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主动请命
退出大殿后, 刘据始终感觉不适,不安中找到刘姣:“四皇妹, 父皇为什么突然要从南国抽调青壮年送去桂阳郡?他是不是担心南国远离长安,我因此渐渐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父皇若怀疑皇兄有贰心,又怎么可能只是从南国抽调青壮年送去桂阳郡?”
李令月直言相告:“南国自设立以来一直是诸侯国中受朝廷监管最为宽松的,父皇绝对信任皇兄。”
“是吗?”
刘据惴惴不安。
李令月见状,补充道:“自先帝平定七国之乱,诸侯王便不能再过问诸侯国内事务,包括国相在内的官员任命全由朝廷做主。燕王、广陵王亦受此节制,只是相较于其他诸侯王,限制较少。唯独皇兄的南国完全不受此类节制, 可以自行任命官员、管理国内大小事务。由此可见, 父皇对皇兄依旧饱含期望。”
“父皇……”
刘姣的话让刘据再度感情复杂:“可惜我直到现在才勉强能满足父皇对我的最基础的期望,可惜……”
“皇兄不必忧伤, 即便你永远无法满足父皇的期望,父皇依旧将你视为他的长子,给你的一切都胜过其他皇子女。”
李令月安抚刘据。
刘据苦涩地点了点头。
刘彻给他的待遇越是胜过其他皇子女,他就越感愧疚, 恨自己天资愚钝,无法成为让父皇满意的儿子,甚至需要听过四皇妹的点拨才能意识到父皇对自己的深情厚爱。
“由此可见,我确实处处不如你。”
刘据再次叹息。
李令月道:“皇兄不必过分伤感,把握当下就一切都还来得及。”
“把握当下……把握当下……”
刘据幽幽叹息:“我想把握当下,可当下真的那么容易把握吗?”
“当下就在手中。”
李令月鼓励地看着刘据。
刘据被她的眼神触动,低头, 看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
送走刘据后, 李令月命人将身毒国送来的歌姬舞女带到面前,连同懂得身毒语言的安息翻译。
“殿下——”
翻译见到李令月,立刻向她行礼。
身后的身毒女子低头俯首,姿态卑微到令人同情。
“让她们抬起头。”
“喏。”
安息翻译将李令月的意思翻译给身毒女子。
女人们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了李令月一眼,随即又低头。
“她们为什么低头?”
“回禀殿下,按照身毒人的规矩,戌陀罗的女子即便成为神庙的歌姬舞女,依旧极其卑贱,在婆罗门和刹帝利面前必须低头俯首,即便得到特许依然不可直视贵人的面容。”
“按身毒的规矩,我属于什么等级?”
“殿下应当是刹帝利。”
“为什么不是最高等级的婆罗门?”
李令月明知故问。
安息翻译闻言,顿时冷汗直冒:“佛教盛行前,身毒人笃信身毒教,能够解释身毒教经书典籍、主持神灵祭拜仪式的婆罗门因此地位高于刹帝利,刹帝利即便成为君主,依旧必须礼遇婆罗门,甚至跪拜婆罗门。”
“这种规矩很不合理。”
李令月直言不讳:“我不喜欢。”
“身毒地区的种姓制度确实非常不合理,但身毒人对此早已习惯,即便主张众生平等的佛教在身毒地区最为昌盛时,他们依旧一边信仰佛教一边遵守种姓制度。”
安息翻译显然无比厌恶身毒地区的种姓制度。
“要改变种姓制度这种东西……恐怕只能……”
李令月扶额思考稍许,抬头,借助安息翻译询问身毒女子们:“你们想留在长安吗?”
“我们是我们的王送给汉皇帝陛下的礼物。”
“仅此而已?”
“能够被选中做礼物,是我们的荣幸。”
“荣幸?”
“我们是戌陀罗。”
身毒女子们脱口而出。
她们的回答让李令月皱紧眉头:这些女子深受种姓制度迫害却发自骨髓的认同并遵循种姓制度,认为卑贱的自己有幸选为送给汉皇帝的礼物是无上荣幸。
[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反抗精神,何况种姓制度在身毒地区存在至少千年,早已融入身毒人的呼吸。]
系统突然出声,语调意味深长。
李令月意识到祂想和自己做交易,却假装不在意,借助翻译从身毒女子口中得到足够多的身毒地区的风土人情的介绍后——
“带她们下去。”
“喏。”
“还有——”
李令月叫住安息翻译:“尽快让她们听懂汉语。”
“喏。”
安息翻译领命,毕恭毕敬退下。
李令月起身,走到一丈高的青铜树宫灯前,一边拨弄灯芯一边问:“又有什么事?”
[你是个聪明又强大的宿主,你成功做到了远超我的预想的事情,但身毒的种姓制度这个顽疾,即便是你也注定无能为力……]
“想说什么就直说,不要绕圈子。”
[如果你和你的后人成功铲除身毒的种姓制度,不仅‘制’系统会灰飞烟灭,世界也将朝着无法预知的未来狂奔。]
“你害怕无法预知的未来?”
[不,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对,求之不得。]
“你到底是什么?”
李令月正色问。
[这个问题……我很难用你能理解的话语解答……总之,世界的未来被改变越多越无法预知,我就越高兴……]
“因为‘制’系统?”
[——你可以这样理解。]
“呵。”
李令月哼了一声,低声问系统:“既然你希望我和我的后人彻底铲除身毒的种姓制度、让世界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是不是也应该——”
[又想从我这里拿好处?]
“错了,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
[……和聪明的宿主打交道果然很刺激。]
系统被李令月刺破,态度瞬间软化。
[铲除身毒的种姓制度对我有非常好处,作为代价,我可以在能力范围内提供三次免费的交易,当然,这三次交易的内容都必须且只能和解决身毒的种姓制度有关。]
“可以。”
李玲月没有追问系统的本质是什么、有什么目的,一方面因为系统说这个问题很难用自己能理解的语言回答,另一方面则因为到目前为止,系统对她都是趁手的工具。
……
……
新的一年正式到来。
正月过半,好不容易结束如履薄冰的长安觐见的诸侯王们,迫不及待地赶回封地继续作威作福。
李令月没有挽留。
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首先是右贤王的事情。
边境传来捷报,为匈奴右贤王建造的受降城提前完成外城建造,开始内城的建造工作。
右贤王那边也派使者传来消息,称他和他的部落将在三月开春前抵达受降城。
“他带来了多少人?”
刘彻问右贤王使者。
使者低头:“匈奴国内有至少十万人追随右贤王殿下。”
“十万人……”
刘彻看向霍去病——昔日,休屠王与浑邪王相约投降大汉,行至中途,休屠王改变主意被浑邪王杀死,之后,队伍抵达黄河边,又险些发生哗变,全靠奉命前去受降的霍去病当机立断,率精锐骑兵冲进匈奴大营杀死作乱者,重新稳住场面,完成黄河受降。
“此次右贤王率十万人投降,若生变故……”
霍去病回应,请缨道:“恳请父皇允许儿臣前往受降城处理此事。”
“匈奴右贤王曾是你手下败将,受降之事交你处理自然是最好不过,但……”
刘彻顿了一下:“朕听闻儿单于对右贤王的人头是势在必得。”
“若他不能知难而退,或许成为第一个被大汉俘虏的匈奴单于。”
霍去病自信承诺。
“好!就喜欢你这份锐气!”
刘彻欢喜,当即将受降城和右贤王的事情交给霍去病全权处理。
“喏!”
……
同一时间——
右贤王部落的男女老少正不顾风雪阻路,冒着严寒朝汉帝国边境行进。
他们不知道进入汉帝国后会有怎样的未来,但他们知道留在匈奴只有死路一条。
儿单于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所以——
再苦再难也要走,去汉地,去——
……
……
探子进入大帐:“大单于——”
“找到呴犁湖了?”
詹师庐迫不及待地问道。
探子:“我们暂时没有找到右贤王部落,但我们打听到了受降城的位置以及这座汉人新城的建造情况。”
“受降城……”
詹师庐听到这个名字就来气,单手握拳骂道:“我要在受降城杀掉呴犁湖!顺便杀了汉皇帝派去受降城的汉人将军!”
“大单于,这件事恐怕……”
探子有些犹豫。
詹师庐:“你怀疑我的能力?”
“不——”
见少年单于口气不善,探子赶紧专心禀告受降城的位置以及城市的建造情况,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传闻汉皇帝要派霍去病去受降城接受右贤王的投降。”
“霍去病?”
詹师庐愣了一下:“确定汉皇帝派的是霍去病?”
“传闻如此,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
“不论汉皇帝派谁去受降城,我都会当着他的面在受降城下杀呴犁湖!”
詹师庐戾气十足地宣布。
……
……
得知父亲三天后启程去受降城接受匈奴右贤王呴犁湖的归降,做完今日份的文武功课的刘鹏向母亲请求道:“孩儿希望随父亲一同前往受降城。”
“为什么?”
李令月意外:“鹏儿可知匈奴右贤王性情凶残,为人狡诈,毫无信义可言,且他身后有儿单于率领的数万追兵,所以父皇派你父亲去受降城迎接右贤王,谨防匈奴人中途变卦,以及可能发生的战争?”
“孩儿知道父亲此行凶险。”
“知道凶险还要去?”
“孩儿发誓,绝不成为父亲的累赘。”
刘鹏目光坚毅地看着母亲。
“可是——”
“孩儿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将来要上战场为大汉开疆拓土。”刘鹏恳切请求道,“孩儿想现在就见识一下战场。”
“这件事情……”
李令月迟疑了。
她知道长子不寻常,但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去战场见识腥风血雨断肢残臂……
“此事容我再考虑一二。”
“母亲——”
“天色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喏。”
刘鹏起身,在奴仆陪伴下返回房间。
……
半个时辰后,霍去病归来。
李令月将长子请求随他去受降城长见识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真?”
霍去病意外:“他才——”
“我原本也是这样拒绝鹏儿,但鹏儿说他将来要上战场为大汉开疆拓土,希望现在就能见识真正的战场。”
“鹏儿这孩子……”
霍去病犹豫不决。
倒不是他溺爱儿子,而是刘鹏的年纪实在太小,受降城迎接匈奴右贤王一事又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大战,尸横遍野。
李令月见状,勉励道:“或许,他真是大鹏转世。”
“转世之说……”
“他长大以后要背负大汉——”
李令月恳切地看着霍去病。
霍去病被说服,派人将还没睡下的长子叫来:“鹏儿,你母亲说你想随我去受降城?”
“孩儿确有此意。”
“你知道受降城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刘鹏仰头,眼神坚毅。
“那你可知受降城下随时可能爆发大战?”
“孩儿知道。”
刘鹏脱口而出:“孩儿甚至已经想过和父亲的人在乱军中失散的可能。”
“即便如此,你也想随我同去受降城?”
“是!”
刘鹏不假思索道:“孩儿生在将门之家,终有一日要马革裹尸!”
“——鹏儿不许胡说!”
李令月打断刘鹏:“你才多大,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母亲……”
刘鹏央求道:“让孩儿随父亲去受降城吧!孩儿发誓绝不成为父亲的累赘。”
“霍哥哥……”
李令月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肯定地点了点头:“回去准备行李。”
“谢父亲!谢母亲!”
刘鹏喜上眉梢,行礼后退出。
李令月目送儿子离开,略有不安:“一天时间不够工匠给鹏儿做合体的铠甲……”
“无妨,他是父皇认定的大鹏转世,又和我同行,此去受降城必定不会遇上危险。”
“希望如此……”
……
得知刘鹏要跟着父亲去受降城长见识,提前感受战场的腥风血雨,刘彻倍感欣慰的同时担忧不已:“自古战场无情,鹏儿又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万一……”
“父皇放心,鹏儿说他会始终跟在霍哥哥身边,听霍哥哥安排,绝不惹事。”
李令月替儿子说好话。
刘彻知道刘鹏自小听话懂事,性格沉稳类卫青,他承诺乖乖听话就一定全程跟在霍去病身边不惹事,但是——
“朕还是不放心。”
“大父——”
一旁的刘鹏担心随父前往受降城一事被阻,急得险些忘记礼数:“鹏儿每日勤习文武功课,自信即便陷于乱军也有自保之力,请大父相信鹏儿。”
“就算你这么说,朕还是——”
“大父不相信大哥?”
刘凤钻进刘彻怀中,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的下巴胡须。
“不是不相信,而是这件事情——”
刘彻正欲向小孩解释,却听怀中刘凤小声嘟囔道:“其实……凤儿也想去……”
话音落,刘彻、李令月、霍去病、刘鹏异口同声道:“不行!”
原本不想加入讨论的卫青也大声疾呼:“此事万万不可!”
“为什么?”
刘凤转动眼珠,仿佛不懂大人们为何生气。
“不行就是不行!”
李令月从刘彻怀中抢过儿子,交给乳母:“带他下去休息。”
“母亲……”
刘凤不服,眼泪汪汪地看着刘彻:“大父,凤儿……凤儿不要休息,凤儿要去……”
“立刻带他下去!”
“喏。”
乳母吃力地抱着挣扎如小猪的刘凤,艰难退出大殿。
刘凤走后,刘鹏再次向长辈们承诺此次外出绝对不会给父亲惹麻烦,请大父同意此事。
刘彻看向卫青:“仲卿以为如何?”
卫青看了眼霍去病,笑而不语。
因为这个笑容,刘彻想起了龙城大捷(公元前129年)的消息传回长安后闹着要和舅舅一起上战场的少年霍去病,笑道:“不愧是父子。”
“大父答应了?”
刘鹏会意,欣喜询问
刘彻点点头,将刘鹏招到身边,嘱咐道:“鹏儿到受降城后要处处小心,事事听从你父亲,不能像你父亲当年那样自作主张。”
“鹏儿遵命。”
刘鹏连连点头。
刘彻又拿出一枚正反面刻着“辟兵莫当”、“除凶去央”铭文的纯金压胜钱,亲自给刘鹏带上:“安全去,安全归。”
“喏。”
……
……
清晨时分,霍去病率部离开长安前往受降城,刘鹏不愿坐车,坚持骑马跟随。
霍去病无奈,将儿子交给副将,与妻子、次子惜别:“此次受降城之行,恐怕费些时日,无法在四月前归来,长安这边,你要多加小心。”
“长安防守固若金汤,我又有天命庇护,轻易不会遇上危险。”
李令月让霍去病放宽心。
“天命……”
霍去病淡笑。
他素来不信鬼神,自然也不相信所谓的天命庇护,但妻子以天命安慰自己,他也只能假装确有其事。
“——国事固然重要,但你的身体更重要,别太辛苦自己。”
“我知道,我会注意休息的。”
李令月温柔微笑。
一旁的刘凤不满被父母无视,努力踮脚抓霍去病的衣袖:“父亲……父亲……凤儿……凤儿……”
“等你长大,我和你大哥自然会带你去战场。”
霍去病单膝跪下,拍着刘凤的肩膀安慰道:“但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留在你母亲身边,乖乖听话。”
“父亲错了,凤儿现在要做的事情有两件!”
刘凤一本正经地更正。
“哪两件?”
霍去病兴致盎然。
“第一,留在母亲身边,听母亲的话;第二,保护母亲,不许坏人接近她,伤害她!”
“你母亲可不是——”
“凤儿已经是男子汉,男子汉要保护母亲!”
刘凤双手叉腰,挺起小胸膛,倔强憨态的模样惹得副将们哈哈大笑,霍去病也唇角微微扬起。
“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哼——”
小孩仰头,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
送走霍去病和刘鹏,李令月带刘凤回宫。
途中,刘凤昂头问母亲:“母亲什么时候才能从皇太女变成皇帝?”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因为……”
刘凤不回答,眼中光芒闪烁。
“皇太子登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他正式登基前只做过一天甚至半天的皇太子。皇太女却不一样,她不仅要有皇太女的名分,还必须获取各方力量的支持,平衡、削弱最终消灭反对势力……”
“凤儿明白了。凤儿会努力长大,和大哥一起为母亲做事。因为凤儿是孝顺孩子,绝对遵从父亲的叮嘱,事事听从母亲,保护母亲,为母亲考虑。”
小孩连连许诺。
李令月低头,亲了亲儿子饱满的额头。
……
连续两年将蝗灾消弭于无形,又有匈奴右贤王呴犁湖主动率部投降大汉,身毒使者请求大汉出兵驱逐大月氏贵霜部等一系列喜讯,刘彻的封禅之心再次蠢蠢欲动,早在去年十二月就让下面的人开始筹备皇帝巡游诸国郡县并最终封禅泰山事宜。
现在,巡游诸国郡县和泰山封禅的各项准备均已完成,霍去病也正式前往受降城迎接匈奴右贤王呴犁湖,刘彻遂决定四月中旬和卫青正式巡游诸国郡县,监察百官,减免沿途税赋,让女儿在自己离开长安期间以皇太女身份监国。
“姣儿以为如何?”
“女儿全听父皇安排。”
李令月受命。
“期间若有官员不听指令肆意妄为,可自行定夺。”
“喏。”
“受降城那边有任何消息,都要最快速度送到朕这里,不得延误。”
“女儿明白。”
……
政事吩咐完毕,刘彻又缓了口气,道:“姣儿,朕与你正在做前无古人的大事,期间难免遭遇艰难险阻,被小人挡路,但朕相信你是朕最好最正确的选择,相信你能做到最好,不辜负朕的期望。”
第202章 抵达受降城
刘鹏跟随父亲离开长安后一路向西北, 不过数日便抵达河西地区。
河西军营诸将得知霍去病亲临,纷纷前来迎接, 生活在河西地区的匈奴人、羌人、乌桓人、乌孙人等也都各自派遣代表请求觐见大司马。
看着沿路跪拜的各族百姓以及穿着节日盛装主动为大军引路的各族首领,刘鹏心中难免生出骄傲与感动,眼眶也不知不觉间潮湿了。
“可是风沙太大,迷了眼睛?”
与刘鹏同骑的副将见刘鹏突然流泪,担忧问道。
刘鹏闻言,赶紧摇头:“我……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高兴……”
“这些都只是小场面。”
副将无比骄傲地说道:“您的父亲是大汉战无不胜的神,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剑,他让匈奴各部闻风丧胆, 让西域各族敬畏有加, 将河西乃至整个西域都收入大汉的治理。在我们眼里,他的话就是天神的旨意, 任何时候都要遵守……”
“我可以想象……”
刘鹏张望四周,内心百感交集。
……
为欢迎霍去病一行,河西本地准备了盛大的筵席,现场摆满美味佳肴奇珍异宝, 更有西域美女为众人表演歌舞魔术驯兽等精彩纷呈的节目。
宴席中途,西域都护刘解忧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霍去病面前。
“拜见大司马骠骑将军。”
刘解忧领着西域都护府一行人向霍去病行礼。
“西域都护客气了。”
霍去病请刘解忧坐在对面。
刘解忧带来的人也在行礼后依次入座。
本地官员见状,赶紧停止歌舞宴乐,战战兢兢问道:“可是要——”
“不必。”
霍去病示意以太守为首的本地官员不用太紧张。
“喏。”
官员们战战兢兢。
刘解忧则在歌姬舞女们退下后将西域都护府的近况禀告霍去病。
“匈奴的内乱不止,西域各国因此格外安分,不敢公然违抗大汉。”
“探子回报,西域小国内部的亲匈奴势力目前还处于观望状态, 受降城的事情出结果后,他们或许会一哄而散。”
“数日前收到信函, 安息国王将派遣使者来西域都护府,信函说随行军士全员以骆驼为坐骑,提前知会,以免吃惊意外。”
“……骆驼?”
霍去病眯眼:“为什么是骆驼?”
“安息人说骆驼的行动速度不及马匹,胜在身材高大,耐旱耐热,可用于沙漠行军时运送物资。”
“此言当真?安息人的骆驼只是沙漠坐骑和运输工具?没有其他用途?”
“这个……”
刘解忧看向曾和安息军队协同作战的上官桀、李陵。
上官桀会意,禀告道:“末将在大夏地区与安息军队配合作战时,听安息人提过他们的国王手下有一支骁勇善战的骆驼骑兵,骑兵成员出生名门,从小接受训练,是国王的心腹亲卫,所用骆驼为单峰骆驼,和西域常见的双峰骆驼不同。”
“果然……”
霍去病沉下面色。
刘解忧闻言,也意识到安息使团此番来访可能暗藏算计,怒道:“安息竟敢对西域有图谋。”
“安息此举未必图谋西域,但必定对大汉有所防备。”
说完,霍去病看了眼上官桀:“你是都护的下属,为什么现在才禀告安息国有骆驼骑兵?”
“禀大司马,末将绝无刻意隐瞒都护之心,是顾及安息使团尚未抵达,不知使团所用骆驼是单峰还是双峰,不敢胡言乱语,惹出事端坏了两国邦交。”
上官桀心虚辩解。
霍去病看向刘解忧:“你接受这个解释吗?”
“上官副都护做事慎重,难免瞻前顾后,但我相信他对大汉的赤胆忠心。”
刘解忧接受上官桀的解释,并为他说话。
“既然如此——”
霍去病顿了一下:“接待安息使者时多多注意,谨防有变。”
“喏。”
……
……
霍去病在河西共停留两天。
第一天接受河西当地官员的觐见,检查河西军务,听刘解忧为首的西域都护府人员禀告西域各国近况,第二天带儿子刘鹏去大草滩查看军马畜养情况。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
刘鹏跟随父亲来到大草滩,看到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上到处都是膘肥体壮的军马,或漫步吃草,或自由奔驰,生机勃勃,无比壮阔。
“喜欢吗?”
霍去病问儿子。
刘鹏不回答,双手紧握缰绳,出神地看着大草原和草原上的数以万计的军马。
见状,负责汉阳大草滩马政官员上前,向霍去病和刘鹏报告大草滩蓄养牛羊马匹的具体数量:“……汉阳大草滩共畜有军马三十万匹,其中母马七万,公马十万,孳生马两万,大宛、乌桓等地送来良马七千匹……骆驼三万峰,羊百万,牛五万……”
刘鹏听得目瞪口呆:“好多……好多……”
“这些马匹骆驼牛羊会在将来助大汉进一步开疆拓土。”
霍去病期待地看着儿子:“而你届时也会接替我拱卫大汉。”
“儿子绝不辜负父亲期待!”
刘鹏毅然发誓。
这时,他看到一群膘肥体壮的鸭子在草原上走来走去,摇摇晃晃,憨态可掬:“它们是……”
“农田怕蝗灾,草原也怕,”官员道,“听说养鸭治蝗有神效,我们特意弄来鸭子和马匹牛羊混养,以防不测。”
“母亲提出的养鸭治蝗果真是天才妙想。”
刘鹏赞叹。
官员道:“河西百姓一直都确信皇太女殿下是天命之人。”
……
……
离开河西四郡后,刘鹏跟随父亲行军数日,终于抵达还未完全建成的受降城。
因为受降城目前只建好外城和必要的军事堡垒,霍去病抵达后命军士安营搭帐并检查受降城周围的军备情况,刘鹏自然也要住军帐。
随行将官担心刘鹏年纪小,受不得军中的艰苦,找来软榻暖被,一边铺设一边歉意道:“少侯,军中苦寒,还请忍耐几日,等侯爷见过匈奴右贤王,把陛下交代的事情办完——”
“我自愿随父亲来受降城,怎么会不知道军中苦寒?”
刘鹏注意到将官铺在榻上的暖被:“军营中人人都有暖被吗?”
没想到少侯小小年纪竟会问出这等问题,将官不由愣住,许久才回过神:“少侯想听真话还是……”
“真话。”
“朝廷对戍守北境的军队极为重视,百人将极以上军官均可领到棉被。”
“百人将以下呢?”
“做一床冬季棉被需要至少六斤棉絮(汉代一斤≈现代250克),棉絮并非凭空而来。”
将官婉转答道。
“那……是不是只要朝廷扩大棉的种植面积,军中便能人人冬天有棉被?”
“应该吧……”
将官干笑,不忍打击少侯的善良。
“天色已晚,少侯早些休息,明日还要随侯爷检阅军队呢。”
“好。”
刘鹏认真点头,送走将官后坐在案前认真做临行前母亲吩咐的功课,直到油灯燃尽才歇息。
……
……
霍去病抵达受降城的同一时间,右贤王呴犁湖的部落距离受降城已经只剩不到五天的路程。
看着遥遥在望的汉人城池,右贤王长舒一口气,传令队伍里的男女老少,提高警惕,以防不测,同时派心腹领百人骑兵队伍赶往受降城,和驻扎在受降城的汉军取得联系。
“此次投降关系重大,不许出现一丝意外。”
“遵命。”
下属得令,领着骑兵队伍快马加鞭地前往受降城。
大阏氏站在右贤王身旁,看着日出的东方,忐忑道:“我们真的能安全抵达受降城,得到汉皇帝的封侯和黄金吗?”
“事到如今,还有回头的可能吗?”
右贤王嘲讽大阏氏:“当初,你极力劝我率部投降汉皇帝,现在我们即将抵达受降城,你居然开始犹豫不决?”
“因为……”
“因为詹师庐前日派人送来密信,信上说他要杀的只有我和追随我的男人,你是女人又是乌稚单于的大阏氏,只要你愿意带着女人和孩子们向他投降,不仅不会死还可以得到他的奉养?”
“——你监视我?!”
大阏氏愤怒。
右贤王:“从你承认你曾经向且鞮侯出卖我那天开始,我就不再信任你。”
“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没有向且鞮侯出卖你!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且鞮侯已经背叛你!我以为他忠于你所以才……你……”
大阏氏吸了口气:“你既然早就不信我,派人监视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因为你毕竟是大阏氏,”右贤王道,“我还没有离开匈奴进入汉帝国,怎么敢杀你?”
“原来你对我一直都——”
“你不也一样始终在利用我?”
右贤王反唇相讥:“当年,你担心詹师庐成为大单于后不能自己无法继续以大阏氏的身份享受尊贵,所以主动和我结盟,暗地里却一直和詹师庐、且鞮侯勾勾搭搭。现在,我一败涂地,你也开始左右摇摆,既想和我一起得到汉人的黄金珠宝丝绸,又想留在王庭被詹师庐当大阏氏尊奉。”
“那又如何?”
右贤王把话挑明,大阏氏也不再掩饰,直言道:“男人可以为了争权夺势杀来杀去杀得尸横遍野,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为了她喜爱的黄金丝绸欺骗男人?”
“所以你——”
“你敢在进入大汉、得到汉皇帝承诺的列侯地位前杀死我吗?”
大阏氏嘲讽地看着右贤王。
右贤王不言语,恨恨地看着大阏氏。
“恨我?可你偏偏还不能杀我,至少现在不可以。”
大阏氏抖了抖衣袍:“詹师庐的队伍离我们只有半天的路程,如果你杀我,他就能打着为我报仇的名义率领精兵杀过来!”
“……毒妇!”
“那又如何?”
大阏氏满不在乎,转身走进帐篷。
心腹见状,低声问右贤王:“殿下,要不我们……”
“不行。”
右贤王神色沮丧:“大阏氏敢对我说这些话,可见她另有依仗。若是我现在杀死她,事情恐怕会朝着对我极端不利的方向发展。”
“殿下担心什么?她不过是个女人!”
“……你对女人的可怕一无所知。”
说完,右贤王颓废走进自己的帐篷,一夜无眠。
……
……
天刚蒙蒙亮,刘鹏已经醒来,自律地打了一套拳,吃过早膳,跟在父亲身后检阅受降城内的汉军。
说是汉军,汉人却只占一半,剩下一半由主动投降大汉的匈奴人以及来自西域各部的青壮年构成——这些人入伍后主动汉化,大多已经能流利使用汉语,少部分人甚至会读汉书写汉字,单看衣着、饮食,已和汉人无异。
此外,军中还有一支完全由女子构成的队伍,头裹布巾,肩背弓箭,手握长刀,英姿勃发。
“这些是……”
刘鹏被女兵吸引注意,询问身旁将官。
“这些是投军入伍的女兵,”将官道,“边境苦寒,杀机四伏,女子也要和男子一样在农闲时节入伍受训,熟悉骑射棍棒,其中佼佼者可入伍参军,上战场杀敌受赏。”
“那她们家中——”
“入伍的女兵大多没有家人。”
将官声音有些沉重。
刘鹏闻言,羞愧地低下头:“边境百姓竟然过得这么苦……”
“以前匈奴年年来犯,边境百姓过得更苦。现在不用担心匈奴频繁来犯,大部分年景都能收获足够的粮食不用饿肚子,已经很好很好了。”
“……嗯。”
刘鹏点头。
在边疆军士身上,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期待与责任。
……
“报——右贤王使者到!”
话音落,一队匈奴骑兵疾驰进入受降城旁的军营,为首的匈奴人滚下战马,进入大帐,对正摆弄沙盘的霍去病道:“右贤王殿下现距离受降城不到四天路程!”
“队伍还剩多少人?”
“算上老弱妇孺大约七万人。”
“去掉;老弱妇孺只计算青壮年呢?”
闻言,匈奴人面上泛过凝滞:“……去掉老弱妇孺,大约还有一万青壮年。”
“一万青壮年……”
霍去病挥手,让副将带匈奴人下去休息,随即将代表右贤王带来的一万青壮年的小旗加入沙盘。
刘鹏安静坐在一旁看父亲推演沙盘,时不时提出个人看法。
霍去病知道长子从小勤奋聪慧,从不因为他还未满十岁就忽略他的观点。
……
……
十天前,詹师庐已经收到消息:汉皇帝派霍去病来受降城迎接右贤王呴犁湖。
如今得知霍去病正式抵达受降城,身边带着未满十岁的长子刘鹏,詹师庐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刘鹏?那个出生时天上飞过像鲲鹏一样的云彩的鲲鹏之子?”
“正是此人。”
“时间过得真快,他居然都快长到十岁了……”
自己也才十岁出头的詹师庐面容扭曲地念叨着刘鹏的名字。
他本能地憎恨刘鹏,不仅仅因为刘鹏是霍去病的儿子、汉皇帝的外孙,成年以后必定成为匈奴帝国的敌人,更因为刘鹏自小被父母深爱,他却——
自幼丧父、母亲在自己面前被杀、名为大单于实际长期被身边所有人忽略、仅有的几个血脉亲人也想要他的命……
“刘鹏,你生来就拥有我梦寐以求的一切……所以我恨你……恨你……”
“大单于,您……”
下属见詹师庐突然朝着受降城的方向喃喃说汉语,以为大单于心中不快要大开杀戒,赶紧小声询问,试图安抚。
“我没事,只是想到马上能和让两代匈奴大单于含恨逝世的霍去病见面,心情很激动,激动得恨不得马上杀进受降城,将整个城市杀得一个活物也不剩下!”
“大单于,受降城内不仅有汉军,也有大量迁徙到汉地的匈奴人,连他们也要——”
“他们已经投降汉皇帝!算什么匈奴人!”
詹师庐眼冒杀气:“攻破受降城后,你们必须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不管他们说汉语还是匈奴语!凡在受降城的,都是敌人!”
“……遵命!”
下属心惊胆战地回答道。
少年单于的嗜杀让久经沙场的他们也感到害怕。
……
另一边,右贤王原本还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向汉皇帝投降,哪怕他的队伍此刻距离受降城仅有不到四天路程的距离、詹师庐率军在后面一路追杀。
直到听了大阏氏的坦白、得知汉皇帝派来迎接自己的是霍去病,他才彻底下定决心:“我确实已经不能回头,只有投降大汉一条出路。”
“那大阏氏——”
“杀!”
右贤王冷酷下令:“这个女人不能留下!”
“可我们的队伍里有不少人因为大阏氏才……”
“我之前就是太过顾忌这点才明知大阏氏暗中和詹师庐勾勾搭搭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杀这个女人,但是现在——”
右贤王吸了口气:“我们距离受降城只剩不到四天的路程,在受降城等我们的还是霍去病,杀了她已经不会影响局面!”
“那我们要怎么向队伍里追随大阏氏的人解释……”
“不必解释,强迫他们跟着我们走!就像浑邪王杀了休屠王后强迫休屠王的部族继续前进那样!”
“明白。”
下属得令,带领卫队全副武装走进大阏氏的帐篷。
顷刻后——
下属走出帐篷:“殿下,事情已经办妥。”
“好,继续前行!”
下令完毕,右贤王补充道:“即刻派人快马前往受降城将此事告知霍去病。”
……
“右贤王杀了大阏氏?”
收到这个消息,霍去病顿时面色凝重。
显然,此刻朝受降城走来的右贤王部队伍内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且这个问题随时可能演变成战争。
“要派军队拦截他们、不许右贤王部进入受降城吗?”
部将担忧问道。
他怀疑右贤王已经变卦,担心右贤王部和跟在他们后面的由儿单于詹师庐亲自率领的单于本部精锐在受降城前里应外合,对大汉不利。
霍去病看出部将的担忧,淡然道:“匈奴人虽然无信狡诈,但也不必过于担忧,让他们进城吧,狼的狡诈在龙的实力面前毫无意义。”
“喏!”
部将被霍去病的言语鼓舞,精神抖擞地前往传令。
刘鹏坐在一旁,稚嫩的手紧握三尺长的佩刀。
……
……
为了将大阏氏之死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命下属杀死大阏氏后,右贤王立刻命令队伍日夜兼程赶往受降城。
“我们现在离受降城只剩下不到两天的路程!而单于本部一直在后面牢牢跟着我们!所以,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不能休息,争取在明天日出前赶到受降城!在受降城,你们将得到足够的食物!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闻言,因为长途迁徙而疲惫不堪的队伍再度精神抖擞,男女老少纷纷提起精神赶着牛羊骡车跟着大队伍朝受降城的方向走去。
途中,两个可怕的传言悄悄流出,一个传言说大阏氏已经死了,因为她暗中勾结詹师庐试图害死所有人,另一个传言则是说儿单于詹师庐手段无比狠辣恐怖,不仅放话将会杀死所有追随右贤王的人,还要把受降城里的人都屠光!
“现在,只有跟着右贤王投靠汉皇帝够救我们的命!让我们活下去!”
奉右贤王命令故意散布传言的人如此说道。
对右贤王的感情介于惧怕和盲从之间的人们纷纷点头赞同,追随大阏氏的人们则因为害怕被右贤王部的人杀死,得知大阏氏的死讯后不敢吱声,默默垂泪地跟从队伍。
如此一昼夜的不停赶路后,太阳再次升起时,右贤王部的七万人终于正式抵达受降城。
此时太阳初升,疲惫不堪的右贤王部的男女老幼仰望着用名为混凝土的特殊砖土堆勒建筑而成的受降城外城墙,心中既恐惧又充满期待。
与此同时,右贤王部后方隐约传来马的嘶鸣吼叫。
——詹师庐的大单于本部精锐前锋正快马加鞭地追过来,要在受降城前大开杀戒!
恐惧让人群开始慌乱,即便右贤王将三分之一的青壮年都安排在队伍的后方负责保护同行的老幼妇孺们。
第203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右贤王见势不妙, 命人打出自己的旗帜,策马出列, 在受降城下喊话:“我是匈奴右贤王呴犁湖!我与你们的皇帝约定来此投降大汉,快快开城门让我们的人进去!儿单于的骑兵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跟随右贤王的老幼妇孺们也纷纷翘首等待:既期盼汉人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去,又担心汉人因为对匈奴人的根深蒂固的仇恨而拒不打开城门,任他们在受降城下被詹师庐的精锐骑兵屠杀!
一时间,气氛紧张到凝滞。
上万双眼睛牢牢盯着紧闭的城门和城楼上严阵以待的汉人军士。
……
城楼上的副将此刻也神经高度紧张。
听完右贤王的喊话,他立刻将此事告诉正陪儿子玩沙盘推演游戏的霍去病:“……侯爷,匈奴右贤王已经抵达受降城,请求我们立刻打开城门放他们的人进入。”
“多少人?武装情况如何?”
“城下至少聚集万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匈奴的老弱妇孺, 夹杂着车马牛羊。”
“还有呢?”
“儿单于的骑兵队伍正在赶来。”
“儿单于……”
霍去病唇角冷笑。
他听过这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单于的“丰功伟业”, 小小年纪已经杀人如麻,连本国的老弱妇孺也不放过, 这样的人即便成就功业也无法长久辉煌,因为他的手下注定对他只有恐惧没有尊敬更勿论忠诚。
“要把这些人挡在外面吗?”部将问。
霍去病看向儿子:“鹏儿认为此时该如何处理?”
“老弱妇孺是无辜的。”
刘鹏仰头,眼神真诚又温和:“鹏儿以为应当立刻打开城门放右贤王部的老弱妇孺进城,青壮年留在外面和汉军一起抵抗匈奴追兵。”
“不怕有青壮年趁机假装老弱妇孺进入受降城?”
“不怕!”
刘鹏自信道:“即便有匈奴细作假扮老弱妇孺混进城内和外面的匈奴追兵做里应外合, 汉军有父亲指挥坐镇也一定可以将他们杀得大败而归!”
“我儿子该有这份自信。”
霍去病对儿子的回答非常满意,吩咐道:“按鹏儿的话去做,立刻开城门放右贤王部的老弱妇孺进城,青壮年留在城外抵抗儿单于追兵,至于右贤王——”
霍去病顿了一下:“由他自行决定是留在城外抵抗还是入城躲避。”
“喏。”
部将领命,一边集合队伍准备出城迎战一边指挥军士驱赶耕牛打开沉重的城门。
哗啦啦——
铁轴转动,城门缓缓打开。
聚集在受降城下的右贤王部的老弱妇孺们见到这一幕, 无不屏息凝神——他们希望汉人打开城门是要放他们进去,又怕城门打开后会有大批全副武装的汉军冲出受降城杀死他们!
哐当!
城门打开, 吊桥放来,全副武装的汉军骑兵从受降城中走出,为首之人身着金甲,策马来到右贤王面前,下马,脱了头盔,露出俊朗干练的面容:“右贤王殿下,汉皇帝陛下命我来受降城迎你入大汉。”
“霍去病?你就是霍去病?!”
右贤王大惊。
他知道霍去病受天神眷顾,而立之年依旧青春宛如少年,但传闻一万次终不及亲眼看到一次!
何况,传闻从未提到霍去病样貌俊美宛若神祇!
“正是。”
淡然回答后,霍去病转身,轻挥一下手,随他而来的骑兵立刻排出护翼阵形,紧接着,城内又有大量军士迈着整齐的队列走出,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让老弱妇孺先进城。”
话音落,因霍去病的到来而暂时安静的人群再次泛起声响,老弱妇孺们纷纷喜极而泣,同行的青壮年们也都松了口气。
当然,其中也不可避免的有人起歪心思,试图伪装成老弱妇孺混入受降城。
霍去病对这些都完全不在意。
他看着右贤王:“你杀了大阏氏?”
“对。”
“为什么?”
“她勾结詹师庐要杀我,我不能死在她手上,只好先杀她。”
右贤王并不觉得杀死早就暗中背叛自己的大阏氏有什么问题。
“詹师庐带了多少人?”
“单于本部的一万精锐以及经过去年一整年的战斗逐渐归降整编归他的三万人,另有七万人在赶来途中。”右贤王呴犁湖迅速回答道,“只要打垮一万精锐,剩下的三万人不足为据,后续的七万人也会自行消失。”
“你手上有多少人可以作为战士投入战场?”
“不到一万。”
右贤王直言不讳:“其中一半人已经受伤,但是他们绝对忠诚于我。”
“好,你先整编他们,让他们抵抗已经杀过来的詹师庐的骑兵前锋精锐,为你队伍里的老幼妇孺争取足够时间安全撤进受降城。”
“我可以……”
“你要进城也没问题。”
“——不!我不想进城!”
右贤王双目嗜血地看了眼身后,凶狠地说道:“詹师庐恨我,要在受降城杀我!我也一样恨他,要在受降城前杀他!”
“好。”
霍去病没有多说。
……
将已成惊弓之鸟的五万多名老弱妇孺连同他们的牛羊骡车有序撤进受降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幸汉军训练有素,霍去病更是抵达受降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制定有序收容右贤王部老弱妇孺的流程计划。
饶得如此,汉军也是从朝阳初升忙碌到夕阳将要落下才将来自右贤王部的五万多名老弱妇孺连同牛羊骡车全部有序撤进受降城中,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区域暂时歇息。
此时,儿单于詹师庐的前锋队伍已经抵达受降城,与右贤王呴犁湖身边仅存的万余人对垒相望。
大半年的内战厮杀不仅让本就对彼此恨之入骨的两人发誓要将对方挫骨扬灰,手下的将士们也早就杀红了眼,看到敌方阵营的军士比看到受降城的汉军更加兴奋激动。
人群中,右贤王抬头,目光落在和他一样被层层保护的詹师庐身上。
“好久不见,儿单于!”
闻言,围在詹师庐身旁的匈奴人无不睚眦欲裂,有人甚至主动举起武器:“大单于,请你立刻下令让我杀了这个——”
“他是我的。”
詹师庐打断匈奴小王的请战,抬头,直勾勾看着呴犁湖。
这是他们时隔大半年的再次对视,率领千军万马的两人此刻眼中只能看到彼此,耳边也余下如擂鼓的激烈心跳。
“右贤王,我以为你到了受降城后会像女人一样立刻躲在汉人身后,就像你当年被汉人击败后把自己装扮成女人逃回王庭。”
詹师庐无情讥讽呴犁湖:“如今看来,你倒还有几分匈奴男人的血性!”
“儿单于,你为了得到王庭的权力伙同且鞮侯散布流言,说什么天灾是我引来的。其实,真正导致灾难的是你的父亲,乌稚大单于!伊稚邪大单于临终前,他承诺将来一定把大单于之位传给我,但他违背了约定,宁可立你这个小孩做单于也不愿让我得到大单于之位,最终为匈奴招来灾祸。”
说到这里,呴犁湖阴冷一笑:“所有人都说乌稚大单于懦弱无能,没有伊稚邪大单于的英明强势。我却觉得他们很像,乌稚大单于违背约定将单于之位给儿子,伊稚邪大单于为了大单于之位追杀侄儿於单!”
“你也和他们很像,为了大单于之位一再逼迫我!失败以后又试图效仿於单投降汉皇帝!”
詹师庐的声音带着稚气,言辞却充满戾气:“我没有伊稚邪大单于的仁慈,允许於单死在长安!我要在受降城前杀你,带回你的脑袋供奉天神!”
“詹师庐,你——”
呴犁湖恼羞成怒,却没有冲动行动,而是派信使将两人的对话送到霍去病处,要求汉军支援自己。
……
“父亲,要派兵支援右贤王部吗?”
听完信使传话的刘鹏询问道。
霍去病低头,在以受降城为中心排布的战场沙盘上做了几处旗帜移动,道:“右贤王部现在是友军,不能不支援。”
“要怎么支援?”
“支援部队分为四路,第一路正面支持右贤王部,确保他能凭借受降城后盾与儿单于正面对抗……”
……
“殿下,汉军将会派来四路支援,第一路支援已经——”
信使话音未落,受降城门再次打开,走出匈奴人和汉人混编的队伍,加入右贤王部。
领头的是赵破奴:“右贤王殿下,骠骑将军命我协助你在受降城击败儿单于!”
“好。”
右贤王大喜。
更让他感到欣喜的是,赵破奴率领的匈奴人和汉人混编的队伍中的匈奴人大半都是因为匈奴内战被迫离开草原投奔汉人的曾经隶属于右贤王部的小部落的青壮年。
这些人几乎全员和儿单于及依附儿单于的多个部落有血海深仇,如今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
赵破奴还不忘大喊:“右贤王今日带你们报仇!你们开心不开心!”
“开心!开心!”
匈奴军士们咬牙切齿地喊道,眼前再次浮现族人、亲友被血腥屠杀的惨烈往事。
看到这一幕,日落时分才抵达战场的且鞮侯赶紧提醒詹师庐:“汉人兵书说,哀兵必胜。单于本部的军士虽然个个骁勇善战,遇上这么多哀兵,他们的背后还有汉人新造的受降城和骑兵精锐,恐怕——”
“你觉得我会输?要我现在撤退?”
詹师庐冷笑。
少年天才的他蔑视整个世界,自然也不把眼前的呴犁湖、赵破奴以及他们身后的受降城和受降城内的霍去病放在眼里。
“他们算什么哀兵?不过是一群被我的人打得逃到汉人这边求汉人施舍粮食的狗!”
“他们或许曾经是被我们打得到处逃跑的狗,可他们现在靠着大汉,身后有受降城,受降城里还有霍去病……他第一次出战就让匈奴损失惨重,两次征战河西逼迫浑邪王、休屠王率部投降大汉,漠北决战时更是让左贤王部险些彻底消失在世间,如今他……”
“霍去病、卫青还有汉皇帝都已经老了!我才是决定汉匈关系未来命运的人!”
詹师庐自信无比,完全听不进刘故(且鞮侯)的劝告。
刘故见他如此傲慢固执,于是不再劝告,以身体不适为由请求一旁观战。
“知道了。”
詹师庐如今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不把且鞮侯的劝告放在心上,也不认为做事瞻前顾后成天左右算计的且鞮侯能为自己提供有价值的战场帮助,且鞮侯要求观战,他便分了一支亲卫队伍护送且鞮侯离开。
“最晚明天正午,我就会砍下呴犁湖的脑袋!顺利的话,甚至可以在汉人建造的受降城内举行祭天仪式!”
詹师庐傲慢宣布,随即不顾黄昏将至挥舞军刀要求随自己而来的匈奴精锐冲锋上前,杀死呴犁湖和赵破奴以及他们率领的军队!
“受降城破以后,城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包括粮食、女人、孩子和牛羊牲口!”
“冲!”
匈奴军士闻言,顿时情绪激动,纷纷奋勇冲击。
呴犁湖见状,急忙向赵破奴:“第二路支援什么时候到?”
名义上,他手下有一万多人的军士可投入战场,实际上,这些人经过穿越草原的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且大部分人都因长时间的饥一顿饱一顿而身体瘦弱、身上有伤,根本不是詹师庐率领的匈奴精锐的对手。
何况——
他虽下定决心投降汉皇帝,内心深处始终不敢完全信任汉皇帝,所以才会抵达受降城后配合霍去病让老弱妇孺先入受降城安置,自己带着随时可以投入作战也随时可以策马逃窜的军士留在城外,美其名曰爱护妇孺,对抗追兵。
现在,詹师庐正式发动攻击,汉人派来的赵破虏近在身旁,想逃又不敢逃的呴犁湖心里自然七上八下:“我们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为什么不打!我们身后是受降城和骠骑将军!”
赵破奴信心十足,命令军队正面出击。
话音未落,詹师庐的前锋即将冲到面前。
好不容易看到和亲人一起在汉人的土地上过稳定生活的希望的右贤王部顿时斗志勃发,赵破奴率领的和汉人混编接受训练的匈奴军士则大多和詹师庐的部队有血海深仇,见詹师庐的前锋队伍杀过来,无须将官下令,已经握着武器冲上前。
夕阳如血,照耀黄昏战场,为生存为复仇而战的匈奴人们个个以一当十,和詹师庐的精锐杀得鲜血乱飞,尸横遍野。
混战中,呴犁湖见死伤惨重,担心己方实力受损影响自己在汉帝国的地位,有心让亲卫撤退以保全实力。
然而,当他试图调配部下时却发现这些人居然大半都不听从他的命令。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
“殿下,他们厌倦了长时间的奔波跋涉,而且他们的亲人现在都在受降城中,詹师庐又下了屠城命令,为了亲人和自己能活下去,他们必须拼死作战。”
心腹向右贤王解释现状。
听完心腹的解释,右贤王回头,看了眼高松巍峨的受降城,苦笑道:“汉皇帝能一路赢到现在确实是……是我低估了我的部下,忘记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想法有私心……”
“能好好的、安稳的活着,谁愿意去死?”
话音落,心腹也策马冲杀上前,为自己正在受降城内等待结果的亲人而战。
……
……
天色完全暗下,双方暂时鸣金收鼓,各自回营。
詹师庐没想到在草原上被自己一路追打的右贤王残部抵达受降城后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回到王帐后大发雷霆。
“呴犁湖这个混蛋!他竟敢彻底忘记匈奴的尊严!和汉人一起作战!”
“大单于,我说过我们——”
“闭嘴!”
詹师庐打断刘故的话:“我现在不想听灭自家威风的话!”
“可是……”
“可是什么?”
詹师庐傲气十足地看着帐内众多匈奴小王:“我受天神眷顾,我将带领匈奴重回冒顿大单于的鼎盛时代!甚至超越他的时代!”
“大单于威武!大单于必胜!”
匈奴小王们纷纷附和。
他们佩服他堪称天才的战略战术指挥能力,同时也畏惧他不符合年龄的杀伐血腥,不敢对他有丝毫违逆。
“看到没有?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正确的!”
詹师庐傲慢地看着刘故:“你和你的想法都已经老了。”
“我或许已经老了,但霍去病没有老,卫青也没有老,”刘故提醒詹师庐,“汉皇帝更是越老越妖,我不觉得你是他们的对手!”
“呵!”
詹师庐不屑冷哼:“汉皇帝和卫青不在受降城是他们的幸运!至于霍去病——他的不败神话将被我击碎!”
“……你太自信了。”
“自信?”
詹师庐看了眼帐内其他人,道:“我们的人这些年可一直都在学习、研究汉人的手段!”
“但他们也一直在进步。”
刘故再次劝诫:“大单于,你确实很天才,但你不能因为你是天才就无视其他天才,汉人人口是匈奴的百倍,人才也是——”
“一万个庸才绑在一起也不是一个天才的对手!”
詹师庐再次打断刘故的劝诫:“送左贤王回帐休息!”
闻言,詹师庐的亲卫走到刘故身前:“请——”
“……好。”
眼看劝诫无果,刘故转身离去。
他决定连夜离开,避免被詹师庐的战败波及。
……
詹师庐踌躇满志以为明日必定胜券在握,却不知霍去病为此战准备了四支部队,赵破奴率领的汉人和匈奴人混编的部队只是第一支。
在夜色的掩映下,第二支队伍在主持受降城修建工作的公孙敖带领下,悄无声息地绕到距离匈奴人的营寨约一里远的丘陵处设下埋伏,并派出百人的先锋队,在离匈奴营寨约百尺远处的上风位置挖出大小不等的上百个坑,埋入用散发刺鼻气味的棉线串连在一起的百余个雷火散圆球,表面撒泥沙遮掩。
本就掌握地利优势,又有黑夜掩护,埋雷火散的部队成功在黎明前完成任务,撤回埋伏处。
“完成了?”
“全部完成。”
下属肯定回答。
公孙敖抬头,看了眼泛起微红的东方——
“开始!”
说完,公孙敖立刻给耳朵塞入棉花,下属们也纷纷把棉球塞进耳洞,开始名为“天雷”的行动。
……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声音突然响起,第一次听到这种声响的匈奴人无不心跳加速耳畔嗡嗡作响脑内一片空白,紧接着,散发刺鼻气味的黑黄浓雾扑面袭来,夹着马匹的嘶鸣和人的惨叫。
“发生什么事?”
詹师庐被接二连三的巨响和军士、马匹的吵闹惊醒,愤怒喝问亲卫:“外面这么吵!”
“禀告大单于,军营外发生可怕的事情,太阳初升之时竟然……竟然旱地响雷,非常恐怖!现在外面浓烟滚滚,响声不止,大家都惊惶无比,以为天神降下惩罚,军马更是彻底失控,在营地里乱跑乱撞乱踢人,一塌糊涂!”
“什么天神降下惩罚!全是胡说八道!”
听完下属的禀告,詹师庐眼神阴戾,骂道::“这一定是汉人的诅咒秘术!试图扰乱我们!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刻安静!严阵以待!以防汉人趁机突袭!”
“可是——”
“不听指令的,全部杀!”
詹师庐严酷下令。
“……遵命。”
亲卫被少年单于的冷血吓到,战战兢兢退出大帐,试图用人头滚滚的办法强迫混乱一片的军营恢复军纪秩序。
然而,一切终究太晚。
正当亲卫按詹师庐的指令试图恢复军队秩序时,雷火散爆炸造成的浓烟中冲出一队披坚执锐的汉人骑兵,昨日与他们在受降城外相持不下互有伤亡的赵破虏和呴犁湖也率领队伍正面冲过来。
“詹师庐,今天是你的死期!”
经过一整夜的思考彻底认清形势呴犁湖背靠大汉,冲乱成一团的匈奴军营大声叫嚣。
他的右贤王部及汉军中和单于本部有血海深仇的匈奴人跟着大喊:“儿单于!出来受死!”
第204章 现在投降不算晚
詹师庐本就初生牛犊不怕虎, 如今又被汉人算计吃了暗亏,遇上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呴犁湖叫阵, 心中顿时窜起火焰。
但他并没有冲动行事。
相反,强烈的愤怒过后,他迅速冷静,自言自语道:“呴犁湖原本像野狗一样被我追得到处跑,手上也只剩区区一万残兵败将,如今有汉人做后盾,竟如此嚣张……可见汉人用诡术造出的黄黑雾气和雷鸣声响确实有厉害之处……探子说在受降城内主持大局的是汉皇帝最信任的霍去病,他至今没有出现在战场……”
想到这里,詹师庐意识到匈奴即将遭遇多面夹击的境地, 当即喝令同行的匈奴小王们集结他们手下的三万军队外出迎敌, 自己则带领堪称精锐的一万骑兵从侧面突出杀向敌人后方。
“大单于,这……”
匈奴小王们不是很情愿执行呴犁湖的命令。
“怎么?不听我的命令?”
詹师庐态度强硬, 手握皮鞭。
“不是……我们是……是……”
“后方还有七万军队正奉我命令赶来,你们在害怕什么!”
詹师庐加重声音:“呴犁湖是被打断腿的野狗,和他同行的赵破奴有勇无谋,全靠给霍去病牵马才拥有今日地位!他们根本不足为惧!”
“可是早上……早上的黑黄烟雾和声响……”
“天神一直都在我这边!不要怀疑!再敢怀疑我, 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詹师庐威胁众位诸侯小王。
匈奴小王们知道詹师庐年纪虽小却已经嗜杀成性,不敢公然顶撞丢掉性命,委委屈屈地收下号令随即率领各自队伍出大营与赵破奴、呴犁湖率领大军正面厮杀。
詹师庐则派亲卫对抗趁着浓烟冲进营帐的公孙敖带领的突袭骑兵。
……
赵破奴和呴犁湖率领的队伍中有大量哀兵,遇上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匈奴小王们的队伍,顿时不惜命地杀过去,杀得双眼赤红,全身是血。
晌午时分, 太阳高悬天际,地上满是尸体, 鲜血漫过马蹄,打湿马腿。
“我们赢了。”
呴犁湖兴奋说道,双手展开,仰看太阳。
队伍里的匈奴军士们也都激动不已,跪在血泊中感谢天神,念叨死去的亲友、族人的名字。
然而,这不是一场彻底的胜利。
他们虽然成功击败匈奴小王们率领的三万军队,却没能在战场上遇到詹师庐和他亲自率领的一万精锐。
负责包抄的公孙敖倒是遇上了詹师庐,但他拦不住詹师庐和詹师庐率领的精锐,还为此付出了伤亡过半的惨痛代价。
“怎么办!怎么办!战死这么多人还没能立下活捉单于的战功!回长安以后一定会被责罚!”
公孙敖急得火烧眉毛。
汉律规定,战场损失过大,即便取胜,将军也无法得到奖赏,何况他这次——
“至少我们赢了。”
赵破奴安慰公孙敖:“大将军也会为你美言。”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期待了。”
公孙敖知道自己没真本事,能有今时今日地位全亏少年在建章营当差时带着兄弟们不顾生死救回卫青。
之后卫青一飞冲天,他跟着沾光,每次随卫霍出战都能分到立功机会,不知不觉竟已成列侯。
但如果运气不好出战时遇上厉害对手——
……
受降城之战的首战结果被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
李令月看过以后又立刻让人将战果送到正在卫青等人的陪同下巡游诸国郡县的刘彻手中。
“好!好!好!”
看完战报的刘彻笑容满面:“儿单于狂妄而来,妄想攻占受降城杀死右贤王下朕的颜面,如今却是匈奴的颜面被大汉踩在脚下!可惜公孙敖办事不利,损失过半居然没能活捉儿单于!”
闻言,卫青赶紧为公孙敖说好话:“陛下,合骑侯并非骁勇善战之人,何况他的对手是正当锐气的儿单于,率领的也是匈奴最精锐的队伍。”
“仲卿放心,朕没有重责他的意思。”
受降城首战告捷让刘彻心情大好,虽然遗憾没能捉到詹师庐还让儿单于率精锐成功突出了重围。
“若他在后续战场能立功补过,朕不但不会责罚他,还会给他增加封户。”
“谢陛下恩典。”
讨论完公孙敖的事情,刘彻随即让霍光和司马迁起草诏书,奖励在受降城之战的首战中立下战功的将士,不论汉人匈奴人西域人,只要立了战功就能按汉律规定得到相应数量的黄金、土地、丝帛等奖励。
率部投降大汉的右贤王呴犁湖也会在皇帝结束泰山封禅返回长安后正式被册封为大汉列侯。
……
……
封侯承诺的诏书迅速抵达受降城,看过诏书后,呴犁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长舒一口气:“汉皇帝陛下果然一言九鼎!”
“右贤王殿下学习汉文的速度也很快。”
“既然下定决心投降大汉,自然要主动学大汉的语言、穿汉人的衣服。”
呴犁湖神色略有尴尬。
但他很快就不感到尴尬了。
因为和汉皇帝的封侯承诺诏书一起抵达受降城的还有对右贤王部的土地、黄金、丝帛、棉布等物品的封赏。
虽然诏书中提到的黄金、丝帛、棉布等物暂时没有送来受降城,承诺的安置右贤王部的土地零碎分布在受降城和朔方城之间,但已足够让长期奔波颠沛的呴犁湖和他的部族成员们欢呼雀跃。
“这下终于可以安心睡觉到天亮了!”
“天啊!分给我们的土地居然全部都在漠南。大汉皇帝陛下是世间最仁慈的主人。”
“以后不能再称呼大汉皇帝陛下,应该称呼皇帝陛下!我们的皇帝陛下!”
“听说在朔方城,丝帛、棉布的价格连互市的一半都不到。”
“太好了!我们终于也能有机会穿上丝绸衣裳了!”
“……”
右贤王部族的人们欣喜的讨论着汉皇帝承诺的一切,带着幸存的喜悦和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看到这一幕,刘鹏心中不禁泛起感慨:“父亲,讲课的夫子们时常把匈奴人描绘成茹毛饮血的野兽,如今看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也和我们一样是想过安稳生活的普通百姓。”
“太史令说匈奴人是夏人苗裔,他们的先祖和汉人是兄弟。”
“那如果我们建立一个把整个匈奴都包进去的大帝国,是不是就能让匈奴人和汉人坐在一起吃饭唱歌喝酒?”
刘鹏真诚问父亲。
霍去病微笑着看着他,鼓励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梦想,也将是个艰难的梦想。”
“再难,鹏儿也要竭力实现!”
刘鹏单纯又执拗发誓:“愿大汉百姓有朝一日不再受战火摧残,母亲不用送别儿子、妻子不必失去丈夫,孩子能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
……
刘鹏被聚集在受降城内的匈奴平民们对和平和稳定的渴望触动,发誓要用一生终止战争、让匈奴人也生活在大汉的统治下过没有战争的田园牧歌生活。
同一时间,只比刘鹏年长几岁的詹师庐正在王帐内大发雷霆。
“没用的东西!丢尽我的脸面!一群被我追得逃到边境求汉皇帝收留的废物居然能把你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大单于,呴犁湖确实曾经……可他现在得到汉人的支援,他背后是受降城和大汉十万铁骑,我们……”
战败的匈奴小王们试图为自己辩解。
詹师庐根本不听,挥手便要亲卫把这败军之将拖出去斩首祭天!
“不可以!”
刘故赶紧出声阻止:“大单于,他们已经尽了全力,请不要责罚他们。”
“不责罚?打败仗的废物有什么资格要求宽恕!”
詹师庐瞪眼刘故:“左贤王,你最近半年越来越仁慈了!”
“大单于,我为他们求情并非因为我变得仁慈,而是——我们现在还没撤出汉军的追击范围,杀人会动摇军心,引发军士逃亡投敌。”
“留着这种废物不杀才是动摇军心!”
詹师庐不听刘故劝告,执意要杀带头辩解的匈奴小王。
刘故见状,再度劝阻道:“大单于,现在情况危急,还请留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将功赎罪,如果再次战败,也请回到王庭后处置。”
“——你!”
詹师庐不满刘故的建议,又碍于形势不得不脸接受,于是将斩首祭天改成挨二十军鞭,将功赎罪。
……
夜晚,当众挨了二十军鞭的匈奴小王在亲卫的搀扶下来到刘故的帐篷,感激道:“左贤王,今日全亏有你,我才保全性命,请受我一拜。”
“我只是不想大单于再杀人。”
刘故做出仁慈姿态。
闻言,小王越发感激涕零,叹道:“大单于如此刚愎自用,将来……为什么他不愿像过去那样事事听从左贤王您的建议……”
“他好不容易挣脱右贤王的桎梏,难免性情偏激,锋芒尖锐,只许进攻不许撤退。”
刘故抬头,看着天边明月:“如果汉皇帝派到受降城迎接呴犁湖的不是霍去病,大单于此番率众而来确实可以大败汉军,重振匈奴威严……可惜……可惜……”
“左贤王殿下不认为大单于能赢?”
小王战战兢兢问道。
刘故道:“当我得知汉皇帝派霍去病来受降城迎接呴犁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这次必败无疑,但我更知道大单于不会听我的劝。他是刚学会飞翔的苍鹰,对自己无比自信,听不进半句逆耳的话。”
“所以您……”
“偶尔的失败对年轻人而言并不是坏事,”刘故道,“重要的是失败以后能吸取教训,重振精神。”
“这……”
小王逐渐听不懂。
刘故见状,不多作解释,对背上鞭伤撕痛的小王道:“早点回帐休息,明日和后日都有苦战等着你。”
“谢左贤王救命之恩!”
小王再次行礼感谢,然后退出刘故的帐篷。
……
……
第二份战报送到长安时,李令月正在看桑弘羊呈上来的给在受降城之战的首战立下功勋的将士们的赏赐的统算结果。
“这么多黄金……”
“殿下,大战后对将士们的赏赐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桑弘羊重音提醒。
李令月道:“我只是有所感慨。每次大战过后,朝廷都要给军队发这么多黄金,难怪父皇这些年对后宫和近臣的赏赐越来越苛刻。”
“臣也是……”
桑弘羊擦了擦汗水:“幸好如今可以通过商队从西方获得黄金,盐、铁、糖、茶、棉、纸等目前也是官卖,能够为朝廷挣得足够多的钱财。”
“但是仅靠这些远远不够。”
李令月叹了口气。
匈奴人的土地大多是穷山恶水,只能用于放牧和种植土豆之类在极端恶劣环境下依旧正常生长、获得可观收获的作物。
因此,每逢灾荒暴雪,活不下去的匈奴人就会组成军队强行越过边境劫掠大汉,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和物资损失。
因此,大汉对匈奴是不得不战,但即便每战必胜,所得战利品也少得可怜,甚至不够支付给立功将士们的赏金。
必须尽快想出办法逆转这种入不敷出的局面,否则——
不仅儒生们会批评对匈奴的战争劳民伤财,百姓们也会因为压在头顶的赋税转而反对朝廷对匈奴发动战争。
“……身毒使者还没有回国吗?”
有意将身毒变成破局关键的李令月冷不防问道。
闻言,上官婉儿答道:“身毒使者说,必须得到大汉的确切帮助承诺才能回去。”
“切实承诺……”
李令月抬头,看着堪舆图,喃喃道:“大汉要进身毒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借道西域通过大夏地区,一条是西南夷。西域气候干燥,小国众多,都护府又设立时间尚短,暂时无法大量驻兵屯田,何况大夏身旁有安息国虎视眈眈;西南夷虽已完全受大汉掌控,可是西南气候潮热,雨季泥泞,平日有瘴气弥漫,大军从西南夷前往身毒,一路折损恐怕……”
“殿下要回绝身毒使者?”
“不!不要回绝!”
李令月直言:“身毒的土地、物产、香料和黄金都是大汉需要的东西。”
“可是折损……”
“折损比起收获并非不能接受。”
李令月淡然道:“何况预估的折损不是真实的折损,身毒的土地丰沃丰饶,身毒人又软弱温顺……和得到身毒后的收获比,预估的损失不值一提!”
“喏。”
上官婉儿也读过大唐使者王玄策征召吐蕃、泥婆罗(尼泊尔)军队杀死在戒日王死后自立为王的阿罗那顺及其家属的故事,知道身毒(天竺)看似强盛繁华,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战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唯一能对大汉进入身毒的计划造成阻挠的是如何将军队送入身毒地区。
“西域都护府要加紧对西域各国的控制,早日组编汉人和西域人混编的军队,通过大夏地区南下进入身毒地区,同理西南夷方向,组建越人和汉人混合的军队,通过西南方向北上入身毒,如此两面夹击最终控制身毒。”
依据前世获得的关于身毒(天竺)的资料信息结合身毒使者献上的地图,李令月为大汉进入身毒一事制定大略的计划方针。
她需要身毒,身毒的土地和黄金是她登上皇位并坐稳皇位的关键。
……
……
受降城下,汉军和右贤王部联合,先是打败匈奴诸多小王的三万联军,又打退了后续的七万援军,差点成功活捉儿单于詹师庐,战功堪称完美。
因此,大军等待朝廷发放表彰奖励的同一时间,受降城周边郡县纷纷送来牛羊酒肉,庆祝大汉击溃匈奴再次取得大胜。
夜幕降临,受降城内架起数以百计的篝火,聚集此处的人们不分汉人、匈奴人、西域人,全都围坐在篝火旁,烤肉吃酒,唱歌舞蹈,欢快的笑声充满城市。
大帐内,右贤王坐在霍去病对面,脸上已完全褪去投降的彷徨与不安,粗糙的手指端着酒杯:“早知大汉皇帝如此热情好客,我又何必非要做匈奴的右贤王。”
“现在投降也不算晚。”
霍去病淡然道。
右贤王闻言,陪着笑脸道:“所以我现在彻底放下了匈奴,安心留在大汉做汉人。”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
霍去病口吻平静,但右贤王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不敢正面触霍去病锋芒的他转头恭维坐在霍去病身旁的刘鹏:“这位莫非就是让汉皇帝陛下夸赞鲲鹏转世的少侯?”
“正是。”
刘鹏学父亲姿态,淡然回答。
右贤王:“……”
他吸了口气,努力挤出笑容:“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随后又假惺惺教训自己的儿子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们不满意了?”
“父亲——”
突然被拿来和刘鹏比较的儿子们一脸委屈又不敢发作,只能低头沉默。
右贤王见状,继续恭维刘鹏:“我一直以为儿单于是难得一见的少年天才,如今见了冠军侯和少侯才知道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模样。少侯将来必定成就远胜儿单于。”
“为了大汉百姓,我也一定会鞭笞自己胜过儿单于。”
刘鹏仿佛没听出呴犁湖的追捧般平淡接话。
右贤王再次心中不快,又不敢发作。
此时,军士捧着一支鸣箭进入:“报,匈奴大营送来书信。”
“哦?”
霍去病伸手,接过鸣箭,解下绑在箭尾的帛布:“……儿单于约我们明日在受降城外空地见面。”
“啊?”
右贤王惊讶:“他怎么会突然……”
“他输了,想和大汉和谈。”
“可是——”
“信上点名必须带上右贤王。”
“为什么?”
右贤王莫名感到不安。
“他打算和你当面把恩怨说清楚。”
“……”
右贤王握紧拳头。
他和詹师庐之间早已接下死仇,此次见面恐怕——
但他毕竟是匈奴右贤王,骄傲不允许他向曾经被自己随意拿捏的儿单于低头,哪怕他们两人的地位早已逆转。
“——冠军侯若赴约,呴犁湖必定跟随。”
“好。”
……
得知詹师庐突然派人送信受降城约定和霍去病、右贤王呴犁湖明日在受降城前见面,随少年单于出征的匈奴小王们都倍感惊讶。
原以为战败的事实会让自视甚高的少年单于怒不可遏到大开杀戒,没想到——
“为什么?”
刘故代表众多匈奴小王询问詹师庐。
闻言,詹师庐暂停玩弄短刀,年轻的唇角泛起阴冷笑容:“因为我要和呴犁湖做最后的告别,想知道连续打败匈奴三代大单于的霍去病长什么样。如果可能得话,我还打算顺便认识一下霍去病的大儿子。”
“认识霍去病的儿子?”
“卫青的三个儿子都是庸碌之才,不足为虑,但霍去病的两个儿子不一样。长子出生的时候有鲲鹏异像,不到十岁已经能跟着父亲来边关参与战事……次子……不意外的话,霍去病的两个儿子将来会成为我的敌人,以及我儿子们的敌人!”
“大单于想得太远了。”
刘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毕竟,詹师庐才十岁出头,连女人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不能不遥远……”
詹师庐抬头,看着帐外的月亮:“等把受降城和呴犁湖的事情了结,我会率部返回王庭,同时迎娶五位阏氏,谁最先为我生下儿子,我就立谁做我的大阏氏……”
“大单于,你……你怎么突然想……”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活不过二十岁,必须尽早留下孩子,免得王庭为了大单于之位再次陷入血海。”
说完,詹师庐让刘故离开。
刘故行礼,退出大帐,嘴角带着石雕般坚固的笑容。
……
且鞮侯离开后,詹师庐继续玩弄小刀,自言自语道:“左贤王,我知道你有野心,你想取代我成为新的大单于。我也知道我该像对待右贤王那样铲除你,确保我的地位。但是我……我不想杀你,你是没有父母的我在这个世上仅存的亲人,哪怕我知道你这些年保护我、养育我、教导我并非处于真心,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单于之位……”
第205章 冲击
太阳初升, 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匈奴精锐护送大单于抵达距离受降城墙仅半里远的空地。
“匈奴大单于应约拜会大汉冠军侯!”
响彻云霄的呼喊过后,固若金汤的城门缓缓打开, 大汉冠军侯与右贤王呴犁湖在亲信精锐的拱卫下走出受降城。
“大单于——”
“我以为你不会出城和我见面。”
骡车上的詹师庐抬头,看着骑在大宛汗血马上的霍去病。
霍去病淡然道:“大单于主动邀约,我不能不相见。”
“不怕这次见面是陷阱?也许我会突然变卦让我的亲卫们袭杀你。”
詹师庐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
霍去病看着少年单于那毫不掩饰残忍的天真面容,回答道:“这么近距离,我被你的亲卫杀死的可能性远低于你被我现场杀死的可能,何况——”
“何况什么?”
“我的身后是受降城,你的身后只有旷野。”
“……”
短暂沉默过后,詹师庐嘴角咧出残酷的笑容:“如果我是大人,我确实会如冠军侯所想。可我是个孩子, 孩子难免会生出天真冲动到不切实际的想法。”
“无妨, 我会杀了你。”
霍去病淡淡说道,仿佛当着詹师庐的精锐亲卫的面杀死詹师庐对他而言不过是走路时不小心碾死一只蚂蚁。
“……你很自信。”
“不自信的人无法统帅千军万马。”
“——好。”
说完“好”字, 詹师庐的目光从霍去病转到呴犁湖,笑容带着阴狠:“右贤王,你真的愿意舍弃你在匈奴的一切,跪在地上做汉皇帝的狗?”
“做汉皇帝的狗可以活, 留在匈奴却不能活。”
呴犁湖干脆回答道:“詹师庐,我本不想投降汉皇帝,但你逼我太紧,让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我让你没有第二个选择?难道你就曾经给过我第二个选择?”
詹师庐质问呴犁湖:“从我被前任大单于立为新任大单于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就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我不想死,所以你必须死!”
“抱歉,我也不想死。”
呴犁湖不以为然道。
詹师庐:“所以你没资格说我逼你太紧, 如果你是我,你只会做得比我更狠毒。”
“或许吧。”
说话间, 詹师庐走下骡车,霍去病和呴犁湖也各自下马。
三人走到中央,看似三足鼎立,其实暗涛汹涌。
……
“冠军侯,你连续打败匈奴三代大单于,感想如何?”
詹师庐率先开口。
不等回答,少年单于补充道:“你让我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但我不会认输,因为我比你年轻,我会一天天长大,而你会一天天变老。终有一天,我会在战场上堂堂正正打败你!”
“好。”
霍去病淡漠回应,似乎并不把少年单于的挑战放在眼里。
詹师庐因此愤怒。
他抬头,看到站在霍去病身后的人群中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这个小孩就是你儿子刘鹏?”
“不错。”
霍去病转头,冲人群中的刘鹏招了下手。
孩子会意,快步来到父亲身边,拱手做礼:“刘鹏拜见匈奴大单于。”
“听说你出生的时候天边有云彩化为大鹏形状经过皇宫上空,所以取名为鹏?”
故作老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酸味。
“是。”
刘鹏大方回答。
詹师庐牙痛,强作冷静:“生来就被天神赐福不一定是好事?命格扛不住,反而会提前死亡!”
“我相信上天让我降生大汉必有祂的深意。”
“呵!”
詹师庐不快地哼了一声,昂头,对呴犁湖道:“你很幸运,下定决心做狗却遇上霍去病这样的好主人,可惜……”
“可惜什么?”
呴犁湖反射性问道。
“为什么杀死大阏氏?”
“你要为她报仇?”
呴犁湖意外。
据他所知,詹师庐对大阏氏的感情比他更淡薄。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杀她,”詹师庐说,“她为了你可以背叛我父亲,还愿意和你一起投奔大汉,为什么你要在快抵达汉地的时候杀了她?”
这番话,看似质问呴犁湖,其实是暗示霍去病:呴犁湖连深爱他、和他同甘共苦的女人都能说杀就杀,你们又怎么敢相信他会真心效忠你们的汉皇帝?
呴犁湖也知道詹师庐在挑拨。
他担心霍去病被说动,赶紧回答道:“大阏氏和我结婚仅仅因为她相信我会杀了你,她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后来,我输给了你,她一边想得到大汉皇帝承诺的土地、黄金和丝绸,一边又惦念着你所承诺的只要投降就让她继续拥有大阏氏的地位。这样反复无常的女人,我怎么能容下她!”
“所以你杀了她?”
“对。”
“一点感情都没有?”
“难道你曾经爱过她?”
呴犁湖反问詹师庐。
詹师庐嘴角泛起嘲讽:“当然没有,我恨不得生吃她的肉。”
“那你还——”
“一些必要的手段罢了。”
詹师庐故作高深,随后问呴犁湖:“你想成为第二个於单吗?”
“——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当然。”
詹师庐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对你的恨,我从小孩长成男孩,现在,我已经是真正的大单于,也找到了新的仇恨对象!你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是不必要的存在!”
“新的仇恨对象?”
呴犁湖下意识地看了眼霍去病:“他?”
“是。”
詹师庐坦然承认,并对霍去病道:“在被我打败以前,你们父子可千万别死!”
话音未落,就听刘鹏怒道:“詹师庐,在我率领大军横扫王庭以前,你也要好好活着!”
说完,刘鹏转身向父亲道歉:“孩儿一时气愤,失了礼数,还请父亲——”
“鹏儿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雄心壮志,为父很喜欢。”
言下之意是以儿子刘鹏为荣。
闻言,詹师庐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告诉霍去病父子:“既然你们以横扫匈奴王庭为目标,那我也要立志杀进你们皇帝最爱的甘泉宫!把它一把火烧掉!”
“多加努力。”
霍去病不以为然。
詹师庐感受到言语蕴含的轻蔑,气得差点拔刀。
但他最终忍住了愤怒,凶恶地看着呴犁湖:“呴犁湖,终有一天,你会为你的背叛付出代价!”
“你也要小心且鞮侯(刘故)的背叛。”
呴犁湖回敬道:“他曾经与我合谋,如今却背叛我,将来也一定会背叛你。”
闻言,詹师庐执拗地强调道:“左贤王绝不会背叛我!”
“绝不会?”
呴犁湖轻蔑一笑。
詹师庐心中早已知晓且鞮侯不可信,见呴犁湖如此态度,自欺欺人地补充道:“如果他背叛我,我会亲手杀了她!”
“但愿如此。”
呴犁湖非常期待詹师庐和且鞮侯兵戎相见。
他知道且鞮侯有野心,也知道詹师庐因为从小失去至亲对居心叵测的且鞮侯产生了类似儿子对父亲的感情。
詹师庐感受到呴犁湖的恶意,再次怒从心头起,喝骂道:“可惜你注定看不到那一天。”
“怎么——”
话没说完,呴犁湖突然感到小腹剧痛,低头,看到詹师庐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刀刃已经完全没入他的体内。
“——你!”
“你不该刺我的痛处。”
说着,詹师庐面无表情的抽回短刀,对因为这一突然变故而神情警惕的霍去病父子以及他们身后拔刀欲上的汉军精锐道:“愿我们早日在战场相遇,决出生死胜负。”
说完,詹师庐在全副武装的亲卫们的拱卫下转身离去。
赵破奴低声问霍去病:“要不要——”
“不必。”
霍去病不想对詹师庐放冷箭。
理由很简单,詹师庐在和谈时突然刺伤呴犁湖这一行为虽无视大汉颜面,终究是匈奴王族的内部矛盾,但若是他下令放冷箭杀詹师庐,事情就立刻升级成匈奴和大汉的直接冲突。
何况——
他不喜欢呴犁湖。
这位前匈奴右贤王随时可能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大汉。
“立刻带他回城医治。”
“喏。”
……
……
儿单于在受降城下战败和谈时突然恼羞成怒拔刀刺伤前匈奴右贤王呴犁湖一事很快送到刘彻手中。
刘彻对此事的评价是:“小孩就是小孩,沉不住气。”
“也可能是他往日被呴犁湖压制过度,好不容易得到复仇机会,无法眼睁睁看着呴犁湖逃进大汉庇护。”
卫青性格宽厚仁慈,但他能理解詹师庐看到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呴犁湖即将永远逃出惩罚的痛苦心情。
“所以朕说他还是个小孩,沉不住气。不过这样也好,沉不住气才更容易被他人掌控。”
刘彻唇角冷笑:“以刘故对权力的贪婪,绝不会放过这等天赐机会。”
“陛下的意思是——”
刘彻没有回答,抬头,看了眼巡游路线图,道:“听说姣儿找了个颜回后人在鲁王宫为刘光做事,朕有意见他一面。子孟,这事由你全权安排。”
说到这里,刘彻再次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儒生们最喜欢孔子的教诲,想必也不敢不尊重颜回后人的言语。”
“喏。”
霍光受命,谨慎退下。
……
……
詹师庐在受降城下突然拔刀刺伤呴犁湖这件事对匈奴小王们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原本,他们就觉得儿单于掌权后对曾经依附右贤王的势力的报复清洗有点过度残暴,如今右贤王已经投降大汉,儿单于居然还不依不饶,甚至在和谈的众目睽睽之下拔刀刺伤呴犁湖,完全不顾此事可能对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汉匈关系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样的大单于真能领导匈奴帝国吗?
匈奴小王们陷入深思。
倒不是兔死狐悲,而是——
匈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来无影去无踪、轻骑随便闯入大汉边境劫掠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匈奴。
现在的匈奴不复昔日荣光,大汉却蒸蒸日上,大军每次出塞都能攻占匈奴的土地、杀死匈奴人、带走匈奴的牲口。
一直以来,他们容忍詹师庐的狂妄和滥杀,因为他是天才,他们对他寄以厚望。
但是现在——
他在受降城下被大汉击败了!
被打败后依然不收敛自己的锐气,甚至在汉人面前也任性妄为甚至嚣张滥杀,让这样的人做大单于,对匈奴而言绝非好事!
匈奴小王们开始认真考虑另一种选择。
或许……
他们可以……
前几日因为战败险些被詹师庐斩首祭天的匈奴小王下意识地看向左贤王的帐篷。
……
……
安息使者在骑着单峰骆驼的亲卫队的护送下来到西域都护府。
刘解忧亲自接待这位样貌俊朗贵气的使者,并让都护府的将领们和寸步不离保护使者的亲卫们多多交流,学习驯养、驾驭单峰骆驼的技巧。
安息使者由此意识到西域都护已经发觉自己的真实身份,直言道:“我想去长安,见你们的皇帝陛下。”
“大汉皇帝陛下如今正在泰山举行封禅祭天仪式,长安由皇太女殿下监国主持。”
“那就送我去见你们的皇太女殿下。”
安息使者态度倨傲。
刘解忧淡淡一笑,反问道:“我该如何向皇太女殿下禀告此事,安息国的王太孙殿下?”
“安息是帝国,你应该称我为皇太孙。”
安息使者强调自己的身份。
“所以你的名讳是——”
“我和我的祖父一样都是密特里达提,你可以称我为密特里达提三世。”
安息皇太孙骄傲宣称。
刘解忧知道西域以及西域更西的国家的贵族喜欢用祖辈的名字为子女后代命名,因此,虽然不能理解这种不尊长者讳的行为,但她还是按安息皇太孙的要求称呼他为密特里达提三世,以区别于他的祖父、现任安息皇帝密特里达提二世。
礼节上的接待过后,刘解忧安排人员护送安息皇太孙前往长安,并在呈送长安的信件中详细讲述安息国现状。
密特里达提二世(公元前124年-公元前88年)临危受命后,击败了侵扰安息的大月氏人,废除其父阿塔巴奴二世制定的部分苛政,并对安息军队进行全面改革,削减装备原始的民兵、步兵,建立以重装骑兵为主步兵为辅的军队,其中重骑兵几乎全部是贵族出身,号称“无敌兵”,另有一支由忠于皇帝的贵族子弟组建而成的骑单峰骆驼的禁卫队负责皇宫安全。
因在丝路贸易中得到大量好处,打退大月氏后,密特里达提二世立刻主动结盟大汉,驱逐持续威胁安息边境的大月氏人,以武力将曾与大月氏长期保持时战时和关系的塞种部落驱逐道帝国南方,成为安息的附属部落——塞种部落首领苏林从此成为安息贵族,拥有仅次于皇帝的尊贵地位,世袭享有为新君加冕和指挥军队的特权。
安息的皇权属于阿尔萨息家族,它不像大汉有父子传承定制,皇位既可以传给子侄也可以传给兄弟。
并且,新君继位必须由氏族贵族会议和祭司会议共同选举,皇帝权力也因此受到氏族贵族会议和祭司会议的部分限制。
行政上,安息类似大汉,国内存在大量附属国,例如波斯、米谢娜、赛迦斯坦等,这些国家或被安息皇室宗室统治或由部落世袭大贵族统治,类似大汉境内的诸侯国和滇国等附属国。
和大汉设置郡县一样,附属国以外的地区被安息皇帝划为多个行政区,称为行省,对应大汉的郡,行省最高官员为总督,下设区,对应大汉的县,区之下为“设防的村”,对应大汉的乡、里……
大汉以农业为立国之本,对商人有多重限制,但安息国鼓励商人,因此很快出现了大量通过买卖、放贷等手段兼并农民土地的中等地主商人。皇帝虽时常出台政策缓解土地兼并和农民失去土地变成奴隶的情况,但农民抵押财产沦为奴隶的情况依旧很普遍……
……
“……想不到安息竟是这种情况。”
看完刘解忧送来的关于安息帝国的情报,李令月意识到即便没有大汉插足,安息帝国的盛世辉煌也随时可能变成过去。
因为——
安息皇帝名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其实对国家没有绝对的统治力,有时甚至会反被大贵族和祭司们挟持控制。
并且,这种挟持控制是帝国制度本身造成的,历代安息皇帝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此外据往来丝路的安息商人们说,位于安息西方的大秦并非儒生们想象中的礼仪大同之邦,相反,这个没有皇帝的国家极端崇尚武力和对外扩张,热爱杀戮和鲜血,随时可能因为扩张和安息帝国接壤,爆发领土冲突。
“……安息皇太孙此次亲自出使大汉,是想和大汉搞好关系避免出现安息腹背受敌的情况?”
李令月蹙眉深思。
好在她暂时也不考虑对安息动手,毕竟匈奴还没有打垮、身毒还没有到手,安息帝国的密特里达提二世又是个颇有手腕和能力的厉害君主。
“虽然很想一蹴而就,但扩张国土终究要循序渐进。”
……
……
在西域都护府及沿途官员的接待、护送下,安息皇太孙密特里达提三世仅用半个月的时间就离开西域抵达了汉帝国的都城长安。
尽管安息帝国的几乎每座大城市都有用大理石、花岗石垒造建成的宏伟高大的建筑,当皇太孙站在汉帝国的首都城楼下时,依然难掩震惊之色。
“汉人竟然用泥土、石块和木头造出如此高耸巍峨又不失精巧细致的城市……”
“所以汉帝国成为了东方的主人,皇帝陛下的光芒和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
同行的汉人翻译不无得意地告诉皇太孙:“恕我直言,和汉皇帝的宫殿比,您此刻看到的一切都像尘土一样渺小。”
“哦?汉皇帝的宫殿比安息皇帝的皇宫更加华丽?”
皇太孙露出不满神色。
汉人翻译笑道:“汉皇帝的宫殿用一种被称为建木的至少二十人合抱粗的巨大木头支撑,铺地的木板能够天然散发香气。皇帝使用的每样器皿都由世代只从事这个工作的工匠负责制作,这样的工匠在大汉境内有至少一万人,全部受少府管辖。另外,少府内还有至少五万人专门负责为皇帝和他的家人们织布做衣,因为皇帝和他的家人们的衣服大多只穿一次就不再穿着……”
“衣服只穿一次?”
皇太孙感觉有点超乎想象:“这些衣服都是丝绸做的?”
“当然,”汉人翻译骄傲地说道,“大汉皇帝的衣服几乎都用丝绸做成,而且是最好、最柔软、最舒适的丝绸。”
“最好的丝绸……在大汉皇帝眼中……居然……”
皇太孙有些口干舌燥。
要知道,安息皇室的生活方式一直被热衷扩张战争的西边帝国当做媲美神灵的奢靡的同义词。
但即便是从小在奢靡的安息宫廷长大的皇太孙也不敢想象昂贵华丽的丝绸做成的衣服居然只穿一次就被它的主人扔在一边!
“我想,世上应该不存在比大汉皇帝更加奢靡的人了。”
安息皇太孙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然,比起汉皇帝的衣服只穿一次的奢靡生活,从小就耳濡目染宫廷阴谋和权力斗争的他更震惊于大汉皇帝的绝对权力——在大汉帝国内显然不存在任何能够制约皇帝权力的力量,所以皇帝和他的家族才能如此奢靡无度,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不论是衣服只穿一次还是凭一己喜好对周边国家发动战争。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虽然安息帝国在祖父密特里达提二世手中重新焕发光辉,但导致帝国衰弱的问题依旧存在——祖父推出的多项改革虽然处理了部分问题,却也产生了更多的问题,而他们的西方邻国又是个迷恋战争和向东扩张的疯子国家。
如果汉皇帝也考虑对西方扩张——
安息必定腹背受敌!
必须想办法打消汉皇帝向西扩张的欲望,在他的祖父想出解决国家内部的问题的办法以前,或是在他寿终正寝以前。
为此,他可以出卖安息以外任何国家的利益!
第206章 与安息和谈
李令月非常重视安息皇太孙的来访。
大汉要取得身毒, 安息的配合非常重要。
所以,安息皇太孙刚到长安, 李令月立刻找系统获取安息帝国在原本历史上的最近百年的发展历程。
[安息帝国在密特里达提二世的手上达到极盛,但也因为密特里达提二世的改革,军事上从此不再具备对外发动扩展的能力。为了保持通过丝绸之路的东西方贸易获得的巨大利润,密特里达提二世以及他的继承人们努力和东方的大汉以及西方的罗马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大秦保持和平共处。]
“罗马……”
李令月对这个名字产生强烈兴趣。
[原本历史上,大汉因为霍去病、卫青相继去世,无法继续压制匈奴,军事力量扩展到西域时已达到极限。因此,大汉如安息帝国所愿没有继续向西扩张。但罗马也就是大秦不一样,这个时代的罗马正处于对外扩张最疯狂最激烈的时期。并且, 由于源源不断通过丝绸之路来到罗马的丝绸, 罗马贵族们确信东方有丰饶到难以想象的富裕国度,因此, 整个国家都对向东扩张这件事有强烈欲望。]
“最终——”
[罗马不断向东扩张,最终和安息爆发战争,百余年间双方互有胜负……罗马取得了最后的战争,但安息虽然覆灭, 在安息的土地上又很快诞生了新的帝国,并且这个新帝国的大部分贵族都是原安息贵族……]
“……也就是说,安息帝国现在的情况并不好,他们希望和大汉保持长久的和平,让帝国能够专心对付西方正不断扩张的大秦以及通过丝绸之路攫取利益?”
[目前差不多是这样。]
“好。”
李令月结束和系统的谈话,将和安息皇太孙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定在三天后。
……
到达长安的第一天,安息皇太孙密特里达提三世被此处迥异于安息的风景和建筑迷得移不开眼睛, 虽然从西域到长安的沿路,他早已见过无数类似的风景和建筑, 但——
长安的建筑更加华丽雍容,风景也更加优雅细腻,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大帝国独有的繁盛和强势。
第二天,他被汉帝国皇太女派人送来的丝绸迷住了。
身为安息帝国皇太孙,他日常使用的大部分织物都用安息商人从东方带来的最好的丝绸制成,但当汉宫使者展开汉皇宫送来的丝绸时,皇太孙还是险些发出惊呼。
世间竟有如此精美华丽的织物!
一匹丝绸轻薄如蝉翼,几乎完全透明,只在光的照耀下反射珍珠般柔软温润的光芒;
一匹丝绸表面平平无奇,只是普通的提花暗纹丝绸,翻折后才发现丝绸两面都织有花纹,且两面的花纹、颜色各不相同;
一匹丝绸打开后顿时金光闪耀,细看发现丝绸上的繁复无双的金色花纹竟是用压得比头发丝还薄的金箔一点点贴上制作而成;
……
“这些丝绸都是……”
皇太孙震惊。
“大汉有无数巧夺天工的技艺,这些是最微不足道的。”
汉宫使者骄傲宣称。
安息皇太孙深以为然。
如果是别人对他宣称自己有无双的技艺,他会觉得对方在夸大其词,但是大汉——
任何超乎寻常的事情发生在大汉都是理所当然。
“皇太女殿下明日与皇太孙见面。”
汉宫使者补充说道。
“那……”
皇太孙想了一下,命人给汉宫使者一叠银币:“你们的皇太女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太女殿下是仅次于陛下的智慧之人,她深得天命眷顾,是天命为大汉选定的最优秀的继承人。”
“只是如此?”
安息皇太孙觉得汉宫使者的形容太笼统,又赏了一叠银币。
汉宫使者收下银币,谨慎道:“殿下的优秀很难用语言简单形容,您必须亲眼见过以后才能理解。”
“——好吧。”
意识到汉宫使者不会因为银币的赏赐就对自己透露关于大汉皇太女的更多信息,安息皇太孙只能暂时放弃这个想法。
……
第二日,在汉皇帝的内臣和中常侍的共同陪伴下,安息皇太孙进入未央宫。
安息帝国内地位仅次于皇室的贵族苏林之子小苏林率领多位安息宫廷禁卫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太孙身后,直到——
大殿前,汉宫禁卫用礼貌但不失强势的口吻请这些人解下武器。
“为什么?”
小苏林不服。
同行的汉宫内臣解释道:“这是大汉的规矩,任何人觐见皇帝陛下和储君殿下时不能佩戴武器。”
“我们的主人也是储君!”
小苏林认为双方都是储君,地位平等,汉皇宫无权要求他们解下武器。
“所以我们只请你们解下武器。”
禁卫没有退让,强调道:“或者你们在外面等待。”
“殿下——”
小苏林看向主人。
安息皇太孙想了一下,让小苏林解下武器随他进入大殿,其余安息禁卫留在大殿外等候。
“你的父亲是我的祖父最好的盟友,你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说完,两人一起进入大殿。
……
作为安息帝国的皇太孙,密特里达提三世的地位和汉皇储平等,进入大殿后不必行礼下跪,随行的小苏林也只是礼节性地向坐在帷帐中的女性鞠躬弯腰表示尊敬。
“汉皇太女殿下——”
“你就是小苏林?塞部首领之子、安息帝国内地位仅次于皇家、世袭为新君加冕、掌控安息军队的苏林家族继承人?”
帷帐后,女子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是。”
小苏林努力压制惊讶。
安息帝国是绝对的父系继承,从未出现女皇,甚至没有掌权太后、摄政皇后。
但被安息、塞部征服的诸多小国中出现过女王,她们无一例外都外表美丽内心狡诈,言辞看似沉稳其实慌张。
然而,眼前这位女性皇储和她们完全不同。
隔着帷帐,他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仅能凭隐约的轮廓确定她很年轻,不超过三十——这个年纪对女性而言算不得年轻,但作为掌权者却是太年轻。
帷帐后,女人再次发问:“你在注视我?”
“是。”
“担心你的主人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被我压制?”
“……”
心思被拆穿的小苏林眼中划过一丝慌乱。
密特里达提三世也因为这句话感到莫名的不安——他们还没有正式谈话,为何她如此笃定他会在谈话中被自己压制?
明明年纪比自己小!
还是个女人!
“皇太孙殿下和苏林贵族不必感到不安,在你们抵达长安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你们的来意,也清楚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
“大汉无意向西继续扩张。”
“啊?”
闻言,两人震惊,纷纷收起内心对女性的轻蔑:“你真的可以——”
“我可以给出承诺。”
“承诺……”
安息皇太孙笑了笑,反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的承诺?”
“如果你祖父不相信大汉能和他们保持长期友好关系,为何派你出使大汉?”
帷帐后,皇太女的口吻轻松中带着强烈的自信。
“你是他的继承人,不是吗?”
“我……”
“正因为相信大汉对安息的友好,他才会派你出使大汉。”
“这……”
“或者你认为你的祖父已经厌倦了你?”
略带揶揄的话语让安息皇太孙倒吸一口凉气,内心深处升起强烈的不安。
——安息帝国并不存在父子继承优于兄弟继承的规定,如果侄子中有比儿子更优秀、更得贵族会议和祭司会议认可的继承人,皇帝甚至可能直接把皇位传给侄子而非儿子。
因为这些原因,密特里达提三世虽是皇太孙,却无法保证他一定可以在父亲去世以后得到皇位。
而这个今天才初次见面的女人居然看穿了他的惶恐。
“你希望得到大汉的帮助,正如大汉也想得到安息的帮助。”
帷帐后,如恶魔般蛊惑诱人的话语缓缓飘出。
密特里达提三世抬头,直勾勾看着帷帐中的女人:“大汉希望得到安息的什么帮助?”
“丝绸之路,白银,还有身毒。”
皇太女直言不讳道:“大汉希望扩大丝绸之路的贸易规模,从中获得更多的黄金和白银。另外,父皇喜欢身毒的香料,大汉希望能深入地进入身毒,确保每年都有足够的香料送到长安供父皇使用。”
“只是如此?”
大汉皇太女的要求简单得让安息皇太孙震惊。
“当然——”
李令月柔声补充道:“大汉只想得到身毒以及通过安息获得的源源不断的黄金白银。”
“得到身毒……通过安息得到黄金和白银……”
安息皇太孙迅速思考。
身毒虽是一片软弱腐朽的土地,但它土地广阔、土壤肥沃、物产丰富,盛产各类香料,也难怪大汉对它产生兴趣。
更重要的是,一旦大汉对身毒用兵,就没有余力向安息挥舞拳头,还会因为战争更加依赖通过丝绸之路获得的黄金和白银。
“皇太孙愿意代表安息接受大汉的条件吗?”
帷帐后,大汉皇太女淡然催促。
安息皇太孙转头,看了眼同行的小苏林,后者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我需要考虑一下。”
“什么时候给结果?”
“三天内。”
“好。”
皇太女抬手,轻声击掌,立刻有衣着华美相貌精致的宫女上前,引导两人离开。
出大殿后,皇太孙见为他引路的汉人女子样貌娟秀举止优雅,一时心动,调戏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愿随我回安息?”
他说的是安息语言,以免汉人听懂后腹诽他的轻浮。
然而——
话音落,汉人宫女立刻用流畅的安息语回答道:“谢皇太孙殿下厚爱,然而我一心只想留在未央宫追随皇太女。”
“……你……你能听懂安息语?”
皇太孙惊愕。
小苏林眼中也闪过震惊。
汉人宫女点头。
“……可是……你……你只是个宫女!”
“大汉天子允许女子和男子一样进入学堂跟随夫子学习读书写字,通过科举获得朝廷授予的官职,若能流畅使用西域语言还可以得到重用。”
宫女骄傲地告诉安息皇太孙:“所以虽然我现在是个宫女,但我知道我不会一生都只是个宫女,自然也没必要接受皇太孙殿下的厚爱,离开大汉前往安息。”
“你居然觉得随皇太孙去安息做皇太孙的女人不如留在大汉做宫女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提拔?”
小苏林觉得不可理喻:“安息无比富有,皇太孙的女人只要为皇太孙生下孩子,不论是女儿还是儿子,都能换得一生的荣华富贵。”
“你觉得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宫女反问小苏林。
“难道不是吗?”
“这或许是大部分人想要的,但不是我想要的。”
说完,宫女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急忙向两人请罪,同时强调道:“不是每个女人都把给身份尊贵的男人生下孩子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
“所以你——”
“至少在大汉,女子有选择做自己还是做别人的妻子、母亲的权利。”
……
汉人宫女的回答带给安息皇太孙的震撼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完全消化。
站在布置精致优雅又不失自然舒展的庭院里,他自言自语:“这就是汉帝国吗?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愿成为他人的附庸,将自我列为高于其他一切的存在?”
“——目前看来确实如此。”
小苏林跟着感慨道:“汉帝国的一切都和安息不一样。汉皇帝的权力几乎完全不被限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他的臣子们也都不分男女的忠诚于他,愿意为他去死。和这样的国家为敌,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是的……没有任何胜算……”
皇太孙喃喃道:“幸运的是,他们暂时没有介入安息的计划,他们喜欢身毒,想得到身毒的土地、黄金和香料。”
“殿下要代表陛下和大汉达成和谈?”
小苏林提醒皇太孙:“万一大汉完全得到身毒后开始针对安息呢?”
“身毒虽然软弱却也不是大汉想吃就能吃下。”
皇太孙直言不讳:“即便大汉成功吃下身毒,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到时,我和你都已不存在,甚至可能连安息也不存在了。”
“原来……”
“安息百姓以为安息正当强盛,但是我知道祖父缔造的盛世背后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艰难和危机。”
密特里达提三世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智慧解决祖父密特里达提二世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因此并不担心大汉吞吃完身毒后对付安息的可能。
他对这种可能的唯一要求是尽可能晚发生,至少在他死后发生。
小苏林这边——
他本是和安息帝国分庭抗礼的塞部首领的长子,因为首领父亲败给密特里达提二世才不得不和家族一起接受安息皇帝的招降,成为安息帝国境内地位仅次于皇家的大贵族。
因为安息皇家赋予家族的种种特权,他对安息皇家产生了一定的依赖和忠诚,但如果皇家走向不可逆转的崩解,他和他的家族也不介意趁着皇家崩解的机会为自己的家族获取更多的实际的利益。
所以,当皇太孙下定决心和汉帝国合作通过出卖身毒换取帝国东面国境的长期和平与丝绸之路的稳定、巨额的利益后,意识到自己会成为这一决定的受益者的小苏林没有继续劝诫皇太孙。
——本质上,他并不在乎安息帝国的兴衰,他只在乎自己的家族和塞部在安息的利益。
……
……
呴犁湖伤得很重。
即便汉皇帝得知此事特意派来多名太医为他诊治、右贤王部的祭司们日夜不停地为呴犁湖驱邪祷告,被詹师庐刺出的伤口始终无法愈合,不断地溃烂、发紫、发黑、流出脓水。
前匈奴右贤王最终死在了暮春。
霍去病命右贤王部的人按匈奴习俗将他葬在受降城附近的一处高地,陪葬品比照汉帝国列侯标准,几乎全是金银、玉石、琉璃、丝绸、漆器。
这是一场无比隆重的葬礼。
每个目睹葬礼队伍的匈奴人都能感受到汉皇帝陛下对主动投降大汉的前匈奴右贤王的重视,以及没能保住前匈奴右贤王性命的惋惜。
以上一切都被探子带到了匈奴王庭。
詹师庐得知此事,先是大喜,紧接着露出不安神情:“呴犁湖真是死于刺伤不治吗?”
“目前看来确实如此。”
刘故谨慎回答。
詹师庐摇头:“我虽然当众刺伤呴犁湖,但以他的强壮,怎么可能……我明白了!汉皇帝真是狠毒!竟然用借刀杀人的手段!可笑我中了他的算计还不能为自己的辩解!甚至……甚至……”
“大单于认为是汉皇帝利用刺伤杀死了呴犁湖?”
“不错。”
詹师庐面色冷若冰霜:“刺伤是呴犁湖死亡的直接原因,但汉皇帝明显也没闲着……以他的狡诈,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送呴犁湖去死……呴犁湖以为他得到了汉皇帝的庇护就能活下去,结果却更加悲惨……”
“汉皇帝为什么这么做?”
刘故打断詹师庐的自言自语。
“因为——”
詹师庐咬牙:“他有没有这样做并不重要!但我们必须让王庭所有人相信真正杀了呴犁湖的事汉皇帝!阻止他们生出投靠汉帝国的念头!”
“原来——”
“你是个好老师,而我是个聪明的学生。”
詹师庐看了眼刘故:“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小算计,左贤王。”
“大单于——”
“呴犁湖说过,你是个不可信的狡诈家伙。”
“你相信他的话?他恨我比恨你更多。”
刘故意识到危机来临,试图为自己辩解。
詹师庐却说:“我当然知道他恨你胜过恨我,但我也知道他对你的评价没有一句错误。你确实是个狡诈自私的家伙。你对我好并非因为你爱我或是忠诚于我,而是因为你想通过对我好得到左贤王甚至更高的地位。”
“大单于,你……”
“我曾经想过杀你,但我最终放弃了。”
说到这里,詹师庐眼中闪过难得的脆弱与温情:“比起被骗,我更怕身边连愿意骗我的人都没有。”
“大单于,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对大单于……”
“不管你对我有多少真诚又有多少欺骗,只要你永远在我面前表现出忠诚和爱,我就相信你对我确实有无限的忠诚和爱。”
说完,詹师庐走出大帐:“记得,是汉皇帝杀了呴犁湖,不是我!”
“遵命!”
……
然而,詹师庐越是希望呴犁湖之死被归结为汉皇帝的嫁祸阴谋,王庭内部关于詹师庐杀死呴犁湖的传言就越甚嚣尘上。
部落小王们惶恐不安,担心自己和自己的部落成为儿单于的暴虐性情的下一个受害者。
尤其当他们得知连左贤王也被儿单于秘密斥责时。
“左贤王可是不止一次救了大单于性命!大单于居然会……”
“对付右贤王的大部分计谋也是左贤王提出的,他对大单于的恩情早已不是父亲胜过父亲,现在却……”
“左贤王可以说是王庭里最温柔最宽厚的人,如今——”
“据说是因为他反对大单于的苛刻滥杀,惹怒了大单于。”
“……我其实并不关心大单于为什么呵斥左贤王,我只是觉得如果连左贤王都无法……那我们……”
随着这些讨论,本就气氛紧张压抑的王庭更加人人自危了。
……
……
“所以说詹师庐还是太年轻。”
收到呴犁湖死讯的刘彻淡淡评价道。
闻言,内臣们无不屏气凝神,保持沉默。
没有人敢问导致呴犁湖死亡的究竟是詹师庐的刀还是陛下派去为呴犁湖诊治的太医。
刘彻也没有再提此事,反问长安的使者:“安息皇太孙目前是什么情况?”
“禀告陛下,安息皇太孙对我们的接待非常满意,对长安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并对皇太女殿下的聪明才智赞不绝口。”
“说重点!”
刘彻打断使者的浮夸阿谀。
“喏。”
使者连忙谢罪,禀告道:“安息皇太孙答应了皇太女的所有要求。”
第207章 冒昧的请求
“当真?”
刘彻欣喜。
“句句属实。”
使者详细禀告道:“安息皇太孙抵达长安的第三天入未央宫与皇太女殿下见面, 期间险些发生不愉快,所幸被皇太女殿下化解。之后, 皇太女殿下将大汉的态度明白告知安息皇太孙,让安息皇太孙自行决定究竟是和大汉合作共享丝绸之路的好处还是东方和西方同时开战。”
“原来如此。”
刘彻露出笑容:“朕听说安息的西边是大秦,大秦没有皇帝,推举百位贤德长者共同统治,类似儒家的大同世界。”
“……大秦的实际情况可能与传闻有所不同。”
说话间,使者呈上关于大秦的最新情报。
刘彻接过,一目十行看完,唇角笑容明媚:“真是个武德充沛的国家。”
“大秦不仅武德充沛,且国内贵族迷恋丝绸, 认为丝绸产自安息, 希望通过攻打安息获得更多更便宜的丝绸。”
“哦?”
刘彻很开心:“难怪安息皇太孙答应姣儿的所有要求,他们现在确实处境艰难。”
“据说还不仅如此。”
说完, 使者奏报安息国内的情况:“陛下,安息皇室贪图经商获得的的巨额利润,立国至今数百年从不限制商人,导致国内大量农民大量破产, 土地变卖给商人、自己沦为奴隶。现任皇帝又在打败大月氏人后削减地方农民组成的民兵军队,重点建设由贵族子弟组建成的无敌骑兵……”
“安息国的问题还真是——”
刘彻眯眼。
他理解安息皇帝对失地流民的恐惧,但他不能理解安息皇帝对商人的放纵,为了保住商人带来的巨额利润做出堪比削足适履的行为。
但想到安息国上上下下对丝绸之路的倚重,刘彻又逐渐理解了安息皇帝的态度。
“无视农民和土地的国家注定无法长久。”
“陛下真知灼见。”
“别再说这些虚浮无用的话。”
刘彻打断内臣们的讨好,反问道:“鲁王还没到?”
“启禀陛下,鲁王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抵达离宫, 那时您正在午睡,我等——”
“朕现在已经醒来, 为什么还——”
“臣等死罪!臣等死罪!”
说着死罪的话语,内臣退出离宫,将等候多时的鲁王刘光带入。
……
“刘光拜见陛下!”
刘光不知此次谒见是喜是悲,入大殿后立刻叩头行礼。
刘彻看了眼他的身后:“——颜优没有带来?”
“陛下,颜优是……”
鲁王刘光闻言慌张,下意识擦了擦额头。
“朕听说他是颜回的后人,熟读儒家经典,想见他一见。”
“这……臣……臣这就派人把颜优叫过来……”
刘光抖抖索索承诺着,准备退出。
“传颜优的事情随便叫个下人过去就行,你留下来陪朕说会话。”
“喏。”
刘光再次擦拭冷汗。
直觉告诉他,今天将是漫长的一天。
……
半个时辰后,颜优被带到离宫。
颜优不知皇帝传召自己所为何事,但他一向行端坐正是符合儒家教化的君子,即便觐见皇帝也心怀坦荡,言行举止没有丝毫凝滞。
“微臣颜优拜见陛下,愿陛下——”
“场面话不必多说。”
刘彻打断颜优的呼喊,反问道:“你可知朕为何突然召见你?”
“微臣不知。”
“不知为何召见,却在朕和鲁王面前大方行礼心中无半点恐惧?”
“微臣一向行端坐正胸怀坦荡,自然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
刘彻意味深长地重复着颜优的话,看了眼一旁已汗出如浆的鲁王刘光:“身边有个这样的儒生,你一定很不痛快。”
“陛下,臣——”
“朕知道你此刻是什么感受。”
刘彻打断刘光的争辩,眼眸满是冰冷:“汲黯当年也是每天都顶撞朕,挑刺朕做的每件事,但朕知道他是忠臣,知道他一心为大汉、为百姓着想。所以朕虽然讨厌他的顽固迂腐,又不得不承认文官里没有比他更值得朕信赖的人。”
“能够被陛下比作汲黯,微臣深感荣幸。”
“你有成为第二个汲黯的潜质,但最终能不能成为汲黯,却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说到这里,刘彻又看了眼鲁王刘光:“你非常喜欢钱?”
“臣……臣……”
“还缺钱吗?”
“陛下……”
闻言,鲁王刘光顿时头皮发紧,又迫于淫威不敢说一句抱怨话。
“朕对你们向来宽松,允许你们在封地内做除大逆不道的事情以外任何的事情,但是如果你们对封地百姓盘剥过度导致百姓激变,影响大汉江山稳定,朕也将不得不严肃处理。鲁王,你可明白?”
“臣……臣明白……”
“朕也喜欢钱,但朕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叮嘱下面的人收钱时务必给百姓留一些,避免百姓因为过不下去而闹事。”
“臣……臣……”
刘光抖如筛糠。
“百姓是鱼塘里的鱼,你可以时不时地捞几条鱼吃,但你不能把鱼塘里的鱼全部吃掉。即便一时兴起将鱼塘里的水全部放掉捞干了鱼,也要立刻把水倒回去再抓几条新的鱼苗放进去蓄养。如果你任鱼塘干涸长满杂草,那朕将不得不把干涸的鱼塘变成你的墓室。”
“微臣明白……微臣会……会……谨记陛下教诲,绝不做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勾当……微臣……”
刘光已经吓得语无伦次。
看了眼刘光的没出息模样,刘彻挥手,让他退下。
“谢……谢陛下……”
刘光抖抖索索退出宫殿。
……
刘光走后,刘彻看着颜优,神色温和:“你是颜回的后人?”
“回禀陛下,微臣只是颜氏支脉。”
“支脉又何妨?孝文皇帝原本也是高皇帝的庶出支脉。”
刘彻对此不以为然:“只要有真才实学,哪怕是私生子也一样都能成为大汉的肱股之臣。”
“谢陛下。”
感受到皇帝对自己的重视,颜优心中无比激动。
“你是颜回后人,必然从小学习儒术,对于孔孟之道和董仲舒,你有什么看法?”
“孔孟之道是圣王之道,董大儒更学究天人,颜优唯有仰望。”
“除此以外呢?没有别的想法?”
“微臣……”
“你认同《周礼》吗?”
皇帝的问题略显微妙。
颜优不知内中深意,谨慎答道:“《周礼》是周公制定,受孔圣人推崇,我自然——”
“你所谓的推崇可是指《周礼》必须一字不改地传承?”
“微臣……”
“在朕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瞻前顾后吞吞吐吐。”
闻言,颜优心头一抖,深吸气后回答道:“微臣……微臣斗胆……微臣以为《周礼》固然是圣人经典,但并非一字不能改……应当时时变化以适应当下……周公制定《周礼》时,天下还是周天子的天下,如今却已经是大汉的天下……”
“所以你认同朕对《周礼》的修改?”
“微臣……”
颜优再次深呼吸,字字千钧道:“微臣认为陛下对《周礼》的修改是正确的。”
“哦?”
“儒家推崇《周礼》,但也遵从圣王之道与天人感应,圣人出四海平,天下本就该由圣人垂拱而治。”
“圣人……”
刘彻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见状,霍光直起腰,暗示颜优随自己退下。
颜优虽然性格顽固如石头,却也知道基本的进退,得了霍光的暗示后,立刻行礼请退。
“下去吧。”
“喏。”
颜优起身,随霍光退出。
……
出了大殿,霍光对颜优道:“你可知自己方才险些人头落地?”
“不知,也不想知。”
“为什么不想知?”
“因为我说的都是我想说的话。”
“这样的顽固性子,终有一天……”
霍光笑了笑,转口道:“你如今得陛下和皇太女殿下器重,必定前程无量。”
话音落,颜优道:“我不问前程,只求问心无愧。”
霍光顿时索然无味,将颜优送到鲁王处便转身离开。
鲁王刘光此时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见霍光带着颜优出现,急忙恬着脸上前:“子孟兄,陛下现在……”
“陛下现在心情不错。”
“那我是不是可以……”
“陛下心情好,因为受降城与长安都诸事顺利,并非因为鲁王。”
“所以——”
“陛下将在泰山封禅,鲁王殿下想必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说完,霍光行礼,退下。
鲁王咀嚼着霍光的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目光也在反复游移过后落到颜优身上:“你觐见陛下时说了些什么!”
“陛下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面对鲁王的质问,颜优态度平静,不慌不忙。
鲁王握拳,冷笑道:“别以为你得到陛下和皇太女的夸赞,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你终究是鲁王宫的官员!”
“微臣明白,但微臣天生愚钝如顽石,不爱说谎也不会说谎。”
“好一个不爱说谎也不会说谎!”
被颜优正面顶撞,鲁王刘光气得浑身发抖又不能发作,只得狠狠瞪一眼,随即挤出笑容,招呼颜优随自己回鲁王宫。
……
……
长安这边——
安息皇太孙在反复思考过后全盘接受了大汉皇太女的建议,承诺和大汉共管大夏地区、不介入大汉对身毒地区的军事行动甚至会提供必要的帮助,以换取大汉与安息两国和平共处、共享丝绸之路带来的巨额利润。
但也因为频繁的接触相处,他对大汉皇太女产生了浓重的兴趣。
“大汉皇太女殿下,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请讲。”
“我想请你撤掉帷帐。”
“为什么?”
李令月反问。
安息皇太孙道:“因为我想知道大汉皇太女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隔着帷帐不能让你认清我?”
“能,但是不够。”
皇太孙直言道:“作为皇太孙,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厉害女人,她们中有人美艳如怒放的玫瑰,有人优雅如山涧的清泉,有人勇猛如燃烧的烈焰,只有你给我的感受仿佛清晨走进浓雾的树林,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却无法看清你的真实。”
“所以你想看清我的面容?”
“是。”
“只是看清面容不足以真正认识一个人。”
李令月婉言劝安息皇太孙放弃。
皇太孙道:“但可以让我将你的面容记在心上。”
“你——”
“你让我魂牵梦萦。”
皇太孙直言不讳:“身为皇太孙,我身边从不缺女人,唯独你——让我牵挂在意,偏偏我还不知道你的模样。”
“因为你喜爱的不是我,是我的能力、大汉和安息的势均力敌。”
“——可以满足我的要求吗?”
皇太孙再次请求。
李令月毫不犹豫地再次拒绝:“不可以。”
“为什么?因为你们有男女不同席的礼节?”
“不,因为我并不喜爱你。”
说完,李令月起身,送安息皇太孙离开。
安息皇太孙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
安息皇太孙走远后,上官婉儿问李令月:“殿下为何拒绝安息皇太孙?为什么不利用他对您的迷恋和好奇……”
“神秘和得不到会让他的迷恋变得更加强烈。”
李令月拿起一颗樱桃,边吃边评价道:“国与国的关系不能只靠私人感情维系,但必要的感情能让事情变得相对轻松。”
“所以殿下其实是欲擒故纵?”
“越是生来就拥有一切的,越容易对得不到的东西产生痴迷。”
说完,李令月问:“父皇的巡游队伍现在何处?”
“已经抵达泰山脚下,只等良辰吉日便登泰山封禅。”
“鲁王负责接待?”
“鲁王的封地在泰山附近,自然不能不随行接待。”
“那他可——”
李令月莞尔一笑:“等此次封禅结束,我可能组织儒生重新编修《周礼》和《论语》,削减、淡化其中对女性掌权不利的内容。”
“婉儿明白。”
“另外,督促西南诸国郡县加快训练军队,征讨身毒的战争随时可能开始。”
“喏。”
“至于战争所需的钱财物资——”
李令月蹙眉:“推广长绒棉种植一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西域都护自上任伊始便全力推广长绒棉种植,西域各国贵族因为听说棉做成棉布后可以获得不亚于丝绸的巨额利润,积极配合西域都护府。”
“如此便是最好。”
随后,李令月拿出一块长绒棉做成的细腻布料,让人送给安息皇太孙。
……
……
安息皇太孙正为被拒而沮丧,突然收到大汉皇太女送来的一块细腻柔滑的棉布,不禁喜上眉梢:“原来她对我并非——”
“此棉布是少府织造工人新弄出的花样,皇太孙见多识广,以为如何?”
使者打断皇太孙的自我陶醉,请他评价长绒棉布的质量。
“这是棉布?”
安息皇太孙震惊。
因为手中布料的柔软细腻程度完全不输丝绸。
“此物名为长绒棉布,取义棉丝细腻绵长如蚕丝。”
“如蚕丝……如蚕丝……”
安息皇太孙将长绒棉交给随行的主管经商的贵族,后者接过棉布一番搓揉后狡黠一笑,贴耳道:“皇太孙殿下,我们或许可以用这种棉布赚取不亚于丝绸的利润。”
“你的意思是——”
“送走汉人使者,臣再详细解释。”
“好。”
皇太孙心领神会,表示非常喜欢大汉皇太女送来的长绒棉布,希望此物能够和丝绸一起出现在丝绸之路上。
……
三言两语送走汉人使者,皇太孙随即问下属:“你想出了什么主意?”
“杂糅混织。”
下属道:“汉帝国的长绒棉布外表舒适柔软质感不输丝绸,价格却只有丝绸的一半,我们完全可以拆开丝绸和长绒棉布,将它们重新纺织,如此一匹丝绸加一匹长绒棉布变成两匹甚至更多的丝绸,售卖的时候却是丝绸的价格!”
“——你这想法好啊!”
皇太孙大喜,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妙绝,唯一的问题是——
“怎么才能将棉和丝混纺在一起?”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我们只需花大价钱从汉人这边购买他们的织布纺车,加以研究就能用更少的钱获得更大的利润。”
下属兢兢业业给皇太孙出主意。
皇太孙觉得这个建议可行,于是让下属尽快想办法弄到汉人的织布纺车,最好能带回熟练的织布工人。
……
……
安息人在长安城内的各种活动,李令月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
但此事无关大雅,她也懒得多问。
直到安息皇太孙突然提出要去泰山观礼封禅。
“封禅是大汉最隆重的典礼,只有天子才能举行,我想见识一下。”
“这件事——”
“不能让外国人看封禅仪式?”
安息皇太孙好奇问道。
因为安息也有多种只有王室贵族和祭司能出席的隆重仪式。
“父皇不介意让外国使者出席封禅仪式,但皇太孙未必能受得住封禅仪式的繁文缛节。”
“繁文缛节?有多繁琐?”
安息皇太孙不以为然。
李令月:“既然皇太孙如此自信,我立刻派人送你去泰山下等待参加父皇的封禅仪式。”
“……”
皇太孙愣住。
他对出席大汉皇帝的封禅仪式一事并无强烈渴望,只是想为难大汉皇太女以此报复对方的拒绝,没想到她竟然——
“大汉皇太女果然懂得如何让男人痛苦。”
“只是你的痛苦,不是男人的痛苦。”
李令月隔着帷帐回敬皇太孙,分寸恰到好处。
再次被拒绝甚至惨遭揶揄的事实让安息皇太孙心情微妙。
理性告诉他,他应该尽快掐灭对这个女人的兴趣,返回安息,但内心深处却——
不甘心!
不承认、不接受失败!
“大汉皇太女殿下,为什么你对我总是如此冷漠无情?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的喜爱之情?”
“我已有夫君。”
“那又如何?我也有妻妾,并和她们生下儿女。”
安息皇太孙不以为然。
“我和我的夫君非常恩爱。”
“我也——”
“我们之间绝无可能!”
李令月打断安息皇太孙,强调道:“即便有情,你也不可能为我放弃你的帝国,我更不可能为了你舍弃我的身份,何况我对你无情,你对我也只是一时的好奇。”
“原来你……”
“你原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令月反问安息皇太孙。
皇太孙愣了一下,想起汉宫女子的话:在大汉,女子有选择做自己还是做别人的妻子、母亲的权利。
一个寻常的宫女尚且有如此见识,何况他面前的大汉皇太女。
“……我承认,我低估了你。”
“你不是低估我,你是从未了解我。”
……
……
刘旦最近有点头痛。
父皇正在泰山下的离宫为封禅做最后的准备,身为燕王的他两次三番送奏章请求父皇允许他出席泰山封禅,却每次都被父皇拒绝。
反倒是远在南国的大皇兄刘据收到了邀请!
“父皇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又改变主意准备重立大皇兄做太子?!”
刘旦勃然大怒。
国相见状,赶紧劝慰道:“南王殿下终究是陛下的长子,舅舅卫青贵为本朝大将军,表哥霍去病更刚刚在受降城下打败儿单于,为大汉平定北境战火。陛下难免爱屋及乌,对南王殿下多一些关爱。”
“大皇兄真好命,即便被废依旧能靠着舅舅和表哥得到父皇的注意!”
刘旦愤愤不平,恨刘据好命,更恨自己母家无人,唯一的兄弟还是刘胥这种废物。
“殿下……殿下……”
国相努力试图安抚刘旦。
刘旦抬头,看着暮春时节郁郁葱葱的庭院,突然计上心头:“父皇如今一心求仙,若是我能为父皇寻得真仙,助父皇长生不死,重返青春,一定能让父皇对我宠爱有加。”
“可是——”
国相提醒刘旦:“陛下派遣方士翻遍名山大川都未能寻得仙人,殿下要去哪里为陛下寻真仙?”
“寻仙这种事情看的是机缘还有一点小小的狡诈……只要那人有本事俘获父皇的喜欢,是不是真仙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殿下的意思是——”
国相声音颤抖。
他猜中了刘旦的心思,不敢说出口。
第208章 无话可说
刘旦一心取悦父皇, 不在乎寻到的是真仙还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而世间从不缺胆大妄为的方士,重金招募的帖子刚贴出去就有人揭榜求见。
下属于是将揭榜方士带入燕王宫:“殿下, 揭榜的就是此人!”
“好。”
刘旦命方士抬头:“你可知道你揭的是本王的求仙榜?”
“知道。”
“你是仙人?”
“不是。”
“你有仙人之物?”
“没有。”
“没有?!”
刘旦顿时变了脸色,欲将方士拖出去斩首,方士却急声道:“我没有仙人之物,但我见过真正的仙人!我知道仙人在哪里!”
“你见过真仙?在哪里?”
“在……在……”
方士吞了口唾沫:“在长安城。”
“长安城?”
“蹄氏观中的长陵神君是真正的仙人。”
“长陵神君?”
刘旦越听越迷糊:“长陵神君的巫者早在十多年前就因为勾结逆贼被父皇处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长陵神君是真仙!”
“长陵神君的巫者勾结逆贼,但长陵神君确是真仙……我曾在三十年前和二十年前分别见过长陵神君的巫者一次,发现她的容貌竟未有丝毫变化,仿佛青春永驻……”
方士努力解释,试图让刘旦相信自己的话。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你今年几岁?”
“小人……小人已年过半百……”
“年过半百……那就是二十岁的时候见过一次, 三十岁的时候又见一次……但若那巫者真能容颜不改青春永驻, 为何父皇能处死她……难道说……”
自小养尊处优的刘旦从未想过如此复杂的问题。
方士见燕王被说动,赶紧进言:“长陵神君是真仙, 巫者受其庇护,因此容颜不改青春永驻。但巫者贪心不足,暗中勾结逆贼被神君厌弃,所以陛下能够处死巫者。”
“……听起来有些道理。”
刘旦被方士说服, 开始相信所谓的长陵真仙:“你是方士,你说怎么做才能让长陵神君赐我仙药,助父皇长生不死?”
“这个……”
方士抬头,谄媚地看着刘旦:“小人有一计,可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
……
刘据抵达泰山离宫时,心情异常忐忑。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父皇的泰山封禅,还是父皇亲自派人邀请。
“这是否意味着父皇对我……”
“殿下要慎重。”
石德担心刘据重蹈覆辙。
刘据也知道父皇不会无缘无故招自己来泰山参加封禅大典, 其中必定另有原因。
短暂的喜悦过后,刘据走下马车, 入离宫向刘彻请安。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
刘彻放下长安送来的奏章文书,慈爱地看着长子:“南国近来一切可好?”
“禀父皇,南国在儿臣的治理下如今也算是安居乐业。”
“之前提过的抽调青壮年的事情——”
“目前已征得一万多人。”
“一万多人……”
刘彻眼中闪过微光。
刘据见状,顿时惶恐不安:“父皇,儿臣是否又——”
“你这次做得很好,朕很满意。”
刘彻不动声色,将受降城的战报递给刘据,淡然道:“你表哥在受降城大败儿单于,朕想让他来泰山参加封禅作为亚献。他拒绝了,说要留在受降城整编右贤王部和战败后投降大汉的匈奴残兵……朕只好由着他……”
“原来父皇——”
“他向来如此,不过朕也习惯了。”
随后,刘彻命人将比刘据早一日抵达泰山离宫的安息皇太孙密特里达提三世招来,介绍道:“这位是安息皇太孙。”
“拜见安息皇太孙。”
刘据向密特里达提三世礼貌行礼。
安息皇太孙不敢倨傲,向刘据回礼:“想不到大汉皇长子生得如此俊秀。”
“皇太孙过奖了。”
刘据摸不清父皇的心思,战战兢兢地应对着。
安息皇太孙见刘据态度过分谨慎,不解道:“南王为何如此态度?”
“远来是客,自然要以待贵客的规矩对待皇太孙。”
跟随刘据的石德试图为刘据解围。
刘据回神,干笑道:“初次见到皇太孙,难免有些生疏不安。”
“原来你觉得我举止散漫。”
安息皇太孙竖起一条腿,惬意地表示:“安息宫廷没有大汉的繁文缛节,我更自小是个懒散的人。”
“这里是——”
“你先下去。”
刘彻突然开口,让刘据离开。
刘据闻言,长舒一口气,行礼退出。
安息皇太孙顿时感到不理:“大汉皇帝陛下为何突然——”
“这里是大汉。”
刘彻若有若无地提醒道:“你是客人不必遵守大汉的规矩,但他是朕的长子,必须做宗亲的表率。”
“陛下您太严苛了。”
安息皇太孙觉得大汉皇帝对儿女要求过分严苛。
刘彻不以为然,道:“朕倒觉得是安息宫廷太过松散。”
“安息宫廷——”
“朕听说在安息,即便贵为皇太孙也不一定能顺利继位。”
“……是。”
随后,安息皇太孙向刘彻详细解释安息的继承制度,包括贵族议会和祭司议会的部分。
“……贵为皇帝却不能随心所欲,还要被这么多力量牵制?”
刘彻露出轻蔑的笑容,并在内心深处将安息加入后续征服名单。
安息皇太孙这边——
在他出生以前,他的祖父、安息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密特里达提二世成功驱逐了入侵安息的大月氏人并正式收服与安息为敌百年的塞部,废除前代苛政、改革军事,借助丝绸之路的巨大利润将帝国带入辉煌盛世。
因此,生在盛世的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珍贵的和平,挥霍着国家通过丝绸之路攫取的巨额贸易,即便看到盛世阴影下的种种危机也毫无斗志,只想在以仁慈贤德著称的祖父的庇护下松散度日,相信祖父创立的无敌骑兵能挡住西边的罗马(大秦)以及——
后来者的智慧。
这样的他自然无法理解汉皇帝对待子女及身边所有人的严苛态度,也不能理解汉皇帝对安息继承制度的轻蔑和不满,更不会知道他的松散态度会让汉皇帝本就蠢蠢欲动的入主安息的欲望疯狂生长。
……
安息皇太孙走后,刘彻对身旁近臣道:“朕以为朕的儿子们已足够无能,如今看来,安息皇帝的儿子更胜一筹。开创盛世的君主没有优秀的继承人,君主本人却不以为意,这样的安息……”
“陛下想得到安息的土地?”
“不错。”
刘彻看向公孙贺。
公孙贺会意,向众人阐述安息的丰饶辽阔和富裕,并强调安息帝国通过丝绸之路赚取大量利润——如果没有安息作为中转,这部分利润将属于大汉。
“安息的制度存在巨大问题,连被乌孙赶出西域的大月氏都能在战场一度击溃他们的军队,杀死他们的君主。而这位皇太孙的庸碌无能更在被大月氏人杀死的安息君主之上。”
刘彻淡淡补充一句。
众人闻言,无不点头赞同,随后又请求皇帝陛下暂时收敛对安息的欲望,先把身毒地区握在手中。
“朕当然知道这种事不能一蹴而就。”
刘彻不满地撇撇嘴:“但朕如今白发丛生,难免焦虑不安,担心无法在有生之年看到大汉的旗帜插在已知的所有土地!”
“陛下英明……”
近臣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中常侍入内,禀告道:“陛下,燕王殿下在离宫外请求觐见。”
“他来做什么?”
刘彻瞬间板下脸:“没有朕的传召就擅自来离宫,好大的胆子!”
“燕王殿下也是一份孝悌之心,还请陛下——”
“原谅?朕为什么要原谅他?”
“陛下息怒,燕王殿下应该只是——”
“让他在外面等一晚上。”
“喏。”
……
得知父皇不悦罚自己在离宫外等待,已从侍从获知刘据抵达离宫一事的刘旦顿时心生恶意,嘟囔:“定是刘据对父皇进谗言让父皇对我心生不满!”
“燕王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南王殿下——”
“刘据是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
刘旦冷笑:“他仗着自己是皇长子,舅舅和表哥把持大汉军政,一直都看不上我们兄弟!父皇也偏心他,即便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给他的封国依然是我们兄弟里最大的!”
“殿下慎言。”
随行的国相担心刘旦还没见到皇帝就因口无遮拦的言论惹陛下勃然大怒。
“慎言!慎言!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劝我慎言!怎么不去劝刘据别再和我作对!”
刘旦骂骂咧咧地看着周围,突然抓起中常侍的衣襟:“刘据现在人在哪里?”
“燕王殿下……您……您……”
“我要找他谈谈!”
“可是……陛下不许您进离宫……您今天晚上必须在离宫外面等待……静思己过……”
中常侍被刘旦的凶神恶煞吓得不轻,声音在发抖。
“静思己过!我有什么过错?!我唯一的过错是把刘据当兄弟!”
骂咧中,身材高壮的刘旦松开被抓衣襟的中常侍。
……
宫廷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事情发生在皇帝的眼皮下。
很快,刘旦的过激行为就传到刘彻耳中,并被刘据知晓。
得知此事,刘据大怒,骂道:“刘旦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觉得我是——”
“殿下冷静。”
“冷静?”
刘据不认为自己此刻需要保持冷静:“刘旦三番两次冒犯我,为什么我要保持冷静?”
“因为——”
“不错,我已经被废,不再是皇太孙!但我依然是父皇的长子!是他的兄长!他怎么可以公开不敬兄长!诽谤兄长!”
“殿下,燕王向来无谋,如今又被陛下厌弃,难免一时气愤说出无脑言论,还请殿下……”
“我不会原谅他,他和老四本来也没把我当兄长!”
刘据愤愤不平。
今日的谒见让他确信只要有舅舅和表哥作后盾,他便能在父皇心中有高于其他皇子的地位。
何况刘旦的言论如此放肆狂妄。
……
……
刘据和刘旦在泰山离宫闹矛盾的同一时间,霍去病正带着长子在北境处理投降大汉的右贤王部的男女老少:
老幼妇孺们需要容身的土地和房屋,受伤的匈奴军士需要医治,战斗中表现优秀的匈奴人需要及时的赏赐以及收编入伍。
受降城一战后溃败流入大汉境内的匈奴残兵要尽快剿灭,以防这些人沦为边境流寇,祸害百姓。
除此以外,受降城的建造工作也在继续。
霍去病要求公孙敖务必将这座为接应匈奴右贤王的投降而临时兴建的城市建得宽敞宏伟又固若金汤,它是接纳投降大汉的匈奴贵族及他们的部族的城市,同时也肩负监视、防御匈奴的重任。
受降城如此重要,周边郡县自然不敢怠慢,不等长安命令便陆续送来粮食、农具、布匹等生活所需,帮助投降大汉的匈奴人适应大汉的生活方式,融入大汉,成为大汉的一部分。
很快,第一批房舍建成。
习惯了帐篷游牧生活的匈奴人们第一次住进用木头和石块搭建的房屋,摸着坚实的墙壁,看着缸里的粮食,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汉人师长教导匈奴孩童读汉家经典的声音,突然有落泪的冲动。
这就是大汉吗?
虽然大汉也有穷人也有苛政和赋税,但比起一场暴雪就能让牛羊死伤大片、老人和孩子相继饿死的草原,大汉的生活是如此的稳定安乐,足以让每个追随右贤王来到大汉的匈奴底层牧民都心满意足。
刘鹏看到这一幕,稚嫩的脸上露出期待:“父亲,匈奴人会变成汉人吗?”
“会。”
霍去病笃定地告诉儿子。
“那万一我长大以后没有匈奴人可以打……”
“还有身毒,身毒是留给你们的。”
“我们?”
刘鹏困惑。
霍去病笑道:“鹏儿如此聪慧,没发现你弟弟也是个——”
“凤儿不能上战场!他要留在母亲身边。”
刘鹏笃定地表示。
“想法很好,怕只怕……”
霍去病莞尔一笑。
他能看到长子的雄心壮志,自然也早已看到次子眼中燃烧的火焰。
……
受降城一战的胜利不仅让匈奴再次受挫,也让西域各国残存的亲匈奴势力摇摇欲坠。
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他们不得不承认匈奴帝国正不可逆转地走向衰弱,无法再君临西域各国,汉帝国才是这片土地无可辩驳的主人。
“可大汉想要的是西域的完全臣服,甚至想把我们的国家变成汉郡汉县。而匈奴王庭只要求我们定期缴纳赋税和粮食,不干涉其他。”
“问题是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并不是我们想跟着大汉就能跟着大汉,想跟着匈奴就能跟着匈奴!何况——”
“何况什么?”
“让我们过上富裕生活的丝绸之路是大汉开辟的,现在大汉又教我们种棉织布,做成棉布获得更多的金钱……这些好处都是匈奴王庭统治时无法想象的……”
“这个问题……”
跟着大汉会逐步丧失权力,但能过上富裕生活;跟着匈奴虽然可以保留权力,但也从此生活贫苦,同时可能长期、频繁地遭遇正如日中天的大汉的征伐……
几番艰难挣扎后,亲匈奴势力最终选择舍弃匈奴。
倒不是他们在权力和财富之间选择了权力,而是——
不跟大汉走,会被大汉灭掉!
如今的匈奴根本没有余力救他们!
……
西域各国内部的亲匈奴势力的放弃很快转变为实际好处呈送到刘解忧面前:原本抗拒大汉驻军的国家不再抗拒;原本消极对待大汉推广长绒棉种植的地区开始积极行动;汉语、汉律,汉五铢都得到了更广泛的接受……
“谁说对匈奴发动战争会让大汉入不敷出?”
刘解忧欣喜微笑,将以上成果整理成册送往长安。
李令月看过后,又将西域奏报送去泰山离宫,呈交刘彻。
……
“如此一来,那些反对朕打匈奴的儒生们也无话可说了!”
刘彻看完西域奏报,心情大好,恨不能立刻派大军进入身毒、攫取身毒的土地和财富。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再次确定安息的态度。
于是,安息皇太孙进入大殿,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堪舆图。
“汉皇帝陛下,这张图是——”
“大汉-匈奴-西域-安息以及身毒都在这张图上。”
刘彻指了指位置处于西域东南和大汉西南的身毒地区,又指了指在西域以西的安息帝国,道:“从这张图上看,大汉进入身毒显然不可能影响大汉和安息的友谊。”
“这个……”
安息皇太孙看着地图上的几处标注,心情起伏不定。
“怎么?担心大汉得到身毒以后会对安息不利?”
“不!不!不!我是觉得身毒地区那么大……又气候无比炎热,大汉真的有能力……”
安息皇太孙想起阿尔萨息家族先祖追随亚历山大大帝征讨身毒地区的遭遇,觉得汉皇帝自信过度。
“天命在大汉,大汉自然可以得到他能得到的一切!”
刘彻理所当然地宣布。
……
在离宫外等了整整一晚上才终于被中常侍带进宫门,刘旦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看到满面春风的刘据时。
“大皇兄——”
刘旦故意拦住刘据去路,阴阳怪气道:“父皇现在心情如何?”
“你见到父皇后不说蠢话,父皇的心情自然不会变差。”
刘据看出刘旦不怀好意,强硬回敬。
“所以在你眼里我是个蠢人?”
“至少看不出哪里聪明。”
刘据寸步不让。
刘旦愤怒,口不择言道:“……在父皇眼里,你首先是大将军的外甥、冠军侯的表弟,其次才是皇长子!”
“那又如何?不是每个皇子都有大将军做舅舅、冠军侯做表哥!”
刘据反问刘旦。
卫青和霍去病让他不论何时都能拥有超过其他皇子的地位,即便被废太子之位也不必担心成为第二个刘荣。
“——你!”
刘旦气得发抖,骂道:“刘据,你可真是——”
“殿下!殿下!”
随行的燕相吓得顾不上尊卑,冒死捂住刘旦的嘴,慌张不已地请求道:“燕王殿下昨夜在宫门外吹了冷风,身体不适,胡言乱语,还请南王殿下不要记在心上!更不要将此事通报陛下!”
“我——”
刘据正欲答应燕相,刘旦仗着身体高壮,轻松挣脱燕相桎梏还反手把燕相打倒在地,怒不可遏地看着刘据:“你……你……你们……”
“你的国相是真心维护你——”
刘据同情地看着被刘旦踩在脚下的燕相:“虽然做法有些粗暴。”
“燕国的事情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嘴!”
刘旦气急败坏,甚至忘记基本的兄弟礼仪。
刘据见状,也不愿再和刘旦说话,拂袖而去。
刘据走远后,刘旦移开脚,警告燕相:“再有下次,我杀了你!”
……
刘据和刘旦的“小”冲突很快传到刘彻耳中。
刘彻皱眉:“旦儿真是越来越不成器!”
“燕王殿下应该只是——”
“只是什么?资质愚钝就可以无视基本的孝悌?”
“陛下……”
“让他赶紧回燕国,别留在这里惹朕不开心!”
“喏。”
中常侍退出大殿,将皇帝的吩咐转告刘旦。
刘旦听过中常侍的话,大发雷霆:“凭什么!”
“燕王殿下,陛下已经动怒,你就——”
“我不服!”
刘旦不顾中常侍拦阻,愤怒道:“难道就因为他是长子、舅舅是卫青、表哥是霍去病,就处处比我得宠?我也是父皇的孩子,我也……”
“殿下,别再惹陛下不开心了。”
中常侍跪在地上求刘旦离开。
刘旦却纹丝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宫门:“我到底哪里不如刘据?因为我不是长子?因为我没有厉害的母家?因为我……”
“因为你确实处处不如你大皇兄!”
随着这句话,包括刘旦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急忙跪在地上:“陛下——”
“嗯。”
刘彻垂眸,冷飕飕地看着跪地的刘旦:“你怪朕偏心你皇兄?”
“儿臣……”
“若你不是朕的儿子,单是去年一年犯下的错就足以死一万次!”
第209章 无能的废物
“父皇, 儿臣——”
刘旦试图为自己辩解。
刘彻冷笑道:“因为是朕的儿子,所以犯错不受惩罚, 但不代表你可以永远犯错却不必受到惩罚!朕对你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父皇,我……”
“回去!”
“去哪里?”
刘旦装傻。
“回你该去的地方。”
说完,刘彻转身,不再理睬刘旦。
刘旦意识到父皇对他的容忍随时可能到达极限,心中的怨恨顿时裹挟嫉妒一起爆发,含着泪行礼谢恩,在燕相的陪同下走出离宫,却没有立刻上车。
他恨恨地看着恢弘的建筑,痛不欲生道:“父皇, 都是你的儿子, 为什么你的眼睛只能看到大皇兄和四皇姐!为什么你从不正眼看我!”
“殿下,我们——”
“闭嘴!”
刘旦呵斥燕相。
燕相委屈地低下头。
刘旦转身, 看了眼离宫,愤愤道:“刘据,我和你势不两立!”
……
即便被父皇勒令尽快离开,刘旦依然心有不甘, 临走时将随身携带的几颗丹药交给刘彻身边得宠的宦官苏文:“这些是我特意为父皇求来的长生丹,还请——”
“殿下放心,奴婢定把殿下的礼物献给陛下。”
苏文满口承诺。
“好说,好说。”
说话间,刘旦又给苏文塞了一块金饼。
黄门苏文收了燕王厚礼,笑得嘴角都快裂开了。
随后,刘旦上马车, 返回燕国。
苏文目送刘旦离去,直到车队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这才小心拿出刘旦交给他的丹药,碾碎后扔进水中——燕王居心叵测又恨意深重,他的丹药绝不能交给陛下,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刘旦这边——
虽然黄门苏文满口承诺一定把丹药交给父皇,但他总觉得承诺可能无法兑现,毕竟,阉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而他又已在父皇面前彻底失宠。
思来想去,刘旦命车队停下。
“殿下,您又要——”
燕相不知燕王意欲何为,一脸担忧无奈地看着刘旦。
刘旦:“我要写信,我将离宫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四皇姐!”
“这……”
“因为卫青和霍去病,父皇对大皇兄始终另眼相待!而刘据仗着被父皇偏爱,竟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惜,卫青是他的舅舅也是四皇姐的舅舅,霍去病是他的表哥更是四皇姐的夫君,何况……”
刘旦轻蔑一笑:“他当年还曾逼四皇姐发过毒誓!”
“殿下,这些事情都已经——”
“已经过去?不要再提?”
刘旦暴怒,呵斥道:“你究竟是我的国相还是南国的国相!为什么字字句句都向着他!”
“殿下,微臣……”
“别说话!我不想听。”
……
……
燕王的书信很快送到长安。
李令月展开信件,得知刘据被招到泰山出席封禅,刘旦对此身怀不满,并在泰山离宫中因此事和刘据发生争执,最终惨遭刘彻呵斥,被勒令立刻回燕国。
“他想挑拨刘据和我的关系,可惜手法太粗糙,只会惹人发笑。”
“所以殿下决定——”
“不予理……等一下!”
李令月想起刘旦在信件中提及的蹄氏观和长陵神君:“即便是他也该知道蹄氏观是父皇下令焚毁的,长陵神君更是……为何他突然提及?难道说……”
担心事情有变的李令月镇定地将燕王的告密信件放一旁,吩咐内臣们着手筹备为泰山封禅而特开的恩科。
“喏。”
内臣领命,退出大殿。
李令月再次看向燕王的告密信,联系上次和宛若见面时对方的叮嘱,推测“制”系统即将死亡,正试图杀死宛若为自己争取苟延残喘的机会。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
李令月自言自语道。
……
国事繁忙,她拨不出时间去女子学堂见宛若,询问最新情况,但可以用关心学政的名义将女子学堂众人连同宛若招入未央宫。
诏令发出不过半日,包括宛若在内的女子学堂的数名师长便被带入未央宫。
“草民拜见皇太女殿下。”
“不必多礼。”
李令月给众人赐座,并让宫人给她们端上茶水和点心:“学堂近来发展如何?”
“有科举做勉励,不仅长安的女子学堂内女学生们个个刻苦读书,郡县的女子学堂也都人满为患。富裕家庭争着把女儿送进学堂,希望她们能通过科举得到一官半职,为家族增添光彩。”
“利益让人心动。”
李令月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毕竟,为成为更高尚的人而学习是圣人的事情,大部分人发奋读书是追求实际的好处。
所幸大汉如今正蒸蒸日上,有足够的空间和舞台让所有人发光发热。
“太学生们如今还排挤、不屑女子学堂吗?”
“他们心中或许对我们有所不屑,但见面时已经没有任何不敬的言语。”
“如此便是最好。”
太学生们彼此都互看不顺眼,自然不可能指望他们对女学生们心服口服,至多不过是维持颜面上的尊重。
随后,李令月又询问她们在具体的办学授课时是否遇上无法解决的问题。
女子学堂的师长们纷纷说出无法解决的各种烦恼。
李令月对这些问题非常重视,能立刻解决的全部现场解决,不能解决的问题则命人记下,时机成熟再行处理。
如此两个时辰的对谈,双方都获益颇丰——女子学堂的师长们解决了办学途中的实际问题,李令月也进一步掌握了当下情况。
“带她们去偏殿歇息。”
“喏。”
宫人入内,欲带众人离开。
李令月这时故意看了眼在队伍最后的宛若,后者心领神会,主动留下。
“殿下——”
“你们都先下去。”
李令月没有立刻和宛若说话,而是命众人退下。
众人不敢违抗,碎步离开。
宛若也走到李令月身前,与她只有一尺的距离:“殿下可是有重要的事情?”
“燕王送来一封信,信上提到了蹄氏观和长陵神君。”
“啊?”
宛若心惊,眼中划过显而易见的惊愕:“蹄氏观不是早就已经……”
“所以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令月专注地看着宛若的眼睛:“祂是不是……”
“最近两年,祂没有对我说任何话,我只知道祂还活着,剩最后一口气。”宛若道,“我们早已融为一体,祂死我必死,祂离开我,我也必死。”
“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但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死亡方式。”
“不能改变?”
“不能。”
宛若坦然道:“我对死亡没有丝毫害怕,因为我很满足。”
“满足……”
“我活了数百年,见证了无数伟大的人和伟大的事,最终大彻大悟、为值得付出生命的伟大事业而死,还有什么不满足?”
“也是,不过——”
李令月再次提到蹄氏观和长陵神君:“小心系统诈死。”
“我绝不允许祂有机会逃出我用身体做成的囚笼。”
宛若向李令月郑重承诺。
在李令月身上,她看到了真正的希望和未来,愿意为李令月许诺的未来献出生命。
……
出了宫门,宛若随即以访问故友的名义和众人暂时分开,独自走在黄昏的长安街头。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月亮还是将升未升,繁华的城市笼罩在黄昏独有的朦胧柔光中,给人感觉既温情又伤感。
“……你还活着吗?”
宛若主动问系统。
系统没有回答,也许是祂快死了,没有力气回答,也可能是祂恨死宛若,不想理睬这个如今一心置祂于死地的宿主。
“不管你是否还活着,也不管你做的这些事是否真有所谓的道理,我希望你明白,人之所以是人,是万物之灵,因为人有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最为高高在上的‘天命’,如果祂对人没有任何益处,人也会毫不留情地违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系统被宛若激怒,发出虚弱但亢奋的反驳。
[什么万物之灵!什么人之所以是人!你们这些愚民们懂什么!尤其是你!没有我,你就是个会走路的肉块!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如今居然反过来教育我!嘲笑我!你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谢谢你让我从会走路的肉块变成有自己的想法和观点的真正的人。”
[——你!]
系统气急败坏。
宛若趁机追问道:“蹄氏观和长陵神君是怎么回事?你不会真准备——”
[我不告诉你!]
“我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那你还……]
“问你是试探你,而你的回答让我知道被旧事重提的蹄氏观和长陵神君确实和你有关。”
[……]
系统陷入沉默。
宛若也轻轻叹了口气,走向越来越深沉的黑暗。
……
……
泰山封禅是大事,有幸出席者无不倍感荣幸,连生性散漫的安息皇太孙也被紧张严肃气氛感染,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
但即便被他人提前告知了详细的封禅流程,封禅大典正式举行时,安息皇太孙还是被庄严肃穆又无比隆重的仪式震撼,由此越发清晰地认识到大汉和安息的不同,以及——
实力上的天差地别。
安息是个伟大的帝国,但安息没资格做大汉的对手。
所幸汉帝国如今心思全在西域、匈奴和身毒上,至少百年内不会对安息下手,而百年后的世界,显然与他无关。
帝国通过丝绸之路获得的巨额财富足够他一生逍遥享乐,祖父建立的无敌骑兵也能保证他在活着的时候无须惧怕西方的威胁,而东方的汉帝国短期内无法对安息出手——
后世会称我为快乐皇帝吗?
密特里达提三世没心没肺地想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庄严肃穆的封禅大典。
……
泰山封禅一共三天。
三天下来,素来散漫的安息皇太孙已经累得快要散架,而年迈的汉皇帝却依旧精神矍铄,完全不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密特里达提三世因此倍感惊讶:“汉皇帝陛下,为何您脸上丝毫没有疲倦?整整三天的仪式可是——”
“因为朕是天命之子。”
刘彻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安息皇太孙:“……”
他不信这个说辞。
刘彻也知道如此说辞无法让安息皇太孙信服,笑着补充道:“华夏大地千百年来一直秘密流传长生术,炼成的丹药可以让人青春永驻。”
“哦?”
皇太孙来了兴趣。
刘彻于是让近臣将方士最新炼制的丹药送过来:“这就是丹药。”
“丹药?”
安息皇太孙看着锦盒内如珊瑚般鲜红光亮的珠子,感觉既新奇又兴奋:“丹药真能让人青春常驻?”
“朕时常服用。”
“那我——”
皇太孙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可以。”
刘彻点头。
皇太孙大喜,捏起一颗丹药就往嘴里送。
同行的小苏林顿时惊愕不已:“殿下,你怎么可以——”
“我相信汉皇帝陛下不会害我。”
说话间,他已将丹药咽下,感到略微的不适。
“这东西好像也没有……没有……”
“丹药不是刚吃下去就立刻见效,需要一定的时间。”
“也对。”
皇太孙深以为然,决定回寝殿静等丹药发挥效果。
……
安息皇太孙等人走后,卫青不解,问道:“陛下为何骗安息皇太孙吃下丹药?”
“朕没有骗他,朕确实经常服用丹药保持精神,只不过——”
刘彻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盒:“吃的不是给他的丹药。”
“那……”
“朕方才想试探他,想知道他是否如他的表现一样天真。”
刘彻的笑容带着轻蔑和不屑:“现在结果出来,朕为他的祖父感到悲伤。”
“可是陛下您……”
“安息终有一天会成为大汉的挡路石,所以,看到安息未来的继承人如此无能,朕很满意。”
“青亦以为然。”
“仲卿啊——”
刘彻叹了口气:“朕是真心渴望长生不死,看朕的帝国从日出的东海直到日落的尽头。”
……
……
恩科的消息传出,诸国郡县的读书人无不欢呼雀跃,摩拳擦掌等待大展拳脚。
并且,这则消息也传到了西域。
汉皇帝陛下此次恩科允许大汉附属国的人参加!
只要他/她精通汉文熟悉经典,就可以通过参加科举获得大汉朝廷的官职!
“这……这……”
西域各国的贵族们惊呆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认为汉帝国的科举选拔人才范围仅限于汉地郡县和刘姓宗室的诸侯国,和大汉的附属国无关,谁承想——
“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参加西域都护府组织的考试获取前往长安的资格?汉皇帝难道真心把我们也当做他的臣民?”
西域各国的贵族们瞠目结舌。
附属国的人居然可以参加宗主国的人才选拔并获得宗主国的官职?
这种事情……
“万一呢?”
部分中下层贵族们开始蠢蠢欲动。
毕竟,大部分西域国家的政治制度都很原始,国内的重要职位不是世袭继承就是被少数几个大贵族垄断,中下层贵族几乎没有出头的机会。
现在,汉皇帝给了他们一条全新的路——参加汉皇帝的科举,被汉皇帝授予官职——以他们对西域的熟悉,通过科举考试后有很大可能在西域都护府得到官职,拥有和大贵族平起平坐的地位。
想通这一点,西域各国的中下层贵族们开始行动。
大贵族们看穿了中小贵族的心思,但不以为然,部分人甚至暗暗欣喜:比起来自中原的汉人,他们更喜欢和得到大汉官职的本国人打交道。
至于本地中小贵族为获得西域都护府的官职而主动汉化、积极科举等行为可能导致的言行、思想方面的变化,大贵族们不在乎。
……
夏日逐渐临近,李令月吃着冰镇绿豆汤,与母亲陈阿娇、五皇弟刘髆闲话家常。
“四皇姐,父皇什么时候回宫?髆儿有些想他了。”
刘髆一脸期待地询问李令月。
李令月看着与长子年龄相差无几的刘髆,也不由自主地思念霍去病和刘鹏,柔声道:“父皇此刻已在回宫途中,很快就会来椒房殿见五皇弟。”
“可是我记得父皇每年夏天都去甘泉宫避暑,留在未央宫的时间很少……髆儿却……”
刘髆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大人叹气?”
陈阿娇轻声数落小孩。
刘髆低头,眉宇略带哀怨:“我想早点长大……”
“为什么?”
李令月问:“做小孩不好吗?”
“做小孩很好,可是……”
“可是什么?”
“做小孩连睡觉的姿势都要被管,不开心。”
“可是长大的你会被分封为王离开长安,每年只有八月祭高祖和正月大朝贺时可以返回长安。”
“这……”
刘髆露出困恼神情。
他渴望长大,不再被管束,又担心长大后将不得不远离仅有的亲人。
思来想去,孩子捧起紧绷的脸蛋:“为什么人活在世上会有这么多烦恼?”
“这个问题……没人能解答……”
“四皇姐也有很多烦恼吗?”
刘髆仰头问李令月。
不等回答,他便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说四皇姐是大汉最聪明的人,聪明的人就算遇上烦恼也会很快解决,怎么可能会和我一样天天烦恼?”
“很遗憾,我并没有你以为得那么聪明,我每天都为解决烦恼而绞尽脑汁。”
“四皇姐有很多烦恼?”
刘髆困惑。
陈阿娇柔声道:“髆儿,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你四皇姐每天都在烦恼什么了。”
“我想现在就——”
“孩子的时候就尽情享受做孩子的快乐,免得长大以后悔恨痛苦。”
随后,陈阿娇将刘髆交给女官,让她们带他去庭院玩耍。
刘髆恋恋不舍地离开大殿。
……
刘髆走后,陈阿娇告诉女儿:“髆儿是个聪明敏感的孩子,所以才急切地渴望长大。”
“母后何出此言?莫非有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
“该是如此。”
陈阿娇抬头,看着穿梭花雨的孩子,叹息道:“若他聪明绝顶或是足够愚钝,我都不会感到担忧。但是他偏偏……何况朝廷里始终有人暗中……”
“女儿明白了,等父皇回宫,女儿会劝他早日给五皇弟封王,安定朝局。”
李令月直言不讳。
从她被册立为皇太女那天开始,她便彻底没了退路,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陈阿娇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叹道:“好在髆儿现在还小,没有太多的其他心思,将来多半也能成为快乐的诸侯王。”
“此事辛苦母后了。”
“我是你的母亲,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母后——”
“昨日我见到了刘进,他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可惜他的父亲……”
提起刘据,陈阿娇眼中难免闪过感慨:“刘据的治国能力不如陛下万一,唯独对身边人尤其是女人的态度随着陛下。”
“刘进的事情,父皇也曾提过。”李令月道,“父皇希望我效仿他当日给胶东康王的恩典,将来以皇长孙之名给刘进加恩封诸侯王,以此平衡、稳定宗室。”
“刘据知道吗?”
“不知道。”
“此事确实不该让他提前知晓。”
虽然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她和卫子夫之间也是一笑泯恩仇,但只要想到刘据当日所作所为,陈阿娇依然恨得咬牙切齿。
讨论完刘据和刘进父子,陈阿娇的目光再次落在女儿身上:“姣儿什么时候给鹏儿、凤儿添个弟弟或是妹妹?”
“母后,你——”
“鹏儿、髆儿都已逐渐长大,凤儿虽小,却是你父皇的宝贝,我只能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陈阿娇笑容宠溺:“姣儿,再给他们添个弟弟或是妹妹,如何?”
“这件事情——”
“我知道你和霍去病都忙于国事无暇感情,但优秀的孩子总是越多越好,不是吗?”
陈阿娇努力劝女儿:“你现在正是年轻体健,可千万不能耽误好时光。”
“可是……”
李令月有些脸红。
“再受天眷,他也年过三十多快到四十岁,你要抓紧……别像我那时仗着年轻,任性气盛,等到想明白时……亏得上天待我不薄,让你来世上陪我……”
提及往事,陈阿娇不由潸然泪下。
第210章 为刘鹏封王
盛夏时节, 逐渐安定下来的前右贤王部的匈奴人们看着几乎无边无际的随风起伏的麦浪,如白云般散漫游荡在草地上的羊群, 露出朴实的笑容。
迁居大汉的他们如今只要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能收获足以饱腹的粮食,不必再定期迁徙逐水草而居,不会每逢寒冬暴雪就忍饥挨冻,眼睁睁看着亲人饿死,不用春荒时节冒生命危险随大单于前往汉地抢掠,不用……
遇上饥荒时,汉人皇帝甚至会给受灾严重的地区发放粮食,朝廷也会征集车马把活不下去的人送去没有饥荒的地方生活。
官府时常组织百姓建造水利工程、开垦荒地,派小吏前往乡村推广新的种植手法, 农闲时节教授读书写字, 让最底层的他们也能用汉人的文字写自己的名字。
“难怪总有部落主动投奔大汉,做汉人确实比做匈奴人好。”
匈奴人们有感而发。
更让他们感到欣喜的是, 汉皇帝推行一种名叫科举的选拔官员的制度,任何人——不论是汉人、匈奴人、西域人、越人,也不分男女老少——只要忠于大汉,能读书写字, 有一技之长,就可以报名参加科举,通过层层选拔成为大汉的官吏。
而且科举分为文科和武科,文科要求报名参加者必须精通汉文经典,武科则只要求报名者身体强壮又粗通汉文。
匈奴人们意识到出人头地的机会,纷纷报名参加武科,也有人直接请求加入大汉军队。
驻守北境的军队因此再次得到扩编, 武校也收获了大量新苗。
霍去病亲自把关,从投降大汉的数万匈奴人中选出五百多名身体强壮又天赋异禀的精锐作为皇帝新设立的羽林军的后备力量, 将这些人连同金色的秋天一起带回长安。
……
……
回到长安后,霍去病先把精心选出的五百多人送进设在上林苑内的军营,命将官严格操练,尽快将这些人培养成才。
随后,他前往甘泉宫,向皇帝和舅舅详细禀告滞留受降城和北境的几个月内发生的大小事情。
刘彻早已通过战报知道受降城之战的种种细节,此刻听霍去病亲口叙述时,依旧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轻狂张扬的少年时。
卫青将皇帝的种种表情收在眼底,时不时提问细节,并让伺候在旁的内臣记录他和霍去病的问答内容——维持帝国的强盛不能只依赖百年不世出的天才,必须编写合适的教案,尽可能把庸才培养成可以应对大部分战场状况的人才。
小小的刘凤坐在祖父怀中听父亲和兄长讲述战场往事,乌溜溜的眼中燃着向往的火焰。
……
关于北境的禀告和问答持续了两个时辰才暂告结束。
随后,内臣上前,将安息皇太孙觐见期间发生的种种告诉霍去病等人。
得知安息皇太孙竟是个耽于享乐之人且安息帝国内部存在如此多的矛盾,霍去病顿时明白刘彻心思,笑道:“父皇有意将安息也纳入大汉版图?”
“不可以吗?”
刘彻理直气壮,更意犹未尽地命人展开大汉堪舆图,指着西域以西的安息帝国和位于安息、大汉之间的身毒地区,对小小年纪已经一脸跃跃欲试的刘凤和不到十岁已经直面千军万马毫无畏惧的刘鹏道:“这些是大父留给你们的!你们长大后可千万不能辜负大父的期待!”
“鹏儿谨遵旨意。”
刘鹏绷紧稚嫩小脸,严肃行礼。
刘凤笑呵呵抓刘彻衣服,撒娇道:“凤儿做到大父的期待,大父给凤儿什么奖励?”
“到时候凤儿要什么,大父就给什么。”
刘彻抱起刘凤,宠溺举高。
“真的?”
刘凤转动眼珠:“大父不欺负小孩?”
“君无戏言。”
“可是大父昨天和凤儿抢乳酪酥山吃……”
小孩一脸委屈。
刘彻:“……小孩不能吃太冰太甜的东西!大父是怕你吃坏肚子才勉为其难多吃几口。”
“……”
刘凤被刘彻的无耻惊呆。
刘鹏也不敢相信素来严肃沉稳的大父竟然——
“咳咳!”
卫青见气氛诡异,赶紧假装咳嗽引开话题。
听到咳嗽,刘鹏率先跑到卫青身旁,体贴的小手轻拍卫青后背。
霍去病也担忧询问道:“舅舅身体不舒服?”
刘彻知道卫青为何突然咳嗽,笑言道:“仲卿没有不舒服,他咳嗽是怕朕不舒服。”
“陛下……”
卫青无奈。
他的皇帝陛下虽聪明绝顶,但有时也太过坦荡荡。
刘彻无视卫青的无奈,牵着刘凤的手,故作不在意地说道:“皇后前几日来甘泉宫请安时说五皇子也年纪不小,建议选良辰吉日将他分封为王。”
“皇子分封为诸侯是高祖的惯例,何况五皇子——”
“朕确实有意将髆儿分封为王,但此次封王除髆儿外,朕还打算……”
说到这里,刘彻低头,看着刘鹏:“鹏儿,你想不想做诸侯王?”
“父皇——”
霍去病意外。
刘彻道:“高祖白马之盟定下非刘姓不得封王的规矩,如今鹏儿入刘氏宗族是刘姓,封他为诸侯王自然不算违背祖制。”
“可是……”
卫青虽早知皇帝心意,闻言也难掩担忧神色:“陛下,臣担心其他诸侯王不能接受此事。”
“他们恨不得反对朕的每一个决定!但是朕也下定决心!”
刘彻态度非常强势。
他慈爱地看着刘鹏和刘凤,斩钉截铁道:“他们是刘家的孩子,不能不封王!”
……
……
刘鹏随父亲前往北境边塞近半年终于返回长安,重逢的喜悦加上孩子在北境期间的优秀表现让刘彻对这个本就寄以厚望的孩子越发爱不释手,觐见结束竟蛮横要求霍去病把刘鹏留在甘泉宫陪他。
“父皇,你——”
“陛下难得这么开心,你就别和他争了。”
卫青劝霍去病接受。
霍去病无奈,只得留下儿子,和舅舅返回长安。
刘彻“得逞”,喜不自胜。
……
霍去病回到长安时已是月上树梢头,空气中飘荡着皇帝为吸引仙人而大范围种植的桂花树的馥郁甜香。
随行仪仗点燃灯火,浩浩荡荡将冠军侯送回宅邸。
“主人回来了。”
奴婢们纷纷奔走欢呼。
正堂内此刻也是灯火通明。
李令月站在桂香浓郁的廊下,笑颜如花:“夫君。”
“你怎么——”
“知道你和鹏儿今日回长安,特意把不要紧的公务都推到了明天。”
说话间,李令月看向霍去病身后:“鹏儿呢?”
“他被父皇留在了甘泉宫。”
“父皇还真是——”
“父皇有意将鹏儿和五皇子一起封王。”
霍去病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令月闻言,笑容不减:“父皇想做的事情,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拦。”
“你不怕——”
“我不怕。”
李令月上前,亲自为他脱下染了沿路风尘的外裳,交给伺候在旁的奴婢:“何况鹏儿的能力足以让所有反对此事的诸侯王都闭嘴。”
“但如此一来,有些事情……”
“天命主动给我们的东西,不拿反而会惹来灾祸。”
李令月直言不讳:“如今的局势,早已不是我们想退就能退。”
“——也对。”
霍去病认同妻子的观点,两人携手走进厅堂,少许进食后谈及安息皇太孙来访:“听父皇说这位安息皇太孙不仅荒唐愚蠢还贪图享乐,明知安息帝国存在问题却完全不想解决?”
“父皇对米特里达提三世的评价已经非常温柔。”
“哦?”
闻言,霍去病兴致勃勃:“姣儿觉得皇太孙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能的废物,自以为是又不知死活。”
“你似乎很生气?”
“当然生气,他试图轻薄我。”
“什么?”
霍去病神色骤变。
李令月随即将安息皇太孙在和谈时突然请求撤出帷帐并向自己表达喜爱与仰慕之情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位安息皇太孙真敢把自己当回事!”
霍去病冷笑。
李令月劝慰道:“安息如今对大汉有用,暂时不能和他们撕破脸。等大汉得到身毒,安息也就不必存在于世。”
“你说得很对,但是这种事情——”
“我不在乎。”
李令月道:“因为我知道你、鹏儿还有凤儿终有一天会让安息不再存在于世,我没必要和一具暂时还能呼吸的尸体置气。”
“尸体?”
霍去病被妻子的形容逗笑:“原来安息皇太孙在你眼中只是一具还没停止呼吸的尸体。”
“难道不是吗?”
李令月轻笑着靠上丈夫的肩膀,感受他的气息:“只是小半年的分别,却遥远得好像隔了一辈子……”
“我也时常想念你,担心你太过操劳国事忘记休息……”
“大汉疆域广阔,难免有处理不完的事,但只要分清轻重缓急,就不会累坏身体,反倒是你——”
李令月低头:“战场无情,刀剑无眼,哪怕收到战胜的奏报,我依旧晚上做梦梦见你受伤。”
“梦是反的。”
“我不信。”
“不信?”
“敢不敢让我检查?”
“……你。”
看穿妻子的小心思的霍去病只好双手摊开任由她检查,奴婢们见状也无不退到一旁,虚掩门户。
……
……
随着恩科开启和秋收到来,大汉帝国再次忙碌。
农民们忙着收割稻谷等作物、播种越冬作物;渴望通过科举出人头地的读书人们惴惴不安地等待县试结果,筹备郡试盘缠;各附属国的中小贵族们因为可以参加汉帝国的科举而对未来充满期待。
同一时间,大汉朝堂内,争端再起。
起因是皇帝突然提出要给刘髆和刘鹏封王。
刘髆是皇子,如今将满十岁,依祖制封为诸侯王自然无可厚非,但刘鹏——
要知道,即便是皇孙也必须先被立为王太子才可能在身为诸侯王的父亲薨逝后承袭诸侯王爵位!
何况刘鹏不是皇子也不是皇孙,他甚至本不该姓刘,因为陛下偏爱才入了刘氏宗谱,凭什么享受皇子同等待遇!
饱读儒家典籍的老臣们越想越气,顶撞道:“陛下,您如此肆意妄为,无视白马之盟,不怕高祖发怒吗?”
“高祖若知道鹏儿小小年纪已经能随他父亲督战前线,为抵挡匈奴大军出谋划策,只会比朕更加欣喜若狂,恨不能立刻给他封王!至于白马之盟——白马之盟规定非刘姓不得封王,鹏儿是刘姓,怎么就不能封王?”
刘彻理直气壮地教训迂腐老臣。
“可是他——”
老臣顿时有口难言。
知道陛下偏爱霍去病胜过亲子,但没想到陛下竟偏心到这般地步!
思量许久,老臣们终于想到新的说辞:“陛下,封王此举或许不违背白马之盟,但……但儿子被封诸侯王,父亲却只是大司马……论及身份,未免……未免……”
“你们都能想到的事情,朕怎么可能想不到!”
刘彻冷笑道:“正因为朕严格遵守高祖定下的白马之盟,才不得不只考虑给鹏儿封王,委屈朕的骠骑将军。”
“陛下……”
众臣再次哑口无言。
敢情陛下给刘鹏封王已经是收敛着,若是完全顺他的心思——
想到这里,众人不自觉的偷看霍去病。
霍去病面色沉静坚毅,一言不发。
众人又偷看卫青。
卫青脸色淡然,唇角隐约可见微笑。
丞相刘屈氂察言观色,意识到陛下铁了心要给刘鹏封王且卫霍二人均赞同此事,恬着脸表示:“陛下,大司马骠骑将军在受降城迎接、安置右贤王部,击溃匈奴儿单于亲率大军,居功至伟,本就该重重封赏。”
“丞相如此明事理,想必知道该如何封赏。”
刘彻淡笑,暗示刘屈氂继续说下去。
刘屈氂顿觉后背发凉,硬着头皮讨好道:“臣恳请陛下为骠骑将军加封户,晋为骠骑大将军,其子刘鹏天生才华不凡,又是尊贵的刘氏血脉,自然也该分封为诸侯王。”
“丞相身为刘氏宗亲尚且如此建议,你们还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刘彻抬高声音问众臣态度。
众臣闻言,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对宗亲出身却削尖脑袋讨好陛下的刘屈氂更是愤恨交加,但霍去病在受降城的战功确实应该得到重重封赏,加封户、晋为骠骑大将军也无可厚非,唯独给他儿子封王这件事——
“陛下您请三思!”
众臣努力劝阻刘彻。
刘彻见朝臣竟然绝大多数都坚决反对给刘鹏封王,冷哼着,看向刘屈氂。
刘屈氂擦了擦额头冷汗,陪笑道:“陛下,封王一事关系重大,微臣恳请陛下允许微臣召集众臣共同商议讨论。”
“准奏。”
……
退朝后,刘屈氂立刻以丞相的身份召集反对此事的朝臣,共同“商议”刘鹏封王一事。
众人见刘屈氂贵为丞相却是奴颜媚骨,冷脸道:“封王之事!丞相切莫再提!”
“可如今陛下铁了心要给刘鹏封王,即便我们所有人全部反对也注定无济于事。”
见众人反对态度坚决,刘屈氂也索性把话挑明:“你我不是第一天在朝为官,难道还不知道陛下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知道陛下想做的事情必定会做成不代表我们必须赞同陛下!何况这件事如此惊世骇俗有违祖训!”
反对者寸步不让,一口一个“闻所未闻”、“不可接受”。
刘屈氂无语,提醒道:“陛下早已立四公主为皇太女,一旦皇太女继位,她的儿子便是皇子,按祖制就该被封王。陛下如今不过是宠爱孙辈,将封王之事提前罢了。”
“皇太女继位……”
老臣们惊呆。
刘屈氂的话如冰水泼面而来,冻得他们浑身发抖。
“难道陛下……陛下是当真要……可是……”
“自古君无戏言,陛下既然敢立皇太女,自然也——”
说到这里,刘屈氂叹了口气:“诸位,接受现实吧!”
“我……我们……”
众臣沉浸震惊,始终无法接纳这个极具冲击性的事实。
刘屈氂见状,也不再说话,叹息道:“我先行离开,你们慢慢想清楚。”
“想清楚……”
众人苦笑。
陛下果然是铁了心啊。
……
……
陛下有意给刘鹏封王的消息很快传到各位诸侯王耳中。
诸侯王们无不大惊失色。
尤其是始终记挂着皇位的刘旦。
得知此事,他当场暴怒,拔剑在庭院中乱砍乱舞:“父皇对霍去病一家究竟喜爱到什么程度!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燕王宫众人见状,赶紧拉住燕王:“殿下慎言!慎言!”
“慎言?父皇都准备把大汉江山交给霍去病和四皇姐了!”刘旦骂道,“我却不能在自己的王宫里发脾气!”
“殿下,陛下此举必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还是……”
“闭嘴!”
刘旦扔下宝剑,命人将那自称见过真仙的方士叫来:“你老实告诉我,长陵神君的事情有几分真假?”
“这……”
“说实话!”
“小人不敢说。”
“所以你先前是骗我!”
刘旦暴怒,要劈砍方士。
方士见势不妙,匍匐哀求道:“殿下,长陵神君确有其事,小人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骗殿下,只是……”
“只是什么?”
“皇太女身上有天命也是事实。”
“什么!”
刘旦再次震怒:“四皇姐身上真有天命?”
“是。”
方士抬头,战战兢兢:“我的老师曾经说过,天命是上天的选择,也是天下百姓的选择。皇太女自幼聪慧,为大汉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提出诸多手段,如今天下百姓纷纷归心与她,天命自然也就选择了她。”
“可她是女人……女人怎么能有天命……何况,若她在父皇驾崩后登基为帝,大汉江山还是刘家江山吗?”
刘旦拒不接受刘姣将来可能登基为帝。
“皇太女登基以后,江山自然还是大汉江山,陛下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燕王宫众人试图让刘旦放宽心。
“可他已经老了!”
刘旦打断众人的劝慰,怒目方士:“你既然曾经见过真仙,那你一定知道逆转四皇姐身上的天命的办法!”
“我——”
“不知道?”
刘旦露出杀意。
方士大惊,赶紧改口:“小人愿为殿下尽力一试。”
……
刘旦暴怒的同时,刘胥也在广陵王宫内大发雷霆。
“我原以为父皇立四皇姐为皇太女是权宜之计,如今看来,他竟真心想让四皇姐将来继承大统!连四皇姐和霍去病生的孩子都要给封王待遇!真是气死我也!”
下属闻言大惊,跪地哀求道:“殿下,您已在陛下跟前失宠,可不能再闹出事情了。”
“闹出事情?我在自己的王宫里发牢骚也叫闹事?你们这些人究竟是我的下属还是父皇的耳目!”
“臣等——”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为我做事没前途,一心想攀附父皇和四皇姐!但是——”
刘胥顿了一顿:“我再没用再废物也还是堂堂大汉宗室,天潢贵胄。刘鹏这小孩凭什么和我同等待遇!就因为他是四皇姐和霍去病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有大鹏异像?”
“殿下,您……您……”
“你们都给我闭嘴!”
刘胥不耐烦地打断众人,双手拢袖走到王宫深处。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被父皇勒令封锁的废弃密室前。
看着生锈的铁锁,刘胥自言自语:“父皇,你笃信天命,以为四皇姐身负天命,所生之子可助大汉辉煌,于是不惜违背祖制给刘鹏封王,但是我……我偏不信刘鹏是大鹏降生,我要诅咒刘鹏……诅咒他折寿而死……我没有成为天子的命相,但是我也不许别人成为天子……”
话音落,刘胥拔剑斩开封锁密室的铁链,命心腹立刻在广陵王境内召集擅长诅咒法术的巫觋。
他要这些人为他行巫蛊术诅咒刘姣和刘鹏。
“我得不到的皇位,四皇姐和霍去病的孩子也休想得到!”
“那屋里原本摆着的南王殿下的雕像——”
“我如今的不幸全部源自大皇兄,自然要连他一起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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