干过架。

    程孟喜欢陈诺之却不敢表白,还是林循帮她递的情书,在背后给她打气。

    所以尽管她们来自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也有截然不同的成长背景与性格,依旧成了好朋友。

    程孟总是觉得林循很可靠,像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株蔓,落拓又洒脱,肆意而张扬。

    风刮不断,雨打不趴,更没人攀的上。

    后来,林循因为宁琅的事被开除。

    程孟给她发了好多好多的消息,却统统都没得到回复,高考后,她实在放心不下,还去她家里找过她——那个她跟奶奶住了两三年的地下室群租房。

    可林循已经搬家了,邻居也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只告诉她,林循的奶奶去世了。

    就这样,她们断了联系。

    直到两年后,开学前的昼山火车站。

    程孟戴着耳机坐在行李箱上打游戏,忽然被人叫住问路。

    程孟匆忙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林循,却很难相信那是她。

    彼时她拖着一个破破旧旧的二手行李箱,头发剪得很短很碎,身上穿着件非常土气不符合年龄的夹克衫,脚下踩着一双洗到发白的旅游鞋。

    面色干枯,嘴唇发白没血色。

    是她。

    却完全不像她。

    没有不羁的高马尾,也没有明媚张扬的笑。

    焦灼又茫然的双眼里。

    全是疲倦与麻木。

    那次之后,她们逐渐恢复了联系。

    起初程孟只是以为在火车站偶遇的那次,林循只是太累太着急了,所以状态不对。

    可在南漓约着见了几次面后,她越来越发现,林循像变了个人。

    她每分每秒都在忙碌,生活里被学习和兼职填满,不再跟她聊爱好、兴趣,吃饭的时候要么在走神,要么就是在回兼职消息。

    跟她说话,她会礼貌回复,但没有什么能往心里去。

    连笑容都像是模式化,浮在那张空洞惨白的脸上。

    程孟虽然觉得这样的她有点陌生,但也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每个人都会长大,都会变。

    比起学校里其他朋友,她还是更喜欢跟林循在一起,觉得安心。

    就这样过了一个学期。

    某天晚上,程孟跟陈诺之一起去南漓剧院看一个电影的首映式。

    两个人看完电影出来,走过一个狭窄路口的时候,程孟正兴奋地谈论电影里有血有肉的场面,说到兴处,陈诺之忽然打断了她。

    他语气很迟疑,像是有些不确定:“那是不是……林循啊?”

    程孟停下声音,往马路旁看过去。

    昏暗的路灯下,万物的倒影都被拉得长而蜡黄。

    人行道边倒着一辆蓝色的很笨重的电瓶车,车灯碎在地上。

    那车边上,蹲着一个女孩子。

    女孩身上穿着外卖员宽宽大大的套装,戴着同样很大的头盔,远远看去,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条细细的影子。

    像被装在一个很不合适的套子里。

    她狼狈蹲在马路边,脊背折着,伸手去捡下水道旁边两个外卖。

    捡起来之后,她焦急地来回检查了一下,看着里头摔烂的饭菜,跨着肩膀蹲了很久,旋即站起身走到旁边,把那两个外卖扔进了垃圾桶。

    之后,她摘了头盔扔在一旁,站了几秒钟,被头盔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迎着风。

    下一秒。

    女孩子突然抬起头,直愣愣看着马路对面的方向。

    然后,像是失了魂魄般,径直往车流里走。

    程孟的心脏猛地一跳,身子僵冷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辆车要刹不住,撞上她。

    那一瞬间还是陈诺之反应快,迅速上前将她拉回人行道。

    车主狠狠骂了一句,扬长而去,女孩儿被扯得一个踉跄,却依旧没动静。

    程孟心脏怦怦跳,连忙跟过去,才发现她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却没有任何神采。

    仿佛透过这虚空,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直到程孟走到她身边,她都没反应。

    程孟当下便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很慌。

    她伸手去摸摸她肩膀,低声唤她,却不敢问出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揣测,只闻声道:“循循?你是摔懵了吗?这里不能过马路的。”

    林循这才回过头,仿佛对刚刚的危险一无所知。

    她十分平静地看了程孟一眼,眼中并没有对这次偶遇的惊讶与起伏:“孟孟,是你啊。”

    程孟边听她说,边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打量她,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身上薄薄的棉袄刮破了一大片,露在外面的手蹭破了皮,再往下看,米色的袜子和裤脚亦全被鲜血浸没。

    明明就摔得很重。

    程孟赶紧扫了一眼那电瓶车,车头已经撞得稀烂——这两天一直有雨,路上很滑,天又黑……

    她心里一紧,又看到车旁边的地上,铺着一滩扎眼的血迹。

    可林循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细细一条影子在路灯下晃,脸色苍白无生气。

    孤零零的。

    像个鬼。

    程孟当即便绷不住了,红着眼睛问出了最初的揣测:“……你刚刚想干嘛?为什么要往马路里走?你怎么了?”

    林循扯了扯嘴角,眼睛也跟着弯起来。

    那笑容里,再也没有十几岁她刚认识她的时候那股野蛮生长的劲和蓬勃生气。

    “程孟,我不想再继续了……好累,喘不过气……我想歇一歇,就歇一会儿……”

    那一瞬间,程孟几乎不能呼吸,她张着嘴,喉咙干哑不能言语。

    她却还在笑,神色恍惚,像是回过神后终于有点庆幸。

    “……还好你们拉我一把,多谢——”

    程孟以为她在后怕,却听到她继续喃喃道:“——不然撞我的人真是倒了大霉。”

    她的还好。

    不是因为庆幸自己还活着。

    程孟的心脏瞬间被刺痛,涌上股难消解的火气。

    她冲上去抖着手扯她的领子,声音也很凶。

    “不就是因为两个破外卖吗?多少钱?我他妈帮你赔还不行么?你不开心的话你倒是哭啊,干嘛这样?你的命还不如两个外卖值钱吗?”

    二十岁的林循任她撕扯着。

    像个没骨头的玩偶。

    很久很久之后,她在她耳边,浅浅叹了一口气。

    “是不如。”

    “我的命,哪有外卖值钱啊。”

    ……

    那次之后,林循有一个月没去上学,也没继续兼职。

    程孟去找她,她也不见。

    同宿舍的室友说,她整天就是躺在床上发呆,点外卖,玩手机,连洗澡都要三四天才洗一次。

    旷课旷了一个月,被教授点名批评了好几次也不在乎。

    程孟把情况告诉了她的班主任和辅导员,让他们盯着她。

    但好在她并没有再做出任何危险的行为。

    后来,大概过了很久很久,程孟也不知道林循是怎么走出来的。

    总之大一下学期之后,林循开始看学校里免费的心理医生,定期地吃抗抑郁的药。

    程孟也隔三岔五跑南电跟她一起吃饭。

    学校拉下的功课被她一点点补上,生活也终于,慢慢步入正轨。

    最重要的是,那年林循拿到了贫困生助学金,还做成了一个小买卖,从市场批发当年很流行的光腿袜裤在网上卖,运气使然,一下子成了爆款,她赚了一些钱。

    生活脱离了长期的窘迫,兼职也不再那么忙碌。

    或许是生活不那么难,又或者是药物和心理治疗起了作用,那个鲜活的女孩慢慢回来了。

    她顺利地把自己供到毕业,还用多年积攒的存款开启了自己的一份小事业,招兵买马,手底下多了几个友善的员工,也在昼山有了家。

    所以程孟几乎已经把那段日子忘记了。

    直到今天。

    ……

    程孟一口气说完,连郑教授都叹了口气。

    又觉得奇怪。

    “我听警方说,她能活下来,是凭借着足够强的求生欲跟歹徒搏斗,后来还不惜跳楼逃生……这样的人,怎么会……”

    如果丧失了生存的欲望,又怎么能爆发出这样的勇气,从三楼往下跳呢?

    程孟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心里觉得很矛盾。

    她乱乱地想着,难道她不是因为想求生才跳楼的?

    那又是为什么?没理由啊。

    她想不出来,下意识看了眼沈郁,那一瞬间却被他面上稍纵即逝的冷凛吓到。

    片刻后,他面上又恢复了寻常神色,跟教授道别,又给周警官打了个电话。

    两个人返回病房。

    程孟给林循喂了水,又问她想吃什么。

    她也不吭声。

    程孟叹了口气,说道:“那我给你买你爱吃的小笼包,你等我。”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拿上外套和包包就往外走。

    林循终于开口,因为脖子手上,喉咙不敢用力,声音很嘶哑。

    “不用忙了,孟孟,你回去休息吧。”

    程孟脊背一僵,心里又冒上来一股火,拉开门往外走,语气也硬:“我忙我的,你管不着。”

    病房里再一次静下来。

    林循转过头看了眼窗外白蒙蒙的天。

    脖颈、胳膊、小腿都传来麻木的疼痛。

    又很麻木,不像是她自己在疼。

    就像是玩4D游戏,主角受伤的时候,游戏机也会轻微扎玩家一下。

    隔着一层什么。

    她又抬头,看了眼在床边靠站着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又懒得开口。

    直到他俯身下来,伸手,摸了摸她额头。

    那动作很轻很慢,就好像再用力一点,她就会碎掉一样。

    林循觉得好笑,又觉得没劲。

    “沈郁,你也回去吧,如果可以的话,帮我请个护工。谢谢。”

    男人没说话,低了头,敛着眉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忍耐不住,就要爆发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

    觉得沈郁也蛮可怜的。

    怎么就被她这样的人追上了呢。

    才谈了几天,就平白无故惹得一身骚。

    在毫无察觉、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跟杀人犯遭遇了两次,差点遭遇危险。

    而且,如果她没跳楼的话,真的会只留他一个目击者。

    那就像赵帆说的那样,他余生都会背负着不必要的愧疚和心理阴影。

    林循不想死了还害人,背上一身债。

    所以明明在刀子落下来之前,她已经想通了,也没任何继续活下去的念头了,却还是跳了。

    ……但是她跳进了他们家的院子里,应该搞得到处都是血吧。

    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吓坏了。

    房东会因为觉得晦气,把他们赶出去么?

    ……

    林循在这一瞬间想到很多很多事。

    又觉得好累,真的不想处理了。

    以至于,连抱歉的话都懒得说了。

    “没必要,”林循直勾勾地看着他,哑着嗓子开口,“沈郁,你没必要继续心软了。”

    不值得。

    反正又没那么喜欢,他一开始也想拒绝的。

    只是玩玩而已。

    “要不——”

    她话音未落,男人绷得很紧的下颚忽然松了,眼皮掀起来,整个人都带着收不住的戾气。

    又像是怕吓着她似的,他蓦地伸手盖住了她眼睛。

    下一秒,呼吸被拉近。

    嘴边的话也被某个柔软湿润的东西用力堵住。

    跟之前每一个她主导的吻都不一样。

    他几乎发着抖地,用力地,恶狠狠地,纠缠她,舔咬她。

    仿佛想用嘴唇上的那一点痛觉,唤回她的情绪。

    林循难受地嘶了一声,那狂乱的吻才停下。

    可捂着她眼睛的手却没挪开。

    灼热的液体滴落到她面颊。

    他还是没说话。

    林循有点不敢相信,但也懒得去想那是什么。

    她的心脏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所有沟壑都被熨烫平整。

    包括欢喜与心动。

    她活到现在真的好不容易啊,好艰难好累。

    装出来的勇气不是无穷无尽的,这么多年,早就耗光了。

    上天公不公平什么的,她也懒得计较了。

    甚至连恨都懒得恨了。

    很久之后,林老板牵着唇角,伸手抚上男人的眉眼,喃喃开口。

    “喂,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我原来好像总想亲你来着,每次看到你都想偷亲。”

    她说到这,盖在她眼皮上的手忽然松开。

    男人的脸上似乎恢复了点神采。

    林循看着他猩红的眼眶,收回手,面色平静地说出了下一句。

    “但现在,怎么感觉,一点都不甜了呢。”

    “我喜欢你什么来着。”

    “感觉不到了。”

    “好累,好没劲,沈郁,”她认真地看着他,把之前没说完的话说完,“要不然算了吧。”

    作者有话说:

    唉想抱抱女鹅——

    锅盖+狗头。

    (老宝儿们都知道的,我是甜文作者,麻烦宣传一下谢谢。)

    第49章

    ◎你辛苦了。◎

    林循说完这句话, 床边的人蓦地直起腰,背过身去。

    她的视线跟随着他,看着他绷着脊背, 手在身侧慢慢攥成拳。

    整个人就好像一根要崩断的弓弦。

    林循看着他的背影, 没说话。

    她忽然觉得好悲哀,又很无力。

    她知道自己这样蛮渣的,哪怕这段感情起初就不走心,但也是她先挑起来的,现在轻易说放弃的又是她。

    但是她真的感受不到了, 所谓的心动也好,喜欢也罢。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美好的甜蜜的,统统懒得去追求了。

    也不想再花精力去维持任何关系。

    在刚刚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一直在原始森林里奔跑,身后全是各种猛兽、猎人、毒蛇、虫蚁。

    她起初拼尽全力地逃跑, 绞尽脑汁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险境。

    但最后还是被拖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看着自己一点点被蚕食。

    林循想了会儿, 开口跟他解释:“沈郁,抱歉啊, 那天我说想跟你在一起,你起初是不同意的, 让我考虑清楚。”

    她说到这顿了一下, 才继续道:“我当时……的确觉得自己考虑清楚了。我以为我的生活已经变好了, 所以想要追求一些,嗯, 跟生存无关的, 更美好更奢侈一点的东西……所以我才跟你保证, 你跟我谈恋爱一定会很甜。”

    她语气很平静。

    在回忆并且叙说着自己前两天的心理活动。

    “我本来真的打算跟你好好谈的,包括今天的约会……”

    “我买好了游乐园的票,想先带你去坐过山车,然后下午我们再一起去做耳疗。”

    “我其实有点恐高,胆子也不大,所以坐过山车的时候从来不敢睁眼……耳疗也是,闭着眼躺着享受就好了。”

    “所以这两件事,都不需要视觉参与,我们应该会有一模一样的体验……”

    她说到这里,忽然被他打断。

    “那等你康复出院了,我再陪你去不就行了,又为什么要算了?”

    他依旧背对着他,语气很压抑。

    林循顿了一下,有点不忍心。

    她该怎么解释呢。

    说了他应该也不会懂的。

    情绪这种东西,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并且无解。

    就像大一那次。

    明明昼夜不歇地供自己复读完,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兼职和学业都步入了正轨——她这么怕黑的人,逼着自己在昼山阴沉沉乌糟糟的冬季夜晚,每夜每夜骑着车穿行在大街小巷里,把全身的勇气和力量都调动起来,一单一单地攒着下学期的学费。

    那时候她有一个记账本,清楚地规划着大学四年需要多少生活费和学费、毕业之后要多少启动资金。

    这些总账,被细致地剖化成每天要攒多少钱,打多少份工,每天打卡完成任务的时候,都觉得未来在朝自己一步步靠近,希望就在眼前。

    ——却因为两个摔烂的外卖,突然就想放弃了。

    还有一次,是她大学毕业的那年。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又咬着牙多走了三年,经济条件也比之前有了飞跃。

    可内心却像是被蚕食到了某种程度,再一次崩坏了。

    所以万念俱灰地丢掉多年打拼的一切,回了青原。

    如果不是那次体验很差的相亲,那双在黑夜里触碰她胸口的手,她或许真的会在那儿烂一辈子,再也爬不起来。

    人真的是很割裂的生物。

    她的确一直在为了未来努力。

    但同时,也在被未来消耗吞噬。

    这两条线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同步存在,互相滋养,扎进她的血肉里。

    就像光影的两面,相互依存,光越盛大的地方,影子也越漆黑。

    林老板其实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抑郁症。她哪有资格得这种病。

    她真的觉得自己只是太累了。

    这次也一样,她自己知道,甚至比前两次更严重万倍。

    她已经走不出来了。

    毕竟。

    她连这么多年唯一渴望过的最奢侈的存在,也懒得再追求了。

    “是我自己的问题,你要是觉得不爽,”林循盯着他的背影,没解释太多,“骂我几句出出气好了,别太往心里去。”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直到被一阵敲门声打破。

    周警官推门进来,一进门就感受到房间里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不由得愣了一下。

    但这是小情侣之间的私事,跟案子无关。

    他兀自大步走到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自我介绍完便直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本子和笔——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嫌疑人或许早就突破了封锁线逃走了。根据现有的证词想在这么大的昼山抓到人,不亚于海底捞针。

    所以刚接到电话说受害人已经醒了,他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开口之前,周警官还是稍微压了压心里的着急,关怀了一句:“林女士总算醒了,感觉精神怎么样?”

    林循木然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地坦言道:“您直接问吧。”

    周警官觉得她的反应很怪,完全没有其他受害者死里逃生后的心里阴影,甚至没有任何喜悦或后怕的反应。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女人半躺在病床上,直勾勾看着他。

    那表情似乎在说:“我很累,赶紧问吧。”

    周警官咳嗽了两声,没再多想,开始问准备好的问题:“林女士,根据现场的痕迹和目击者的证词来看,歹徒应该是伪装成快递员进了您家……您跟他之前认识吗?”

    林循静了一会儿,说道:“算是认识,他跟了我很多年了。”

    她话音落下,周警官反而松了口气。

    熟人作案,总比无差别杀人好查。

    他继续问:“请问您跟他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周警官记录的手一顿,抬头看她,有点没明白“算是认识”和“没有关系”之间的逻辑联系。

    秒钟一帧帧地走。

    林循原本想让沈郁出去,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让他知道也好。

    他知道的话,应该就不会觉得她的提议有多难接受了。

    她跟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闭了闭眼睛,轻描淡写道:“如果真的要说关系的话——”

    “——十六年前,他爸把我爸杀了,尸体就埋在昼山郊外。”

    她话音落下,病房里的另外两个人呼吸都是一窒。

    周警官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这案子的性质,根本不是他原先猜测的入室抢劫或者情杀,远比他想得更加恶劣、耸人听闻。

    他压了压心底的悚意,来回踱了几步,又重新坐下,声音比之前严肃了一个层次:“继续说。”

    林循挖了挖手背上的纹身,低下头。

    声音不咸不淡的。

    “我爸是青原人,二十年前来昼山务工,于十六年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杳无音讯。”

    “十二年前,我和我奶奶拿着老家的拆迁款来到昼山寻亲,那年我十五岁……”

    “三年过去,我们每周都会骑车在昼山的大街小巷张贴寻人启事,却没任何结果。直到我十八岁那天,警方在昼山郊外的山坡,发现了一具掩埋多年的尸骸……”

    “……后来,在孙律师的努力下,我们终于发现了一些线索……赵一舟认罪,被判了有期徒刑十八年……”

    漫长的寻人、更加漫长的侦察、诉讼,一次次和命运对抗,天一寸寸塌在肩膀上又被她硬生生扛起来……

    她的十二年。

    头破血流的十二年。

    本以为说出口的时候会很痛苦,但没想到她只觉得很麻木。

    语气干瘪、声调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他在狱中表现很积极,努力服刑,听说还信了教……他统共得到了三四次减刑机会,刑期一减再减。”

    林循的声音很冷漠:“每次减刑前后,他们一家人都会给我寄快递,赵一舟也频频从监狱里给我寄很长很长的信,试图让我签署被害人家属谅解书,好让他能得到更大幅度的减刑……我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换什么地址都没用,今天见到赵帆才知道,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跟踪我。”

    “他去过我的大学,伪装成外卖员在我宿舍楼下蹲守过;也伪装成顾客,去过我之前打工的店里买东西。就连这个小区,他也来过好几次,只是我一直没注意。”

    她说到这,被周警官打断:“他们之前一直在给你寄快递,还一直追踪你的地址?那你怎么不报警?”

    林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报过。警察检查了那些快递,都没什么危险的东西。他们也读了他给我写的信,得出结论,觉得我应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有太多的戾气。”

    “……”

    笔在纸上划出很难听的撕裂声,周警官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

    林循却完全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仿佛只是在解答他的疑惑。

    她的声音依旧很淡:“然后就是前几天,我又收到了赵一舟的信和快递。这次我没像之前那样冷处理,我找了我的律师,律师建议我应该维权。”

    “所以我们出具了律师函,寄到了赵一舟所在的龙湖监狱。因为这封律师函的作用,他今年的减刑应该会被重新考虑……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事。不过也是早晚的,他说,他早就想杀了我了。”

    她一口气说完,病房里静悄悄的,没人回应。

    林循又开口,交代了今天从遇到赵帆开始,所有的细节。

    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她看了眼沈郁,隐去了她主动跳楼的原因。

    等她讲完所有的前因后果,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中途程孟也早就回来了,坐在旁边惊疑不定地听着她叙述。

    周警官的笔录记了满满好几页。

    等所有问题问完,他亦是缄默,做警察这么多年,再无奈再残忍的事都见过。

    可此时此刻,心里依旧装满了对这个年轻女孩的怜悯与悲哀。

    他叹了口气,面色严肃地保证:“林女士,我们会尽快抓到嫌疑人的,这医院里二十四小时都有警方的人守着,你不用担心。”

    “谢谢警官,我不担心,”林循摇了摇头,因为说话的时间太长,她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还有问题么?没有的话,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

    周警官听出她声音里的疲倦:“没问题了,那你好好休息。”

    他说完,起身往外走。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

    程孟坐在床沿,手边放着一盒小笼包,她看了眼闭着眼睛、呼吸漠然的林循,忽然比任何时候都理解,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

    她把脸埋进手心里,肩膀抽动着,抑制不住地呜咽。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知道林循父亲被人谋害,后来她拿了宁琅的钱打官司的事。

    后来重逢后,她听林循轻飘飘提起过官司打成功了,其他所有的细节,她一概没说。

    所以她只以为那是一段多年前的往事,已经过去了。

    却没想到,她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她再也没办法像当年那样,站在马路旁边因为她不可理喻的轻生念头而发脾气了。

    事到如今,再去劝她好起来,不要想不开,要对生活充满希望,似乎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程孟扪心自问,自己如果处在她那样的情况下,绝对做不到更好。

    她弯了腰,抱了抱床上像是沉沉睡着、满脸苍白的女孩——这个她几乎被命运数次打压,再也没办法完整的挚友。

    只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

    “循循,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50章

    ◎心动是什么样。◎

    窗外夕阳一寸寸往下沉。

    病房里的空气几乎凝滞。

    倒是林循先开口:“沈郁, 我今天说的话,你回去考虑考虑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处理这些了。”

    程孟闻言转过眼, 看到沈郁站在窗边, 弯着腰双手支在窗沿上。

    她只能看到他的一半侧脸,碎发落在眉间,脸上安静得一点情绪都没有。

    听到林循的话,他也没什么反应。

    但程孟就是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压抑得让人难熬,她想开口说两句话调节一下, 恰好沈郁的手机响起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下意识想摁灭,但听到读屏软件加快扭曲的声音后,又快步走到房门外接起来。

    隔着房门,程孟没听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透过门板上的玻璃看到他眉眼蓦地一凛, “嗯”了一声,又低低说了句什么。

    挂了电话, 他又推开门走进来,径直走到床边。

    程孟看着他伸手, 却在快要触及林循发端的时候轻轻握拳,收回。

    他下颚紧了又松, 额前的碎发遮挡了眉眼。

    许久后, 他说。

    “好, 我会考虑,你给我点时间。”

    程孟听得呼吸一窒, 觉得他的嗓音甚至比林循的还要哑。

    下一秒, 男人转过脸来, 对程孟温声道:“麻烦你了,多陪陪她,我有点事,一会儿回来。”

    说罢,他拿了一旁的大衣和盲杖,大步离去。

    程孟的视线跟随着沈郁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病房外。

    她又回过头看林循,猜到了什么,问道:“循循,你是不是跟他……提分手了?”

    林循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程孟能理解她的状态,她连自己都想放弃了,又怎么会有心思谈恋爱。

    大一那段时间,林循自我封闭到连她都不想见。

    她心里很难过,又说道:“那也不用现在就分手啊,你不想处理的话,可以不用处理,就当多一个人陪在你身边,不好么?你不是喜欢他的么?”

    她说到这,床上的姑娘才慢慢睁开眼。

    “不是喜欢。”

    她疲惫地说。

    她迎着刀刃往上撞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她对他根本不仅仅是喜欢。

    ——所以更没办法,将这么心软的他,拖进这个没有终场、亦无法逃离的负面漩涡里。

    她救不了她自己。

    程孟却显然是误解了,她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要是不喜欢的话,的确不用强求。本来昨天你跟我说你脱单了,对象是沈郁,我还很高兴呢,我高中那会儿就觉得你们两个挺配的来着。”

    “而且不仅仅是我,”程孟翻出手机给她看昨天她找了一晚上的东西,“你看这个帖子,我当时就看到过,还跟过贴呢。昨天找到半夜,来不及给你发……现在是不是有点迟了?”

    林循下意识看向屏幕里。

    是个十年前,一中的帖子。

    主图是一张很糊的图片——十年前的手机像素,而且拍照的人显然手有点抖。

    视角是从教室后门往里拍。

    图片里只有她和沈郁,她背对着镜头,沈郁则露了大半张脸。

    隔着一张桌子,他弯腰,神态松懒地递给她一支钢笔。

    帖子的标题是——【中午偶然路过十二班门口,感觉这俩人好般配啊啊啊啊啊,好帅好美,而且氛围好暧昧啊,不由自主目光就被吸引了!有人知道他们叫什么吗?】

    帖子底下竟然有很多的回复。

    学校里认识沈郁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这帖子也很热。

    底下乱七八糟的议论都有。

    林循一眼扫到一条赞同的跟帖:【我也觉得!看到好几次了,那个女生叫林循。我连他们的cp名都想好了,就叫“千与(郁)千寻(循)”哈哈哈,有人站嘛。】

    底下接连好几条回复。

    【噗这名也太土了吧。】

    【还好啊我觉得怪好听的!】

    说“怪好听”的那条,ID是“昼山玛丽莲孟露”,是程孟的网名。

    林循神色有些恍惚,好久之后才想起那天。

    好像是学校发了个什么表格,每个人都要签名。

    沈郁也需要签。

    但他自从失明后,很久没写过字,用惯的钢笔也不知道有没有墨,就回过头来管她借笔。

    林循的中性笔恰好快没墨了,她灌了点水在坚持写,所以便挑了一支她笔袋里的铅笔给他。

    是她自己用的那几根里最长的了,但也已经削的只比手指长一些。

    他接过那支铅笔握在手里,眉头忽地挑了挑。

    因为他手指很长,那支铅笔握在手里显得十分滑稽。

    林循忽然觉得很刺眼,心底的自卑莫名其妙翻上来,她想伸手抽回那支笔,给他削一支新的。

    他却二话没说转过身去。

    几秒钟后,响起了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他很满意地“嗯”了一声,说了句“比我的好用。”

    然后不在意地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一支钢笔和一罐墨水,递给她:“跟我换?我这个不好、用。”

    就跟牛排不好、吃一样。

    他的语文好像也被她带的,变差了。

    “……好。”

    林循看了眼自己贫瘠的笔袋,恍恍惚惚地接过那支看起来就很贵的钢笔,没舍得拒绝。

    后来的一年里,他动不动就跟她借那些手指头长的铅笔,而她呢,一直“心安理得”地用着交易来的那支钢笔。

    书写得很流畅,那一整灌的墨水好像怎么都用不完,她再也不用往中性笔里灌自来水。

    那支钢笔,她后来还给他了。

    在被开除之前。

    用了一年有了点感情,却也知道自己不是它的主人。

    没资格带走它。

    林循想到这,忽然伸手把被子拉到脑袋上,不敢让程孟看到她绝望的眼睛。

    如果她不是一个笔袋里只有手指头长的铅笔的女孩就好了。

    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是不是可以早点喜欢他,不用推开他-

    赵帆被发现的时候,藏在东城区的一家网吧里,口袋里还装着今晚南下的火车票。

    警察没能这么快排查到这里,反而是沈郁雇的私家侦探先锁定了人。

    沈郁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被带到网吧地下停车场,几个安保合力压着他,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被抓是因为什么,说实话,在林循出乎他意料跳楼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没法善了了,所以买了车票想逃来着。

    却还是被抓住了。

    但他没想到抓他的居然不是警察。

    赵帆看着从一旁那辆豪车上悄无声息下来的沈郁,眼皮跳动着,眼里微微的惊讶过后,不仅没半点恐惧,甚至有些兴奋。

    那表情连一旁摁着他后颈、五大三粗的安保都觉得瘆人。

    像电视里那种天生的反社会人格。

    “老子他妈的看走眼了啊,”赵帆饶有兴致地盯着沈郁一步步走近,又瞄了眼他身后价值不菲的豪车,“还以为你跟那臭婊子一样,是个穷到根里的瞎——”

    他话音没落,腹部突然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赵帆吃痛地弓了腰,疼得一边眼睛都睁不开,只从半阖的眼帘里,看到眼前男人浅淡无光的双眸。

    居高临下“看”着他。

    赵帆笑了一下,又问他:“你觉得你很牛么?让三个人摁着我?有本事单挑啊死瞎子。”

    男人却丝毫没被挑衅到,拎着他衣领将他重重掼到地上,膝盖压下来,死死压住他肋骨。

    像他压着那贱人时候一模一样。

    甚至更狠。

    就像要把他肺压炸了。

    下一秒,男人面无表情地攥拳,拳头直往他脑袋上落。

    赵帆痛呼了一声,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脱了,居然像是解脱般“嗬嗬”地笑起来。

    “看来她醒了?老子这次踢到铁板了,我认。但你这块铁板,也不怎么扎实呢。”

    他满眼都是嘲弄:“我用刀割到她脖子的时候,那婊子都已经放弃挣扎,闭眼等死了,后来又突然主动往我刀刃上撞,还趁着我没有防备冲去阳台跳了楼,她有没有告诉你,是为什么?”

    意料之中,那拳头骤然停了停。

    赵帆盯着他那双没有丝毫光彩的眼睛,越笑越大声。

    “因为我跟她说,如果她静悄悄地死了,那你这个瞎子男朋友,就会成为唯一的目击证人,一辈子遭受良心谴责。你说你是不是很没用?老子上楼前可是看了你好几眼呢,要不是你瞎,我未必有机会——”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更加狠戾的拳头落下来。

    许久后。

    方忖看着地上蜷缩的人,兴奋逐渐快要变成恐惧的时候。

    沈郁站起身,死死克制着某种欲望,鞋底碾了碾地上那人的脸:“送去警局。”

    赵帆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盯着他背影。

    “我要告你,故意伤害。”

    “告,尽管告,”男人回过身,揉了揉僵硬的指关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扔到他眼前,语气傲慢又疏懒,像是在处理什么没用的垃圾,“麻烦你,记得联系我的律师。”-

    人被送走后。

    方忖指尖抖了抖,看着停车场里站着的老板。

    一个屁都不敢放。

    他见过老板发脾气,但……

    方忖打了个哆嗦,总算开口:“老板,咱们回医院么?”

    可下一秒,眼前的人却忽然像失掉了所有的狠劲,他仓惶靠在车门边,抖着手从裤兜里摸出盒烟。

    方忖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抽完半盒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到开始咳嗽、干呕。

    才总算结束。

    许久许久后。

    他安静地说:“先送我回临江阁,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现在不会喜欢烟味。”-

    等到了晚上,林循已经在护工的帮忙下,吊着手脚又艰难地睡了一觉,此刻正半靠在床头发呆。

    眼神比下午的时候还要木讷。

    程孟看得心惊,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次醒来,她甚至连累都懒得说了,嘴巴紧紧抿着,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半晌后,程孟听到敲门声,她轻手轻脚地过去开门,让门外的沈郁进来。

    外头下雨了,他带进来一身的水汽与寒气。

    他把外套随手搁在床边的沙发上,抬眸对程孟说:“辛苦你,晚上我来守吧,你先回去休息。”

    程孟本想着自己跟林循比沈郁更亲,应该她来守夜,可忽然看到沈郁在床边坐下,手心交握搓了十几秒钟,直到搓热了才去触循循的额头。

    她又莫名地把到嘴边的拒绝给咽下了。

    “好,那我明天早上过来。”

    程孟说完,拿上东西跟林循道别,床上的人只是眼神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又转回头去,盯着天花板。

    程孟心酸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

    窗外泼雨染浓了黑夜。

    房间里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警察刚刚打电话来,说人抓到了。”

    沈郁坐在床边,温和地开口。

    女孩儿没什么反应,气息都没变一下。

    像是漠不关心。

    他又说:“你让我考虑的事,我也考虑好了,要听吗?”

    她的呼吸总算变快了一瞬。

    沈郁低下头,伸手去够她的手。

    明明在开着空调的病房里,她的手却凉的不像话,而且在发抖。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凭借这体温和她驳杂的呼吸声也能判断出来,她很不好受。

    麻药应该过去了。

    肯定很疼吧?

    他低低地说:“我考虑好了,我是后悔了。后悔瞻前顾后,没早点跟你说。”

    无比后悔且痛恨。

    他十八岁时的退却。

    以及这么多年里,他没有坚定地守在她身边,沉浸在自己的自卑里,自以为她过得很好。

    “哪有什么心软,我这个人从来不心软,”沈郁说,“林循,我喜欢你,很喜欢,最喜欢。”

    唯一的喜欢。

    他话音落下,她的指尖在他手心里微颤,再次挣扎着想要挣脱。

    沈郁知道,他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填不满她心里的黑洞与绝望。

    ——因为在最后的关头,她的拼死挣扎,并不是为了求生。

    大一那次,她被陈诺之拉住,庆幸的是没祸害到无辜的司机。

    这一次,则是为了他。

    没有人能在经历这些之后,在保持善良的同时,还能囫囵完整。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得情绪稳定。

    他不能比她还丧。

    他松开手由着她挣脱开,轻轻摸摸她头发:“我只是跟你表个白,不要有负担。不想处理就不要处理,觉得累了就睡,不想说话就不要说话。”

    “你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包括我。”

    很久很久之后,林循总算开口,喃喃地说。

    “可是沈郁,我这次真的觉得我好不起来了。连你跟我表白,我都感觉不到心动了。”

    如果是今天之前。

    她该有多开心啊。

    如愿以偿地听到他在耳边说喜欢她,很喜欢,最喜欢,而不是像上次那样,是她撒谎骗来的。

    “我知道,”他笑得温和,“实在好不起来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好起来。不心动的话,也不用心动。”

    “不要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林循麻木地睁着眼。

    她没想过这个选项。

    每一次。

    每一次她都逼着自己痊愈,坚强起来,把塌了的天一寸寸顶回去,继续往下走。

    不然的话——

    “那我就好像,有一颗缺了一角的心脏了,我还能活下去吗?”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矫情。

    但真的是她现在的感觉。

    她的胳膊和脚都会愈合的,但她心里愈合不了了。

    她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期待和心动。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顷刻后,床头的灯忽然被关上。

    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林循眼皮一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

    就好像突然到了他的世界。

    下一秒,床边的人骤然低下头,掰开她的手,把那双失明多年的眼睛,埋进她手心里。

    他的睫毛在她手心里扇动,微痒。

    他笑得喉音漫漫。

    “这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伤都能痊愈。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我经历过的,我跟你保证,伤痊愈不了,人也能活下去。”

    “你如果好不起来,那咱们就当两个残疾人。就像你之前说的,如果一起出门旅游,你可以告诉我山是什么样、海是什么样、人们又是什么样,而我告诉你——”

    “——跟你在一起,心动是什么样。”

    作者有话说: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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