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关风月12】

    ◎怎么舍得唐突心里的花◎

    鱼阙红着一张脸回到房间, 关门的手都带着慌乱,琚师姐那句话在耳边久久回荡。

    她用手冰了冰脸,企图平复心情。

    啊啊, 脸好烫……

    眼下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从房里的窗向外望是可以看到小庄的院子,此时正是昏昏沉沉的午后, 阳光洒落紫竹之上, 显得压抑。

    四下确认院里无人后,鱼阙关上窗, 给屋里上禁制。

    翻出暮敲钟左右看看, 方才她分明听见它发出了响声,可现下, 又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是为何?

    鱼阙再摇无果, 研究好一会还是不得要领,于是丢开暮敲钟, 拿出装着那两枚鳞片的法器。

    法器缓缓开启, 两枚莹白的鳞片自里头浮现, 像两条缠绕的小鱼。

    她想起那日在东洲的鱼氏废墟上见到这两枚鳞片的景象。

    一百年的斗转星移, 风霜变幻,昔日辉煌的太行鱼氏本家昼云庄早已野草齐腰,野猫遍地。

    那两只负鼠子母盘踞在水牢月夜境里,浑身黑气环绕, 但不知道为什么,被黑气侵蚀尚且能够保持理智。

    母鼠作揖求她放过子鼠, 但被污染的灵兽再留不得。鱼阙还是斩杀了它们, 这两片鳞甲便是从中掉落的。

    它们落在水牢的水中, 发出粼粼彩光。

    鱼阙身为太行鱼氏的少主, 自然知道这鳞片的特性, 只要宿主没有死,鳞片便能够一直散发着绮丽的光芒。

    她断定那条怪鱼一定还活着。

    不过,它不应该随着鱼氏的覆灭而消亡了么?毕竟拥有龙神血脉的鱼氏子弟死绝了,六洲里谁有这个能力喂养它呢?

    如果真的还活着……那又是为什么师尊会预言它在蓬莱洲。

    鱼阙暗自思忖,以血滴在鳞甲上,嘴里念着娘亲教她的咒术。

    只见她脚下有鱼形纹章伴随风暴升起,吹得屋内帷幔床帐翻飞。

    渐渐有墨色的小鱼自风暴里析出,吐着泡泡又分化为无数尾,升上空中,而后朝四面八方散去。

    有线索了。

    在东洲首次发现鱼鳞时,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召唤,结果追踪毫无效果。

    原来那东西的下落,是在蓬莱洲么?

    心情激动的鱼阙喂更多的血给追踪术,期望它们尽快将好消息传回来。

    血化作的小鱼分化,它们欢快地奔腾,要去找寻那只盘踞在月夜境里仰头看月亮孤独的怪鱼。

    *

    “师姐,你怎么笃定那鱼道友会来啊?我看她不会来。”

    给足灵石,梧桐小庄的掌柜答应给他们空出大堂方来开办酒宴,当下是烛火摇曳,照得大堂亮如白昼。

    先前七脉争锋云旗峰众人就要给小师弟庆祝,但小师弟这人总是不见首尾,这下来了蓬莱洲,他总不能再乱跑。

    他们备了足量的龙皇酒,连下酒菜都准备好了。下酒菜是云旗峰诸位师兄师弟从霜珂峰的灵池里偷偷捞来的野鱼,还有小庄上准备的海产贝类。

    如此放浪形骸,黎含光曾经好奇地问过其中一位师姐,师姐笑笑说,当年的仙人蘅澜天尊便不拘小节,也是这般豪放。

    仙门传统了属于是。

    只不过青鸾阙十一峰只有云旗峰是这样。

    其他十峰严格自律,努力修炼。

    估计大家都想成为主峰,成为蘅澜天尊镇派宝器的守护。

    大家都主动把云旗峰剔除,但晏琼池在七脉争锋里斩获一甲,直接斩开偏见给云旗峰正名。

    诸位师兄师姐自然高兴。

    “哈哈,师兄你不懂了吧?”

    旁的一个女修士往嘴里喂了一口酒,嘿嘿一笑,并未明说。

    小姑娘的心思直男怎么猜?

    “小师弟呢?”

    乌宥左看右看,没看见晏琼池,挠头,“费心思诓鱼阙来不就是为了他?他怎么没来?”

    “晏师弟说他有事,不来了。”

    “啊?怎么在蓬莱洲人生地不熟也能有事?”乌宥小声吐槽,这跟寿宴上寿星不来大扫兴有什么区别。

    几个人拌着嘴说话,

    梧桐小庄做好了通宵达旦宴饮的准备。

    捣鼓好久追踪术的鱼阙准时出现。

    今日换下了她那身灰蓝色的道袍,穿着芥子袋深处里挖出来的白金对襟,下配素白裙装。

    她在房里想了半天,给自己梳了在烛玉京时候,妖母常给她梳的披发,还戴了一支凌霜花的簪子——这便是除了玄女绛以外,她最好看的衣服。

    白珊也没见过鱼阙这样俗世的打扮,围着她转来转去,直夸好漂亮。

    【“对嘛,这才是白月光的标配。”】

    她心里对系统夸道。

    昨日她死缠烂打系统,终于从系统那里换来了好感表,翻开一看,好嘛,反派对所有人的好感度都在负十至三之间徘徊。

    唯独翻到路人【鱼阙】这一栏时,发现反派的好感直飙八十。

    初始好感就八十,以后会发生什么,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这不是反派白月光是什么?

    看原著剧情里这反派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不得不夸一句隐藏得可真好啊。

    当初她还以为反派对女主黎含光有点意思,看来猜错了,攻略男主风化及时顺带给点好脸色女主获取信任罢了。

    不过,剧情进展到现在,鱼阙也不见展露她原著里作为反派的一面呐?

    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会草草在原著里下线,难道只是狗作者为反派晏琼池合理黑化乱添的一个角色吗?

    “啊呀,鱼道友快来坐。”

    琚师姐拍拍身边的空位子,见鱼阙真的好生装扮,脸上美滋滋,转头四处看,问:

    “晏师弟呢?”

    “他今日不来。”旁边的师妹说。

    “啊?难得大家都聚在一起,他又推辞么?真是太不像话了。”

    “琚师姐,小师弟他就不爱凑热闹。”

    “这是什么话?”琚师姐转头过来安慰鱼阙,“晏师弟他总这样,你别难过。”

    冲着琚师姐那几句话来的鱼阙刚疑惑自己为什么要难过,这个坏姐姐又贴近她耳边说: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这身打扮不错啊,晏师弟不来,你就当给我看好啦。”

    方才那句悄悄话还萦绕耳际:

    “——你喜欢晏师弟吧?我告诉你,晏师弟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青梅,你想知道内情吗?”

    这句话给鱼阙整不会了。

    晏琼池的青梅……那不就是她?

    白珊那句——“师姐,你是喜欢晏道友么?”

    也跟着一起捣乱,整得她面红耳赤,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琚师姐见鱼阙的脸上又可疑的带了红,以为她害羞便哈哈大笑。

    “好香的酒。”黎含光一闻便知这龙皇酒不错,于是抱着杯子,豪气冲天,“来来来,不醉不归!”

    这三人也被邀请加入青鸾阙今夜的酒宴。

    黎郡正好盛产蜜酒,黎含光自小跟着家里品酒,什么没喝过?以前不会倒,现在也不会。

    鱼阙面前的杯子哗哗满上。

    “师姐师姐,我敬你!”白珊朝她举杯。

    她犹豫要不要喝,此前她从来没有喝酒的习惯,也不参加他人的酒宴。

    万一喝醉了出洋相了怎么办?

    但龙皇酒入口淳甘,酒香浓郁,入喉回甘,带着蜜的甜香,有缠住人舌头的魔力。鱼阙一口沦陷。

    大家都觉着仙林宫的弟子穿着浅绿的弟子服,好似蔫蔫的小白菜,青鸾阙可没少做欺负仙林宫弟子的事情,比如喝酒。

    他们是没想到鱼阙那么能喝。

    白珊第一杯龙皇酒下肚,倒了。黎含光两杯,风化及好点,三杯半。三个小朋友齐齐倒在桌子上,唯有鱼阙还清醒着。

    酒气上头的琚师姐斜斜架在鱼阙肩上,开始胡言乱语,猛猛爆料:

    “晏师弟啊……自十五年前拜入我们云旗峰,当时师尊看中的人选不是他,是一个灵根也不错的家伙。没想到小师弟提剑直接和那人对决,两招便赢了。于是那人被挤到其他峰头,至今对小师弟怀恨在心。”

    “青鸾阙的小师姐小师妹就愿意偷看他,也难怪小师弟长得这么漂亮……对了,棋天峰掌门之女姜雨善,一直对晏师弟示好来着。

    “那么多女修见他无动于衷都放弃了,唯独姜雨善追着他,就是想要他做道侣,要不是她闭关突破,估计……我觉着你得提防她。”

    “小师弟薄情啊,长得越漂亮越薄情不是假的,要是真有一天让他遇见喜欢的女孩子……”

    鱼阙捏着杯子,呆呆地听,又跟着点点头。

    她这个动作实在是呆得可爱,琚师姐哈哈又笑,“我觉得鱼道友很可爱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听到夸奖,鱼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敬你一杯。”

    “我、我也敬琚师姐一杯。”

    鱼阙举起杯子,一口喝尽。

    这杯下去,此前的酒力叠加,终于让她的脑子混沌。她和依然坐着的琚师姐和乌宥对视,而后哈哈地笑,昔日不怎么笑的面容添上醉意的红。

    “晏师弟有一个很喜欢的小姑娘。应该是他的青梅,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么?”

    “那是好久以前了,在仙门镜前我看见师弟留在镜中的幻象,是他和一个小姑娘的影象,我可不是故意看的,纯属是执念太强,一时抹不干净。”

    “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些许片段,绝对是青梅不错,小朋友在一起耳鬓厮磨,那不是青梅是什么?”

    “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现在怎么样,晏师弟应该是放下了罢……嗝,你看他多喜欢你,哈哈哈,你感觉不到,琚师姐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喝醉了的鱼阙一句没听进去,看来龙皇酒是真的不能多喝。

    月亮自远方的海面升起,微咸的海风裹挟凉意漫灌入大堂,吹得纱幔纷飞。

    今夜鱼阙和青鸾阙众人的关系由路人迅速转换为一起喝过酒的酒友。

    堂上的青鸾阙众人渐渐都倒下了。

    七歪八扭的,有几个尚且知道不行了得回房睡觉。

    乌宥和琚师姐一人一边架着鱼阙,要送她回房。这两人做事总是很周全,喝完酒还挨个送酒友回房间睡觉。

    不过今天好像醉得有点厉害,龙皇酒后劲上头,两人架着鱼阙走过头,浑然不知。

    鱼阙想开门,但有禁制,打不开。

    “打、打不开诶?”她呆愣愣地仰脸看琚师姐和乌宥,眼里好像在问怎么办。

    *

    “少主,那个叫崔茗的崔家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环绕脖颈的黑蛇化为煤球,蹲在屏风的架子上,“他身上有五番印的气息,虽然很淡,可是五番印绝对和他逃不开关系。”

    晏琼池换下血迹斑驳的黑衣,没入水中,氤氲的雾气袅袅,长发如藻披散在身后,眉眼沾了水汽也变得湿漉漉。

    “他么……”

    少年的尾音慵懒,“这人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崔这个姓氏,多少能跟山宗有点联系。”

    “想不到蓬莱的山宗,也会惦记五番印。”

    煤球盘成一团,“我总感觉他挺奇怪的,他好像有意要靠近鱼阙。”

    “是有些刻意了。”

    氤氲的水汽里,少年眼神暗紫浮动。

    鱼阙和别人交朋友他倒是管不着,不过但凡有不怀好意的人接近,他便不安心。

    “要杀了他么?”

    它摇了摇尾巴,“不管怎么样,五番印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他看起来不太像能避开恶蛟拿到五番印的人。”

    “是不太像。”

    少年思索一番,说:“这里受蓬莱使者监管,五番印不见他们不会不管的,等等看吧。”

    本来可以直接抢的,还要等等再出手,到底是少主变良善了么?

    难道跟身体越来越虚弱有关?

    该死的骸蜃蜃精,敢揭少主的疤。

    关键居然还没有被惩戒,真是……该死!

    想到即将成为同事的蜃精,煤球尾巴摇不动了:“其实少主没必要都亲自出手的,现在您的神魂越来越虚弱,我们又没办法一下子把所有的碎片都找到……要杀谁跟我说就是。”

    “人骸的使用期限越来越短,你也很疲惫了吧。”

    少年屈指抵在额头上,目光带着几分恹恹:“我的时间不多,在彻底蜕化之前总要玩个尽兴。”

    煤球抬起尾巴要擦泪,“少主……”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它的话。

    “芝麻开门!”

    是乌宥哐哐砸门。

    煤球的菱花眼里闪过一丝不悦,“您这个师兄未免太不敬,要不要我找个机会杀了他。”

    乌宥惦记薅它已久,煤球对他积怨已深。

    “芝麻开门!”

    喝醉了的鱼阙也哐哐砸门。

    接着听见三个神经病在门外哈哈大笑。

    煤球:……

    要不是少主的缘故,它真的会直接杀了他们。

    一群神经病,这就是修道之人吗一天到晚全是这个烂样子,怎么还带坏鱼阙……等等,鱼阙怎么会混迹其中?

    晏琼池从浴桶中起身,带起水珠滚落,煤球脸一红用尾巴挡住眼。

    他用了个术法把头发蒸干,慢条斯理地拿过衣衫穿上,修长洁白的手指把长发拢出。

    “药。”

    煤球立刻灵活地卷了一个小盒子,殷勤递到晏琼池跟前,打开,盒内药丸诡弥的香气四溢。

    少年拣了一颗吃下。

    打开门,外面是几个歪歪扭扭的神经病。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正要砸门的乌宥扑了个空,琚师姐顺势压在他身上,眼看要摔倒的鱼阙被一只手拦腰接住。

    “鱼道友。”

    被拦腰抱住的鱼阙抬头,对上晏琼池的眼睛,酒醉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神妃仙子。

    脸颊尚有水汽蒸出来的潮红,少年昳丽的脸庞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楚楚可怜。

    “真、真好看。”

    鱼阙从来不掩饰她对美貌以及可爱事物的喜欢。

    晏琼池笑了笑,闻到她身上的酒味,扫了两眼醉醺醺的师兄师姐:

    “喝酒了么?你喝了多少?”

    鱼阙木讷着脑子伸出手,在他面前比划了下,这个动作有点傻兮兮的,搁平时她绝对做不出来,“好像有十七杯。”

    少年松开揽着她的手,好脾气地说,“下次不要再喝了,龙皇酒是酒,也是毒。”

    “什么毒?”

    她扶住门框,有些愣,抬眼看着面前少年,此刻平日里雾气重重的眼睛里是懵懂和天真,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非常好捏。

    “寒毒。”

    “这样喔。”

    晕乎乎的鱼阙止了话头,抓起一缕晏琼池的乌发在手里玩,还学煤球偷偷啃头发那样嚼他的长发,眼睛亮亮。

    琚师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手拽起乌宥的领子,打了个酒嗝,她还能保持一两分理智:

    “是、是晏师弟啊,那劳……劳烦你把鱼道友送送回房,啊,走了。”

    乌宥一头扎进琚师姐怀里。

    这个曾经单挑东洲第一法修的高大青年靠在琚师姐肩上,竟然意外地小鸟依人。

    两人歪歪扭扭地离开了。

    青鸾阙云旗峰弟子们真是一群很世俗不羁的修士。

    “晏琼池。”

    鱼阙叼着他的头发,突然开口,像是突然清明了一样,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

    晏琼池低头想问她要手好逼出龙皇酒里的寒毒,不料突然被推回了屋里。

    烛火摇曳,暖黄的光自朦胧的纱透出来,带着不可言喻的暧昧。

    煤球很上道,将门关合。

    鱼阙两只手抵着墙,圆圆的眼睛盯着他。

    昏黄灯光下,才沐浴过的少年脸上尚带着被水汽蒸过的潮红,当然也可能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被逼在角落里的晏琼池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看起来心虚又紧张:

    “怎么了……”

    “我说——”

    鱼阙抓住他的前襟,迫使他弯腰凑近自己。

    他如今长得很高了,如果不低头,鱼阙只得仰着脸看他。

    像一只呆鹅那样看着他。

    “你这二十年到底做什么去了?”

    这句话有些凶凶,但是很快又变成哼哼,“二十年杳无音信……杳无音信。”

    好似在抱怨,又像懊悔。

    懊悔任他把自己留在了原地……看着他自雨幕里离去。

    “你的神魂为什么会碎裂成这样?”

    “晏琼渊,他找你所为何事?”

    “为什么要针对风化及?”

    “你喜欢……你的青梅,但青梅是……?”

    “是我吗?”

    鱼阙唧唧哼哼,跟平日里的冷漠表现完全不同,喝醉了的表情配上她的包子脸,非常地可爱。

    晏琼池把脸撇向一边,像是被说中心事,又惊又羞赧。

    如果鱼阙清醒,她会为晏氏的小少主,那个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残暴小少主居然会有比哀伤更……更叫人不可思议的表情震惊。

    但她也会为自己逼问晏琼池这种话而更加震惊。

    “你喜欢的青梅是我吗,晏琼池?”

    “说话!”

    醉醺醺的鱼阙打了一个酒嗝,一股脑把这些天的疑惑全部说了出来,语气有点凶凶的。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压根就没清醒全是下意识的呢喃。

    自然也就没等到晏琼池的回答。

    虽然两人倔驴一样说好不相互干涉彼此,

    但真的能做到一点也不在乎么?

    做不到。

    “你也知道的嘛,无情的刺客不需要跟亲朋好友做过多联系。我们只需要在黑夜里一个又一个收人头就好啦。不联系也是好事情,万一被人顺藤摸瓜摸到你身上怎么办?虽然我……”

    “撒谎!”鱼阙喝断他的话。

    少年只得委委屈屈止了话头,嘀咕道:

    “我那个时候太弱了嘛,无法保证能够时刻保全你……外面那么危险,你要是死了怎么办呢?”

    “我若是没用死了便罢,可是阙儿你不能死,你不能受我的累。”

    她看着少年殷红的唇,手上用力拽,迫使他低头,在他和自己靠得很近时,一把拍住脸:

    “撒谎撒谎撒谎——”

    “你撒谎!”

    他的脸被她捧着,发丝也在她手里被揉得凌乱,眉眼带着水汽蒸过的潮红,连眉间的那一点鲜红都带着不知所措的窘窘。

    看起来更加无辜,更好欺负。

    暖意的桂花奶香渐渐靠近,她也逐渐靠近……晏琼池终于脸红,他语气弱弱地:

    “我知道错了……快些放了我罢?”

    绕是再怎么心机深沉,在鱼阙面前,他只不过是个青涩的少年,带着羞赧。

    青涩少年怎么舍得唐突心里洁白的花朵。

    春兰秋桂,春花秋月,此刻只能联想到美好的事物,月光浸过少女的眉眼,昙花开在寒蝉凄切的夜晚,缠绵的柳随风摇曳。

    她的嘴唇饱满,如同雪地的朱果,带着牢笼一样铺天盖地的桂花奶香……咬着会很柔软。

    在两人总算微微低头就能亲吻之际,晏琼池还是伸手捂住她的唇。

    鱼阙也顺势一头磕在他的锁骨上。

    咔,

    她终于断片了。

    她的睡颜折在他的脖颈处,安静又乖乖,睫毛根根分明,带着些许湿润,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涌熏的。

    直到浅浅的呼吸声趋于平稳,昳丽的少年此刻面带霞红,回过神来赶忙一手揽着她,一边转头去看守在门口的煤球。

    煤球脸红红,用尾巴挡着眼睛不敢看。

    这、这不是自己该看的。

    我什么也没看见。

    “……别再让她喝酒了。”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倒是第一次见鱼阙喝醉的模样,可爱虽可爱,但被他人觊觎可就麻烦了。

    煤球连忙点头。

    晏琼池语气严肃,但有强行转移话题的意思:“她的金丹异常,这是为何?”

    早在他醒来后,就察觉出她的金丹不太对劲,他透过鱼阙周身流转的灵气,分明看见了有不同寻常的魔气萦绕在身。

    “鱼阙好像是吃了某种丹药。她又受过其他意外的伤害,必须温养神魂过后才能突破金丹,这般强行突破,势必会造成不好的后果……”

    煤球咳了两声回答道。

    “虽然大家都感觉不出来异常,不过我能嗅到她身上不详的气息。”

    “丹药是从哪里来的?”晏琼池屈指托住下巴,眉毛微微皱起:“让人快速突破金丹瓶颈的丹药是?”

    “四旋悟金丹。”煤球回答。

    他看了看怀里睡着了的鱼阙,明白了:“原来是霁水真人的手笔。”

    “霁水真人未必会知道您和鱼阙的关系,但她那么恨雪浪道君,只怕……”

    煤球也知道那个疯女人是什么德行。

    那日它想着跟鱼阙前去拜访她,没想到被鱼阙一个定身符给封印了半柱香。

    况且鱼阙回到仙林馆后火急火燎把它扔回青鸾阙,它没来得及去探究霁水真人,当时只觉得她风风火火身上并无不妥……看来还是它失职了。

    不过霁水真人应该不知道鱼阙和少主的关系吧?她可能单纯是因为恨雪浪道君要害鱼阙罢了?

    可恶啊,破事太多了,居然疏忽对霁水真人那边的监控。

    此刻乌云遮月,月光收拢,总算隐去了一些叫人觉得压抑沉闷的紫。

    鱼阙不喜欢这种色调,晏琼池也不喜欢。

    这种色调总是让人能够联想到不好的东西,总觉得有什么掩盖在这种冷冰冰的紫色里。

    必须警觉。

    “我知道了。”

    关于霁水真人的事情只能等待回中洲再处理了,毕竟鞭长莫及。

    晏琼池突然叹一口气,他抱了抱怀里的鱼阙,垂下来的睫毛掩住晦涩的眼神:“我心里总感觉不好。”

    拥抱很轻,并无亵渎之意。

    他把脸埋在她耳后,蹭了蹭。

    倒是更像小孩儿在睡前拥抱他最好的朋友,期待第二天醒来再次遇见。

    唯有它能够共享他的美梦。

    他将怀里喝醉了的鱼阙送回房,拉上了被子掖被角,给她驱了寒毒,又祝她好梦后离去。

    紫竹林里站着一只白色的鸟。

    蓬莱洲养着很多呼哨灵鸟,这些玩意在白日是指引海上航船的航标,实质上是豢养的耳目。

    它在黑夜里用喙梳毛,而后展开翅膀,飞向无边漆黑的夜里。

    一只皮毛蓬松的黑猫自空中拦截了它。

    黑猫的獠牙尖利,叼着灵鸟落地炸毛,很快自夜空里消失,只留下两三根白羽,慢悠悠落地。

    【📢作者有话说】

    那个简笔画小猫的表情包:束手就擒吧.jpg就是晏晏和阙儿的写照

    束手就擒吧晏琼池!

    第42章 【无关风月13】

    ◎鱼阙很容易被别人骗走,可要当心◎

    玉金山。

    山体形状好似一只匍匐的玉蟾, 昂着头在和煦的晨光中折射着温润且绚丽的光泽,如同镀上了玉色的光。

    这里是天地一脉的发源地。

    天地一脉,则是承天顺地、凛然道法的宗门。虽不在七大仙门之列, 但论资历,天地一脉自祖洲时期就存在, 可算是集七脉之长, 通百家之变。

    绵延的山道由青石铺层,古朴蜿蜒, 蔓延整座山体, 青苔丛生。

    气质儒雅的男子手臂里是长长的云帚,他长发松松地用一直玉蟾簪子簪起, 身穿青衫披着蝉素纱衣。他迎着山风徐徐踏上山道。

    山中的清晨温度有些低, 男子的额发被风吹起,吹得眼尾和双颊有些红。

    想来是没有使用护体罡气, 就着晨风这样慢慢的走, 这才使得皮肤冻得微微泛红。

    沿着山道走上高不可见的侧峰, 他终于在一处设下结界的山洞前停下脚步。

    身后来人, 也是寂静无声。

    两人僵持了一会,男子身后的蓝袍女人开口:“竟不知雪浪道君大驾,有失远迎了。”

    “鲤香。”男子不必回头便能知道来人是谁:“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自你叛逃出玉金山, 也有八百年了吧?”

    名为鲤香的蓝袍女子似乎和雪浪道君越碎稚是旧相识,话语里并无尊重:“怎么, 大名鼎鼎的仙林宫雪浪道君, 今日怎么想起来故地重游了?”

    雪浪道君并未计较, 只淡淡地说:“本座想看看她, 可以么?”

    “谁敢拦奉仙童子雪浪道君, 只不过她愿不愿意给你瞧,我说不准。”

    “只求远远地见上一面便好。”

    雪浪道君继续前行,脚下的路渐渐覆盖了冰雪,薄雪至厚厚一层的积雪。

    山路尽头是一个冰洞,向上望去,森严的冰洞就在眼前,像是一张吞噬生命的大嘴。

    鲤香还是跟着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只见冰洞里有一玉蟾形状的冰棺,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年轻的少女。

    “可笑啊,她在这里等了你几百年。”

    鲤香面露哀戚:“你身为父亲,竟然如此薄情,到底是化神后期只差一个机缘飞升的雪浪道君。”

    她的双眼陡然凌厉:“说吧,你这次来不先拜见老祖,不发文书擅自闯入,到底是为什么?”

    越碎稚远远地看着那少女,叹了一口气:“本座此次来是为了霁水。”

    “霁水?”鲤香皱眉,“她怎么了?”

    “上一辈的恩怨不该蔓延至后辈身上,天地一脉要对这害人的孽障坐视不管么?”

    “她若真的怎样,你为何不自己拿了她去?”

    鲤香对霁水真人的事迹略有耳闻,毕竟是师姐妹,秉性还是能摸清,不由得嗤笑:“雪浪道君居然连捉拿这样一个小小真人也不敢么?”

    “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

    “本座自然不惧她,但……”

    雪浪道君止住了话,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蓬莱事发,必然会牵连诸多势力,本座欠她一个人情,希望由你们将她圈禁,也不至于叫她落得个身败名裂。”

    “哈,真是好心肠的雪浪道君。”鲤香问:“蓬莱事发?蓬莱……难道你和一百年前的鱼氏覆灭有什么关系不成?”

    “并无。”

    越碎稚转身看她,眼里带着不忍:“若是有,她也不必再躺在冰棺里只靠玉金山的灵气续命。”

    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冰棺里的少女:

    “鱼氏已灭,一切是命罢了。”

    “带本座去见掌门罢。”

    *

    清晨的院里有鸟在呼哨。

    真是怪了,蓬莱洲似乎大半的鸟都是这个叫声,有些刺耳。

    沉浸在梦中的鱼阙醒来。

    她拥着被坐在床上,捂着额头怔愣了好一会,传说里宿醉后的头疼并没有出现,并无不适。

    回过神来,下床倒水喝。

    清润的水入喉,关于昨夜酒醉的片段慢慢自脑海里清晰。

    她隐隐约约记起来恍惚里间有兰息拂过面颊,满屋从纱幔后透出来的暖黄光晕。

    少年朦胧望着她的眉眼,含着潮红的脸颊……还有琚师姐那句话,鱼阙顿时喝水喝得更猛了。

    是梦吗?

    怎么突然做了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梦……喜欢,喜欢这种感情,是真的能在晏琼池身上出现的东西么?

    那她呢……你是喜欢晏道友么?

    喜欢?

    喜欢……?

    为何一想到喜欢这个词,心间便热热的?

    像仙林宫山道分别前最后一个拥抱时的心境,热热的,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生出来……

    够了!

    鱼阙两只手拍在脸上,勒令自己少乱想这些有的没的,现在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

    她整理一下心情,脱下那件白金对襟,小心折好收起来。

    白金对襟是某年烛玉京魇阴神君颂祝大典上钩夫人让人给她准备的法衣,晏琼池也有对应的黑金法袍。

    钩夫人很乐于在外人面前装扮她的两只小怪物,面子工程做得足,毕竟晏氏对魇阴神君颂祝的重视程度,连钩夫人也不得不低头。

    法衣在身,本家的人都夸他俩是金童玉女。

    也只有在那天,她要和晏琼池手牵手一起行动。

    自雨夜奔逃晏氏后,她再没有见过那件法衣,直到她突然发现这套衣服莫名出现在她的芥子袋里。

    年幼时候穿的那件放到现在肯定是穿不上了,这套白金对襟款式一样,但正合身。

    只不过是参加可去可不去的小酒宴,她大可以不换衣服或者只穿玄女绛。

    那到底是为什么,她会选择穿这套白金对襟呢……不对,她想这个做什么?

    被人邀请穿得正式些不是很正常的么?

    鱼阙重新换上灰蓝色道袍,束起长发,戴上白色抹额,又是那个清冷面容的小修士了。

    按蓬莱洲的律令,只要再过一天,没什么异常便可以自行在蓬莱洲的神御六郡行动。

    今日无事,还是炼丹罢。

    翻出芥子袋里所有的炼制九蟾丹的药材,药材还剩不少,鱼阙于是打算将药都练了,分一半给晏琼池。

    他的神魂形势比她还严峻,到时候提两嘴让他注意些……脸突然之间红起来的鱼阙又想起那些朦胧不知真假的片段,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打起退堂鼓,想想还是算了。

    做事他自有分寸,不插手就行。

    在堂中坐定念咒,眉心有莲花飘出。

    莲花托着她的双鱼小丹炉现世。

    如此封藏丹炉的方式是师尊教的。

    额间蕴藏修士的精气,以额间血画出来的符威力巨大凶暴无比,将法器封在额间取用方便。

    不过她必须要以抹额盖住面相,不能随便在眉间封藏法器。

    这种封藏丹炉的方式好像来自天地一脉。

    师尊年少时还没有拜入言均天尊座下的机缘。他自玉金山的天地一脉起步,慢慢闯出自己的名头后才得到言均天尊的赏识才拜入仙林宫成为奉仙童子。

    他早期的很多术法都学自天地一脉。

    作为他的嫡传弟子,多少也会受一些影响。

    温柔的水托起药材,开始淬炼。

    鱼阙自早间一直练到午间,满满当当的药材化为三十六粒九蟾丹。

    她平分了这些九蟾丹用盒子装上,打算给晏琼池送去。

    但临到晏琼池的房门前,鱼阙脸颊上莫名出现了几分热意,叫她好不自在。

    “……晏琼池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青梅。”

    琚师姐的话好死不死地跳出来。

    青梅,竹马。

    词典里一起长大的男女。

    有一种能称得上羞赧的情绪浮上心头。

    她此前不会有这种情绪,如今这是怎么了?

    鱼阙以手扶额,把敲门的念头收了回来。

    她把盒子挂在突起的雕花上,一点点婴儿肥的脸上挂着薄红,正想走,屋内传来少年慵懒的声音:

    “是谁在外面?”

    “……是我,鱼阙。”

    她只得压低声音回答。

    “是鱼道友,怎么了?”

    屋内有响动,似乎是屋内的人正要起身开门:“要进来坐会么?”

    “不必了。”

    想到晏琼池含笑时那张蔫儿坏的脸,鱼阙不自觉地提高音调:

    “我给你送九蟾丹,跳水玄杀虽然暂时把你的神魂接上了,但是要需寻找其他方法稳固,我想九蟾丹可以派上点用场。”

    “……这样啊,如此多谢鱼道友了。”

    少年声音里带着柔柔的笑意,落在鱼阙的耳里,带着鱼儿落水扑腾溅落心间的感觉。

    “不必客气。”

    她说,“你有空取一下罢,我回房了。”

    话毕,迅速扭头很不自在的离去。

    若要用什么词形容,那大概是“落荒而逃”最合适了。

    倚着椅背以手抵额的晏琼池也察觉到她的异常,垂下睫毛,解下脖颈的黑蛇项圈。

    “去看看她怎么了。”

    小黑蛇化形,慢慢爬至自雕花镂空处,向外探出个脑袋,它看了看鱼阙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屋内,眼眶挂泪。

    *

    琚师姐自床上坐起来,看着一旁的睡着乌宥,挠了挠头。

    昨天的记忆就到将鱼阙送回房,对于自己怎么到这个份上,那是一点不记得。

    她摸出一只水烟枪,咬了一口,吐出烟雾喷在乌宥脸上。

    见他不醒,又是一巴掌:“喂,醒醒了。”

    乌宥捏着被子,小媳妇似的把脸埋在被子里,眼睛直直看着琚师姐,可怜程度仿佛下一句就是要求一个负责。

    “……鱼阙有平安送回房吧?”琚师姐问。

    “送回去了。”

    “那就行,可惜晏师弟没来喝酒,不然我铁定要把他们两个人捆一起。”琚师姐又咬了一口水烟,淡淡地说:

    “姜雨善休想惦记我们云旗峰的小师弟,叫她见鬼去吧,一根头发她都休想得到。”

    “晏师弟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啊,鱼阙看起来就是那种容易被人骗去的小姑娘。”

    *

    回到房间,脑子一团乱的正打算想事情分散注意力的鱼阙,发现先前去刺探的小鱼回来了。

    它们吐着泡泡环绕,形成鱼咬尾。

    这是有线索了的意思。

    她没什么行李好收的,理了理衣服拿上衔尾剑就往外走。

    因为有些别扭,她没从晏琼池门前经过,而是轻手轻脚往另一个出口火速下楼。

    “师姐,你去哪里?”

    只喝了一杯龙皇酒便宿醉头疼的白珊问厨房要了醒酒汤,坐在堂中慢慢地喝。

    头痛炸裂之际,她看见穿上灰蓝色道袍的鱼阙疾步出门,下意识出声叫住她。

    这一大早就行色匆匆,要去哪里?

    “我得马上出发了。”

    鱼阙甚至没有心情停下来跟她打招呼,“你好生跟着风道友和黎道友,多保重罢。”

    “欸?”

    白珊没反应过来,鱼阙不跟他们一起走吗?

    她来蓬莱洲到底是为了啥啊?

    不行,可不能让鱼阙跑了。

    没有她,谁还能遏制晏琼池的行动啊喂!

    白珊连忙丢下醒酒汤追出去,可日光刺眼,而鱼阙已经不知去向。

    *

    魔气检测达标,离开海边小镇后,鱼阙跟着负责引路的鱼儿直直来到了神御六郡之一的岐山郡。

    岐山郡又分六城,靠近玄天港以及海边小镇的是嗤汾城。

    蓬莱洲此前隶属古海国。

    在晏氏藏书海国密卷里详细描述了曾经的古海国十一岛。

    蓬莱洲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岛,那时它还不是蓬莱洲,它名为蓬莱仙台。

    五千年前龙神携亲信水族败落后,经过沧海桑田变换,古海国十一岛的九岛沉没海底,只剩大岛蓬莱仙台浮出。

    蓬莱仙台越升越高,于是形成了一个大洲。据说蓬莱洲埋着龙神死后的骸骨,所以它避免了沉没的命运。

    至于另一个岛,随着大陆架慢慢抬高,海底的土地露出和最近的东洲连成一片,现在已经成为庞大的东洲的一部分。

    这部分连在东洲的东北部,也是太行鱼氏的本家所在之处。

    可以说鱼氏就是古海国龙神亲信的遗族。

    东洲有浓烈魇阴神君和龙神信仰,而鱼氏不供奉魇阴神君只供奉龙神也正是此缘故。

    海国密卷共有四册,晏氏只有几卷可供阅读,再多的信息鱼阙也不知道了。

    不过追踪的小鱼将她带往这个嗤汾城,一定是有原因的。

    鱼阙站在城下抬头看那巨大的城阙,日头高,显得城阙雄伟。

    她低头迈步往城里走,小鱼儿趴在她的肩头冒泡泡指路。

    嗤汾城的景象和港口小镇基本一致。到处栽种着紫竹,俗世的民众脸上不见笑容,都行色匆匆,自顾自地在忙自己的事情。

    比起人族六洲来说,显得冷清。

    偶尔见几个穿着回纹的弟子服的修士自面前走过,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他们还语气冷漠地让鱼阙走开一些。

    估计是她这副打扮确实像不知名山头出来的小道士,带着点穷酸质朴,一看就是乡下人,好欺负。

    蓬莱洲上也有本土的宗派,同样隶属世家。不过蓬莱洲实在距离人族六洲太远,宗门之间很少来往,鱼阙对蓬莱洲的宗派不甚了解。

    但她没空计较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跟着线索去找那怪鱼的下落。

    从目前的线索可以确定,怪鱼真的被运送到蓬莱洲。

    那么是什么人知道鱼氏水牢月夜境关着一条五百年前魔潮被镇压的怪鱼呢?

    必然是鱼氏内部亲族才知道的秘密。

    找到怪鱼的下落,也就能顺藤摸瓜的知道那个还活着的出卖了鱼氏并害死一千五百三十个亲族的叛徒是谁。

    思至此,鱼阙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关节泛白。

    “鱼道友?”

    在她思绪万千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她,声音含着几分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呢?”

    回头看去,鱼阙看见距离自己不远处的紫竹下,站着依旧穿着粗布弟子服背着笼箱的崔茗。

    他似乎也没想到分别后,能再次遇见,于是惊讶过后便友好的朝鱼阙笑了笑。

    阳光之下,他的笑容温和。

    【📢作者有话说】

    阙儿捂着脸跑了!

    容我小小的走一下剧情

    恨透取名

    第43章 【蓬莱秘史01】

    ◎游历蓬莱第二天◎

    “你怎么会在这里?”

    待崔茗背着笼箱近到跟前时, 鱼阙问,“不知道崔道友的目的地是哪里。”

    “我要去山宗。”

    “山宗?”

    鱼阙不太了解蓬莱洲上的宗门势力,心里稍稍记下, 但面上并未有什么表示,点头说:“祝你路上平安。”

    “那么鱼道友是要去哪里?”

    崔茗左右看看没看见有伙伴在她身边, 语气不解:“你一个人么?”

    “是的。”鱼阙说, “我一个人。”

    崔茗想起来那个倚着船舷仰头看天而后将视线转向自己、傲慢又冷漠的少年,有点疑惑, 先前鱼阙不是跟他玩得挺好吗?

    怎么这会子就是一个人了?

    “鱼道友的目的地是?”

    “目前还不知道。”

    她如实回答, 肩上的雾鱼用尾巴拍拍脸颊提示她前方又有线索。

    “要结伴同行吗?”

    “不用”

    “那好,也祝你路上平安。”

    崔茗很礼貌地和她道别, 仿佛只是遇见了普通都寒暄, 见她没有同行的意思便又赶路。

    两人分别后,鱼阙继续跟着雾鱼向前走。

    慢慢接近城中, 人情味才渐渐浓重, 纵横交错的巷子街坊, 摆摊的商贩、游人交织, 寂寥的长街终于喧闹起来了。

    而鱼阙跟着雾鱼穿行其中,陷在小巷里出不去了。

    她观测半天,并无发现周围哪里不对,定睛看肩上的雾鱼, 发现它异常的在打转,眼睛变得浑浊, 似乎是法力失效。

    仔细一思索, 大概是喂的血不够, 要重新施法续上法力才行。

    长长的小巷堆积着货品, 有人来往, 鱼阙打算找个无人的地方做法。

    沿着小巷走到底,到了零星的居民区,确认四下无人,鱼阙划破指尖。

    这些秘术还是不要叫人看见为好。

    眼中的黑色纹章慢慢浮现,鱼阙突然听到了有人聊天的声音。

    是两个老媪在交谈。

    似乎就是普通的两个老朋友聚在一起拉些家长里短,说的话大概是蓬莱洲的方言。

    中洲和东洲的方言还有一定的共通之处。东洲的俗世方言软软糯糯,晏琼池倒是会这个,他的嗓音说方言好听得很,像是含着糖在说话。

    鱼阙不会说,但入世修行听多至少能够听懂些许。

    可蓬莱洲的方言连贯,很不一样。

    很干脆,带着古意的美。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离开再找一处地方施法,毕竟这奇怪的术法被人看见多有不好,而这两个老媪的对话里出现了“跳水玄杀”一词,让鱼阙愣住。

    跳水玄杀,是鱼氏秘术里能够接通神魂的招式的名字。

    鱼阙不知道为何鱼氏秘术的招式名字那么奇怪,什么跳水玄杀、秋衣孤裘。

    《太九海国秘术》里的招式还好些,海月境,灵宝双鱼瞳倒说得过去。

    相比之下仙林宫的技能名字都很有意境,什么落英缤纷、摘叶飞花,叫人一目了然。

    因为一瞬间的好奇,鱼阙探头去看那两个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老媪。

    只是两个耳垂很长的老婆婆,穿着粗布衣裳,看起来淳朴得很。

    两个老太太似乎是发现鱼阙探出来的半个脑袋,乐呵呵地用方言朝她打招呼。

    鱼阙没听懂,眨巴眼睛。

    她们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可能是外乡人,换了中洲话,问她在那里做什么。

    “……路过此地。”鱼阙从角落里出来,在老婆婆面前,她又是个有些局促的小女孩。

    “唔哟,小姑娘模样好乖。”

    老婆婆夸奖。

    “偷偷看做什么啦?”

    “我有、有几句话想请教两位老人家。”

    “那你说便是了。”

    “……跳水玄杀?”

    鱼阙清了清嗓子,学着她们的语调念出这四个字,“请问老人家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跳水玄杀?”

    老婆婆为她扭捏的发音哈哈一笑,很和蔼,纠正她发音,玄的音调高一些,意思可能是:“什么什么的相接之地。”

    “相接之地?”

    “哦,这个词更古老一点的意思,指的将什么缝合起来。”另一个老婆婆补上,“是的是的,就是把什么东西补起来。”

    “大缝合?”

    这么直白朴实无华?

    “诶对对对,就是大缝合的意思。”

    两个老婆婆就着这个跳水玄杀议论起来。

    不过说来说去,都和连接或者缝合有关。

    “所以跳水玄杀,是蓬莱洲古语里缝合连接的意思?”鱼阙在激烈的争吵里,只插上了这么一句。

    “是啊。”

    鱼氏秘术记录的招式技能,居然和蓬莱洲的方言那么像?

    鱼阙挠了挠眉毛。

    仔细一想,是了,这可是龙神时代传下来的秘术,用古海国的语言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么?

    再加上鱼氏本家又是古海国十一岛里的一部分,保留一定的古海国语言是可能的。

    倒是她孤陋寡闻了。

    她很好奇,其他的招式名,又是怎样的意思……看来这蓬莱洲跟鱼氏确有关系,此前早该想到的。

    要是能找到更多记录古海国的文献就好了。

    “这里有新鲜的果果,伢女要吃吗?”

    “不用了,谢谢老人家。”

    话虽如此,两个热心的老婆婆还是给她装了很多紫色的果子,要她在路上吃。

    蓬莱洲民众还是很热心的。

    辞别两个老婆婆后,鱼阙找了个地方给雾鱼喂血,吃过血后的雾鱼重新振作,继续前进。

    *

    心里琢磨古海国十一岛和鱼氏关系、心情复杂的鱼阙跟着雾鱼直直地穿过嗤汾城,又从西角离去,沿着一条泥泞的山道前进。

    奇怪,目的地不在嗤汾城么?

    那就是雾鱼追踪术法出了问题。

    这不能怪她学艺不精。

    鱼氏覆灭太突然,当年还是小孩儿的鱼阙自然没来得及将娘亲教的秘术学纯熟,总有一些术法总是不得要领。

    比如跳水玄杀……啊不,应该是大缝合术,她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招式,但是从来不敢轻易地用,多亏了崔茗那日再船上为她开解,这才领悟多年的疑云。

    不过药王谷密宗居然和她鱼氏的招数有共通之处,确实难得。

    看来有机会得拜访一下药王谷。

    又朝西角山道走了半个时辰,周遭的植被越来越密,山道两边的凡民越来越少,天空依稀能看见御灵而过姿态潇洒的宗门弟子。

    不知道蓬莱洲的宗门势力如何。

    中洲宗门势力繁多,在此前的入世修行里鱼阙也接触了不少,只不过关于蓬莱洲的势力嘛,她确实没有耳闻,半封闭的蓬莱洲对她来说,实在是……

    “多谢道长,要不是道长,我今日就要命丧这不通人性的灵兽嘴下。”

    又有一老头嘶哑的声音打断鱼阙思路。

    “老人家快止了话,等下会有些疼,请老人家暂且忍一忍。”熟悉的声音,含蓄内敛。

    鱼阙循着声音找去,只见在一簇紫色草丛后有一坐一跪两个人。

    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头坐在地上,卷起来的裤腿下是狰狞的伤口,一个穿着麻衣弟子服的青年跪地为他治疗。

    盈盈的绿光自他手掌溢出,伤口的皮肉迅速愈合。

    “你取这两副药,回家煎药吃,我这术法只能治你的外伤,但受惊的惊悸还得以药调和修养。”

    崔茗低眉顺眼,嘴上嘱咐,从一旁的笼箱里取出几包黄纸包着的药材,郑重交予那老人家。

    又扶了那老人家起身,妥帖地给他收拾散落一地的物件。

    老人家背着行李又是好一番感谢后离去。

    “啊呀?鱼道友?”

    转头要收拾自己东西的崔茗发现鱼阙,展颜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

    鱼阙大方地走出来,仍然是不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正在赶路,而后听见有人呼救,过来发现那位老人家受伤,于是停下来为他救治。”

    “崔道友走山道赶路?”

    赶路不应该选在宽阔平坦的大路么?

    “这条路正是通往山宗。”崔茗奇怪道,“鱼道友也要去往山宗?”

    “不……”

    事实上鱼阙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眼下身上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两片鱼鳞。

    这鱼鳞化成的雾鱼能够循着那怪鱼的气息寻找,但具体位置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够找到,她也不大清楚。

    但雾鱼要她向前是一定的。

    “看起来我们有好长一段路能够同行,一起结伴如何呢?”崔茗收拾地上的草药,他细心地将它们拢好捆扎,一面又同她说话。

    “……崔道友为何一直背着这个笼箱?”

    有东西放在芥子袋不就好了么?

    带着这样一个笼箱,入世修行也不方便。

    崔茗腼腆羞涩一笑,“我的芥子袋算不得高阶,装不了太多东西,里面总是装着很多药材,药材用不完但是芥子袋不够用……每次整理都腾出来很多药材,丢掉可惜于是我配成药分发给有需要的人,笼箱装着方便取用。”

    药王谷灵草丰盛,他入世修行时常施药给他人,这也是一片赤忱的善意。

    “可以一同前行么?”

    崔茗背上他的笼箱,问道。

    “好。”

    *

    梧桐小庄。

    青鸾阙众人已经规划好了去往树国郡的路线,拿到法器后如何快速返途也计划得明明白白。

    这群家伙看起来那么不着调,但是办事确实有效率在的。

    蓬莱神宫,据说曾经是龙神的宫殿。

    只不过在龙神征战天界败落之后,这里便被天界接管蓬莱洲的使者改成了接待天界的宫殿。

    本次七脉争锋神品法器,也来自天界。因为两界连接不便,所以由蓬莱洲代为转接。

    蓬莱洲相当于是个中转站。

    青鸾阙的师兄师姐们对去往蓬莱神宫的兴致很大,倒是七脉争锋斩获一甲即将抱得神品法器归的小师弟本人好像不大高兴。

    此刻他骨头懒散地坐在梧桐小庄的石亭子里,手指挑玩脖颈间的黑蛇项圈,神情恹恹的。

    像是丢了东西的小朋友,看起来在生闷气,连昔日里笑起来尖尖的虎牙都带着不高兴。

    “晏师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打理好一切的琚师姐见他独自坐在院子里,于是走过来打招呼,可左右看看,不见那个小姑娘:

    “鱼阙呢?跑哪里去了?”

    琚师姐此刻又明白了点什么,问:

    “你们两个闹别扭了?”

    她对谁的好似自家亲姐姐那样,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利爽:

    “这可不行啊,晏师弟。”

    给你机会你怎么不中用?

    “鱼道友有事先行一步,并非是我的缘故。”晏琼池以手支颐,眉眼低垂带着点被爽约或者被抛下的少年人之哀怨,“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原以为她是跟着你一起来的,跟风化及黎含光关系也亲近,再不济是跟他们来的,结果她真的一个人么?”

    琚师姐也没想明白鱼阙来做什么,只得安慰几句小师弟。

    眼前的小师弟可跟平日仙门高徒世家子弟的高冷自持不太一样。

    果然是……有了情意的少年人么?

    啊呀呀,看来是没跑了。

    她会心一笑,不巧有人叫她,对晏琼池道一句快些振作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便去办事。

    琚师姐走后,心情尚且不悦的晏琼池想了想,摘下脖颈上的黑蛇项圈。

    那项圈化为一条矫健的小蛇,盘绕在他指尖上,嘶嘶吐信。

    黑蛇一看自家少主这副模样,不敢说什么,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的想:我哪里知道鱼阙前脚刚回房,后脚就溜了,少主你别不是在生我的气吧?

    “她现在在哪里?”

    “少主,这里是蓬莱洲,我用术法会被发现的。”黑蛇摇头,它也不知道鱼阙往哪里去了。

    该死的蓬莱洲启用那么大规模的魔气检测术法,这不是束缚住它的手脚……黑蛇甩了甩尾巴,啊不对,它没有手脚。

    “应该在去往山宗的路上。”

    晏琼池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缕要散不散的桂花奶香,正是山宗的方向。

    怎么好死不死的往山宗去了。

    晏琼池在思虑山宗和五番印失落的关系。

    “那个崔家子,大概率也是要去山宗的,”黑蛇说有些担心:“他们两个不会遇见吧?”

    “大概率会遇见。”晏琼池语气淡淡,“他会放过向鱼阙套话示好的机会么?”

    “万一鱼阙真的……啊呀呀,被骗了怎么办?”

    “让她见识人性丑恶也不是不行。”

    被抛下的少年嘴上这样说,有点赌气的意思:

    “和蓬莱洲断联许久,我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如何。罢了,小姑娘总要长大的,到时候死伤任她去。”

    “确实,咱们不管她了吧。”

    黑蛇颇为赞同,它总觉得鱼阙太固执太执拗,冷漠但又不完全冷漠,尚对他人抱着希望,那崔茗看起来这样伪善,能是好人么?

    该让这单纯的少女知道知道人心之险恶才是!

    “你跟着她。”晏琼池说。

    黑蛇的尾巴垂下,有点蔫蔫。

    它就知道!

    “可是少主,你神魂开裂……”它试图斡旋,总之话里带着抗拒。

    “我自有分寸。”

    你才没有分寸!

    你果然还是担心她的对吧!

    黑蛇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遇见晏琼池的时候。

    它作为祸蛇被镇压在东洲诡海底下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昔日巨大的身躯慢慢石化,只剩精神游离化形为这副幼蛇模样。

    这疯子只靠着一把乾坤尺潜入诡海之路,一路创到封锁它巨大蛇躯的深处,将它抓了出来。

    ——以昔日的盟约再次臣服于我,效忠你的主人。

    少年的嘴脸是那样狂妄。

    堂堂极渊之蛇,凭你说一两句话就能让我做狗么?

    虽被困住但它并不是没有转圜之地。

    正要死斗,不料他使用三千梦魇令它陷入梦境,使得它受到三千个梦魇的攻击。

    三千梦魇的可怕在于这些攻击会实体出现在身上——一如……那个踩着夜之清晖照管人世黑暗的神君。

    梦魇攻击杀得它伤痕累累不得不臣服,这可比比那只不入流蜃精的手段更加残忍。

    打完后少主郑重许诺会给它想要的杀戮,可谓是一手恶狠狠大棒一手不算甜的糖。

    可是这样一个残暴的人……黑蛇想起来他在夜色下低头认真的注视那个睡着的少女,吃掉她的噩梦……咦惹,饶是驴都能被感动了。

    可惜鱼阙没醒过来,少主的努力没有被看见。

    闷着骚了属于是。

    它也不敢说什么,少主开心就好。

    共生之后,它能够感觉到少主对鱼阙的情意,它不能理解既然欢喜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不过也是,这等软肋就要好好藏起来,他们要走的路太艰难,难免就被人逮住了软肋要挟。

    不过这鱼阙也太迟钝了,少主又这样嘴硬。

    嘴硬真是害人,也不知道少主什么时候……它忍不住感慨,为别扭的两人操心。

    黑蛇忍不住叹气。

    “在想什么?”

    晏琼池的声音冷不丁传来。

    “没什么,我这就去,”

    心虚的黑蛇尾巴甩了甩:“少主保重。”

    黑蛇自一旁滑下去,钻入草丛不见了。

    晏琼池的目光又从重新投在不远处跟在黎含光身后的风化及身上。

    直腰倚在美人靠,像是在欣赏什么宝物,又像是在打量他可靠的朋友,笑了笑。

    白珊在堂中吃着饭,一直在暗中观察这大反派在干什么,看到他的表情一惊。

    哇咔咔,出现了,反派标准的微笑。

    反派此刻在打什么算盘呢?

    她记得原著里,黎含光为了那个蓬莱蜃晶,可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怎么拿到来着?

    原书里提过为这一颗蓬莱蜃晶,两人前往蓬莱海深处,在悬殊差距之下,风化及以精血祭剑引来天雷才勉强击杀那只盘龙蛇,才得到霁水真人要的东西。

    此番历险,也让风化及因祸得福。

    由于心脉承受住了天雷贯穿,修为精进,直接突破元婴,到达紫府。

    不过除了蓬莱蜃晶,还有其他的几味药材,个个都好刁难人。

    再说另一味药雾雾草是生在飘渺幻境里的天材地宝,儒门风家也不过收藏了几棵。风化及传讯回去,向父亲求一棵来,因为七脉争锋失利还敢为他人讨要天材地宝,逃不了吃一番苦头。

    不过可惜,千辛万苦过后药材齐全、丹药练好,他们二人急急赶回黎郡,黎含光的母亲还是没等到这颗救命的药,突发恶疾咽了气。

    活泼可爱的女主自此消沉好一段时间。

    看起来跟反派好像没什么关系,但她不信他没有在其中搞事。

    如今鱼阙不知去向,而换了攻略任务的她可谓是骑虎难下。

    救命啊,师姐你到底在哪里?

    快回来救一个大命!

    白珊心里哀嚎。

    风化及对向他投来的视线其中的深意一概不知。

    跟在身边一起游玩的黎含光实在可爱,摘了花放在手心里给他看,惹得他也染上了笑容。

    美玉一样少年望着面前人的眼神含情脉脉。

    背负太多的风化及终于能在这里享受唯一的闲暇时光。

    *

    “不知道崔道友去山宗所谓何事?”

    并肩而行的路上,鱼阙先开口问话。

    崔茗是腼腆害羞的人,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聊,他便不会先开口。

    “我娘亲去世了。她最后的心愿是希望我能够回蓬莱洲寻找外祖,将她死亡的消息告知亲族,再将她的排位安置在外祖母旁边,我是来替她落叶归根的。”

    “可你娘亲不是……”

    你娘亲不是出身药王谷么?

    崔茗微微一笑,“我娘亲是出自药王谷没错,但我外祖家在蓬莱洲,她原先是蓬莱洲人士。”

    “她和身为外门弟子的我阿爹相爱,为能够在一起两人私奔逃出蓬莱,逃到了药王谷,重新修习药王谷密宗。”

    “原来是这样。”

    山道越走越幽深,到后来周遭的景色一变,层层叠叠的紫竹林、紫晶木渐渐的变换,终于得见葱翠碧意,参天巨木交错,树须繁茂。

    不见有港口灵鸟尖锐的呼哨,林间藏着的鸟叫落在清冷的山涧,婉转可爱,倒是显得不同了。

    在郁郁葱葱之间,鱼阙看见有零星几个石像藏在草丛里,身上挂满了青苔,面目被风雨侵蚀得不可分辨。

    但是依稀能看出它们双手合十,一致的朝着一个方向虔诚膜拜。

    见鱼阙刚露出那种询问的神色,崔茗便先一步为她解答:“这些乃是祭礼石像。我娘亲跟我说过一些蓬莱洲的习俗和传说。”

    “她说若是在蓬莱洲上看见面朝一个地方朝拜的石人,不要觉得惊讶,这是古海国之人修筑的祭礼。石人面向的正是落败龙神的埋骨之地。”

    鱼阙想起来在鱼氏本家昼云庄里曾经有很多一样面朝这个方向深沉注视的石人。

    竟然是这个缘故么?

    它们面向龙神的骸骨所在之地?

    那么这个龙神埋骨地也要调查一番。

    因为,她记起来,怪鱼时常面朝着这个方向仰望月亮,它的眼睛里孤独得很。

    既然师尊说怪鱼在蓬莱洲上,那绝对错不了。而如今这小鱼一直要她追着这个方向去,这个方向又是山宗。

    “再走一段路就是山宗啦,鱼道友要去往何处呢?”

    “这……还没有决定好。”

    “天色不早啦,不如暂且跟我去山宗罢?只要我面见了舅……我娘亲的亲族,他们应该会为我们两个提供住宿的。”

    正好想不到理由潜入山宗,不如就跟着去试探一二。

    鱼阙点头,说好。

    二人一路走,聊些有关于药王谷之事,聊着聊着,又扯到了面前即将到达的山宗。

    多亏崔茗的讲解,关于这个宗门她才得以窥探一二。

    山宗是蓬莱洲的四大宗之一,实力不输六洲上的宗派,在其中修习的弟子多为土、水灵根,本宗依托巍峨之山建立,宗门领地庞大。

    一条小小黑蛇打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冒出头,看看鱼阙,又看看崔茗,气得咬了咬叶子。

    果然和鱼阙遇上了。

    鱼阙怎么好像一点不设防的样子?

    哇啊,你为什么会和少主以外的人聊那么高兴啊!

    黑蛇愤恨地咬叶子!

    “鱼道友,不知道你的鱼是哪个字呢?”崔茗突然好奇地问道。

    “多余的余。”鱼阙下意识地说。

    “余么?”

    崔茗并未觉得哪里不对,语气认真:“出门在外,必须得学会提防一些才是,有时候不能使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以免招来祸由。”

    鱼阙是赞同的,若非需要,她是不会随便告诉其他人自己本姓为“鱼”,更多的时候她都以余一字代替。

    “那崔道友……”

    “崔茗,是我的本名。”

    鱼阙为自己揣测崔茗感到羞愧。

    崔茗好像确实是个不赖的人。

    修士一般出行都以御灵或法器代步,鲜少有人走山道,二人又是初来乍到,不便声张也没有使用御灵。

    所以二人走了许久也未见有什么人打山道上走过,就这么慢悠悠各怀心事,走到了一处青石台阶跟前。

    “我娘亲说,沿着这青石台阶走上去,就可以到达山宗侧门。”崔茗看着石阶说道。

    “侧门?”鱼阙问:“为何我们不走正门?”

    崔茗有些不好意思:“山宗依着巍峨之山而建,去正门还要绕好大一圈,我没有御灵……眼下天色不早,我们得快些走了。”

    抬头望去,鱼阙能够看见些许山宗的面貌。

    高大巍峨,有点类似青鸾阙的飞檐斗拱,浮空廊桥下是倾泄的水柱,只不过两人自偏僻的侧门,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未被树林掩盖的部分。

    侧门牌廊下,有一个洒扫道童抱着扫把洒扫青石阶,他见了两人有些吃惊,随后换上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这里是宗门重地,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崔茗朝他作揖,“小道长莫见怪,我们是来投奔山隗掌门的,劳烦请通报一声。”

    “山隗掌门之名也是你这种家伙能直呼的?”道童更加不耐烦了,挥舞大扫帚想赶两人:“走开走开,我没空跟你们扯呼。”

    “劳烦劳烦,小道长只需要通报一句山槐之子前来投奔山宗就好啦。”

    “山槐?”

    道童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上下打量他一番,粗布衣服,背着破烂笼箱,一副落魄的样子,再一看身边的女修,灰蓝道袍,背着破剑,也不像是什么正经宗门出来的。

    不过,姓山,应该……

    “这位小道友,她是我的朋友,通报时能不能也顺带捎上她?”

    “你都还不一定能进山宗的门呢,就惦记着带朋友了么?”

    道童收了扫把,还是那个带点不屑的·语气:“我不是主事,我没有权力放你进来,不过你说你是山槐之子,那你们且随我去见教管。他愿意让你们进来,那你们进来就是了。”

    “有劳。”崔茗再朝他作揖。

    鱼阙也没有什么表示,像是对这种做派司空见惯似的。

    两人就这样跟在道童身后,走完三百三十三个台阶,进了侧门。

    道童领他们进去竹林里一座建筑里。里头坐着一个正在处理事物的灰衫男子,这便是道童口中所说的教管了。

    “你们是谁?”教管头也不抬地问。

    “晚辈乃是山槐之子,自中洲药王谷来,希望能够见到外祖一面。”崔茗的礼数周全。

    “哦?山槐?”

    那教官抬头,脸上甚是惊讶,上下打量他,而后谨慎地问:“你说你是山槐之子,你可有证据?”

    崔茗自芥子袋里拿出一块白绢包着的令牌,放在教管的桌子上。

    只见那令牌上镌刻着一个古朴的山字,有血红色的光粒环绕其中。

    缘咒,证明这物件是真切的血亲之物。

    教管骇然,再次认真打量起了面前这个麻衣青年,此前的轻蔑收起来:

    “是催山令不错,不过还不能证明什么,我会送你去见宗门的长老,请他们鉴定过再说罢。”

    “好。”

    教管的目光转向一旁打量自己多时的鱼阙,又问:“你是何人?”

    “她、她是我的朋友。”崔茗看起来很紧张。

    “朋友?可有身份证明?”教管似乎也不太看得上这般朴素的鱼阙。

    “我么?”

    鱼阙有一面代表东洲鱼氏的九棱浪花旗,但是想了想,她拿出晏氏的山河流云旗,压在桌子上。

    灌注灵力,山河流云旗里的幻象开启,丹青山河凭空升起,流云山岚在其中氤氲,有鹤鸟自林间飞过。

    这种世家的旗帜做得都很花里胡哨,七脉的旗帜就只会显示简单的图案。

    “你叫什么?”

    教管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

    “……晏楼。”鱼阙随口扯了个化名。

    “晏氏的人?”教管看了看鱼阙,点点头说:“既然你有这山河流云旗,我也不好为难你,你们两个一同随我来。”

    崔茗再怎么埋头苦学,自然也是知道六洲上大名鼎鼎的七脉六族。

    他只是很惊讶,鱼阙为什么会有山河流云旗,难道是那位晏道友给的么?

    有些局促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麻布衣服,这个温和的青年眉眼低垂,有些黯然神伤。

    “怎么了?”鱼阙见他神色不太对,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崔茗轻轻叹一口气。

    教管起身开门。

    门后是好比画中世界的朦胧,教管率先进入,那画中世界好似泛起的涟漪似的,吞没了他的躯体。

    两人随着教管一路来到道殿,路上的珍奇草木是鱼阙没见过的稀有美丽,道路两边也有古朴的石人双手合十,朝向龙神骸骨的方向。

    道殿修得恢宏,飞檐高挑,以龙纹修饰。

    进殿恰好有长老殿的长老在此监管弟子们准备祭典事宜。

    蓬莱洲依旧承袭了某些古海国的习俗,祭典较多,也是风俗使然。

    鱼阙好奇地扫了一眼这屋内遍布的绳结钟铃法器,其中最大的一个造型和暮敲钟有些相似。

    教管简要地说明来意便退下了,向二人介绍这是白长老,告诫不可怠慢后便离去。

    “东洲晏氏的人?”白长老先将目光看向鱼阙,迫使她将视线从大钟上收回来。

    “是。”

    得到回答的白长老请两位小友下座,眼睛看鱼阙,突然笑了一下说道:

    “老夫早年和你们晏氏有些来往,不知道晏氏如今是谁在当家,老夫记得是有两个少主的对吧?”

    “小少主是水冰天品灵根,这可就难得了。”

    他不像是知道二十年前晏氏的雨夜秘闻。

    不知道晏氏小少主弑母杀兄出逃,像是叛逆的孩子和家里闹得不愉快,至今关系都未曾缓和。

    但他又知道晏琼池是少见的水冰天品灵根,想必是很早之前还和晏氏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清楚。

    “是大少主晏琼渊当家。”

    鱼阙端坐,老实回答,她心想要是晏琼池在侧,肯定会不甚耐烦讨论此事。

    “哦?这孩子根骨不错,不过比起小少主倒是差了点,是处事较为妥帖罢?”

    “是的。”

    宗门挑选继承人也是如此,不止看灵根天赋,还要考虑其他方面的指标。

    鱼阙不太想谈论晏氏的事情,也不想评价晏琼渊和晏琼池,含糊地应和几句。

    “不知道你来山宗做什么呢?”

    “我跟着……朋友一起前来投奔山宗,想在此借住几日。”

    长老看了看一旁插不上话的崔茗,目光闪过几分不悦:“既然是晏氏子弟,老夫会给你安排住所,晏氏的孩子想住多久都可以。”

    “我们山宗也有不少出自晏氏的大能在此避世,他们会乐意知道晏氏本家有来人。”

    说罢,挥手叫来几个侍女,好生地请鱼阙跟随去往安置的客房。

    山宗对东洲晏氏很是尊重。

    不知道作为蓬莱洲本土宗门的山宗,会不会保留更多的关于古海国的文献秘卷?

    若是有,借来翻阅,好让她了解古海国和鱼氏的关系,她觉得这其中必有内情。

    于是她决定在山宗借住一段时间。

    至于那些什么晏氏来的宗门大能,随便应付吧,毕竟她在晏氏待了那么多年,多少是知道一些晏氏家族的秘闻。

    崔茗被留在屋子里进行更细致的谈话。

    鱼阙起身要走时,回头看了看他。

    崔茗只是笑笑,友好地说了句那么明天见了。

    此时日落,暮色笼罩整座依山而建的山宗,凉爽的夏夜伴随着蝉鸣蛙声,平添几分趣味。

    跟着侍女们穿过长长的浮空阁下楼,小鱼在鱼阙的肩上打转,而后原地消失。

    原地消失?

    果然有古怪。

    鱼阙的眉头瞬间皱起。

    【📢作者有话说】

    耶耶耶,九千四舍五入就是一万!

    要赶隔壁小涯和阿满所以键盘起火

    第44章 【蓬莱秘史02】

    ◎游历蓬莱第三天◎

    “你在麒幽船上拜见过海玄长老?”

    待鱼阙走后, 白长老目光变得严肃。

    他站起来,看着面前眉眼清润和记忆里那个笑吟吟的小姑娘山槐有几分相似的崔茗。

    冲着这份相似的眉眼和相似的气息,几乎是不需要怀疑便能确定他其实就是山家一脉失落在外的掌门千金之子。

    既然和她如此相像, 那山宗其他几个长老没理由认不出来。正好和他同一条船归来的海玄长老肯定是邀他见过面了的。

    “是。”崔茗也不掩饰。

    “怨不得你身上会有‘它’的气息,那必然是那时候沾染的。”

    白长老摸了摸胡子:“困龙峡一事我听说了。困龙峡虽然有蜃精恶蛟把守, 这么多年麒幽船行驶于海上都没有出事……想必其他修士也察觉到不对了吧?”

    “困龙峡一事实在是蹊跷, 船上有随七脉争锋一甲而来的修士,青鸾阙修士很好的解决了此危机, 他们已经将此事借呼哨灵鸟报于蓬莱神宫, 至于别的,我想他们应该没有发现。”

    白长老闻言点点头, “呼哨灵鸟么?那就是不打紧了。也罢, 你身上的气息得洗去,别叫人抓住了错处。”

    他使了个术法, 穿堂之风吹过崔茗衣摆, 带走他身上的不该有的气息, 而后离去。

    “多谢长老。”

    两人眼中出现深意。

    崔茗在麒幽船上受到指引, 拜见过山宗一位敛息易容的长老。客房内有术法身上不该有的气味,大抵是那时候沾染的。

    “对了,你这一同前行的好友,果真名为晏楼?”白长老问, “居然是晏氏的人,晏氏子弟来我山宗不知所为何事。”

    “……是。”崔茗说, “晏道友独自一人游历, 我和她在旅途中结识, 见她往山宗这个方向来, 天色又晚, 女修一人在外,再说山宗附近没有歇脚之处,于是想着能不能投奔舅舅外祖给一个歇脚的去处。”

    “原来如此,你品行倒是仁厚,不错。”白长老脸色染上忧愁:

    “那些晏氏来的长老们肯定愿意见这位晏道友,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山宗也有晏氏的势力么?”

    崔茗又想起那个冷漠傲慢的少年,轻声说了句:“娘亲有好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不过都是在此避世的丧家之犬。”

    白长老似乎对山宗里避世的晏氏之人颇有微词,鱼阙离去后谈论起晏氏没有那么热络,语气变得不齿:

    “总之他们很得掌门器重就是了,拜在山宗的弟子,有一半人愿意学他们的旁门歪道。”

    “山宗传承的术法迟早会被这些外来术法污染,到时候其他同样传承古海国术法的几个宗派怎样看我们?”

    古海国的术法并没有完全随着龙神陨落九岛下沉消散,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在蓬莱洲。

    “山隗掌门现下去拜访友人,你暂且在宗门安置,待掌门回来再做打算罢。”白长老一番扼腕叹息过后,交代安置崔茗。

    “你便住在笺花苑,这也是你娘亲幼时所住,我会让人打扫一番,待掌门回来再做安排。”

    崔茗起身再拜,随着侍女出门。

    他看了看天边的深蓝,细微地叹了一口气,掸衣角离去。

    *

    因为崔茗以及山河流云旗的缘故,鱼阙得以在山宗下榻。

    太顺利了,完全不需要再自己找借口。

    穿着回纹衣衫的傀儡侍女得了长老的指令,客客气气的将她引入了客房斛解阁,又给她准备了干净的衣物和些许解饥的糕点。

    待侍女离开后,鱼阙又打算启用法阵召唤追踪的小鱼,却不见有反应。

    这山宗肯定是知道关于怪鱼的事情。

    至少,当初那条怪鱼是在此处停留过,不然雾鱼不会引着来此处。

    雾鱼乃是鳞甲上的气息和她的血形成的追踪术,会一直追着宿主的气息寻找下去。

    她倚在窗边向外看。

    从客房斛解阁看出去,能见山宗主峰巍峨,灯笼一样的浮空岛灯火葳蕤,时不时有弟子御剑而过,带起银色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过。

    至此为止,山宗给她的感觉并无不对,没有隐约的魔气,没有肃杀之意,宁静祥和,风中隐约有海浪的声音。

    山宗里海边很远了,也许是她幻想出来的海浪,月夜境里的它不也是一直在倾听海浪吗?

    那条怪鱼到底是什么?

    它身形细长,吻部也很长,眼睛大而怪异,有四对肉爪,身上的鳞片莹白,在月光下折射着五彩的光——像是一条很长的鱼,又好似发育严重不良的龙族幼崽。

    是龙?

    可师尊说它是鱼氏镇压了五百年的魔潮余孽。

    鱼阙只知道它被鱼氏镇压了五百年。

    娘亲说必须是鱼氏子弟才能镇压得了它,但是又不说真正原因。

    她在水牢月夜境里见过的这条怪鱼,每一次见它,它都是仰头望着某一个方向。

    像是极力回忆故土,又像是……在倾听海潮。

    要找到叛徒,就必须知道那条鱼的下落。

    叛徒为什么要带着这怪鱼逃跑?

    山宗是蓬莱洲四大宗门之一,那么藏书阁里会有保存下来的书籍,也许能够找到一点有关于怪鱼的记载,如果它真的是某种不知名的海灵兽。

    是了,她得弄清楚这玩意到底是什么。

    从沉思里回神,鱼阙的视线落在院里一株阔叶绿植上,有一只蔫蔫的小黑蛇躲在叶子底下,此刻正眼巴巴地望着她。

    小蛇漂亮,让她一瞬间想起来晏琼池雪白脖颈上环着的黑蛇的项圈,还有左手上的尾戒。

    尾戒冰凉,但他的手温暖,拂过脸颊带着浮动暧昧的兰息……咳。

    她连句再会都来不及对他说,便急急忙忙地跑了,总归是轻率了些。

    脸带潮红的少年羞赧地将脸转过去一侧,不敢看她的片段又闪过脑海……鱼阙再次不自觉地咳了两下,才使了个术法,把小蛇由院中送到自己跟前。

    因为修习草台峰毒修的缘故,又学的是五毒之一的蛇毒,她对蛇很有好感。

    况且在东洲观念里来说,蛇是水族,与水灵根修士做灵兽也算契合。

    在东洲的偏僻小地方,蛇一般是和魇阴神君的形象一同出现的。

    小蛇似乎是受了点伤,鱼阙把小黑蛇捞回来,关上窗,使了术法救治它。

    救治完毕后小蛇恢复体力,生龙活虎,于是鱼阙打算将它放生,不料这小蛇一下子盘上她的手腕,不愿意走了。

    “……不走?”

    小蛇点点头。

    “我缺一只灵兽,那你愿意跟着我修炼么?”见它颇通人性,鱼阙想了想,认真地问。

    中洲豢养灵兽作战的修士也不少,不过那诡秘的黑气蔓延得实在是猖狂,只吞噬灵兽的血肉,豢养着灵兽的修士才渐渐不放灵兽出来作战了。

    小蛇又点点头,它也很认真。

    就是要跟着鱼阙。

    “那好,虽然你灵气不足,但只要潜心修炼,昔日也能提升品阶,成为高阶灵兽。”

    这小黑蛇实在是漂亮。

    细密的鳞甲如同细小的黑曜石薄片排列,稍微一动就是斑斓的彩光,菱形蛇头,瞳孔带绿,蛇躯匀称品相极好,正是鱼阙喜欢的外形。

    “先给你取个名字。”

    好名字也是培养修士和灵兽必不可分的契机,鱼阙向来是取名苦手,她思来想去,试探地问:

    “叫,四四,如何?”

    四四?

    极渊之蛇精神化身的小黑蛇无力吐槽。

    这不就是少主给它取的名字?

    怎么你们取的名字都那么奇怪?

    拜托了,我好歹是连接魔洲与人世的祸蛇,你叫我夜烬、夜冥、玄冥诸如此流的名字,也总好过“四四”吧?

    四四,这真的不是人族小女孩随便给路边野猫取的小花名么?

    察觉到小蛇又开始蔫蔫的鱼阙意识到它可能是饿了,于是埋头翻芥子袋给小黑蛇找吃的。

    因为方向感不好,地精的祭品必不可少,所以芥子袋里存储了不少的食物。

    但拿出来的不论是生肉熟肉小蛇全部摇头,表示自己不爱吃。

    鱼阙犯难,挨打时都不曾皱起的眉毛此刻打结,难道灵蛇不爱吃肉?

    不爱吃肉那便是灵果了。

    翻找灵果时,翻出来那两个老婆婆给的紫色果子。这莲蓬外形的紫色果子带着清甜的芬芳,很好闻,她伸到问小蛇面前问它吃不吃。

    小蛇再一次摇头,而后松开她的手腕,爬上桌子,将脸埋入侍女送来让她解饥的糕点大口吞噬。

    爱吃糕点?

    怎么和晏琼池的那只肥肥的黑猫煤球的爱好一致?

    她是没见过爱吃面食和甜点的猫与蛇。

    但是面前的小蛇确实吃得很欢快,小尾巴甩起来了。鱼阙支着腮看它,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喂养过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

    那只黑色小猫突然出现在啸月山庄的后院,似乎失去了母亲,一直大声地叫,直至引来了她的注意。

    天寒地冻的,失去大猫的小猫实在可怜,她脱下衣服包了它偷偷带回去。

    钩夫人只让他们吸食净灵散和辟谷丹,啸月山庄又都是傀儡在侍奉照管他们,被晏琼池施御魂术活过来的妖母不需要进食,因此想弄到食物很困难。

    小小的晏琼池从钩夫人那里受训回来,发现了饿得喵喵叫的小猫和手足无措的她。

    生来没有同理心的晏琼池注视她怀里弱小的猫。他完全没有耐心照管一只饿得喵喵叫的猫儿,当时她也很担心晏琼池会不会对它下手。

    可他只是问,阙儿你很喜欢它吗?

    虽然对动物不曾有过怜悯之心,但他还是跟着她一起计划该如何处置这只小小的黑猫。

    他们将它藏在山庄最不引人注意的仓库里。

    用衣服堆了一个小小的窝,给它准备了水碗还有术法燃烧的火盆。

    取名:四四。

    这个名儿是鱼阙想的。

    她想了好半天,没想出能够饱含爱意的名字,于是以它有四条腿取名。

    两个毫无娱乐项目的小朋友便偷偷地以掠过天空的飞鸟和沿着墙角逃窜的老鼠喂养这只可怜的猫儿。

    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偷偷养了半月后还是被傀儡侍女发现并且报信钩夫人。

    鹤衔着纸人落地,穿黑色衣袍给人巨大压迫感的钩夫人凭空出现。

    钩夫人一脸嫌恶地命人将它抱走,还将她扼着脖子提起来,摁在墙上,声音尖锐地训诫她的行为。

    养猫,该死!

    试图培养晏琼池的怜悯,有罪!

    让晏氏的少主用术法抓鸟,恶劣!

    总之就是该死——该死!

    恶鬼一样的黑色煞气缠着她的脖子,封闭她的气门就只留一线生机叫她拼命挣扎,拼命吸气。

    好在钩夫人到底没有在她面前杀死那只小猫,不然她可能真的会忍不住对钩夫人发起攻击,然后脖子会被折断的吧?

    后续便是晏琼池将她从发疯的母亲手里救下来,锦衣玉带的随她离去,衣衫破烂的回来。

    回来时,他怀里是那只死去的可怜小猫。

    小小的晏琼池双手捧着那只猫递到她面前,还是那副丝毫不见悲伤的模样。

    他笑笑说:“我今日吃了三十九粒催魂散,才从母亲那里将它带回来,阙儿,你高兴吗?”

    衣衫破烂,都是他承受不住催魂散发作时候的神魂被抽离的痛苦自己抓破的,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上也全是抓痕。

    昔日里只能承受十枚催魂散的晏琼池,那日生生吞了三十九枚……他只说,猫回来了,你不高兴么,阙儿。

    你不高兴么,阙儿?

    ……高兴什么啊。

    在小猫死之前,鱼阙确实有点憎恶晏琼池。

    在自己最悲伤最痛苦的时候,他和钩夫人出现在阴路。小小晏琼池的脖子上拴着红绳铜钱,像是钩夫人手里的狗。

    遇见了他们,深渊和苦痛便一口咬在了她的生命里,她没理由不讨厌晏琼池,没理由不讨厌晏氏。

    这个长得很漂亮的怪小孩只会笑,没有同理心,不知羞耻。

    他是晏氏的天才小少主,这些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眼泪也没有意义,所以他不哭。

    这样的孩子生来就是怪物。

    钩夫人不会爱他。

    不过无所谓,他和兄长晏琼渊乃家主原配的孩子,是真真的亲兄弟,只不过……只不过那时对谎言信以为真,他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晏琼池又很喜欢看妖母抱她的样子。

    他说阙儿在妖母怀里好软好小一团,这便是母亲抱着孩子的模样啊……因为觉得母亲抱着孩子叫人感动,所以才会在妖母在阴路的挤压里死去后,才会用御魂术将妖母的魂魄塞回去的么?

    有一年啸月山庄大雪,晏琼池雪中抚琴给她听,妖母说,小少主的琴音很孤独。

    ……唔,晏琼池也会感到孤独吗?

    鱼阙小小地怀念了一下过去,而后拿起莲蓬一样的紫色果子,咬了一口,果肉柔软,汁水香甜。

    再次被冠名四四的小蛇边吃糕点边吐槽,而后听得身后扑通一声。

    扭头,便看见鱼阙摔倒在地。

    一个咬了两口的紫色灵果滚落一旁。

    黑蛇:???

    *

    紫色果子是蓬莱洲有名的莲蓬雾魇,只产自蓬莱洲西部的紫雾林里,是西部特产,受欢迎的原因是能够提供一个很好的睡眠和美梦。

    不过由于蓬莱洲本土居民长期以莲蓬雾魇为食,催眠的作用对他们已经很小了。

    但对于初次品尝的人来说,威力巨大。

    鱼阙只一口便昏迷不醒,差点吓坏了小蛇四四,幸亏检查过后,发现她只是睡着了。

    于是利用它仅剩的一点法力将鱼阙托起来,安置在床上,并且拉好被子。

    蓬莱洲有蓬莱神宫的灵力全覆盖监管,但凡它不悠着点被捕捉到,那确实有点麻烦。

    毕竟它可是有名的祸蛇……蓬莱神宫怎么可能会不防备着,真是恨不得有点苗头就给掐灭了,被他们镇压了那么久,要不是遇见少主……

    少主嘱咐过它要悄悄地潜伏,悄悄地获取信任,悄悄地跟着……好吧,少主什么也没说。

    总之当个保镖就对了。

    小蛇吐了吐信子,看着鱼阙熟睡的脸庞,爬到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夜景,钻了出去。

    而骤然昏迷的鱼阙再次又出现在花海里。

    还是熟悉的蓝色绣球花,绿树茵茵,和煦的春风吹动她的衣摆。

    鱼阙不需要太华丽的梦境,她抱着膝盖蹲在花丛里,能看着花就觉得很好了。

    一只黑色的小猫自记忆深处跑来。

    它被养得很肥满,不需要四处寻找食物,也不需要大声呼叫母亲寻求庇护。

    它蹲在鱼阙面前,仰起头,蹭了蹭她。

    像是在感谢她当年的保护,也像是在告诉她,它现在过得很好,不必再愧疚。

    *

    一夜好梦的鱼阙照例在卯时醒来。

    只不过蓬莱洲和中洲的时辰不大一样,她起来时天已经很亮堂了,天光穿透了半掩不掩的纱帘。

    地上那颗咬了一口的果仍然在地上,见识到此果威力的鱼阙想了想,还是把这颗果子拾起来扔掉。

    还是不要吃了……

    小蛇很乖,自己扯了一片叶子盖在身上睡觉,似乎累坏了。

    确认一切无碍后,按照惯例,她在房中打坐修炼。这便是她自律的早课。

    不过催动灵力时,金丹还是稍有发热。

    为何,为何会这样?

    早课在一个时辰后进修完毕,鱼阙打算去找崔茗。

    毕竟昨日分开后他被留在了长老殿,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通过长老的询问。

    再者,稍微地请教他有关于金丹发热一事。

    她早就想问崔茗,但是又有犹豫。

    现下看来,崔茗确实是个仁德的人,浅浅地讨论一番也不是不行。

    正穿衣服时,突然有人敲门。

    “晏道友。”

    有侍女喊她,声音毫无起伏,想必是昨日的傀儡人。

    “什么事?”

    “太和真人要见你。”

    “太和真人?找我所为何事?”

    穿好衣服草草束发的鱼阙打开门,见门外是穿着公正整齐的傀儡侍女,她低眉顺眼,手执一杆灯笼。

    白天打灯笼?

    “太和真人出身晏氏,来到山宗传授术法已有百年,想同道友叙一叙同乡之谊。”

    “……晏氏?”

    鱼阙挠了挠眉,她是没想到自己来到晏氏的消失那么快在山宗传开,不过这……白长老口中的避世的大能,会是何人?

    “是的,还请晏道友速速虽我前去太和峰。”

    晏氏多有道法大能出世,修习成功后,自然会出晏立派,广开宗门,这也是为什么晏氏如此繁盛的缘故。

    本家被这些分化出去的宗门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在六洲遍地开花,源源不断地为本家烛玉京提供新生的活力。

    傀儡侍女开启了山之门,在一片微弱星辰里,海浪和海鸟托着两人一同前进,这时候那盏灯笼就派上了大用场。

    穿越了幽幽地黑暗,鱼阙落地在一座名为太和殿的道殿面前。

    这是一座极具东洲风格的道殿,三层塔状小楼结构,飞檐高挑,雕梁画栋,绘着东洲三千年的传说,彩云霞光缠绕。

    这充满烛玉京风情的建筑,鱼阙一眼就能确定太和真人是晏氏人没错了。

    “晏道友,请。”

    侍女收回灯笼,请她入殿。

    鱼阙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太和殿。

    太和殿内部的装饰也是烛玉京风格,惯用直线做背景,再配以崎岖枝干打破,宁静且雅致。

    从偏殿上二楼,在雅庭里,鱼阙见到了一个模样出尘的女子。

    她裹着素净白衣,白衣开着粼粼的流云,长发一丝不苟地绾着,以素银簪子装饰。

    不见多余的打扮,但周身骨子是修道之人的坚韧,受了岁月洗礼的沉淀才有这等不凡气质。

    雅庭中只点了雪松冷香,提神不刺鼻。

    像是雪中深埋的松针散发的好闻幽香。

    “小友来了,请坐。”这位太和真人语气温和,当真是在和小辈聊天的语气。

    待鱼阙落座之后,她又问:

    “你的姓名,小字,家中父母可在?”

    借着在晏氏当养女的八十年光阴,鱼阙对晏氏目前的情况尚有了解,随便扯了谎敷衍。

    不料这位太和真人是真的有在听。

    一连抓住了她话里的很多漏洞。

    但修士对这些事情的观念很淡,离乡拜入仙门修炼多年记不太清楚也正常。

    傀儡侍女为两人送茶,在弥漫的茶香里,两人浅浅地展开了一番关于东洲的问答。

    “本座俗世名讳为静休,正是东洲晏氏人。”

    太和真人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说。

    晏静休?

    鱼阙听过这个名字。

    作为六族之首的晏氏对宝器极其狂热,甚至有专门收罗天材地宝的组织晏龙庭。

    对于能买来的,他们出手一向慷慨,不能买来的或者是由妖兽看守的,就得使用武力解决……不过晏龙庭的职能并不单单是为了抢天材地宝,他们同时也是晏氏的亲卫。

    负责训练晏龙庭的庭主,要求修为境界至少要到大乘,足够的聪明理智,才能培养出来理智的疯子。

    而第二代晏龙庭庭主晏静休,据说为人专横残暴,为晏龙庭培养了很多厉害的剑修法修。

    但不知为何后来被她教习出来的弟子追杀,失去下落到至今。

    那个被一手教习出来的弟子追杀的晏龙庭庭主,正是叫晏静休。

    看着面前温和出尘的太和真人,鱼阙觉着正是印证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话。

    “生得这般好颜色,为何要把命格遮起来?”

    晏静休平静地喝茶,目光落在鱼阙额头上的白色抹额:“摘下来叫本座看看。”

    娘亲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有修为的人面前摘下抹额,鱼阙推辞了几句,便罢休了。

    “你不是晏氏子弟。”晏静休从观察鱼阙的眼神得出结论,“那么来谈谈你是谁吧?”

    鱼阙没说话。

    到底是晏龙庭庭主,足够了解晏氏教出来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眼里没有疯狂没有阴狠甚至连算计都不带,很好辨认。

    “不愿意回答吗?”

    晏静休的目光穿越了鱼阙,落在她背上背着的衔尾剑上:“这是晏氏工艺打造出来的剑。”

    “……是。”

    衔尾剑被强制出鞘,寒光闪闪。

    红色的煞气分化成两股托着它,落在晏静休面前。

    她细细地打量这把剑,眼神好似穿越漫长的时光,又回到了繁华强盛的烛玉京。

    灯火阑珊的烛玉京。

    “是翡明老爷子的手笔,难得。”

    衔尾剑因为超负荷的使用,剑身不似从前光洁流畅,有些地方残破得像老妪的牙齿。

    晏静休还是一眼能看出来这是晏氏铸剑谷奔水谷第一铸剑大师的手笔,可见她确实很熟悉了解烛玉京。

    “材料还是使用的古海国秘铁,藏有秘铁的世家可唯独鱼氏,”她轻笑,而后将视线转向鱼阙,说:“你是太行鱼氏的孩子么?”

    这个眼神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

    “不。”鱼阙当即否认,并且逐渐起了提防。

    此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鱼氏之人?

    她们分明就没见过。

    “不必否认,你确实就是鱼氏的孩子。”晏静休将茶盏搁置在一旁,“本座见过鱼氏的家主鱼斗雪,你和她很像。”

    “况且晏氏落星堂里供奉着什么本座还是了解的。鱼氏曾经为和晏氏结盟约,四块古海国秘铁赠了一块给晏氏,你觉着这块秘铁是给谁的?”

    晏静休作为庭主,对落星堂里的珍宝还是颇为了解的,这秘铁就是她亲手接管,放在落星堂第四百五十六扇门后。

    “不知道……”鱼阙对晏龙庭抢来的宝物下落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鱼氏曾经给过一块秘铁晏氏,她一直以为秘铁只有三块。

    为什么要给他们如此珍贵的秘铁?

    “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鱼阙摇摇头。

    晏静休笑了笑,说,“这是两家意在结为姻亲的证物,本座记得,晏氏给太行鱼氏的回礼,好像是……能够给那个东西续灵力的——古海国矿石,所有我们收集到的海国矿,都送给了鱼氏。”

    “姻亲?”鱼阙奇怪地问:“是谁呢?”

    她此前为何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

    “海国矿,又是什么?”

    “你觉得会是谁?”

    晏静休意味深长地看她一样,而后将衔尾剑归还,语气淡淡:“差不多两百年前的往事了,也许是本座糊涂,记不清了。”

    “至于海国矿嘛……你鱼氏里有一个法阵,驱动它必须使用大量的海国矿。这些矿石,可会引来不详的火炎。”

    ——不详之火孕育的神魂。

    霁水真人那句阴恻恻的话跳出脑海。

    这句话她此前一直没揣摩明白,不详之火又是什么?她的神魂为何会是不详之火孕育的?

    娘亲说她自小身体不好,一直放在法器里温养,温养六十年才得以出世,只在娘亲身边跟了十年,鱼氏覆灭。

    妖母抱着她从阴路逃跑,遇见钩夫人和晏琼池,被捉回晏氏……事发突然,很多事她都来不及了解,时常一头雾水。

    霁水真人曾对她道出:“不详之火孕育的神魂”这句话。

    结合晏静休的这番话,是否在表示,曾经鱼氏有一个法阵,需要大量海国矿来驱动,引来火炎孕育什么东西。

    孕育的是什么?

    她六十岁之前,一直待在法器里温养,娘亲说她体质不好,这也就是为何长到七十岁,她仍没有完全掌握鱼氏秘术的原因。

    实际上鱼氏覆灭前,她只有十年的修炼时间,而秘术纷繁庞杂,没有完全深入掌握……是了,这和她活人死相的命格,会不会也有些许联系?

    她的面相……活人死相,便是人活着而面相是早该夭亡的状态,天地不管,被有心人看出并且杀死抽出精元,那人也不会受到天道惩罚。

    因而娘亲一直告诉她,要带着这个法器,这条白色的抹额……鱼阙摸了摸额头上的白色布条,睫毛垂下。

    晏静休一直在观察面前这个少女的神情,但是面上并未有表情,她只淡淡地叹气,“大概是这样的,本座也记不得了,太久远了。”

    鱼阙摩挲着剑柄刻着“给阙儿”三个字的暗处凹痕,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信息杂糅一团。

    “你来蓬莱洲是为什么?”

    家常话结束,晏静休转入正题,“来找东西?”

    纠结之中的鱼阙点头,抬眼看晏静休,她圆圆的眼睛此刻迷乱成一团了,眉头微皱,看起来很无辜。

    “本座若是你,就不会来蓬莱洲。”晏静休淡淡地说:“趁还没有人注意到,本座劝你速速离去罢。”

    “为何?”

    “不为何。”她说,“你留着你这条命好好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一直问,你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

    鱼阙看她。

    晏静休一定知道点什么。

    “本座什么也不知道,你不需要将希望灌注在本座身上。”晏静休说,“到此为止吧,既然你不是晏氏子弟,本座也没必要非得拉你出泥沼。”

    见晏静休不愿再谈,识时务的鱼阙起身朝她作揖,道了一句多谢太和真人提点。

    能了解到这些,也算是收获了。

    如果那条怪鱼真的在蓬莱洲,那么她一定能……一定能找到线索的。

    两人又叙一番东洲的现状,知道她无心再谈的晏静休便让鱼阙退下。

    在鱼阙起身前,又给了她块玉牌。

    只说是山宗规矩太多,有了它不必束手束脚。

    鱼阙出了太和殿,觉得天光刺眼,头脑恍惚,呼吸好几口新鲜空气后,才逐渐恢复过来。

    她此刻的心情很奇怪。

    像是追寻已久的谜团终于要揭开谜底的一角,渐渐接近真相,又害怕真的知道。

    鱼氏、晏氏,法阵……不详之火。

    *

    崔茗顺利的通过了山宗的认亲。

    他确实是老掌门山鬼外逃的女儿山槐之子不错,不过因为崔茗父亲身为一个外门弟子竟敢大胆引诱山宗掌门千金私奔,不受现任掌门,也就是舅舅山隗的待见。

    崔茗这会要去先词祭拜山宗三十三代掌门,再请娘亲的牌位回山家私宅。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机会和鱼阙见面,而她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

    毕竟和崔茗只是点头之交,山宗的藏书阁更能激起鱼阙的兴趣。

    才从晏静休那里得到线索,她要做的是平复心情和迅速理清思路,而后将它们整理好。

    山宗的藏书阁外门弟子借阅都要等特定时日,何况是她这个连外门弟子都不是的客人。

    所幸晏静休给的腰牌解决了这个问题,使她得以自由进出藏书阁。

    山宗的藏书阁为轮塔状,共有六层之高,垂着铜铃,塔顶以琉璃瓦铺就,远看时整座塔闪闪发光,近到跟前有叫人忍不住夸赞它的规模之大。

    “这里的书你要看便看,一至四楼都可以随便翻阅,但是唯有六楼,你不要上去,五楼的台阶最好踩也别踩。”

    负责看管藏书阁的侍书者见鱼阙手里有太和真人的令牌,原本不耐烦的嘴脸变得肃然起敬,还特地多加嘱咐。

    “多谢道友。”

    得了进入藏书阁的许可,鱼阙转身上楼。

    一至四楼的书都是寻常的秘籍剑诀丹方,其中夹杂着些许可能有用的古海国观录。

    鱼阙尽力去搜寻,但这些书里,有一大部分和她曾经看过的书是重合的,没什么太大的价值。

    唯一有用的,是她尚且不知道的关于蓬莱洲保留的古海国习俗,那些关于龙神的信仰。

    这些只言片语,能不能拼出一个有关于古海国遗物的下落,或者是别的什么信息。

    *

    鱼阙趴在桌子上,手边是借阅来的古籍。

    一摞一摞的堆积,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边看边记录,但凡是自己不知道都全部要记录,古海国、龙神埋骨之地的传说,以及蓬莱洲上保留的关于古海国的一切。

    更多的还是关于鱼氏那些奇奇怪怪的遗物,那些不知名的法阵,古海国矿石的作用。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招来觊觎?

    鱼阙翻阅了很多很多的书籍,甚至借了书回客房看。

    在木系灵根仙门的仙林宫草台峰上学习跟自己灵根毫不相干的术法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努力。

    一连几个时辰都沉浸在古海国往事的鱼阙进入忘我地一个状态,原本就灰蒙蒙不见太阳的天空渐渐的积云,天光变暗,忽然下雨了。

    夏季的雨水非常充沛,落在屋顶落在青石路落在阔叶芭蕉上,沙沙啦啦作响,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水珠沿着屋檐织成纱一样的雨幕。

    蓬莱洲的雨下得很大,一点不似中洲淅淅沥沥,倒像是龙的怒吼。

    被雨声拉回思绪,总算停下来的鱼阙觉着有些累了,想小憩,就这样趴伏在桌子上,闭眼。

    被关起来的小蛇吐着信子探出脑袋,看了看伏在桌子上毫无动静的鱼阙,小尾巴有点焦急地甩了甩。

    三秒过后它径直落地,化为玄衣蛇瞳的少年,还是那样熟悉的眉眼,懒洋洋却平和的神态。

    他坐在少女身旁,支着腮安静地看着她,又拿起鱼阙用灵力复刻誊抄整理的本子看了看,轻轻笑了一下,虎牙尖尖。

    卷着水汽凉意的风穿堂而来,吹动垂落的纱幔,吹动他鎏金竹叶纹的衣角。

    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幕和翻飞的纱幔里,少年的身影时隐时现,天光浮动。

    浅浅睡了一会的鱼阙嗅到了熟悉的兰息,她猛然睁眼,面前却不见梦里少年郎,倒是小蛇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

    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盘成一团,身上还盖着树叶。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蓬莱秘史03】

    ◎晦涩不明的心意◎

    鱼阙不眠不休的奋斗了三日, 零零碎碎拼出的成果如下:

    在祖洲时代,龙神不知何缘由带领着海国的亲信征战天人。

    海国十一岛上的宗门和漩海之下的水族妖修驾着乌云遮天蔽日,海水狂暴如凶猛之蛇扭曲而起, 支撑碎裂的天幕。

    双方交战。

    被天人镇压的龙神陨落在蓬莱洲。

    龙族耗尽所有新生代力量,况且作为忤逆天人意志的惩罚, 他们很长时间里再也没有幼崽诞生。

    随着最后一条黑龙死亡, 至此龙族的荣光随着龙神一同湮灭。

    灵脉分化,祖洲分裂造成大陆震动, 海国十一岛沉没九个, 龙神的故乡瑚枝洲也沉没了,埋着龙神骸骨的蓬莱仙台浮出水面。

    反应最快的鱼氏先祖携带着大量的海国遗物盘踞在昼云岛上, 作为最后拥有龙族血脉的旁支, 他们带着秘密供奉龙神到覆灭前夕。

    以上和她此前了解秘史大差不差,但是, 鱼阙注意到了一条:

    古海国后裔和人族六洲来往甚少, 而蓬莱洲不愿意被占据蓬莱神宫的天人使者管辖, 毕竟龙神是被天人打落镇压的。

    “何困我耶?何困我主耶?”

    “使龙血以为饵, 复我万年之荣,龙主活则瑚枝洲归复,大兴我海国。”

    古海国未曾陨落时,有各种流派的施法蓬勃发展。

    曾经有一心想恢复海国荣光的人, 试图用失落的禁术复活那早就湮灭的龙族。

    成功了么?

    鱼阙不知道,毕竟零零碎碎拼起来的线索里, 满书都是古海国对天人的恨, 成没成功看不出来。

    不过倒是奇怪了, 作为神御之地的蓬莱洲, 居然对蓬莱神宫如此排斥?

    还有这异想天开复活龙族的术法……不会就是那条怪鱼吧?

    她突然被这个想法惊了一下。

    是啊, 那条细长的怪鱼,肉爪,长着奇怪的角,模样像是个畸形的龙族幼崽……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鱼氏的月夜境里。

    鱼氏作为古海国的后裔……不会她的家族也有掺和进这个疯狂的计划里吧?

    “镇压了五百年的魔潮余孽。”

    ——师尊的留给她的话。

    五百年,那说明这条怪鱼是出现在五百年前的魔洲之乱里,难道和魔洲有什么关系?

    是了,先前得到的情报,都说鱼氏覆灭与魔洲有关系的,一定是有叛徒将怪鱼一事泄露……魔洲的人不是想要怪鱼,那便是想要这能复活怪鱼的术法!

    是失传的腾蛟御海之术?

    鱼阙看着乱糟糟的笔记,半片猪肉似的倒在床上,抱着被子滚了滚,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还得找到更多的资料才是……今日她在房中远远向看那浮空岛上的藏书阁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木掩去五楼以下的塔身。

    美轮美奂的六层塔顶闪闪发光,好似诱人的藏着珍宝的秘境。

    塔顶六楼不允许弟子擅自进入,但从来越要禁止的地方就越可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给猫一个毛球告诉它不要碰,你能相信它不会将毛球打下桌么?

    同理对倔驴鱼阙也是一样的。

    她一定要潜入六层,说不定那里会有更多的线索,更多的关于古海国流传下来的术法记载,这样才能找到关于他人为什么会觊觎鱼氏的理由。

    鱼阙拿定主意坐起来,翻身下床摸她的笔记。

    她得到藏书阁周围仔细观察地形再做下一步的计划。

    *

    轮塔藏经阁和她下榻的斛解阁有一段距离,就算是她不想多与人照面选择走小路,也要经过好长一段铺满青苔的石阶。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水汽颇重。

    鱼阙出门时仍然是细雨微微。

    鱼淋湿衣服不好受,芥子袋里只有长长的垂纱斗笠,她只得戴上出门。

    山宗依山而建,石阶顺势而修,缓步其间听鸟儿婉转,叽啾可爱。

    这里的植被不似外面那霾紫一片的紫竹紫晶木,叫人舒服。

    慢慢行至山腰处时,听到有人在说话:

    “你知道这几天宗门里来了个侯门子吗?”

    “侯门子?那是什么。”

    “就是后门子,走后门的家伙!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晓?”

    “哦?什么走后门的家伙,说来听听?”

    “就是自称是那淫奔出去的山槐之子回归宗门,这样一来,掌门会同意他成为内门弟子的吧?毕竟是血亲。”

    “我们外门弟子那么拼命,却争不过一个侯门子!想来入内资格要被挤掉一个名额了。”

    “想来也是,中洲那边可不太平,这会子想到蓬莱洲避世来了。真当我们这里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我山宗弟子无不是经过拼搏才能近到内门,配享宗门的便利,他一个蓬莱洲外的弟子凭什么说来就来?”

    “他娘亲居然蠢钝于此,随着一个外门弟子私奔,这不就是被无耻之人骗了?如今他还有脸面敢回来。”

    “听说还来了一个晏氏子弟……咱们好多长老、真人,不就是东洲来的么?”

    “那也不算什么,就算是七脉子弟我们也不需要放在眼里,只管说我们的事就可以了,毕竟他们不是……”

    这些小声议论里外都充斥着歧视和鄙夷。

    世故人心如此。

    一向不甚在意这些的鱼阙打算无视,行至一处开阔,听见一人远远地喊她,回头看去,发现是崔茗。

    虽然得到了山宗的接纳,但他还是只着朴素衣裳,一副腼腆羞涩的模样,此刻打着伞快步近前,衣裳被水汽濡湿。

    “崔道友?”

    沉浸在研究古海国密卷的鱼阙想起来自己确实是有几日没有见过他,没思考过崔茗可能会在山宗遭遇什么,或者说她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余……额,我还是叫你晏道友罢?”

    “四下里无人叫我余道友就行。”

    “你这是要去哪里?”

    崔茗想给她撑伞,但鱼阙头戴垂纱斗笠,从头遮至膝下,好像也不需要遮雨,有些窘窘地挠挠头。

    “轮塔藏书阁。”

    “正好了,我也要去。”崔茗笑,小心地又问:“不知道余道友去藏书阁要看翻阅什么呢?”

    一个宗门的藏书阁可以说得上是整个宗门的精髓所在,基本会藏有秘史、法诀、杂术、工书四类。

    秘史便是古今往来的正史野史的集合;法诀便是法术和秘籍,涵揽丹药毒医体剑等各种修炼方式;杂术则是不入流的各种小技能的集合,可能是偏门术法,也包含音律艺术;而工书则记录多种工具的用法,吸取了俗世匠人的经验,提供多种思路造福人世。

    “对蓬莱洲的风土人情有些兴趣罢了。”鱼阙不动声色地问:“崔道友你打算看些什么呢?”

    “自然是看山宗的医修密卷。”

    崔茗眼中有微光闪动,语气戴着希冀:

    “现下中洲魔气四起,谁也不保准以后会发生什么……身为医修,我得未雨绸缪,尽早准备。”

    “我想为苍生尽力,想多修习救病之术。”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将所学的救病之术融合开发领悟出新的境界,而后开宗立派。”

    开宗立派?

    如若真能在药王谷、栖闻宗和山宗三派的医修里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不是没有可能。

    鱼阙点点头,她对努力向上的人一向有好感,出声鼓励道:“相信你最后会得偿所愿的,崔道友。”

    “多谢。”自觉说了大话的崔茗脸有些红红。

    眼看还有一小段路就到达轮塔,衣摆上绣着暗色回纹弟子服的山宗弟子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诶,二位道友且留步。”

    说话的是一个下垂眼、面容勉强清秀的高个子修士。

    他踱步自人群里走出来,尾音故意拉长。

    鱼阙一看面前此人,前呼后拥,嘴脸得意,便知道他肯定是来挑事的。

    此时出头没有意义,且听听他们想干什么。鱼阙不动声色,倒是崔茗规规矩矩地向他们问好,而后不解:

    “道友何故拦住我等去路?”

    “听闻宗门里来了两个洲外修士,特地来见识。二位道友也知道,我蓬莱洲因地势和神御缘故甚少和六洲来往,这一来二去的,倒叫两洲修士平白少了许多历练的机会,怪可惜的。”

    山宗弟子向来在蓬莱洲蛮横,这次也看不惯这两个洲外来的修士。

    高个子修士颇为盛气凌人,傲慢得很:“不知二位道友可否与我们切磋一二,也叫我等知道六洲术法的妙义,有差距对比才有修炼方向不是?”

    两人看着他们都没说话。

    这些家伙修为不算太高,但也有结丹金丹境界,看装束也不是普通的弟子,行为却不够沉稳。

    想必是才进入内门不久尚且急躁,容易被人鼓吹煽动为出头鸟的内门弟子。

    “怎么?道友不愿意?”

    见两人都不说话,那高个子修士似乎有些恼,出言挑衅:“难道洲外弟子,连应邀切磋都不敢么?”

    两人还是没啥表示。

    此人的视线更多的还是放在身侧的崔茗身上,鱼阙明白,他们不是冲自己来的。

    大约还是像今天在山腰那处听到的那般,有意排挤崔茗。

    可崔茗出身药王谷和栖闻宗,专攻医修,哪里又是他们的对手?

    “果然是侯门子,只会借助血亲的便利登顶,连应邀都不敢,看来也不过如此。”旁边有人嗤嗤笑,落入两人耳里,像是攒动的蝇。

    “不过是一只下身发亮的萤火虫,只靠着和掌门的血亲关系进来罢了,为何不应战,连剑也拿不动?”

    “哈哈哈……萤火虫。”

    身后那些弟子也跟着笑。

    萤火虫形容靠女人获得名利发光发亮的男子,是一句蓬莱洲的俗语。

    东洲有类似的用法,想必娘亲是蓬莱洲人的崔茗也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萤火虫比侯门子还要恶毒,将崔茗说得是一脸羞愤,他正想出声反驳,被剑拦住。

    鱼阙用衔尾剑横在崔茗身前,衔尾剑出鞘一寸,剑身寒光闪闪。

    “我等不过是在贵宗稍做停留,不日后便自行离开,井水不犯河水,道友用不着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鱼阙语气淡淡。

    “难听?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那人又道。

    她撩起垂纱斗笠的一角漏出面容,表情愈发冷漠:

    “崔道友乃我仙林宫外门三宗弟子,也算是我的同门,他主修医药二术,剑术二修想来略逊一些,道友若是想见识中洲的术法……”

    “我作为七脉弟子更有资格,不如与我比试?”

    “你?”

    那人上下打量面前个子算不太高,穿着朴素却不失飘逸的少女,语气怀疑。

    鱼阙将垂纱斗笠摘下来,小心收进芥子袋,扬起脸,语气坚定:

    “是我。”

    原本修士切磋是要在专门的场地,但山宗自有自己的规矩,他们可以用术法垒起一块场地,比赛时有专门的教管看着,双方都有证人在场就行。

    这群人为了刁难崔茗,连教管都架来了。

    “余道友,你……”崔茗见鱼阙为自己出头,很是惊讶,“其实不必和他们出手。”

    他被说笑两句也没事……

    “不,崔道友。”鱼阙说:“你有这等心胸抱负,确实不该被这些只会被人挑唆闹事的蠢货挑衅侮辱。今日只为证正道之义,我会出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维护他,崔茗愣住,捏了捏衣角,也认真点点头:“如此便多谢余道友。”

    鱼阙反手抽出衔尾剑,将剑鞘交给崔茗。

    她虽个子不高长得有没什么攻击性,但一脸的肃杀是完全镇住在场的山宗弟子。

    “我来与你切磋,若是你输了,便自己去山宗长老面前陈述自己的过错罢,无故挑衅其他修士乃是中洲修士不可犯的戒律,若山宗不是师出无名的宗门应该也是有此条戒律的。”

    “行。”那修士完全没有将她如此正派的话放在心上:“若是你输了呢?”

    “随你取笑。”

    鱼阙总是能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种叫人猝不及防的话来,对面修士听得愣了下。

    “什么?”

    “随你取笑。”她又补了一句:“技不如人,出来丢人现眼确实难堪。”

    “可以。”

    他觉得这家伙是有点有趣。

    毕竟其他沉不住气的人会说一些诸如“你可来取我头”这种嚣张的话,或者根本就不会应邀参战。

    但她居然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样怂的话,真挺好玩,中洲来的修士都这样么?

    两人都是金丹境界,打起来也不算欺负人。

    见鱼阙和那人对峙,崔茗握紧那剑鞘,看起来颇为紧张,“余道友……”

    “没事,今日之后,他们不会再胡言乱语。”

    鱼阙看也不看他,语气冷淡。

    在身后看戏多时的弟子们迅速以术法垒起土台,为两人围了比赛场地。

    这突然之间立起来的擂台,也吸引了不少御剑路过此地的弟子驻足观看。

    鱼阙作揖,自报家门:“晏楼,七脉之木灵根仙林宫草台峰嫡传弟子,请道友赐教。”

    那修士懒得做样子,潦草道:“奚泉,山宗内门弟子,请赐教。”

    两人同时发力,鱼阙震剑出鞘,剑气挡住了奚泉的攻击,同时念咒,交叠,各自的法术碰撞,水刃与水枪交织。

    山宗弟子的术法传承自古海国,和中洲的术法不太一样,诡谲多变。

    奚泉展开护体罡气把近身的鱼阙震了出几米开外,接着剑上生风裹挟水流,分五股为绳欲困鱼阙,被衔尾剑一剑斩开。

    但他瞬间到达鱼阙面前,鱼阙要挡,但又被罡气震出去。

    这罡气确实有点东西。

    手臂震得发麻的鱼阙长发散开随风浮动,她的瞳孔爬上黑色的纹章,观察奚泉的攻击路数。

    崔茗对她眼睛里生出的鱼儿很是感兴趣,眼睛追着她看。

    见鱼阙防守按兵不动,奚泉五指成爪再度朝鱼阙进攻,爪风带起腐蚀的毒雾。

    居然是毒……山宗弟子也修毒么?

    “我山宗的术法如何?可还比得上中洲。”奚泉逼近,气焰嚣张。

    反应过来的鱼阙而后翻身躲过攻击,伸手在他的肩胛骨处一点,强大的脉冲把奚泉打了出去,连折了五六棵树。

    烟尘未消奚泉又冲了上来,他指尖出现麻痹符,灌注灵力甩向鱼阙。

    奚泉也用毒,似乎用得不差。

    山宗也用毒?

    鱼阙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

    两人以水诀和毒修过招,鱼阙觉着他用的毒实在奇怪,一直在试探他的底细。

    而奚泉见她一直躲闪,更加得意,水流里缠绕毒雾。

    这等攻击频率在拥有双鱼瞳的鱼阙眼里并不算密集,她倒转身形躲过,正想出招速战速决,突然察觉灵气在腹中逆时针倒转,金丹生热。

    仿佛有糜丽红花在金丹出盛开,毒蛇自神魂深处抬起头,盘绕金丹——神魂震动!

    正是鱼阙一瞬间的愣神,奚泉十指成爪,携毒雾如狩猎的豹一样冲她而来,几欲将她撕碎。

    但她传承的是草台峰五毒,完全不怕,被闪身躲过了。

    鱼阙抬剑挡下奚泉的聚力一击,转瞬便来到他身后,扼住了他的后颈。

    奚泉爆气震开鱼阙。

    她自空中扭身落地,结印以翻腾的浪花形成的牢笼困住他,奚泉试图破除,鱼形的浪花如箭一般恶狠狠截断奚泉的水诀,破了他的罡气。

    奚泉想再起,不料场地外未干的水汽学着他此前的路数凝聚化绳束缚,剑气随之而来。

    在簌簌的风里,山宗的阵法破了,胜负已分。

    “如何?”

    金丹无故发烫令鱼阙多有不适,但她脸上并未表现,她向来谨慎,断然不能让人看出异常。

    “是我输了。”

    虽然都是金丹境界,但交手期间,让奚泉得意的毒修在她面前好像不值一提。

    他有些挫败。

    “道歉。”

    衔尾剑抵在他面前,寒气森森。

    “……对不起,崔道友。”

    奚泉一向愿赌服输,对这场比赛还是服气的。可对崔茗说话的语气,依旧不情不愿。

    他就觉着崔茗是萤火虫怎么了。

    不过是连剑都拔不出来的萤火虫!

    崔茗的注意力都在鱼阙身上,倒是没太计较其他。

    “记得去长老会前认错,别再做蠢事情了。”

    技不如人,确实会让人难堪。

    鱼阙将剑收回,按照中洲的礼仪给那弟子作揖,不再看他一眼,摸出垂纱斗笠戴上,转身欲走。

    “走了,崔道友。”

    崔茗转头看了看奚泉,浓眉之下的圆眼带着漠然,又似乎不是。

    他笑了笑,转身随鱼阙离去。

    *

    倚在栏杆边上的玄衣少年看着远处灰蓝道袍的少女摸出垂纱斗笠戴上离去的身影,将目光收回来,转头望向堂中的素衣女人。

    “你便是那个由钩夫人教养出来的孩子?”

    晏静休端坐珊瑚宝树雕花交椅上,有道童来奉茶,茶香袅袅间,她审视面前的少年。

    玄衣的少年装束很乖,他的眼睛漆黑,束起来的长发也漆黑,当得起雪肤乌发,眉眼之间依稀能见故人的影子。

    “太姑姑好记性。”

    晏琼池离了栏杆入堂,背着手立于长辈面前,没有应允绝对不落座。

    这个时候他倒是认认真真恪守教条来了。

    “那毒妇害晏氏至此,你为何不见一丝憎恨?”

    “若是没有母亲,也便没有今日的我。”

    他脸上是柔柔且礼貌的笑,说话很周全,“万事皆是机缘,何来憎恨不憎恨。”

    晏静休看着清亮的茶汤,回忆起往事:

    “自这毒妇进入晏氏做幕僚开始,晏氏便从内部开始乌烟瘴气,积攒多年的根基差点被她毁坏,实在是可憎。”

    “真人不必愤恨,”晏琼池还是笑着,但语气冷漠:“如今钩夫人不会再有复生的可能,我保证那个死法很适合她,她会喜欢的。”

    晏静休闻言轻哼一声,想起总是闭目挂着虚伪笑容的黑袍邪修钩夫人。

    这邪修自从以天地一脉的宝物为投名状进入晏氏成为家主的幕僚后,对烛玉京的影响非常恶劣。

    少主晏琼渊出世便患不可逆转之症,她带来的那个东西恰好能缓解他的症状,因此取得主母信任。

    但后来主母怀胎六月暴毙,她以恶毒的阵法保全主母腹中孩子性命,使得小少主顺利出世。

    她以大少主实在需要一个新的躯壳装魂重生,作为兄弟的不详之子躯壳合适但仍需改造为由,得以亲自抚养这个她用阵法保全的孩子。

    不过后来他的天赋初现,家主就没有同意他成为兄长续命的躯壳,承认他为晏氏的小少主。

    倒是这钩夫人最后取代真正的主母成为二位少主的嫡母。

    晏氏和少主们至此深受荼毒……但她不甚在意虚名,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意图。

    钩夫人发动对晏龙庭清洗的斩龙之乱,晏静休被迫放弃晏氏,假死带着亲信出逃蓬莱洲,至此很少再有晏氏内部消息。

    “……你且坐吧。”

    虽然钩夫人之死叫人痛快,但心酸还在。

    晏静休微微叹气,收了思绪,“说说吧,你来蓬莱洲这是为何?”

    “小辈斩获七脉争锋一甲,随着仙门的师兄师姐一同前往蓬莱神宫领取法器阴阳镜。”

    晏琼池在一旁的椅子上撩袍坐下,笑容乖乖的,“不过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困龙峡异动,真人听说了吧。”

    晏静休嗯了一声,“略有耳闻,困龙峡乃是漩海必经之路,但是多年一直平静,此番异动倒是显得可疑。”

    “他人只知恶蛟异动,但不知困龙峡镇压在海下的宝物——五番印失踪。”

    少年说道:“真人作为晏龙庭庭主,应该清楚作为险境里天材地宝作用都是什么,不过现下被盗,想必漩海之上再无平静。”

    “五番印无故失踪,蓬莱神宫会处理此事。”她自然也知道困龙峡下的五番印,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异动的缘由。

    困龙峡是奉了天人旨意修建的隔绝蓬莱洲与中洲的天堑,航道只在特定时期开放,镇压海水之乱的五番印被盗,蓬莱神宫确实不会坐视不理。

    “五番印现下就在山宗。”晏琼池对来意也不多做掩饰,“山宗之人偷盗五番印,失窃多日蓬莱神宫未有动作,真人觉着他们会管吗?”

    作为晏龙庭上一代庭主的晏静休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怎么,你想要?”

    “是。”

    晏静休不会阻拦,点头说,“本座知道五番印在山宗,你想盗取有些难度。”

    “山宗有本事盗取五番印,便就不会是没有脑子的长虫。”

    “小辈知道,”晏琼池一笑,“所以这来请真人的照拂来了。”

    “你想要本座如何帮你?”

    “真人只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若我能顺利取得五番印,真人多年所求也能得偿所愿哦。”

    两人都出身晏氏,对天材地宝的喜爱那是流淌在血脉里。

    晏氏家训——“我们只爱彼此”烙印神魂,所以在掠夺宝物的时候对自己人格外宽容。

    晏静休微微叹气,嗯了一声。

    太和真人作为山宗六门之一,有不少禁制的权限,座下弟子又把控着很多山宗的机关隘口,想要潜入山宗的禁地,寻求她的帮助错不了。

    不过代价是什么?

    “多谢真人。”

    “……你和那孩子认识么?”

    晏静休离开得早,不知道钩夫人从阴路捉住逃出生天的鱼阙,将她作为养女和晏琼池养在啸月山庄,两人自小一块长大。

    “认识。”

    “她身上那把剑乃是鱼氏家主鱼斗雪亲自送到晏氏意为结成姻亲的秘铁打造,本座见她对晏氏的情况很是了解,又是鱼斗雪的孩子……她是和你兄长结姻亲了么?”

    “这倒没有。”少年乌沉沉的眸子掠过不悦,“鱼氏覆灭,先前的约定都做不得数,真人。”

    “世家宗门的束缚太多,我觉着她逃了出去很好,不必做家族的牺牲,什么姻亲什么联结,我都不高兴在她身上锁着。”

    晏琼池语气淡淡:“况且以后和一个躯体不断冒着腐烂气息的人睡在一块,这太噩梦啦,我宁可她和身体健全的乡野村夫相爱,不愿她这般。”

    东洲的大族除了实在是利益冲突的几个不合以外,全有结姻亲的情况在。

    再说世家宗门对弟子的俗世约束没有七脉那样高,若是修道路上有钟意的,结成道侣一同修炼也并未不可。

    鱼、晏双方并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来往,但是世家宗门的嫡系结合,他们倒是没有过。

    那些珍贵的秘铁和海国矿,正是两方给出的诚意,鱼斗雪想要女儿和晏氏的少主结合,以备振兴逐渐没落的鱼氏……或者有别的原因。

    总之双方都有意愿,至于选定哪位,鱼斗雪没有定夺,但她当时肯定是意属大少主晏琼渊。

    不过说到底,联姻是权与利的结合。

    很多时候大抵与情爱无关。

    纵使在体量庞大的世家宗门面前,继续扩张的野心也不会休止。

    “……罢了,既然是后辈的事情,由你们自己定夺,本座也决心不再干涉烛玉京的任何事务。”

    晏静休扫了一眼提起鱼阙语气就有细微变化的少年,喝茶:

    “你若是真的关心那孩子,为何不阻止她前来蓬莱洲?”

    “本座觉着你对蓬莱洲的情况并不是一无所知啊,你应该知道的吧?”

    “复仇之火无法由外人扑灭呐。”

    晏琼池以手支颐,撑在小桌上,眉眼透出些许感慨,“拦不住执着之人扑向真相的大火,也许经历过真正的心碎之后才能彻底长大吧。”

    “哼,只怕你还有别的心思。”

    “确实有几分侥幸在。”

    晏琼池沉默了会,又笑,笑容是晏氏子弟一贯的做派,看起来温雅端正,乃是振振君子之风。

    “今日该说的都说了,小辈就不打扰真人啦,之后还请真人多为照拂才是。”

    他起身,朝面前的太和真人作揖,而后自暗处里离去,正如他从黑暗中来。

    晏静休注视那一方没有光的角落,凭空召出一面镜子,垂下眼睛,看镜中的影像。

    *

    “晏道友真是好身手啊,这般精彩的对决一如七脉争锋之时。”

    跟在鱼阙身旁放缓步子的崔茗忍不住夸奖:“我受师门的邀约去观看了七脉争锋,看过余道友的比赛。”

    “世人直道仙林宫弟子皆是木灵根,但万万没想到余道友居然是水灵根,啊呀,这可叫人诧异。”

    “各大仙门都坐拥着本门派相性的灵脉,修士只有在如此充沛丰盈的灵脉环境修炼,因此七脉仙门的派别划分日渐严格,大家都想着快些修炼突破原有境界,但是余道友和大家都不一样呢。”

    崔茗又忍不住疑惑:“余道友的水决和毒修都融合得很好呢,只不过这样修炼的进度会被拖慢吧?毕竟水系灵脉可是在青鸾阙才能更好更快的修炼,不知余道友为何……”

    关于为何要拜草台峰,鱼阙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只是晏琼池要她拜雪浪道君,她便照做。

    师尊果真将她收为弟子了。

    不过水灵根学木系仙门的术法确实要费劲些,她为了不给草台峰丢人,非常努力地专研融合师尊所传授的术法。

    崔茗聒噪了些,心里有事的鱼阙随便扯个理由打发他,“师尊恰好有意愿开发其他灵根和本门术法的融合,我不过正好被选中。”

    “这样吗……我看余道友的术法不太像是中洲哪个流派的,为何有些像是蓬莱洲的术法?”他观察倒是很是仔细。

    鱼阙也察觉了,她的水流并不是东洲那直来直去的,而是有些婉转的带着浪花和卷儿。

    此前她是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同,水诀生成的水流都差不多,但今日和奚泉的水系术法一比较,确实有些相似。

    难道是因为她承袭的是鱼氏水诀的缘故吗?鱼氏到底此前隶属古海国……和蓬莱洲的术法更像也不奇怪。

    她心不在焉地扯了几个理由搪塞。

    崔茗看出她兴致缺缺,挠了挠头,没说什么了。

    二人并排走到轮塔藏书阁,互道一句再会,便各自去寻自己感兴趣的书籍。

    鱼阙先寻了个角落吃九蟾丹稳固金丹,缓了好一会,发热的金丹才逐渐冷静。

    看来将金丹镇一镇才是亟待解决的……不过师尊联系不上,追萤始终没有回玉简。

    鱼阙看了看毫无反应的玉简,叹气,将其收好。

    联系不上师门,是因为离得太远的缘故?

    倒叫人心乱如麻起来了。

    轮塔藏书阁一至四楼的书籍鱼阙全然翻过了一遍,能找到的有用的东西不多,古海国的秘史被她推理得大差不差。

    经过这次切磋之后,鱼阙有了些新的思路。

    要是能研究一番关于蓬莱洲术法和鱼氏术法的相似之处就好了,况且山宗也教习毒修么?

    奚泉会用毒,其他人应该也会的。

    应该找太和真人询问一番山宗教习的是什么毒法,可她没有时间了。

    她无心留在此处,若是待的时间太久难免会招人注意,行动太密集倒叫容易看出动机来。

    这里是肯定没有她要的东西,不知道轮塔的五楼和六楼藏着什么。

    她此处前来就是为了潜入禁区而做准备。

    鱼阙的目光屡屡不自觉地落在那通向黑洞洞上方的楼梯。

    路过的侍书者发觉到了鱼阙的眼神逐渐不对,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怀疑。

    回神的鱼阙故作无事,将视线撇向一旁。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晏晏:(拖住鱼斗雪的腿)看看我吧!

    鱼阙:……你在做什么?

    晏晏:求咱们娘亲指婚,我要稳稳的盖章才踏实……你实在看不上我也可以,但是千万不能跟晏琼渊这个病痨鬼在一起(脸鼓起)

    鱼阙:     :)蠢蛋!

    第46章 【蓬莱秘史04】

    ◎你也是如此心境么?◎

    暮色四合, 夜风带着惬意的凉。

    摸清楚轮塔藏书阁地形的鱼阙在斛解阁里等到了深夜,才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装束出门。

    山宗夜晚比白天更加严备。

    轮塔藏经阁除了打理书籍的侍书者以外,还有负责看守五层通道的傀儡。

    想上藏书阁的五楼, 必须要绕过这些眼神锐利的侍书者和靠着灵力驱动的傀儡,麻烦的是她不知道五楼的情况。

    白日里她好几次用追踪的小鱼悄悄去打探, 都被无声地消弭了。

    能够消弭追踪术的必然是法术屏障。

    初步猜测上面可能有阵法封印。

    站在树林里注视面前高大雄伟的轮塔, 鱼阙召唤法器遮掩自己的气息,又吃了好几粒敛息丹, 低头潜入轮塔藏经阁。

    进入轮塔藏书阁的山宗弟子要出示象征身份的牌子作为登记。一旦被标记后, 侍书者便能在藏书阁范围里监视你的动向。

    鱼阙虽作为一个借住的外洲人,但有太和真人的令牌在手, 出入较为自由。

    昔日里她会愿意遵守规则, 毕竟规则方便人行动,而非约束。

    她按照观察好的路线避开侍书者的注意摸了四楼, 在一排书架造成的死角里, 向内侧一个黑洞洞的门口望去。

    那便是五楼通道口。

    附近有几个正在打理书籍面无表情的傀儡侍女, 事实上她们都是藏书阁的侍卫, 职责便是看守通道口,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一旦发现有人试图闯上五楼,她们很可能会把擅闯者当成叛徒,拧断脖子就地正法。

    不过好在啸月山庄受训时, 她就被训练过应该如何避开这种凶暴傀儡的耳目,加上法器与敛息丹的加持, 要靠近通道口不难。

    通道口这里黑漆漆一片, 向上望, 像是猛兽的咽喉, 吞下一切试图闯入的人。

    借助双鱼瞳, 鱼阙还是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地,她看见了隐隐约约的浮光掠过,像是有什么隔阂其中。

    突然有一张脸在鱼阙面前虚晃而过,那分明是她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执念太重,还是被什么晃了眼,鱼阙下意识地伸手去够,但手刚接触在那一层淡淡的浮光上便被反弹。

    那些正在忙事情的傀儡立马停下手中的活,不约而同地朝通道方向看来。

    有入侵者!

    她们反应迅速也足够快,马上朝通道口处聚集。

    鱼阙一个闪身躲入柱子后。

    借着外头的光,她看见那些晃动的影子越靠越近,心里暗道大意了。

    设在这里屏障就是有意吸引他人触碰,从而警戒守卫的。

    如果装作无事走出去……一定会被抓起来的,不行,不能叫人发现了她。

    通往五楼的楼梯被明令禁止不能靠近。

    光是本宗弟子要受的惩罚已经很严重了,况且她是借着崔茗的光待在山宗的。

    要是被抓住,不说能不能继续靠近轮塔,说不定连山宗也不能留了。

    鱼阙咬了咬下唇,心里快速定夺。

    没办法,看来只得使用阴城杂术。

    阴城杂术虽然是祖洲遗传下来的吉光片羽的集合,但又有一部分脱胎于天地一脉的术法,天地一脉最擅长一为炼丹二为遁逃之术。

    上卷无非是些小把戏,而下卷开阴路、驱活等术法确实能够对修士造成很大的伤害。若不想被侵害,只能淬炼自己,甚至是完全变为邪修。

    自己在迫在眉睫的时候救急可以,但代价却是神魂的负荷。

    好似头上悬的不稳定的剑,随时毁灭自身。

    师尊的担忧不无道理。

    “泥梨悲苦,由旎陀梵之阿——”鱼阙轻声念咒,结印,片刻后,她的肉身化作红色的血气分解。

    只听几声细微的噗嗤,如石子投湖一般,鱼阙落入黑暗无处可循。

    这是钩夫人感念传说里爱上河伯的蟹女分化无数个自己逃脱牢笼去拯救爱人的事迹,造出了这名为“蟹隐”的术法。

    能使自身分解为块化为血气躲藏,在合适的时机重逢,又变回自己。

    如果控制不好距离,或者是起风吹散血气,很可能在品阶时导致重新拼凑的身体畸形,若非真的必要,这个术法不会轻易使用。

    血气上浮,渗透木质的地板,一瞬间自黑暗里散得干干净净。

    傀儡侍卫扑过来时,什么也没发现。

    它们又好似一只只螃蟹堆积,鱼阙直接无视了五楼的防御,穿透到了六楼。

    她忍着瞬间上涌的不适,环视四周。

    轮塔藏书阁六层不大,看起来是小阁楼,沉闷的空气里带着一股多年未曾尘封的陈腐气息。

    虽有几粒镶嵌在屋顶的明珠放华,但光线还是昏暗。颇有不适的鱼阙只得继续燃烧自己,使用双鱼瞳加持,这才看清楚屋内大致情况。

    这小阁楼也陈列着一排排的灵书,积压在书架上的书籍因为有术法的保护,没怎么受到岁月侵蚀。

    自门边开始,左手边书架是晦涩难懂的高阶术法,右手边书架也是古奥的图书。

    鱼阙取下一本粗略地翻了翻,发现这些被封存在阵法之上的书籍,全是由看不懂的密文写就的,很可能是古海国文字。

    可她哪里看得懂?

    没办法,转头去找能看得懂的书籍,可翻来翻去,但该死的全是看不懂的密文符号。

    她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一点点破解。

    鱼阙极力去翻找。

    然而她闯入轮塔藏书阁六楼的动静已经被侍书者察觉了,六层灵书上的术法也同样被侍书者监视。

    “六层……有人上了六层?”

    “不应该啊。”

    侍书者们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这六层多少年没有人进入了,今日怎么的突然有了响动。

    首先排除老鼠这一可能。

    众人左看右看,敲定:

    “速去禀报长老会再作定夺。”

    ……

    左右寻不到有用资料的鱼阙有些焦躁,终于在靠近阁楼中心一片花纹石砖处的书架里翻到了有用的书。

    同样也是密文写就,但书中有一页图案画得与暮敲钟一模一样,甚至配有三视图,连锈斑都符合,一点不错。

    鱼阙心下一喜,想拿了这本书立刻逃走,但这本书好似被书架固定,不出三米会被术法召回。

    法术虽然保护了书籍,但没保护书架,在此封存在此多年的书架干瘪收缩,有倒刺爆出。

    带不走书的鱼阙只得撕了那张长得好似暮敲钟的书页装入芥子袋。

    对付上面附着的术法动作大了些,不想蹭到了一旁的倒刺,手上皮肉划破三寸,血迅速渗出,滴在脚下的石砖上。

    警惕的鱼阙几乎是第一时间要用术法将血气收回。

    不料这血落在地板上,好似燎原之火迅速化为丝线,在石砖铺开,像是要把覆盖在黑暗里的东西烫出一个洞来。

    血气扩展交织,迸发出白光。

    倒映在鱼阙眼中的光逐渐交织扭曲,石砖上好似镌刻着纹路。

    一条细长且怪异的鱼自黑暗里显现。

    它双目如牛铃,身形细长,依旧是畸形的模样,困于一面边角崎岖的圆环之中。

    看起来像是一面镜子,怪鱼在其中腾飞不得。

    这怪鱼图案头朝的方向和石人祭礼同位龙神的埋骨地。

    正在鱼阙诧异时,她眼中的不自觉地释放了黑色的鱼形纹章,和石砖上的鱼对应。

    她怔住了,像是突然被什么带往迷雾里,就连自己的血什么时候大股溢出也不知道。

    神魂又开始动摇了。

    鱼阙听见心魔一般的崩裂声,哭喊哀嚎、雨夜、黑暗里注视自己的鱼氏亲族……自己的脸扭曲可怖。

    恍恍惚惚间,她看见有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自发光的怪鱼图案里逸出。

    少女生得极其美丽,但杏眼无辜,脸上泪珠如断线一般簌簌落下。

    她的声音虚幻朦胧。

    她说:“救救我。”

    “救救我。”

    叮铃——

    有环佩碰撞的声音。

    那鹅黄衣裙的少女直扑鱼阙而来,带起环佩叮当,缕缕血腥中又可见海水的咸。

    鱼阙后仰不及,被她捧住了脸。

    少女看鱼阙的眼神好似再看一朵洁白的玉簪花,又或者是瞧多年恋人的炽热,带着笑意低垂着眉眼,低头似乎想要亲吻。

    而鱼阙中了魔障一般,就怔怔地看着她的嘴唇逐渐靠近自己。

    仿佛很期待她的亲吻。

    少女美丽的面容陡然一变,樱桃的小嘴裂至耳后,露出森森的獠牙,瞄准鱼阙的脸就要撕咬,被鱼阙眼里爆射的幽紫逼退。

    衔尾剑感念主人的意志震剑出鞘,一剑斩开鹅黄衣裙少女的身躯。

    那少女怪笑着跌倒在地化为尘烟散去。

    束缚顿时消散,一阵脱力的鱼阙不得不倚着剑跪着,神魂震动带来的虚晃使她头耳嗡鸣,口鼻流血。

    ……它什么东西?

    散发的红光不在她怔愣之际不知不觉地缠上了她的伤,好比沼泽里的触手想拖猎物入深渊,大口吮吸伤口里的血液。

    “啊呀。”

    黑暗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喟叹。

    闻到了很熟悉的兰息,鱼阙抬起脸看,见有绿色的蛇瞳慢慢自黑暗里逼近。

    她下意识地要举剑斩开面前的虚影,不料手软,握剑的手垂下去。

    再抬眼,黑衣的少年已经站到了她的跟前,一手拿着蛇形剑,一手背着,腰身挺拔。

    这熟悉的眉眼……晏琼池。

    是本尊,还是人骸?

    又或者是幻象?

    “为何这样看我?”

    蛇瞳少年眼疾手快,拦腰截住鱼阙下滑虚软的身子,虎牙尖尖:

    “你好哇,鱼道友。”

    *

    树国郡。

    “这里就是传说里‘树上淌珍珠,水晶结三尺’的树国郡吗?”

    黎含光看着到处是盘根错节的紫晶木很是兴奋。

    越靠近蓬莱神宫,这些紫晶木便越发奇异,甚至有些粗糙的树干表皮有蓝色的珠子析出,远远看过去像是珍珠长在了树枝。

    树国郡在古海国秘史里一直就是个景象奇异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建筑也基本保留了龙神时代的风格,屋脊上是长啸的飞龙,瓦片好似一片片叠加的鱼鳞。

    有种深海龙宫的美感,又或者是珊瑚宝境的绚丽。

    一行人赶了几天的路,终于达到树国郡,此刻都站在秋风崖上眺望,远处便是拔地而起掩映在紫晶木海浪里的蓬莱神宫。

    “好漂亮。”白珊沐浴着凉爽的风,也跟着夸赞。

    “确实不错。”风化及抱剑在一侧,附和。

    “蓬莱使者通晓天地之事,应该知道蓬莱蜃晶的下落。”黎含光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这下我阿娘是有救了。”

    “但我们要如何得见蓬莱使者?”

    风化及问:“蓬莱神宫并非是随意进出之地,大概我们之中只有一甲才有资格获准进入罢?”

    “晏道友人很好,到时候能不能托他帮我们问一问?”

    风化及点头,“只能如此。”

    在一旁听主角二人对话的白珊心里忍不住吐槽:这种事最不能拜托的就是他了。

    晏琼池这厮确实会帮他们这个小忙,但他怎么会放过要你们半条命的机会,大灰狼诱小绵羊上当呢。

    到时候别真像原书剧情一样下场我就真的就谢谢。

    白珊想到这段剧情之后她就没在看了,又捏一把冷汗。

    转头去寻那个坏种,看了一圈,发现他站在一处紫晶木下,仰头看着树上拖曳蓝光的浮游,目光深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年以黑衣裹身,垂在身后的长发有发丝随风而动,蒙蒙的天光晕染侧脸,侧脸精致。

    真好看,白珊心里想。

    但是不知道在他又在冒什么坏水,眼下鱼阙又不在,要是他真的做坏事……她怎么拦得住?

    她看了看系统面板里的一堆用不上的低阶道具,有些惆怅,又有点后悔换任务了。

    谁知道鱼阙一下子跑没影了,这任务要怎么做嘛!

    要是自己在他暗害主角团时贸然上前阻止,真的会被他拧断脖子吧?

    她总觉得这坏种看她的眼神比此前还要凶恶了。

    树下出神的少年似乎注意到了有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低头,转脸看她。

    发丝之下的漆黑眼眸陡然升起了暗紫。

    哇咔咔,他生气了?

    白珊连忙把视线收回来,挤进主角团的对话里,打着哈哈问:

    “路上那么多双手合十朝拜的石人,它们有什么作用么?”

    “不太清楚,可能是蓬莱洲的习俗吧?”

    “双手合十可能是在颂祝什么信仰吧?我记得东洲和西洲还有妖洲,都有类似的颂祝。”风化及沉思一会,回答,他早年入世修行时也听来过不少各洲民间习俗。

    颂祝?

    白珊倒是想起来当日在寂天道里见过的那些宝相庄严的石雕。

    追萤说这是梦阳神君和魇阴神君,这两个同为天道之子,一阴一阳,是为兄弟,但是二者的宝相却完全不同。

    一个洁白如雪,一个残破不堪。

    这真的是受供香火的缘故么?

    等等,这梦阳神君的名头……怎么有点耳熟?

    白珊茫然地扣扣头。

    “晏道友应该会知道的吧?”黎含光说,“他一向喜欢了解收集这些奇奇怪怪的习俗故事欸。”

    黎含光嘴上说话,转头去找晏琼池,没看见,嘟囔一句:“晏道友人呢?”

    “他不是在……”白珊望向那棵树。

    树下的少年已经不见踪影。

    *

    两人对视。

    紧紧关闭的门口外突然传来响动,必定是看守轮塔藏书阁的侍书者察觉到了六层的异样!

    晏琼池却没有半分在意,掐着她的腰将她举起来,放置在一旁的半人高的书架上。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么?”

    “我已经知晓了五番印在山宗,前来盗宝,没想到路过此地时发现了同行啊,同行之间要互助的嘛。”

    鱼阙低头看着仰脸望着自己的少年。

    明珠的光线昏暗,洒在他白皙的脸上,靡艳如魔洲之花的脸庞越发带着致命的诱惑。

    他的睫毛弯弯,掩不住眼神里的神色。和这样的眼睛对视总叫人羞赧地想要回避,还有他身上好闻的淡雅兰息,萦绕鼻尖挥之不去。

    叫人很想滚到他怀里,嗅他神魂里散发出来的淡淡兰花香气。

    隐约回忆起某些片段的鱼阙先受不了了,将视线挪开,落在那依旧在流动的怪鱼图案上,问:

    “这图案上的便是我此前说过的,被关在月夜境里的那条怪鱼模样。”

    “是么?长得确实有够怪的。”

    晏琼池知道她接下来肯定一堆问题,低头摸出一方小小的锦帕,小心折好。

    撕内衬为女孩擦眼泪太不好听,所以那天以后他身上总备着一块锦帕。

    鱼阙被刺破的手还在淌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小的伤口居然被撕扯得裂开。

    看来那法阵是真的很渴求她的血。

    “山宗怎么会知道它的模样,还有这些石砖,为何会镌刻它的模样被封在轮塔之中?”

    “还有方才我分明看见石砖里有一个……”

    “只能说明山宗确实和你们鱼氏有什么联系吧……手可以给我吗?”

    坐在书架上的鱼阙终于比晏琼池高了那么一点,但仍然现在迷幻的眩晕之中,虚浮无力,只能低着头任他为自己擦脸,破了皮的手也放在他掌心。

    有法阵一点点熄灭的声音,这代表封印在五楼的法阵正在被人破解。

    晏琼池动作不紧不慢,仿佛面前是个得好好哄的小朋友。

    他将她破皮的手轻轻握住,挑出嵌在肉里的倒刺,给她治疗伤口。

    “都嘱咐过你不要再使用阴城杂术啦,你要是再落入此前的境地,我该怎么救你呢?”

    又喂她宝花玉露,才将她从眩晕里拉回神。

    “石砖里的是守灵。但凡有人血唤醒了守灵,它们是一定要你的血才肯罢休,方才你看见的便是它了。”

    “大概不是谁的血都可以?只有你们鱼氏的血才行么……我也不清楚。”

    晏琼池将锦帕收好,抬起眼看她,绿色的蛇瞳渐渐熄灭,他又变回那个眸子漆黑的少年。

    “我见过它。”他想了想,突然说。

    鱼阙把视线从石砖图案上收回来,看向晏琼池,“它一直待在月夜境里,你怎么会见过?”

    它一直关在鱼氏的水牢,晏琼池也只是听过她的描述,而不可能真正见过才是。

    “很久以前啦,不过大概不是同一条罢?”他有些含糊地说,“我觉着有点眼熟。”

    门外的响动越来越大,明显是侍书者在长老会的允许下,逐渐破开法阵禁锢,已经到达了六层门前。

    虽然进入轮塔藏书阁需要掌门山隗同意,但现下掌门不在山门中,自然由长老会以及六门真人同意即可。

    “算了,别的以后再说,我们应该先离开这里。”鱼阙紧张被发现,正要跳下书架,被面前的人拦住。

    “鱼道友。”晏琼池漆黑的眼睛看她。

    鱼阙低头看他,刚流露出要问怎么了的神色,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惆怅,像极了被人抛弃的小妇人:

    “你我分别二十年,好容易有机会聚头,鱼道友难道都不愿意停下来,和我这被抛在原地的故人多说一两句话么?”

    “鱼道友,你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离去了呢?”

    这话说得,好似不是他开的这个好头。

    他总是习惯不辞而别,如今倒是先反问她来了?

    “以前我总觉得你我不必说再见,也不必道别。”

    他把脸又侧向一旁,语气更加哀伤可怜:

    “我想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会重逢。重逢的喜悦在俗世的话本里总是叫人觉得欢喜热烈,我也觉着应该是这样的。”

    鱼阙皱眉。

    ——真是奇怪,年幼时候的晏琼池根本不会有这种神情,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难道真是话本子看多了?

    刚想问为什么,又听他继续说:“但自从困龙峡一事后……我看到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你会在某一天离我远去,再也没有消息。”

    “一声不响的离去原来是这般叫人难过的啊。”

    这句话的情绪复杂,还带着歉意。

    看来真是此前做的噩梦使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

    不过他梦到了什么?

    鱼阙沉默半响,突然抬手拍了拍脸颊,语气低低地问自己:“不对劲,难道我在幻境里?”

    脸颊有点疼,不是幻境。

    她又想去试探面前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他。

    怎的变成这样了?

    这一动作让她注意到伤手还放在晏琼池的手里,也许是太着急了解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镌刻怪鱼的石砖,没注意到其他。

    她想收回手,被晏琼池握住。

    抬眼想呵斥,又见他神色哀哀,像是林中怯怯看你的小鹿。

    连眉间那一点鲜红都委屈得不得了。

    犯规。

    这种眼神,她还真抗拒不了。

    “看着别人的背影,原来是这种感觉么?”

    晏琼池低低地说了一句:“有点难过呢。”

    鱼阙犹豫了会,点点头。

    确实。

    为什么呢?

    晏琼池见她跟着呆呆点头,笑了,表情快活,像是得到了心上人肯定的年轻人。

    于是他握着她的手贴到了脸上,眼睛看她:

    “我明白了。”

    “外面的坏家伙要来了,我们一同离去吧。”

    还不及鱼阙点头说好,漫天的黑气自黑暗里蔓延,吞没两人。

    门开的瞬间,两人的身影也凭空消失在黑暗里,连同地上流淌的血迹。

    *

    阴路上妖风呼啸,隐约可听到有女鬼哭泣。

    鱼阙头上戴着垂纱斗笠,绑了血钱的红绳她和晏琼池各执一端,并肩而行。

    “五番印在山宗么?”

    “嗯啊,还是靠好心的崔道友我才找到这里来。”

    “崔道友?”她皱眉,“与他有关?”

    困龙峡之下的海况险恶,又有那些恶蛟把守,他一个主攻医药的修士可没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从恶蛟手里夺取五番印吧?

    “也许。”

    晏琼池语气淡淡:

    “不知道他来山宗的目的是什么?”

    鱼阙简单地自己掌握的消息表述给他听,而后下结论:“应该不会是崔道友。”

    “若是光凭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来判断他的善恶是大忌,你又犯错了。”

    “……”

    “不过也说明我们的鱼道友心善,总不愿意把人想得那么坏。”

    晏琼池把玩手里的红线,有些漫不经心:“就假如崔道友是个实实在在的善人罢,但山宗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你可知道山宗的完整来历?”

    关于山宗,鱼阙也是知道些皮毛,无非是如何起家如何发展,修习的是什么术法,和其他蓬莱三宗又是个什么局势。

    别的她确实不太明白,不过今日在轮塔藏书阁发现了镌刻着怪鱼的石砖,她便知道山宗的秘密也不少。

    而且很可能与那个运送怪鱼到达蓬莱洲的人有什么联系。

    “总之你需要提防就好啦,谁也不要信。”

    晏琼池想了想,补了一句:

    “就算是太和真人的话也不能全信,你和她见过面了吧?”

    “嗯,见过了。”

    太和真人的话不可全信么?

    “尤其是关于联姻的部分,不要信。”

    他语气认真,“这个是重点。”

    听了晏静休一番话才了解到一定家族往事的鱼阙原本对这件事的真实性不抱期待。

    她不是喜欢探听他人隐秘的人。

    事实上,不关她的事她压根就不想管。

    但听晏琼池这么一说,心里觉得奇怪。

    “联姻?”鱼阙出声,问:“和谁?”

    谁和谁?

    “嗯……大概是和晏琼渊吧,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你会喜欢他么?”

    鱼阙想起来那位和晏琼池眉眼相似的渊哥哥,听身边的人这么说,愣了一下,摇摇头。

    “为什么问我?”

    “你不知道么?”

    晏琼池轻轻叹气,“你娘亲有意要和晏氏结姻亲呐,不过她好像很喜欢晏琼渊就是了,大概会把你和他绑一起。”

    “他可是烛玉京大少主,正儿八经的晏氏少主……你阿娘选他也没什么错处。”

    他闷闷地小声说话,突然就不高兴了,说:“晏琼渊不好,他病弱成那个样子,再多的法器也吊不住他的命,你别真的喜欢他。”

    鱼阙:?

    她什么时候说过……

    “若是他敢乱来,我不介意再杀他一次。”

    啸月山庄如此冰冷可憎,晏琼渊的温柔是不多的一点暖意,鱼阙很愿意和渊哥哥一起玩儿。

    落在晏琼池眼里……可能是造成了别的什么误会罢?

    垂纱斗笠掩住鱼阙的表情复杂,想反驳,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对于这种事好像天生就很迟钝,纠结间这一头的红绳也崩紧了,想了想,决定说其他的话来转移注意:

    “先别讨论这些没用的了……还有正事要做。我们眼下要去哪?”

    “自然是山宗藏好东西的地方。”

    晏琼池一敲手心,果然从纠结别扭的状态回神,突然停下脚步,收了血钱和红绳。

    鱼阙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又是腾空,定神时已经坐在了他臂弯里。

    “放我……”

    “还请鱼道友抓紧我。”晏琼池打断她,他歪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紧接着漆黑如夜的阴路碎裂,他后仰向下坠落。

    两人下方是深不可测的深渊!

    鱼阙就这样缩在晏琼池怀里,同他一起下落,深渊里的风夹杂着罡气,刮得人生疼,就连斗笠都随风吹跑了。

    她伸手去够,但够不着。

    晏琼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斗笠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影响,完全没管。

    鱼阙看着斗笠逐渐消失,不自觉地往他那里靠了靠,柔软的颊肉贴在他的锁骨上,呼啸的风声里隐约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如果非要结姻亲,不如选我好啦。”

    “我觉得我超好的!”

    在这极速下落的风声里,鱼阙突然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因为耳朵贴着脖颈的缘故,听到的嗓音带着几分麻痒。

    但风声太大,好似含着糖一样的低语被风吹散,不免让人怀疑是幻觉。

    感受到揪着衣服的力度增强,晏琼池爽朗地笑出声,抽出腰间的乾坤尺,玉色的光芒大作,一路破开了深渊中的各种盘踞的守护。

    他们两人完全就是来盗窃宝物的,这个时候不应该敛声屏气么?

    怎么还敢如此大动静?

    深渊似乎是察觉到了挡不住嚣张的入侵者,守护底层之门的阵法发出刺目的光,欲通知山宗有人来犯。

    晏琼池单手抱着鱼阙,一手握着乾坤尺降落在某块突起的山石,冷风簌簌。

    “鱼道友,我们可算是共犯了哦。”

    第47章 【蓬莱秘史05】

    ◎最喜欢你啦◎

    “这里是哪?”

    被放下来的鱼阙看了看山石下被白雾笼罩的深渊, 一般有如此强烈罡风之地必然有法阵。

    法阵通常用守护或者防御。

    鱼阙知道晏琼池是要来盗取五番印,但是为何要带上她。

    “山宗供奉宝器的赤鹭渊。”

    他拿出一个法器,似乎是在感应那座供奉宝器的道殿, 有些苦恼的皱起眉毛,嘴上说话:“山宗的老狐狸还挺谨慎, 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这里。”

    “你来盗五番印, 带我来做什么?”

    “我来取五番印,但这赤鹭渊之下的含章洞法阵有些复杂, 最优解也需要两人同时进行。”

    晏琼池说, “别人我信不过,如果是鱼道友的话, 一定能帮我的吧?”

    原来如此, 他果然不会毫无缘由的出现在某地。

    “我知道你有人骸,为何不使用人骸?”

    那日的蛇瞳少年便是他用术法和法器造出来替他比赛的人骸吧, 既然能操纵人骸替自己上场, 为何这次不用?

    “在啸月山庄那么多年, 难道还不知道操控人骸多费劲么?”

    他微微叹气, “况且我神魂不稳,没法同时操控人骸帮我啦,只能来求助你了不是?”

    “既然是宗门藏宝的禁地,守备想必森严, 光凭你我怎么可能潜入?”

    “不去看看又怎么知道呢?”

    他看鱼阙,眼睛亮亮的, “鱼道友, 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她不会拒绝晏琼池的请求。

    毕竟他很少会求她办事, 如果真开口, 便真的是一个人做不来。

    鱼阙不做声, 算是默认了。

    “啊,找到了。”

    法器感应到了含章殿的方位,他朝鱼阙伸手,语气似乎带着一丝愉悦,“走吧,鱼道友。”

    鱼阙摇头:“我能自己走。”

    “是嘛,太可惜啦。”

    他叹气,收了手走至山石边缘,面朝她好似一只渡鸦那样跃下深渊,长发狂舞。

    鱼阙看着他越来越远,也跟着跳了下去。

    两人向下坠落,晏琼池看着朝自己坠落的鱼阙,而后伸手将她捞进怀里,手抵在她的后脑上护住,凌空转身穿透白雾破开罡风,稳稳当当地落在深渊底部的一处洞口前。

    或者说是好几个洞口前,那些刮得人生疼的罡风便是从好几个洞里吹出的。

    站在洞口处,风声更加的呜咽。

    “山宗虽然是孤岛上的宗门,但是阵法学得不错。”

    晏琼池夸赞,又对四处环视的鱼阙解释道:“山宗虽然看起来算不得大,但是地下全是挖空的隧道,不然这罡风不会那么强烈。”

    “不过据说里面一共有五个密道组成的迷宫,若是擅自闯入,在傍晚之前走不出去会被困死,被傍晚的酸雾腐蚀。”

    “你怎么知道?”鱼阙皱眉。

    他怎么会对山宗的事情这么了解?

    正在思索的晏琼池听了她的话,摸出一本志怪话本塞给鱼阙,献宝一样地欢快道:

    “秘诀当然是——揽仙城集市五铜一本的志怪话本,同时购买三本还打折,绝不吃亏不上当!”

    鱼阙:?

    “看书也不能只看正经的书啊,鱼道友。”

    晏琼池非常自豪,像是临考知道答案一样侥幸:“这书里对蓬莱洲的某些隐秘描写得很好,我初步猜测是山宗某位弟子闲来无事写的,怪恶毒的呢。”

    这算什么秘籍?

    从坊间不知名小抄本上看来的……那不就相当于野史和坊间小道消息,还是假的!

    “回去以后可以看看,现在看显然来不及了。”

    他还颇为好心地提醒到。

    鱼阙看了看怀里的话本,又看了看他,点头:“好,我会看的。”

    “我们该怎么办?”

    她将话本收好,问,“你认识路吗?”

    “我也是头一次来,哪里会认识路啊,鱼道友你真是太抬举我了……你有吃食么?”

    鱼阙对于晏琼池突然开口要食物感到有些奇怪,还是低头在芥子袋里翻出了一块猪肉脯和若干用油纸包好的糕点:

    “我这里有肉和糕点,你要什么?”

    “糕点。”

    把芥子袋里的糕点都堆在他手里,鱼阙又问:“我们这下该往哪里走?”

    “虽然我也不认识路,”晏琼池将食物放在地上,用乾坤尺在地上画了一个法阵……鱼阙觉得这个法阵有点眼熟。

    画了一半她终于知道了他画的什么法阵,这不就是她用于指路的地精术法?

    “迷阵有些复杂,不过大道至简,咱们用最朴素的方法破解就好啦。”

    “地精……能行吗?”

    制阵的大能难道会防不住这么一只小小的地精?

    “或许可以吧?”

    他挠了挠眉毛,语气含糊。

    鱼阙:?

    最后一笔衔接,法阵发出微弱的光芒,一只头上带着小珊瑚的老头地精自法阵里浮出。

    蓬莱洲的地精头上带着小珊瑚和小珍珠,就算是老地精也是一样的打扮。

    而地精一现身就察觉到不对,刚想缩回去,被晏琼池捉住。

    这家伙恶劣地哈哈笑了两声,用了个法术堵住它的退路,又把糕点塞进它小小的手里,好似赶鸭子上架似的:“拜托你了,老先生。”

    地精钻不回去,而面前的人眼睛冒光,抱紧那块糕点瑟瑟发抖,扭头看了看好似野兽大嘴的山洞。

    鱼阙看着地精认命似的抱着祭品朝着左边第二个山洞慢慢移动,费解地看着晏琼池。

    她不明白,难道靠地精真的能找到路?

    “这是个基本没什么用的术法,再说了面对这样严峻的法阵,谁会想起来用这样简单的术法就能破。”

    晏琼池的语气淡淡,但说的话很扯。

    确实很扯,地精这种小精怪怎么能在这样强烈的罡风里存活呢?

    不过也是,修士们御剑来去惯了,遇见这等大阵自然想不起来用这种平时都不会想起来的术法。

    “跟上去。”

    因为地精腿短走不快,晏琼池又施了个符贴在地精身上,地精背后直接长出一对蝴蝶翅膀。

    这小老头又是嫩嫩的珊瑚小角,又是冰蓝蓝的小翅膀,有些滑稽。

    这就纯属晏琼池个人的恶趣味了。

    *

    跟着小地精穿越了弯弯绕绕的密道,在一个岔路前,两人站定。

    “一左一右两条路的尽头各有一扇门,需要两个人同时打开,如果是鱼道友,一定可以解开……对了,这个给你。”

    晏琼池摸出一面边角崎岖的镜子,镜面是灰蒙蒙的雾色,镜子两边系着红色的缎带,古朴又带着诡秘。

    “古海国的遗物海心镜,可挡心魔的入侵。”

    他将镜子放在鱼阙手里,“若是里面有心魔埋伏你,靠这个可以破解。”

    “那么鱼道友,我们过会见啦。”

    两人在岔路前分开,完成任务的小地精抱着糕点心满意足的离去。

    鱼阙也没想到地精真的能派上用场。

    她握着衔尾剑沿着长廊一直走,长廊上有莹蓝色的灯火,照得一片周围幽深。

    但是为山宗藏宝之地,光是一个密道不足够彰显对宝物的重视,很快鱼阙便在拐角处看见了守卫的傀儡。

    长廊由元婴以上的傀儡人把守,鱼阙使用双鱼瞳看见的是他们不只是简单的元婴级别,更有甚至是是血婴修士。

    人族六洲与魔洲妖洲的修士不一样,修士到达元婴之后,会有一个分歧,也是魔修与人族正道的分水岭。

    元婴又分紫府和血婴。

    紫府便是人族修士到达元婴后期境界,而血婴是魔洲元婴的统称,两方修士元婴之后分道扬镳。

    没想到山宗这里居然还藏由魔修血婴修士啊。

    她一个金丹要如何从这重重的元婴修士里突围呢?

    就算她真的能越过修为的门槛不谈,她在轮塔藏书阁耗费了太多的灵力,急需修养……罢了,鱼阙握紧手里的衔尾剑。

    衔尾剑剑身嗡鸣,承袭主人的意志。

    长廊里没有别人,鱼阙终于能大大方方地释放自己的煞气,黑红的煞气并不是衔尾剑自身所带,剑意只可能来自剑主。

    这便是活人死相带来的不详。

    憎恨缠绕的煞气。

    黑红的剑气缠绕着水箭,鱼阙雨燕一般穿过长廊上的傀儡,顷刻之间,那些以看守密道并且会跟入侵者同归于尽的傀儡们人首分离。

    傀儡没有痛觉,他们是被术法改造过的修士尸体,依靠本宗的灵气供养得以行动。

    这样不知痛楚的傀儡杀起来可比一般的修士要困难,不过鱼阙不需要心怀愧疚,杀起来自然也容易许多。

    鱼阙没有回头,收了剑继续向前。

    她有些疑惑,这藏着山宗宝物的含章洞也太诡异了,通常来说,存放镇派宝物的地方一定是守备严密才是。

    为何,为何只有傀儡看守?

    向前一直走终于是来到了长廊尽头的扣合的石门前。门上的浮雕是两条飞龙相缠。

    石门闭合处是一朵旋转的凌霜花。

    正当她在想该如何开门时,芥子带里许久未有动静的玉简浮起,放出亮光,少年的嗓音含笑:

    “鱼道友你好了么?”

    “好了。”

    “鱼道友最厉害啦!”

    少年语气颇为夸张地夸赞,又说:“你将手放在凌霜花上,倒转它。”

    “在花倒转后,瞬间注入水系灵力就好。”

    这门必须两人同时驱动,步调要完全一致。

    鱼阙照做,两人在步调这里拿捏得很好,默契和二十年前并无不同。

    “很好,辛苦你了,鱼道友。”

    少年又夸。

    那扇门上的两条龙缓缓旋转,倒转背对彼此,而后听得卡哒一声,门开了,有迷幻的雾气泄露。

    鱼阙捂着口鼻,迎了进去。

    门后是更长更大的长廊,由灵气点的灯照明,举头向上看,这虚幻的空间内有许多的繁星闪烁,无不覆盖着水色纱雾。

    从雾气来看,这些应该是山宗收藏古海国遗物。鱼阙的心情大概是晏氏子弟看到天材地宝一样的喜悦。

    她要穿过长廊才能和晏琼池会合,来不及细看这些被吊悬在穹顶的古海国遗物。

    向前走了一段,远远的便看见有一欣长的少年立于高台之上。

    鱼阙正想快步上前,但不对……晏琼池从来没有用如此居高临下且傲慢的眼神注视过自己。

    她停住脚步,握紧了手里的剑。

    还没来得及开口,脚下的影子突然有黑影析出,一把搂住她的腰叫她动弹不得,毛骨悚然的寒意自身后爬上来。

    高台之上的少年来到了她身后。

    它和晏琼池长得一模一样,可是眼中不再有狡黠或者是其他情绪,带着诱惑和勾引。

    “阙儿。”

    它带笑唤她,可语气冰冷得让鱼阙不适。

    灰白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捧住她的脸令鱼阙直视自己,那个东西喃喃道:

    “我好喜欢你……你感觉不到么?”

    鱼阙被这股冰冷冷的寒气激得头皮发麻。

    幻境有如此真实的触感吗?

    “……滚开!”她挣扎。

    区区幻境也敢如此大胆?

    “你背负的东西太多,一定很累吧。不如随我离去,忘却前尘。”

    那个家伙置若罔闻,和他一模一样的嗓音自顾自地说道:“我是你内心幻化的东西,我既你内心的渴望。”

    “跟我走吧,阙儿。”

    “我内心的渴望不是你。”她语气凶凶,“滚开,不然我会杀了你。”

    “为何一直抗拒我?”

    它笑,“我们青梅竹马那么多年,那样痛苦的岁月我们一直在一起,还不足够证明我们的感情吗?你为何一直抗拒我?”

    鱼阙愣了一下,继而咬牙:

    “我渴望的……才不是你。”

    “快滚!”

    它哈哈地笑,眼中是狂意,双手扼住她的脖子,又变回了黑漆漆的模样,獠牙毕现:“是嘛,但很可惜,擅闯我山宗含章殿,都得死。”

    鱼阙刘海下的杏眼染上了怒色,暗紫浮动,她全身的渗出缕缕煞气化为血色的枪,刺穿了它的身躯。

    但在它后仰倒下去的瞬间,它的眼神又是晏琼池有时候望着她会带的哀哀,如同在看什么再也得不到的珍宝。

    这个目光穿越了迷雾,落到鱼阙身上。

    它化作尘埃散去。

    在一片黑暗里,鱼阙脑海里突然涌现很多悲伤的事情,有关于她的未来。

    她死了,喉管被一剑劈开,血淌了一地。

    阴路里的小鬼趴在地上舔舐血液。

    纠缠浮动的人影对她一拥而上,将她碎得不成样子的神魂抽出来,炼成精元,献给高台之上的长着角的怪物。

    任她疼得嘶叫,都无法逃离被吞入腹中的命运。

    而那个长着角的怪物……居然是晏琼池。

    他和现在少年的模样完全不同,又不像和梦境里青竹小庐里慵懒午睡的青年。

    还是那张素白昳丽的脸,但美丽的眼睛不再有笑意,眼尾两抹绯红凌厉如刀。

    幻境一层又一层,都是关于她的死亡,还有晏琼池的魔化,他们都没有逃过死亡的命运。

    不过好在怀里那面迟钝的海心镜终于有了反应,发出强光,将眼前的幻境破解。

    鱼阙再次虚弱得倚剑跪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越来越容易受到心魔的侵扰,看见不真实幻境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此前心智一直坚定,直到遇到那妖洲小少爷边知夜。

    这厮不知道用了何种术法诱发她的心魔导致神魂情况更加糟糕……

    这般任由心魔侵袭,那她还能走多久?

    如果真的抗拒不了心魔,她总有一天要变成魔修。

    她捂着小腹强压那股不适,举剑斩开幻境,随后脱力地将手垂下去。

    咔咔咔——

    她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铺天盖地的黑暗褪去,面前又是黑衣的少年。

    此刻不同于往日挂着温柔的笑意,他站在六角高台之上,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

    像是思考,又像是审视。

    两人的眼睛同样因为吸收太多污浊邪物净灵散而变得无法控制,有别的情绪外露时,眼睛会有幽暗的紫光外溢。

    正当鱼阙又以为是幻影时,高台上是少年朝她笑,跃下台,叫她:

    “鱼道友!”

    他的嗓音好听,尤其是喊她阙儿的时候,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总是能让人想起来他脆生生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年幼模样。

    “你还好么?”

    晏琼池将鱼阙从倚剑半跪的姿态举起来,仰脸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满意消失,替换为了往昔面对她时有些萌软的神态。

    “鱼道友好厉害呀,我最喜欢你啦。”

    他将鱼阙抱在怀里,像是在抱小孩,落在她脸上的眼神讳莫如深,但语气完全不掩饰高兴。

    鱼阙没有力气只得任由他抱着,下颌抵在他肩上,脑子里想的却是被黑气缠绕的怪物……那不是怪物,是魔洲的魔。

    晏琼池身上带着那样浓烈的魔气,难道他未来真的会堕魔不成?

    不仅堕魔,还杀了她?

    ……但也只是幻境罢了,没必要细想。

    她攥紧他的衣服低低地叫他:

    “晏琼池。”

    “怎么了?”

    少年察觉她的神色不太对,轻声问。

    鱼阙心里堵堵的,其实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看着那双眼睛,嘴里的话不自觉地就冒了出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你会杀了我么?”

    “自然不会。”

    他皱眉,“怎么问这个?”

    被抱着,只需要微微侧一侧她的脸颊就能贴上他雪白的脖颈,鱼阙摇了摇头。

    “方才在幻境里看到了不好的东西。”

    她解释。

    “幻境?镜子没有用么?”

    晏琼池挠了挠眉毛,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愣,懵懂的少年继而换上一副被黑心商贩骗了上当的表情。

    鱼阙再次摇摇头,闭上眼不说话。

    “看来鱼道友你是真的累了,再歇会吧,再歇会我们就得继续了哦。估计山宗那群人很快便要来抓小贼啦。”

    他用三千霞法衣盖在鱼阙头上阻挡罡风,又用灵力给她驱散不适。

    温柔精纯的水系灵力能很好的为她补充消耗的灵力,好一会后,鱼阙终于从虚弱的状态里缓过神来。

    “已经恢复了么?”

    他问。

    “嗯。”

    虽然晏琼池很乐意为她拍背,但眼下不是做这个的时候,有必要时他得扛着她跑路。

    鱼阙这才发现自己像是个孩子趴在他怀里,任由他拍背轻哄,脸一红,推开他。

    “外面这些不过是低阶的法器,真正珍贵的法器自然要藏得隐秘一些。”

    待鱼阙起身后,晏琼池抽出乾坤尺,“山宗为了防我们这些小贼也花了不少心思,设下如此复杂的法阵,叫我觉着棘手。”

    他们所处的高台便是一处机关,晏琼池一剑打进高台中间的莲花标记里。

    金光大放,高台降落。

    几个眨眼间,两人落在一片渺茫的湖面之上。

    想不到山宗的底下居然有这么大一片暗湖。

    水下散落着鲛珠足够照亮整个湖面,水波粼粼,非常漂亮。水下的鲛珠明显是和穹顶那些模拟星光在发亮的法器相互呼应,如同星河。

    鱼阙一排排看去,发现这含章殿收藏的宝贝不少,有五雷令、金翅钩,还有东洲传说里能号令水势的令旗。

    每个仙门都有自己珍藏的宝物,收藏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想不到山宗的含章殿里是这副光景。

    仙林宫也有自己收含宝器的道殿留雁殿,里面收录着无数天材地宝。

    这样一个医修为主的门派,镇派之宝,居然是一把槊,槊乃是言钧天尊飞升成仙之前所用的仙武。

    鱼阙此前一直觉着仙林宫那群穿着灰度不同的绿色弟子服的木灵根弟子很柔弱,好似琚师姐口中的小白菜。

    没想到仙林宫的祖师居然如此刚武,可乃铁血医修。

    那师尊会耍槊么?

    鱼阙想起来面容清朗俊秀的师尊操持着槊大开大合,立马勒令自己住脑。

    但目前所见只能算是不入流的法器,真正贵重的,还数面前立在湖面上那六道月门后的山宗三十三代掌门珍藏。

    山宗并不像七脉那样按峰头划分,他们的六门弟子,指的正是这六道月门。

    每一道月门后都有一样稀世珍宝,神品法器或者是古海国遗落的仙武可在里面窥见。

    五番印要是被藏在这六道月门后,那肯定对山宗来说同样也是意义重大的一件法器。

    鱼阙看着第一道月门上旋转放华的莲花,问:“要开锁……如何开呢?”

    “我也不知道。”晏琼池想了想,“古海国的东西一定要古海国的方式才能打开,我不擅长这个,还是阙儿你来吧。”

    莲花锁……这样的锁,好像不是寻常那样按照五行八卦的模式解锁的,鱼阙站到面前,看着那转动的莲花锁若有所思。

    在鱼氏的时候,娘亲给她玩的玩具里也类似的玩意儿供她开智。

    那玩意据说是祖洲时候就流传下来的口诀编排的,是龙神时代的一种玩法……

    鱼阙沉思了会,在莲花中心一点,莲花的十二瓣花瓣展开,每一瓣都有铭文,每一瓣都流光溢彩。

    十二瓣,那便是按照那套祖洲规则解开的了……十二天罡对应十二地支。

    不对。

    那便是代表着古海国十一岛?最后一瓣又作何解释?鱼阙沉思了一会,将花瓣折进去,每折一瓣光芒熄灭一分。

    古海国十一岛,如今只剩蓬莱仙台一岛,岛上升扩大成洲……设计这锁的人对蓬莱洲如此喜爱自信,或者是对十一岛只剩蓬莱洲抱着很大的遗憾。

    在将最后所有花瓣折进去后只剩最后一瓣,将它用力下拉至莲台中心,转动,莲花锁破解,月门开启。

    晏琼池在一旁地夸鱼阙,溢美之词毫不吝啬,鱼阙被夸得不好意思,低声催促:

    “别闹了,快取五番印。”

    连开六道门后,总是笼罩在眼前的雾气散了,举头看见的星河更加璀璨。

    五番印被存放在穹顶的西南角,和其他的法器一样,变作一粒小小的星光。

    传闻里镇压在困龙峡之下由蜃精看守的五番印,不过是一方小小的玉石印玺,毫不起眼。但引得晏琼池和山宗以及其他人的觊觎,说明它有不凡之处。

    晏琼池收了五番印,还顺手摸了两件模样不起眼的法器。

    “你又拿了什么?”

    “破烂里还算值钱的东西罢了,况且贼不走空不是?”晏琼池抬头四处搜寻可用的法器,嘴里嘟囔,“鱼道友你不要么?也是,这里的东西没咱们晏氏的好……”

    看起来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仓库,来都来了多拿些东西无所谓。

    鱼阙倒是不像他这般嚣张,她只是好奇晏琼池非要五番印来做什么?

    “五番印落在你手里,难道不怕蓬莱神宫查到你?”

    “我若是没有万全准备,怎么又会敢盗取五番印?”他倒是没有丝毫的惧意,满不在乎:“要查就查,区区神使难道我会怕他们不成?五番印到手,我们回去罢。”

    鱼阙刚要说话,突然脚下传来震动,原本平静的水面也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护宗大阵不知为何开启,水下的水牢门打开。

    豢养在密道里的水灵兽四面八方朝二人的方向聚集。

    一旦含章殿有东西在没有掌门许可下被拿走,密道的卡门便会打开,放出护宝的水灵兽。

    鱼阙听到动静,下意识地要想办法逃出去,她左右环顾,发现含章殿内所有的门都关闭了。

    这个地方似乎隔绝邪道术法,阴路居然没办法打开。

    “别怕,这种地方自然困不住我们。”

    晏琼池看出她的焦急,握着乾坤尺,歪头一笑,虎牙尖尖:“还记得我们一起学的双人剑诀么?我记得你学得很好,不过二十年不曾和你使用,不知道还能不能跟上你啦。”

    两人都是水灵根,御水对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在水灵兽跃出的瞬间,被裹挟着水流的剑意斩杀为两半。

    他们是极速的雨燕,他们的剑法缠绵如双生,好似划过天际的银色流星。

    第一轮斩杀完毕,两人背对背,持剑对准水下,防备那些不怀好意的水灵兽。

    又一轮的进攻开始了。

    对付它们不难,但水兽实在太多了,又这样聒噪,咆哮尖利,想必整个山宗都能察觉到它们的动静。

    难缠。

    鱼阙看着水下跃起的水灵兽,剑法狠快如斩刍狗,来一个杀一个来了两个杀一双,眼中的幽紫大作。

    但如此凶猛的她,倒是更像如临大敌又无自保能力的小兽,跟初来晏氏的她一样。

    晏琼池很想欣赏她炸毛的可爱模样,不过没空继续玩儿了。

    一个斩浪将包围逼近的水灵兽都掀进了月门内,往震怒的水灵兽面前吹了一口气,大门“啪嗒”关上。

    顽劣的少年拉起鱼阙踏浪而去,任那些水灵兽困在月门后着急。

    它们从来没有这般狂躁,控制不住地四处奔走,狂吠,血水的腥气激起野性,相互撕咬。

    虽然晏琼池说他不识路,但鱼阙觉着他对逃跑的路线很是熟悉,并且一路跑一路摧毁墙上的留影石,毫无做了小贼的心虚,嚣张得好似惯犯。

    果然不愧是晏氏子弟么?

    晏琼池单臂抱起鱼阙,自含章殿的西南角撞出去。这么一撞,居然就突破了虚幻的空间,两人落在一处低洼的水洞里。

    水洞面前又是一段弯弯绕绕的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鱼阙终于见到了亮光。

    赤鹭渊的出口居然是在远离山宗的某座山的山腰。

    从闭塞窄厌的小通道突破,看见的是天边微微泛着鱼肚白,即将破晓。

    “鱼道友的身手真是越来越利落了。”晏琼池似乎很满意此次的行动,夸夸道,“虽然分开了二十年,但我觉着我们默契得好似从未分开。”

    “含章殿弄出那么大动静,追查到五番印是你盗取的怎么办?”鱼阙有些担忧。

    其实还是在担心自己,万一查到她怎么办?

    “我不鼓励使用暴力,但是不得不使用时我也不会客气。”

    他倒是满不在乎,“况且我们可是共犯了,别说这个啦。你潜入藏书阁是为何啊?”

    鱼阙摸出那张被自己撕掉的书页,又摸出莫签字,严肃道:“这上面记载的法器和暮敲钟一模一样,但是我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你可有眉目?”

    “没有。”晏琼池摇头。

    “不过这古海国密文在蓬莱洲上一定还有人能认得出来,你倒不如去寻一寻,也许会有线索。”

    “……这样啊。那我现在得去把那只斗笠找回来。”鱼阙担心那个不知去向的斗笠会带来杀身之祸。

    “鱼道友若是喜欢斗笠的话,我再去给你买好啦,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他装作一点也不了解鱼阙的焦急担忧,语气快活:“鱼道友戴斗笠真是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鱼阙斜了他一眼,并不是很想听他的浑话,一心要去找斗笠。

    “好啦,现在山宗的人应该往这边赶了,我们现在快些离去才是。”晏琼池收了笑意,连忙拉住她:“不要去,鱼道友。”

    “不行,斗笠如若被山宗的人捡到,岂不是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她执意要去捡斗笠。

    “如果你刚好被他们撞见呢?”

    对啊,万一刚好被搜山的山宗弟子撞到呢?那岂不是百口莫辩?

    越来越多的流星划过天际,那便是听到含章殿动静赶来的山宗弟子。

    再不走,很可能他们会被发现。

    到时候真的是难逃一劫。

    第48章 【蓬莱秘史06】

    ◎二十年前本该生长的悸动◎

    赤鹭渊的附近山峰散发亮如白昼的光芒, 四道光柱从天而降,好似牢笼一般将这片区域笼罩。

    山顶上的法阵被六门长老启动,邪祟将在光牢里无处遁形, 有罪之人也无法逃脱。

    含章殿被盗那么大的动静令山宗警惕,山门中的弟子此刻不管在做什么, 都自发地将赤鹭渊周围几里地都围困, 以防止有什么可疑的人逃出去,负责监视宗门领域内异动的呼哨灵鸟盘旋头顶。

    行动可谓是迅速非常。

    鱼阙犹豫的这一分钟里, 两人面临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严峻。

    光牢正在自上而下的结出网, 若是这网一结成,那么处在这片区域的所有能跑会跳的生物的活动轨迹都将会被捕捉。

    到时候两人的行踪必然暴露。

    见此情况, 鱼阙知道现在已经顾不得那斗笠在何处。

    他们得在六门长老将赤鹭渊封闭起来之前逃走, 若不然被捕捉到行踪,麻烦更大。

    晏琼池叹了一口气, 说:“该跑的时候便不要犹豫嘛, 你看现在麻烦了。”

    话毕, 他抽出三千霞法衣, 慢条斯理地穿上。

    三千霞法衣绣着晏氏的家徽。

    它还是一件隐匿的法器,传说这是天人以云霞织就的布料以鲛筋缝合的法器。

    不过晏氏好像也很喜欢给自家出产的宝器编故事,故事真实性不可考。

    但三千霞法衣的能力确实奇特,它能在任何雾气里隐匿自身。

    不管是山岚还是水汽交织形成的雾幕, 但凡有一缕雾气在,法衣就能庇护主人。

    “开阴路会被这光牢或者呼哨灵鸟锁定, 鱼道友, 咱们还是从大家的眼皮底下走比较安全……但是法衣我只有一件诶。”

    他是有三千霞法衣, 可她没有。

    鱼阙低头思考自己该怎么办时, 又听得少年懒懒的声音说:

    “若是鱼道友不介意, 我可以抱着你一起走,鱼道友辛苦了一晚,也省得奔波劳累。”

    法衣的隐匿范围不大,但鱼阙缩在他怀里也足够裹住,两人一齐逃走是不成问题。

    但能将人缩成袖珍大小的术法多的是,为什么非得、非得抱着她走……现在不是该扭捏的时候,鱼阙点头说一句有劳,便被面前的少年提溜起来。

    她个子算不得高挑。

    不知为何,一直以来鱼阙的发育速度都很慢,被晏琼池抱在怀里显得小小软软一只。

    他哈哈地笑,语气带着宠溺,“我记得晏琼渊还有一件三千霞,改日我去将他的衣服盗来,我这件改改便送与你好啦。”

    想了想,又说:“你可不能再拿它来换不值钱的蝉灵甲,至少交换更有价值的东西吧?比如两棵更高阶一点的草药,这样我没有意见啦。”

    “……嗯。”

    说起这个鱼阙就羞愧。

    玄黑色的法衣是钩夫人的遗物,同样出自玉金山,自然价值不菲。

    虽然和钩夫人有仇怨,但法器确实很好,就这么被她换了蝉灵甲,也是有够憋屈的。

    原本就别扭的鱼阙这下完全把脸埋到衣服里,催促道:“快走吧。”

    于是晏琼池披着三千霞,怀里抱着她,借着林间朦朦胧胧的山岚,与极速支援含章殿的弟子背道而驰。

    赤鹭渊外的林子幽静凄冷,不像是会有人踏足之地,想必炎炎夏日和这里没什么关系,静谧和凉意是此处永恒的主题。

    鱼阙低头看着埋在土里的动物骸骨,明白了临近清晨却静悄悄的毫无鸟叫甚至是活物的气息。

    罡风太盛,会杀死范围内的动物。

    闻讯赶来的太和真人站在云端之上。

    同僚几个白胡子老头脸色非常难看,低声在议论什么。

    从太和真人不动声色的模样来看,她显然对含章殿失窃一事兴致缺缺。

    那个孩子前来拜访,她便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只不过没预想到会他如此恶劣,居然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若是被查出来必然是要牵连他们这些在山宗避世的晏氏。

    这么多年的矛盾必然要被挑开,保不齐面前这群老头会揪着这个不放。

    他们一直排挤晏氏,有了机会更不可能放过,处理不好就麻烦了。

    沉思间,太和真人又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将视线转向某处,云端下是郁郁葱葱的寂静之林,有缥缈山岚飘逸。

    晏琼池用宽大的三千霞法衣袖子遮在鱼阙身上以确保不会被发现。

    鱼阙安安静静地窝着,敛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看着袖子下的少女,仰脸朝云端方向看去,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说:

    “鱼道友,我们两个好像逃窜的小贼。”

    鱼阙哪里有心思跟他说笑,心想他们两个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拜他所赐,压低声音略带埋怨:“若不是你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也许我们便不会这般狼狈。”

    她原以为他们只是悄悄盗宝,没想到这厮几乎把整个含章殿都捣毁了……要是被山宗捉到可怎么办?

    山宗好歹是蓬莱洲四宗之一,并非酒囊饭袋之流,将含章殿弄得一团乱那不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我也没有办法,含章殿里有留影石,会记录咱们行窃的过程,不破坏不行……再说水兽那么凶凶也没给我机会嘛。”

    晏琼池语气窘窘,见她一脸的不高兴,低声安慰道:“别愁眉苦脸啦,阙儿丢斗笠焉知非福?”

    说起斗笠,鱼阙忍不住低声骂了他一句。

    少年轻笑,假装没听见。

    穿过密林避开呼哨灵鸟的追捕,两人终于到达光牢边缘,可网已经结成,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鱼阙的眼睛里才流露出询问的神色,晏琼池便拿出晏静休给的法器,不紧不慢道:“这个时候就得仰仗太和真人给我们带来的仁慈了不是?”

    太和真人把守多个隘口,从她那里取来的法器能生生破开结界屏障,也是为两人划开生路。

    尽管防守严备,但山岚还在,清晨的阳光未能在第一时间驱散这些薄雾。

    在太和真人法器的神助下,两人好歹逃出赤鹭渊。

    赤鹭渊距离鱼阙所住的斛解阁很远。

    逃离赤鹭渊范围后,晏琼池依旧抱着鱼阙,带着她回到客房。

    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她在何处下榻?

    进了屋,鱼阙反手把门窗关紧,用术法尽量把缠在身上那些细不可闻的气息散尽。

    “你赶紧离去吧。”

    气息散尽后,她回头看倚在门背上的晏琼池,语气冷漠,像是干完最后一票的小贼在分赃完毕后毫不犹豫地划清界限。

    面对她翻脸不认人的冷漠态度,少年抬手掩面,精美的法衣袖子宽大,掩住半张脸目光侧向一旁,好似被始乱终弃的小姑娘:

    “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鱼道友居然连口茶也不打算请我喝么?”

    鱼阙给他倒茶,递过去:“喝吧,喝完就走。”

    如此敷衍,想必是不满已久有话要说,晏琼池看着面前的杯子,笑了笑:

    “山宗是待不得了,今夜轮塔藏书阁异动,又是含章殿被盗,若是被他们抓住,你猜下场会如何?”

    传闻山宗掌门此人表面儒雅随和,实则阴险毒辣,小肚鸡肠——这也是话本里写的内容,含章殿被毁,始作俑者被抓住的下场会是什么?

    毕竟这里是龙神故地,神御之地,不受人族六洲七脉训诫堂的管辖。

    鱼阙还是那句话:“你快些离去吧。”

    晏琼池接过杯子,浅浅抿了一口茶,而后慢悠悠地坐下来看她忙碌,开口问:

    “鱼道友要随我一同离去么?”

    “不了,我还有事情要做。”鱼阙摊开那张纸又掏出暮敲钟,对比这二者的区别。

    自从从秦垢那里得来暮敲钟后,它仿佛就是一个没有用的装饰。

    这张偷偷撕来的书页让她相信暮敲钟一定有什么秘密在。

    山宗还有太多的秘密,她还不能走。

    晏琼池托腮看她,“我觉得你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鱼道友。”

    “我自有我的定夺,再说我自会离去。”

    “以你此前的理智来看,你一定在纷争开始前离开的,可现在你执意要留在这里,为什么呢?”

    他的眼里掠过几分不悦,“难道是为了崔道友?你想带他一起走么?”

    那个家伙看起来好似敦厚老实,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是看起来无害的人更加不可信!

    晏琼池一想到鱼阙对她笑,于是更加不高兴了,但又不敢说,只得连连叹气,睫毛垂下。

    “我同崔道友没有熟识到,要为了他置身于险境之中。”鱼阙神情冷漠,“我会离开山宗,但不是现在。”

    她在看手里的法器和书页,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古海国密文,再怎么看也看不出花儿来。

    其实最好的选择是立刻逃离山宗——去寻会古海国密文的隐者或者是追寻石人的方向而去,去找龙神的埋骨地还是其他,都比留在山宗好。

    可是她很固执,不愿意离开。

    “那么你留下来的理由是?”

    “轮塔藏书阁和含章殿异动,整座山门乱作一团,这时候我擅自离去势必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她将那张书页压在暮敲钟的锦盒里,锦盒有禁制,非承认之人不可打开,也算是藏匿罪证的安全之所。

    “鱼道友考虑的倒是周全。但他们并不是没有怀疑你的理由。”他说。

    “你留下来他们也会怀疑你。”

    “斗笠是你故意叫我弃之不顾的吧?”闻言,鱼阙抬头看他,“你为何阻止我取回那斗笠?”

    那东西留在赤鹭渊,相当于是给她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就差没大字报贴身上告诉大家,是她干的。

    做事留把柄,比凭言行判定善恶更是大忌。

    晏琼池装作一副被怀疑的惊讶,眨眨眼,伤心浮上眼底,他以袖掩面:“鱼道友怎么这样无端揣测我?实在是下降速度太快而我分身乏力。”

    鱼阙不想陪他演戏,语气冷漠:

    “你究竟想做什么?”

    “方才我在含章殿高台附近看见了某些东西,而你那面海心镜迟迟不判定心魔,想必就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你看见了什么?”

    以袖掩面装作小妇人羞赧的晏琼池眼中流露疑惑,看起来像是对她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知道?

    那他又是为何会那种表情。

    想到在含章殿里看到的幻象,鱼阙站起来,逼近晏琼池,将手摁在桌子上形成一个足够把他堵住的小空间,低头叫他:

    “晏琼池。”

    “啊?”

    “我预见你的魔化,并且越来越频繁,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难道你真的在堕魔?”

    她知道二十年前的雨夜对晏琼池的打击很大,自然知道他的恨。

    雨夜一别便隔着二十年的光阴,再次遇见,晏琼池的修为和城府越发深沉。

    虽然在她面前总是一副讨打的嬉皮笑脸,但他到底不是从前那个晏琼池了。

    她明白的。

    他的修为境界目前不过堪堪紫府元婴,比金丹高出一个境界,但鱼阙隐约知道他的实力不可能仅仅如此。

    以为他是元婴修士那样便太低估他了。

    只是元婴不可能那样大摇大摆地进入含章殿,不可能大规模毁坏留影石……在冥水河上已经有苗头可见。

    他如此狂妄地杀灭蛰伏水中的冥鲶,还有后来冥水河面上那一大片死亡的冥鲶……这是一个元婴修士能做到的么?

    他是如何在二十年里进步如此神速?

    除了堕魔或者和魔洲之人交易,她想不到其他选项。

    堕魔是修士快速获得力量的途径。

    一旦堕魔,修士便以天地人世诸邪诸恶为食。

    中洲正道们都以得道飞升作为崇高理想,飞升修炼是刻苦的坚持,而邪祟自心里析出只需要一瞬。

    能分配的灵气不多,但污浊邪祟却开始遍布大陆。在灵气被挤兑而黑气越来越放肆的现状里,魔修趁乱提升自己的实力是可行的。

    但魔修就是魔修,总将会被正道诛杀。

    “你堕魔了?”

    鱼阙看着他,双目灼灼,“你老实告诉我。”

    “魔修太粗鲁啦,我才不屑堕魔。”

    少年摇头,骄傲又带着几分轻蔑:“被污秽缠身且不稳定的魔修很厉害么?”

    他嗤笑,这个时候倒不是在她面前装出来的乖巧了,阴冷冷地好似毒蛇一般,高傲不屑,仿佛在轻蔑地谈论一群乌合之众:

    “正道入魔的修士虽能在短时间内修为暴增,时间一久会越来越无法控制自身的,说到底都是沦为欲望俘虏的次品罢了。”

    “由执念入魔那也必然会被执念祸害,不堪一击的废物,我没必要上赶着去堕魔。”

    鱼阙看着他,没说话。

    晏琼池仰起脸来对她笑,“所以鱼道友,别再猜啦,不是你想的那样哦。”

    “我的恨远不止你想的那样简单。”

    他眼里的幽紫好似恶鬼出行,鬼火森森,语气里又带着不甘,是对命运的嘲弄,对一切的憎恨。

    “那么,接近风化及也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鱼阙趁机问出她的疑惑。

    其实她疑惑很久了,他怎会与风化及交好?

    “你此前向来不屑与人为伍,可为何跟他关系如此密切?”

    “大家不都喜欢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么?”

    憎恨一闪而过,他又是眼中带着温柔笑意的少年,谈起朋友时候很是自豪:

    “风道友可是少有的雷灵根,中洲之上变异雷灵根可不多,我若是和风道友交好,也是一件幸事。”

    “风道友是个正直的人。”

    这是鱼阙对那个腼腆少年的评价,她语气认真,“但你此前不会屑于真心于这样的人交往,你从来都觉得他们的正直虚伪。”

    “你接近风化及,到底是为什么?晏琼池。”

    “风化及在你眼里是个正直之人,那我呢?”

    被这样逼问,晏琼池倒也不觉得恼,只是懒懒地倚在桌沿,说:

    “鱼道友你错啦,我从来不觉得正直虚伪,相反我觉着正直是可贵的,在即将混乱的中洲,能坚守正直是好事……只是,我真的很想看正直之人放弃坚守本心,啊,也不是,我就是好奇。”

    “好奇天才的正直到底能坚持多久,看着他人落入永远的深渊,似乎也是有趣的事情……拥有可贵正直的人挣扎的时候和蝼蚁一样么?”

    鱼阙沉默半响,知道他又想岔开话题,刚要开口让他老实回答,便被他握住手。

    “我真的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阙儿。”

    “是好人,还是有病的怪物?”

    沉默之间,那双睡凤眼又看她,说出口的话也不似当才轻快,像是蛇一样,危险又沉重。

    见她不语,晏琼池把玩她的手,露出病恹恹的表情:“我本来就不该出世,还得多亏了我的母亲钩夫人……她令我以怪物的身份活着……害我流落到这等不堪的境地,我就是杀她千次也不会后悔。”

    他笑:“杀兄弑母,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十指相扣,危险的气息自晏琼池身上迸发,他一连重复了几次这个问题,像个不安的暴躁小兽。

    他很在意他在她心里是什么样的人吗?

    鱼阙看着被摆弄的手,抿了抿唇,并不打算回答。

    “风化及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但现在还不成熟,我得保护他等待天才结果的那一刻。”

    早就知道她不会开口承认,晏琼池侧开脸,冷冷地笑一声,解释她的问题:“北洲的第一天才不假,他的气运与天赋令我嫉妒。能为我所用再好不过……我怎么会放过他?”

    风化及的气运很好。

    连鱼阙初见他时就能看出来。

    鱼阙听得外面不断划过的动静沉默了半晌,说:“友谊在你眼里不过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为你计划里的一部分,你也会杀了我么?”

    晏琼池笑,他说:“黑色的洪水会绕开你所站的土地,我和你保证过。”

    “黑色的洪水……”

    书里记载,黑色的洪水即是人间最不堪之物的集合体,怨憎哀愁噩梦贪婪不幸痛苦——交织为魔的养分,也就是所谓的“黑色洪水”。

    黑色洪水就是魔潮,还说自己不会堕魔?

    “还是想知道,我在鱼道友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晏琼池垂下睫毛,轻声地说,“快告诉我罢。”

    他坐着,站着的鱼阙能顺着低垂的视线看到他漂亮锁骨上那一粒小小的痣。

    小小的一个墨点,点在雪肤上。

    鱼阙陡然记起来某个梦境里,她伸手扳住某个人的肩膀,像是藤蔓一般交缠,脸埋在那人的脖颈,恍惚间不经意看见了那一粒小小的墨点。

    纱帐透进烛光,朦胧里她看见那人低头,眉间鲜红如同盛开心田的花,泛着勾引,带着潮海一样的诱惑。

    鱼阙不自觉地,突然感觉脸有点热热的。

    但现下不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梦脸红的时候,赶紧把他赶走,想办法洗脱嫌疑然后脱身才是!

    “为什么脸红?”

    晏琼池见她沉默,抬头看她,歪歪头,不解:“鱼道友?”

    “没什么。我本来不该管你的事情,抱歉,以后不问了。”迅速把脸偏向一旁的鱼阙直起腰来,想把手抽回,但被他牢牢控制,抽脱不开。

    “放开我……”

    但他还是那个眼神。

    哀哀的,蛮可怜。

    为了安抚他,鱼阙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弯下腰来,直视他的眼睛说:

    “你很好,晏琼池。”

    她是想不出什么好话来赞美别人的,一句你很好已经是鱼阙最高的赞美之词了,多的她也想不出来……除非是让她形容怒火和恨意。

    不过她说晏琼池很好,可不是搪塞。

    虽然他有时候确实很恶劣,但小怪物对她很好,她没法否认……没法否认他的好。

    毕竟,那么漫长的时光里,只有晏琼池一直陪伴着她身边。

    只有他尝过她的眼泪,知道她的恨意。

    记忆里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是他笨拙又紧张地伸手要拭去她的泪水……这样一个怪家伙怎么会不好呢?

    有些许怔愣的少年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抬起眼睛看她:“鱼道友也很好。”

    “真的,最喜欢鱼道友了。”

    “你快些离去吧,别人其他人看见你。”

    但鱼阙又以为他在耍宝,含糊地应了两句,压根没注意他的喜欢二字说得那样认真,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后,催促他离开。

    见自己的话被含糊过去的少年不说话,像是有一点点别扭和生气,仰脸看她许久,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

    鱼阙原本就把他堵在桌子和双臂之间,他的动作迅速叫她压根来不及躲避。

    “我最后跟你说一句,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

    他将头抵在她胸腹上,抬眼看她模样好似可怜的小狗。小狗扯住主人的衣服,不肯让她去涉险。

    “为什么?”

    “不为什么……留在一个地方太久,会被困宥其中的哦……你想报仇,让我帮你就是……别再以身犯险了,我舍不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可怜兮兮的,一点也不像晏琼池,倒是像受了欺负的小狗。

    “不必。”

    有些仇怨必须由她亲自完成。

    鱼阙被他突然的搂抱搞得手足无措,想推,但是手心发烫,发软,一时之间也只好杵在原地不动。

    “留在山宗会有性命之忧呢,我很担心你……阙儿。”

    少年开始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不肯她一个人留下,留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里。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鱼阙扭手扭脚的,“放开我!”

    见劝不动,晏琼池伤怀地笑笑,说好。

    但仍然揽着鱼阙,不愿放开。

    腰身被禁锢,她微微后仰躲避他黏人的抱,但根本躲不掉。两人一站一坐,带着缱绻的亲密,好似他们本来就该这样。

    鼻尖皆是他的兰息,好闻的淡雅兰花香,低头能看到他浓密的黑发,绸缎一样的长发束起来,扎头发的发带有银鳞鱼的暗纹,很可爱。

    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后腰上,隔着布料依稀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晏琼池像个索求糖果的小孩儿,又像是抱着鱼的猫猫,就是不肯放开。

    “放开……”

    鱼阙被他的温度烫得声音弱弱。

    “不要。”

    怎么这样啊……快点放开啦!

    被这样揽着,好像周围的空气也灼热啦,烧得人脸红耳赤,烧得有手足无措,没有办法。

    晏琼池这个小怪物,是在撒娇吗?

    她抗拒不了他的撒娇,这怎么抗拒得了呢?

    俗世的情绪染上鱼阙冷淡淡的眉眼。

    她低低地叹一口气,弯腰收束手臂,终于回应了他的拥抱。

    时隔二十年,自雨夜湿漉漉的拥抱过后,两人再一次拥抱,颊边的长发厮磨,依稀可感受对方的暖息。

    被雨水熄灭的,心间那股热热的感觉又回来了。

    它是什么,鱼阙说不上来。

    她只觉得雨夜竹林中有小小的幼笋顶破泥土生长,它们早在那个雨夜里发芽,但今日才得以冒出一点儿芽尖。

    带着一点点的喜悦和悸动。

    这样的拥抱很美好,什么也没说,朦胧且虚幻,像是在水上看水下的花。

    雨幕后有东西开始显现,看得不真切,可这花是能触摸的……有一种叫喜欢的情绪在蔓延。

    “你老实告诉我,斗笠是你故意刮走的吧?”鱼阙忍不住抓他一缕乌发在手里把玩。

    他的长发养护得很好,摸着舒服。

    “不是。”闷在她怀里的少年说,“真的是风吹跑的,鱼道友。”

    “我知道了。”

    被拥抱得两腿有些软的鱼阙将脸贴在他颊边。

    分开二十多年的两颗心雀跃着贴近,欢喜又带着一点点怯怯。

    它们还记得雨夜一别时候的心境,只不过再也没有那叫人痛断肠的绝望和不得已分别的悲哀。

    那个雨夜啊……鱼阙下意识地收紧手臂。

    “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

    她闭上眼轻轻地说,发自内心的肯定他的好,念他的名字时像带了蜜一样好听。

    鱼阙很少会用这种乖乖的语气说话,柔软得好似害羞少女。

    可她的年纪在修士里就不算大,按照人族修士的标准她就是一个正当年纪的少女。

    也许是平时语气冷淡淡硬邦邦没啥情绪,像个少年老成的无情女修。

    此刻的她完全是个遇见春光的明媚小姑娘。

    戾气不安的晏琼池被小姑娘的拥抱很好地安抚,负面情绪消散,原本冷下去的气氛得到缓和,即将发展成吵架的斗嘴平息在这样一个相拥里。

    他猫儿一样蹭了蹭鱼阙,带着被拥抱的满足,望着她的眼神纯粹又明亮。

    “你先走吧,我办完事情自然会离开。”

    鱼阙的语气也因为这个拥抱变得柔软。

    现在确实不是走的时刻,如果她走了,那么……

    “反正,我会离开的,你且不必管我。”

    鱼阙还是坚持。

    “若是有危险,你呼唤我,我一定会来的。”

    被安抚顺毛的少年起身,不再胡搅蛮缠,为鱼阙理好颊边的头发,捧着她发烫的脸颊笑,“那我走啦?”

    这个笑真漂亮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腼腆,胆怯和得到回应的喜悦。

    大概便是年少慕艾的心境了。

    他松开鱼阙,好心情地从黑暗里离去。

    黑暗自角落里潮水一般地卷漫,仿佛是他虔诚的信徒,愿意追随他的左右。

    这明显是魔洲的术法。

    被一个拥抱熏红面颊乱了心情的鱼阙注视少年背影自黑暗里消失,半晌才回过神,努力让自己转移思绪,思考该怎么处理方遗留下来的麻烦。

    正当苦恼之际,她看见一条小蛇自黑暗里爬出。

    它缠上她的手腕,鲜红的信子舔了舔她的手,在她腕上盘踞成环,再也不动。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蓬莱秘史07】

    ◎山宗掌门◎

    笺花苑。

    温润的青年也许是才从梦中醒来不久, 黑发披散,简单裁剪的睡袍微微凌乱,颇有春困未醒的意思。

    在青年面前的是一份摊开的书页, 上面写着许多古海国密文,在摊开的一面某个角落用娟秀的小楷写着“鱼阙”二字, 朱笔圈画。

    青年漫不经心地拣起那本册子, 看了看,而后无趣地扔在一旁。

    他那竹编的笼箱搁在床头, 只听得“咯啦咯啦”的细微声响, 有通身青灰的节虫自里爬出。

    虫子顺着青年的躯体爬上他的肩头,以十二对附肢抱住他的脸, 一张朦朦胧胧的脸成形。

    笑起来总是给人一种邻家哥哥的崔茗睁开眼睛, 仿佛经过了一夜好梦惊醒似的意犹未尽。

    他披衣下床打开窗,看着不断自天际划过的山宗弟子, 耳听得主峰的唤天钟声声, 人畜无害地笑了笑。

    半支着的窗外可见被召集山宗弟子御剑而过, 去往山宗后方的赤鹭渊。

    在屋内向外看的崔茗将视线收回来, 把笼箱打开,一只奇异且浑身绿光的节虫子自里爬出,嘶嘶地发声。

    这是药王谷喂养的虫子,名曰“抱月”

    有幻化他人面庞之用, 如同隔水观月不知虚实因而得名。

    抱月虫不仅能易容,还是剧毒的灵兽, 非药王谷嫡系弟子根本无法驾驭。

    药王谷除了主修救病之术, 还研究奇毒, 药毒不分家, 药王谷对毒修的研究不亚于仙林宫。

    不过相比来说, 仙林宫受到戒律堂的管制,饲养高阶毒虫的狂热比药王谷要收敛很多。

    药王谷以毒养虫的秘法和仙林宫乃至南洲都不同,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饲养毒虫,只记得魔潮降临时,通身青灰的毒虫失去控制,带来了厄难。

    *

    矗立在山宗的钟被敲响,钟声浑厚,随着风传出去很远。

    第三声钟响时,自西南角浩浩荡荡飘过一大片云彩。

    云彩上有祥瑞灵鸟与鹤伴驾,云朵儿打卷又好似烟雾,侍奉道童手执如意灯笼立于前头,想来是深夜得了信连夜行路,如此声势规模,正是掌门山隗的仪仗。

    那片云靠近山宗主殿,自云端里慢慢下来一位白发灰衫的男子。

    这男子虽说生了一头白发,脸上不见岁月,一双上挑的眼睛含威不露,但面上的表情和蔼亲近,叫人不觉得他就是独挑大梁的山宗掌门。

    守在主殿外的供奉道童簇拥着他进了主殿。

    山宗主殿内坐着参与封锁赤鹭渊的长老和真人。

    被簇拥进殿的山隗在高位上落座,那双上挑的眼睛扫视一圈殿内,很客气:

    “本座接到含章殿被盗的消息了。”

    “不知诸位长老六门真人,可否详细与本座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为何会叫他人潜入我山宗的含章殿,莫非真是诸位懈怠?”

    含章殿乃是山宗内部防守最严备的地方,这般轻易叫人盗宝,传出去叫其他三宗如何看待?

    况且山宗的秘宝都是历代山宗掌门搜罗起来的,多年都未曾出事,偏在他手里出了岔子。

    堂下沉默。

    守卫赤鹭渊的弟子确实没有在入口处察觉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在赤鹭渊里发现可疑的洞口或者是法阵。

    窃贼是如何进来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失窃的东西是什么?”

    一面镜子落在山隗面前,给他监察受损的含章殿,被封印在山体之下的宫殿被水灵兽捣得一片狼藉。

    若不是墙上的用以留影的石头全部被破坏,那确实像是水灵兽逃逸而造成的祸乱。

    “失窃的是五番印。”

    “五番印由海玄长老自蜃精的虚海之宫里盗出后,存放含章殿,想必是有心人做的。”

    “那么海玄长老……”

    山隗看向海玄。

    奉命盗取五番印的海玄长老是个个子不高的瘦小老头。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居然能从困龙峡那群暴躁的恶蛟以及千年蜃精手里偷得五番印……若不是有计划的行动,恐怕单凭他一人很难得手。

    “我当日坐着麒幽船横渡漩海,想试一试困龙峡和蜃精是如何反应,蜃精果然大怒,在漩海上作乱。”

    “可惜我乘坐的那艘船,船上有不少青鸾阙修士,镇压了恶蛟,我没能亲眼看着麒幽船陷落。”

    海玄叹口气,但语气里是对成功从蜃精手里盗取了五番印的洋洋得意。

    他们的计划是准备夺取五番印后造成蜃精和恶蛟的动乱。

    但凡它们开始作恶多端,蓬莱神宫和天人也就不能再包庇,祸害必然要从人世除去,到时候漩海之上再也没有这样一道扼住蓬莱洲和中洲大陆交流的天堑了。

    而蓬莱洲也能随意与其他七脉交流,使得蓬莱神宫再也不能随意封闭管控蓬莱洲。

    蓬莱四宗对蓬莱神宫的怨恨深入骨髓的。

    但是现在,五番印被人偷走了。

    他们想尽办法隔绝了五番印的气息,还截住了青鸾阙修士用呼哨灵鸟传达的关于困龙峡的真实情况,想拖他几日叫蜃精恶蛟作乱,到时候饶是蓬莱神宫想寻找五番印镇压也无从下手。

    现在漩海上乱得很,困龙峡里的恶蛟浑身黑气,这便是失去神器五番印的下场,它们开始变得不听话。

    面对此情况,蓬莱神宫必定要出手……在这个节骨眼,他们握在手里的五番印不见了。

    是谁偷走了五番印,蓬莱神宫,还是对头三宗?

    “不只是含章殿被盗,从侍书者那里传来消息,说轮塔藏书阁六层也有动静。”

    负责管理宗门四座轮塔的长老适时开口,“六层乃我山宗三大禁地,封存多年并未异常,今日和含章殿一同有异,只怕二者有什么关联。”

    说起轮塔藏书阁六楼,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状态。

    “我山宗的阵法乃是古海国遗留的阵法,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无视五层的禁制来到六层,非常可疑。”

    那长老又补了一句。

    山隗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冷笑,“有漏网之鱼找上门了么?”

    “山门最近可以外人来访?”他又问。

    “山槐之子崔茗携带山槐牌位归来,他还带来了一个晏氏的女修,说是没有歇脚的地方要借住几天。”白长老说。

    “崔茗?”山隗当然接到了消息,他心里对这个外甥不痛快。

    山槐乃是他的胞妹,竟然被一个外门哄骗了去,二人淫奔逃至中洲再无音讯,如今生了个孽障回来投奔山宗。

    “是,我们安排他在笺花苑住下。”

    白长老说,“那个晏氏来的女修,在偏远一些的斛解阁。”

    “他们近日可有不妥举动?”

    “崔茗得到宗祠那边承认后一直在准备其他事项,倒是那个晏氏的女修,对藏书阁很感兴趣。”

    山隗闻言看向晏静休,“晏氏的孩子?”

    “是,名叫晏楼。”

    “情况属实么?太和真人。”

    晏静休微微敛眉,回应:“确有此事。”

    白长老跟着接了一句:“她来到我山宗七日,这七日又全都待在藏书阁,用的还是太和真人给的令牌……她虽是你晏氏的子弟,但你现在更多的是我山宗的真人,太和真人为何要将令牌赠予这样一个外洲人?”

    “是啊,我看这晏氏的女修可疑。”

    “偏偏就是她来了之后……”

    此刻几个早就对东洲来的晏静休一行人不满的保守派老头开始发难。

    白长老不喜占据山宗半壁江山的晏氏。

    他认为这些人都是从东洲逃来的丧家之犬,凭什么跟他们平分秋色,用的还是东洲的术法,教习徒生也半蓬莱半东洲。

    虽然术法融合是经常有的事情但这个老古板不这么认为这是好事。

    但是碍于晏氏的势力实在是太过强大,明面上白长老心平气和,背地里一直嫌弃晏氏。如今终于有打压太和真人的机会,他自然不能放过。

    晏静休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孩子断然不可能做出此事。”

    可是你们晏氏晏龙庭的威名大家都知道。

    如今含章殿被盗,又来了个不知底细的晏氏女修,很难不让人联系到一起呐。

    白长老不依不饶,跟着几个长老会的人攻击晏氏。

    晏静休带来的晏龙庭旧部同样散布在山宗的高层,他们当然会拥护旧主,只恨寄人篱下不能随意动手,只得隔着好几个人的身位唇枪舌战。

    居于上位的山隗看着两方对战,低低地叹气:“诸位,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目前最重要的应该是想办法将五番印追回来,本座希望大家能齐心协力将进犯含章殿之人找到,可以吗?”

    既然掌门都发话了,两方也不好继续撕下去。

    突然有弟子进来通报,说是在赤鹭渊搜寻的六门弟子在山崖上的一棵矮松上捡到了一顶白色垂纱斗笠

    紧接着,一顶令竹篾编织的垂纱斗笠被送了进来。

    风大之地刮跑饰物乃常有的事,但赤鹭渊是山宗禁地,不允许闲人出入,光是赤鹭渊方圆的山道前都不允许弟子自由来去。

    这顶斗笠毫无缘由的出现,那必定就是窃贼无意之间遗落。

    镇守八方的修士都没有发现有人靠近赤鹭渊,这倒是诡异起来了。

    晏静休一眼就认出这顶斗笠,不动声色地将睫毛垂下去。

    其实听闻轮塔藏书阁异动时,她就隐约能猜到肯定是鱼阙潜入了轮塔六层。

    同样的,她也知道一些有关于山宗和鱼氏那块石板的故事。

    “这是中洲的工艺。”有真人看过这斗笠之后,认出来这顶斗笠的编织方法。

    若是斗笠的气息还在,他们便可以用术法追踪,直至找到这斗笠的主人。

    但赤鹭渊的罡风如此强烈,早就把气息吹散。

    “肯定不是蓬莱洲上的物件。”

    “现下璇海正乱,航乱已经中断,来盗我山宗宝贝的人定然被困在蓬莱洲上,将斗笠拿下去叫各门弟子认认,看看是否见过这斗笠。”

    “若是有人认得出来,即刻派遣人手去抓捕。”山隗若有所思,“能进入轮塔藏书阁和含章殿之人绝非等闲之辈,本座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样大的能耐,竟然视我山宗防御于无物。”

    山隗作为掌门事务繁多,再简单交代几句后,会议便散了。

    晏静休在几个旧部的簇拥下出了主殿,依然眉目不展,似有多重思虑。

    她心里感觉不好,是预感到可能会连累来山宗避世的门人。

    受到钩夫人驱赶的他们秘密远渡漩海来到山宗,得到老掌门的赏识接纳效忠山宗,事实上他们也知恩图报,将东洲晏氏的术法和山宗本宗术法融合,培育出了许多优秀弟子。

    但因为是这样,与其他一方坚守蓬莱洲古传术法的保守派起了矛盾。

    新的掌门山隗上任,虽然重用他们,但多少也能察觉到他的心思。

    显然山隗是偏向保守一派的观点,毕竟他们再怎么样都是外来的势力,怎么能任由晏氏入侵?

    恐怕含章殿失窃一事,会扯破两方势力的平衡。

    *

    奚泉自败下阵来老实地向长老会认错,受到同门的好一阵嘲笑。

    认不认无所谓,难道她还会追究不成?

    但他就是死脑筋一个,还是向长老坦诚了自己无故挑衅其他修士,又义气没有供出其他人。

    虽然领罚叫人觉得不愉快,但是奚泉想起一剑把自己干趴的少女,便觉得其实也值得。

    这种威风凛凛的小女修有义气有实力,谁要是敢踩她的朋友她也会踩回去,奚泉觉着被她踩脸上兴许也是件不赖的事情。

    他就喜欢给人安全感的女修,况且她长得确实很可爱,不过怎么就跟了崔茗呢……

    奚泉一想起被同门戏称为“萤火虫”的崔茗就浑身难受。

    连切磋都不敢应战的侯门子萤火虫弱鸡,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女修护着?

    想到这里,他捏住杂草的手更加气愤了。

    但突然之间,腰间的玉简响动,是门中传召各弟子速速回到道殿内。

    被处罚拔草的奚泉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教管的召令不敢不从。

    他不明所以地回到道殿,发现同门都一脸肃杀……怎么了这是?

    只见教管取出一顶雪白的垂纱斗笠,询问有没有人见过它。

    这顶斗笠……奚泉觉得眼熟,仔细思索一番,风吹动窗边的纱帘,他想起来那个灰蓝道袍的少女伸出手将掩盖住面容的纱撩开一角语气坚定地说我来代替他和你打。

    她刘海下的眼睛坚定又那么漂亮……这个斗笠不就是当日戴在她头上的么?

    奚泉回过神来,已经有让他去挑唆萤火虫崔茗的弟子举手大喊我认识我见过!

    教官果然被他吸引,那家伙自然也把鱼阙给抖落出去了。

    “竟然是那晏氏女修的么?你可有什么依据?”教管也不敢凭空污蔑晏氏的人,毕竟晏氏子弟身居山宗高层,报团团结得很。

    “我们亲眼所见,她确实是戴过一顶雪白的垂纱斗笠的。”

    “教管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奚泉!”

    又将话题引到了奚泉身上,让人觉得有些厌烦:“奚泉与那女修对阵,应该记得最清楚才是。”

    “哦?”教管看向一旁不明所以的奚泉。

    发生了什么?

    “奚泉,快承认啊。”

    旁边的同门扯他,要他给句准信。

    “是,确实是那女修的。”好几双眼睛都盯着他,奚泉也只得承认,临了挠挠头,问:“发生什么了么?”

    但没有人回答,大家都交头接耳起来,表情变化各异。

    得到肯定的回答,教管的表情立马变得严肃,吩咐周围的侍卫去上报长老,速速派人抓捕可耻的窃贼。

    *

    正惊奇那条小蛇为什么会盘在手上结成环儿的鱼阙坐在房内,听得门外的脚步逼近,知道山宗来人了。

    她收回不必要的情绪,表情迅速转换,脱下那个小蛇化成的镯子,藏起来,等着他们敲门。

    但这群奉主殿命令前来请鱼阙的傀儡才不会客客气气地请她出去,他们直接闯入斛解阁。

    为首的傀儡面容姣好,进门一句晏楼道友且随我们走一趟,说着,她身后的几个傀儡就要围上来,预备不管鱼阙同不同意都得架着她走。

    鱼阙退后一步避开这群傀儡,冷漠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能走。”

    这般来势汹汹,肯定是主殿那边发难。

    晏琼池那家伙虽嘴上说不是他做的,但其实就是他故意的吧?

    他心思这样重,肯定不会允许有把柄被抓住。

    如此用意是什么?

    鱼阙随着那几个傀儡不动声色的来到山宗主峰。

    先前只对轮塔藏书阁感兴趣的鱼阙还没来得及参观整个山宗的全貌。

    今日得以一见,巨大的冠山拔地而起,巍峨险峻,依托险要山峰修建云天栈道,各门道殿掩映其中,恢宏大气,完全不输中洲的宗派。

    主殿的规模最为庞大,整座道殿都是海底的白岩晶堆砌,整体看起来是一只巨大的贝螺形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傀儡没有资格踏足主殿,有几个内门弟子接力,将鱼阙押进了殿内。

    殿内一片肃杀,坐着面目严肃的各门长老,齐齐地看着她。

    这等阵仗完全不输那日她被陷害被训诫堂的掌训长老审问,不知道山宗的长老会不会像中洲那群老头一样刁钻。

    那么居于高位的便是……山宗的掌门了吧?

    鱼阙扫视一圈堂中,太和真人晏静休也在看着自己。

    她借用的是晏氏子弟的名号。

    如果真是她做的并被实锤,那么一定会影响晏静休等在山宗避世之人的利益。

    如果不想被连累,他们就要在保全这个鲁莽的小丫头和撇清关系之间做出选择。

    晏静休微微叹气,像是失望又像是妥协。

    她对他们做事不干净很失望。

    鱼阙被押送至堂中的椅子坐着,被迫抬头看向上位。

    然而那高座之上的山宗掌门面容被浮空的镜子挡着,看不清面容。

    正当鱼阙发愣之际,又一个人被押进来了。

    居然是崔茗。

    作为连坐,崔茗也被一同带了上来,当然有可能是私人恩怨。

    没想到那么快得到线索的山宗掌门山隗终于撤下了镜子,抬眼看堂下之人。

    视线落在鱼阙身上,明显能感觉他怔了一瞬,而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

    “你叫晏楼,是东洲来的修士么?”

    “是。”

    “你来我山宗,所为何事?”

    “我随崔道友路上结识,尚无目的,又无落脚客栈,于是崔道友邀我一同前来山宗投奔。”

    “原来是这样。”山隗点点头,依然是那副和蔼的表情,“不知道晏小友来蓬莱洲原先是做什么呢?”

    “……我的同伴获得七脉争锋一甲,我随他来到蓬莱洲。”

    “那你应该跟着他们去往树国郡,怎么又跟这崔道友一同来投奔我山宗了?”

    一旁的崔茗解释:“我们……志同道合,晏道友这正是应我所邀同我一同前来投奔外祖。”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不自然的红晕,鱼阙脸上也有薄薄的绯霞未消,怎么看两人都是知慕少艾。

    鱼阙瞄一眼崔茗,再把视线转回来,附和道,“是的,我和崔道友志同道合。”

    “本座令你开口了么?”

    山隗明显对崔茗不满,但也懒得再多说废话,语气威严起来:“在本宗山崖下拾得一物,经门人辨认,指正这就是小友之物,你作何解释?”

    “确实是我的斗笠。”

    左右躲不过,鱼阙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她装作无辜:“不知掌门在何处拾来我这斗笠?”

    “赤鹭渊之下。”

    山隗语气轻松地给她介绍:“赤鹭渊是我山宗的禁地,原先那里栖息着大量的白鹭,建成只是从渊下放出的罡风在瞬间杀死所以的白鹭,血淋淋一片,于是白鹭渊改名赤鹭渊。”

    “赤鹭渊罡风杀人,又是我山宗境地,不知道晏小友的斗笠为何无故出现在那里呢?”

    “崔道友初来贵宗便受到多人刁难,连小辈也不得不应承了一场比试,想来外洲人在贵宗的风评实在不好,连小小的斗笠也要盗去做陷害的罪证。”

    鱼阙语气悻悻,“只不过小辈区区金丹境界,如果真的去到赤鹭渊,想必一定会被罡风吹散神魂吧?”

    罡风吹人,若不是修为深厚很难能在其中坚持,更别说是到底风暴中心含章殿。

    被喝住话题的崔茗还是忍不住为鱼阙开口,“确实如此,晏道友先前为保护麒幽船通过花费不少力气,消耗如此巨大想来也不能只身一人去往赤鹭渊……一定是有人要陷害她。”

    “为何要陷害她?”山隗倒是奇怪了。

    两人又将矛头引导了那日挑衅他们的山宗内门弟子,有仇有怨,动机明显。

    但这小伎俩瞒不过山隗,他微微叹气,说:“如果本门宗确实有人这样对待客人,那便是我们山宗的不是,本座向你赔罪,但若真的是你——”

    他笑,“你知道擅闯我山宗含章殿的后果吗?”

    无形的威压直冲两人而去,儿戏到此为止。

    山隗不相信一面之词,他一贯喜欢用术法逼问真相,言语可以改变,他不相信。

    鱼阙被这股大乘修士的威压挤压得喘不上气,她没想到堂堂一宗之主,居然亲自动刑。

    “到底是不是你擅闯我山宗的含章殿?”

    “……不是。”鱼阙还是摇头。

    越是这个关头越不能承认。

    大乘修士的威压好似把白鼠牢牢握于掌心的手,将她扼住挤压,仿佛再不说出真相,她很可能便会化为一滩血肉。

    “你能证明么?”

    鱼阙嘴边溢血,表情更加的痛苦,铺天盖地的威亚几乎要击碎她的神魂。

    咔咔咔……金丹好像裂得更开了。

    崔茗见她脸色难看,连忙施法对抗山隗。

    蓬莱洲的术法皆传于母亲山槐,虽然力微,好歹能为鱼阙争取一点喘息的空间。

    端坐于堂上的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掌门施暴。

    虽然崔茗修为不高,但他的术法并不是没有用,至少为鱼阙挣来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鱼阙这下是真的明白了。

    山宗留不得,连掌门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狡辩没有用。

    她念咒搏一搏试图逃脱山隗的束缚,奔腾的浪花才从她手里升起,很快被无情掐灭。

    金丹和大乘又如何能比?

    一成功力用不到的山隗冷笑,随手崔茗打出去。

    要学尽天下救病之法的温润青年后背撞在柱子上,护体的罡气被打散。

    他跪倒,猛然吐血。

    山隗对自家血亲毫不留情。

    山隗对忤逆的崔茗没有一丝怜悯,看向鱼阙,冷笑,“你口才不错,可惜这里不是中洲,本座没有时间听你的辩解,你只需要回答是和不是,你的嘴会说谎,但神魂不会。”

    “你出身晏氏,就一定知道晏氏的御魂术吧……我要你的族人生生把你的魂魄抽出来,看看你是否在说谎……”

    又把矛头指向了晏氏。

    沉默许久的太和真人微微叹气,站起身,没什么波澜的开口:

    “掌门,何苦刁难后辈?这孩子昨夜一直与本座待在一处,本座愿为她的清白担保。”

    被松开的鱼阙后仰靠着椅背,大口喘气,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白发灰衫儒雅的山隗。

    她感受到了山隗的杀意。

    山宗的掌门,会屈尊降贵地折杀一个金丹修士吗?还是在众多长老面前?

    为何想杀她的杀意如此浓烈?

    “噢?和真人一直在一起么?”山隗知道她们同出晏氏届时会为对方争辩不奇怪,淡淡地问:“可有人证明?”

    “掌门不信,可过问侍奉本座的道童。”晏静休淡淡道,“昨夜神风上人也随我们一处,掌门也只管问他。”

    “你们在做什么呢?”

    “同出晏氏,一叙同乡之谊。”

    神风上人看了一眼晏静休,也随口应承。

    这个时候撇清关系才是正解。

    但她清楚,山隗知道以一个金丹的小修士连赤鹭渊山道都不可能进去,他只不过是在借折磨她来观察他们这群晏氏的态度。

    回应,是心里还偏袒晏氏,没有完全效忠山宗;不做回应,当着他们的面折磨这个顶着晏氏子弟名号的小姑娘,便是有意折辱。

    山隗多疑又刚愎自用,他一直在提防这些养不熟的外洲势力。

    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等着看他们作何回应。

    如若不然,他绝对会在众多长老面前,将这孩子活活杀死,或者是,逼他们处置这个孩子。

    况且……况且这孩子……

    晏静休丝毫不惧,直视他的眼睛。

    晏龙庭的前代庭主英武无双,有何可惧?

    “……是么,有了太和真人的保证,本座也宽心了许多。”山隗见晏静休这般神色,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心里了然。

    亲手处置一个金丹境界的小修士传出去也不好听,他决定收手。

    “只不过,这斗笠乃晏小友你的贴身之物,无辜出现在我赤鹭渊山崖下,在没找到凶手前说完全与小友毫无牵连,想来不能服众。”

    山隗语气变得温和,看向堂下两个受伤的小修士,但并无愧色:“还请小友委屈,自下榻之处移居山牢罢。”

    话音刚落,几个内门弟子给鱼阙松绑。

    连同受伤崔茗,一并押下去。

    *

    山隗背着手看脚下渺小一片的屋宇山脉,天边远远的是一点点霾紫色。

    霾紫色的天边那头是蓬莱神宫。

    身着淡蓝滚边道袍仙风道骨的晏静休在他身后十米处停住。

    “太和真人。”山隗头也不回,语气淡淡。

    “掌门。”

    “那孩子确实出自你晏氏么?”

    “是。”

    “呵呵,是嘛。”山隗冷哼:“我原以为你会是个聪明人。”

    “含章殿一事确实不是这孩子做的。”

    晏静休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不动声色的模样,“她不过是个金丹境界的修士,此前从未踏足过蓬莱洲,不会知道山宗的隐秘。”

    “她是不熟悉,可太和真人不同,太和真人来我山宗多少年了?”

    “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的光阴还不足够将你们驯化么?”

    山隗终于回头看她,眼中的杀意毕现,含章殿被盗,他心情本来便不悦,而精心培养的势力还是会顺着晏氏的子弟。

    “那小姑娘是不可能一人闯入含章殿,不过要是有太和真人暗中协助,恐怕会容易很多吧?”

    晏静休也冷冷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掌门真的觉得会是我帮助她进入含章殿的么?”

    “斩龙之乱后我携亲信远渡漩海投诚便是要效忠山宗,勤勤恳恳一百年从未出现岔子,想不到最后竟然还是得掌门这般怀疑猜测,真真伤了我等的心。”

    “掌门不论怎么怀疑,我这里的答案都是否认,断然不会是那个小丫头做的,我等也从未帮过她去犯滔天大错。”

    “哼,太和真人一向会推诿,我不过是试上你们一试,怎么越发的沉不住气了。”

    山隗冷笑。

    太和真人和她的亲信向来不管别的事情,倒是在维护晏氏上很是积极……

    “她并非晏氏的孩子。”

    双方沉默,好一会后,山隗又转头去眺望那天边的一点点霾紫,“二百年前她身披玉软宝甲的风华,我还记得。”

    鱼斗雪。

    晏静休在心里叹气,山隗是见过鱼斗雪的,怎么可能瞒得住?

    那孩子,根本不该来蓬莱洲。

    “你说,她来蓬莱洲,所谓何事呢?”

    “难道为的是轮塔藏书阁那块石板么?”

    山隗突然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里去了,他久久地望着天边,不开口。

    一直以来和山宗这些人明争暗斗不得安生的晏静休没由来的感觉很厌倦。

    她不做声,一甩袖,也没管山隗同意不同意,掉头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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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蓬莱秘史08】

    ◎少年有一个妆奁,里面装满了小鱼◎

    “没想到蓬莱洲居然还有这样热闹的龙神祭典。”

    人流如织, 喧哗热闹。

    黎含光和白珊手牵手,穿过琳琅满目的货摊,身边的路人脸上皆戴着千年前龙神形象的面具。

    这里是距离蓬莱神宫最近的一个小镇, 红水望。今夜红水望开始举行为期七天的龙神祭。

    龙神的生辰和陨落之日相隔七天。蓬莱洲的居民将自发举行的纪念龙神诞辰,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东洲望族世家会为魇阴神君进行颂祝。

    入夜后的红水望张灯结彩, 到处都挂着双戟交叉的龙鳞饰物, 双戟是传说里龙神的武器。

    随处可见的石人雕像也披上了凌霜花制成的披风。

    凌霜花作为东洲与蓬莱洲独有的花,红白相间, 它在民间传说里作为龙神的血。

    白珊抬头看街道两边的石人, 发现越靠近蓬莱神宫,石人的面目越清晰。

    都是垂眉闭眼, 一副哀伤面孔。

    奔波许久的青鸾阙众人打算在红水望歇脚。

    大家已经商量好了, 明日只让大师姐和大师兄陪小师弟去一趟蓬莱神宫,今夜剩下的人就在此处痛痛快快的喝酒。

    第二天醒来, 他们三人也就回来了。

    毕竟蓬莱神宫不允许闲人出入, 到时候他们干等在神宫外头多无趣。

    正好今夜有庆典, 大家都要玩个尽兴——青鸾阙修士嘴里的尽兴还是喝酒。

    师兄师姐们逛了会庆典, 得知最精彩的部分游灯还有等好久,于是都挤进酒楼里,坐在二楼倚栏对饮。

    “这个好看么?”

    “好看诶!”

    青鸾阙师兄师姐们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修士,不爱凑热闹, 但依旧有少年人对一切热闹的事务好奇。

    闲来无事的四人打算在酒楼下热闹的长街逛逛。

    白珊被货摊上明晃晃的珠花迷了眼,她拿起一个步摇, 给黎含光比划, 插在她发间, 问。

    蓬莱洲首饰风格和中洲不太一样, 多是贝螺形状, 又作成珊瑚珍珠或者是鱼鳞模样,当然还会有一些凌霜花样式的珠花,亮晶晶的,在灯火映照下闪闪发亮。

    黎含光长得很可爱,戴什么都适合,两个小姑娘几乎要把对方的脑袋插满珠花簪子。

    站一旁的风化及给不出实在意见。

    他觉得黎含光怎么都好看,一个劲地夸,可把小姑娘逗高兴了。

    这等精致漂亮又异域风情的发簪很戳人,一向抠门的白珊都忍不住多拿几支。

    做工漂亮的首饰对小姑娘的吸引力很大,就算透支这个月的零花钱都要买。

    白珊出来找鱼阙前,师尊给过她灵石,追萤也给了零花钱,但是一路上花费太多,不得已扣扣搜搜的用着。

    没办法,不做任务一个子也没有。

    不过这离船登岸后,反派好像蛮老实的,什么事情也没做,在人前人后装得良善得很。

    被黎含光拉着走向另一个摊位时,白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少年,嘴里应话,才把目光收回来。

    “晏道友,你在看什么?”

    北洲大商会的小少主风化及非常大气,默默地为两个小姑娘戴了一头的珠花结账,回头来见一旁的好友望着那些亮晶晶的珠花出神。

    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风化及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一根发簪上。

    晏琼池在看的发簪,是两条暗蓝小鱼躲在珐琅掐丝制成的浪花里,有小小的珍珠镶嵌作为水珠,非常可爱。

    “郎君要看看么?这是今年的新样式,你瞧瞧着做工,都不差的。”

    大赚了一笔的摊主见面前的少年看着那只小簪子,似乎是潜在客户,连忙招呼,“多好看啊,很合适送给心悦的姑娘呢。”

    “郎君可有心悦的姑娘?买一支罢?”

    摊主以为这两男两女是两对爱侣。

    节日嘛,有情意的少年人结伴出来游玩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在俗世的观念里给女孩送簪子,意义好像不一样。”晏琼池拿起那支簪子,仔细看看,两条圆圆的小鱼在浪里追逐,很是生动。

    “晏道友,你是打算送给鱼道友的吗?”

    风化及了然,挠了挠头,这个憨憨的直男向来是有话就说,“我觉得这个簪子送鱼道友很合适,你买来送她也可以,你若是喜欢……”若是喜欢鱼道友。

    “好。”晏琼池微微颔首。

    风化及瞪大了眼睛,这个“好”是什么意思?是承认喜欢鱼阙了么?

    没想到晏道友这般坦荡,想到自己心慕黎含光时也是左右扭捏不敢承认内心,他觉得自己又输了,男儿应该做什么事情都得坦坦荡荡才是……

    哎哎哎,不是,不对,我这是吃到了第一口瓜?

    风化及突然有些激动,很想和黎含光分享他刚刚听到的话。

    先前两人就有偷偷讨论过关于晏道友和白鱼二人的事情。

    虽然是白珊先遇见的晏道友,但明显后来居上啊,鱼阙顺利登上了晏道友这座高山并且在山头插上旗……他看了看和黎含光玩得开心的白珊,又纠结起来。

    不知道白道友知不知道这件事……

    黎含光虽然跟他说过白珊不喜欢晏道友,还说先前的表现都是因为晏道友长得像她哥哥有些好感罢了。

    但小姑娘最了解彼此的心思,嘴硬,一定是嘴硬。

    喜欢的少年喜欢上了师姐,那自己能怎么办呢?只能找借口回避了,啊,多么令人伤怀……被黎含光感染的风化及此刻也为白小姑娘揪心。

    晏琼池没管风化及变了又变的神情,把簪子买下收好。

    在风化及变化的眼神里,他淡淡地说一句:“二位道友越走越远啦,再不跟上怕是会走散,人流又这样多,说不定会出什么意外,风道友。”

    两个活泼的少女顶着一头珠花混入了汹涌人流里,只能隐约看见她们梳起来的乌檀木一样漆黑的发髻。

    “晏道友不随我们去看游灯吗?”

    过会可是有模仿千年前龙神的游灯看,据说精彩十分,这就不看了吗?

    “不了,我还有些事。”晏琼池温和且客气地笑了笑,对他说,“你们玩得尽兴就好。”

    “晏道友,还是一起去吧。”

    “游灯……”晏琼池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着低低地说,细不可闻:“龙神是个挺差劲的家伙,今日的游灯还是罢了吧。”

    游灯体现不出龙于云间自由奔腾的洒脱,那家伙肯定会抱怨糟改了他的形象。

    “不啦,我确实是有些事情要做的,风道友。”

    说罢,晏琼池朝他笑抱歉地笑了下,没管风化及如何反应,转身往回走。

    原先设想的四人欢快行,以晏道友出客栈十米买了支发簪结束。

    白珊和黎含光见只有风化及一人追上来,有些奇怪,“晏道友呢?”

    “他说还有点事,让我们去玩。”

    白珊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

    按黎含光和风化及这两个家伙的死脑筋来看,他们肯定会给她和反派制造相处的机会。

    虽然她试图撇清此前的种种假象……但这俩家伙好像一直有在误会什么……这一路上都好似有意无意地在为她和晏琼池制造相处的机会。

    但她又紧张起来。

    这、这坏种突然离开,一定是去设局了对吧,一定是设局去了。

    不看着他不行,看着他更加不行。

    “怎么了,白道友?”黎含光看她眼中一秒闪过几种神色,问:“在想什么?”

    “没……既然晏道友没办法跟我们一起玩儿,那不管他就是了,”白珊故作失望道。

    黎含光没看懂她的喜悦,以为她是真的失望了,便出言安慰,心里在暗暗叹息。

    唉,可怜的白小姑娘。

    风化及也投以同情的安慰目光。

    白珊:?

    你们为什么这个眼神看我?

    在楼上倚窗对饮的琚师姐看着他们,砸吧着嘴,“我觉得小师弟今天心情还不错。”

    “是啊,今天居然破天荒的笑了,真是少见,你上一次见小师弟笑是什么时候?”乌宥也问。

    琚师姐想了想,摇头。

    管他呢。

    两人欢快地继续喝酒。

    晏琼池回到自己的房间,摸出那根小鱼戏浪的簪子,又在芥子袋深处里找到一个描着兰花的妆奁。

    妆奁里陈列着各色各样的首饰。

    珠花簪子步摇华胜,尾戒珍珠耳饰平安扣长命锁璎珞项圈一应俱全,贵重比如天华法晶镶嵌的珠花法器、茗甜妖的玉石、涯海上的玖恩珠,也有这种逛街时候相中的好看玩意儿,满满当当,陈列其中。

    但要说最贵重的还是一顶步摇女冠。

    原先的普通灵石被卸下,换上了海蓝色的古海国宝石,躺在黑色漆面的抽屉里,在烛光的照耀里折射着幽蓝的光。

    依稀可见原主人的风华。

    他轻轻地将今天买来的小簪子摆放好,簪子的排列整齐。这些漂亮的首饰无一例外的,都带着鱼儿的元素。

    极渊之蛇煤球四四当然知道它的少主有这么一个盒子,盒子里装了很多女孩子的首饰。

    起初它不知道是要给谁的,可能也看不出来能踩着浪花杀入禁地把它捞出来的少主那么纯情,能为一个小姑娘收集那么多的头面首饰……拜托,我要是恢复我极渊之蛇三成的实力,生杀大权在握,女人和钱财在我眼中不值一提,我心怀的是整个天下!

    少主你那征服禁海一剑斩海披浪的气势呢,你那面对敌人时冷心冷面狂到不行的态度呢?

    怎么也会有人族毛头小子给心上人挑选饰物的羞赧神色?

    要我说这副表情就不该出现在你脸上啊少主,女人会拖慢你的剑!

    它不信邪,碰了那个妆奁匣子,事实上只是尾巴尖尖碰折了一点点珠花,就尝到了教训。

    至此满头包的极渊之蛇才见识到了什么是少年人的别扭和他的纯情不可玷污……啊哈哈,少主外刚内柔什么的也挺好。

    少主想着她收到时的惊喜表情,但总是嘴硬,非说这些都是藏品……藏个屁啊,你其实只是没有借口送给她对吧?

    今日藏品妆奁里新添一位新成员,可喜可贺。

    脑内飞速闪过不少奇怪念头的黑蛇摇了摇尾巴,终止内心的吐槽,从被鱼阙关着的锦盒里爬出来。

    “少主,您一点不着急那山隗会对鱼阙发难么?”

    才使用过人骸的黑蛇此时有些虚弱,连鱼阙使用的不入流禁制,它都要破解好半天才能从锦盒里爬出来。

    它通过共享的精神和晏琼池对话。

    被鱼阙关在小盒子里,困了它半日,关键是少主也不出手救它。

    这半日过去,它完全不晓得外界发生了啥……但听那来势汹汹的脚步声,怕是山宗那群家伙不怀好意。

    晏琼池沉默了会,慢慢地将妆奁收起来,行至窗边听一墙之隔的街道热闹喧哗。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灯光昏暗,衬得他昳丽面容阴森森像是黑夜里蛰伏的鬼魅。

    “少主?”

    “龙神的祭典即将开始。”

    少年长长的睫毛垂下,“我给过她机会随我离开的……是死亡还是蜕变,看她自己了。我确实没办法帮她。”

    黑蛇缩了缩脖子,心想还是去看看吧。

    万一小姑娘真熬不住死了,你还不得发疯。

    “少主,明日要去蓬莱神宫,你我之间的联系最好断掉,不然蓬莱神宫那群家伙会察觉到的。”黑蛇想起往事,努努嘴又说,“他们对魔气的感应比狗嗅到肉骨头还灵敏……”

    “不必,蓬莱神宫早有察觉。”

    两道弧光打落站在墙外高高灯架之上的呼哨灵鸟,灵鸟在察觉凶狠杀意时振翅想逃,不料霎时便被斩落,化为一阵白烟散去。

    附近蹲守的警觉灵鸟扑棱翅膀逃走,从长街游玩的三人头上低低地飞过。

    灵鸟拖曳的美丽尾羽叫众人惊叹。

    这群呼哨灵鸟在离船登岸之际就跟着他们,鬼鬼祟祟像是有什么人特地以灵鸟的眼睛在监视。

    又是霜蓝的弧光闪过,灵鸟头首分离,直直地摔进人流中,残留的肌体本能使得躯体不停地扑扇翅膀,血液飞溅,惹得本来和乐的街道乱成一团。

    听着一墙之隔外传来的惊恐惨叫,黑蛇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才是节日该有的氛围嘛。”

    晏琼池垂手,无意触碰到腰间的乾坤尺。

    他低头看了看那玉色的剑柄,将乾坤尺摘下来把玩,语气淡淡,眼中是准备辞别老友的不舍:

    “这本该是家主才能继承的剑,如今也陪了我二十年……一直霸占着它我心里有愧,不知道蓬莱神宫里有没有更适合我这有罪之人的武器呐。”

    乾坤尺剑身微微嗡鸣。

    蓬莱神宫里藏有大量的古海国遗物,也藏有天人所赐的法器,还有龙神收藏的……魇阴神君仙武,青紫玄魔剑。

    灯火璀璨的红水望不知道,有黑色的雾气蛰伏在黑暗里,潮水一样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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