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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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段长时的沉默后。
周念看着男人寒寂忧伤的双眼,红着眼哽咽道:“你赌赢了。”
言外之意:我爱你。
鹤遂眼睫轻轻一颤,眸光凝定在她脸上。可周念还没把话说完:“但是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隐瞒。”
“……”
“即便是善意的也不可以。”
周念不喜欢那种两人之间隔着层雾的感觉,看不清的模糊感会产生隐患,吞噬信任和安全感。
她很清楚,鹤遂对她还有所保留。
还没有完全坦白。
沈拂南口中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鹤遂从未对她提起过?
“所以——”周念深呼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
换来的只有漫长沉默。
那样难捱的沉默里,鹤遂垂下目光,不看她,不愿意和她有任何的目光接触。
整个人呈现出颓丧的逃避状态。
周念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在她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是个血性在骨子里横生的人。
像一阵卷过旷野的风,恣意放肆,无所畏惧,没有人能改变他的风向,降低他的速度,除非他是自愿停留。
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这样的——狼狈。
他刚洗完澡,肌肤是冷色的白净,身上穿着一套全新的休闲服。
英挺五官,看上去十分的帅气。
可是偏偏藏不住狼狈感,正在从他的毛孔四溢而出。
周念放轻声音:“沈拂南说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可以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男人眸底黑如暗海。
喉结隐忍地滚动了两下后,他低声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
好歹不是选择继续对她隐瞒。
周念点点头:“好,我给你时间。”
只是可惜,周念愿意给的时间,被一段偶然的插曲截断。
真相变得昭然若揭。
彼此不说话的当口,周念整理着衣柜,翻出那件鹤遂十七岁时穿过的黑色卫衣,以及一本全是他个人画像的素描本。
鹤遂正盯着她摆在书桌上的那株万年青发怔。
“你没扔掉它。”他说。
“嗯。”
一转头,鹤遂看见周念蹲在衣柜前,手里拿着那件黑色卫衣。他的眼里流出诧异:“你居然还留着那件衣服,我还以为……”
“以为我扔了?”周念续上他的话。
“嗯。”
周念在最恨鹤遂的时候,都没有扔掉任何与他有关的物品,恨他时,对她来说,这些东西就是一种警醒,时刻提醒着她受过的苦难。
如今来看,她只庆幸还好没扔。
周念拿着画册来到他身边,把画册摆在桌面。
一一翻开。
一张张无比熟悉的素描画在男人眼底被翻过——
在杏树下削铅笔的他。
深夜里捕捉萤火虫的他。
坐在藤椅上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的他。
……
全是他。
“那天晚上在火车站,我就带着这本画册,你的黑色卫衣。”周念的目光温缓地滑在那道深绿的影子上,“和你送的万年青。”
“……”
“等了你一整个晚上。”
那是一个希望被一点一点噬嗫消杀的夜晚。
绝望混着无助,她真的很冷。
过去已经无法被修正,任何的道歉都会显得苍白,鹤遂没有说任何关于道歉的字眼,他只伸手圈住周念的腰,让她坐到他的腿上。
让她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
“所以别再让我伤心。”
她顿了顿,“也别让我等太久。”
“好。”他抱紧她。
也就是这个时候,莫奈的电话打进来。
从昨晚到现在开始,周念的手机就没有消停过,来自四面八方的短信和消息,数不清的微信轰炸,都是和鹤遂突然公开和她的恋情有关,那些人怀揣各式的心思,或想深究,或想巴结讨好。
甚至还有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小学同学的表哥的女朋友的闺蜜的妹妹给周念发短信。
说特别想要一张鹤遂的签名照。
飞速发展的21世纪,个人隐私就是个伪命题,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号会以怎样的形式被打包贩卖。
周念现在一听手机震就PTSD。
看见来电人是莫奈,她才肯接起来。
一开始,周念还以为莫奈也是来八卦的,但她并不反感排斥,好友和外人间的社交尺度在此刻精准体现。
只是她想错了。
莫奈:“韩青说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联系你,托我转达你,她说加你微信了,让你通过一下。”
“她?”
周念很诧异。
一方面诧异莫奈居然会愿意帮韩青,读高中的时候韩青可是经常找莫奈的口头麻烦,也诧异韩青能有什么事情找她。
她细细想着,自己和韩青也没什么深度来往。
莫奈:“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求着我一定要帮她转达。虽然她高中的时候蛮讨人厌,但我听说她现在有严重的抑郁症……”
说到底莫奈是个很善良的人。
就算这样的行为会显得很包子,但善良这种品质是不应该被诟病的,周念很喜欢莫奈的原因,也是因为她的这份善良,何况只是帮忙传了一个话。
“好,我等下就看。”
“好嘿嘿。”莫奈笑着,“我们念念宝贝最好了,小天使下凡。”
“少来。”
话锋一转,莫奈问:“鹤遂还和你待在一块儿呢?”
还坐在男人腿上的周念,很轻地嗯一声。
随后。
莫奈突然问:“昨晚你们那个了?”
周念耳根一热,还是嗯一声。
“咋样?”
“啊?”周念怔了,“什么咋样。”
“他的床上功夫啊。”
周念来不及回答,就听见鹤遂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慢悠悠地说:“我能听到。”
周念:“……”
莫奈:“……”
姐妹谈被迫终止,周念飞快挂断电话。
周念回头:“你怎么不早说你能听到。”
鹤遂一脸无辜,薄唇微微扯着,“谁知道你们聊得这么的……”
紧跟着一句拖腔带调的:“——色情?”
“……”周念真的无语。
周念从他腿上下来,作势要收走画册。他把她的手拉住:“我还没看完呢。”
她把画册重新放下去:“那你看吧。”
周念站到一旁,查看微信。
不过短短一夜的时间:微信消息99+,好友申请99+.
韩青的好友申请已经被顶到很后面。
周念翻到第7页才看到某个头像的验证消息:我是你的高中同学韩青,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
点了通过-
你们已经成为好友,可以开始聊天了。
周念:【?】
她发了个问号。
鹤遂问她:“等下想吃点什么。”
周念:“番茄鸡蛋面吧。”
上次吃他做的番茄鸡蛋面,已经是四年以前了。
“家里有番茄和鸡蛋吗?”
“在冰箱。”
“那我现在去做,等我。”
“嗯嗯。”
鹤遂离开房间,周念在一阵木梯的嘎吱声里收到韩青的消息。
韩青:【周念,你能让鹤遂帮忙曝光吗?】
周念:【?】
周念一脸的茫然:【曝光什么。】
韩青:【那个学校啊。】
周念还是茫然:【啊?】
韩青:【不是吧……】
韩青:【他都愿意官宣你了,居然都不告诉你吗?】
一种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
周念保持着镇定:【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韩青把话挑明:【鹤遂也进过那个学校,我亲眼看见的。】
韩青:【善进学校。】
周念仿佛不认识那些字眼,脑中空白好几秒,手指悬在键盘上,不晓得要落在哪个键上打出怎样的字。
韩青:【高考结束当晚,因为我觉得高考结局就解脱了,玩手机到大半夜,我妈说我我也不听,结果我妈第二天就把我带到善进的大门口,问我是不是还想被送进去,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的,鹤遂被抬进了学校。】
抬。
周念盯着这个字看了半天。
也就是说,鹤遂被送进学校的时候,是处在昏迷状态的。
那些与善进学校相关的新闻,在此时一个劲儿往周念脑子里钻。
禁食,体罚,关小黑屋,性.侵……
重新开始打字的时候,周念的手在发抖:【他在里面待了多久你知道吗?】
韩青:【不知道,但我看见当时他爸爸跟着几个教官后面,把他抬进了学校。】
鹤广。
果然和他有关!
在京佛的时候,周念就觉得事情不简单,没想到还真的和鹤广有关系。
韩青:【善进的校长上头有人,正在花钱周转,怂恿家长们闹事,听说很有可能会重新恢复营业。】
韩青:【这样的魔鬼学校不应该存在,你现在是鹤遂的女朋友,他愿意公开你,也一定是很喜欢你,我知道他从前还在小镇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你让他帮帮忙吧,让他站出来曝光这件事,以他的影响力,善进永远关闭就是板上板顶的事情,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吗?】
韩青:【周念,你帮帮忙吧。】
借助舆论的影响去追求正义,是一种腐蚀现象。
偏偏有时候,这样的腐蚀不可避免,人们需要这样的腐蚀,因为那是通往正义的极端捷径之路。
周念迟迟没有回复。
十分钟后。
周念勉强敲出一行字:【抱歉,我需要先和鹤遂谈谈。】
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她不是刻意迂回摆架子,而是心里混乱,没有办法准确地做决定。
周念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四个大字。
善进学院。
那是一个修建在半山腰的学校,就在云宜,距离小镇也不过两小时的车程,前身是个废弃的橡胶厂,经过翻新后变成后来令无数青少年闻风丧胆的魔鬼学校。
周念划过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光从照片上来看,善进和其他学校没区别,就只是一所普通的学校模样。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嘎吱声,空气里飘来番茄鸡蛋面的香味。
周念下意识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很快。
一碗番茄鸡蛋面放在周念的眼前,男人淡淡道:“尝尝,看我手艺退步没有。”
他递过来一双筷子。
周念接过筷子,轻声说谢谢。
又注意到鹤遂那碗面里面没有鸡蛋,只有番茄:“你的碗里怎么没蛋?”
“就只有一个鸡蛋。”
“我们分。”
“不用,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念已经夹一半的鸡蛋放在他碗里。
鹤遂盯着那一半的鸡蛋,眸光凝定。
她一点都没变。
还是记忆里纯粹无比的周念,一个鸡蛋都要和他对半分。
周念冲他笑笑:“你也知道我吃不了多少。”
鹤遂帮她把面拌匀, 低垂的眸光情绪不明, 嗓音低低的:“但我的目标没变,周七斤,我迟早把你喂到四十九公斤。”
“……”
把简单的东西做好吃也是一门技术活。
比如他的番茄鸡蛋面,和四年前一样好吃,汤汁浓郁,面条软烂。
周念低头安静地吃着。
余光里在注意他碗里的面条消减速度。
一直到他把那碗面条吃完。
倏忽,周念开口:“我知道了。”
“……”
男人的眼角微微一跳。他有点不确定地缓缓抬头,和周念的视线对上,他看见周念眼尾有点发红。
“鹤遂,我知道了。”
第二次的重复,让鹤遂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缓缓放下了碗筷,扯过一张抽纸把嘴擦干净,捏成团扔进垃圾桶里。
动作显得过于平静和漫不经心。
衬得沉默相当的震耳。
自始至终,周念都紧紧盯着他,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秒钟眸光的变化。
他和沈拂南一样都是演技绝佳的人。
毫不慌张,更不会自乱阵脚,不论她怎么看,他都是那副淡漠众生的冷样,似乎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
他仿佛在以局外人的身份自居,眸底一丝变化也无。
“嘚。”
是周念把筷子轻放在碗沿上的声音。
音落,鹤遂冷淡无虞的嗓音响起:“你知道什么了?”
他看向周念的眼睛。
沉默片刻。
周念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而是伸手把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翻开。
让手机的屏幕朝上。
她用眼神示意他看手机,他的目光便随着她一同看过去。
只见屏幕上显示着一张很清晰的建筑照片。
正中间的红色行书字体很醒目,排版精细的四个大字印进鹤遂的眸子里。
【善进学院】
无比安静的室内,周念听见鹤遂的呼吸有一瞬僵停,不过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重新看向周念,英俊脸庞是绝对的冷静:“所以?”
阴冷不露声色地从他眼底爬起。
想到那些关于这个学校的不堪字眼,周念眼眶愈发地红,她强压着心中的淤堵,让自己保持冷静:“所以沈拂南口中说的那个地方,就是这个学校对吗?”
“……”
鹤遂没有再说一个字。
周念看见他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湿润,眼尾猩红,血丝眦出。
他的反应已经给出回答。
就算周念事先做过心理准备,但她亲眼见他承认的时候,心底还是掀出巨浪。
他在她面前耷着头颅,颈骨浮凸在皮肤表面。
痛苦是催化剂,让他额角暴出隐忍的青筋和血管,肩膀是止不住的轻颤,他却始终没有让眼泪掉出来。
这是他狼狈之余仅存的倔强。
正如周念曾经所说——
他是一件需要被妥善安放的易碎品。
他现在看上去马上就要碎了。
“鹤遂……”周念哽咽着,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我没有办法想象你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鹤遂摇了摇低垂的头:“别问。”
他抬起脸。
猩红的双眼对上周念的眼,唇色发白,眼角坠着一滴未落的泪,“什么都别问,抱我行吗?”
“鹤遂……”
“周念。”他打断她,声音在发抖,“我求你,抱我,抱紧我。”
再不抱他,他将会迎来全面的瓦解破碎。
周念红着眼伸出双手。
毫不吝啬地,将救赎借双手送出。
救他于困顿泥沼。
第11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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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抱住摇摇欲坠的鹤遂,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的破碎。
周念站着,他坐着。
以单薄之躯承受一个沉重的灵魂。
他把脸埋在她的心口。
微颤的大手环紧她的腰,另一只手紧按着她的后背。
似乎再重的力度拥抱都不够,非要彼此相嵌才行,她被抱得骨头在发痛。
周念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摸着他的头,像在安抚一只被雨淋湿的狗狗。
给到他足够的时间舔舐伤口。
窗外是小镇湛蓝的天空,与他的痛苦毫不相衬。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中间郁成来过一趟,门有一道缝,郁成看见门里抱在一起的两人,转身速度像阵风。
很快,周念就听见一阵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又等了好一会儿。
周念的手停留在男人后脑位置,纤细手指深陷进他蓬松的黑发里。
她温缓地说:“鹤遂,我会一直陪着你。”
像当年一样。
像我们的从前一样。
周念强调那两个字:“一直,一,直。”
听到她这样说,男人浑身的隐颤有所缓解,他抬头,眼尾湿润发红,窗外的光没入他的黑眸,被一同黑化。
“一直?”
“嗯!”她把语调加重。
说着,周念俯身低头,特别温柔地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额头。
樱色的唇往下,亲了亲他的眼角。
再往下,亲他的鼻尖。
……
最后来到他的唇。
两张年轻的脸距离两厘米,近到呼吸可以尽情地纠缠缱绻。
就以这么近的距离,周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眼底的痛苦交织绝望,看见他的眸光动荡。
她没犹豫地吻了下去。
还咬他。
周念把他的下唇咬破口,他就算吃痛,却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主动仰颈抬脸,把自己完全送上去。
她故意让他痛,想让这样的痛把他暂时拽出那片死海。
那是一个苦涩却暴烈的吻。
腥苦的血味泛滥在两人唇齿间,他们毫不在意,尽情地相拥,接吻。
她的手指从他脸庞下滑,摸到他不停滚动的喉结。
……
做了一次。
尾声在八十分钟后来临。
由于仅有的一个套在昨晚用掉,最后的十分钟里,周念只能用手帮忙,她深深被他的动情模样吸引——
表面清冷如旧。
实际上耳根通红,浑身青筋因愉悦而暴起。
鹤遂抱她到浴室里,一起洗今天的第二个澡。
他们之间变得更加亲密无间。
簌簌水流声里,混着周念刻意放轻的声音:“还在东济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你,沈拂南进组的时间是2014年1月,而你则是从2013年的6月消失到12月,中间隔着六个月,也就是说,那六个月里你一直都被关在善进学院,而沈拂南是那个帮助你逃出来的人。”
“嗯。”
轻描淡写的一个嗯,隐去千万内情。
也把他的遭受最大程度地简化。
周念记得,韩老说过,鹤遂其他的12个人格就是在短短六个月时间里分裂出来的。
如今来看,所有细节和时间线都能对上。
鹤遂被关在善进学院六个月,被逼成了精神病,患上多重人格分裂。
也是。
韩青被关两周出去后都患上严重抑郁,他被关了整整六个月。
其中的黑暗让人细思极恐。
“所以也不是你不想找我对吗?”她转身,对上男人潮湿的黑眸。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沉吟片刻后,他才说:“念念,只要是我清醒的时刻,我就从没放弃过走向你。”
“……”
“只是从那个地方出来后,我真的太虚弱。”
压制关系在作祟。
真的难以想象鹤遂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让他那么骄傲强大的一个人,被沈拂南压制了整整四年,失去身体的掌控权,失去自由,也失去了四年的她。
他被关在小小的躯壳里,密不透风,不见天日。
终日在黑暗里昏睡-
洗完澡出来,两人刚穿好衣服,就听见郁成在外面拍门:“……打扰,门口有警察找。”
怎么会有警察上门?
周念下意识看向一旁正在看手机的鹤遂。
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没抬头,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找我的。”
周念沉默一瞬,对门外的郁成说:“你让他们进来。”
鹤遂坐在床沿上穿袜子穿鞋,周念静静看他。
等他穿完。
在他起身之际,周念温声问:“你知道警察找你什么事情吗?”
他沉默了下,说:“最好别是我想的那样。”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房间下楼。
木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经过一个楼梯的平台,一拐弯就看见堂屋里站着熟悉的两张脸。
是当年处理过鹤遂打架的那两个警察。
长着阔面方脸,个头很壮的卢国强,他的太阳穴一道疤,周念还记得他说话的时候眼皮会轻轻抽动,据说是早年出任务时受伤留下的后遗症。
跟在他后面的还是当年那个年轻徒弟,叫段武。
见面后,卢国强并不着急直奔主题,而是仰脸望着木梯上周身清寂的男人,拿着的笔记本在腿上随意地拍两下,笑着将话题拉开。
“你小子现在很可以啊。”
也不叫他大明星,不过分寒暄。
只说一句很可以,既不让人感觉不适,又给了个活跃开场。
鹤遂唇角扯出淡淡的笑,叫了声:“卢警官。”
之前和卢国强打交道的次数不少,三天两头都在派出所里写检讨,还被卢国强不经意间顺走几个打火机。
后来鹤遂才知道。
卢国强是故意的,见不得他一个未成年成天把烟叼在嘴上。
等鹤遂走下楼梯,卢国强拍拍他的肩膀说:“从四年前是这个姑娘……”他看了眼周念,“现在还是这个姑娘,我佩服你是个爷们儿。”
“……”
不知道为什么,周念总觉得卢警官这次过来,对鹤遂有着额外的亲和。
就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疼爱那样,这是之前没有的。
“直说吧。”鹤遂平静地说,“来找我什么事?”
“……”
卢国强沉默一瞬,和段武对了个眼神。段武立马意会,主动开口:“也不知道你最近看新闻没有,市里最近查封了那地方。”
那地方。
没有明确说出口那是什么地方。
在场的除了郁成,其余四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鹤遂眸色冷郁,一言不发。
见状,卢国强赶紧接过话茬:“这次我们是协助市里办案,因为小镇上也有不少孩子被送到那地方待过,查封时发现不少一些孩子们的旧物,市里把我们镇上孩子的东西送了过来,让我们物归原主,顺便……顺便核实情况。”
“……”
“需要你和我们去趟所里。”
周念担忧地看向鹤遂,虽然他的表情不明显,但她能从他的眸光细微变化里知道,警察来找他,偏偏就是为他最不想面对的事。
“呼——”
男人吁出好长的口气,胸腔有好几秒的高起低伏。
沉默弥漫。
连日光移动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终于。
“去一趟可以。”他舍得开口,“但我需要周念全程陪着我。”
没有她。
他连走到阳光底下的勇气都没有。
一听到他的话,周念立马做出反应,主动去牵他的手。
他立马与她十指紧扣。
段武看着两人的手,脸转过去对着卢国强,目光始终还停留在两人的手上:“可是做笔录的话不允许……”
“诶。”卢国强打断段武,“又不是审犯人,我们只是了解情况,没事儿哈,你想让她陪着那就陪着吧!”
“谢谢。”
周念感觉到鹤遂把她的手牵得很紧。
谁都不知道,此时看似冷静如山的他,掌心正在疯狂窜冷汗。
这对向来野得像风的他,很反常。
走出堂屋时,卢国强说了句:“做好心理准备。”
周念看过去。
本来以为这话是对鹤遂说的,没想到卢国强的目光是落在她的脸上,并且重复:“小丫头,做好心理准备。”
周念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警车就停在家门口。
外面还拥堵着大片的人,混乱嘈杂,扛着设备的狗仔,拿着话筒的媒体,举着手机的好事路人或粉丝。
要不是有警察在场,还真挤不到车里。
周念和鹤遂坐在后座,段武开车,卢国强坐在副驾驶。
上车时,卢国强被一个情绪激动的男粉丝蹭到袖子,眼泪鼻涕全蹭上,他皱着眉用纸巾擦着袖子。
“以前也没见有人喜欢你啊。”卢国强嗤笑一声,“那会儿你看人家一眼,人家都怕得要报警。我都还记得有一次接警,一个饲料店老板报警说你蹲在他门口抽烟,他和你对视了一眼,他说害怕……你说这叫啥事儿。”
“……”
离派出所越近,周念就感觉到鹤遂越来越不对劲。
能坐三个人的后座还很宽敞,他却偏偏瑟缩在靠窗位置,盛夏天气,他看上去却很冷似的,交叉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肩膀委沉。
他目光变得有些恐慌,闪烁着看向窗外。
似是想逃。
在鹤遂伸手摸到车门开关时,周念伸手一把将他按住:“……鹤遂?”
男人从梦中惊醒般,浑身都剧烈颤了一下。
他转头,对上周念明亮温暖的双眼。她把声音调到最温柔的那一档:“别怕,我陪着你。”
“……”
“会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
周念连说三个“一直”,才让他的情绪有所缓和。
倏地。
他艰难地开口:“我害怕。”
周念不解:“怕什么。”
男人唇色苍白无比,不见丁点血色,有些轻微的哆嗦:“我害怕,你看见那些东西后,会不要我。”
“……”
他怕的从来都不是去直面苦难,去直视深渊。
怕的,是她不要他。
“不会的,我不会的鹤遂。”周念用两只手一起,紧紧握着他一只手捧在胸口,“我的心不会变,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
男人漆黑的眸子里,印出周念清晰的脸。
她一直是她。
她不会变。
她还是当初那个在他跳河捞尸时,为他纵身一跃的少女。
这一瞬间,勇气灌满他的全身。
让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意志变得坚韧。
“只要你陪着我。”他紧握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那我就什么都不怕。”
纵使我身处万丈深渊,困在无边牢笼。
但是,只要身边有你。
我就能无所畏惧,向死而生。
我会变成烧不尽的野草,无法被消灭的癌细胞,沙漠里的最后一颗胡杨。
被激发出最大的求生欲望。
只为能变成,降临在你脚边那一束刚刚好的月光。
第11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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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国强把他们带到一间询问室,宽敞明亮,中间摆着一张黑色的椭圆形长桌,最前方摆着一台电脑,电脑后方的墙上挂着一个65寸的电视机。
“随便坐。”卢国强抬手示意,旋即转头对跟在身后的段武说,“去把东西拿过来。”
“好。”
鹤遂牵着周念的手,在长桌的尽头坐下。
距离电视机最遥远的距离。
卢国强本来想到电脑前坐下,但看见鹤遂坐这么远,又在半路折回来,在两人的对面坐下。
段武回来时,顺便把卢国强的茶杯一并拿来。
周念看了眼那个茶杯,心里明白,这即将是一场特别漫长的谈话。
她还看见,段武手里抱着的一个纸箱。
纸箱规格不算大,刚好能装下一只十斤的狗。
注意到纸箱的并不止周念,还有她身旁的鹤遂,她转头,看见他漆黑眸底有着化不开的恐惧。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鹤遂紧紧盯着那个纸箱,随着卢国强翻开纸箱盖的动作,他眼里的阴沉在加剧。
仿佛卢国强会从纸箱里掏出什么让他恐怖的东西。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
卢国强从纸箱里掏出的不是什么恐怖玩意,只是一沓照片。
一沓,看上去很寻常的照片。
是很厚的一沓照片,用橡胶绳紧束让其不至于松散。
卢国强掂了掂照片。
“还记得这些吧?”他看向鹤遂,“这些都是你留在善进的东西。”
“……”
鹤遂没有任何反应。
像被人调到暂停键,呼吸都变得微弱。
明明就坐在周念的身边,却让她快要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周念主动说:“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卢国强把厚厚照片递给她,“毕竟这些照片的一半主角可是你。”
是她?
周念疑惑地接过照片,旁边的男人一言不发。
照片完全出现在周念的眼皮子底下。
那一瞬。
她的指间迅速泛出凉意。
是她和鹤遂的合照。
四年前,背景在鹤遂家的院子,那颗枝繁叶茂的杏树下,鹤遂将她驮在肩上,大手紧握着她的两根小腿胫骨。
而她眉眼靓丽地看着镜头露出微笑,小梨涡很明显。
周念扯掉束住照片的橡胶绳。
她开始翻看那些照片,看见和鹤遂在房间里拍下的第一张合照,照片上的他额头缠着纱布,衣服上沾着血污。
他看向她的眼神却那么的熠熠生辉。
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从周念的指间略过。
她以前怎么都没发现,他拍照的时候从来都不看镜头,只看她。
他的目光永远停留在她身上。
三百多张照片里,在任何场景下,都找不出一张鹤遂看镜头的照片。
那是不是也代表着——
鹤遂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会看向她一个人。
“我还以为。”周念声音有点发紧,“还以为再也都看不见这些照片了。”
在京佛时。
沈拂南逼着她,将手机里的合照全部删除。
她转头看向男人:“没想到你全部都留着,还把照片都洗出来了。”
“嗯。”
鹤遂低垂着眼,眼里的情绪不明:“每拍一张我就洗一张出来,就害怕手机突然坏掉照片会不见。”
对他来说,这些合照都是弥足珍贵的存在。
存在手机里一点都不安全,得洗出来他亲自妥善保管才能安心。
周念能看出来,这些照片的确有着被他精心对待过的痕迹。
每一张照片都被精心塑过,外面是一层挺括的塑封,致使照片存放多年也颜色新亮,没有半点褪色的迹象。
明明他是那样不羁野戾的一个人,在对待与她有关的事物时,竟然会变得如此的细致,如此的小心翼翼。
想到这,周念的心口就像被人塞进棉花糖,又软又甜又香。
她很难不为此感动。
传来一声关门声。
段武把询问室的门关上,到卢国强的身边坐下。
卢国强从纸箱里拿出三个红色的小本,以打趣的轻松口吻说:“没想到你还挺有爱心?”
说着,便把两个小红本用手推过来。
周念的目光在红色封皮上凝定。
【无偿献血证】
无偿献血证。
还是两个,按理说不管献血多少次都只发一个献血证,一个献血证就能一直使用。
低垂着头的鹤遂一言不发,他手里拿着其中一张照片,看了又看。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周念把手里一叠照片放下,拿过献血证。
翻开一看,才发现两本献血证是不同的名字,一个是鹤遂的名字,一个是叫林强。
林强。
周念写着林强名字的献血证,思索好半天。
然后突然想到这人是谁。
——霍闯的表哥。
之前听霍闯提起过,说鹤遂还在厂里打工的时候,曾借过他表哥的身份证。
后来有一回。
周念打车遇到的司机,就是霍闯表哥,聊天的时候得知表哥叫林强。
周念的脑子转了转,反应过来一件事:“你当初找林强借身份证,不会就是为了献血吧?”
沉默挟裹着空气。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鹤遂的回答。
他不紧不慢地整理着照片,好半晌后,才低低地嗯一声。
周念语塞:“……”
她顺着卢国强不久前的话试探他,“你这样大费周章,应该不是单纯地为了献爱心吧?”
鹤遂浓蕴的眼睫一掩,目光垂得更低。
还是不说一个字。
“13年那会儿献血还有补助。”卢国强挑明地说,“我记得是200ml补贴三百块,你献了多少?”
鹤遂没有回答。
周念翻看那两本献血证,比对发证日期。
时间分别是:
2012年11月13日鹤遂
2013年6月9日林强
鹤遂献血才不是为了献爱心,而是冲献血补助去的。
说明那时候的他正在筹钱。
“你那时候不是在工厂上班吗,你有工资的啊,你为什么要去卖血?”周念还能保持平静。
她只能用卖血这种字眼。
冲着补贴而去,可不就是在变相卖血吗。
“还要借别人的身份证。”她理清头绪,“我知道血只能半年献一次,说明你在借林强身份证的时候已经又用自己的身份证献过血。”
“……”
三双眼睛同时盯着鹤遂。
周念的,卢国强的,段武的,但当事人偏偏可以做到毫无反应,硬是一个字也不可能说。
场面陷入僵局。
卢国强从纸箱里拿出一页纸,展开一看:“……我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了。”
他把那页纸递给周念。
周念接过,垂眼。
那是一整页的清单,标题写着预计花销。
1.个人租房(地下室)300/月
2.京佛美院学费10000/年
3.念念的住宿费1500/学期
3.念念生活费最低标准2000/月(画具开销除外)
4.个人生活费500/月
5.交通费预计200/月
6.日常生活消耗品300/月
……
略。
啪——
滴答滴答。
是周念的眼泪落下。
潮湿氤在少年清晰有力的字迹上,将他昔日的精打细算一览无遗地呈现。
也衬出当初的她有多么稚蠢。
京佛可是座吞人不见骨的繁华都市,纸醉金迷,所到之处的声色犬马全部由金钱堆砌,连地下室最便宜的一张床位也要300一个月。
而她当初不管不顾地让他带她逃跑,完全没有考虑过丁点的现实问题。
没想过到京佛后的生活。
学费,日常花销怎么办?她把这些现实问题完全抛给了那时也才刚刚年满十八的少年。
他从来没有对她抱怨过一言半字,不说苦,也从不说累。
他闷着脑袋在厂里打工赚钱,想尽办法地凑钱,凑不够,卖血也要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兑现给她的承诺——
念念,我会带你逃出小镇。
周念泣不成声,气息散出来都是悲伤的味道。
拿着纸的手指发着颤,抖得那些字眼一个劲儿往眼睛里飘,让她看得更加清楚,鹤遂为了她,做过怎样的努力。
他从来抛弃过她,也没有失信于她。
“别哭。”
男人温凉手指攀抚着她的脸,“我说过会带你逃走,我不是说说而已。”
为了周念,他永远会尽最大的努力。
说他不择手段也好,他一点都不在乎,只要能够让她脱离苦海,别说是卖血,卖肾他也能坦然接受。
只要她过得好,那就好。
周念哽咽着问:“你卖了多少次血?”
与她对视,鹤遂漆黑眸光有一瞬的闪烁:“只有两次。”
……撒谎。
他是为了不让她太难过,故意撒谎。
“你答应过,我们之间不能有谎言。”周念咬了下唇,“就算善意的也不行。”
“……”
“四次。”他在她的眼睛里败下阵。
四次。
周念心脏被尖锐的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我要知道详情。”她追问。
对于抽血的记忆,鹤遂已经不是很记得清,毕竟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也算不上是什么愉快记忆。
鹤遂低声说:“第一次抽血就是我们18岁生日那天。那时候存款没几个子,一想到半年后带你离开小镇要是钱不够就很焦虑,晚上睡不着觉,又不想你过苦日子,我可以住地下室吃馒头过日子,但是你不行。我就想着去献血,第一次抽了300ml,拿了450块的补贴,比我在厂里坐流水线赚的多。尝到甜头后,第二天我又去血站,那工作人员不肯给我抽,我就赖着不走,骗他我爸得癌症马上要死了急着用钱……后来被我磨得没办法还是给我抽了。
当时我也知道献血只能半年一次,于是我就能硬生生等了半年,等到六月能再次抽血的时候,我先拿自己的身份证去抽血,第二天又借了林强的身份证去抽,四次一共拿了一千八,不少,就算让现在的我来看,我也不后悔当初那么做。”
“……”
周念听完,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
同是十八岁的生日,她在那天收到他送的万年青,享受着无限的希望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而他在那天踏上卖血的路,让冰冷的针管扎进皮肤,让滚烫的血液流出体外。
她越哭越厉害。
鹤遂转身,将她温柔地抱在怀里,大手摩挲着她的脸庞。
“别哭,我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嗓音落在周念耳畔,低沉而有力量,“你应该开心才对,开心我从来都没有过任何抛弃你的想法,我一直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也应该开心我从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很爱很爱你。”
“……”
他明明说的是安慰话语,可为什么周念的眼泪越多,根本止不住,像下雨似的掉。
周念有些崩溃地摇摇头,哭着说:“你没有必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鹤遂凑近她的眼,眸子深邃得有魔力,他用特别认真笃定的语气说:“有必要,你值得,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为你破千层浪,过万重山。
为你无所不能。
第114章 病症
==============
周念朝他靠近,伏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询问室静悄悄的。
只有偶尔,周念隐忍的啜泣声时不时响起。
段武递过来一包抽纸。
鹤遂轻抚着周念的后背,腾出一只手接过抽纸时,还不忘递给段武一个谢谢的眼神。
他抽出一张纸,给周念擦眼泪:“要不我们先回去,下次我自己过来。”
一听这话,周念更加崩溃。
明明他那么害怕面对和善进有关的一切,想要她陪着他,但现在看她一哭,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妥协让步。
他宁可独自去面对痛苦,也不愿意见她掉眼泪。
“我不要……”她哭得有点岔气,一抽一抽的,“我要,我要陪着你。”
“好。”他嘴上答应着,眼里的心疼却骗不了人。
卢国强手肘支在桌面,有些犹豫地搓了把脸,说:“小周,我说真的,要不你就先回去?这才刚开始,你就哭成这样,我怕接下来的谈话你更受不了啊……”
让她先回去。
那怎么能行,她不愿意再让鹤遂一个人。
周念立马坐直身体,胡乱地用手背把眼角的泪抹干净,尽量控制情绪,又被抽噎的声音出卖:“我要在这里陪着鹤遂,我哪里也不去。”
她伸手,把他的手紧紧握住,以表决心。
卢国强:“那好吧,那我们要切入正题了哦。”
“嗯。”
沉默一瞬。
卢国强直奔主题:“听说你是在善进待得最久的一个学生,具体时间还记得吗?”
鹤遂:“197天。”
197天。
听见这个数字的周念,心都跟着狠狠颤了一下。
他是被关得最久的那一个。
其他人最长不超过一个月,而他却被关了整整六个月,197个日日夜夜。
卢国强:“被关在里面的时候,都是什么样的?”
旧日回忆涌上鹤遂的大脑。
他的眉心抽搐了一下,在无数阴暗画面疯狂切换的时候,他条件反射般紧紧闭上眼睛。
周念握紧他的手:“别着急,慢慢说。”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缓了一会儿。
鹤遂闭着眼,咬了咬牙,逼着自己挤出几个字:“像地狱一样。”
“具体说说。”
这要让他怎么说。
仅仅是关于善进一丁点的记忆碎片,就足够让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张开嘴巴,大口地喘着气,额头冒出冷汗。
周念连忙给他拍背顺气。
“好了好了。”卢国强抬手示意,“你说不出来也没事,我们已经看过了监控,像你询问也是为了进一步核实情况。”
“监控?”
周念的目光落过去,“什么监控?”
卢国强:“就是他在善进时的监控。”
周念想都没想:“我要看。”
说完才觉得不妥, 又小心翼翼地问:“能给我看看吗?”
卢国强为难地看了眼鹤遂。
就那么一个眼神, 周念立马明白,要是当事人鹤遂不愿意的话,是不会给她看的。
周念转头,红着眼哽咽道:“我想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
想知道。
你为了带我逃亡,都受过怎样的苦难。
鹤遂垂着眼睫,长久地沉默着,脸色苍白且阴郁。
浑身上下都没有温度。
他低低说:“还记得我们决定在一起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吗。”
周念一怔。
仔细回想了下。
周念才想起那晚在下暴雨的南水河畔,她和鹤遂的对话——
“念念,不管我是什么样,都别离开我。”
“我不会。”
“……”
现在,眼前的鹤遂狼狈地哑声道:“我怕你看了以后,会收回说过的话。”
会,不要我。
会丢下我一个人。
周念微微瞪大眼睛,再次说出那晚的回答:“我不会!”
也许为搏一搏她的真心,鹤遂重新闭上眼睛,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露出赴死般的无畏神色:“那看吧。”
“……”
卢国强给段武递一个眼神。
段武会意,站起身走到前方的电视机前方,开始在电脑上操作投屏播放。
屏幕亮起。
上面出现一个加载中的圈圈,圈圈在不停转动。
加载进度78%……
当数字快要变成100%时,椅子上的鹤遂蹭地站起来,顿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出去抽根烟。”
他不想应对这样的场面。
周念也没有进行阻拦,或许他真的应该出去透一口气。
鹤遂来到外面的走廊里,掏出烟,打开烟盒的动作又急又颤。
点了烟,他猛吸一大口,让随空而起的白色烟雾熏红眼尾,他回头看一眼询问室的门,一想到会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些画面,就禁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要是她看见那些东西后真的不要他怎么办?
他完全没有办法承受。
询问室内。
随着屏幕上的加载完成,出现在周念视野里的,是一个漆黑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开灯,甚至没有一扇窗。
唯一光亮是透过门上的长方形小窗透进房间,昏昧状态,只能看清物品的大致轮廓。
房间里没有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个蹲厕的坑白晃晃地浮在暗色里。
倏地。
房间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周念的心脏停跳一秒。
看向角落里起伏着的阴影,周念放缓呼吸,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开口:“不要告诉我, 那个是……”
“是他。”
卢国强短短的两个字, 把周念脑中高悬着的那根神经掐断。
周念歘一下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屏幕。
她需要看得更加清楚。
等走得更近,周念看清楚,瑟缩在屏幕角落里——也就是在房间黑角里的鹤遂。
他没有穿衣服。
在那样的暗里,他的皮肤白得相当醒目。
蜷在角落里的时候,他的颈骨和肩胛骨都微微浮凸着。
少年身上连一条内裤都没有穿,残忍地被剥夺最后一丝尊严。
“才被送进善进的孩子都会被扒光衣服关小黑屋。”卢国强说,“他们不是在教育学生,而是在训狗。”
“……”
音落,小黑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周念看见一个穿着暗绿迷彩服的男人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根长钢棍。
看见那么长那么粗一根钢棍,周念的心也跟着紧了。
听见脚步声的鹤遂抬头,撑在地面的五指张开,手背青筋毕现。
那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周念在哪里?”鹤遂声音嘶哑地问。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周念鼻尖一酸,把要哭的冲动往下压。
教官拿着钢棍踱步到少年面前:“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你暂时都见不到了,但也不是代表永远见不到,等你改造好了,知道如何感恩父母,学会好好听话以后,你就能出去见想见的人。”
沉默一瞬。
角落里的少年再度抬头时,狠厉已经在眼里尽显,“她还在火车站等我,放我出去。”
教官只是冷笑。
突然,少年撑在地面的手指骤然用力,整个人暴起冲出,像只狼一样直接冲教官突脸攻击。
他照着教官的脸重重挥打一拳。
顺势夺过教官手中的钢棍,高扬,用尽力气朝教官脑袋挥去:“我——要——见——她!!!”
那一钢棍用尽鹤遂的全部力气。
教官凭本能抬手一挡,剧烈的震响后,发出凌厉的惨叫。
要是不用手臂挡一下。
那一棍,鹤遂可以直接把他的头骨敲碎。
毕竟他是彻头彻尾的疯狗,咬人从不眨眼,血液里流着旷野的风。
教官痛苦地□□着倒地。
鹤遂拿着钢棍快步朝外走,可刚走到门口,身形猛然僵住。
他开始缓慢地后退。
踩在鹤遂后退脚印上进来的,是另外五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教官。
这一刻。
周念感觉到身临其境的窒息感,一种绝对的窒息感将她裹挟。
痛得在地上扭来扭去的那个教官,愤怒地指着鹤遂:“给我打——!往死里打!”
他看了眼自己变形折断的食指:“把他的手也给老子打断!”
“……”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
前五分钟里,鹤遂凭着手中的一根钢棍,和另外五个教官五五开。他竭尽所能的反抗,厮杀,额头流血糊住眼前也不后退放弃。
当时的鹤遂在想什么。
是在想她吗?
在想还在火车站等待的她,所以才这么不要命的反抗吗。
周念痛苦地按住胸口,任由眼泪在脸上肆虐。
五分钟以后,寡不敌众。
以一个从背后踹鹤遂腿弯的动作作为分水岭,少年骄傲的脊背剧烈一颤,黑发在虚空中发出痛苦的震颤,鹤遂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
这一跪,就是再也站不起来。
五人蜂拥而上。
他们把地上的少年围在中间,尽情地对他拳打脚踢,他们用脚使劲儿地踹他肚子,踹他脑袋。
少年抱住头,紧紧蜷缩身体,在风浪里发出愤怒绝望地咆哮:“啊——!”
“叫你妈!”
其中一个骂着,他照着鹤遂的头狠踢一脚,“你记着,在善进就没有硬骨头!再硬的骨头也能给你熬碎!”
“……”
泛着冷光的钢棍一次又一次地落在鹤遂的身上。
即便他已经痛得开始痉挛抽搐,那些人也没有放过他,他们用敲打着少年坚硬的脊骨,用着敲碎般的狠辣力度。
他们抓着少年的头发,将他提起来,用他的头去撞墙。
监控高清地捕捉每一个细节。
少年满是血汗的脸庞,眼里有着至死都不服输的倔强和阴冷,他在不可避免的钝痛里哆嗦,青筋剧烈地跳动着,嘴巴里不停冒出血沫子。
再又一次被抓着头重重撞到墙上后,其中一个问少年:“错了没?”
“呵。”
少年冷笑,嘴唇一噘,冲那人脸上吐了一大口血沫。
“你妈……”
被激怒的那人把鹤遂掀翻在地,重重一脚踩在鹤遂的臂弯。
于是。
鹤遂就被硬生生的一股蛮力,踩断了手。
临近末尾,那些人拆解皮带,对着鹤遂的头上撒尿。
一边尿,一边用最恶毒的字眼羞辱他,用最极端的方式打碎一个人的自尊。
然后问他:“还找不找那什么周念了?”
少年模样狼狈至极,他却还笑着,抬起满是血污肮脏的一张脸,以不屑的顽固姿态坚定说:“找。”
这一刻,周念终于绷不住,放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全面崩盘。
哭声引来外面的鹤遂。
他火急火燎地推开门进来,来到周念身旁,低声问:“怎么了?”
周念趴在桌子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鹤遂一抬头,就看见了屏幕上狼狈至极的自己。
空气一下就静了。
气氛变得很沉重。
也不知过去多久,周念听见身旁传来鹤遂很低很哑的声音:“我就是害怕你看见这样的我,会嫌弃我……”他哽了一下,“然后就会不要我,因为我是这么的没用,任由别人在头上撒尿都无能为力,让你在火车站等了我一整个晚上。”
“……”
周念完全想不到,他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竟然还在自责。
还在自责是自己不够强,自责让她等了一整晚。
那可是五个壮年男子。
他能撑五分钟已经是奇迹,换别人三十秒就得倒地上。
与此同时,周念也明白,鹤遂为什么要反复强调那句话——
“不管我是什么样,都别离开我。”
……
看来他是真的害怕她在看见监控会嫌弃他。
他真是一个大傻子。
“你赶紧抱抱他吧。”段武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感觉他好可怜啊,他都要哭了。”
周念立马回过神。
她伸手抱住男人的双肩,将自己送上去,带着哭腔说:“鹤遂,我只会心疼你,怎么会嫌弃你不要你。”
“真的?”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呜呜呜……”周念控制不住情绪,又开始哭起来。
男人的大手轻抚在她背部,发出一声劫后余生般的叹息。
只要她还愿意要他就好。
卢国强在在这时开口:“挨打只是他在善进遭遇里遭遇的冰山一角,据我们调查,他还经历过长时的禁食,甚至是电击。”
在周念错愕的眼神里,屏幕上画面还在继续播放。
她看见卢国强对鹤遂露出怜悯的目光。
画面上,鹤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们不给他任何事物,只允许他喝冲厕所用的脏水,最长一次禁食记录是13天。
暴瘦的躯体以深刻形式将苦难直接呈现。
他的每一根脊骨都能被清晰看见,肩胛骨上的最后一丝肌肉消泯后,只剩下嶙峋陡峭的弧度。
让人望之生寒,头皮发麻。
鹤遂在善进最瘦的时候,体重只有80斤。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她80斤的时候看上去都已经很瘦,何况他还是189的个子。
他和她最瘦的时候情况相差无几。
浑身皮包骨,远看像一具行走的骨架,风吹都能倒,所有躯体部位只有大腿上挂着很薄一层皮肉。
手臂上全是爆根,连起身都困难。
人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只能昏睡度日。
鹤遂不分昼夜地昏睡着,他被关在小黑屋里,也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偶有清醒的时候。
他就拿着一个小石子在墙角刻字。
字迹被监控清晰捕捉——
念。
念念。
周,念。
周吴郑王的周,念念不忘的念。
……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开始出现幻听。”鹤遂不敢抬眼看屏幕,“我听见好几个人在耳边说话,我觉得他们很吵很吵。”
果然,画面上的鹤遂突然对着空气暴呵:“能不能闭嘴!”
“……”
“别和我说话!”
周念哽咽问:“是你身体里的其他人格开始出现了吗?”
鹤遂低低嗯一声。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些教官故意跑到他的屋子里说话,嘲笑他。
可每次当他抬头,都只看见一片昏暗的空荡荡。
他开始意识到——
他病了。
还病得不轻。
“这时候你还是不肯服软。”段武做着记录,“所以他们就开始对你进行电击?”
“嗯。”
周念的喉咙狠狠一紧。
下一幕,残忍至极的画面就撞入她的眼帘。
鹤遂被绑在一张黑色的皮床上,四肢瘦得随意可折,胸膛如展开的两扇排骨。
那些人给他的头上,胸上贴上电极片。
通电的那一刻,电流强烈的刺激让鹤遂浑身剧烈痉挛颤抖,但他被绑得完全无法动弹,他捏紧拳头,痛苦地蜷紧脚趾,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十秒过后。
周念看见鹤遂无法控制的小便流出,泡在他的身下。
与此同时,身旁的鹤遂别开眼,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一点,只能在桌底下将周念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卢国强:“你在里面接受过多少次这样的电击疗法?”
沉默几秒后。
鹤遂故作平静地说出数字:“126次。”
每一次,他都记得。
每一次,都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立马去死。
即使再痛,再绝望。
他也不曾放弃过要见周念,也不肯向鹤广低头认错。
所以那些魔鬼变本加厉的折磨他,以至于到后期,他几乎每天都要接受一次电击,每天都逃不过被自己尿泡湿身体的遭遇。
卢国强又问:“那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鹤遂缓了一下,低低说:“我身体里冒出很多其他的人格,多重人格你知道吗?”
“知道。”
“也就是其他一个人,不是我。”鹤遂强调不是他,“那个人去向鹤广认错,答应鹤广会听话照做,然后才被放出去。”
“……”
沈拂南的确是把他救出善进的人。
他用绝佳的演技骗过所有人,跪在鹤广面前哭得比其他任何一个孩子都要情真意切,说了一大堆会给他好好养老的画饼之话。
浮夸至极。
鹤广却信了,兴高采烈地领他回家。
“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卢国强从纸箱里拿出一个日记本,“是你在里面写的日记,我们没看,你可以把它和照片一起带走。”
“好。”
周念泪眼朦胧:“你在里面里面还写日记。”
鹤遂:“总得找点事情做。”
说着,他站起来拉着周念的手:“走吧。”
周念问:“可以走了吗。”
卢国强:“可以。”
拿上东西后,两人离开询问室。
下楼时。
在楼梯的平台处,周念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鹤遂,抱得很紧很紧。
她的眼泪蹭到他后背衣服上:“我能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问的什么浑话。”
男人转过半张俊脸,“怎么就不能?”
周念边哭边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第二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鹤遂转过身,高大身躯的阴影投下,将她完全罩住。
寂静楼道里,他的声音显得特别沉郁。
“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都在。”他说。
周念抬起脸,抽抽搭搭地问:“你为我做过那么多,却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傻不傻。”
男人手指攀至脸上,带来最温柔的抚摸,“爱不是用说的。”
“鹤遂。”
“嗯?”
周念紧盯他的眼,加重语气:“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你!”
“啊?”他突然被她的模样可爱到。
“字面意思。”
周念捧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你经历过那些事,你也是最好的。不堪的从来不是你,而是那些魔鬼,他们统统去坐牢,而你会坦荡地站在阳光下,活在春风里。”
“……”
鹤遂感觉到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暖意,在他的浑身流淌,有着可以重塑他灵魂的魔力。似乎只是看见眼前的她,就能将那些苦痛抵消,与旧日折磨一笔勾销。
禁食,殴打,辱骂,电击治疗。
这些都很痛很痛。
但是只要未来的日子有她,他就还能对生活充满希望,以一颗热忱的心去对待世间万物。
第115章 病症
==============
那天回家后,鹤遂就着家中现有的简易工具,一把尖口钳,胶水,亲自动手把断掉的智齿项链修好。
修好以后,鹤遂叫周念帮他把项链重新戴上。
其实他也可以自己戴,但总觉得让她戴的话,会更有仪式感。
周念从堂屋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抱着他在善进时写的日记本。
他乜了一眼日记本:“还抱着它干嘛。”
周念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温声说:“我想看,但是我还没有看,因为日记毕竟是很私人的东西。”
“你看。”
“啊?”
“但你不一定能看得懂。”
“那我真看了?”
“嗯。”
那是一本纯黑色,没有任何图案的日记本。
封面是用鹤遂的字迹写成,遒劲板正,力透纸背——
《我和身体共用者们的对话选段》
周念接着翻开第二页,被多种字迹带来视觉冲击。
有写的歪七扭八的,有写相当标准的行楷,还有的字迹看上去很幼稚,其中还夹杂着拼音(疑似某个小孩人格写的)。
难怪有人伪装多重人格犯罪会失败,企图把自己犯的罪推给另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格。
一个人格写一种字迹。
单从字迹上,就难以做假,更别说骗过专业的仪器。
那么多的字迹里,周念只认得鹤遂的字迹。
她只对他的字迹感到熟悉。
内容一开始,还只有三两个人格。
可越到后面,参与对话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痛苦也越来越明显。
2013年7月19日,不知晴雨,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
夏尔澈:好痛,为什么每次出来都这么痛。
鹤遂:因为我每天都在挨打。
夏尔澈:我们能不能逃出去。
鹤遂:你忘了?
夏尔澈:?
鹤遂:上次逃跑被打断三根肋骨,流了半小时鼻血。
夏尔澈:……完蛋了,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鹤遂:睡觉吧。
夏尔澈:我感觉今天有新人住进来是吧?
鹤遂:有一个。
夏尔澈:叫啥呢?
鹤遂:顾无白。
周念想到夏尔澈时是话多开朗的人格,开着一家宠物店,喜欢搞宠物救助。
正因为他话多所以才能和鹤遂聊这么久吧。
夏尔澈:他干啥的。
鹤遂:牙医……你烦不烦,睡觉。
夏尔澈:但我睡不着啊,我肚子怎么这么痛啊,鹤遂!
鹤遂:吵死了。
夏尔澈:我真的痛啊!
鹤遂:摔断的肋骨还没好,呼吸就会痛,你轻点呼吸能死?
夏尔澈:那我憋气好了,直接窒息而死。
鹤遂:……
这里鹤遂打的省略号都很潦草,看得出来是很不想搭理夏尔澈。
夏尔澈:哥们,你能别再挨打吗?我不想每次出来都这么痛。
鹤遂:……
夏尔澈:真的很痛!!!
鹤遂:你行你来。
夏尔澈:我不行。
鹤遂:那就闭嘴。
鹤遂的字迹后面被画上一个大大的鬼脸,显然是夏尔澈的手笔,以这样幼稚的方式发泄不满。
中间空三行。
开始出现一个新的字迹。
游暗: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出去。
夏尔澈:有没有一种可能,没人喜欢这个地方?
游暗:我想出去。
夏尔澈:我也想……
这段简短的对话后,引来其他多个人格的共鸣。
纷纷用不同的字迹写下三个字。
——想出去。
2013年8月6日雨天深夜
这个时间点,是鹤遂刚开始接受电击治疗的日子。
夏尔澈: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老墨:咋回事?
桑遣:好像是他们把他搞得尿了裤子,也不给他换裤子。
夏尔澈:holyshit……我先不出来了,你们唠吧。
接下来的这次日记没再看见夏尔澈的字迹。
鹤遂:你们都去睡觉,让我待在外面就好了。
老墨:你也睡一会儿。
桑遣:是的,我们可以轮流在外面。
鹤遂:……我好像看到她了。
老墨:谁?
鹤遂:周念。
桑遣:错觉吧,这里除了那些教官,没有别人。
鹤遂:我就是看到了。
这应该是鹤遂开始继出现幻听后患上人格分裂,随后又出现幻视的病症,他不止一次在日记里提到周念。
鹤遂:念念,你又来了。
鹤遂:你怎么不愿意带我走?我在这里很痛苦。
鹤遂:我很想你。
鹤遂:念念,救救我,救救我……
鹤遂:你是不是在怪我,所以才不愿意带我离开。
鹤遂:回答我,回答我!!!
字迹开始剑走偏锋,纸张被疯狂地撕裂。
接下来是一整页周念的名字,全部由鹤遂一人的字迹组成。
其他人格像是被他吓到,都不敢出来。
阿烈:再不出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夏尔澈:讲真,我也觉得。
阿烈:出去只有一个办法,让鹤遂给他们认错。
夏尔澈:好办法,好就好在不如直接杀了我。
夏尔澈:鹤遂怎么可能认错???
顾无白:也不是全然无解,我们都可以冒充他,扮演他认错,前提是演技得好,谁来?
小智:我不来,我害pà……
宋榭:当然指望不上你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要不哥哥你来?
宋莱:想都别想。
老墨:俺也不行。
许惠柔:我倒是想试试,但是我太容易怯场,恐怕会露馅。
一番讨论后,没有得出结果,下一篇日记已经在半个月后。
鹤遂:她又来看我了,她是不是很漂亮?
老墨:哪有人啊。
鹤遂:她穿白裙子,手里拿着一颗橘子。
老墨:那是她的橘子好吃还是我卖的好吃?
鹤遂:她的。
老墨:不信。
鹤遂:你爱信不信。
老墨:给你说个正经的,上次顾医生说,我们想出去就要能骗过那些人,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鹤遂:你的意思,是要一个新的人。
老墨:对!!!
鹤遂:我得考虑一下。
老墨:考虑啥?
鹤遂:我不想让自己病得更重,我不想迈上第十三级魔鬼阶梯。
没人听鹤遂聊到过十三级阶梯。
引发其他人格的好奇,也纷纷出来参与这次的讨论。
夏尔澈:什么是十三级魔鬼阶梯?
鹤遂:一个人格代表一级阶梯。
鹤遂:现在是十二级。
鹤遂:每多一个人格,对我来说,就是更上一级阶梯的地狱。
夏尔澈:你把我们当魔鬼!!!
阿烈:真的假的?
夏尔澈:他就是!你们看他自己写的!
顾无白:怎么有点伤心呢……
鹤遂:我是把自己当魔鬼。
夏尔澈:可我们都想出去。
鹤遂:我考虑下吧。
夏尔澈:出去的话你就能见到你经常说的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子。
鹤遂:……对,就能见到她。
夏尔澈:所以怎么样???
接下来鹤遂没有再回答。
2013年11月9日阴天
夏尔澈:醒醒!
夏尔澈:鹤遂你醒醒,我们有新朋友了!
鹤遂:?
夏尔澈:来啊,你快和鹤遂介绍一下你自己。
接下来,周念看见一个龙飞凤舞的熟悉字迹。
属于沈拂南的字迹。
沈拂南:你们是怎么在这个又黑又臭的地方待下去的?
夏尔澈:我们早就想逃走啦!
沈拂南:废物。
夏尔澈:你怎么骂人啊你。
沈拂南:怎样才能出去?
夏尔澈:差不多就是演戏吧,给那些人认错,给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就是鹤遂的爸爸认错,然后我们就能出去。
沈拂南:演戏?
沈拂南:那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吗。
夏尔澈:你可以吗?
沈拂南:可以,但不是随便帮忙。
夏尔澈:你要干嘛。
沈拂南:我要是帮忙,那你刚才说的鹤遂就不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我才是。
鹤遂:你做梦?
沈拂南:你看起来很虚弱,休息吧。
沈拂南:好好睡觉,把身体交给我。
看到这里,周念终于明白过来,鹤遂之所以会有四年时间的被压制沉睡,也正因为沈拂南的出现,沈拂南足够强大,而他那时候又十分虚弱。
他早就没有任何选择权。
被剥夺自由,占据身体,被困在无边牢笼里整整四年。
果然不出周念所料。
不论她再怎么往后翻,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的几次对话,都没有鹤遂的字迹。
只有沈拂南的字迹,他以主人格自居,高高在上地和其他人格聊天。
日记看得周念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她再一次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痛苦遭遇,他的绝望和无助。
翻到最后一页。
周念终于又看见熟悉的字迹,是鹤遂写下的一句:
“我的十三级病症无药可医,念念,你要救我,还是要毁灭我。”
他在最绝望黑暗的时候,想的也只有她。
纵使意识再不清醒,症状再重,也本能地向她求助,由此可见,他是真的把她当做救赎。唯一的救赎。
她救他,他救活。
相反,他就死。
周念愁肠百结地合上日记本,把它塞进鹤遂的怀里:“早知道就不看了。”
鹤遂倒没什么明显的难过情绪。
自从派出所回来以后,他只觉得特别轻松,因为周念已经知道全部的事情,她一点都不介意,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很好的结局,接下来无论什么,他都可以坦然地笑着应对。
他以打趣口吻:“居然全部看懂了?”
周念闷闷地嗯一声。
“厉害。”鹤遂揉揉她的头,“有些字乱成那样,撒把米在上面鸡都写得比他们好,你还能看懂。”
知道他在安慰她,周念心里更难过,有种总提不上劲的无力感。
周念怏怏叫他:“鹤遂。”
“嗯?”
“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他耐心追问。
“不知道要用多少东西去填满。”周念抿了抿唇,说得很艰难,“去填满你经历痛苦和绝望后的空洞。”
在那197个日日夜夜里,他经历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一座坟场横在他的身体里。
冷碑寒尸,黑色的乌鸦久久在上空盘旋,他躺在其中一幅黑棺里,任凭苦难从毛孔里盛放而出。
“而且,我总觉得——”周念有点哽咽,眼圈发着红,“你身体里的其他人格,似乎是和我脱不开关系。”
沉默开始弥散。
鹤遂把手里日记本放在身旁的条凳上,又在条凳一侧的坐下。
再顺手拉住周念的手,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鹤遂的手从背后伸来,穿过她的腰侧,温柔地将她圈住。
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窝里。
男人温热气息扫在周念的耳旁,她听见他缱绻而低的嗓音,用很认真的语气说:“把‘似乎’去掉。”
也就是说,其他十二个人格还真和她有关系。
并不是她一个人的臆测。
没等她缓过神,鹤遂蹭了蹭她颈窝,淡声说:“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意识到,那些人格和你有关系,我也是在最近才慢慢理清楚,副人格间和你有着怎样的关联。”
现在在周念的手机里还存有那张人格记录表。
她拿出手机翻出当时在东济拍下的照片。
“那你能给我讲讲吗?”她指着第一个为黑猫的人格,“就从这个开始讲。”
“你想听?”
“嗯。”
于是,她坐在鹤遂的腿上,在傍晚的院子里,乘着夏日夜晚的清凉,听他拆解分析那些副人格与她的渊源。
第一个。
鹤遂告诉她,小黑猫的出现是基于厌厌。
正因为有着她和他共同投喂厌厌的记忆,觉得那段时光格外美好,也是正因为这样,潜意识里也期待过自己变成一只小黑猫,会一直待在小巷,风雨无阻地等待一个穿着白裙子的人类女孩。
当然,这里期待的穿白裙子的人类女孩自然是周念。
就和在现实生活中一样,他也一直在等待她来救赎他。
第二个。
一只克莱因蓝色的蝴蝶,存活时间短到只有15天,在下雨天出现,会反复被同一个少年抓住杀死。
这个人格也是周念相当不理解的,她想不懂自己和一只蝴蝶有什么关系。
鹤遂问她:“还记得我家门口被泼红油漆那次吗?”
周念:“记得。”
鹤遂把她抱得更紧:“当时你固执地陪着我擦油漆,我心里真的很感动,那天早上有很浓一层雨雾,我看见了一只克莱因蓝色的蝴蝶从雾里飞来,落在我的肩膀上。”
周念还是不明白:“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鹤遂耐心解释:“那只蝴蝶对我来说,象征着救赎的光。我一直对我的失约于心有愧,感觉就好像是我亲自吹灭那道光,也亲自掐死了那只蝴蝶。”
“……”
原来那个一次又一次杀死蝴蝶的少年就是鹤遂自己。
是他对她的愧疚心在作祟。
周念指着第三个人格:“那这个呢,这个6岁叫小智的男孩。”
鹤遂的薄唇一弯,淡淡笑着:“小智和小时候的我很像,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这可能和我的童年创伤经历有关,比如被鹤广骗去给他买毒.品……”
一开始他也没想通,小智和周念有什么关系。
直到他重新踏入周念画室, 看见那些画画用的铅笔时才意识到——小智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发呆时, 手里捏着一只画笔用的铅笔,而铅笔是全新的,没有削过。
由此可见,铅笔不是小智自己用的,而是他在等人。
在等一个会画画的人。
也变相地说明。
在鹤遂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美好愿景,那就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能等到周念的到来,等到她给他一场救赎。
他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在很小的时候就遇见周念,那他一定会生长成很阳光开朗的样子吧?
鹤遂没有很复杂地解释,只是简洁地说:“我希望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遇见你。”
周念温温道:“我也想。”
“但是现在也不晚。”她立马说。
“……”
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切都还刚刚好。
周念和鹤遂的目光同时落在下一个人格上面。
宋莱和宋榭。
所有人格里唯一的孪生兄弟。
鹤遂:“这很好理解吧?”
周念:“嗯?”
鹤遂用手弹弹周念的脑门:“笨不笨。”
周念捂着额头:“……我看出来了!”
“是吗?”
男人微挑眉梢,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周念看着记录上对这对孪生兄弟的描述,说:“哥哥成天打架斗殴,这不就是你嘛?但是哥哥喜欢吃苹果味的跳跳糖,我记得这是我给你买过的那种吧。”
“嗯。”
周念接着说:“弟弟是个书呆子,只喜欢读书,这个是不是因为……我曾经对你说过,你不读书很可惜的话?”
“是的。”
他始终记得,周念看见贴在他桌面的那些奖状后,用特别惋惜的语气说他不读书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所以,他也分裂出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格,似乎就能弥补的那一份惋惜。
就算是假的也存有几分美好希冀。
第五个人格。
43岁的许惠柔,唯一的女性人格。
周念看见这个人格的记录就有点难过:“家庭主妇,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从不强迫女儿做任何不喜欢的事情。”
“……”
“感觉你是想当我的妈妈。”
鹤遂不想把气氛搞得伤感,故作轻松地说:“当爸爸也行。”
周念:“……”
她气得拍了一下他,“你想得美!”
“不过说真的。”男人敛住笑意,眉眼深邃且认真,“念念,我经常就在想,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把你养得很好很好。”
“……”
“最基本的就是饮食自由,任何你不想吃的东西都可以不吃。”
周念转过头,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眨眨眼:“那万一我特别挑食怎么办。”
鹤遂的眸子里蕴着宠溺微光:“那一定是我做的菜不够好吃。”
她满意地抿唇一笑,把手机塞给他:“你拿,我的手好酸。”
他笑着接过:“还有哪个人格不懂?”
补了句,“要不要我叫他们出来亲自和你说?”
周念把他的脖子抱得更紧,忙说:“我才不要。”
鹤遂盯着她:“这么紧张做什么,除了沈拂南,其他的人都很好。”
周念撇嘴:“那也不要。”
鹤遂:“怎么?”
周念在他腿上动了动,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乖乖地说:“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男人心底一荡,化开一轮月亮。
“好。”他笑。
周念盯着屏幕上的人格记录表,不自知地撒娇说:“你给我讲,每一个。”
鹤遂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手机:“那你得好好听,我只讲一遍。”
周念噢一声,然后与他贴得更紧,仿佛距离越近,就能听得越清楚。
第六个人格。
27岁的夏尔澈,话痨,宠物店老板。
鹤遂说:“夏尔澈的出现是因为你说过,你以后想开一个宠物店,成天和猫猫狗狗待在一起。”
“嗯嗯。”
第七个人格。
32岁的顾无白,成熟的牙科医生,拔牙的时候喜欢讲故事。
“17岁那年,我陪你去拔牙的时候,总觉得那个给你拔牙的医生手有点重,补了麻药你还是觉得有点痛,要不是我给你讲故事转移注意力,估计能把你痛哭。那之后我就在想,要是我是个牙医多好,给你拔牙的时候一定会特别轻。”
听完鹤遂的话,周念很诧异。
关于那次的拔牙记忆,她几乎所剩无几,只记得拔牙前夕那要人命的智齿疼痛。
诧异之余,周念只觉得感动。
没想到他竟然把细枝末节都记得这么清楚,就连拔牙中途补了麻药都记得。
第八个人格。
41岁的老墨,把橘子当做招牌水果卖的老墨。
周念对这个人格记忆深刻,学会抢答:“我知道他,他说话有口音。”
鹤遂憋着笑:“嗯。”
周念:“他一定是因为我给你送过橘子才出现的,其他人格说他的橘子不好吃他还要生气呢。”
鹤遂慢悠悠地笑着说:“这么聪明,奖励你亲我一下。”
周念:?
聪明的是她,受奖励的为什么是他。
她没亲,扔给他一个略带嫌弃的眼神。
鹤遂平静地看她:“亲不亲?不亲不讲了。”
周念还想知道其他人格与自己的关联,忍着:“……亲。”
她飞快地在他唇角啄了一下。
鹤遂欠揍地评价:“你这还兴偷工减料的?”
周念:“……你快讲。”
“讲讲讲。”
或许是得了一个吻的缘故,鹤遂脸上的笑意明显比刚才更多一些,一双深邃的眼也难得显出明亮的色彩。
他说:“游暗是营养师,出现的缘由和许慧柔差不多,都是希望你身体健康。桑遣的话,他没什么好讲的,出来的次数也少。”
桑遣。
周念看着记录上面对这个人格的描述。
血站的工作人员,喜欢抱怨发牢骚,比如抱怨某个人头天刚来抽了300cc,第二天又来,不给抽就不走,一直死缠烂打。
周念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去卖血时的亲身经历。”
“……”
“而你卖血是为了我……”
为了凑钱。
兑现承诺带我离开。
沉默了会儿。
周念注意到还剩下最后两个人格。
沈拂南。
阿烈。
这是她最搞不懂的两个人格。
作为警察的阿烈,能和她有什么关系。
至于沈拂南……她最讨厌沈拂南了,沈拂南掌控身体的时候,做了不少伤害她的事情。
周念用手指着:“这个阿烈和我有什么关系。”
鹤遂也用手一指,食指落在一行描述的文字上面——
【近段时间在忙着抓扒手小偷】
“还记得当初你写给我的那封信吗,你说让我在带你离开那天打开。”男人徐徐道。
周念心里一空。
当然记得。
那天她等在火车站,下暴雨的夜晚她独自等待,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待将她吞噬。
在她绝望之际,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扔掉了一张纸。
那张纸就是她写给他的那封信,被无情地扔在雨地里。
男人低凉的嗓音在下陷:“扒手偷走了我的钱包,钱包里装着你写给我的信,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打开看过。”
没看过那封信,至今都是他心底的遗憾。
周念直接怔住。
她当时绝望至极,还以为是他毁约,从而扔掉了她写的信。
没想到是被人偷了。
现在来看也解释得通,他为她做尽努力,又怎么舍得扔掉她写的信。
所以,阿烈的出现是因为他痛恨扒手。
痛恨扒手偷走了她写给他的信。
还剩最下一个人格沈拂南。
周念没有再要求鹤遂去解释,到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沈拂南也是为了逃出生天而必然出现的人格。
“至于沈拂南——”
鹤遂主动开了这个口,语气倒是很淡,“如果不从善进出去,我就见不到你。”
周念望向他的眼。
鹤遂修长的手指温柔拨开她脸庞碎发,嗓音和动作一样温柔:“所有副人格都和你息息相关,包括看上去最没关系的沈拂南,也因你而生,如果没有我强烈想见你的冲动,沈拂南就不会存在。”
周念呐呐重复:“副人格都和我有关。”
鹤遂的眸色加深几分,他倏地吻上周念,长时的纠缠厮磨后,在她耳边哑声说:“念念,我比你想象中,还要爱你。”
爱你的程度甚至远超我自己的想象。
正好比我的——
十三重人格分裂,重重爱你。
第116章 病症
==============
一直到深夜,围在周念家门口的人潮才逐渐散去。
只有部分极具职业精神的狗仔还带着设备在门口蹲着,攒三聚五地坐着,抽烟聊天,时不时瞄一眼紧闭的周家大门。
卧室里。
周念在用电脑填写联展的相应资料,听见外面的楼道里隐隐传来鹤遂和郁成的谈话声。
郁成:“遂哥,你也不是第二次这样了,说不过去吧。”
男人声音没情绪:“我也知道。”
顿了顿,又说:“只是她才是对我最重要的事情。”
郁成长叹一口气,说:“我真的有点搞不懂,一会儿爱得要死,一会儿又毫不在意,现在也直接公开了还要怎样……接下来的行程都不管了?杂志,代言,还有一支刚接的汽车广告没拍,还有电影等着你进组,我光是想到天价违约金都是两眼一黑。”
“……”
鹤遂静静听完,无端将话题带向旁处:“郁成你说,要是我根本就不是你一开始接触到的那个人,你怎么想?”
郁成云里雾里:“不是我一开始接触到的人?什么意思。”
鹤遂加深描述:“就比如说换个灵魂?”
“Jesus!”郁成可能被逼得有些抓狂,直抒胸臆,“遂哥,我说真的,我才不管你是谁,你发什么了怎么样的变化,私生活是什么情况,我只需要你配合ok?配合我的工作,走我们该走的行程,不然我和整个工作室都非常抓狂!打工人很惨的好不好!”
鹤遂不可置否地挑眉。
这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鹤遂掏出手机一看,来电人显示着是娇娇。
郁成扫一眼,温馨提醒:“你最好还是接,大小姐估计现在正火冒三丈呢。别忘记,她已经为你推迟过一次订婚日期了,你这次回去可是答应过她的,会准时出现在她的订婚宴上。”
鹤遂:“?”
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看来是沈拂南答应的。
正当他要随手挂断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周念温软的嗓音:“接吧。”
鹤遂回头,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你希望我接?”
“嗯。”
鹤遂还是没接:“接了说什么?我都不认识她。”
接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再佯装很熟悉对话。
这感觉非常很怪异。
周念想到当初被冷漠对待的自己,是那么的伤心。
同为女生,如果一直喜欢的哥哥没能参加自己的订婚宴,那会感觉到特别失落遗憾吧。
她抿抿唇,说:“她也只是想你参加一下订婚宴,你要是真的不愿意,也不勉强。”
鹤遂掂了掂手机,慢悠悠说:“对我来说倒无所谓,主要是我得考虑分寸感。”
周念不解:“分寸感?”
“是啊。”他轻懒地笑了一声,“毕竟我是有女朋友的人。”
周念:“……”
她语塞几秒,“我又不介意。”
“那我接了?”鹤遂冲她扬了扬手里的手机。
“你接啊。”周念应。
鹤遂刚把电话接起,那边就传来生雅娇颇为不满的骄矜音:“三天后是我订婚的日子,请问你什么时候打算回京佛?”
“……”
“见色忘妹是吗?”
鹤遂下意识看一眼周念。
周念用嘴型说:你就说你去。
“能来。”鹤遂说得很简洁。
听筒里有两秒的消音。
旋即,响起生雅娇的声音:“你还记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鹤遂:“什么问题。”
再说了,不管什么问题,那都是沈拂南问的。
和他没多大关系。
生雅娇说:“那天你在阳台问我,要是有一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我还会喜欢你吗?我今天认真想了一下,只要我需要你的时候,比如说配合我拍照发朋友圈啊又或者说参加我的订婚宴……只要你能做到这些,那我就会一直喜欢阿遂哥哥。”
走廊很寂静。
所有的话都落入了周念耳中。
她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平静也是基于生雅娇的话,看样子生雅娇不在乎鹤遂到底是谁,她只是需要一个愿意抽点时间让她获得优越感的大明星哥哥。
鹤遂应付两句后,把电话挂断。
郁成还站在一边。
周念主动说:“我先和他聊聊吧。”
郁成说:“那我先回旅馆吧,明早再过来,时间也不早了。”
“好。”
郁成递给周念一个求助的眼神,明显想让她劝劝鹤遂,然后愁着一张脸下楼离开。
周念没打算在走廊上聊,转身进屋,身后传来男人紧随其后的脚步声。
进屋后。
鹤遂注意到周念的电脑界面:“在弄什么?”
周念说:“之前申请参加一个全国画家联展,刚刚收到邮件说我通过了,让我填一下资料。”
鹤遂眼梢一撩,提起兴趣:“什么时候的联展。”
周念继续填着资料:“八月底吧,具体时间还没定。”
“办在哪儿?”
“京佛。”
“行,到时候我去看。”
“你来看?”她有点诧异。
鹤遂睨她:“不行?”
“也不是……”周念嘟囔,“就是觉得你来的话引起骚动。”
“所以你说。”
“说什么?”她抬眼。
“当明星有什么好的?”鹤遂腔调十分懒散,格外漫不经心,“连去看看女朋友的画作都得瞻前顾后。”
“……”
周念填好资料,检查一遍后提交,然后才转过头看向男人:“我也想和你聊聊这个问题。”
鹤遂环着手, 气定神闲的模样:“你说。”
周念认真思考片刻后, 才开口:“我觉得现在的你真的很好,站在高处被那么多人喜欢着,个人价值被无限放大,我想宋阿姨看见现在的你,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提到宋敏桃,就难免让谈话的氛围下降。
鹤遂的眼神暗淡几分。
宋敏桃苦一辈子,现在他有能力带她和妹妹离开泥沼之地,过上远离是非的清静日子是,却是来不及,徒增无能为力之感。
周念温声地接着说:“鹤遂,你本来就应该成为很耀眼的人,我们都不能选择原生家庭,也很少有人能有机会挣脱原生家庭的禁锢牢笼逃出来,而你有这个机会,你就要抓住,绝对不能再走回头路。”
你本来就该光芒万丈。
站在最顶端。
尼采说过,人和树一样,他愈求升到高处和光明处,他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向罪恶。
周念把这句尼采说过的话告诉鹤遂,同时说:“所以在你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以后,你就是要往高处爬,往光明的地方去。”
鹤遂沉眸,敛着情绪低低道:“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待在你身边。”
“……”周念犀利评价,“你真的很恋爱脑。”
放着大明星不当,要和她窝在小镇腻腻歪歪。
她绝对不允许。
鹤遂被逗乐,笑得胸腔微颤:“那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怎么办?”
周念摇头:“不行,我吃不消。”
男人目光转为晦暗,意味深长地停留在她的唇上,故意问:“哪儿吃不消?”
周念浅白他一眼,没理。
鹤遂转守为攻:“那你一点都不介意?”
周念:“啊?”
鹤遂给她举例子:“比如我会拍吻戏。”
拍吻戏?
周念的神经一紧。
她记得他迄今为止还没拍过吻戏。
周念纠结半晌,不情不愿地嘟囔道:“那真的工作需要的话……那就,那就……那我就不看。”
鹤遂冷嗤一声:“你还挺大方?”
“那不然呢。”周念低头扣着手指,“如果是我的原因,限制你拍戏的话,感觉这种做法就很不理智。”
“哦。”
这一声哦就很有灵性。
表达出某人没能看见周念吃醋的极端不满。
鹤遂没再说话。
周念凑过去,卖着乖巧的笑脸:“不高兴啦?”
他扯扯唇角,没说话。
“真生气啦?”
“……”
周念索性走过去,大胆地跨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
没等她开口,鹤遂先一步说:“你这样搞我,等下起来了你就负责弄下去?”
周念瞳孔震惊:“我怎么搞你了?”
“坐我身上还不算搞我?”男人眉梢一扬,冷厉的单眼皮在调情时别有一番风流, 显出十分的浮浪不羁, “那要怎么样才算?”
他拉着她的手,以引诱之姿往下带。
周念摸到烫手山芋,本能想要缩回手,却被他一把紧紧按在原处。
丘陵平地起,她却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周念微别开眼:“我们能不能先说正事。”
“那你说你的正事。”他的声音哑了几度,“说完,我就要忙我的正事了。”
“……”
他真是个没有节制的狗男人。
她说的正事和他说的正事,就不是一!码!事!!!
在场面还没完全失控前,周念抓紧说:“我陪你去做人格整合,然后你还是回京佛去,该进组就进组,该跑行程就跑行程。”
“好。”
“而且。”周念又说,“再过两个月,我休学也要结束,也要回去读书了。”
“……”
“我们都要变成更好的人。”
鹤遂搂着她,轻松地转个圈将她放倒在柔软被面,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无比缱绻温柔。
她是那个,从头到尾都希望他变得更好的乖女孩。
也是唯一一个只会坚定选择他的人。
他垂眼,吻下去,特别温柔地亲了亲周念的眼角:“念念,只有你会因为我是我而爱我。”
周念躺在他身躯之下,被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包围,有点没听懂他的话。
“什么意思?”
鹤遂盯着她,唇角的弧度在加深。他喜欢摸她腰间的皮肤,觉得那里软嫩适手,他捏玩着,漫不经心地说:“生雅娇需要一个可以让她随时炫耀的明星哥哥,满足那点小女生的虚荣感,郁成乃至那些人需要的是一个配合的影帝,只要能按照要求拍戏跑行程就行,当一个能完成任务的漂亮皮囊即可。而你不一样,你只会因为我是我而爱我,换成其他另外一个人都不行。”
周念吸吸鼻子:“你抬手。”
“嗯?”
“你抬手嘛。”她催促。
鹤遂把手抬起来。
周念坐起来,握住男人腕骨精致的手腕,让他掌心朝上,她开始一笔一划地在他手掌心里写字。
鹤遂就那么看着她,看她垂着长长的睫毛,脸庞白皙乖巧,写字的时候他特别专注灵动,就和她画画时是一个模样。
周念写好一个字。
他就念出来:“周……”
写好第二个字。
他接着念:“念……”
周念一共在他掌心里写了七个字,一笔一划偕同她的眸底微光,全是认真。
组合起来就是——
周念只喜欢鹤遂。
第117章 病症
==============
鹤遂要在二天后离开小镇,回京佛,参加生雅娇的订婚宴,同时重新投身到演艺工作中。
恰逢离开的前两天是宋敏桃和宋平安的忌日,周念陪着鹤遂,在一个深夜去看她们母女俩。
白天时,周念一人出门到丧葬店买了些纸衣纸元宝(不焚烧,只摆放)。
还买了那种可以亮几十个小时的电子红蜡烛。
13年的那场山火后,当地采取禁火措施,包括一切冥币纸钱的焚烧。
周念还买了些时令水果。
值得一说的是,出门过后周念注意到不少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包括当初对她极尽冷嘲热讽的人。
那些看向她的目光里,有艳羡,有嫉妒。
年纪轻轻,22岁,就成为当今顶流的女朋友。
顶流甚至不惜一夜掉粉几l十万也要公开,换谁能不羡慕?
他们却没想过,在很久的从前,在周念早就因为极高的画画天赋出名时,鹤遂还是一条人人喊打的疯狗。
小镇上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周念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抛出善意橄榄枝的人。
所以,不论周念现在有着怎样让人歆羡的境遇,那都是她值得的。
小镇上逝去的人都埋在郊外山间。
一个土山包里住着一个亡灵,条件好点的会买棺材立碑,次点的直接埋骨灰盒再插一块手写的木牌子就算了事。
走在漆黑的山林间,鹤遂把周念的手拉得很紧,另一只手里提着东西:“怕不怕?”
周念温吞道:“你拉着我的话,我就不怕。”
月色之下。
男人回头望她,眸色漆黑深绻,淌进几l滴月光让他脸庞看上去那么清俊温柔,“我会一直拉着你。”
“好。”她抿唇一笑。
找到宋敏桃和宋平安的坟。
两人停留在石碑前,看着上面有些褪色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姿容艳绝,笑容却格外平易近人。
旁边的宋平安则用一张四月龄的照片,那是她唯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并没有露出粘连手指,看上去和正常婴儿无异。
鹤遂蹲下身,把东西相继拿出来摆在两座碑前。
纸衣,纸元宝,红蜡烛。
电子蜡烛的红光照着男人阴郁的脸,他伸手轻轻抚着墓碑一角:“妈,妹妹,我现在很好,你们都不要担心。我遇到了一个很爱的姑娘,妈你认识她的,她叫周念……这么多年过去,在我身边的还是她,我也只喜欢她。”
见到这场景,周念有些伤感,眼角也跟着红了。
鹤遂垂眼,眼睫间泻出悲凉:“以前是我不好,从来都没有回来看过你们,以后不会了,每年我都会回来看你们,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的……一定要,要多来我的梦里面看看我。”
周念站在他身边,控制住想哭的冲动,认真开口:“阿姨,小平安,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鹤遂的。”
我会一直陪着他。
永远和他在一起-
回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线面已经在院子里的小棚里熟睡,棚是鹤遂白天花了六个小时搭的,用砖,木板,铁皮,相当的熟稔有余。
看来早年在装修师傅那里学的手艺还没丢。
白天时是红火烈日的天气。
鹤遂穿着件最寻常不过的老头背心,就是那种白色的坎肩背心,但偏偏叫人挪不开眼——极致的冷白皮,优越的头肩比,肩膀很宽,脱衣显瘦的身形让他看上去结实又不过分魁梧。
转念一想,他这样的身材和脸,就算套块破布也是好看的。
他拿着个瓦刀,慢条斯理地抹着水泥。
周念站在旁边看他忙活,突然就想到一个问题。
“鹤遂。”她叫他。
“嗯?”
周念手里捧着给他倒的冰水,问:“我那天看到你发的公开微博。”
鹤遂手上动作没停:“嗯哼。”
周念好奇地问:“你有艾特我的微博,你怎么知道那个就是我的微博,我记得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
她的微博名字,是‘一起逃亡吧’。
是她在京佛精神病院时注册的,也就是在他生日那天,她还用这个号给他留了一条评论。
“你说这个啊。”鹤遂停下动作,把瓦刀搭放在一块砖上,顺势起身。
“嗯。”周念把手里的冰水递给他。
男人接过水,仰头灌着,他喝水的模样一点都不斯文,喝得很猛,同时喉结急遽滚动着,阳光笔直地落下,照出他难以言说的魅力。
鹤遂一口气灌完一整杯水,用拇指指腹轻擦一点唇角的水渍,说:“我们俩还在东济的时候,我闲得无聊看微博评论,一眼就看到了你的评论,你祝我生日快乐。”
鹤遂,祝你生日快乐。
关于那条评论的每一个字,他都还记得很清楚。
周念更疑惑:“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
要知道他每一条微博的评论都是100w+,能从百万评论里被看到是一件多么小概率的事情。
鹤遂转过脸,脸庞一半光亮一半阴影,他盯着周念慢悠悠地说:“直觉。”
周念:“直觉?”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眸光温溺,“我就是知道,那一定是你。”
羁绊就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就像是爱情,从未有人能将它准确描述,但它的确存在。
周念偷偷抿唇一笑:“那好吧,我就当自己是你的真爱了。”
男人懒懒抬眼:“你还挺自恋。”
周念微微瞪眼:“难道不是吗?”
鹤遂勾唇,笑得特别迷人,他伸手点了点玻璃杯,闲散地说:“真爱,你要不要再去给我倒杯水?”
“……”
周念站着没动, 忍着笑说:“可以, 除非你求我。”
鹤遂重新放下刚拿起的瓦刀。
他利落简短地说:“行。”
说着,就以很快的速度扣住周念的下巴,低脸吻下去。
唇齿相贴的那一瞬间,周念呼吸一滞,脑中像是放烟火般,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形状。
心跳以很快的速度在变快。
她明明已经和他做过,可为什么只是接个吻还会让她有种高烧不退的眩晕感。
是独属于他身上的那一份淡香让她眩晕。
又被太阳催发出最大的暧昧感。
她没有闭上眼睛,所以能看见男人黑眸中得逞的笑意。
让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看她这般的无措慌乱,看她心动不能自持的模样。
等鹤遂松开她,周念才红着脸磕磕绊绊地问:“你、你干嘛突然亲我。”
鹤遂眼梢一挑,做出一脸无辜的模样:“这就是我求人的方式,怎么了?”
“……”
好歹毒的回答。
周念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字一顿地说:“没!怎!么!”
鹤遂被她的反应逗得直乐,又故意叫她:“真爱。”
周念用没拿杯子的那只手捂住耳朵:“别叫我。”
鹤遂就故意凑到她没捂的那只耳朵旁边,带着笑意不停叫她:“真爱,真爱,真爱可不可以再帮我接杯水?”
烦!死!了!
周念气得要命,放下杯子就想要打他。
鹤遂反应迅速地躲过她伸来的手,这让周念更气:“你还躲?”
他一边看着周念一边后退,笑得特别欠揍:“傻子才不躲呢。”
阳光下。
周念追着鹤遂满院子的跑,她追逐着他的影子,他会故意停下来等她逗她,眼角眉梢都酿满笑意。
恍惚间,她和他都回到了那年的十七岁-
上楼后,周念先洗澡,洗完澡出来后看见鹤遂还坐在桌前看手机。
她走过去:“在看什么?”
鹤遂没抬头,还在打字:“在回郁成,他说已经按照要求帮我约到了韩老的号,让我明天一早过去。”
周念眼睛一亮:“那明天过去就可以做人格整合吗。”
鹤遂:“应该是。”
周念开心地笑,眼睛都弯成月牙:“那真是太好了!”
一切都在往正轨上前行。
她相信,他会越来越好,他们也会越来越好。
翌日一早。
周念醒得很早,鹤遂还搂着她的要意图赖床的时候,就被她强行摇醒:“起来,起来,我们早点过去。”
鹤遂人醒了,魂还没醒,嗓音含糊低哑:“去哪?”
周念爬到他的身上去,伏在他胸口盯着他:“去医院啊。”
男人把脸往旁边一转,埋进枕头里。
他是想翻身的,但碍于周念一整只都在身上,根本翻不动。
周念伸手,把男人的脸从枕头里掏出来,凑到他耳边软软地撒娇道:“别睡啦。”
外面还是半黑的天。
沉静的卧室里,鹤遂只能听到她清软声音,还有她在耳边撩人的绵长呼吸,让他的耳朵很痒很痒……
但仔细一品,好像痒的又不止耳朵。
周念看见鹤遂终于舍得睁眼,但他只睁一半。
他虚眯着眼,一只手放在额头,懒散至极地盯着上方的她:“念念,你这样可叫不醒我。”
周念一怔:“那要怎么叫?”
“我教你。”
随着他喑哑的话音,周念看见他伸来一只大手,按住她一侧肩膀,将她往下推。
周念一下就滑进了被子里。
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鹤遂已经扯过被子,将她的头给一并盖住。
温热的黑暗里,男人的大手捧住她的脸,循循善诱地带着她前往一片神秘的魔域。
让她尝到另一种温热,感受温热一点一点变得炙热。
……
四十分钟后。
周念和鹤遂一起洗漱,她很轻地刷着牙,喉咙里涩痛感很强烈。
她通过镜子瞪身后欲足后格外容光焕发的男人:“我要是长溃疡的话,都怪你。”
男人低低一笑:“别生气,今晚换我。”
周念:“?”
她僵住。
有些不确定地问:“换你什么。”
鹤遂目光下滑,暧昧不清的眼神又重新回到她脸上,没明说,只说了两个字:“你猜?”
周念瞬间意会,脸上立马烧出一片红云。
啊啊啊啊。
他怎么!这么!涩情!!
之前也没发现他居然这么的……老司机。
难道说男人一旦尝到性的滋味就会化身填不饱的黑洞,无师自通般,解锁各种玩法。
此时,男人突然将她一把抱起来,放在盥洗台上。
他人却蹲了下去。
男人扬脸,欲色横生的眸子特别黑沉,就那么直勾勾抬头看着周念:“要不现在试试?”
他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现在不论搞什么都会迟到去医院,而且她还没做好准备。
周念下意识地夹紧双腿,从盥洗台上跳下来,一张脸羞得通红。
她一把将鹤遂推出厕所:“我不要和你一起洗漱,等我弄完再换你。”
门外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
周念拍一下门,羞得要命:“你,你不要笑了……”
外面静了一秒。
随后,传来男人更加放肆的笑声。
周念:“……”
第118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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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周念和鹤遂抵达东济,是郁成开的车,一路上甩掉多辆跟拍的车。
他们直接去往韩老的诊室。
诊室里。
韩老看见推门进来的两人,目光停留在周念脸上,欣慰地笑着说:“小姑娘恢复得不错啊,光看脸都知道长了不少肉起来。”
周念温和地嗯一声,说:“现在81斤。”
韩老点点头:“不错,继续保持哈,三餐都要好好吃。”
周念:“嗯嗯,谢谢韩奶奶关心。”
韩老扶一扶眼镜,才把目光转向鹤遂,以轻松的口吻:“终于舍得来治疗啦?”
鹤遂看一眼身旁的周念,淡淡地应:“嗯。”
周念明白,如果不是为了她,他肯定还是不愿意来治疗的。
他为她在做很大的妥协和让步。
韩老:“那我们就来聊聊这个治疗的流程。”
她抬手示意两人坐下。
鹤遂拉开桌前一把椅子,让周念先坐下,自己再在旁边落座。
接下来,是韩老为两人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关于人格整合的治疗。
治疗手段就是催眠疗法。
用韩老的话来说,鹤遂身体里的其他12个副人格需要进行融合,是通过催眠治疗去融合他们,也就是使他们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说单独去杀死某个人格,因为不论哪一个副人格,都是主人格的一部分,如果进行绞杀,会让整体人格遭到破坏。
鹤遂听完后,淡淡问:“那第一个接受整合的对象是谁?”
韩老手里拿着他的人格详细单,看了一眼,反问鹤遂:“你想整合谁?”
鹤遂:“沈拂南。他是个麻烦人物,如果你能将他解决,那其他人格都会很好办。”
韩老沉默一秒:“那就他吧。”
说完后,韩老站起身:“我们去催眠室。”
周念跟着站起来:“现在?”
韩老绕过桌子走出来:“是的,治疗需要进行多次,今天可以进行第一次,走吧。”
三人都来到催眠室外。
只是周念只能在门外等着,鹤遂和韩老进去。
催眠进行开始——
韩老用催眠手段将男人身体里的沈拂南唤醒:“早上好,感觉怎么样?”
沈拂南出现,满脸的阴鸷:“你觉得我看上去很好的样子?”
韩老云淡风轻地一笑:“哪里不好?”
沈拂南:“鹤遂他居然要为了一个女人杀死我,杀了作为救命恩人的我,不可笑吗?你看,你现在坐在我面前,就代表他已经在行动了。”
“他杀不死你的。”
“杀不死我?”
“是的,他只是想让你们成为整体。”
“谁要和他成为整体?”
韩老笑笑,又说:“成为整体你们就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也不用起争执,要知道,你本来也就是他的一部分, 不然也不会分裂存在。”
沈拂南沉默一瞬, 说:“可我想拍戏。”
韩老:“你可以继续拍戏的,他现在一点都不愿意让你出来,但如果你要是融合,你就可以继续拍戏,你想继续拍戏吗?”
“我当然想。”
韩老乘胜追击:“那很好,那接下来你要按照我的话做。你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他的一部分,你是他,他也是你,你们是一部分。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包括你最喜欢的拍戏……”
沈拂南猛地睁开眼睛:“可他要是不愿意拍戏怎么办?”
韩老赶紧说:“放心,他非常愿意,我已经问过他了。现在你只需要相信我,我会帮助你和他成为一个整体,这样你也不会被他压制,你会享有24小时的自由权,好吗?”
沈拂南思索片刻,下定某种决心般:“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韩老:“那我叫鹤遂出来,你和他聊聊行吗?”
沈拂南:“行吧,我亲自跟他聊。”
于是韩老做了一个催眠中惯用的触发动作,触碰男人的额头。
随着这个触发动作——
沈拂南突然冷笑一声说:“你还真愿意舍得出来和我聊。”
韩老知道,这是沈拂南看见鹤遂的表现,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在这过程中,既然鹤遂愿意出来交流,那就代表着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韩老:“他出来了,那他给你说什么?”
沈拂南的眸光凝定在虚空某个点上:“他说他会继续拍戏,不会把时光荒废,前提是我好好配合进行人格整合。”
“还说什么了?”
沈拂南:“就像你说的,治疗只是把我们融合成一个整体,并不是要杀死我。”
韩老笑着,温柔低语:“对,对的,就是这样的。”
“……”
“现在呢?”
沈拂南眸光凝固:“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韩老鼓励:“很好,握住他!”
……
催眠治疗在一个半小时后结束。
沈拂南和鹤遂成功融为一体。
治疗比韩老想象中还要顺利,归根结底还是解决了沈拂南这个副人格最担心的事情,他想要拍戏,他想要万人仰慕的功成名就。
于是让他明确知道,他可以拍戏,可以继续当大明星后,他就选择妥协愿意重新与鹤遂成为一体。
周念一直在催眠室外等着,听到开门的声音,立马站起来。
韩老和鹤遂一前一后出来。
韩老对她说:“这次的治疗催眠治疗非常成功,下次的治疗时间定在下周,频率一周一次最好,保持良好的持续治疗,一直到他身体里的人格全部融合。”
周念松一口气:“那就好。”
鹤遂拉起她的手:“走吧。”
周念被他拉着往电梯的位置走去:“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奇妙。” 鹤遂想了想,“现在我能感受到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有他的全部记忆,包括他拍戏时那些鲜明的情绪感受,我都能感受到。”
“……”
周念小心翼翼地问:“既然你有他全部记忆,那这四年前,他有没有和其他女人……”
“和其他女人恩爱?”他挑眉,故意问。
恩爱这个词用的很妙。
细究起来的话,里面可是有很多值得唠的东西。
周念支吾着:“算吧。”
鹤遂皱眉,意味不明地啧一声。
这一啧,让周念心跳加快:“怎么了?他真的有和其他女人这样那样吗?”
鹤遂沉吟几秒,问:“和其他女人吃烛光晚餐,留她们过夜算吗?”
周念瞠目结舌。
这当然算!!!
天哪。
电梯正好到层。
两扇银色的大门缓缓打开,男人抬脚往前,手上却感受到一股阻力,原来是拉着的周念还站着一动不动。
鹤遂停住:“怎么?”
周念没看他,垂着眼:“你自己坐电梯吧,我想走楼梯。”
她顺势松开他的手。
鹤遂重新将她的手拉起来:“那我也走楼梯。”
周念又把手抽走,环在胸前:“不用,我自己走。”
她没再搭理他,转身就走进安全通道里。
周念下楼的速度很快,就像是突然叠加一层加速buff,近似在跑,快得后面身高腿长的男人,都要三步并两步迈楼梯。
在一个拐角平台。
周念的手腕倏地被身后鹤遂握住,玩味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真生气了?”
周念嘴硬:“才没有。”
虽然是这么说着,却别开眼不肯看他,而且眼角有泛红的趋势。
鹤遂看她一副要哭的架势,立马缴械投降,坦白道:“我逗你玩的,就想看你会不会吃醋。”
周念哽了一下,说:“我不仅吃醋,还生气,你满意了?”
鹤遂敛了敛笑意,解释:“沈拂南只爱名利,他要是想谈恋爱,一开始就会追求生雅娇。和女人恩爱的记忆是没有,不过倒是有很多他无情拒绝把那些姑娘搞得嗷嗷哭的记忆。”
嗷嗷哭。
周念听见这个词有点想笑,但觉得用一副要哭的脸笑会很诡异,于是强行忍住。
鹤遂重新伸手拉她,这次周念没躲,但也没打算轻易放过他:“这就算完了?”
男人低低笑着:“那我背你下楼?”
周念觉得这主意不错,嘴上却说:“勉强接受吧。”
勉强。
鹤遂被这个字眼逗乐,“行,勉强就勉强吧。”
男人在周念面前半蹲下身。
周念恶趣味地伸手戳了戳他头上那个反方向的漩,才慢吞吞地爬到他的背上。
他的背宽实有力, 身上是好闻的清爽味道。
头发也很蓬松茂密, 会随着他下楼梯的步伐一颤一颤的,更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周念的侧脸,让她觉得痒酥酥的。
周念把脸放在他耳朵边,有点委屈地说:“你不可以有别人,只可以有我。”
鹤遂侧过半张脸:“哪有别人?”
她强调:“开玩笑也不可以。”
男人失笑着认栽:“行,没有别人。”
顿了一秒。
安静无声的楼梯道里,突然响起男人低沉正色的嗓音:“念念。”
周念转脸,盯着他高挺鼻梁:“啊?”
男人的唇角勾出温暖弧度,笑意在她脸上加深,他把每一个字都说得特别缱绻温柔:“从头到尾,我都只有你。”
你明不明白?
我只有你一个,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一回到家,鹤遂就开始收拾周念的衣服。
他拿出几件周念常穿的衣服,一件睡衣,还有贴身衣物等。
依次整理好放进行李箱里。
周念在旁边看得一脸茫然:“是你回京佛,不是我。”
鹤遂蹲在行李箱前忙碌着,头也没抬:“我在收拾行李。”
“……”周念噎住,迟疑地提醒,“可你收拾的都是我的东西。”
“我知道。”
“?”
正当周念疑惑之际,鹤遂突然抬头,深邃的眸子锁住她,他慢条斯理地笑着:“还不明白吗?”
“……”
“你就是我唯一的行李。”
一如当年策划的那场逃亡。
我孑然一身,毫无牵挂,唯一带在身上的是你写给我的信,还有我们的三百一十三张合照-
临时决定和鹤遂回京佛,明天一早的飞机,周念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到画室里,想带点画具。
鹤遂跟过来,靠在门沿上:“不用带,到那边重新买,反正九月开学前你都要和我待在一起。”
“好吧。”她又从画室退出来。
回到卧室里,周念拿手机给霍闯发微信,托他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帮忙照顾一下线面。
霍闯乐意地应下。
同时间,周念收到韩青的消息。
韩青:【善进这事越闹越大,永久关闭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能不用鹤遂出面曝光了,但我还是谢谢你。】
周念不懂:【我没帮上什么忙。】
韩青:【你愿意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和我说话,已经很谢谢,之前读书的时候对你不太友好,抱歉。】
周念想到善进的那些阴暗,韩青也是受害者。
她想了想,回:【没事,你要好好生活,祝你快乐。】
韩青:【你也是。】
韩青:【鹤遂也是,祝你们幸福。】
周念:【谢谢。】
她希望,所有经历过黑暗和极端痛苦的灵魂都可以再生,可以伸手触碰光,可以重新得到温暖和救赎。
也希望黑暗的制造者可以得到惩罚。
正义虽迟但到,追求正义的过程可能崎岖,可能遭受腐蚀,但只要坚信,它终有一日会来到。
恶人有恶报。
同理,周念希望,鹤遂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得到幸福-
云宜飞往京佛的飞机,三小时落地。
下飞机时,周念被接机的粉丝震慑到。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大片,无数人头涌动着,高举的那些相机和手机发出的闪光,几乎要闪瞎周念的眼。
反观鹤遂,他镇定自若,在无数闪光里可以做到长时间不眨一下眼睛。
就好像是天生就该吃明星这碗饭。
人潮中,鹤遂紧紧拉着周念的手,在郁成和几名保安的开道下慢慢往前走着。
他一点都不怕被拍到和周念的同框。
相反,鹤遂很期待被拍,他要让全世界知道,他有一个这么好的女朋友。
有粉丝拿着礼物不停往前送。
周念扫一眼,某顶奢品牌的限定款短袖,一件十五万。
郁成摆手:“不收礼物,不收哈!”
立马有女粉丝嚷:“那收信吗,哥哥,哥哥!!收一下信!!!”
那信刚好飞到周念的眼前,周念无意识地接在手里。
“……”
安静了一秒。
有人窃窃私语:“这个嫂子不错,她帮我们收信诶……”
周念也不知道这信该不该收,拿在手里有点烫手,凑到鹤遂耳边小声问:“这个信是可以收的吗?”
鹤遂平静回答:“可以,其他东西不要,尤其是贵的。”
“……”
他按照沈拂南的以往风格行事,只收信,不收其他任何礼物。
鹤遂想,既然沈拂南愿意妥协与他融为一体,那他也不能失信于他。
他会好好做一个演员,好好搞事业。
当然,也会拿真心对待喜欢支持他的粉丝们,没有她们,不管是今天的他还是以前的沈拂南,都不会有。
上了鹤遂的专用保姆车,一辆黑色的埃尔法。
周念瘫在后座:“每次都要这么累吗,我下次不要和你走在一起。”
鹤遂懒散一笑,徐徐道:“习惯一下。”
郁成坐在副驾,转过头来打趣道:“你以为,顶流的女朋友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周念:“……”
她把手里的信递给鹤遂:“你的。”
“嗯。”
回京佛住宅的路途中,周念合眼休息,鹤遂就坐在一旁看粉丝的信,看得很专注认真,时不时会和周念搭话:“这个粉丝希望我演古装题材。”
她闭着眼,惺忪问:“那你演吗。”
鹤遂若有所思地说:“可以考虑一下,以前没演过。”
郁成搭腔:“可以啊,给我们递的古装本子很多啊,随便选。遂哥,但我还是建议就算拍古装题材也要拍电影,拍电视剧掉逼格。”
男人但笑不语。
半小时车程后,埃尔法拐进京佛知名别墅区。
车子停进专属车库里。
下车后,周念跟着鹤遂来到大门前,在开门前,鹤遂拉着她的手,将她的指纹录入到门锁系统。
还未来得及进门,鹤遂接到一个电话。
周念注意到他在听电话后,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整个人都阴沉下来。
她忙关心地问:“怎么了。”
鹤遂说得很简单:“卢警官打来的。”
“他说什么?”
“鹤广落网了。”
山火案重新被翻出来,鹤广被警方通缉,躲了几天,最终身影在监控里暴露后,瞬间无所遁形。
很快就在一个毒窝里被抓到。
周念顿住两秒,回过神来:“他终于落网了。”
“不说他了。”鹤遂推门往里走,“说他我就恶心。”
“好。”
鹤遂突然停住脚步,冷笑道:“但是在他死之前,我还是会去见他最后一面。”
周念不犹豫地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要去恭喜他。”男人嗓音低下去,眸底恨意丛生,唇角却勾出浓浓笑意,“去恭喜他——终于可以去死了。”
“……”-
这栋别墅总共1600平。
周念迷路了。
毫不夸张地说,她是在卧室里迷的路,从洗手间出来后,拐错方向,没回到卧室,反而走到书房去了。
好不容易找到鹤遂的时候,她抱怨:“你家太大了……”
“我家?”
男人撩着眼角望过来,再次说:“我家?”
周念温吞地说:“那不然是我家?”
“是我们的家。”鹤遂纠正她。
“……”
对他来说,不管是在小镇的民居,还是在京佛的别墅,只有周念在的地方才是家,不然都只能算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周念心里暖暖的:“那我们既是恋人,也是家人。”
“嗯。”鹤遂沉沉应着,“而且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周念爬上床,把鹤遂的头抱在怀里,认真地说:“嗯,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唯一的意思,就是无法代替也无法舍弃。
他们是彼此的唯一,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赎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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