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积重难返08】

    ◎要被吃掉哦◎

    天光星璇找不到追萤的下落。

    师尊把所有相识之人的去向都封存在卷轴里, 以供座下弟子求援。

    现下居然找不到追萤,难道座下弟子便不在天光星璇的记录范围里么?

    鱼阙看着手里摊开的卷轴,疑惑。

    眼下玉简联系不上追萤, 也联络不上师尊。

    楚洛笙在霁水真人手下被迫害成那副面目,追萤也大概讨不得好, 那个女人说……用剔骨刀把追萤的骨肉都剔了下来, 她还活着么?

    师尊呢?

    师尊哪里去了?

    为何不回应他们的呼救,任由座下嫡传弟子遭到如此苦难?

    霁水真人似乎对师尊有种不死不休的恨。

    他们到底又有什么前尘旧事。

    还有, 霁水真人身上有着如此强烈的魔气, 表明她确实入了魔。她能在诸多修士大能云集的揽仙城立足,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心里冒出来的疑问很多, 但眼下鱼阙没有时间仔细思考, 她必须马上去找到追萤,不论她或者还是死了。

    拿好主意后, 她当即施法放出雾鱼前去搜寻追萤, 翡翠似的蛇鳞变做一尾尾绿色的小鱼, 跳跃着散开, 而后全部朝向西南方向而去。

    西南方向,接壤西洲和妖洲。

    “鱼道友,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一旁的黎含光眼见鱼阙动作,出声叫住了拔腿离开的她, 疾走几步追上她。

    “去找我师姐。”

    “师姐?”

    “嗯,追萤。”

    黎含光对鱼阙的师姐还是有印象的, 只记得是个热情爽朗的大姐姐。

    现在哪位师姐是怎么了?

    “霁水真人化作魔修擒走楚洛笙, 追萤现在下落不明, 师尊也联络不上。”

    鱼阙认真地说, “她要用楚洛笙做挟持, 那他这七天内都不会出事,我得尽快找到追萤,不论现在她是生是死。”

    方才在霁水真人的道观前,鱼阙已经将事情经过简洁地告诉了黎含光,还特意叮嘱霁水真人炼出来的药吃不得。

    她已经堕入魔道。

    魔道之人不可信。

    听完黎含光当即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冒险去往蓬莱洲还差点搭上整条船人命才换来的蓬莱蜃晶,就这样被糟蹋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修为深厚又广结天下之士的霁水真人为什么会投靠魔洲。

    如果霁水真人真的成为了魔修,那么,她怀里这颗开灵元阳丹,确实不能用了。

    阿娘的病怎么办呢?

    “我先走了,你且保重。”

    鱼阙没有打算安慰的意思,现下找到追萤最为要紧,扭头就要走。

    不想黎含光也跟了上来。

    “你跟来做什么?”

    “你一个人可以么?”黎含光沮丧归沮丧,但见鱼阙脸色不太好,面上带着虚弱,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前去。

    鱼道友这般着急,要去哪里呢?

    鱼阙向来独来独往惯了,没有人结伴也没有关系,她脸色不好也并非是受伤的缘故。

    但黎含光说什么都不要她一个人待着,以自己作为金光洞弟子敏锐的观察来看,鱼阙情况很不好。

    她召出传音鸾将消息和开灵元阳丹带回去。

    期盼已久的开灵元阳丹出错,只能再想别的救治之法,黎郡绝不将希望聚集一处。

    她失望归失望,不过家中的叔伯说已经找到第二条解决之法,若是开灵元阳丹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后招,阿娘怎么着也不会出事。

    黎含光跟着鱼阙,其实也并不因为出于担忧的缘故……

    事态紧急,鱼阙也不愿意多做纠缠,她要是愿意跟着便跟着罢,点头应允。

    在正式召唤出御灵离去前,鱼阙突然感应到了四周生人的气息,抬头,朝道观的屋瓦望去,只见蓝天之下,惠风和畅,除去被她眼睛捕捉的魔气弥散,并无多余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

    “没有,走吧。”

    两人骑上御灵朝着碧色小鱼的指引追去。

    *

    “啊呀啊呀,这就是越碎稚的弟子么?”

    方才被注视的屋瓦上出现了两个人,一人穿着蓝色长袍,腰间系玉蟾牌,一人便是小厮打扮,一坐一站,目送那两个小姑娘离去,口中有感而发。

    “反应还行。”小厮打扮的人点点头。

    “到底还是让霁水这家伙跑了。”蓝袍女人冷笑一声:“她到底还是背叛了正道,有辱玉金山。”

    “师叔莫气,我们不就是前来捉拿她的么?”

    “捉拿她?”蓝袍女人冷笑一声,“只怕不简单,万一越碎稚旧情难却,又要保她可怎么办?”

    “啊呀,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不过真的没关系吗,霁水这样迫害越碎稚的弟子?”

    “有什么关系?”女人甩袖,“毕竟差一点是师娘了呢,让师娘历练历练,有什么不对?”

    小厮哈哈地笑出声。

    “那他养的这几个徒弟可有得受了。”

    *

    碧色小鱼领着两人直直下落安郡。

    安郡接壤西洲和揽仙城,南北两面靠害,北面航行三百海里便是妖洲,水陆商道极为便利,因而商业十分发达,来往安郡做生意的人不在少数,黑市也不逊于揽仙城黑市的繁荣。

    在原地打转后,小鱼直冲安郡潋安城的某处建筑去,两人也跟着挤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停在了一座名为“芒天楼”的牌坊前。

    牌坊后是拔地而起的塔楼状建筑,融合了妖洲的样式,火红的琉璃屋瓦,延伸的屋脊仿佛巨龙脊背。

    高大的建筑群里随处可见蓝白旗帜。蓝白旗帜上绣着北洲随处可见的雪草。

    黎含光认得这个标志。

    北洲第一大商会风家的环雪旗。

    风家的商会作为扩张得最厉害的商会势力,如同雪草一般在人族六洲之上遍地生根,出现在安郡也不奇怪。

    只见四处得人声鼎沸,游人如织,但他们手中都带着自己入会的筹码,芒天楼之中似乎正在举行盛大的拍卖会。

    “芒天楼,闲人不可随意进入。”

    不过热闹的仅是挨着中间最大主体塔楼两旁开设的各种典当小铺,塔楼门前除了把守的侍从,

    正当两人正要迈步进入时,被侍卫拦住了。

    芒天楼乃是珍奇宝器法器流通之地,自然不可能任由闲人出入。

    被拦住的鱼阙微微皱眉,还在思考用什么方法混进去,一旁的黎含光拿出她黎郡的小旗压在托盘上,十分客气:

    “劳驾。”

    黎含光所生的黎郡,靠近北洲第一大港,在冬天时还能自由地航行,所以黎郡多有富庶大族,与风家商会的合作也多。

    一枚黎郡旗帜足够成为她们的入场券。

    两人得以顺利进入芒天楼。

    “鱼道友,你确定你师姐会出现在这里么?”芒天楼内部奢华,美轮美奂,但走道两旁寂寥,看起来鲜少人在。

    “不知道。”

    鱼阙口中说话,虽然跟在指引的侍者身后,但一直在观察周遭的环境。

    芒天楼内部是精致不错,但隐蔽之处太过可疑,比如无处不在的影石,比如好似窥视的目光。

    戴着面具的侍者恭谨温和地将她们引入一处雅间内,告诉二人,今天是芒天楼拍卖会大场,届时将会有各种珍奇拍卖。

    今日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此出售。

    风家拍卖行就是这样,将重要的客人安排在雅间内,通过浮空镜直播要拍卖的实物。

    风家虽然野心大且不择手段,但胜在他们讲信用,况且能在商会挣上个雅间席位的都不简单,自然不会弄虚作假。

    拍卖流程倒也还能令人接受。

    鱼阙和黎含光两人坐在镜前耐心观看拍卖,确实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可两人都兴致缺缺。

    正当鱼阙想起身继续探索追萤的线索,镜中直播的侍者开始介绍新一轮的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是由不知名卖家提供的惊喜环节。

    这个环节对卖家提供的物品不做任何的评估,只靠买家的鉴赏眼力,隔着镜子鉴赏。

    只见盒子打开后,一条莹白光泽的骨鞭倒映鱼阙眼中。一时间她几乎是抱住了浮空镜,死死地看着镜中里的骨鞭。

    那是追萤的本命剑。

    她不会看错。

    追萤的本命剑封存在脊骨之中,其他人没有可以染指的机会。

    “追萤的剑。”

    正当黎含光要问她怎么了,鱼阙先开口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追萤的剑?”

    自然知道本命剑对修士重要性的黎含光也皱眉。

    鱼阙自然是想将骨鞭买下,但拍卖行的交易并不是谁出价高就一定能归属谁,若是由同等交换的物品在,商品会先优先流到交换商品的买家手里。

    能来风家拍卖行的,都不缺钱。

    经过激烈的竞价,骨鞭被人拍下。

    鱼阙有再多的灵石都成了废物。

    “鱼道友,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黎含光劝道。

    竞价失败的鱼阙看着镜子里的骨鞭被侍者收起来预备送往买家手里,再也忍不了,一拳打碎镜子站起身,扭头要去夺回骨鞭。

    *

    芒天楼的回光栈道上,有一身披轻便短衣的老头背着手踱步,面色沉郁。

    回光栈道有微风吹来,悬挂檐上的铜铃作响,显得寂静安宁。

    这里确实是值得老人家思虑的好地方。

    有侍者禀报拍到的东西送到了事先预备的雅间,老头摆摆手,示意知晓。

    他便是芒天楼里神秘的买家,今日夺得骨鞭的黑手,人称兰先生。

    传说兰先生便是在黑市里扼守八方财路的三把交椅之一。

    “兰先生,已经快到压轴的大货了,您看……”

    又有人近前耳语,老头脸上沉郁脸色才好看些。

    “知道了。”

    被唤作兰先生的老头点点头,于是打算动身回去,停留在栏杆上的乌鸦飞散。

    侍者提出送兰芳斋回雅间,被拒绝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更喜欢清净。

    兰先生执意一人回去,再说看不见的暗处都藏着他的暗卫,不需要担忧什么。

    老头心里正恼恨事情,独处愉快些,自然也不用和他人过多的交谈。

    他身上披着的短衣绣着菱形花纹,让这个老头看起来好似矮胖的大蛇。

    沿着栏杆向前走,

    突然的,有风起了,吹动檐上的铜铃。

    一只蛮胖的乌鸦追着他扑腾翅膀,扯着嗓子嘎嘎叫,像是在哭诉。

    兰芳斋看也不看它,嘴上责怪:“你有脸哭什么?谁让你自己不管好嘴!”

    “你把我俩都害成这样,还有脸喊爹?”

    胖乌鸦嘎嘎两声,不再说话。

    “那种话落到他耳朵根里,没要你的命倒还算有几分良心了,你这败家的东西,还得让老得只剩一张皮的爹来为你卖命?”

    “蠢东西,这张嘴再不懂收敛,我看你也别想变回来。”

    老头似乎正是为这只胖乌鸦忧愁,原本沉郁的脸上更是多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被絮叨着的胖乌鸦突然叫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扑扇翅膀,跑了。

    “……”

    兰芳斋顿住脚步。

    一柄剑自黑暗里伸出,抵在了他的脖颈上,拦住他的去路。

    这被人唤作兰先生的老头到底浸淫暗场多年,当即察觉到来者不善,眼珠右斜,想看清楚黑暗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突破他雇佣的暗卫近身,但寒光四溢的刀剑将他的视线逼了回去。

    “阁下,所为何事。”

    短暂的沉默后,兰芳斋语速平缓地问道。

    “那骨鞭,从何而来?”

    黑暗里的声音清冷,明显能听出来是个年纪并不太大的少女声音,“你知道么?”

    哦,来杀人越货的。

    老头明了,换了副语气道:

    “阁下若是想要,尽管拿去。”

    那柄剑依旧不肯放过他:“拍卖会要将拍得的物品交于买家时,必定会告诉买家此物来历。”

    “在下正要去交货,还没来得及详细询问。”

    老头也很精明,连忙一问三不知,问就是不知道。

    鱼阙从黑暗里走出来,冷声道:“把它给我。”

    她多少也沾染了晏氏的习性。

    看上就是我的,况且本来就该由她拿回属于追萤的骨鞭。

    “是是,阁下若是想要,拿走便是。”

    老头持续低声下气地求饶。

    这模样不像叱咤六洲黑市的大商人,反而跟个普通贪生怕死小老头没什么差别。

    既然道长你要,给你也无妨,只是东西现在不在我手里,还请你随我去拿。

    小老头应付鱼阙应付得很好。

    他雇佣的暗卫修为都不差,身手了得,平时只躲在暗处保护,基本不会有人能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近身。

    况且里头有一部分是凡人,若是修士无故伤害,必然要受训诫堂的惩戒。

    这女修出现在此处说明她解决了所有的暗卫,无视训诫堂,来者不善,暂时按兵不动也是好事。

    鱼阙见老头配合也收了剑,让他前面带路。

    老头唯唯诺诺一口一个答应,然而才没走几步,他便暗地里解开法器封存着的远比不中用暗卫的魔灵偷袭鱼阙。

    魔灵乃是发狂灵兽死后拘来的魂魄炼制而成,凶暴得很。

    乌泱泱一大片魔灵如同魔花绽开般扑向鱼阙。

    鱼阙反应迅速,当即释放了毒雾围困它们。

    消耗了龙之怒的鱼阙修为回落金丹,但对付这些不入流的小伎俩仍然是绰绰有余。

    毒雾绞杀魔灵。

    鱼阙收了毒雾,缓缓看向一脸惊愕的老头。老头实在可恶,破坏了她对他唯一一点信任和耐心,那么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老头到底还留有其他后手,拿出来封存着杀器的各式宝器纷纷开启。

    但鱼阙一点也没在意。

    手里的剑划开一道口子,血红色的煞气如同奔流的溪水在她身边流动,鱼阙身形微微一晃,带起来数道残影就这样冲进魔灵之中,掀起来的绿雾如同旋风的墙。

    正是以一敌百战得正酣,鱼阙近身,一拳打在兰芳斋脸上,揪起他的衣领要问骨鞭到底从何而来还不速速老实交代时,怀里放着的玉简突然滑了出来,闪烁着有人接入的信号。

    压根没想到这女修如此彪悍的老头又开始求饶并且倚老卖老,让鱼阙看在他是个老头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放他一马。

    “道长,啊不,仙长,我知道我错了,放我一马罢?我老得只剩一把骨头,可怜可怜我罢?我绝不会向训诫堂告发仙长您。”

    见鱼阙冷着脸不说话,老头不停作揖:

    “仙长要什么都可以,我再没有异议。”

    可方才他那副凶残的模样可不像是一个只剩一把骨头可怜兮兮的老头能做出来的事情。

    还豢养着那么多高阶的魔灵,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人的血肉养起来的邪祟东西。

    留不得。

    兴许是她眼中的凶戾太盛,老头明白了她的意思,阴沉沉地笑起来,说好哇,你不让我活我也不会让你活着,万劫不复吧!

    兰芳斋反手摁下手中的指环,只听“哧”地一声轻响,被切碎身体的魔灵扭曲黏合,恶鬼狂叫着朝鱼阙扑去。

    他尽出阴损技能也就罢了,还敢暗箭伤人!

    就在鱼阙想发泄心中无名怒火将它们全部杀光,怀里许久不曾有过响动的玉简突然飞了出来。

    “阙儿!”

    正当她怔愣之际,玉简传来少年的声音。

    乖且带着活泼的呼唤化解了焦灼的场面。

    鱼阙拎着兰芳斋的头发,从奋战里抬起头,表情是杀戮之时血腥狂徒是听到了有人唤她乳名二狗蛋的恍惚。

    ……晏琼池?

    鱼阙没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将晏琼池的玉简绑进自己玉简里的。

    不过,他这个时候给她发玉简来做什么?

    “是我是我!”

    玉简那头的晏琼池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下一步动作,出声阻止鱼阙掐断玉简。

    “我当然知道是你,什么事?”

    现在鱼阙没什么耐心要去听他说话,说着话,眼睛还看着手里攥住的兰芳斋。

    兰芳斋的脸色在听到少年的声音时变得非常难看。

    “明明我们才分开没多久,怎么语气变得如此抛家弃子。”

    少年颇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意思,但他实在明白鱼阙,所以不等回应马上开门见山又说:

    “我得去一趟南洲,大约会在盛秋时候回来。”

    只是去南洲,去便去了,还特地来跟她说做什么?

    鱼阙听着,手里依旧不停动作,把兰芳斋卸力抓住:“知道了。”

    “好冷漠啊,阙儿。”

    那头的晏琼池歪在椅子上,眼睛看着木梁,表情是和心上人说话的欢喜,腼腆又羞涩。

    但他处在的内室到处溅着血,断肢散落,匍匐在他身边的人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有人身上甚至还在汩汩流血。

    匍匐着的人都想不明白,这杀胚莫名其妙闯进来,才将聚头在此处的人杀个七零八落,要战便战有本事把他们全杀了怎的突然就坐下来,掏出玉简,旁若无人的聊上了?

    故意侮辱人?

    “你要去做什么?”

    鱼阙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南洲的灵脉复苏,烛玉京传回某些有用的信息,要我觉得不去一趟不行。”

    晏琼池说,“南洲那种地方,灵气复苏难见,我得去看看怎么回事。”

    “嗯。”

    “六洲魔气四起,这时候灵脉复苏,对魔修来说可是千载难逢,到时间必然会有大魔级别的魔洲人出现在南洲。”

    “……嗯?”

    大魔级别的魔修?

    “大魔出现,到时候我可能会有生命危险,阙儿不该说点什么来鼓励我么?”

    少年的声音太像撒娇求安慰了,也真不顾鱼阙此刻在做什么,就愿意黏黏糊糊的和她说话。

    “南洲的灵气复苏,想必七脉的长老早有应对,你便好生待在青鸾阙上罢。”

    有危险你去掺和什么呢?

    才分开不久,鱼阙的态度变得就这样的快?

    晏琼池捂住胸口,感觉自己好似被翻脸不认的小妇人,委屈:“去还是要去的。”

    他秉性如此,拦也拦不住,鱼阙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嗯了一声说:“保重。”

    喂喂,保重是什么鬼啊?

    怎么好似两人就要生离死别再不相见了似的。晏琼池扁扁嘴,继续以闲聊的语气说:

    “到时候我给你带点你想要的东西回来,有什么很喜欢的吗?”

    “大魔。”

    必须抓一只大魔回来问出更多有用的线索。

    鱼阙不懂他的用意,不过既然他问,于是也就顺嘴一提。

    “好唻!”

    晏琼池想了想,又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嘛,大魔好危险的,要是阙儿在身边……”

    “保重。”

    鱼阙听着他说话,把兰芳斋绑进了屋子里,就说一句还有事,便掐断玉简。

    *

    南洲,苍音。

    晏琼池看着掐断的玉简,好心情地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向堂中的人。

    匍匐堂中的人是聚集在一起的南洲世家的掌门家主。

    按照南洲九诫里的规矩,为了维护南洲的平和和共同商讨目前的大事,十宗门每隔三月都要聚在苍音。

    “少主,兰芳斋这家伙不会走漏风声吧?”

    窝在少年膝上的黑猫开口,“感觉那老小子不是很愿意服从诶。”

    “有纰漏便是你的失职了。”

    晏琼池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它的皮毛。

    煤球摇了摇尾巴:

    “他还没有那个胆量敢乱说话。”

    极渊之蛇对自己惯用的术法很是自信。

    “随他去。”

    思绪收回的晏琼池一手支颐,看着不愿意顺从也被迫顺从匍匐在地的人。

    “邪物!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见这厮的目光终于回落,被迫跪着的人开始大骂,语气十分恶毒,和方才这些残肢断臂好活着时候的人如出一辙。

    “身为青鸾阙弟子,你竟然……”

    “你说烛玉京,你便是晏氏的人?你究竟是何居心,你这般行事,实在有辱正道,你这个邪物,到底学了什么术法还不快快招来!”

    晏琼池轻叹,歪歪头,像是听厌烦似的掏掏耳朵,“听腻了,还有别的说辞没有?”

    他伸手朝某个方向一抓,扼住倒霉蛋的脖子,眼睛一眯:“你,可有新鲜的,说来我听听?”

    被抓住的倒霉蛋见面前少年一副风轻云淡像是等着在听什么有趣的回答,咬牙,眼睛一竖:

    “早就听闻晏氏对中洲有异心,你们这群可耻的小偷,到处劫掠天材地宝,现下竟然是连廉耻也不要了!无耻!”

    少年眨眨眼,把他的头壳摔得粉碎:

    “无趣。”

    又抓了另一个人:“继续。”

    “孽障!你杀我南洲掌门,南洲绝不会放过你,但凡支援到了,我等定要生擒了你背弃正道之人,看看你究竟和什么东西勾结!你还身为青鸾阙的徒生,真真是有辱仙门!你你你……南洲并非你这种邪物纵横之地!”

    头壳摔碎。

    “下一个。”

    “青鸾阙的弟子……等等,你是晏氏的不是?别、别……额!”

    头壳摔碎。

    “还有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总算有人识相了,在脖子被扼住的时候立即开口,“我们答应你,要什么都行。”

    “哦哦?终于肯松口了?如此甚好。”

    听到了什么满意回答,晏琼池终于松手了,他拿了块帕子,嫌恶地擦了擦手,换一个姿势支着腮看臣服脚下的人:

    “南洲近来魔气四起,你们大可使用蕴藏着的祖洲神器镇压,为何又平白任由魔气扩散?”

    “那我们就讨论有关于缥缈冠的事情罢?告诉我,它在哪?”

    *

    打到一半,突然被撂下兰芳斋兴许是觉得自己受了大侮辱,脸色难看得很。

    大概是觉得他兰芳斋好歹是富甲一方稳坐中洲黑市头三把交椅的人物,怎么平白叫两个小姑娘给掳走了。

    奇耻大辱!

    但受委屈和丢命总不能一样。

    他还是老老实实不敢有其他动作地被鱼阙拖回了房。进了屋里定睛一看,发现面前的居然是前段时间将祸端卖给他之人,老头顿时来了气。

    “你、你们,又是你们!”

    老头打又打不过,咬牙切齿支支吾吾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可脸色还是难看,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鱼阙眼尖,从他哆嗦的嘴里也看见了盘踞着的毒蛇,才又仔细审视起他。

    老头皱得几乎要团成一团,但身上的衣服厚重,黑色的曳地长袍,鳞鳞好似粗短的蛇。

    黎含光也认出他来了。

    “你是当日卖了我芜心葵的那个老先生么?”

    “黑市的……奸商?”

    冷面的鱼阙也想起来开口就是五十张额精血的奸商,还有他那栋黄泥堆砌、看起来随时能倒塌的土屋子。

    这样的老家伙怎么能是买下骨鞭的黑手?

    黎含光不清楚怎么鱼阙突然出门怎么又突然把黑市商人抓了回来。

    她仔细打量一番兰芳斋,奇怪问道:“你这衣服上的是什么,你也风家商会里的人么?”

    兰芳斋身上除了朴实无华的短衣,还有很明显的雪草装饰。

    能在风家地盘上佩戴雪草,确实不一般。

    “是。”

    “我们此前原是加入风家的商会是没错。”

    看起来一句话都懒得说的兰芳斋在鱼阙的注视下,不情不愿的开口说话了,语气还蛮骄傲:“风家的商会和黑市交往密切,他们提供方案,我们嘛……以小博大的游戏谁不喜欢……”

    “你还在为风家做事么?”

    隐约听说过黑市利害的黎含光又问。

    她在与风化及的闲聊里知道,风家商会看似风光,其实内里已经被各种抽丝剥茧的势力侵蚀得几近崩塌。

    明面上的生意难免会有分歧。

    最让人头疼的,还是黑市商人的背刺。

    黑市商人作为中洲六洲庞大且隐秘的网,覆盖在天光之下,谁把握了黑市,谁也就把握了三分之一的商业……风家就是从黑市发迹的。

    “没有。”

    “为什么突然和风家……”

    “跟命比起来,自然是钱最重要,但要等到真没命的时候,自然觉得活着最好!”

    兰芳斋说话,又连叹好几声。

    似乎是十分不情愿从攀附的巨树上分离。

    黎含光为了风化及,又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是关于黑市进来和风家的明争暗斗。

    风化及的家族为蛮为这个焦急的。

    风家一焦急,那么压力就会给到风化及身上,他现在心魔在身,又那么看中父亲对自己的评价……再这么下去……黎含光挺忧心的。

    兰芳斋似是而非地回答。

    黎含光套话半天,没从兰芳斋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老头说话谨慎,还时不时会掐着脖子咳嗽,脸上的表情像是随时会能将心肺咳出来似的。

    站在他面前的鱼阙垂眸,问他取用骨鞭,还逼问他其他的事情。黑市商人的信息发达,没有点本身都弄不来市场的风向。

    老头不回答黎含光的话,但兴许是刚被鱼阙下狠手打了一顿,想了想,回答了她的话。

    一问一答一来二去,鱼阙知道了兰芳斋一开始是帮着霁水真人做事的。

    霁水真人手里有他所需要的丹药,而他长久地做魔洲生意,两人互通有无,渐渐的,兰芳斋也做了魔洲的爪牙。

    “你说,你是负责供给霁水真人药材的么?”

    鱼阙抓住了重点。

    “是,没错。”

    兰芳斋露出阴险的笑,脸上的褶子舒展:“莲山诀里可是很多丹药都需要魔洲原生的药材作为原料……眼下魔洲被封,想要得到那些原料,必须从黑市手里获得。”

    “啊,是了,你曾经用那件该死的衣服和我换了蝉灵甲对吧?”

    鱼阙眼皮一跳,一手扼住他脖子。

    黎含光为她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鱼道友,你这是做什么?”

    “蝉灵甲,也是魔洲的药材么?”

    “自然。”

    老头不慌不忙地说,“能长出蝉灵甲的土地只有魔洲的溪之谷,虽不是高阶草药,却也因天师封印难寻踪迹。”

    “所以呢。”鱼阙眼睛一眯:“所以蝉灵甲之上,也有魔气沾染么?”

    兰芳斋嘿嘿一笑,这个老头不愧是黑市风浪里成长起来的商人,什么都知道点:

    “蝉灵甲本身便带着魔气,能用蝉灵甲以原料炼制的丹药只有几种……怎么,你是吃了九蟾丹还是玄甲棋?”

    他仔细打量鱼阙,说:

    “我虽不是修士,可我之前也看出来了你的异像。你身上的异像很奇怪。”

    “是将死之人的异像。”

    “哦,是了。”

    兰芳斋接着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吃九蟾丹,蝉灵甲和蛮多的药性相克,会产生心魇。”

    霁水真人给她的悟金丹,就是和九蟾丹相克的药。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救命之法,没想到不过又是另一种圈套。

    九蟾丹和悟金丹双重的药性之下,她就算是意志坚定也会被拖垮。

    鱼阙神色古怪,但也并未再说什么。

    关于悟金丹的药效,她已经知道了。

    事情已经发生,思考怎么办才是正解。

    正巧有人将骨鞭送来,鱼阙接过骨鞭,握在手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兰芳斋,等着他解释。

    追萤的本命武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大货到了。”兰芳斋也是人精,左右看看,下定决心似的说,“今日我也是为了它而来。”

    言尽于此,鱼阙猜到了他口中的大货是什么。

    是什么呢?

    很可能就是追萤。

    碧色小鱼承载的是遗留在蛇鳞上的气息,若是真的找到这儿来了,那便就说明,追萤真的在这里。

    鱼阙不能忍受追萤落到这种下场。

    她是那么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居然沦落到成为商品出售的地步。

    这将会比杀了追萤还叫她觉得难受。

    *

    待鱼阙离去,被甩在兰芳斋坐在地上,回忆起了此前所发生的事。

    也是同样一个黑市拍卖货物的期日,他带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前往商会指定拍卖楼。

    有买卖的地方就会有黑市,那天也是恰巧,这些年生意上认识的老伙伴都在。

    推杯换盏后,他信誓旦旦。

    他自个儿是为了一个叫“褚珠”的矿石而来,不料东西被人抢先拿下,心中自然愤恨,想前去讨要,实在不行交换也可以。

    那会他要是知道自己的下场,铁定要把身上那件玄黑色的法衣给脱了,再扇他不成器的儿子几个大嘴巴,勒令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不准开口。

    去到人门前见了山河流云旗,才知道里头的是晏氏的家伙……原本他看在早年间和晏氏也有不少合作的份上,想出解决办法。

    拿东西换嘛,就算是晏氏的人总不能不讲理到那种份上。

    他确实很需要那个东西给自己婆娘救命,可没想到把儿子带去了,又引起了另外的祸端。

    这糟心东西平时不受管教,目中无人,见老爹那样对人和气,心中不屑,又见堂中坐着的是个面貌昳丽的少年,脱口便是不该说的话。

    他说——“这就是弑兄的晏氏少主么。”

    诚然这句话轻得像是呼出的雾气,刚出口就散了。

    原本面上还挂着和气的家伙仍然波澜不惊,但陡然变化的神色,看起来有点像阴冷的蛇。

    他问了他们好几个问题。

    都是关于风家的。

    本来他们也没什么道德,卖主求荣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数耻辱,卖了就卖了吧。

    那家伙念在他们如此配合的份上还算得上温和。可一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的玄色的衣服,他脸色就不高兴了。

    “这是仙林宫的某个弟子与老朽换取蝉灵甲所出的筹码。”

    晏琼池了然,可面色依旧不善。

    察觉到他不高兴,兰芳斋立马将衣服脱下来,双手奉上,“少主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穿上。”

    “啊?”

    少年换上一副好心情的笑容,语气也慷慨起来:“老人家,你穿上吧。”

    兰芳斋只得老老实实照做。

    不料刚穿上,法衣便突然化为一条缠绕在他躯体上的白蛇,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

    他此时是结结实实被吓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蛇信子不住地求饶。

    “少主饶命,这、这是什么?”

    “只是普通的毒蛇而已。”

    晏琼池说,“既然你喜欢那件衣服,想必也会喜欢它,那不如永远穿着吧,不准脱下。”

    “我我我……少主你饶过小老儿罢。”

    “不要。”

    少年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

    “你们这么容易被策反,让我很是担心啊。这样吧,谁胆敢背叛我,就——”

    他陡然拉长的尾音里,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不痛苦的捂着喉咙,舌头好似被人拽着拉出来,化为了一条赤红的小蛇。

    “要被蛇吃掉喔。”

    这些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黑市商人此刻是真的被吓得屁滚尿流,这是什么诡异的邪术?正道之人会学这些来对方人么?

    他们裤子被液体浸湿,拼命磕头让少年高抬贵手饶命,并且表示从今以后一切都听他的。

    “如此,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们了。”

    晏琼池从椅子上站起来,掸了掸衣角,心情愉悦地要走,想了想又回头:

    “还有一件事——”

    儿子被折磨自己又变成这个样子,兰芳斋是这里面最阴狠的一个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在少年转身即将离开包间门口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恶毒的表情,却被他突然回头撞见。

    “你这是什么表情?”

    少年饶有趣味,“恨我吗?”

    “不、不敢。”

    “你越恨我,施加在你身上的诅咒越强,”少年俯身去看他,露出森森尖牙,“别怨我,你们可比我要残暴凶狠得多,我这是替天行道呢。”

    “不知少主还要我等做什么?”

    一旁伏着的人赶紧开口为兰芳斋解围。

    “喔?差点把正事忘了。”

    被出声提醒的少年直起腰来,敲手心,“我要你们渗入风家,和风家的少主风化及打好关系,这个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有没有。”

    “那就好,我还有事情要做,先告辞啦。”

    晏琼池这个时候倒是又礼貌起来了,语气和顺地同他们告别。

    ——这样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92章 【积重难返09】

    ◎兰芳斋◎

    按照的兰芳斋给出的线索, 鱼阙顺利潜入了芒天楼的暗道里。

    很奇怪,平时总爱迷路的鱼阙在这种时刻总是忘却了自己容易迷失方向的事实,她迫切想找到什么的时候, 心里坚定的路将会幻化出线去指引行动。

    拍卖行里都会有明场和暗场。

    明场应付有交易需求的一般人,暗场则完全是为了内行人的狂欢。

    相应的, 暗场里的货物也必须足够好。

    暗道纵横, 但路上没什么人,被邀请的人自然早就入座, 有专人引导的他们自然不需要到处瞎晃。

    烛火明明灭灭, 鱼阙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里交错的灵力灵压太多太杂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藏着不知名角落里有什么人聚集在一起, 等待着什么的发生。

    装死很久的魂瓶终于闹出了点动静。

    “你实在是胆大。”

    被霁水真人震慑的畲月显然是又气又惊, 可是不敢对她多加评价,在道观这两人的交锋时, 他选择装死。

    “……”

    鱼阙不语, 等着听他嘴里吐出别的什么话。

    “她就是魔洲五大堂主之一里的伏魍堂堂主, ”畲月也不管鱼阙回不回应, 自顾自的说。

    “她骗了我兄长让他去西洲捕捉一条莹蛇。”

    “抓一条莹蛇而已,抓蛇有什么难的,被她说得那么艰难,这女人的话术真是厉害, 把我兄长饮狂哄得找不着北,当即决定为她出马去抓莹蛇。若是真的能讨新主欢喜也就罢了……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畲月和他的兄长饮狂都是魔洲派出来收集人族六洲情报的先行官。

    按理来说他兄长完全没有必要出这次任务。

    兄长饮狂的修为和资历, 若要真的为魔宫效力, 做个小城的守城魔将绰绰有余, 无奈兄长最是容易被女人哄骗, 到底还是被那个女人三两句话哄得乐颠颠出了魔洲当了先行官。

    后果便是不仅莹蛇没有抓到, 连带着神魂都被人撕了。

    伤惨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逃回魔洲,魔主对他一句褒奖也没有,反而对带回来的消息是勃然大怒,当场想杀了饮狂。

    虽然不知道魔主到底看到了什么,不过经过此事后,差点失去兄长的畲月对堂主的怨恨是更甚了。

    他潜意识里把霁水真人划分成了造成不幸的开端,不过介于平时霁水真人的残暴,他在面对有她的修罗场时,还是选择沉默。

    鱼阙可没有时间听这样一个喽啰大倒苦水,暗道越走越靠近尽头,她也渐渐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的苗头。

    心跳得越来越快。

    前方有不好的东西在等着她。

    “说真的,我没想到那女人会出现在揽仙城。”畲月沉默了会,又说,“我以为她会是在……”

    鱼阙施法将魂瓶封印。

    有人来了,她闪身进了一旁阴暗的角落,只微微侧着身子听来人的对话。

    “那东西什么时候能脱手啊?我觉得挺晦气的,要用这么多的法阵去压制。”

    “是啊是啊,希望能尽快分解卖掉,省事。”

    “听说这人还是个仙门弟子,白白死在我们这里,被仙门那边的人找到了,岂不是……”

    “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仙门,他们找过来我们也不怕……给那些大人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什么时候再去喝两杯,下城的酒馆里来了个大屁股的姑娘。”

    “我喜欢,不过今天不行,那么多事情要做……你挺闲?”

    有人说着话来,又走了,没有发现躲在暗处里的鱼阙。

    鱼阙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觉得很眼熟,待他们走后才想起来,那些事做法的祭品,自己在东洲游历曾经见过的。

    她从阴影里走出来,左右张望,在诸多杂乱的气息里,追着心里的线去了。

    *

    每一个暗道尽头都是一扇门。

    鱼阙追过去,打伤所有用于看门的傀儡后,她听见了屋内似乎窃窃私语的凝重,而后一脚踢开紧紧关闭的门口。

    门开的瞬间,鱼阙愣在了原地。

    她看见了追萤。

    人身蛇尾的追萤被锁链吊在巨大的法阵里,像是想从她体内获取什么,被吊起来的手臂两侧是干净利落的切痕,皮肉耷拉,但只见深红的血肉。

    她的手里已经没有骨头了。

    屋内多的是人围着被吊在屋子中心的少女,不知道在做什么,在门打开的瞬间,尽数望向门边。

    “你是……”有人呵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头便掉了下来,滚落一旁。

    鱼阙走进屋子,有风将门口在身后关上。

    她仰头,久久地注视垂死且凄美的人身蛇尾妖修。

    追萤长得很漂亮,白珊曾经形容她的五官好似蛇系美人,冷艳禁欲。

    她的性格倒不怎么像蛇,其实要说也蛮像的。

    鱼阙和追萤在一起,她也会坏坏地喊她阙儿,确实有点像蛇用尾巴捉弄大白老鼠……在草台峰上的时候鱼阙总是呆呆木木的,因为她自己有事情做。

    追萤觉得她整日闷着不是办法,想办法带她玩儿,鼓励她和其他人接触,教会了她很多生活技巧以及收敛情绪……追萤对她拥有精湛的杀人技巧且行事风格十分残暴感到吃惊。

    小师妹鱼阙生活技能差到极点,不喜欢笑就算了,也不爱说话,孤僻又警惕所有人。

    是身为大师姐的追萤一点点把鱼阙从阴沉的模样掰了回来,她还会在下雨的夜晚和鱼阙挤一个被窝,以为鱼阙害怕打雷……不然为何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冷汗涔涔。

    诸多点滴回忆漫上心头,可是现在,有如此知遇之恩的追萤被人变成了这个样子……鱼阙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身边珍视的人,都会走到这种地步……

    楚洛笙,鱼珠,追萤……还有谁呢?

    很多。

    屋内的邪修一见同僚死了,顿时也明白了此人来者不善,都放下了手里对法阵困住莹蛇的控制,调转法术来捉拿这样贸然闯入的家伙。

    为追萤的惨状感受悲伤以及这群人胆敢对自己动手的愤怒,鱼阙低下头,笑了一声。

    她的神情可以说得上是狰狞。

    眼中翻滚的是不亚于恶鬼的恨。

    阴森森,像是封印的东西突破了牢笼。

    穿着朴素蓝袍看起来不知道是哪座山头的普通女修露出那样瘆人的笑,还是叫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

    有种随时能跟他们玉石俱焚的感觉。

    可她看起来杀伤力也不高。

    这些人在看见鱼阙狰狞阴森的笑后,内心里只是微微愣了会,并没有太把她放眼里,手上毫不犹豫地对她使用了杀招。

    修士的招数都很绚烂,散修更甚,大约是走江湖时更能唬人。

    面对扑面而来的术法,鱼阙反手抽剑挡下他们的攻击,她甚至没有打算双手持剑,水灵根的箭盘旋着吸收法术而后反弹。

    巨量的水流化作吃人的龙奔向每一个胆敢还手的人,龙啸掀起的风吹动她的额发,少女极黑的眼睛露出来,森然肃杀。

    很奇怪,面前这个女修散发的灵力不过只是金丹的境界,甚至是粗略的才堪堪达到金丹,但她的术法里又隐隐的含着百倍强于现在实力的感觉,带着能随时暴杀一切的不可抗拒。

    几个眨眼的时间,风暴和水浪在屋内高速盘旋,惨叫也被风卷走了。

    鱼阙丝毫怜悯地杀光了屋内所有人。

    血肉化作粘稠的雨落下,归于平静。

    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鱼阙对脚边断肢依旧没有悔意,她看着被锁链锁在法阵里的追萤。

    追萤是草台峰上最好看的小师姐,记忆里那双长长微微上挑的眼睛,永远带着生机,她也偶尔会喊她阙儿啊……如今变得惨白如死人,鱼阙放出恶鬼的眼睛里满是不忍和心碎。

    她抬手一剑,强行把法阵削去。

    蛮横的灵力很轻易斩开散修们编织出来的困魂阵,拿出晏琼池返还的五品莲台,在法术被化解时候把受伤的追萤封进去。

    追萤被人伤成这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连抱一抱她都不敢。贸然动作,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扭转的损害?

    这群卑鄙的人将追萤的骨头都剜去了。

    她要是再晚来一步,恐怕被剜去的不仅仅是手骨……

    鱼阙看着手里的五品莲台,脑子里冒出来很多不和谐的声音,那些在黑暗里嘲笑、窃窃私语的黑影说:她要死了。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你的师姐要死了。

    窸窸窣窣的,像爪子在挠她的心墙。

    可是该怎么办?

    怎么办啊?

    师尊……对了,把追萤带回仙林宫,带回去找师尊,也许能有生机?

    精绝药毒的雪浪道君一定有办法!

    鱼阙试图保持思考,但是巨大的悲伤袭击了她,加上那些黑影不断在挑衅——不行,不可以一个人待着。

    将五品莲台收好,满脑子都是追萤要死了的鱼阙给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冷静,哆嗦着几乎是怀着绝望的心情试着去连接师尊的玉简。

    她的模样落魄,好似走丢了的小孩极力去呼唤自己的阿爹。

    鱼阙一介孤女,对她来说,值得珍视和重要的人不多的。珍视的人被夺走,就算是只有木棍,她也会他们搏斗到最后。

    稚子仍能为自己心爱的朋友被抢走尚能嚎啕大哭着奋起反抗,无所牵挂的孤女更不用说了。

    她会了为了救回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鱼阙的手颤抖着看着玉简,玉简没有回应。

    师尊不见了。

    似乎从前段日子开始,他们就失去联系了。

    师尊最后一次对她说话,也不外乎是让她好好保重……好好保重,他到底去哪里了?

    呼救无果变得焦急的鱼阙在屋内徘徊了会,只得强忍着害怕退回到雅间,找到兰芳斋问话。

    既然他知道暗道里有大货,那么必然知道到底是谁这样折辱追萤。

    搞不好又是霁水真人。

    鱼阙想起来那个女人冷漠又残忍的说出那些话的神情。

    这个女人,到底为何对他们的恶意那么大?

    推开雅间门口,直奔兰芳斋而来的鱼阙掐着他的脖子把他举起来,三白眼怨毒无比:

    “告诉我,是谁干的?”

    “啊啊?姑奶奶你说谁?”

    兰芳斋一脸懵逼,但也是真的怕了,拍拍她的手示意先把他放下来。

    他一把老骨头,承受不住。

    鱼阙把他扔在地上:“大货,说。”

    其实兰芳斋也不知道暗道里的大货是什么东西,他只是听他多年的老伙伴说过好像是个妖修,魔洲的人和某些人的交易。

    魔洲的人只要那女孩的精元,别的不需要。

    她真身可是莹蛇。

    妖修的真身真骨可也算得上珍宝。

    在凡世的传闻里,研磨成粉末炼药,也能吸收原身的灵力,觉醒灵根……在这种荒诞的传闻里,很多人都对这种真骨趋之若鹜。

    兰芳斋被她扔的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又见她如此气势,仿佛再不说出来她真的能抽剑杀人,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把指示他的人给供了出来。

    不过他倒是没有明说是谁,只说是什么伏魍堂的堂主赠予自己,他没有要,而是转手送给了更加识货的风家。

    你问他知不知道这人是仙门弟子。

    兰芳斋说知道啊……但她又不知道是谁卖的她,再说她都不一定能醒过来。

    再次气笑的鱼阙忍无可忍,一拳打在兰芳斋脸上,打得他脸向一侧,嘴巴张开,假牙爆出。

    如果不是嫌恶心,鱼阙很可能就伸手拔出他的舌头来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化身成人的舌头,到底是人在操控它,还是它在操控人的言语。

    为什么人可以说出那样不知廉耻的话来。

    “你的舌头,是怎么回事?”

    看兰芳斋因为暴力摔倒在地、捂住脸一副恨得咬牙切齿又无能为力瑟缩模样,鱼阙冷冷地问。

    霁水真人口中也藏着一条毒蛇。

    伏魍堂堂主,霁水真人。

    到底是为什么,连她口中都盘旋着蛇呢?

    受到了威胁的兰芳斋本该为了活命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对他嘴里的蛇讳莫如深,不是不能讲,而是不敢说,连连摇头。

    “你们魔洲的人都长这样?”

    鱼阙嫌恶得很,一边活动手腕一边盘问。

    霁水真人,在悟金丹里动手脚导致她吃了那样大的苦痛,又把楚洛笙改造成受奇怪术法控制的傀儡,将追萤迫害到如此境地。

    实在该死。

    “不、不是。”

    兰芳斋扼住脖子咳嗽,谈论起口中毒蛇时候的神色比挨了打更加恶毒。

    可他一句话说不出来,支支吾吾。

    得不到有用信息的鱼阙抽剑,本想一剑砍下兰芳斋的头,算是了结此桩恩怨。

    这家伙在黑市纵横多年明,不知道做了多少残害他人的事情,也不知道到底将魔洲的东西扩散到了地步,弥散的魔气和发狂的灵兽跟他有没有关系。

    但是黎含光还在这里,她暂时还不想和训诫堂扯掰,也不想在黎含光面前展露自己残暴的面目。

    没有必要。

    在黎含光怔愣的目光里,鱼阙从弯腰逼问的状态里直起腰来,拿起剑冷漠地叮嘱一句:

    “此人是魔洲安插在黑市的爪牙,还请黎道友你将他带回去交给训诫堂,让他们务必查清他与魔洲的渊源,就算暂时没有查出什么眉目,也不可轻易将其放走。”

    “拜托你了。”

    说罢,鱼阙扔下因黎含光,头也不回地离开芒天楼,直奔妖洲而去。

    自和他们相识以来,鱼阙就是待人礼貌且勇敢的形象,除了对什么的带着一丝疏离之外总体来说人还不错,黎含光也是第一次见到神色如此狰狞暴怒陌生的鱼阙,久久看着大开的门,怔愣。

    她真的是……鱼道友?

    第93章 【积重难返10】

    ◎你因失了孩子,疯魔到这个份上?◎

    妖洲。

    妖洲由一大洲和许多众星拱分月的岛屿共同组成, 游离在人族六洲之外,民风和习俗以及灵气成因都和中洲不同,就亲缘来说, 确实和魔洲更加的接近。

    鱼阙御灵到达妖洲是三天后。

    才堪堪落地距离人族最近的港口,鱼阙便将魂瓶掏出来, 解了封锁在魂瓶里的畲月。

    被法术堵住感知的畲月在魂瓶里可算是憋坏了, 差点就破口大骂你这修士下手那么狠?不过看鱼阙阴恻恻的表情立马止住了话头,汕汕问一句:

    “姑奶奶, 你想做什么?”

    “霁水真人既然是你魔洲堂主, 那你一定有办法能感应她的所在。”

    鱼阙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她在哪?”

    “姑奶奶!”畲月叫起来,“她虽然是魔洲堂主, 但我也不是想捕捉她的行迹就能捕捉的啊!”

    虽然不喜欢她吧, 但霁水真人确实是魔洲堂主,他一个手下怎么可能随时能联系上她呢?实在是为难人。

    依靠不上畲月, 鱼阙再次把他的嘴堵了, 想了想, 拿出天光星璇, 玉石卷轴生出摇曳的红线,直直超前而去。

    妖洲的港口距离中洲最近,所以在靠近港口的地方还算是繁荣,中洲修士也多,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的矛盾升级,越往腹地而去, 妖洲修士看她的目光也就越发的凶狠起来。

    果然没走多久, 鱼阙在某处阴暗角落里被人围住了。再一看, 浅堇色袍服, 东皇殿的修士。

    鱼阙对东皇殿的印象本来就不好, 在阴暗角落里被围住后,感观更差。

    还不等他们有什么动作,她的食指将手里的剑抵出鞘一寸,扫视打量他们,拔剑出手。

    不清楚这群东皇殿修士将他她拦住的目的为何,但以前车之鉴来看,还是先下手比较好。

    原本就不喜欢东皇殿弟子,出招狠了许多。

    拦路的狗就得狠狠敲打。

    东皇殿弟子也来着不善,眼看一行人厮打在一起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时,有人不紧不慢的走进这方阴暗的角落,摇着扇子。

    “你好啊,鱼道友。”

    那人以不紧不慢以局外人的语气开口。

    鱼阙揪着别人衣领几欲一拳打下去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去,居然看见了边知夜。

    边知夜?

    行迹有些恶劣的小公子左右看看,摇了摇自己的小扇子,故作惊讶:

    “你这是在做什么?”

    接着又道:“还是和第一次遇见你时候的武德充沛,最近看起来还不错,至少现在看起来蛮精神,生龙活虎的。很好,这才是鱼道友。”

    边知夜似乎对鱼阙如此有生气感到满意。

    但鱼阙是对小公子起过杀心的,正打着东皇殿的人,而他自己又送上门来……不就是找死么?

    鱼阙望着他的眸子一暗,脸色沉下去。

    “别打了,他们是我派来向鱼道友你打招呼的人,怎么就打上了,鱼道友还真的是……”

    剑从左侧袭来,边知夜的扇子挡住。

    “等等,先听我说……”

    裹挟着毒雾的剑意释放,边知夜下腰躲过,几个回身后,扇子再一次挡住攻击。

    “哎哎哎——”

    边知夜侧头又一个下腰,再向后几个起落。

    “能不能别打了,我是真的诚心来找鱼道友的。”

    扇子接住剑意,但脸倒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小公子啊呜一声,捂住脸退回,眼睛里皆是“你来真的”的不可思议。

    但鱼阙可不打算停手。

    无视不善视线的边知夜有些无奈的叹气,摇了摇头,伸出手,透明的烟雾自手里溢出,包围了鱼阙。

    虽不知道这烟雾是什么,但鱼阙反应迅速,结印放出自己的毒法护卫,背着手摆出随时进战的姿态。

    “怎么鱼道友多日不见,还是这般好斗。”

    方才和鱼阙打斗的妖修化为一只又一只的狐狸烟雾奔向边知夜。

    鱼阙收了剑,皱眉。

    “你不是来找人么?”

    边知夜“唰啦”一声打开扇子,扇面上赫然以苍劲笔力写着:“月色朦胧”,颇有淫棍的嫌疑,但见他清秀白净的脸上沾染着些许乌青……莫名的喜感。

    “你是专门来蹲守我的?”

    鱼阙向后退一步,语气不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服用过我们涂山的归元露,这可是我们的秘药,绝不不外传。妖修要分辨气息还是很容易的。”

    边知夜摇着他的小扇子,绕着鱼阙打转,像是纨绔子弟路遇漂亮小姑娘不管不顾上来就是好一番打量。

    “循着这股气息,我要找你,还不容易么?”

    鱼阙实在受不了这厮,又打过去,被格挡。

    这厮的身法也敏捷,而且狡猾得很,不出一会,不知怎的,两人的攻势之势异也,边知夜占了上风。

    “嗨呀,鱼道友,打架呢,也是讲究策略的,你看看你,一生气,就连策略都不讲了。”

    “怎么了呢,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诶——”

    打到最后,玩笑心思蛮重的边知夜突然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让他被鱼阙钻了空子,打翻在地,地上的叶子纷飞。

    鱼阙踩在他身上,单手持剑插在他耳际,又拔了短刀抵住他的脖颈。

    “诶诶诶!”

    被控制的边知夜举手在两侧,像是受了惊吓的小狐狸,毛都炸了起来。

    “鱼道友果然技高一筹,不过这个刀可以离我远一点,切到我就不好了,你们人族剥小狐狸皮的时候都讲究品相完好不是?”

    “带我去见霁水真人。”

    鱼阙可没时间听他扯皮,刀往他脖颈处压了压。

    边知夜变出小扇子捂住脸,狐狸眼笑了笑:

    “鱼道友别冲动,遇事得冷静才是,你要找霁水真人,我带你去便是。”

    他把扇子一收,扇子上甩,顷刻之间起了大片的乌云,再一眨眼,两人已经坐在车撵之上,彩云伴驾,帆旗飞舞,有叉尾的白狐追着漆黑的云,跟随在车撵后。

    好一副大妖出行的阵仗。

    被突然掳上车,鱼阙并没有惊讶,依旧将手里的剑握着,一言不发。

    “鱼道友在看什么?”

    车撵之上,边知夜左顾右盼,迫切想知道鱼阙在顶着什么,完全无视她眼里的防备。

    “放心好啦,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警惕的鱼阙把目光收回来,支着腮看着窗外,缩在一角,并不是很想搭理边知夜。

    “理理我嘛,鱼道友,我承认我此前是有些过分,我向你道歉,可好?”

    边知夜见她不说话,想了想,决定为此前的事情道歉,语气倒是真诚。

    “你,几次针对我,为什么?”

    鱼阙语气幽幽。

    “因为我喜欢你啊。”

    边知夜丝毫不掩饰,又颇为疑惑的眨眨眼,“第一次见面时候我就跟你说了的,鱼道友不记得了吗?”

    鱼阙视线右斜,看了一眼边知夜,也蛮费解:“喜欢我?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

    她和边知夜没见过几面,他没可能会如此轻率的喜欢上自己,真正的目的藏在甜言蜜语之下,必须警惕。

    边知夜啊了一声,把脸偏向一旁,可疑的脸红了,他展开扇子,将脸遮住:

    “嘿嘿,我不说。”

    “还有,我们此前就见过的,鱼道友不记得,可叫我太伤心了,我知道你可能和那晏道友不清不楚,但好歹给个竞争机会吧?”

    鱼阙着实没想到此前自己和边知夜有过别的照面机会,自然的把他的话划到了胡言乱语的范畴,任他在说什么,只固执地把头扭向一旁,不再理会。

    *

    边知夜招来的狐妖车撵速度很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飞跃妖洲腹地,直直偏向南方。

    鱼阙向来对妖修聚集的地方退避三舍,妖修的气息太浓烈了,她不喜欢。

    “怎么了?”

    边知夜当然察觉到了鱼阙的抗拒,笑:“感觉不舒服么?才来涂山十二境是这样的啦,涂山圣树的气息会使得其他外来的妖修感到不适。”

    “鱼道友对妖修的气息好像很敏感呐?”

    “你不会,也是妖修吧?”

    鱼阙默默地将袖子拿开,冷着脸说:

    “你话好多。”

    边知夜不高兴了:

    “鱼道友难道不知道,话是要对在意的人说才有价值的吗?”

    “……”

    “我就愿意和鱼道友说话。”

    涂山天狐的领地位于妖洲之南,由群山拱卫,此处雾气缭绕,古树参天。

    真正的涂山天狐隐藏在幻象的庇护之下。

    一层又一层的幻境后,才是真正的涂山。

    据说涂山幻境有十二境,每一境对外来者来说,都是随时能沉没道心的坟场。

    两人才踏入涂山,就有脸上覆盖着面具的侍女前来引路。

    边知夜在前面走着,倒是很兴致勃勃地为她介绍所见的一切,花啊草啊,鸟兽鱼虫什么的。

    如果忽略那些不好气息,涂山也能称得上上钟灵毓秀,恢宏远大。

    他也说涂山的秘史。

    短短的一段路,他简要的对鱼阙进行了当前涂山势力分布范围以及掌权当家。

    涂山当家现在是七尾娘娘。

    涂山的等级自有系统在,妖力一代代遗传,一代代叠加,自魔潮过后,九尾狐妖皇陨落,世间再无九尾。

    “啊呀,七位娘娘说我要是没法修炼出第九条尾巴,繁衍九尾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了。”

    边知夜小公子努努嘴。

    霁水真人和涂山当家涂山娘娘是多年的好友。两人的关系好到连涂山小公子也得礼让三分。

    在白雾弥散的山体前,露出来一截玉台阶。

    “鱼道友。”

    边知夜还是那副好心情的模样,“妖洲常年有毒雾笼罩,在毒雾之下,很多东西将会在此无所影踪呢。”

    “如果你突然在妖洲下落不明……”

    那双狐狸眼迸发出来不可言说的笑:“我给你一次机会吧,鱼道友,现在要走还来得及。”

    鱼阙充耳不闻,抬腿便上石阶。

    白玉铺就的石阶有暗暗的血迹,像是被血浸透了,冲化不开,隐隐的有血玉的脉络。

    边知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了一下,摇扇子,慢悠悠地说:

    “涂山十二境来过一个疯子。”

    “趁着涂山娘娘不在,杀我涂山子民,很奇怪吧,妖洲的大妖向来名声在外,何况是大妖聚集的地方,单凭一个修士很难杀进来的。”

    “但是那个疯子就上来了,他从第一境,杀上十一境,有时候我在想,他的修为到底是何种境界,竟然如此蛮横。”

    “鱼道友好奇他是谁么?”

    鱼阙嗯了一声,隐约猜到是谁做的。

    但她没有表现出太吃惊,也不想讨论,敷衍含糊地应了两声。

    “单凭他杀我涂山那么多子民的份上,涂山便不会放过他,好在我涂山十二境也不是谁想来就来的……狐狸死亡的怨气,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

    “鱼道友,你好像那人知道是谁呢,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难道不好奇,这样的力量是从何而来么?”

    边知夜见她这个模样,哈哈地笑,在上一阶的台阶里停住,雾气散去,耸立在白雾里的巨大宫殿如同猛兽一般显现。

    鱼阙举头向上看,只觉得气势迫人。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了。”

    “如果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进去……”边知夜又凉凉地说:“她发起疯来,谁都管不了呢。”

    还没有等他说完,鱼阙提剑迈步进去。

    边知夜知道她性情如此,收了扇子,不说话,只是抬头看看飞过的鸟。

    *

    涂山的宫殿狐皇殿隐在幻境里。

    鱼阙走入宫殿的瞬间,有白狐举着莲花灯飘来,在前面引路。

    她随着幽蓝狐火的指引,穿过黑暗,睁眼瞬间但见宏伟的大殿上,到处是琼枝玉树托灯的灯座,灯座上燃着莲花灯,幽蓝的灯光簇拥着一处高台宝座。

    宝座上是身披纱锦白裘的女子,她的发髻高挽,额间是狐形花钿,五官明艳动人。

    这样的眉眼带着威严,美丽且叫人敬畏。

    诚然是鱼阙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人,抬头和那双灰色眼睛对视三秒后便挪向一旁。

    位于高台之上的女子便是妖洲涂山的首领——七尾娘娘。

    妖洲很大程度上保留着祖洲的制度,并不是简单像人族六洲统治。

    各大妖族能够雄霸一方,除了族群的实力强悍外,还需要当家法力资历都足够深厚,必须能够力压其他妖族的首领,护佑领地。

    能成为妖族首领,一定不简单。

    若是霁水真人不站在她的身侧,鱼阙面上会表现得多几分尊敬。但现下那女人立于涂山首领的身侧,无异于传达出了魔洲和妖洲的联系紧密。

    有必要尊重和魔洲混迹在一起的人么?

    虽心里这样想,鱼阙还是依照中洲礼仪,作揖,报上自己的名字。

    在狐首眈眈且一副被窥视的殿上掷地有声的报出自己的名号,着实有点呆。

    不过很有礼貌,这点倒是讨人喜欢。

    七尾娘娘依旧端坐不动,灰眼睛里带着打量。

    霁水真人早就料想她今日一定会到场,轻轻勾了下嘴角,唇形不动,还是有声音自她周身发出,像是虚空的回响:

    “你来了。”

    “楚洛笙,在哪里?”

    先前盘踞在霁水真人口中的蛇给鱼阙留下蛮大的印象,她一直还想再观察一番,想知道有关于为什么魔洲人嘴里长蛇的原因。

    但霁水真人闭口不语,像是在使用腹语说话。

    鱼阙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立于高位的霁水真人。

    霁水真人依旧身披黑色内敛低调的道袍,但先前身上的仁慈全然不见,越发的和钩夫人形象重合,阴冷又戏谑。

    但表情不太像钩夫人。

    钩夫人面上的表情更多的还是对一切的不屑,看什么都是在看一块待宰的鱼肉,阴森冷漠。

    有时候鱼阙会想,玉金山除了术法一脉,难道的神态和气质也会相传么?

    “你这般大胆的只身一人闯入涂山,只是来问你那小师兄的下落么?”霁水真人也为鱼阙的执着抿嘴笑了,“好感人的同门情谊。”

    她手一抬,就有白狐侍女将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傀儡抬上来,放在她的脚边。

    傀儡少年已经奄奄一息了,可滚落在主人脚边时,还是努力爬到她脚边,恳求怜爱。

    他不再看向鱼阙,只是无意识地对主人表现出超绝的狂热。

    眼见骄傲的小师兄沦落到这副摇尾乞怜的模样,鱼阙握紧手里的剑,沉声问:

    “要怎么样,你才能放了楚洛笙?”

    并非她真的想和霁水真人此等卑鄙之人讲和,先将楚洛笙保下来再说其他,不过现在看来,霁水真人就等着她说筹码,好让自己落入为她设下的圈套了。

    “还没有想好,你打算让贫道怎么放了你的师兄?”霁水真人一脚踢开楚洛笙,惨白的脸上是糟践他人的笑意。

    “……”

    鱼阙摸上腰间,想去寻暮敲钟。

    但想因为暮敲钟挂在腰间实在是招摇,早就收起来了,只得把手垂下。

    抬起头,对上捉弄的眼神。

    像是雏鸡对上凶悍的白鹰。

    “怎么?想不出解救你师兄的办法?”

    “……”

    霁水真人弯下腰去揪楚洛笙的长发,挑衅一般,仿佛要从鱼阙脸上看出怨毒的表情才算满意。

    “她就是鱼斗雪的女儿?”

    兴许是霁水真人实在咄咄逼人,倚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七尾娘娘终于开口。

    “你瞧瞧,她这张脸是不是和鱼斗雪很像?”

    七尾娘娘的目光一直在打量殿下站着的鱼阙,像是在透过她在看什么人,居然有几分看到故人归来的恍惚感觉。

    “不错,和她长得确实很像。”

    通过观察表情和对话基本判定鱼阙性格的七尾娘娘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只是鱼斗雪要更活泼些。”

    七尾娘娘显然也是认识鱼阙的阿娘。

    不过看这冷漠的表情,两人就算不是仇敌,但关系也不好。

    “那么,鱼斗雪之子,你来涂山的诉求是什么?”

    “只是单纯想带回你的师兄么?”

    七尾娘娘给人的压迫也极强,身居高位的首领睥睨天下:“人族修士进了本座的涂山,可不好出去,而你一个金丹女修,胆敢只身闯进来救人?”

    霁水真人在一旁接话:“娘娘,此人和前段时间大闹涂山的青鸾阙修士颇有渊源。”

    “他们,都是由我那好师姐养出来的好孩子。一起长大的家伙,岂不就是颇有渊源么”

    “兴许捉了她,能引那家伙前来受裁。”

    “是么?”

    果然,一提起不久前来大闹涂山的家伙,七尾娘娘原本平和的面目出现了憎恶,像是对她们口中那人深恶痛绝。

    高台上有白狐蛰伏,它们闻风而动,朝鱼阙袭来,几欲想将她捆了带近前来,但被躲开。

    鱼阙顶住压迫感施法,勉强张开结界。

    白狐撞在她的结界上,很快消散了。

    “晏氏那□□人皆是反骨,。”

    “若是鱼斗雪知道自己的女儿被钩夫人抚养长大,肯定会羞愤而亡。”

    霁水真人呵呵地笑,但不张口。

    “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来救这丫头,来了正好,正好将钩夫人养大的两条野狗捆了,一同送去见她。”

    “鱼斗雪……”

    她们谈论起鱼斗雪的语气是不一样的。

    见两人当着自己的面讨论阿娘,又这样的轻视她,鱼阙冷不丁地出声:“我由谁养大,与你们何干?”

    “多余的话休得再说,我今日来只为了楚洛笙,把他还给我!”

    霁水真人一甩拂尘,把插嘴的鱼阙打出去。

    在强者面前,弱者的想法根本不重要,甚至连置喙的权力都没有。

    他们把你叫到跟前来羞辱,却不容许辩解,甚至还要遭受打断他们对话的下场。

    鱼阙反手撑在柱子上,倒转身形,落地,似乎也不再想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她不想知道她们到底和阿娘有什么恩怨,她只知道霁水真人将师兄变作了受制于她肮脏术法的傀儡,就连追萤也被陷害到那种地步。

    真该死。

    现在看来,也只能硬抢了。

    楚洛笙的状态,很可能支撑不了多久。

    殿上的狐侍几乎是在鱼阙有动作的瞬间也亮出了武器,拱卫首领七尾娘娘。

    这群狐侍的修为可要远比她之前所有遇见的小喽啰都要深厚,至少也是大乘的修士。

    鱼阙极速受损的灵力并未完全恢复,此刻动手非常不明智。

    “哦?想要在涂山上动手?”

    霁水真人细长的眼睛含笑,“越碎稚教出来的弟子都那么莽撞,不过面对什么人都敢抽剑相向这点是只得称赞的。”

    “别废话。我剑,只杀妖魔。”

    鱼阙也毫不退惧。

    霁水真人听了,掩面轻笑,像是在笑她的年轻气盛,“好一个只杀妖魔。”

    这殿上的,可全是妖魔。

    要杀谁?

    你有这个能力么?

    话语被抓住把柄,鱼阙也没有丝毫慌张,她一心想把师兄救出来,于是释放了所有灵力,十六柄光剑分化。

    见状,也不用狐侍们出手,霁水真人一甩拂尘,便有扭曲的烟雾化形成人,打算试一试孤注一掷的鱼阙到底有多大能耐。

    然而鱼阙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楚洛笙。

    大片的毒雾在殿上弥散,分散霁水真人的人形,它们纠缠在一起,这是师尊亲授的术法。

    鱼阙在法术的掩护下施展阴城杂术,竟然真的抓住了忠诚的傀儡少年,她将楚洛笙抱在怀里,想把他从霁水真人身边带离。

    然而还没有等她退出安全区域,楚洛笙便掰断了自己的手,一把骨刀自断手伸出,扎向她的心口。

    鱼阙虽反应迅速,下腰躲过,可楚洛笙不依不饶,另一刀补上,只听得“噗”的一声,像是皮肉被扎开的声音。

    分身乏术的鱼阙只得松手,向后矫健翻身,半跪的状态捂住自己受伤的胸口。

    可她还是不甘地以血化绳,结咒束缚楚洛笙。

    正当鱼阙想快速将楚洛笙封进莲台时,一旁看戏的霁水真人的拂尘再一甩,楚洛笙挣脱了束缚,回到了霁水真人身边。

    鱼阙再去举剑要夺——

    “够了。”

    七尾娘娘一甩袖,不怒自威:

    “鱼斗雪之子,本座念你敢为救人单枪匹马闯入涂山,不过,你当涂山是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两只白狐咆哮冲鱼阙而去。

    这可是涂山首领释放的术法,已经不是鱼阙能阻挡的威力了,两只白狐朝她而来,打得她不得不以剑插地,滑行出去十几米。

    接近小圆满的一击一击几乎是亳不留情面的,差点动摇了鱼阙的根本,血涌上喉头。

    她压了压,才勉强把血咽了下去。

    但很快,原本站立在七尾娘娘身侧的霁水真人就来到了鱼阙面前。

    “想救你师兄,也简单。”

    “……”

    来不及防御了,这种距离,防御没有用。

    霁水真人站在鱼阙面前,如同乌云压顶的压迫袭来,她甚至不屑正眼看鱼阙,只半垂了眼皮,冷漠地说:

    “做贫道的义女,如何?”

    鱼阙愣了下,继而把嘴里的血咽了下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休想。”

    “我乃东洲鱼氏少主,雪浪道君座下弟子,怎会屈居魔修之下,喊一个魔修为母亲?”

    钩夫人是邪修,她是如何在她手底下长大的,受了多少折磨仍然历历在目。

    她怎么还会甘居魔修之下?

    霁水真人难道模仿钩夫人上瘾了么?

    她做过什么事,自己也必须追上?

    “很好,有骨气。”

    霁水真人将鱼阙拎起来,而后甩出去,一甩拂尘:“没有自保能力前,你最好是把所有条件都应承下来活命才是……不过到底是鱼斗雪的孩子,骨头和她一样硬。”

    “那么,贫道便要看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等着你师尊来为他的几个徒儿来收尸罢?”

    “那条莹蛇,现在应该在你身上?正好了,师兄妹一起去见大师姐,倒也还算兄友弟恭。”

    拂尘带动的尘风,打在鱼阙身上。

    一股剧烈的不适合狂躁自心底升了上来,体内好不容易压制的那股冲动在响应某种召唤。

    霁水真人正在调动她的心魔。

    “你说你的剑只杀妖魔,你自己变作了妖魔,会羞愤得举剑自刎么?真叫人好奇。”

    鱼阙抓紧了胸口的衣服,难受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单手撑住地上,堪堪忍下了喉头的腥甜。

    她又要去够她的剑,但是不行,血又冒出来了……她的血……鱼阙再次把血咽下去。

    “够了,若是把她弄死,你怎么将越碎稚招引来这里?”高台之上的七尾娘娘原本只是看戏模样,但却突然出声,像是劝解:

    “有些事做过了,是真的不能再回头。”

    七尾娘娘看霁水真人将已经撑到了极限的鱼阙逼得这副样子,出声道:“这女修和那日杀上本座涂山十二境的晏氏少主关系匪浅,为了掣肘晏氏的疯子你最好是收手罢。”

    不料霁水真人只是笑,转头朝楚洛笙招手,命他跪下,依旧是对鱼阙说话,拂尘化剑:

    “做贫道的义女。”

    “不。”

    一剑斩断楚洛笙的手臂,霁水真人将话又重复一次:“做贫道的义女。”

    鱼阙眼睁睁地看着师兄骨头断裂,咬牙:

    “你究竟想……”

    “三。”

    再一剑,砍去楚洛笙的右臂,楚洛笙身体一歪,气息减弱,快是不行了。

    霁水真人看鱼阙的面色扭曲,剑抵在少年的脊椎处,仿佛下一秒开裂的将会是这里。

    她依然带着笑:

    “二。”

    鱼阙看着就要死了的楚洛笙,咬咬牙,松开手里的剑,喉头里腥甜再也吞不下了,张嘴吐血,血块还挂在嘴边:

    “我……答应你,放了楚洛笙。”

    霁水真人这才满意了,将少年一脚踢向鱼阙,说:“此人深重蚀魂之毒,要是没有解药,想必不出三天就会死,你想要解药么?”

    鱼阙爬过去,揽起楚洛笙,直直地看着霁水真人。

    “你这是什么眼神?居然用如此怨毒的眼神来注视母亲吗?”得了应承的霁水真人倒是不在意,从怀里掏出一方盒子,扔在鱼阙脚边:

    “野性难驯,是该管教管教的,吃了它。”

    盒子里是一枚闪烁流光的丹丸。

    鱼阙皱眉。

    “不然你师兄会马上死在你怀里。”

    霁水真人再补一句。

    鱼阙没有犹豫,仰头吃了。

    “好孩子。”

    霁水真人很满意,将一枚丹甩给她,似乎很得意,“以后你便是霁水真人的女儿了,钩夫人不曾教过你的,便由贫道代劳。”

    吃了药的鱼阙干咳,扼住自己的喉咙,可身上的伤口都在极速的愈合。

    可心悸的感觉还在,并且越来越强烈。

    “把他们带下去罢。”

    *

    两人分别被拖下去后,殿上的团团的白狐白雾也散去了,只剩盈蓝烛火摇曳。

    霁水真人走回七尾娘娘的身边,语气冷淡:“此子不是凡胎,她若是能和小公子交尾怀孕,说不定能生下九尾,振兴涂山一族。”

    七尾娘娘一直支着腮,像是在旁观什么热闹的场面,听得她说话,纤纤玉指若有所思地在金玉上剐蹭,漫不经心道:

    “单凭鱼斗雪的血脉还不够格为本座之涂山诞下九尾……你又如何得知她不是凡胎?”

    “她啊,血脉要比鱼斗雪纯得多。”霁水真人露出一个笑,“总之,贫道希望娘娘能让贫道这女儿和小公子交尾,尽快产生下一代的九尾狐皇。”

    “新主也在等待九尾狐皇降世。”

    七尾娘娘对涂山继承人向来上心,但绝不希望有外人插手此事。

    她能纵容好友在自己的主场杀戮审判,在某些事情上越俎代庖也无所谓。

    可涂山内部的事情,别人不能插手。

    “此事本座自然会考虑,不劳费心。”

    七尾娘娘嗤笑一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问:“倒是你,不是原想以她的精元入药么?”

    “怎的又改变主意,非得收她做义女?”

    “还是说,你因为失了孩子,疯魔到这个份上?”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积重难返11】

    ◎强扭的瓜解渴但不甜,他不喜欢不甜的◎

    认了霁水真人为母亲的鱼阙被半软禁在了涂山。

    她和昏迷不醒的楚洛笙被狐侍拖下去救治。

    霁水真人不知道给她吃了什么丹药, 让她足足在床上躺在了四天才缓过来。

    鱼阙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小师兄的下落。

    负责服侍她的狐侍恪守自己的职责,并不过多的闲聊, 也不亲近人,只淡淡地说一句, 他没事, 便不再开口。

    鱼阙迫切想确认楚洛笙的情况,毕竟他已经被做成了傀儡, 还被下了毒, 怎么可能才短短几天就没事了么?

    说不定人已经没了,涂山妖修实在满口胡言乱语, 兴许在哄骗她也说不定。

    鱼阙怀着对他们极大的不信任下床就要走, 但狐侍拦住她,不让她胡乱走动。

    霁水真人下令, 在她体内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之前, 她都不能走出房间。

    但鱼阙要走, 区区这个狐侍怎么拦得住她?

    她出手打伤狐侍就要夺门而出, 但门口处似乎有什么别的法力,她跨不出去半步,像是被有意地困住了一般。

    狐侍来回地将她拖回房里,渐渐地, 鱼阙也老实了。于是,她也被半软禁在涂山里, 一步也不能出。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疯女人执意将鱼阙收做义女的原因, 涂山给她的待遇很好, 住所精致秀气, 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应有尽有。

    灰蓝的道袍不知去向, 狐侍每日都有来送精美的裙装,将她装扮得好似神妃仙子亦或者是人世里尊贵的公主。

    心内焦躁的鱼阙进出不得,对妖修的态度更差了,她讨厌这群傀儡似的狐侍,也讨厌被她们打扮得得碍手碍脚。

    狐侍估计也烦她。

    不过每日将她打扮精致好看也是霁水真人下达的任务之一。

    鱼阙一个被软禁的人,哪里值得天天打扮?

    被窥看的感觉也无端地从心底升了起来。

    “霁水大人答应会救治谁,谁就死不了。”不过鱼阙不关心其他,天天摇着狐侍问师兄下落。

    又是一次询问后,狐侍冷冷地回应。

    但空口无凭,鱼阙还是想逃出去看看楚洛笙怎么样了,但是做不到。

    霁水真人不知道给她吃了什么,使得她走不出锁住自己的那方院子,但凡踏出一步,脚就会软,怎么解毒都没有用。

    鱼阙觉得烦闷,走出房内透气。

    “你练出了九蟾丹么?”

    她坐在屋檐下,捏着那堆瓶瓶罐罐思考时,耳边冷不丁又是边知夜的声音。

    在被软禁的时日里,除了永远冷冰冰的狐侍,只有边知夜会来看她。

    一开始鱼阙对边知夜的印象还停留在初见时候的恶劣行径上。边知夜确实很恶劣,哪里有喜欢小姑娘专门往人心窝子上戳的。

    显然边知夜也有认真的思考自己的错误,非常诚恳地道歉了,为了哄她开心,还化作真身——一只大白狐狸在她脚边拱来拱去。

    但没用,一向喜欢可爱事物的鱼阙完全不吃这套,她对边知夜的印象已经刻板又固执了。

    鱼阙讨厌一个人,不会因为他后来做了什么而原谅,最多能做到的份上只是冷漠的相处。毕竟伤害了就是伤害了,她不是什么豁达之人,很记仇。

    不过边知夜有点像草台峰上散养的大狗,永远带着纯真的傻气,打他都不会走,或者说会乐呵呵地回来,不见怒气。

    这还是那个涂山天狐一族的小公子么?

    鱼阙也很纳闷。

    况且涂山天狐示好的方式也很特别,好大一只大白狐狸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说着喜欢她。

    喜欢她喜欢她。

    关于边知夜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她,鱼阙想来想去,没想明白,但却很明确的拒绝了。

    大白狐狸伤心过后,两只耳朵很快支棱起来,仿佛越挫越勇,像死皮赖脸期待回心转意的可怜小狗,希望通过日日围着她打转博取好感。

    一来二去,鱼阙也就无视他的存在,愿意待就待着吧。

    “九蟾丹可是药典里排名靠前的丹药,能炼出来确实厉害。”边知夜夸奖道,“月色朦胧”的扇子又摇了摇。

    “楚洛笙,他怎么样了?”

    鱼阙把她剩余的九蟾丹都收起来,嘴里问话,仿佛两人每天只有这几句话可说。

    “他么?”

    边知夜大喇喇地在院子中的椅子上坐下,“最近恢复得还不错,不过蚀魂毒实在厉害,他中毒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救回来……我带了些能百年的灵果给你,要吃么?”

    他开始从怀里往外掏红彤彤的灵果。

    “放我出去。”

    “嗯?”

    “放我出去。”

    边知夜不是不知道鱼阙急切地想离开,可是要是她跑了……再说,大家也没有再院子里设下禁制,她若是不能自行离去,那便是有人不愿意让她离去。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小公子撑着手看鱼阙。

    鱼阙总是一副双目灼灼的模样,眼中都是对他的恨意……果然一点也不喜欢呢。

    俊俏的小公子想了想,顶着犀利的视线化了真身,一只大白狐狸。

    虽然边知夜的刻板印象很固执的盘旋在鱼阙脑海里,但总的来说,对可爱事物没什么抵抗能力的鱼阙视线终于温和了很多。

    “如果你确实想走,”大白狐狸对果子不是很满意,耳朵歪了歪,懒洋洋地说:“明天就是涂山红夜,那个时候,笼罩在涂山的白雾会散开。”

    “待红色月亮升起时,施加在涂山的术法会减弱,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跑出去吧。”

    边知夜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她真的逃出去。

    迎着鱼阙不解的视线,大白狐狸揉了揉自己的粉鼻子,说:“既然你现在不想留在这里,离开又何妨?”

    这话说得,仿佛她还会主动回来似的。

    鱼阙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只道一句多谢,而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大门啪嗒关上。

    “啊,好冷漠呢。”

    大白狐狸看着冷漠的鱼阙,有些蔫蔫,爪子踢开滚落脚边红色的朱果。

    *

    涂山红夜,顾名思义,专属盘踞此处的异像夜晚,成因不详,但就如边知夜所说,夜色降临时,白雾散去了。

    白雾散去以后,红月悬挂苍穹。

    红光所照之处,给涂山披上了红色的血光,一切都在其中面目模糊。

    感受到压抑自己的药效失去效力,鱼阙在房中蛰伏良久,待到狐侍都离去,才从床上坐起来,把身上繁复的衣裙脱下甩开。

    灰蓝道袍不知下落,她只能随手扯了一件圆领袍穿着,以腰带系在腰间,长发扎成麻花辫,簪子卷了盘起,好一个潦草又精神的女子。

    边知夜说得不错,其实涂山没真的锁着她,院子门口一推就开。

    鱼阙谨慎地沿墙走,但到底生来方向感就不好,簇拥繁茂的花丛穿梭几次,明明暗暗的阴影蛇一样扭曲落在脸上又被远远抛在身后。

    很快的,她就迷路了。

    走失的鱼阙左顾右盼,听得有拖曳大尾巴的狐侍说话,于是便侧身隐在草丛里。

    从路过狐侍的话语里,鱼阙知道了原来涂山红夜还是天狐一族的祭典。

    远古祖洲时代,涂山便是依靠着老祖九尾天狐的庇护,在众多凶神恶煞的妖族中繁衍壮大。

    不过据说,祖洲之乱后,九尾天狐陨落,老祖的精魂附着在月亮之上,小辈们在这天修炼会事半功倍……不过,涂山的天狐必须举行拜月祭典。

    被锁在院子里的鱼阙压根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不过正好能借着这群该死的狐狸拜月时,去把师兄偷出来逃回草台峰。

    等叽叽喳喳的狐侍离去后,鱼阙展开天光星璇,试图通过卷轴的红线去找楚洛笙。

    红线升起,很迅速地直直朝前而去。

    跟着红线,鱼阙来到了某处不知名的角落。

    只见此处一排排系着红绿绳子,红色的彩绳飘摇,共同汇聚在一颗巨大的花树上。

    红月之下,中心那巨大花树都犹如可怕的怪物,蛰伏于月色下。

    起风了,吹得红绳翻飞。

    红线指引着鱼阙走近花树。

    一排排的红绳拂过鱼阙的发顶,像是层层的海草,将要把她淹没在红色的浪潮里。

    她不明所以,跟着红线,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胸闷气短,实在太压抑。

    红绳飘带模仿着树林,又好似波浪起伏,实在有些诡异。心里察觉到不对的鱼阙想御灵逃离,但使不出劲儿,绳子犹如千万的鬼手,抓住了她。

    那些黑影又来了。

    鱼阙举着卷轴,像是一只双足站立的狐狸呆在原地,忽然眩晕,忽然不住地流鼻血。

    披散长发身穿红衣的霁水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

    “啊,好孩子。”

    “你在找贫道么?”

    红月之下,披头散发慈悲目的霁水真人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还是说,你想逃跑?”

    *

    鱼阙在天光星璇的指引下,误入了霁水真人下榻之处,再次落入陷阱之中的她不得不被邀请进房中做客。

    诡异的月光撒在身上,霁水真人推开门,两人的影子被拉得瘦长。

    进门后是一条很奇怪的长廊,长廊上摆满了镜子。镜子映照出鱼阙的面容,有些成熟,有些稚嫩,有人像她,有人不像,高的矮的,拉抻搓扁,一时间她们又同时出现,透过镜子在注视她。

    身上穿着的圆领袍还是这件,但镜中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被如此多的自己紧紧盯着,饶是鱼阙也会觉得头皮发麻。

    屋内到处悬挂着血红的纱幔,它们随着微凉的夜风起舞,在烛火的映射下,整间屋子透着血红色的光芒。

    看上去血淋淋的。

    徘徊鬼魅一样的霁水真人在软榻上靠下。

    她给自己点了一支水枪,咬了一口,仁慈又阴冷的表情此刻看起来很放松。

    她吐出一口烟,喷在鱼阙脸上。

    鱼阙很不喜欢烟气,将脸转向一旁,便看见一旁有一张精致的红木小桌,桌面上用刀刻着繁复的法阵,法阵中央供着一截蛇。

    蛇很奇怪,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下半部分全然是红肉……鱼阙明了,她的视线又回到霁水真人的唇边。

    “蛇形。”

    霁水真人也注意到了鱼阙视线回转,并不恼怒,只是不屑道,“很古旧的魔洲术法了,有人试图以这种术法来困住我。”

    她生生将自己的舌头剜了下来,将那条随时能杀了自己的毒蛇封印。

    于是下咒之人再不能控制她。

    “你知道给我下咒的人是谁么?”霁水真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看向面前站着的鱼阙。

    这种事情鱼阙怎么会知道?

    她皱眉,不出声。

    “那个人,你认识。”

    “……”

    “作为我的义女,母亲受如此奇耻大辱,你不该为母亲报仇么?”

    “……”

    “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亲口答应为我义女,不承认么?”

    霁水真人的话音刚落,鱼阙便感觉手脚发软,仿佛有什么东西攀附扯住了自己,从上而下想压迫她弯下膝盖。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鱼阙顶住了压迫不肯跪下去,抬起头来看她,一手扼住了脖颈。

    “寻常的补药罢了,你瞧瞧你,无论是身体还是神魂,好像都千疮百孔了,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散发黑气呢,是得吃些药补补。”

    霁水真人啧啧两声:“只是一点点小惩罚,若是以后若是再对母亲不尊重——”

    “我有的是方法治你。”

    鱼阙也冷笑,那日服下奇怪丹药是迫不得已,她怎会真心甘为魔修之女?

    等她找到楚洛笙,逃离此地,去寻师尊……

    “你是鱼斗雪的孩子。”

    鱼阙抬眼看她。

    打量一番鱼阙,见她的表情有趣,霁水真人慢悠悠地咬着水烟,开口说话。

    “你想知道关于你阿娘的往事么?”

    霁水真人不仅知道她是鱼斗雪的孩子,还知道她曾经被钩夫人收养。

    “我知道你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你在找到底是谁灭了你们东洲鱼氏对吧?”

    一语戳中鱼阙心事。

    鱼阙的表情出现松动。

    “是谁灭的鱼氏,你其实只要问问你师尊就知道了,怎么,看你的表情,你不会一直没有问过你师尊吧?”

    “还是说,他一直没有脸面告诉你?”

    鱼阙迎着她戏谑的目光,皱眉:“什么意思?”

    跟师尊有什么关系?

    想她在草台峰二十年,很少会跟其他人说起自己的往事……不过师尊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单凭她的名字就能知道她是鱼氏的子弟。

    但确实,她一直没有问过师尊到底是谁覆灭了东洲鱼氏。

    师尊一直以来只待在中洲,不怎么过问其他事情,他怎么会……难道师尊早就知道?

    “看你的样子,你是什么也不知道?”霁水真人咯咯地笑,但因为将舌头割了下来,闭着嘴笑得前俯后仰的动作着实诡异。

    “你若是想知道,去搬个椅子来坐着,我给你讲就是。”笑够了,她停下来,直直地看着鱼阙。

    方才受千万斤压迫都不肯低头的鱼阙这回乖乖地去搬了个椅子,坐在软榻面前。

    急切想知道其中辛密的鱼阙顿时像个乖乖的小朋友一样,坐着听霁水真人说起往事。

    “嗯……从哪里讲起呢,从你阿娘开始说好了。”

    见她此等行为确实有趣,霁水真人也不打算捉弄她了,想了想,开口说话。

    鱼斗雪确实是二百年前东洲少有的天才,行事非常大胆。性格使然,她广结天下,不过在玉金山最先结识的居然是钩夫人。

    钩夫人在当时也是颇具盛名的修士。

    她的家传就不错,祖洲邪法世家。两人不知道怎么结识,关系不错,还曾经一同在九枢塔上同台竞技。

    当年鱼斗雪斩获一甲,获得去往蓬莱洲的资格,她倒是有对钩夫人说起过自己曾经在蓬莱神宫里得到过意外之喜。

    但具体没有说是什么。

    后来鱼斗雪独自去往魔洲,待回来时,听说她怀孕了。

    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鱼斗雪也没有说。

    后来在钩夫人联合各方的询问下,鱼斗雪胡乱扯了一个当时的好友,秦却秦公子。

    钩夫人也信了。

    后来,性格古怪的钩夫人才成为晏氏的主母之位,她用邪法招魂附身在死去的林氏林夫人肚子的死胎上,让小少主降世。

    原本不是很赞同她这样行事并且有疏远之意的鱼斗雪需要大量的海国矿,为了获取晏氏的海国矿,她答应了钩夫人的联姻提议。

    待拿到海国矿后,就毁约。

    钩夫人也发现鱼斗雪在炼制很新奇的东西。

    在见到她的孩子后,对鱼斗雪使用的到底是什么术法更加的好奇了。

    鱼斗雪拒绝将术法告知,导致和钩夫人的关系恶化。钩夫人本来就是对一切邪法的狂热者,嫉妒和朋友的疏远使得她心生怨恨。

    后来鱼斗雪诈了晏氏海国矿想毁掉婚约,钩夫人和鱼斗雪正式反目成仇。

    昼云庄覆灭的那天晚上,钩夫人带着她养的小怪物前往鱼氏,就是想趁乱分一杯羹。

    她也想夺取鱼氏的秘术,但魔火之下一切荡然无存,但好在捉到了鱼斗雪的女儿。

    “她居然有那个能耐把你抚养养大。”

    霁水真人对她的师姐不屑一顾,瞧了一眼鱼阙,“你可是被不详的火焰孕育的神魂……你的命格,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想伸手去扳鱼阙的脸,但是被躲过了,霁水真人眯眼,“你得了什么机缘,把你那糟糕的命格改了么?这可不行。”

    先前这丫头一直带着抹额,左右掩盖,不就是为了不叫人看出她的异像么?

    如今倒是坦诚,不再使用其他东西遮盖了。

    “活人死相,可比现在的命格好太多了。”

    霁水真人喃喃道,“你可是……”

    但她说到一半,便将话题休止:“你母亲和钩夫人的恩怨还没了结,贫道所知不过这些。”

    钩夫人确实疯的厉害。

    鱼斗雪死了,她的胜负欲无处宣泄,再说嫉妒和怨恨,使得她屡次对年幼的鱼阙下毒手。

    但在折磨鱼阙的过程里,她好像发现了藏在鱼阙身上的秘密。

    那些被鱼斗雪藏起来的东西……不过在还没有完全确认,一切戛然而止。

    被杀了。

    钩夫人被她养的两个小怪物杀了。

    她自以为对邪魂死胎构成的小少主足够掌控,听话的傀儡有什么好防的?

    她疏忽了,兔子尚能咬人,何况是晏琼池。

    邪魂死胎之身,他没什么道德感情,也不会在乎什么名誉。

    在钩夫人嫉恨万分突发奇想派其他人去侵犯年幼鱼阙的夜晚,从来不违抗母亲命令的小少主从她身后一剑砍下了她的头颅。

    钩夫人甚至来不及惊愕,小少主毫不犹豫地对她使用了阴城杂术,还将她踢进阴路。

    小少年把将鱼阙逼到角落里的东西全部杀光,拉着她杀出啸月山庄,逃出去。

    “你和那个家伙真是钩夫人养的两条野狗,很好,能咬死主人的狗都是好狗。真没想到不可一世的玉金山师姐会这样轻率的死去啊。”

    霁水真人想起来自己知道钩夫人死去时刻的快意,忍不住抚掌大笑,状若癫狂,笑够了又停下来,冷漠地看着鱼阙:

    “但是啊,师姐她不应该就这样轻易的死去。”

    “晏氏小少主觉得,把你送去越碎稚那里就安全了么?”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身为水灵根的你,会被收徒条件那么苛刻的越碎稚收做弟子?”

    “你想知道吗?”

    听得有些怔愣的鱼阙摇摇头。

    她是没有想到,阿娘居然和钩夫人是旧相识?还有师尊、师尊他……他难道也和鱼氏的灭亡有什么牵扯吗?

    “因为越碎稚,也有一个孩子。”不管鱼阙想不想听,霁水真人都不给她机会,自顾自地讲。

    “一个……叫白意蝉的女孩儿,没错,她便是你的大师姐。”

    提起这个名字,霁水真人垂下眼睛,话语也松弛了:“想不到雪浪道君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居然也会有人世的妄念,轻易就与人苟合,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生下孩子,也就罢了。”

    “为什么保护不了她?”

    “不是中洲小圆满修士么?不是仙林宫药毒精绝的雪浪道君么?竟然也无法将她救回来……那他算得了什么东西?”

    鱼阙确实有一个名为白意没见过面的大师姐。不过自她拜入山门开始就没有见过这个师姐,连追萤对她的所知甚少。

    师尊也不提起她。

    “越碎稚的女儿死了,留下来的一缕残魂留在玉金山,尸身被封在冰棺里,可谓不生不死!”

    “他收你为徒弟,只因为你是鱼氏的孩子,你身上很可能带着能救他女儿的秘术——你们鱼氏为什么拥有那种东西,却不肯公之于世?”

    霁水真人冷冷地笑:“也不知道那么多年过去,他找到拯救自己女儿的方法没有?”

    “她躺在冰棺里,而她那没用的父亲确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若是我,我会——”

    她阴沉沉地打量鱼阙:“把你身上的秘密找出来,就算把你的血肉注入我的孩子体内就能使她活过来也无所谓。”

    “当然,你现在也是我的孩子。”

    “告诉我,好孩子,你阿娘把你造出来使用的秘术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样融合的神魂……你为什么会有完成的神魂?!”

    一头雾水的鱼阙更加费解了。

    师尊他,竟然是因为自己是鱼氏后裔很可能藏着解救他女儿之法才将她……收做弟子?

    鱼阙在一瞬间里想起来自己在草台峰上受的教导,师尊对待弟子那样亲力亲为,竟然也是因为有利可图?

    一瞬间陷入思考的鱼阙被扼住脖子,霁水真人嗤笑,看着她挣扎:

    “这么说吧,你们三个,就是被贫道杀了,被贫道玩死,你师尊也不会出面救你们。”

    “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不过是他女儿暂时不在时候的打发时间的玩物。”

    隐在满屋红光之下霁水真人好似一个长头发幽怨的恶鬼,躺在鲜艳得怪异的红绸里:“我的女儿还躺在冰棺里啊,为什么他能这样毫无芥蒂的养其他的孩子?”

    “……你到底,为什么会有完整的神魂,鱼斗雪到底是怎么才把你……告诉我。”

    霁水真人把手里扼住的鱼阙扔掉,突然喃喃自语,像陷入什么回忆似的,落魄到了极点。

    她又不像恶鬼了,像失去孩子而疯魔的母亲。

    鱼阙沉默。

    白意蝉师姐,是师尊和霁水真人的……女儿?

    “呵呵呵呵——”

    霁水真人又笑起来,“既然他不能把我的孩子救回来,那么,自然有我来想办法了。”

    “越碎稚以为他躲着,就能躲一辈子么?”

    “我把他的徒弟都碾成肉泥,不知道他是否——肯现身见我!”

    鱼阙信与不信另说,但看她这个随时能发狂的模样,还是下意识地起身,伸手摸剑。

    结合面前几近癫狂的话语来看,现在几乎是确定了,黎含光给她说过的传闻是真的。

    霁水真人真的和师尊有过什么红尘往事。

    两人甚至还有过孩子。

    但他们的孩子死了,师尊的不作为造成两人的关系破裂。

    霁水真人对师尊的不作为十分痛恨,为了寻找解救女儿的方法,选择入魔……师尊因为对霁水真人的愧疚,所以对她总是那么宽容放纵?

    连自己的徒弟被残害至此,也不出手?

    师姐师兄可是很久之前就拜入草台峰的,就算师尊放弃她,也没可能会选择将两个亲传弟子送入火坑?

    不……

    鱼阙试图从霁水真人蛊惑的话里寻找到令自己清醒的线索,是了……是晏琼池把她送去草台峰的……晏琼池也要害她么?

    晏琼池会害她么?

    鱼阙知道谁也信不过,但比起晏琼池,此人的话,更不能信!

    被迷幻涣散的眼神又坚定了起来,也不再打算听这个可恶魔修一句废话的鱼阙拔出了剑,向后退一步,冷冷道:

    “我不是来同你讲废话的。”

    “你给的药我吃了,楚洛笙呢?把他还给我。”

    魔修的可恶之处在于,他们总是长了一张蛊惑人的嘴。

    “难道被钩夫人养出来的孩子都会弑母吗?倒是稀奇。”

    露出癫狂之相的霁水真人被鱼阙用剑指着,突然之间又冷静了,慢悠悠地咬了一口水烟,吐在鱼阙脸上:

    “对了,你和晏氏的少主关系如何?”

    “晏氏少主,那个被师姐招来的邪魂,浑身上下都带着不详。”

    提起晏琼池时,霁水真人原本戏谑又怨恨的表情总是变得咬牙切齿,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语气一换,变得苦口婆心:

    “我奉劝你,还是离他远点好了。”

    “……”

    此前白珊那样嘱咐她,不要再和晏琼池厮混,今日依旧能从其他人嘴里听到告诫她远离晏琼池的话……真奇怪。

    鱼阙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为什么?

    “他喜欢你,还是你喜欢他?”

    霁水真人话锋一转,玩味地看着鱼阙:“告诉我,你们两个相爱么?”

    “也对,你们两个一开始就有婚约在身,又一起长大,产生点什么世俗欲望不奇怪。”

    霁水真人表示理解。

    “但是要作为道侣,我劝你还是不要。”

    鱼阙厌烦了和她无穷无尽的废话。

    她只是来找楚洛笙的,不想再听什么奇奇怪怪的教导,霁水真人只是一介背信弃义的魔修,她为什么要听她废话。

    况且她伤了楚洛笙和追萤。

    相爱又如何,不相爱又如何?

    关你屁事?

    霁水真人笑着看面前的有些炸毛的少女。

    她跟该死的鱼斗雪长得可真像,穿着她过去的衣服就更像了……都那么的该死。

    “这条蛇,就是他给我下的咒。”

    “会用蛇形的魔修已经不多了,他能做到这个份上,我不知道是该夸钩夫人实在教育得好,还是一开始招来附身在死胎上的魂魄不凡。”

    “他绝不是夫婿的人选。”

    “我希望,由你亲手杀了他。”

    霁水真人说,“这是我给你的祝福。”

    话毕,还不等有回应,霁水真人抬手一挥,匍匐在鱼阙身边的黑雾如同潮水向她扑来。

    鱼阙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可什么也没等到。

    面前的霁水真人也不知去向。

    只剩满屋的血光摇曳。

    *

    鱼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了。

    她只知道自己久久地看着红月,直到天际破晓,白雾收合。

    边知夜又来看她了。

    白胖胖的一只大狐狸蹲在院子里的紫藤花里看她,大概也是察觉到了她的悲伤,或者是红月之夜对他损伤蛮大,虚弱得没有开口说话。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发呆的鱼阙。

    但是一人一狐僵持许久,始终不是什么办法,大白狐狸歪了歪耳朵,心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红夜她居然没有逃跑成功,想必是遇到了别的事情。

    这个向来只对他流露出厌恶或者吃了苍蝇一样表情的女修此刻呆呆地坐着,像只没有生命力的娃娃。

    怪可怜的。

    大白狐狸跳上窗台,凑到鱼阙身边嗅了嗅。

    是霁水真人身上那股味。

    那女人还真是招人嫌。

    大白狐狸耳朵蔫蔫地下垂。

    但是鱼阙居然没有伸手赶他,大白狐狸又贴过去蹭了蹭她。

    没被踢开?

    边知夜突然只见能和鱼阙共情了。

    她这是怎么了呢?

    好像很不开心?

    “去把你师兄偷出来。”

    一向不怎么揣摩女孩心情的涂山小公子想了想,说,“他在南边的井都阁里,你去找他。”

    鱼阙眨了眨眼,回神,有些奇怪。

    “我放你走。”

    大白狐狸虽然顽劣,但绝不是喜欢强迫之人。昨日红夜拜月祭典之上,姨母话语里有意无意都是撮合他们。

    边知夜当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继承狐皇之位,诞下孩子,势必要把天狐荣光传承下去。

    至少在不明朗的魔潮出现之前,天狐必须要有九尾狐皇出世。

    虽然强扭的瓜解渴,但是不甜。

    他不喜欢不甜的东西。

    一听这话,鱼阙倒是动作迅速,收起脑子里那些杂乱的东西,站起来,拿起剑转身要走。

    大白狐狸叹气,摇了摇尾巴。

    但鱼阙只是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他——

    “对了,南边在哪?”

    “……”

    【📢作者有话说】

    甜狐狸,边知夜

    没有人觉得他好玩吗

    第95章 【积重难返12】

    ◎我等你回烛玉京,已经很久了◎

    曾经捉弄过鱼阙的大白狐狸此刻是可靠的伙伴, 他衔住鱼阙的腰带,把她从小院里叼了出来,踩着绚烂花枝直奔绵延的建筑群南边。

    南边藏在隐在绚烂花树下的一片楼房。

    边知夜说这里关押着很多的犯人, 可惨。

    这儿景色别致,但在夜晚的时, 白日里绚烂的花树会放出麻痹之毒, 被关押在此处的犯人就算浑身溃烂,也不会有感觉。

    一直不相信涂山会救助楚洛笙的鱼阙更加担心, 潜入井都阁, 当即用毒放倒了狐侍。

    涂山对她的力量有压制的作用,看守此处的狐侍常年受麻痹之毒的影响, 她的毒效果变差, 只能稍微控制。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凭借同门的羁绊感应,鱼阙很快找到了楚洛笙。

    楚洛笙被潦草的扔在木床上, 昏迷不醒, 长发散乱, 他保养得很好的手已经断掉……记得楚洛笙闲来无事总是喜欢对镜欣赏自己柔顺的长发和精心呵护的面容, 只怕再不能了。

    哀伤的鱼阙注视了楚洛笙几秒,才回过神来想把他带走,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想了想,她结印将楚洛笙的躯体化作活人草把, 封进五品莲台之中。

    施法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倒在地上的狐侍便有醒来的迹象。

    边知夜在天窗边朝她伸手, 嘱咐她快点。

    这里的狐侍随时能把消息传到八狐殿中。

    要是他们非得传说小公子为一个被关押起来的家伙厮混在一起, 疑似有帮助逃走的念头可就不得了了。

    “别伤害他们。”

    边知夜看鱼阙下意识地要去摸剑要杀醒过来的狐侍, 心说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鱼道友, 遇事不决拔刀就干不愧是你。

    于是他一个倒栽, 双手分别抓住鱼阙两肩,而后腰间使力,像拔萝卜似的把鱼阙提溜起来,又化作雄健秀美的八尾大狐狸,把她往身上一放,踩着白色的雾气疾驰而去。

    八条大尾巴仿佛飘摇的彩旗,与天上的白雾融合,仿佛铺天盖地一般。

    小公子一向不省心,化作这副尊容,肯定是有什么坏事发生。

    狐侍果然来追了。

    毕竟边知夜太像要和妖女私奔的纨绔子弟。

    被关在涂山的人族修士没有七尾娘娘的旨意,是绝对不准离开涂山半步。

    他们就是死也得将鱼阙追回来。

    一时间,瘦长的狐影翻腾在白雾之中。

    “嚯,好壮观。”

    带着鱼阙疾驰而去的大白狐狸低头看了看追来的狐潮,叹气。

    “要是我被抓回去,姨母要发好大一通脾气,兴许又要罚我受天雷,虽然我不怕天雷,不过被雷劈也不好受呢,雷会把我的毛毛电焦……不仅毛毛被电焦,还臭臭的,不喜欢。”

    大白狐狸极力在说什么话来让鱼阙放松,因为鱼阙抓得它背毛有点痛了……

    “现在涂山不适合你待着,还是快跑吧。”

    “……”

    鱼阙因为紧张紧紧抓着白狐背上蓬松的背毛,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我帮你就帮你咯,还问那么多为什么?”

    边知夜奇怪,“难道你不想跑啊?”

    他说得倒简单。

    鱼阙不说话了。

    此前也和边知夜交手过,可从他的招式里,她可没有察觉出来什么善良之处。

    “既然你不愿意留在涂山,我便送你离开……哪里有人能困住你呢?”

    边知夜砸吧砸吧嘴,“再往前三百里就是涂山地界了,我来拦住狐侍,你赶紧离开涂山,离开妖洲吧。”

    “多谢。”

    大白狐狸的耳朵尖尖下垂。

    “你有什么话想说?”鱼阙问。

    虽说贵为涂山公子,但很多时候,这家伙就像一直散养的大狗,围着她打转,像是想要骨头,但好像又不是,可怜巴巴的。

    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是喜欢么?

    和晏琼池的眼神又不一样。

    到底是为什么,边知夜喜欢她?

    “鱼阙。”

    “什么?”

    惯来吊儿郎当的边知夜声音突然低沉了,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葡萄什么时候成熟?狐狸坐在树下等。”

    鱼阙:?

    什么葡萄,什么狐狸?

    觉着耳熟的鱼阙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但心底隐约升起了难过的感觉。

    想不起来。

    “好啦,你且自顾向前去。”

    边知夜突然调转身形,嘱咐道。

    涂山的小公子将来会是涂山的狐皇,身份尊贵,大妖们自然不会为难他,就连前来捉拿鱼阙的狐侍也只是远远地跟着他们,没有人胆敢对他们动手。

    他们已经接近了涂山地界,鱼阙只需要再向前去一段路,变能不受涂山的白雾控制了。

    鱼阙跳下狐狸背,拔出剑,道一句多谢。

    “嘿嘿,不用谢不用谢,以后机会多着呢。”

    大白狐狸化作那个俊俏的小公子,仍然拿着他的那“月色朦胧”字样的扇子,这扇子背面还有字——“好用君再来”,白衫的小公子挥舞着这种仿佛街边小礼品一样的扇子,实在喜感。

    不过他倒是真情实意地和鱼阙道别。

    鱼阙对他的厌恶,减轻了几分,再不管其他,自古向前,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

    “小公子,就这么放她走了么?”

    边知夜唰啦打开扇子“好用君再来”,突然之间那种诙谐的喜感从身上流掉了,他是涂山天狐的小公子,他自有威严在,不过没维持很久。

    “她还会回来的。”小公子倒是非常肯定。

    “因为她是为我准备的新娘啊。”

    *

    涂山,风雪花林。

    风雪花林中有一墓碑,碑前席地就坐着霁水真人,只见她手里把玩着烟枪,看着镜中骑在狐背上逃亡的少女,冷笑一声。

    “你们鱼氏的女子,总有人愿意为你们前赴后继啊,了不起。”

    “师父,为何不拿了她回来?”跪在一旁举着托盘侍奉她的弟子出声问:“就这样放她走了?”

    “她还会回来。”

    霁水真人咬了一口烟,袅袅的白烟从微张的口缝里溢出,糜烂颓废,“母亲还在这里,她要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说罢,自己低低地笑起来,“让鸟儿以为自己短暂地逃离笼子,又有何妨呢?”

    “师父英明。”

    烟杆轻轻敲在墓碑上,霁水真人的视线也停在朱砂笔墨刻画的祭文,喃喃道:

    “我不过是闭关三年,谁能想到短短三年里,你为一个男人生了孩子,我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的孩子还在,我也就便罢了。”

    “可料想,他竟然如此无用,连你们的孩子也守不住,真是没用。”

    说罢,她又轻叹一口气,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轻骂一句蠢东西,“过几日再来看你,姐姐还有事情要做。”

    “放心吧,你的孩子会活过来的。”

    “伤害过我们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

    离开涂山的地界,束缚在身的不适全然消除。鱼阙有怕后面有追兵,也不敢在交界处多停留,召出御灵骑上去想走。

    心中虽然堆积疑惑,但当务之急是先回仙林宫,救治重伤的楚洛笙和追萤。

    即便师尊不在,还有其他镇守山头的师叔在,峰主的修为阅历都不低,一定有办法能救命。

    妖洲给她的感觉实在太不详了。

    如此顺利的逃走让鱼阙产生了很不妙的感觉,像是故意放虎归山。

    她知道霁水真人若是真的要留,自己很可能要花上好一番力气才能从涂山全身而退,有可能逃也逃不出去。

    此处可是有天狐大妖七尾娘娘坐镇的涂山。

    可是,眼下她甚至不需要付出代价就平平安安的带着楚落笙离开了妖洲?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事实上逃离涂山很顺利,但顺利太过,意外便会随之而来。

    为了安全起见,鱼阙决意不御灵横渡妖洲海峡,乘坐渡海船回到中洲。

    渡海船平稳行驶,惠风和畅,她立于甲板上望着海面出神,正思考着,突然就见海底下有数不尽的红绳冲天而起。

    鱼阙下意识要撤,但红绳不给反应机会,瞬间将她束缚,使得她当即头晕目眩,就这样身体前倾,摔下了船。

    水没过头顶时,鱼阙在水下看见了不同凡响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人影擦着她耳际呼啸而过。

    有人掐住了她的脖颈,阻断她的呼吸。

    鱼阙挣扎之间看见的居然是……自己。

    水底下那个自己歪头朝她笑。

    “你很累啦,一起沉沦罢。”

    就短短的几秒,鱼阙真的感觉自己疲惫到了极点,所有力气都被抽掉一般。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也听说过心魔具象……难道她的心魔已经厉害到对自己动手了么?

    水下的鱼阙一把打开它的手,但不想,手伸过去仿佛陷入泥沼,即将被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多亏一同渡海的人及时发现,将她救起来。

    湿漉漉的鱼阙被捞上船,在渡海船上躺了整整四日。船上有医修,医修判断她这是掉入水中,受惊悸,需要多修养。

    惊悸之症,落水之人常见的病症。

    普通人或者其他灵根修士也就罢了,可她自己本来便是水灵根,怎么会如此突兀的摔落水中,还惊悸了呢?

    奇怪的是,鱼阙自己有配药吃的,可仙林宫的丹药似乎对寻常的惊悸不管用?

    不管用,吃什么都不管用。

    被红绳缠住的感觉将她逼到窒息。

    好在渡海船第五日靠岸,鱼阙下岸后,惊悸之症得到缓解。

    按她此前的行事风格来说,她应该在岸边找个驿站修养几天,缓解劳累奔波才对,毕竟太过劳可是修道大忌。

    但为了尽快回到仙林宫,鱼阙还是选择结印御灵,直奔仙林宫而去。

    靠近妖洲的港口距离中洲可有好一段距离,长时间御灵消耗也很大。

    于是又过了几日,鱼阙拖着疲惫的身体,紧赶慢赶,终于是回到了中洲仙林宫的地界。

    才到仙林宫,她便感觉到了很熟悉的灵力召唤。师尊若是坐镇草台峰,他会放出庞大的灵力蕴养草台峰的草木。

    是师尊。

    师尊回来了。

    *

    一路上都在思虑如何救治重伤的追萤和楚洛笙的鱼阙像是抓住希望一般,急忙朝着道殿而去。

    雪浪道君越碎稚确实结束了游历回到草台峰,此刻他窝在摇椅上,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他座下的小弟子白珊站立一侧。

    白珊战战兢兢,炼鱼阙回来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鱼阙进了殿,急忙掏出怀揣在怀里的五品莲台,正要对师尊说明情况,但轻飘飘的话语传入耳朵,竟然是:

    “跪下——”

    鱼阙一愣。

    “跪下!”

    越碎稚维持着窝在摇椅的姿势,连眼皮都不愿意抬。

    过去二十年之间,师尊虽然有时候会因为他们犯的错惩罚,但从来没有让他们跪过。

    鱼阙脑子里闪过了好些师尊告诫自己绝对不可犯的大忌,也没有反驳,跪了下去,但她还是将五品莲台举过头顶,先一步开口:

    “师尊,师兄师姐受伤,我将他们封存在五品莲台之中,还请您尽快救治罢。”

    越碎稚显然察觉到了自己两个徒弟的神魂缺损,供奉道殿里的命灯也非常微弱。

    他没有说话,举起手里的如意放出绿色的灵力,托起莲台,简单查看了封存在里面的两人,脸色凝重:

    “本座知道了。”

    有师尊在,楚洛笙和追萤便有救了。

    鱼阙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师尊脸色很不好,她还是不能完全放松,这风雨欲来的模样……很危险啊。

    “他们二人究竟是为何会伤成这样?”

    越碎稚的表情迟疑,像是也不知情似的。

    鱼阙简要地将在霁水道观以及涂山的见闻告诉越碎稚。

    越碎稚一听到霁水真人的名号眉头就不可控制地皱起来,再听完她的描述,脸色更是难看。

    “她……竟敢如此行事么?”

    良久,师尊才得一句话出来,但责怪她:“你拜入本座门下二十年,居然没有把握救治你重伤的同门么?”

    “……”

    师尊又在指责她。

    可是……她已经尽全力了。

    鱼阙从这样的神色里捕捉到了一件事。

    师尊真的和霁水真人认识,并且,他似乎不太想去追究霁水真人的责任。

    道殿上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你,又与那晏氏的孩子接触了么?”

    越碎稚打量跪着的鱼阙,想起自己在南洲所见,那个浑身上下看起来都不怎么像是纯善之人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眼神里的讥诮掩盖不住。

    他更是不满了。

    虽然知道晏氏的雨夜秘闻,但越碎稚并未正面和晏琼池见过面。

    他单知道这个晏氏的小少主所为就很不喜欢了,孝悌之义乃是人行为的准则,弑母杀兄,怎么看都不像是修道的正义人士所为。

    况且……

    “是。”

    鱼阙很奇怪,为何话题又引到晏琼池身上去了。

    越碎稚说过的同过去决裂,也包括完全地和晏氏子弟断绝来往,不管情谊如何。

    他决意不准鱼阙和晏氏子弟来往。

    “本座此前如何告诫你的,复述一遍。”

    “拜入仙门后,不必再惦念此前种种,尘缘难续,因缘自断。”鱼阙老实地回答。

    “你亲口答应的本座,还记得么?背弃誓言,可谓不记忠和孝,乃是修行大忌。”

    “……是。”

    越碎稚叹气:“不准再和他们来往,你既然犯戒,就得关三个月的禁闭。”

    “从今往后,不准再与其来往。”

    鱼阙愣了一下,想起金阳之下晏琼池柔柔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沉默了。

    “明白了么?”

    越碎稚并不排斥座下弟子去追寻尘欢无常、贪恋红尘,相反他觉得修道太苦,体会过人世情缘滋味放弃这条路也不错,当然,两个人结为同生道侣相互扶持就再好不过。

    对弟子喜欢什么,从来只是嘴上说说,不加干涉,若是真的有中意的道侣,也会鼓励允许结契在一起。

    但如果是那个家伙,不行。

    他不会答应。

    “是。”

    知道师尊的脾气,鱼阙虽不知道越碎稚为何如此反对,但也只得想答应下来。

    尘缘难续,因缘自断。

    “你去往蓬莱洲,可寻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得了五品莲台在手,越碎稚并没有立即去救治重伤的两个徒弟,视线撇向跪着的鱼阙,继续问。

    “没有。”

    鱼阙料到师尊肯定会问,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闭口不言。

    幼龙的龙鳞是师尊给出指引,要她前往蓬莱洲寻找线索,对于蓬莱洲上发生的事情,师尊应该也是知道的。

    师尊也知道有关于鱼氏的秘密?

    连霁水真人都知道,师尊没理由不知道。

    “没有么?”越碎稚眉头一皱。

    他确实知道蓬莱洲的秘闻,如果鱼阙没有在蓬莱洲上有所发现,那为什么,她身上的气息变了……虽然很淡,不易察觉,身为小圆满修士的越碎稚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的徒儿不一样了。

    “你头脸不善,四肢灵脉堵塞,灵压不稳,发生了什么?”见她不说话,越碎稚再问,“近前来,本座为你把脉探查。”

    “……”

    “你的气息不对,你是否还动了杀戒?”

    越碎稚一眼就能看出来。

    “……”

    鱼阙没有动作,也不敢说话,老实跪好。

    只有在师尊面前,回想起杀心的时刻才会羞愧。

    “你又使用钩夫人的术法了?”

    越碎稚一言中的。

    “……”

    “自你拜入草台峰以来也有二十年,本座念你是孤女,平时对你多加照拂。”

    越碎稚淡淡开口,并不看鱼阙:“本座耳提面命提醒过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而你却三番五次地忤逆本座,还记得本座最后一次警告你,说了什么?”

    鱼阙一愣,抬起头,看着师尊。

    “不能再使用过去学到的术法,不能凭借丹药辅佐自己强行提升实力……若是再犯,你便不必继续留在草台峰,自行下山去寻找一个去处等死去罢。”

    “现在看来,你不仅从不停歇使用过去的力量,道心也逐渐紊乱,甚至动过对无辜之人的杀念,你不将本座的话放在心里,一意孤行,被心魔拖累……你还能走多久?”

    越碎稚缓缓从摇椅里坐起来,神情也很疲惫:“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对鱼阙的行为不止一次进行规范。他若是真的和钩夫人是同门,也知道东洲大族主母的行事风格,多少便能在初见时便知道鱼阙的性格如何。

    这家伙向来倔强,于是对她的要求更加严格,到后来鱼阙总算是出现了被驯化的模样,越碎稚对她的要求才渐渐放松了起来。

    越碎稚原本就不对徒弟们做过多的管束,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动摇道心坚定信念就足够了。

    后来对鱼阙的要求也不过是忘却从前,修养身心,专注现在,如此简单的守则,可她还是做不到,到底是野性难教。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

    “不承认么?”

    在师尊咄咄逼人的语气下,鱼阙垂下睫毛,做出谦逊反省的面目来,她试图解释:“我皆是为了自保……别无选择。”

    鱼阙虽然能在其他方面耍耍嘴皮子,但为自己辩解,尤其是在真的做了的情况下,她为自己开脱就很生硬。

    越碎稚听她拙劣的为自己辩解,听她简要地交代自己在蓬莱洲的见闻,原本还算平静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蓬莱洲那个家伙必然是对鱼阙做了什么,可她现在又不愿意令其他人近身查看,越碎稚看着鱼阙不再使用遮挡物遮起来的额头,心中明了。

    此前鱼阙遮着额头,就是怕别人看见自己的命格不对产生异心,现在……现在命格居然被修改了,这是怎么能做到的?

    越碎稚对此很是惊骇。

    改变命格,可不是随便的进补丹药就能做到的,用什么换回虚无,它吞噬的是另一个同等生命的精元神魂。

    “现在是该和过去斩断联系了,不管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罢了,本座先为你洗尘。”

    越碎稚沉思,揉了揉额心,对鱼阙使用一个术法,正是打算先把附着在她身上的污浊之气散去再做打算。

    可术法落在鱼阙身上,想象里的驱散并没有被实现,淡绿色的光笼罩鱼阙,被一只竹虫的印记拦住,竹虫的虚影出现在跪着的鱼阙身上。

    原本老实跪着鱼阙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但只是一瞬。

    竹虫虚影出现的一瞬间,越碎稚便起身去扶鱼阙,他才要触碰鱼阙,被她身上的灵气拒绝了。

    越碎稚知道这个印记,这不是药王谷密宗最常豢养的虫子么?怎么会出现在鱼阙身上?

    鱼阙的心智在竹虫出现的刹那也开始变了。

    “师尊。”

    并不知道头上出现异常的鱼阙只觉得心中烦闷、焦躁伴随着恨意的直起腰,直视越碎稚的眼睛。

    越碎稚和其他道法大能都不一样。

    没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漠,也不沉默寡言,身上穿着的也不是昂贵华美的法袍,只是经常穿一件浅色的灰绿素蝉纱衣,长发草草束着,最喜欢窝在他的摇椅上。

    他便就是在这摇椅上教导徒弟、讲解课业、分析术法……鱼阙依旧记得她和师兄师姐们挤在一起,等师尊传授木系术法,阳光洒落周身鸟儿叽啾的画面。

    师尊之于一直生活在钩夫人折磨里的鱼阙无疑就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但是,这一切,终究还是有条件的。

    霁水真人的话乌云一样笼罩在鱼阙的心里。

    突然之间,乌云被放大了。

    “我有事情要问。”

    无视师尊的神情,她停顿了一秒,继而说道:“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师尊,你也想要御海腾蛟之术吗?”

    越碎稚愣住,而后很快反应过来,鱼阙从不问其他不干己事的东西,那必然是有什么人告诉了她。

    她周身的气息已经很古怪,交织着心魔、不甘怨恨,神魂的状态也不对劲,散发的灵脉断续,很可能金丹也出现了问题。

    自己不过是去往南洲调查有关于魔气来源,也两个月不曾接到过徒儿们的玉简,这究竟……

    “师尊,是否也和东洲鱼氏曾有来往?”

    想要御海腾交之术的你,也对鱼氏动过不轨之心么?鱼阙抬头看越碎稚,“师尊,你一直都知道背叛鱼氏的叛徒在蓬莱洲,为什么不告诉我?”

    师尊到底知道多少关于鱼氏的往事?

    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她?

    “本座只是隐约有听闻,见你这般执着,于是打算告知你一二,原想着你寻不到便会死心……不曾想你去一趟蓬莱洲,身上居然发生诸多异像,实为不妥。”

    “至于其他,不必再问。”

    越碎稚见她情况不对,起手施法,试图封住她的三识好让她冷静,但不行,竹虫的印记还是什么东西拒绝其他人对鱼阙的施法。

    “……蓬莱洲上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鱼阙肯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越碎稚脸上一冷:“你见过药王谷的密宗?”

    “……”

    虽然心中的不满沸腾,但看见师尊这副神色,鱼阙无处宣泄的仇恨还是迟疑了,她点点头。

    “药王谷给你下了蠹毒,本座绝不善罢甘休。”越碎稚拍在扶手上,似乎对徒弟被下毒很是气愤。

    蠹毒乃是药王谷祸乱人心的毒。

    到底是何方妖孽胆敢对鱼阙下此狠手?

    越碎稚也不想和鱼阙讨论此事,又施法,只道:“你现在身上多处受损,暂且先随本座入水堂驱散,稍后本座会差人将药送至你房内,你先养伤再论吧。”

    “伤养好后,你必须尽快进入守菊山去闭关十年。”

    十年?

    鱼阙愣住。

    一旁旁观这剑拔弩张气势的白珊也愣住了。

    “为何?”

    “你遭多方势力觊觎,实在不便走动,闭关十年也有好处,修补神魂也需要时间……”

    越碎稚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虽嘴上让鱼阙自己去寻一个等死的去处,但好歹是他的弟子,怎么会忍心真叫她白白等死。

    他倒是不知道,自己不过出去了一趟,座下弟子为何死伤这样难堪。

    “不,不必。”

    沉默好一会的鱼阙弯下腰给他磕了一个头,再次直起腰来,双目灼灼:

    “弟子认为,现下救治受了重伤的师兄师姐才是第一要义,霁水真人已经伤及他们的根本,再不救治,只怕回天乏术。”

    越碎稚不明白鱼阙突如其来的举动。

    “师尊可曾认识霁水真人?”

    “此人存在师尊曾经给予我的天光星璇之中,弟子料想她和师尊应该是旧相识,既然是旧相识,应该会对故人后辈以礼相待,但师兄师姐确实为她所伤,弟子为救回他们尽力,不得不使用禁术。”

    “并非是我想用阴城杂术,只因向师尊求助,但毫无回应,心有所向义无反顾也是师尊教诲,于是我便……师尊若要罚我,我也认了。”

    “只希望师尊,能尽力救治追萤和楚洛笙。”

    “至于弟子,我会自行下山。”

    “是我违背了师尊的守则,我接受。”

    鱼阙努力忍下心里叫嚣翻滚的东西,语气淡淡地说:

    “师尊,你早该将蓬莱洲的事情告诉我的。”

    她突然觉得很疲惫,很厌恶很厌烦,得马上离开道殿,离开师尊,心里才会好受。

    越碎稚的脸上出现了这二十年以来最难看的神情,大概也是没想到鱼阙真的会这样回应他,但并未放弃,拽住了鱼阙:

    “看来心魔和蠹毒已经侵害到你全身,本座即刻为你治疗。”

    鱼阙本该说好的。

    可话到嘴边,她就只想对师尊恶言相向。

    心中的疑云压不住,怨恨也压不住。

    她必须马上离开。

    “……我先回去休息,师尊。”

    鱼阙起身,不再看师尊也不再看一眼旁边神色担心的白珊,转身,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离开。

    “鱼阙。”

    她停下脚步。

    “你若是不想和过去斩断联系也可以,不过从今日起,你必须要得去守菊山闭关修炼二十年。”

    越碎稚语气严肃,“你身上气息很不对劲,十年绝对不够调养。”

    她没有回头,只是又沉默了几秒,继续迈腿离去。跨出雪浪道殿时,原本晴空万里全然不见,天光灰蒙蒙,好似不明朗的心情。

    有人在风里笑了一下,很轻,很快被风吹散。

    *

    越碎稚看着鱼阙离去的背影,转头去看白珊。

    “你们在蓬莱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珊也一头雾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地为什么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那日她只是去为鱼阙熬个药,回来就发现鱼阙不见了,黎含光倒是给她发回来消息,说鱼阙在黑市捆了个老头而后直奔妖洲。

    不是,鱼阙去妖洲到底做什么去了?

    回来就这样?

    说真的,怎么突然就从一个乖乖徒弟变成顶天顶地的叛逆少女了呢?

    唉我这……白珊双手挠头。

    尤其是看见任务面板这居高不下的数值。

    唉我这……再次双手挠头。

    “鱼阙的情况很不对,”越碎稚想了想,说:“她和那晏氏的弟子,来往如何?”

    “啊?”白珊愣了愣,反应过来师尊可能是在说晏琼池,点头:“还……还可以吧?”

    有点姐姐被家长抓包早恋自己要包庇撒谎的心虚感是怎么回事?

    “此子不是什么善物。”

    白珊心说我当然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但问题是,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啊。

    少年人的喜欢,反派有预谋的靠近,拦得住吗?拦不住呀!

    “不可再让他们二人接触。”

    越碎稚叹了一口气,又想起来去往南洲时的经历,“待本座先为你师姐师兄疗养再说,你且来助本座。”

    他起身,吩咐侍奉的道童预备开坛作法。

    初级门生白珊突然就被拉去看高阶医修实操。

    白珊:惶恐!

    *

    鱼阙回到弟子舍,关上门后,在床边坐下。

    屋里没有开窗,光线昏暗。

    守菊山是仙林宫专门给犯错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一旦被关进去,非时日到不可出。

    若是师尊真的要把她关进去二十年……沧海桑田变迁,世事如何,都跟她没关系了。

    可是……可是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阙儿啊。”

    黑暗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东西又来了。

    它们在雪浪道殿上,在师尊面前,就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蛊惑她,原本只是一团团黑雾的它们终于变做了面目分明的模样。

    如此面目可憎。

    “越碎稚可恨,今日此番说辞不过是料想你知晓了他那些按赞的事情,一时之间恼羞成怒要强留你在草台峰。”

    “二十年呐,守菊山可不是好的去处。”

    黑影重重,包围着鱼阙,它们托着鱼阙的脸,温柔得像是温声劝解孩子入睡的母亲。

    “何况,你阿娘把你孵化出来,你已经是世间独一份的小龙主啦,为何要甘愿屈听别人的话?”

    “有必要时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阙儿,不要怕,杀了他!”

    “区区一个没有羽化的小圆满修士,也敢对尊贵的小龙主掣肘么?”

    鱼阙睫毛动了动,像是忍无可忍地抬手要将攀附在身上的脏东西都拍走。

    可是,连小圆满的雪浪道君都不能驱散它们。

    “你若是入了守菊山,晏琼池怎么办?”

    “分别二十年,你们之间已经产生如此庞大的隔阂了,你还想继续么?你师尊也不会同意你们来往……也不会同意你们……是了,你欢喜什么人,与他什么相干?”

    “你阿娘的仇恨怎么办?”

    “他早该告诉你,有关蓬莱洲上的一切,他故意不说,就是要看时时刻刻被折磨的你。”

    “逃离此处,阙儿。”

    “谁也不能得到御海腾蛟之术。”

    “他留你在草台峰,也是想趁机夺去御海腾蛟之术罢?”

    “他早该告诉你的。”

    “阙儿,我们杀了他吧?”

    “用你的力量,杀掉坏家伙,都是他……他对你们的求救视而不见,他害你身边的人那么痛苦。”

    它们实在是太吵了,吵得人心里慌乱。

    “阙儿,不要忘记,你杀了人。”

    “你杀了那么多的正道,你师尊知道了,还会容得下你吗?他会惩罚你……惩罚多痛啊,守菊山那种地方,不可以再去。”

    “被心魔拖累的你杀了人。”

    “鱼阙,你,还算是正道吗?”

    “还算吗?”

    “不算,你是魔修。”

    “你是魔修!”

    “你和霁水真人,有什么区别?”

    它们犹如附骨的蛆虫,自返程之日开始,无时无刻不再鱼阙耳边讥讽嘲笑。

    鱼阙,你杀了人。

    你因为对不能保护死去妹妹的迁怒,杀了人。

    且越来越沉浸在杀戮带来的快感里。

    算不得正道了啊。

    总有一天,师尊会知道你杀人,你杀了很多人,他会把你关进守菊山……关二十年。

    再也忍不了的鱼阙捂住耳朵,自黑暗里站起来,推开门,逃一般的下山去了。

    *

    仓皇离开草台峰,鱼阙也不知道要去哪。

    她空着手,漫无目的沿着二十年前来的山道离去,路上很多药庐弟子向她问好,但鱼阙只是偶尔回应,再也不会停下脚步与他们寒暄。

    她满脑子都是黑影们要给她看到的景象。

    师尊的责怪、师兄师姐的失望,世人的指责,许许多多的虚影围绕着她,几乎要将她淹没。

    竹林蜿蜒构成长长的、许许多多纵横交错走不到尽头的山道,她像个找不到自己刨出来的地洞的兔子,无助又孤独,只能徘徊在山林里。

    天色灰蒙蒙,像是要下雨。

    她在涂山待了有小一段时日了,涂山气候宜人,季节变化不大,自然忘却了中洲的盛夏接近末尾,只要再下一二场雨,便就凉快入秋。

    果不其然,在鱼阙走出山道在岔口处随便选择一条路走了有一二个时辰后,天色更暗了下去。

    无头苍蝇乱转的鱼阙选的路通往距离仙林宫附近的村寨集市,还没等她瞧见到道路两旁有人家,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一滴两滴,落在她脸颊上。

    抬头,雨又落在她眼睛里。

    雨一开始下,那些环绕在她心头的声音,又都不管她似的,各自散去了。

    风雨来得着急,耳根终于清净的鱼阙也没有心思要躲,就这么冒着雨继续向前走。

    再走了一会,远远地看见路边支着个小茶摊,静静傍着几棵竹子支在雨里。

    她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马上站不住就要摔倒了,终于有地方可以休息,于是想也没想,钻入小摊子里,向摊主老夫妇要了一份面。

    摊主见来人是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修士打扮,表情又那样伤惨,虽然只点了一份阳春面,但还是给她在面上卧了一个蛋。

    老婆婆心善,端来了面道一句小心烫。

    吃吧,道长。

    鱼阙轻轻道谢,拿起筷子,挑了一点面条进嘴里。

    诚然支在路边卖茶水的小摊煮出来的面味道实在是寡淡,但在这样的雨天里能吃上一碗来温暖冰冷的躯体已经很好啦。

    雨打在茶摊的棚子上,打在棚子外的竹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老夫妇在收拾碗筷,偶尔响起来的瓷碗碰撞才不会显得周遭孤寂得可怕。

    这样好的下雨天,用来思考也是不错的。

    可是该想些什么呢?

    满脑子乱糟糟的。

    她要去往何方?

    哪里是她的归处?

    师尊……草台峰……千万灯盏,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处。

    湿漉漉的长发不停地滚落水珠,顺着因为咀嚼而微微鼓胀的脸颊落进面里,渐渐的面咸了。

    “麻烦再煮一份,可以吗?”

    身后突然有温润的少年嗓音客气地和摊主老夫妇说话,“不加野葱,不要荤油。”

    接着,那人坐在了她旁边。

    鱼阙下意识地偏头,但被扳回来,后脑被托住——来不及挣扎便整个脑袋埋入了散发着兰息的干燥的怀里。

    “怎么又淋湿啦?冷不冷嘛?”

    少年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心疼,“不要总是淋雨,要是以后头疼怎么办。”

    扎进怀里的鱼阙毫无动静。

    少年在她手心里一点,充沛的灵力顿时将多余的水蒸发。

    眼见她湿漉漉的脸颊上发丝轻柔,盖住她伤惨的表情,他垂下睫毛,轻轻说:

    “不论是什么事情,你都尽力了。”

    鱼阙还是没有回应,他也就维持这将她抱在怀里的姿势,低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际,但发丝间隙有幽紫泄露。

    “我。”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嗯嗯,我都知道了。”

    晏琼池温柔耐心地安慰道:“你可是我们的小龙主,忘记了吗?”

    在灶台上忙碌的老夫妻见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人坐在了一起,还是这样的姿态,顿时了然,双方都使了个眼色,把面端上去。

    “多谢。”

    一枚灵石放在老婆婆的托盘里。

    “还饿不饿?继续吃点吧?”

    少年给她喂面。眼尾发红的鱼阙就着他递过来的筷子,一口一口吃着。

    此情此景,恰似当年逃亡的雨夜。

    小少女因为失血和淋雨,一直在发抖,即使将她抱在怀里,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一直在喊冷,束手无策的晏琼池只能寄希望于路边的一碗面上。

    仍然记得,就着灯盏,他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吃,轻轻握着她的手,睫毛湿润。

    心境虽然不相同了,但更能感受她的难过。

    哀伤冲破雨幕,再一次来了。

    面渐渐消去大半,鱼阙才摇摇头。

    吃好了。

    晏琼池摸出锦帕给她擦嘴,擦手,还一边夸她今天有老实吃饭,很乖很好,又摸了一块锦帕,给她擦脸。

    睫毛沾了水,乱了。

    鱼阙将眼睛转向一旁,还是恹恹地坐着,并不看他,也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每次都这样恰好出现,在监视她么?

    她什么也不想问,望着茫茫的雨幕,眼神哀伤得像是滚落山崖的绵羊。

    许久许久才喃喃地说,“我谁也救不了。”

    不管是阿娘是鱼氏、楚洛笙还是追萤,她那么努力了,还是不能平安地将他们带回来。

    诚如师尊所说,若是不用那些力量。

    她谁也救不了。

    “不是。”

    “你救了我。”

    少年抚着她的面颊,指腹轻轻摩挲,那双极黑的眼睛直视她,溢满了认真:

    “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尽力去做啦,不如人意也没关系,别太为难自己。”

    他倒是会安慰人。

    鱼阙的脸被他捧着,和他对视,而后把视线挪开。

    她脑子里浮现出诸多人劝解的话。

    离开晏琼池,不要再靠近他。

    可,只有他一直陪伴着自己不是么?

    “我们回烛玉京去吧?”

    少年的眉眼弯弯,“我等你回来,已经很久了。”

    第96章 【枫满烛玉京】

    ◎不怎么节制的一天◎

    东洲, 人族六洲里最靠东面的一块大洲,地势北高南低,丘陵大山多聚集北部, 大河纵横,水系灵脉氤氲其上, 养育东洲所有的生灵。

    因为绝佳的地理优势, 水暖充足东洲也是极其有名的水莲仙境,水莲仙境在东洲的俗语里便是鱼米之乡, 富庶之地。

    在这块钟林毓秀的土地上, 宗门世家也同样林立,古海国后裔东洲鱼氏和其昼云庄坐落北部, 又有渡风宗、坐雪台并驾齐驱;再往东去是六族之首晏氏烛玉京, 与依附其的分门;南面分散着十来个小宗世家,不必再说西部, 水系最高学府青鸾阙屹立东洲与中洲接壤之地, 辐射大半东洲。

    东洲比起其他六洲, 船运商会更加发达, 因为临近三海,灵脉灵气充足,宗门世家鼎盛,人世王城繁衍生息, 百姓生活富足。

    若说对其他五洲,必然要说起东洲强盛繁荣之地, 它是晏氏本家所在, 也哺育了晏氏遍地生花的宗门, 这便是烛玉京。

    烛玉京多栽种潋枫树。

    这种树能在感知到秋日临近时, 一夜之间变红, 像是一夜之间火焰点燃烛整座大城。

    晏氏本家将潋枫带来的秋日讯息看作是冬日警告,也是做好凛冬来临的准备——永远警惕凛冬。

    不过只有在潋枫满烛玉京时,烛玉京才是烛玉京。

    *

    烛玉京,狭间地,谷地溪林。

    流水淙淙,几尾游鱼戏于溪水之下的石头中,清凉的风从山间来,浮动衣摆,好不惬意。

    一个身穿暗色的莨纱衣的少女腰间挂着剑,踩着木屐站在溪水前。

    她长时间地注视着溪水里一朵随波逐流的野花在水中飘摇,不知在想什么,背影落寞。

    “小姐,该服药了。”

    侍女端着药近前,恭敬地将药举过头顶。

    药碗里是颜色一言难尽的褐色汤药。

    晏氏长老堂那群老头说,这是以三种天阶丹药化汁煮出来的汤药,让鱼阙不必问是什么药,只管喝了就行。

    鱼阙在烛玉京里一直是以钩夫人的养女存在,历来晏氏里收养有灵根天赋的养子养女不在少数,原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到底鱼阙和小少主做出了那种不忠不义不孝悌之事,这群向来顽固的长老按理应该对她的存在大加斥责才是。

    意外的是,老头们没有一人对她的指责,倒是不知道为何,对暂时回到烛玉京养病的她格外上心。

    他们聚在一起,研究鱼阙身上的伤病,在惊异为什么她一身伤病的同时,商量着怎么治。

    如今他们知道了鱼阙身上不仅盘绕着心魔,居然还有药王谷的蠹毒。

    灵气涣散也就罢了,金丹还碎了。

    老头们起初对于探查结果大惊失色,而后像是多年不曾见过这样棘手病症的医修般非常兴奋,似乎比起她身上环绕的东西,杀几个人不重要。

    就算杀的是晏氏的主母以及大少主。

    完全不重要。

    老头们一天天的不知道弄了什么东西来给她吃。不过倒是很有用处,才回到烛玉京那会,鱼阙连吃了几天他们配给的药,心下翻滚的压迫消散,呼之欲出的恶魔似乎被镇压了。

    鱼阙被嘱咐心情要平和,不能总是生气。

    最好这段时日,连灵力都不要用。

    鱼阙是医修,知道遵从医嘱的必要。

    不过离开草台峰,不追查凶手,又不能练功修炼,她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每日除了散心,便只剩发呆。

    鱼阙随手接过药碗,面无表情地喝尽。

    碗还给侍女,挥挥手想赶侍女,又听她们说:“小姐,守塔来信,说是大少主在一二日内会回到烛玉京。”

    大少主,晏琼渊。

    那日在九枢塔觉察的气息是他没错。

    鱼阙原以为回到烛玉京会先见大少主晏琼渊不免又是叫人难堪的几番斗争,可在得知他近日不在烛玉京时又松了一口气。

    正好她也没想好该以什么面目面对昔日的“渊哥哥”。

    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回来的。

    此处可是把自己困住的鬼地方,好不容易逃出去了,怎么又自己跑回来了?

    尚且不论晏琼池,他原本就是晏氏的子弟,尽管家主晏衍骁不知去向下落不明,晏氏没有谁人有资格比晏琼渊适合继任家主,而两兄弟又有仇……晏琼池怎么样都有理由回来的,她呢?

    她只是钩夫人的养女,家主晏衍骁对她的态度不明朗。

    仔细想想,她好像也没有回来的理由。

    况且晏琼池在他们眼中,不过也只是个活着的躯壳……是了,若是晏琼渊还想再对晏琼池动手,那么她必然要杀他的。

    ……再杀他一次?

    她回到烛玉京,原是来给晏琼池助威来着?

    唔,晏琼池一个人待在烛玉京,未免也太群狼环伺。

    “知道了。”

    鱼阙脑子里胡乱思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点头。

    算了,暂且是为了晏琼池先留下来。

    侍女们退下,鱼阙待在狭间地继续发呆,空闲的时间多起来后,不免地想到了草台峰上死生未卜的师兄师姐。

    她擅自逃离草台峰,便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如若回去,免不了被师尊捉进守菊山。

    师尊做的决定是不会回改的,她自然不肯乖乖入守菊山思过二十年。

    二十年说是闭关,其实就是对她无故的囚禁。

    若是师尊要硬将她送进去,那么她是否会控制不住自己,对师尊出手?

    鱼阙知道她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关于杀戮的念头频发,尤其是一想到师尊很可能有参与进鱼氏的事件里。

    她只得暂时避了。

    不知道师兄师姐现下如何……希望追萤和楚落笙醒过来后,能给她发一封玉简回个话,好叫她心安。

    如今鱼阙挂记的也只有他们。

    白珊倒是试图联系过她,但只一次问她现在身处何方,她很担心她。

    鱼阙接到白珊的玉简后简要告诉她自己离开草台峰修养几天,还犹豫地试探了一下师尊的口风,但再等不到回信。

    玉简连接不上师门。

    像是有什么东西,故意截断了两人的联系。

    和草台峰断了联系,好似风筝断线一般。

    烛玉京的绝无困龙峡那样的灵力屏障,不可能隔绝玉简来往……仔细想来,她倒是又落入令一个不可挣脱的牢笼里去了。

    烛玉京又将她困住了。

    或者,困住她的其实是她自己?

    暂且按下这些不想,鱼阙的思绪又不可避免转向霁水真人和涂山天狐一族。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霁水真人便会觉得心烦,原本碎掉的金丹总是无故发热,像是本能地抗拒一切关于霁水真人的话题。

    想来应该和她给自己吃的东西有关。

    悟金丹和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药。

    她现在非常肯定霁水真人就是魔修。

    现在和涂山和霁水真人勾结,涂山应该也成为了魔洲的爪牙……霁水真人和涂山的狐皇七尾娘娘应该也认识她阿娘鱼斗雪。

    若是跟着她们,能不能顺藤摸瓜混迹到魔洲去?她需要更多的关于魔洲的消息。

    阿娘,暮敲钟,魔洲大殿下……事情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思绪飘忽之间,鱼阙便感觉有暖意在靠近。

    一双手从暗处伸出来,压在了她的肩膀上,继而是柔柔的长发掉落后颈。

    痒痒的,温柔得没什么杀伤力。

    “怎么每天都思虑甚重?又被什么困住了么?”

    “没。”

    鱼阙不必看来人,脸上没啥表情。

    “就有!”

    晏琼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嗓音活泼。

    自雨中将她带回烛玉京后晏琼池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几天,一是为她封印不了的异化二是为她身上的心魔。

    晏琼池很忧心她身上的心魔,直到长老殿第一碗药送来,才不声不响地离去。

    鱼阙好些天没有看见他了。

    且回头看他,只见他身穿同样的莨纱袍子,腰系宫绦,长发不束,侧扎了辫子,垂着青羽形状的玉,整个人放松得好似从外放学归来在房中换了衣服的小公子。

    “怎么了嘛?”

    晏琼池捧住鱼阙的脸,连同颊边碎发揉在他手心里。

    鱼阙的脸被捧着,尤其抬眼时带着不满,像一只不怎么有耐心的小兔子,更加可爱。

    “不高兴嘛?是他们对你不好,还是听到了不高兴的话?”

    “没。”

    “那是觉得闷了?好不容易回到烛玉京,也别总是在这一两个地方待着嘛,我们玩儿去?”

    晏琼池当然知道鱼阙可宅。

    她哪里都不爱去,回到烛玉京后,每日散心的地方单单只有这一个狭间地。

    确实容易觉得闷吧?

    但想到她在草台峰待了二十年都没什么外出的欲望,不好说。

    鱼阙果然摇头:“不是。”

    她对游玩的欲望不怎么热切的。

    就算她不说不想,晏琼池也计划好了要带鱼阙去哪里玩儿。

    他笑了一下,松开捧着她的脸,继而掐住她的腰将她举起来又放怀里抱着,转身就往烛玉京方向走。

    “放我下来。”

    鱼阙又想踢他,小腿被抓住了。

    她现在在烛玉京的身份,可是钩夫人的养女,和晏琼池那可是……是兄妹啊,这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晏琼池才不管这个。

    在晏氏伦理崩坏也不算什么事。

    他非常愉快地抱着鱼阙走出狭间地。

    这片谷地溪林实在太阴凉,由其还是入了秋,长久待着寒风入体,这可如何是好?

    但好歹晏琼池还是将她放了下来。

    鱼阙掐住他的脸颊强迫的。

    于是两人一同从散发着甜香桂花的山道里回到烛玉京,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在路过某棵树下时,晏琼池不知为何,又将她抱住,继而低头蹭了蹭她。

    “干什么?”

    还在的想事情的鱼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蹭自己,捂着脸,脸红。

    “你不记得这里了么?”

    晏琼池语气里带着怀念,但因为鱼阙没想起来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有点不快。

    鱼阙努力回想,但还是没想起来这里有什么特别的记忆点,摇头。

    “快点想起来!”

    晏琼池虎牙尖尖。

    “……”

    “你想不起来,我可要惩罚你的!”

    于是鱼阙眉头狠狠皱起,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起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里见证的可是我的真心,你居然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好生气。”

    桂花飘落满天,佯装怒意的晏琼池低头衔住她衣服上的桂花轻轻地亲她。

    他的下颌流畅,鱼阙一时没控制住用手抵在他的下颌出,回应了他。

    唇齿相依里皆是幽幽桂花。

    借着林间清冽的风冲散浓郁的桂花香气,被吻得七荤八素的鱼阙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蹲在桂花树下,说了什么话……说了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

    “怪生气的。”

    晏琼池松开她朱果似的唇,长长的睫毛垂下看着她,最后才幽幽地冒出一句,但又不说为什么。

    鱼阙:?

    “阙儿回应了呢,真好。”

    他低头蹭蹭她,说:“还想要亲亲。”

    在桂花树下逗留的时间不是很长,进入烛玉京后,两人的举动倒是收束很多了。

    年幼在烛玉京时,鱼阙总是严谨地和晏琼池刻意保持距离,避之不及的程度好似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确实是洪水猛兽,卷进去就爬不出来了。

    *

    鱼阙下榻的荷风台原本是晏琼池的旧居。

    鱼阙此前的房间也还在,可晏琼池总觉得住得高些不错,硬要她在此处下榻,自己搬进鱼阙的房间里。

    不过搬不搬都没差。

    床边总是会长出一个他来。

    进了荷风台,晏琼池给鱼阙濯足,洗去沾染的泥土,又换了新的木屐,才将她放回屋里。

    “你此前说要去南洲,所谓何事?”

    身上都是桂花味,鱼阙觉得太香了,施了术法把身上的香味散去。

    “南洲的灵气开始复苏,但不该是在魔气盛行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琚师姐和乌宥师兄以及奉命前去查看。”

    晏琼池大剌剌地往椅子一靠,支着腮歪头看鱼阙换衣服。

    南洲不比其他五洲闹腾,倒是蛮低调,不爱出风头,南洲的修士自有本心,不怎么被外面的世道影响,魔气在南洲的蔓延速度最慢。

    可南洲确实实实在在的有好几处魔气起源,又很奇怪,原本枯竭的灵气在一处山脉蓬勃复苏。

    鱼阙听他说话,想起来师尊好像也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去往了南洲——至少白珊是这样说的。

    她说师尊收到了不知名的信件,于是前往了南洲。师尊自始至终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他们的玉简。

    怎么会?

    鱼阙皱眉,一边听一边把长发散开,想简单地将长发扎起来,但新换上的袍子厚重,难免压着胳膊,她摸来摸去总有几缕没有抓到。

    头发被人接住,晏琼池出现在她身后。

    “我没在南洲发现什么不对,诡异就诡异在南洲除了魔气看起来很正常,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反正我身上有伤又不能使用灵力,混迹在人群里也不过是凑数的罢,于是向师姐告了假,回来找你来了。”

    少年垂眸,手上小心为她挽发。

    被人摆弄头发总是舒服,柔柔痒痒的。

    “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找到啦,不过大魔身上的魔气对你来说还是危险了,过几日再看吧?”晏琼池想起来她要的东西,提了一嘴。

    “好。”

    “你要大魔来做什么?”

    “自有用处。”

    “这样啊。”

    他的指尖没入鱼阙的发间,细细地拨弄。

    鱼阙心里冒出奇怪的想法来,不知道指尖没入晏琼池发间并且揪住是什么感觉。

    “扎好啦,你看看是不是很好看?”

    晏琼池给她梳的发型都好看的。

    鱼阙转头看晏琼池,原本是想再问点什么,可抬眼看见他的眼神,话到嘴边问不出来。

    晏琼池抚着她的脸。

    笑容里带着不可言说的病意,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态的眼神,像是年幼时候的他在看鸟雀时才会出现的神色。

    如今又在他眼中出现这种神色,给鱼阙的感觉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变化,仍然还是那个小怪物。

    没有什么道德,杀伐狠决,又莫名对她有强烈执念的小怪物……他殷红的唇笑了笑。

    “阙儿。”

    晏琼池察觉到了鱼阙眼里微微的惊异,收敛了眼中的神色,将她逼入死角,十指相扣,气息铺天盖地。

    少年漂亮得像个艳鬼,扒在你身上完全不肯下去,一定要拉你入水才肯善罢甘休。

    鱼阙在危险的逼近里睁着眼看,看见的是晏琼池脖颈处咬着的黑蛇项圈,还有那点在白皙皮肤上的墨点。

    光线从他长发缝隙渗透下来,要将她淹没。

    莨纱的手感很好,轻柔的丝绸摸起来服帖柔顺。莨纱和普通的丝绸摸起来不太一样,揉皱时会发出好听的衣物摩擦的声音。

    鱼阙也将手摁在他胸口上,突然想起来他身上是有伤口的,那个愈合不了的伤……如今好了吗?

    “回到青鸾阙后,由问寒师尊为我医治,已经愈合啦,不过师尊禁制我大规模使用灵力,这段时间都不行,所以师姐才不要我留在南洲的。”

    晏琼池解释道,又问:“要看看么?”

    白玉似的骨节分明的手爬上交领,要不了太大力气便能扯开,叫她一看究竟。

    鱼阙不自然地降脸偏开。

    “不要。”

    “怎么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疼。”

    “谁管你疼不疼?”鱼阙呛了一声。

    她身上穿着暗色莨纱袍子,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像是等着人啃咬的白色麻薯……她柔软的脸颊确实蛮像麻薯。

    晏琼池哈哈地笑,说,对不起嘛。

    下次不会了。

    对不起归对不起,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的眼神接触,又不自觉地肌肤触碰在了一起。

    或许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和喜欢的人亲吻,欢欣喜悦的确正经不赖。

    耳鬓厮磨间,鱼阙被抱上高高的花架,后脑被托着……在温柔的纠缠里,她依稀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和晏琼池持剑相斗,受了伤。

    在钩夫人走之后,她也是坐在高高的花架上,小少年给她检查被割到的脚腕。

    小少年单膝跪着,手里捧着她流血的足腕,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道歉,但好像蛮愧疚的,虽然自己身上也全是伤痕,鱼阙打起他来一点余力不留。

    而当时足腕被抓住的她只想一脚踢开小怪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小怪物弄哭。

    反正钩夫人不在,侍奉的傀儡不在……

    她当时……是怎么对他来着……

    不记得了。

    他掉眼泪了么?

    鱼阙在温柔的纠缠里,失神。

    “阙儿,要记得呼吸啊。”

    少年含着笑意的话贴在耳边响起,鱼阙这才从短暂的失神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差点连呼吸都忘记了。

    “离我……远点。”

    “才不要。”

    少年撒娇似的说话,“阙儿是火,那我就是飞蛾,我奋不顾身地扑向阙儿的大火。”

    温柔缱绻的亲吻过后,晏琼池好似被满足了的大猫,半跪着揽鱼阙的腰,把脸抵在她腰间。

    就这样静静过了好一会,他才起身给鱼阙梳理弄乱的长发。

    面红耳赤的鱼阙看着镜子,一侧头,就又能看见自己脖颈上的红痕。

    他真是喜欢啃她……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可恶!

    “晏琼渊要回来了。”

    鱼阙看着镜子里的晏琼池忙活,突然又道,“不知道他的病情恶化到何种程度,需不需要你……成为他的躯壳。”

    鱼阙还是蛮担心的。

    “嗯。”

    晏琼池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像是同妻子议论不关系的亲戚一般,并不关心。

    从镜中窥见鱼阙的表情,他停住梳头的篦子,歪头,问:“怎么啦?”

    “没。”

    “不用担心,难道你会觉得和这种人会面难免尴尬么?”

    “别放在心上就好了,你可是钩夫人的养女,你不想在烛玉京看见什么人,直接把家主的位置夺过来,到时候将他发配流放都可以。”

    晏琼池继续给她梳头:“对了,你想要烛玉京吗?你要是拿下了烛玉京,那么存星堂的收藏全是我们的啦……海国矿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你愿意再烧一个自己出来玩玩也行。”

    他说:“若是你愿意,我把我的血肉拿出来分它一半,烧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孩儿好啦……哎,那我可不就是父亲啦?不妥。”

    他害羞地解释道:“我还没有做过父亲呢。”

    “……”

    鱼阙看他捧着脸故作羞赧,没什么可说的。

    “好啦,要是阙儿你想烧一个自己出来玩儿也可以,晏氏的库房多得是海国矿,但就是不知道你阿娘是使了什么方法……”

    鱼斗雪到底是画了什么法阵,用了什么术法能够将鱼阙从一颗注定孵不出来的龙蛋孵化的呢?

    他确实好奇。

    鱼阙的眉毛微微垮下去。

    “啊……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的晏琼池连忙道歉。

    “没事,不说这个了。”

    “好啊,咱们不说了。”

    别人说起她阿娘总能激起鱼阙的逆反心理。

    至于阿娘到底是为什么孵化她,又是通过什么手段……鱼阙其实也觉得奇怪的,讨论起这个问题她觉得好困扰,干脆从椅子上起来。

    “我想午睡。”

    “啊……对不起嘛,阙儿,你生气了么?”

    “没有。”

    鱼阙拆了刚弄好的头发,钻到床上。

    闭眼了好一会,没听到什么动静。

    她翻了一个身,却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睡袍的晏琼池抱着枕头站在床边,就这样低头看着她,长发散落。

    整个人莫名像是被勒令不准上床睡觉的小孩子,又或者是自荐枕席失败的男宠。

    他就这样静静站着,也不说话,整个人带着渴望的神情,又因为主人没有应允不敢轻举妄动。

    “你……这是做什么?”鱼阙费解。

    “我也好困。”

    晏琼池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抬眼看她,声音闷闷:“可以一起午睡吗?”

    鱼阙:?

    “可以么?”

    狐狸一样狡黠的眼睛眨眨,此刻又是一只疲惫到了极点的负鼠:“在外面处理某些蠢货的事情实在是太累了啦,非常需要休息。”

    “……”

    于是,床的另一边长出了抱着枕头的晏琼池,他乖乖地挤在鱼阙身边,两人一同入梦。

    少年的脸埋在鱼阙脖颈处。

    她只需要轻轻垂下眼皮,就能看到他的睫毛弯弯,历历可数。

    晏琼池似乎是真的很疲惫,或者是在她身边确实很好眠,他把脸埋在她怀里,要不了多久,睡着了。

    鱼阙不相信他睡着了,用手戳了戳他。

    没有动静。

    美人在怀,连梦境也自在了很多。

    还想什么呢……干脆什么都不想啦。

    鱼阙也合上眼,沉沉睡去。

    *

    午休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鱼阙转醒时,恰好等在门外的侍女来问要不要用晚膳。

    两人关在屋子里已有二三时辰。

    他们二人自小生长在一起,关系匪浅,实在有白日宣淫的可能,加上晏氏的传统又是……侍女们都心照不宣。

    才午休起床的鱼阙没什么胃口,看着送来的晚饭,只点名留了葡萄。

    依然睡意惺忪的晏琼池起来,良夫似的伺候她漱口,洗脸,边穿衣边下床将屋内的窗都打开,任由满天的晚霞漫洒进屋。

    鱼阙坐在床上,看着腰身劲瘦的少年站在窗边的晚霞里抓住自己长发简单地挽起,嘴里叼着银白色的发带,侧脸隐在晚霞之中,晕染得不似真实之境。

    他给自己倒了点水,仰头喝下,脖颈修长。

    而后想了想,拿着茶壶就过来了。

    晏琼池也给鱼阙喂水。

    鱼阙咬着杯子,滚圆的眼睛却看着他。

    “还要。”

    又喝了一杯。

    将自己收拾好的晏琼池说外面的晚霞真漂亮,看看么?不管鱼阙答不答应,用薄毯裹了她抱起来,一同到屋外看晚霞。

    荷风台地势较高,又是三层的小楼阁,站在栏杆处向外看,能清楚地看见这片依傍着秀丽山林建立的古老建筑群。

    建筑群隐在红枫之中,像是火焰的海洋,又像是赤忱的心意。

    这便是东洲的烛玉京,了不起的烛玉京。

    “真好看。”

    “对啊,每一片晚霞都那么漂亮。”

    晏琼池很喜欢这样恬淡的晚霞,眯了眼笑,虎牙尖尖:“这样的晚霞总是让我想起你的脸,只要世间的黄昏尚在,我便会永远记得你。”

    “又是从话本里学来的么?”

    “不是,是真情流露哦。”

    金色的暖意倒映在鱼阙的瞳孔里,少年胸口的心跳如此真实。

    有风来了,火焰的海洋翻腾,长发纠缠,也跟着浮动,少年低下头看她,带着笑,带着不复杂的欢喜。

    这一刻永恒。

    鱼阙看着晏琼池,心莫名跳得快了,比以前和他靠近都要强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心跳好快,映在暖光之中的脸庞也红了。

    她有些欲盖弥彰地转头去看晚霞。

    恢弘的晚意没有持续很久,日落了,星星出现,月亮也升起来了。

    屋子里点起了灯,许久不见的煤球儿也出现了,它蹲在架子上,摇着尾巴,懒洋洋的。

    鱼阙回落床上,没什么可以做的事情,于是她翻开晏琼池珍藏的志怪话本来看。

    她边看边和一旁的晏琼池讨论心里对晏琼渊的想法。

    奇怪的地方其实蛮多的。

    比如烛玉京为什么能接纳他们,比如一切都和此前没什么不同,晏琼渊不应该恨死他们了么?

    但是话问出来,得到的回答都是:

    “嗯嗯,不必管他。”

    “我心里总觉得不好。”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能对我们产生什么威胁呢?要回来尽管回来罢,阙儿,你也不必总是忌惮这个……来,张嘴。”

    晏琼池给她喂葡萄,撑着腮,看鱼阙因咀嚼微微鼓起来的脸,笑了笑。

    “好吃吗?”

    “嗯……”

    “阙儿好乖啊。”晏琼池也顺势趴着,一边喂葡萄一边和鱼阙看书,笑意宠溺得很。

    耳鬓厮磨真是乐趣所在。

    书上多的是晏琼池的读书笔记。

    这厮看书还会写批语,晏琼池给鱼阙讲解自己对书中人物的看法和领悟,见她听得认真,时不时给她塞葡萄。

    “葡萄想必真的很甜吧。”

    鱼阙吃葡萄眼睛都要眯起来了,像是得到了安慰的小姑娘,晏琼池撑着脸看她。

    “我也想吃。”

    鱼阙咬住葡萄的动作一顿,看了看晏琼池,眨眨眼,眼见晏琼池好似趴在草丛里看别人吃葡萄的狐狸,突然有种自己可能强行把狐狸的珍贵之物夺走的错觉。

    在听到晏琼池此番话后,下意识地伸手挑起了晏琼池的下巴,低头——她将口里咬着的葡萄喂给了晏琼池。

    晏琼池愣住。

    “甜吗?”

    只有鱼阙才能露出这种表情,无辜,清冷,明明做出了很了不得的举动,但一点自觉也没有……这大概是她的可恶又可爱之处了。

    晏琼池用袖掩面,点点头,衔着葡萄把脸埋进被子里,像是一个被击倒了趴着起不来的狐狸:

    “嗯……好甜呐,阙儿。”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枫满烛玉京02】

    ◎好久不见,晏琼渊◎

    一粒葡萄引发两个少年人对开发彼此的好奇。

    主要还是晏琼池引导, 这厮不知道哪本不正经话本里学来的,亦或者他原本就满肚子坏水,就一步一步引导着鱼阙。

    鱼阙打小就冷漠, 又受那白鹭妖母的教导,洁身自好, 她甚至没想过自己能活到对别人产生情意的时候, 肯定不会有那种觉悟。

    要等她自个开窍,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少年抓着她的手, 摁在自己胸口上, 让她隔着衣料摩挲他身上的伤痕,皮肤光滑腰腹劲瘦……多情的眼睛含着笑意, 像是勾引人的蛇。

    不、不对, 这是在做什么呐?

    鱼阙偏开视线,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 添了一只手, 同时摁住了他的腰。

    手感很好, 若是隔着莨纱, 更是细滑。

    一点点往上去,她的耳尖悄悄地红了。

    ……好摸。

    蔫儿坏的晏琼池哈哈地笑,说好痒哦。

    像是被抓住的长颈天鹅,左右挣扎不了, 只憋着痒意撒娇让鱼阙放开他。

    鱼阙没有松开手,晏琼池只得弯着腰把头靠在她肩上, 小声求饶, 连忙叫她好姐姐饶了我吧。

    她闻言看他, 晏琼池的睡凤眼也转过来看她, 水润的眼睛里含着可怜, 嗓音甜蜜喊她好姐姐。

    可爱。

    鱼阙脸一红,就松手了。

    实在受不了晏琼池用这样的声音喊她又用这样的表情看她……像什么样子,他可从来没有叫过她姐姐!

    不对,他哪里学来的这般唤人的语调?

    和谁学的?

    晏琼池见她的脸真的红得好似桃尖,埋脸在她肩上笑问怎么又生气了嘛,好姐姐我知道错了。

    两人此刻和睦得好似自小就这样耳鬓厮磨长大,一切都水到渠成。

    有传音鸾鸟从窗外飞来,被煤球捉了。

    胖乎乎的黑猫身手矫健,跳到二人跟前,把传音鸾鸟放下。

    “这是什么?”

    被吻得面红耳赤急需转移注意力的鱼阙随手解了传音鸾,只见上有一小段东洲文字包含着什么隐晦的消息跳出。

    东洲的文字系统和中洲不同,鱼阙作为东洲人,自然也认得,但不会读。

    东洲的文字要结合东洲的方言来理解,鱼阙不开口,只听只学,不会讲。

    把脸埋在她脖颈处的晏琼池念给她听,告诉她,这是随同晏琼渊的亲卫给他汇报的行程。

    “晏琼渊么?”

    说起晏琼渊,两人语气和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都还记着向他求救反被咬的那一夜。

    晏琼渊并不像二人一样深恶痛绝钩夫人,相反的,他和钩夫人的关系亲近。

    虽没有亲眼见过,但二人因为颂祝从啸月山庄来烛玉京时,曾经在暗处捕风捉影听到了某些不堪的议论。

    侍女们说,今日大少主又到夫人房中去了,一待足足就是好几个时辰呢。

    每次出来,房内都会变得一团乱。

    连带着,夫人心情都变好了。

    钩夫人并非晏氏兄弟的生母,又对小少主这般迫害,后得知林氏如何惨死,兄弟二人更应该同仇敌忾将钩夫人拉下马才是。

    怎奈,有这些风言风语传出来,晏氏里流传的谣言,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眼下家主——晏氏的家主下落不明,没有人能管控得了这种污秽的流言。

    而且越发的糜烂。

    那天晚上,杀了钩夫人的晏琼池拉了鱼阙逃跑,两个小孩好似无头苍蝇不知怎么办,第一时间其实想到的是要投奔兄长。

    但大少主并不包庇他们。

    在得知钩夫人之死讯后,晏琼渊脸色一变,立刻以法理相压,调遣晏龙庭的亲卫去捉拿晏琼池和鱼阙。

    他对杀害母亲钩夫人的二人深恶痛绝,甚至于亲自上阵,提剑要杀平日里爱惜的弟弟妹妹。

    大少主和主母有私情,传出去可不好听。

    既然要为情人报仇,打着弑母的伦理旗帜可算顺理成章。

    兄长相逼,且不留余地。

    晏琼池和鱼阙差点就夭折在了雨夜里。

    鱼阙想到雨夜里的相斗,抬起头去看晏琼池的脖颈。这里常咬着黑蛇项圈,其实就是为了盖住那天兄长在他脖子上留下的剑痕吧?

    她伸手去摸少年的脖颈,倒是让他舒服得好似一只被挠下巴的猫儿,眼睛都眯起来了。

    被像撸猫猫一样顺毛的晏琼池把传音鸾抹去。如今他脖颈上的剑痕早就没有了,细皮嫩肉的,瞧不出有什么异常。

    不过在竹林相斗时,晏琼渊一剑砍下来……晏琼池脖颈喷血,向后踉跄,摔在水洼里,而后头脸被兄长摁进污水里。

    他是该死在那个雨夜里的。

    像那些倒霉蛋一样,被哥哥们杀死。

    恨吗,当然会恨。

    “嗯?”

    被顺毛挠得舒服的晏琼池见鱼阙盯着自己出神,微微侧头看她,睫毛轻颤:“怎么了?”

    “很疼吗?”

    “早就不疼啦。”

    他笑着摇头,倒是不甚在意,脖颈的黑蛇项圈一开始就是为了遮掩伤口的,如今伤好了,也习惯了四四待在脖颈上,就任由它趴伏缠绕。

    见她又想问,不大高兴鱼阙总是谈论那家伙的晏琼池覆身去亲她,把她的话吞了下去。

    床上叠着的书被碰倒,鱼阙的余光里看见了摊开的书页里有“蛇形”二字,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来了在血光之中的霁水真人。

    霁水真人口中盘踞着诡异的毒蛇,她说这是魔洲早就失传的术法——蛇形。

    蛇形控制了她,让她做了不情愿的事情。

    那么,她伤害追萤和楚洛笙,是否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被蛇形控制了的原因?

    鱼阙想了想,从枕着的臂上起身,捡了那本书起来翻看。

    书上记载,“蛇形”是魔洲控制人的术法。

    霁水真人自甘成为魔洲爪牙,况且从畲月身位先行官口中得知,她身为魔洲五大兵团的伏魍堂堂主,地位颇高。

    魔洲的人没必要用蛇形来控制她。

    不对……鱼阙挠了挠头。

    她依稀记得,霁水真人说,蛇形是某个人给她下的咒,并不是魔洲的人下的。

    是谁来着……怎么……记忆好像模糊了?

    “怎么了?”

    少年见她眉目认真,坐起来问道。

    鱼阙抬起头,给他看书上的文字。

    晏琼池堪堪扫了一眼,便后仰倒在枕头垒起来的靠背里,屈起长腿,袍子宽松,整个人懒散得很,似乎对鱼阙要给他看的东西并不关心,但又见她皱眉奇怪,才问:

    “阙儿,你怎么会对魔洲术法这样关心了?”

    接着不甚在意地说,“发生什么了吗?”

    鱼阙犹豫了会,才跟他说了前段时间两人分开后发生后在韶华楼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她又道,霁水真人乃是天地一脉玉金山出身,强硬算来算得上她的师叔。

    但就是这样一个师叔,有可能和师尊存在一段红尘往事。

    而师尊收她为徒,应该也是和魔洲逼问阿娘要御海腾蛟之术的魔修一样,他也想要秘术。

    说着说着,鱼阙想起来晏琼池之前在对话里对师尊夹枪带棒的厌恶,又问:

    “二十年前你执意要我拜上草台峰,到底为什么?难道你……也知道么?”

    草台峰是晏琼池要她去的,如今从霁水真人口中说出来的话还挺伤人,师尊收她当徒弟,也不过是另有所图……其实知道了伤心也不是很伤心,她不对别人抱有太大的期待。

    那么晏琼池为什么会将她送往草台峰?

    晏琼池眼睛看着头顶上方挂着的结着花纹的纱帐,淡淡说道:

    “当初只是没有办法啦,虽然很想带着你一同离去,但想来想去,想到我是要逃亡的诶,为了不连累你,只能一个人上路。”

    “母亲她死几次,都不足够填补我内心的憎恨,但把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唯有你那个师尊好像可靠一些。”

    当初两人逃出烛玉京,晏琼池知道晏氏不可能会放过他们,大少主的势力怎么会放过他?

    于是晏琼池干脆找个安全的地方,把鱼阙送进去。

    送去哪里呢?

    想来想去,似乎也就越碎稚还符合条件。

    他是中洲为数不多的小圆满道君,一峰之主,又是钩夫人的同门,和鱼斗雪也是相识,更重要的是,在那堆烂臭的正道里还算正直。

    所以他把鱼阙带到了草台峰,给了她活命的机会……两人在山道前约定,不要干涉对方,最好连听到名字都要假装不知道的程度。

    不要问,不要打听,当做路人就好。

    反正鱼阙的心思,从来就不在除了报仇以外的地方,自然很多事情不在乎也无所谓。

    “如今把你交给越碎稚,我也很后悔。”

    晏琼池咬牙,语气里没有对越碎稚的好感。

    既然如此,他话里话外对师尊的厌恶,那些话里藏着的玄机,到底又是什么呢?

    鱼阙眨眼,又低头去看手里的书,喃喃道:

    “师尊不会是那种人……霁水真人的话一定有问题,她给我吃了奇怪的东西,妄图控制我,我的心智在被什么东西影响。”

    “她提起过你,晏琼池。”

    “不管怎么样,师尊不是那种人。”

    她又开始忧思起来。

    是了,前几日只觉得身体疲惫,如今喝了药,身体逐渐恢复,很多事情都清晰起来。

    白珊说,不要再和晏琼池来往了。

    师尊说,本座不同意你们来往。

    霁水真人也说,我劝你别把他看作道侣。

    这倒是奇怪了,他们为什么好像对他这样了如指掌,一致不同意晏琼池和自己来往呢?

    鱼阙眯眼,狐疑地盯着晏琼池。

    “越碎稚那老东西就是不坏好意,以后草台峰回不回去都无所谓。”

    晏琼池避开了不利于自己的谈话,从懒散的状态里起身,长发也有点凌乱。

    “这二十年来他把你养得还不错,所以我决意放他一马,阙儿你也可以不必问啦。”

    他伸手捧住鱼阙的脸,睡凤眼眯着笑:“现在好啦,欺负我们的人不会再有,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这就够了。”

    “阙儿,我们一直待在烛玉京,好不好?”

    鱼阙被他捧着脸,看着他的眼睛,好似被漩涡绞住了一般,慢慢地,突然觉得很困。

    又来了。

    被铺天盖地的网网住的感觉又来了。

    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劲,想极力做点什么让自己清醒,又听他甜蜜的声音问:

    “你看起来好像很困了,要睡觉么?”

    她有点控制不了自己,又点头。

    确实,困了。

    嗯……霁水真人说。

    是他给她下了蛇形。

    是谁?

    钩夫人招来的魂魄,附身在林主母腹中死胎上的魂魄。

    那不就是晏琼池么?

    蛇形是魔洲的术法……蛇形,魔洲术法……是了,晏琼池怎么会有那种能力,控制霁水真人?

    鱼阙的眼皮子沉重,思绪也被拉得沉重。

    晏琼池轻轻地笑,拉过一旁的被子,给她裹住,用哄小孩的语气道:

    “那便睡吧,什么也不用想。”

    原本才午休醒来蛮有精神的鱼阙突然之间陷入睡眠去了,屋内的灯也跟着一同熄灭。

    蹲在床边的煤球眼睛亮如碧绿鬼火,它口吐人言,只是愤愤不快:

    “越碎稚别是把鱼阙养坏了吧?”

    “这丫头倒是厉害,居然那么快就察觉到了……万一被她察觉到什么,可怎么办?少主,要我看还是趁早把她的神智取走了吧?”

    “她都愿意回到烛玉京了,这个时候再不把她的神智取走,万一再发生点意外刺激了她,又让她跑了怎么办?”

    怀里抱着鱼阙的少年的双眸泛着幽紫。

    煤球摇了摇尾巴,嘟囔几句:

    “少主,既然要把她留住,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点?最好是用锁链捆了,永远叫她不见天日才好。”

    但少年沉默,只是在黑暗里把玩少女的头发,良久才说:“多嘴。”

    他吻了吻她的长发,给她盖好被子,起身出去。

    *

    第二日。

    鱼阙睁眼醒来时,晏琼池不在了。

    她也不确定他是否留下来陪着自己过夜,从床上坐起来,被子下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木着脑子想了一会,迷迷糊糊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侍女给鱼阙送来了白金的对襟。

    白金对襟,上绣颂祝密文,密文盘成精巧的缠枝纹,她们又将鱼阙的头发弄成颂祝时候常梳的披发,又戴红色的凌霜花步摇,落在胸前的两缕长发团成结,以红流苏做饰,不披云肩,只用双鱼形的福寿镜璎珞装饰。

    腰间的钟早早收起来了,衔尾剑还挂在腰间。

    剑不在手,她总觉得不自在。

    梳洗好,鱼阙随着侍女一同前去魇斋。

    年幼钩夫人尚在时,颂祝不论大小,她都得作为大小姐到场。

    如今鱼阙也没必要前去,但侍女说这是小少主再三的请求,小少主很想她一同小祭,她总算答应去素来不喜的魇斋看一看。

    况且,晏琼渊也会到场。

    好久不曾见过这位晏氏大少主。

    鱼阙想起这位曾经追着唤他渊哥哥的大少主是什么感情呢?

    想起那些往事,她的心情蛮复杂的。

    性格温和的晏琼渊曾经对他们那么好,到最后揭开的居然是这样的面目。

    他也是被困住的一头可悲的野兽。

    魇斋在烛玉京的西角,修在名为竹山的山腰上。竹山山间铺着青石,若是穿着木屐踩在上面,木头磕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以动衬静,实在有趣。

    鱼阙素日就喜欢穿着木屐到处走动,不过今日不行,烛玉京的规矩还是在的。

    渐渐走到了竹山,守卫竹山的都是晏龙庭亲卫,赶来魇斋的人皆是门中的精锐,他们也不随意走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气氛肃穆。

    在竹山停涯台的转角,鱼阙远远看见了晏琼池,他也是一样的装束。

    黑金对襟,高束乌发,头上簪花,簪的不是象征着龙神之血的凌霜花,像是随手折来也随手簪在头上的,倒显几分少年风流来。

    他隔着人群发觉了目光,侧头,朝鱼阙的方向笑了笑,但并不马上过来,他身边围了好些人,都是白须长袍的长老堂长老。

    小颂祝仅次于颂祝,祭拜时也需要庄严肃穆,除了本门的门主长老到处,晏氏里的新声代精英子弟也要参加,不过他们只能在外堂参拜,并不能进入内阁。

    鱼阙看着和她同龄但面生的晏氏子弟不说话,不认识,没必要近前搭讪。

    晏琼池还得糊弄老家伙们,暂时不能到达她身边。

    晏琼池带回来关于蓬莱洲的消息,关于晏静休和山宗的后续处理结果,大少主不在,也还有事情需要向他过问。

    鱼阙作为钩夫人的养女,事实上也要参与进烛玉京的事务里,想争取一下晏氏掌门甚至是家主也行,只有能力足够……

    但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况且烛玉京还有分门主、长老堂、晏龙庭三方分权。

    她向来不参与门派事务打理,在草台峰也是如此,所以颇为闲散。

    颂祝的萧声自竹林四方响起,仪式开始了。

    在进魇斋之前,她又看了看那群白须老头,想起来,这群在晏琼池面前如此恭敬的老头也曾经那样欺辱过他。

    逼迫他跪魇阴神君,逼迫他拿鞭子惩罚自己,也仗着家住晏衍骁的名义关他入水牢……很奇怪,年幼时觉得这些面目严肃的老家伙那么面目可憎,高高在上,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压得人要死。

    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小祭并不比颂祝隆重,但也绝不含糊。

    魇阴神君的祭拜并不亚于鱼阙在草台峰祭拜寂天道的言钧天尊,祭拜便是对九霄界神君仙人的供奉,非常重要。

    魇斋里有魇阴神君的神位,同样还有故去的晏氏先辈的灵位。晏氏里的几位重要长老都聚集在此。

    颂祝的话术都是一样的,古奥且难懂。

    有巫女跳舞,祭祀用东洲古语念出密语。

    晏琼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执意站到鱼阙身边去,对魇阴神君的态度一点也算不上恭敬。

    古寰则里记载了魇阴神君的平生,鱼阙居于下方,抬眼瞧着笔法苍劲的灵位。

    魇阴神君么?

    “晏氏这群老头一点也不上道,供的碧血根和盘沧蛇血,虽然都是阴物,但还是不够啊……这样敷衍,魇阴神君真的会庇佑烛玉京么?”

    “烛玉京果然没落了……啊,我不喜欢这个燃香的气味,还不如阙儿身上的桂花香好闻……阙儿好香啊,喜欢。”

    没个正形的晏琼池觉着无趣,整个人不住地往鱼阙这里歪,嘴里零碎很多,在抱怨。

    兴许是身上带花了的缘故,淡雅的兰息里还夹着的其他花的清香,很好闻。

    “站好,不要挤我。”

    鱼阙面无表情地推开他。

    “才没有挤你……总觉得有些肃穆过头了。”他小声嘀咕,眼睛是看着带头主持祭礼的大门主。

    颂祝的器具和贡品甚至是燃香都是传承下来最好的,怎么这家伙挑三拣四。

    “唯一可看的,唯有供桌上那块绸巾?这个色泽真好看,与阙儿的肤色很相称……得像个办法弄一匹来给你裁衣服。”

    晏琼池还是喜欢黏着鱼阙,思绪居然跑歪到铺供桌的布很适配鱼阙上去。

    今日聚集在此地的,全是在两人年幼时严厉相待的大家长,此前哪怕是站姿稍有不对就要一个虎棍过来,如今他们两个人在内阁里窃窃私语,他们再管不得。

    *

    小祭结束。

    很奇怪,传音鸾说大少主今日会来,但在祭礼结束后,都没有看见他人的影子。

    聚集在魇斋的人分流离去,晏琼池被长老堂那群老头架走,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图得清净的鱼阙拿着扇子徘徊在竹山山脚开着正好的天青色绣球花从里流连,一是思考,二是闲来无事,单纯赏花。

    她在思考昨日和晏琼池的谈话。

    想着想着,又狐疑起自己为什么突然就睡着了?诚然她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但不至于说话之间就昏睡过去……晏琼池果然还是可疑。

    正在花丛里出神,突然有人拦在了她面前。

    在草台峰待久了的鱼阙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挡了别人的路,还侧开了身子让路,但突然听见了极轻的一声笑。

    她受惊一般抬眼看向来人。

    只见面前之人的五官和晏琼池长得很像,不过更加成熟,弟弟的眼睛多情美丽,他便是英气端庄,眼睛更圆,眉毛更浓,好似振振君子一般温润敦实。

    明明五官那么像,可气质完全不同。

    只不过面前之人脸色太苍白了,死人一样的白中带灰,脖颈上也咬着一个黑色的环,黑环咬合的皮肤上下带着紫红,像是失血过多的创口。

    那是雨夜里被晏琼池一刀斩开的创口。

    鱼阙退后一步,手扶上腰间悬挂着的剑,仿佛只要此人有什么不轨举动,她马上能杀了他。

    没有死气。

    她没有感觉到晏琼渊身上的死气。

    是晏琼渊本尊?

    他什么时候回到烛玉京的?

    “好久不见了,阙儿。”

    晏琼渊身上只披着一件简单的长袍,长发也未束,披散着,在阳光底下在盛开的花丛里,毫无生气,更像病入膏肓的一具身体。

    他面对鱼阙的惊异,神色平淡。

    但只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便胜千言万语。

    鱼阙只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直视那双死人一样的眼,也道:

    “好久不见,晏琼渊。”

    被唤作晏琼渊的青年笑了笑,又问:

    “不该唤我渊哥哥么?”

    第98章 【枫满烛玉京03】

    ◎你在挑拨离间?◎

    “你, 为什么还活着?”

    “阙儿对我还活着居然那么意外么?”

    烈日之下,两人对峙,鱼阙的话稍显恶毒, 带着几分讥诮:

    “看来钩夫人给你留了很多保命的法器啊,被斩开脖颈还死不了, 看来她是真爱你。”

    晏琼渊沉默了下, 而后抬起脸,像是自嘲般地嗤笑一声。这副病恹恹的模样看起来随时能倒下, 让人为他担忧。

    什么渊哥哥……如此风轻云淡的出口, 让人不免怀疑他是不是把此前的恩怨都忘了?

    鱼阙可是清楚的记得,晏琼渊砍向他们的刀剑不曾带着一丝情分, 决绝狠厉。

    “不愿意便罢。”

    病气的青年也不咄咄逼人, 他伸手折了一朵圆滚滚的绣球花,拿在手里把玩, 又说:“不过我们确实没有很久见面, 介意陪我走走聊会么?”

    “……”

    说实话, 鱼阙根本没想到晏琼渊会这样突兀地出现, 有些意外。

    他是晏氏的大少主,不应该是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款款从妖兽拉着的云撵自烛玉京高天门出现的么?

    只是他的云撵从高天门回程,想必她自己肯定是立刻回到荷风台, 才不会在这儿等着被他撞见。

    一起走走么?

    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少时的所有情意, 在他亮出利刃动杀心时就结束了。

    晏琼渊见她不情不愿的模样, 想了想, 说:“我有蛮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或许我这里有你想听见的消息。”

    鱼阙向来容易被什么捕获?

    那便是他人口中所说的, “你想听见的消息。”

    她想知道的消息?

    她的心思那么好猜?别人毫不费力地就能猜到,并且肯定就是她想知道的消息么?

    两人隔着簇拥一团团开着的花僵持了会。

    总之,晏琼渊的这招对鱼阙有用,她真的从花丛里走了出来,默认了可以给他几分钟听他说话。

    晏琼渊并不上来就开门见山,他聊天的内容无非先是很客气的问她近来如何,你比此前长大了一点,倒是很像许久不见的哥哥对淘气任性妹妹的关切。

    但鱼阙对他的寒暄并不感冒,隔着两个人的站位,耐着心性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单独见我,应该不是要同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两人沿着山下的小路而去,沿路的潋枫树叶缝隙洒落金阳,热烈又幽静,路人没什么人路过,很适合谈心。

    “你知道祸蛇么?”

    祸蛇?

    鱼阙从书里看到过,这是一条能够联通三界的巨蛇,传说它自祖洲时代就存在了……它生于长极渊之下,也被称作极渊之蛇。

    至于具体的,她不知道。

    “自先祖联合东洲大能降服祸蛇后,便一直被封禁在由晏氏管控的禁海,所以它实际就在东洲的海域里。”

    “长久以来,烛玉京都镇守着人世之间的祸蛇,就算烛玉京不能容纳晏氏扩张的野心,我们祖祖辈辈都选择盘踞在此。”

    鱼阙被养在远离烛玉京的啸月山庄,是个很边缘的人,这些晏氏的辛密,自然不清楚。

    晏琼渊沉吟,继而说:“他想释放祸蛇。”

    这个他,不言而喻。

    “现下烛玉京以外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清楚,拜入仙林宫的你比我更知晓,世道大乱。若是祸蛇再被放出来,如果它被魔洲的人俘获,不外乎是被魔洲的魔气感染为魔蛇。”

    “当晏氏无法完全掌控祸蛇,那么便是烛玉京的灭顶之灾,世道大乱,魔潮之下干戈起……鱼阙,天下正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晏琼渊并非只是个混账,他生来就是作为晏氏下一代继承人培养的,他是烛玉京的意志。

    “我原以为他是想报复晏氏,才这般任意而为。但现在看来,我想他应该是想要祸蛇的神脊。”

    “神脊?”鱼阙不解。

    晏琼渊那双总是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他面无表情:“原本祸蛇不过只是自祖洲时代于乡野里成长起来的精怪,但不知道得了什么机缘,让它千百年地活着,竟也成为了雄霸一方祸蛇,被先祖镇压在禁海之下又吸收了海下的灵气,已经神化,它的皮肉早已算是天材地宝,由其是脊骨,蕴藏着祸蛇的神髓。”

    那么,晏琼池要祸蛇的脊骨做什么?

    “以祸蛇的脊骨为托,可以铸神躯。”

    晏琼渊见鱼阙沉思,笑道:“阿池的神魂碎裂,你也知道吧?”

    “他不过是钩夫人招来附身在我母亲腹中死胎的一缕邪魂。”

    鱼阙一愣。

    虽然她听过晏琼池半开玩笑地说过,他自己是由钩夫人招来世间的一缕邪魂……霁水真人也是几近癫狂地咒骂过他不过是一个邪魂死胎,但介于两人都不太像是会老老实实说真话的家伙,鱼阙一直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里。

    神魂乃是人的根本,就算晏琼池是一缕魂魄转生,那么转生成人的他还会记得自己……啊,不对!

    像是猛然意会到什么的鱼阙怔愣了会,睫毛继而继续垂下去。

    既然身为晏氏最核心最亲近他的晏琼渊都亲口承认了,也就证明,事实确实如此。

    “仅凭一缕邪魂,是没有办法活到成年,所以这邪物为了活下来自然会想尽办法。”

    邪物,连哥哥都这样称呼他。

    晏琼渊的眼睛又闭上,这样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很危险:“阿池他原本不该来到晏氏,鱼阙,当我看着他从我死去母亲躯体里破腹而出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有多恶心……如今他还想放出祸蛇,为乱烛玉京,祸乱东洲,实实乃正道不容。”

    他想起来自己少时亲眼目睹早就死亡的母亲躺在法阵里……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之下有东西涌动,像是有虫子在里面爬动,接着,一双手自里伸出,黏腻的声音过后,浑身环绕黑气的婴儿从母亲腹中爬出。

    真恶心呢。

    这样的东西,留他在世间做什么?

    可是,鱼阙想起来晏琼池脸上落寞的神色,对晏琼渊的厌恶不以为然。

    他说过,他来到世间,只是因为钩夫人作法招魂……并不是他自愿出世,为什么要将恨意宣泄到他身上?

    被不情愿的唤来世间,有什么过错?

    错的难道不是钩夫人?

    “所以呢?”鱼阙依旧是冷漠地开口。

    “你想让我去阻止他放出祸蛇么?”

    晏琼渊轻轻地笑,说:“不是。”

    “虽然可能说得不好听,但确实是这样,当绝对掌握着权与力的人一旦决定做什么,区区女人的劝解对他没有用,所以我不觉得有人能够劝解他,只能把他杀了——唯有死亡才能够终止残暴。”

    “鱼阙,你有把握杀了他么?”

    “如果没有,我便自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鱼阙冷笑,“既然如此,你找我说这些做什么?”

    想来挑拨离间么?

    在赌她是选择站正道还是……成为施暴者的爪牙?

    晏琼渊摇摇头,是以一位兄长和妹妹闲聊的鱼语气说道:“我只是要提醒你,阿池正在做什么,他想要抽去祸蛇的神脊为自己所用。”

    “他想为自己重塑神躯,重塑神魂。”

    他的语气一变:“重塑神魂和身躯都不简单,阿池真是晏氏百年难出的天才……啊,鱼氏好像也有这种术法吧?像是叫做御海腾蛟……想法蛮不错的,不过我觉得,祸蛇的神脊并不是第一选择,祸蛇再怎么样,也比不上龙骨。”

    龙骨?

    皱着眉听他说话的鱼阙神色微微变化。

    晏琼渊并不看她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龙骨的脊骨做为神躯,可比祸蛇好太多了,龙骨是天生神骨,不需要洗涤附着在骨头上的污浊。”

    “可惜啊,世间再无龙族存世,不然我想,阿池他迟早会用龙骨为媒介……以他的心思,肯定知道,龙骨要比祸蛇好太多。”

    鱼阙几乎是瞬间想起来尚且在蓬莱洲上的客栈里,晏琼池沿着她的脊背向上一点点地爬……他的眼睛里,是遗憾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袖子。

    晏琼池,居然有这种心思么?

    他的神魂碎裂……神魂碎裂,虽有拖延之法,但不尽早找到修补的方法,确实活不了多久。

    鱼阙想起在怀余庄内,晏琼池撑着伞冒雨而来,那种仿佛了然于心镇定自若的模样。

    他并不惊骇。

    他早就知道了。

    她是一条被鱼斗雪孵化的幼龙,是鱼氏千百年费尽心思想孕育的小龙主。

    她现在还是幼年时期,还需要保护,心思单纯且直来直去并不复杂,很好控制……只需要以情意的借口困住她。

    晏琼池眉眼盈盈,对她百般迁就……难道也是有所谋求?并不是真情实意……并不是真情实意地待她么?

    “怎么了?”晏琼渊不知道鱼阙的心思翻涌,只是悠悠地叹气,说道:

    “阿池这般作为,必定是要遭受正道的围攻……所幸禁海之下的封印牢固,他迟迟没法得手。”

    “你……是怎么知道的?”

    鱼阙嗓子晦涩,“你怎么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是他的哥哥,我自然知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鱼阙还是觉得不对。

    “你觉得呢,阙儿。”

    鱼阙把头低下去,两人走到一处石阶,她想踩上石阶,但不知道为什么,腿脚一软,差点摔倒,想来是鞋子的问题,或者布满青苔的石阶太湿滑——

    *

    烛玉京,折桂堂。

    聚在此地的晏氏门主、其他分宗的使者端坐其下,气氛肃穆得好似朝拜天子。

    黑衣的晏琼池居于家主之位,一手支颐,漫不经心地听着门主汇报最近派出去的晏龙庭搜集天材地宝的进度。

    家主晏衍骁,也就是晏琼池的父亲下落不明,兄长身体不好,由他代管并不算僭越,没有人敢置喙。

    晏龙庭第四代庭主晏眠表示,他要的几样灵石基本找齐,几样宝器的下落仍然在追寻,不过有几方势力似乎对他们很不满。

    当然,最大的阻力肯定还是把奇货可居烙印在神魂里的风家。

    晏氏和商会风家的竞争明里暗里都很激烈,晏龙庭对宝物的心态都是好好保存,以做力量,风家则是换取更大的利润。

    晏琼池看不上风家,除了风家总是阻挠晏龙庭收集法宝、野心勃勃什么都敢染指之外,还因为风家曾经是魇阴神君信仰,然而近来和中洲仙门的接触变得密切,他们不再供奉。

    商人世家出现了一个极好天赋的雷灵根。

    这个雷灵根,心志坚定,兴许有一天会成为卓然的道君,晏琼池于是利用他那拖后腿的家族磨蚀他的心智。

    哪里有什么来自父亲的失望比消磨一个正直之人更快的办法呢?

    不过晏琼池今日的心思不在捉弄风家取乐上,于是挥挥手,下一个继续呈报。

    下一个的消息是有关于七脉仙门和揽仙城那做烫手山芋九枢塔的。

    九枢塔的封印岌岌可危,魔气四起,出现在中洲各地的魔将越来越多,七脉弟子以及天下门派都在对抗危害世间的魔洲人。

    但这也是晏琼池意料之中,九枢塔的力量一旦沾染魔气,且不能即可净化,崩溃只是必然的。

    七脉仙门的各峰主纷纷出关,到昔日神魔之争的关隘去加固法阵,以备随时可能出现的魔潮,为了保护人世凡间,战争不可避免。

    魔洲那群贪婪的东西,非死不肯罢休。

    晏琼池点点头,说,原以为魔尊能早些突破天师封印,没想到魔洲居然退化了成这样,突破一个岌岌可危的封印也需要那么久。

    下一个。

    下一个是关于某个人骸被正道门派捉住带回去,他们很奇怪这人前后迥然不同的态度,并且发现了写什么。

    晏琼池的神色终于变了变。

    他扫视一圈折桂堂之下的人,在这里,每一个人的瞳孔都折射着幽紫,表明他们再不是单纯的修士……他们的躯壳里,挤满着另一种魂体。

    这种魂体要是被正道们知晓了,那还挺棘手的……毕竟正道们要是顺藤摸瓜摸得认真,好像是能察觉到什么端倪的。

    “少主,我觉着若是把人骸都召唤回来,似乎更能引起恐慌呢。”

    “啊呀,做坏人也很累呢。”

    晏琼池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靠,没有认同四四的话,“一时快意难得长久的收益,我自有分寸。”

    “少主,南洲的灵气复苏,但是始终没有勘探到灵源。”

    “勘测不到正常,”

    晏琼池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勘测不到就是我做的嘛,忘记说了。”

    “总是不好的消息容易令人紧张,弄点令人高兴的,让大家开心开心也不错。”

    晏氏内部,除了几个活了很久的老头被□□起来以外,大部分人都成为了晏琼池的傀儡……他以捉来的怨魂为魂体,完全渗透了他们。

    平日他在外边游历,分散各地的人骸会给他传送消息,现在他回到烛玉京,这群魂体也便热衷拉他开会。

    “仙林宫的消息又来了。”

    开会开得无趣时,四四蛇嘴里咬着一个光环,“少主要看看么?”

    “唔,不看。”

    晏琼池对仙林宫的消息可是十分厌恶,来信难道不是为了把鱼阙从烛玉京抢走么?

    “好的。”

    四四把消息吃了,乖得好似一只幼犬。

    晏琼池看着手上盘成一团的黑蛇,头也没抬:“禁海的封印开解得如何?”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日子临近。”

    堂下有人回答。

    “如此甚好。”

    他心情大好,听到的消息都还算是满意,“那便只等日子临近,剩下的你们只消谨慎就是,散了吧。”

    晏琼池对操心计划并不热衷,只知道现在鱼阙还在等他。

    *

    晏琼渊眼疾手快,及时地扶住了鱼阙。

    “小心。”

    他的手冰冷得很,不似真人的温度。

    鱼阙的手放在他手里,愣了愣,抬起头,看见的是他一脸淡然的表情。

    “我的躯体被困住,只能以这副模样的示人。”晏琼渊并没有松开鱼阙,语气遗憾。

    果然,不是本体。

    “放开我。”

    晏琼渊松开了她,像是故意扯开话题,退后一步,表示自己对她的尊敬,“我说的这些,不过只是为了提醒你,早些做好准备。”

    “有时候誓言建立在你能提供的利用价值上,你知道的,没有人比你自己更加可靠……明白么?”

    这些话自然不必他人说,鱼阙知道。

    正当她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的情绪时,有人拦在了晏琼渊的面前,将她和面前的青年隔开。

    冰冷的手被人握住,兰息满怀。

    “哥哥——”

    少年转头看向面前的青年,结着辫子的马尾滑落,笑容无辜但眼里有嘲讽,尾音拉长,不满又像是撒娇的语气带着危险:

    “你们在聊什么呢?怎么不叫上我?”

    鱼阙只觉得冰凉的身体被兰息暖意怀抱。

    晏琼渊见了面前的少年,也是一怔,继而扯了扯嘴角,笑道:

    “我才回来,偶遇阙儿,于是跟她打个招呼。”

    “打招呼么……”

    晏琼池回头来看鱼阙额头上细密的汗,又见手中握着的手过于冰凉,蹙眉,“看起来并不像呐。”

    他捏了捏鱼阙的手,对她笑:“你在阳光底下晒了多久啊,都出汗了,我们回去罢。”

    “就算久别重逢,也得找一处地方坐下来好好叙旧不是?”

    晏琼渊也应和,手里的绣球花被丢下:“难得重聚,不如找个地方一起小叙好了。”

    晏琼池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拨开鱼阙盖住眼睛的刘海,语气奇怪:

    “啊呀,你不舒服吗,怎么看起来这样没精神?”

    鱼阙抬眼看他,那双睡凤眼带着担忧看着自己,嘴唇嚅嗫,而后轻轻摇头也顺着话说:

    “兴许是太阳晒久了。”

    “我就说太阳不能久晒嘛,我带你回去,喝点酸梅汤什么的消消暑……好不好嘛?”

    晏琼池依旧不减殷勤,但他还是捕捉到了鱼阙表情里的其他东西。

    鱼阙不看他,还有这副倔倔的神色……

    ——又被蛊惑了吗?

    晏琼池想了想,直起腰,瞥一眼身旁的兄长:“难得哥哥回来,不如就先找个地方叙旧。”

    “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枫满烛玉京04】

    ◎和我一个娘胎里出来也没所谓◎

    三个人很久不曾并肩而行了。

    鱼阙左边是晏琼渊, 右边是晏琼池,抬头看看左边,左边朝她微微一笑, 看看右边,右边的少年眉眼盈盈。

    但气氛总是奇怪。

    一点也不自在。

    显然谁都在装作无事发生。

    可它确实发生了, 这是没办法忽略的。

    在这种气氛里,

    鱼阙隐约想起来某一年的烛玉京大雪。

    烛玉京虽然在东洲,但所处地势较高, 还是会下雪。雪通常下得很大, 覆盖大半东洲。

    披着狐裘的晏琼渊长身玉立站在雪中,真真是尊贵的世家公子。

    他于雪中折梅, 回头看见站在长廊里的两小孩。

    晏琼池比鱼阙还不好意思接近哥哥, 站在她身后,很是扭捏, 小声地让她和渊哥哥打招呼。

    晏琼渊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向来都很好。

    如果他们得到批准来到烛玉京, 那么他总是对他们最好的人。

    他掰了一块甜糕分给鱼阙和晏琼池。

    虽然后来得知, 这种甜糕只是烛玉京里用来喂养豢养鸟雀的零食, 晏琼渊一开始就同烛玉京的所有人一样,没有将他们视为人看待。

    两个被养在啸月山庄的家伙,只是鸟雀那样被豢养的东西,吃甜糕也没什么不对。

    但当时, 鱼阙很高兴地把它吃掉了,并且因此喜欢上了甜食……晏琼池, 这个不吃任何食物且不爱吃甜的家伙, 也尝了一口。

    晏琼渊的形象就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对任性的弟弟永远那么包容, 对沉默的妹妹又这样的耐心。

    隐隐有一瞬间, 鱼阙还以为他们还是很多年前的关系,那些腌臜的事情仿佛从来不存在。

    距离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养楼,三人将就着在养楼里歇下,侍女端来了消暑的饮品和点心。

    虽然东洲入秋,但暑气还在。

    晏琼池给鱼阙倒酸梅汤,殷勤得好似个巴结太子的太监:“喝点散散暑气,自然会舒服一些。”

    鱼阙额头上的薄汗自然不是暑气蒸的,况且区区暑气,随便使一个术法驱散就好了。

    “多谢。”

    “啊,你我之间何须道谢?”

    晏琼池捂着心口作心碎模样:“怎么突然生疏了这么多?”

    “不想喝,给我换茶来就好。”

    鱼阙掩饰。

    “奉茶。”

    侍女又奉茶,银海犀眉。

    “来来来,难得的银海犀眉,喝下去清心明目延年益寿,绝不会吃亏。”

    “……”

    油腔滑调的晏琼池闭了嘴,为鱼阙斟茶,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生怕又惹什么错处。

    鱼阙心里一直闷闷地在想晏琼渊的话。

    所以别扭,不怎么想搭理他。

    遇见了瘟神,连带着心情都不好了。

    旁若无人的晏琼池觉得心里不爽,这才瞥了一眼对面的人,眼神恶劣。

    晏琼渊坐在两人对面,温和地看着弟弟妹妹的互动,两人似乎无视了他的存在,自顾对对方说话生对方的气。

    他咳嗽一声:“想不到多年不见,你们二人感情越发地好了。”

    少年少女都身穿颂祝没来得及换下来的法衣,衬得年轻有生气,十分鲜活。

    挺好。

    也般配。

    “嗯,是啊。”

    晏琼池也温和地回应,虽然只是从喉咙里滚出来两句音节,并不打算过多的回应。

    就算三人并肩而行,他也只会回答鱼阙的话。

    “不过,你们两人都是母亲的孩子,实乃兄妹,如此亲近怕是不好。”

    晏琼渊轻咳一声,“在外人面前,不可如此。”

    诚然,在烛玉京,他们都是钩夫人的孩子。

    参照伦理,二人其实是兄妹来着,亦或者是姐弟?

    “外人?哥哥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外人么?”

    晏琼池嗤笑一声。

    “我们怎么会是外人?你我是兄弟,和阙儿则是兄妹。”晏琼渊说。

    少年闻言侧头捂住少女的耳朵,表情严肃:“哥哥,话可不能乱说,鱼阙可没有同我们待过一个肚子,你该不会忘了我们真正的母亲是谁吧?”

    鱼阙的脸又被他捧住,滚圆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想扒拉开他的手。

    “哥哥,你若是觉得我和鱼阙的关系不对——”晏琼池放松后背,微微后仰转脸看他:“那么你呢?”

    “你——又和谁亲近?”

    晏琼渊面不改色,仿佛不知道他暗指地什么,对弟弟的牙尖嘴利很是纵容:

    “我与你们一直都亲近,快放开阙儿罢。”

    “才不要。”少年说,“她的小脑袋里不能再塞没用的废话,对了,不准唤鱼阙为阙儿,不然我会把你的舌头拔下来呢。”

    鱼阙想知道两人到底在聊什么,他这样捂住自己耳朵实在是过分,于是挣扎,又被少年抱住在腿上坐着。

    “你做什么?”

    “生气了?”少年看她微红的脸颊,笑,“坏人在说坏话,不听也可以……啊呀啊呀,不气不气,好不好?”

    在外人面前这样被抱在膝上,对于正经的鱼阙来说还是太羞赧了些,没想到晏琼池这样不加掩饰。

    “放我下来。”

    鱼阙说,“要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这样。”

    “不要,我怕放手后,阙儿会被坏人卷跑,还是抱着安全些。”

    两人的拌嘴和动作落在晏琼渊眼里,他眸光暗沉下去。

    见对面的人有动作,少年又捂住了鱼阙的耳朵,将她制在怀里不许动,转脸过去对自家哥哥笑:“哥哥——不好意思,阙儿实在是顽皮。”

    “……见你们感情如此好,我便放心了。”

    “我们感情一直很好。”

    少年说,“不过要不是因为你,可能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你了?”

    “这倒不必。”

    “啊呀,爱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奉献的呢,我也是近来才明白这个道理的。”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哥哥你也有爱人吧,你是心甘情愿的么?”

    “……”

    鱼阙在晏琼池的腰上掐了一把,迫使他松手,“放开我。”

    “好痛,阙儿下次能不能轻些呀?”

    面对怀里动如脱兔的鱼阙,少年只得无奈松开手,给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觉得鱼阙有点像此前她捏着玩的兔兔包子,笑意越发地深。

    晏琼渊沉默。

    少年又看他,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自然。”

    他半晌才回应。

    少年笑了下,并不揪着这个问题继续。

    三人各怀心思,只做简短地问答,好似过年时走亲戚,不太熟悉的表亲杵一起。

    很简短,干巴巴地聊着。

    脸颊微红的鱼阙抿了一口茶,觉得无趣。

    她总觉得自己存在会妨碍两人,想出去自己走走,让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

    晏琼池朝她伸手,哀求她带上自己,但鱼阙无视了他,起身大步地走了出去。

    原本被抱在腿上坐着觉得羞赧想走的鱼阙已经走出了门口,但临了轻手轻脚站到屏风后面,她倒是想听听,自己不在,两人会说些什么。

    “……”

    少年叹气,收了手回来,松垮地支在扶手上,看向面前的人,原本乖乖的黑眼睛里浮现幽紫。

    “阿池,近来还好么?”

    “嗯,还不错。”

    “你近来修为如何,比我上一次见你,似乎精进了很多。”

    “是嘛,其实没过去多久才对。”

    这两人不知道在做什么,聊了好半会,内容还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站在屏风后的鱼阙听着他们的谈话,垂下眼皮而后出去了。

    待离去的脚步终于远去,原本本分老实的少年终于松懈,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哥哥,笑了笑:

    “你的意识真是不错,不论杀你几次,都能从不知名角落里长出来。”

    “果然不愧是哥哥,真厉害。”

    说话间,晏琼池大剌剌地后仰,依旧还是那副一手支颐漫不经心的模样,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面前病气的青年:

    “不过用这种术法可是很伤性命的,哥哥,任你修为强悍,按目前这种情况来看,你还能再用几次呢?”

    “好好待着不可以么?”

    少年的睫毛一抬,晏琼渊最脆弱的脖子便被无形的力扼住。

    他没办法从中挣脱。

    被关在那种地方,他再努力不过只是幻化出一个人骸,找机会寻找突破口。

    晏琼渊不曾挣扎,缓缓仰起脸,对面的弟弟也笑笑,眼睛闭着,但不需要有其他情绪流露,轻蔑和不屑尽然浮现。

    “阿池。”

    他说,“你这样,只会引火烧身。”

    “引什么火,烧谁的身?”

    “……”

    “想杀尽管来杀,不过输了的代价是什么,可有想过?”

    少年倒是不在意什么,不去追究他话里的意思,不过无所谓,他不需要了解。

    不过他很生气。

    “你没剩几天可以活了,好好待着等死不好么?为什么非得出来给我添乱?”

    他不满:“你要是想死,我可以成全你……难道说,你是想为她报仇么?呵呵,晏琼渊,你爱她,我便令你永生永世和她媾和,还有什么不满意?”

    晏琼渊嗤笑一声,但表情终于化作开裂的冰层,他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恨她,还这般待我……”

    “她活着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与之缠绵悱恻?哥哥啊,你知道你这个行为叫什么?”

    “我想想啊……好像是叫乱上烝下报来着,一向注重伦理礼仪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清楚吧?”

    人骸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自小我便无条件支持尊敬哥哥你,你的喜好我都会遵守不是?所以父亲已经自行退出啦,你不该感谢我么?”

    少年的笑容恶毒:“哥哥,好好享受罢。”

    “你真恶毒。”

    人骸的面目扭曲,说:“你本不该出现在烛玉京,你简直就是不知廉耻的禽兽!”

    “不知廉耻么?可我不知廉耻,也没有对自己继母动非分之想,欲图奸污义妹和宰杀同胞兄弟……哥哥啊,就算在人世法理上,你的罪名也不小哦。”

    没必要留着这个人骸,在动手之前,少年想到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澄清什么似的,语气认真:

    “啊,对了,不过就算阙儿和我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也没所谓……果然我体内还是晏氏卑劣的根本啊,你也没说错。”

    “我们是亲兄弟,没错呢。”

    晏琼池毫不犹豫地折断了面前兄长的脖颈,只听噗嗤一声,青年炸成了云雾状的粉末。

    流云沿着指尖滑落,他的身体微微战栗,像是陷入极大的愉悦。

    不论杀几次晏琼渊他都觉得兴奋。

    不过这种愉悦没持续多久,晏琼池看着桌子上斟给少女的茶,笑意褪去,恢复冷漠。

    没有捕捉到记忆。

    没办法知道两人到底聊了什么。

    这个家伙,到底对鱼阙说了什么?

    *

    夜风微凉,潋枫的叶子簌簌作响。

    从养楼雅间出来,心绪重重漫无目的鱼阙在沿着小路散心夕阳西下,路人不多,路过的晏氏弟子也神色匆匆。

    她突然觉得,灯光葳蕤的烛玉京,像是一座死城。

    明明每个人都在动作,但细看之下,好似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沿着自己的运作轨迹行动。

    这些人,没有多余的表情,更像是在演着名为生活的戏剧。

    确实不太对劲。

    鱼阙觉得很烦闷。

    晏琼渊只说了他想说的话,但他口中的她感兴趣的话,一点没说。

    她本该坚定地觉得这人突然现身,突然说出这种话,就是想挑拨离间。

    但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祸蛇和龙骨的问题。

    因为晏琼池是真的说过,他需要祸蛇的骨头,相应的,他说的为什么拜入青鸾阙,也是源于此才对。

    青鸾阙里藏着澄心露。

    他的神魂碎了,他重塑身躯和神魂。

    没什么问题。

    不过,重塑身躯,必须要用祸蛇……或者是龙骨么?他多方搜集神器,为的也是重塑身体?

    如果没有拿到澄心露,那么,他要怎么办?

    要牺牲她?

    该死……晏琼池,到底要做什么?

    必须得找晏琼渊问个清楚,还有他说的,她想知道的消息,什么消息?

    脑子一片混乱的鱼阙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狭间地,侍女们也跟着她转到了现在。

    她说不必跟着她,侍女们还是这样固执。

    见又回到狭间地,溪水流动,在夕阳之下,浮光跃金。鱼阙脱了鞋,侍女奉上木屐,她于是淌着水,朝着溪水深处而去。

    她不许侍女跟来。

    狭间地的溪水也是泉水,发源不知道在哪里,据说地下暗流引了水质最好的进入烛玉京。

    水凉,能够驱散清明心绪,鱼阙踩在水里,淌着水走,突然在山前一处溪,她看到转瞬即逝的黑气。

    黑气?

    烛玉京也有魔气蔓延了么?

    鱼阙弯腰想去分辨,但弯腰时头发入水,水流顺着她的头发蔓延,化作揪住她头发的水,一齐将她往水里拖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鱼阙想直起腰来,还是被拉入了水中。

    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浅的溪水居然那么深,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鱼阙在水里睁开眼睛,突然看见脚下有蛇对她吐信子。

    蛇的身下连接着红肉……它蛰伏在水里,等着猎物掉进它大张着的嘴里。

    它口吐人言,喊她的名字:鱼阙!

    震耳欲聋。

    是霁水真人的声音。

    鱼阙挣脱不开,沉重的水想将她溺毙。

    正当她恍惚之际,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鱼阙根本没有落入深水里,溪只是小溪,很浅,她不知怎么的就魇住了,摔进水里,脸覆进其中。

    被捞出来时,结结实实地呛了水,不住地咳嗽。待咳嗽完毕,抬起头来时,她对上一双澄亮的眼眸。

    “你没事吧?”

    将她从水里捞起来的女子说话。

    “是你……燕栖。”

    鱼阙愣了愣。

    “怎么突然魇住了,不舒服么?”

    鱼阙摇摇头,“不知道。”

    来人是晏琼渊身边的一个名为燕栖的侍卫,隶属晏龙庭,分神修为。

    曾经鱼阙在烛玉京里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燕栖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燕栖和晏琼渊都身在繁荣的烛玉京,鱼阙和她见面的机会不多。

    但正也是燕栖教会她为数不多的生活技能,鱼阙心里小小的心思,只与她倾诉过。

    燕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和她比试剑法,给她送金疮药。

    在彼时鱼阙心里,她就是个温柔的大姐姐。

    眼下,身材高挑的燕栖一袭黑衣劲装,长发束起,腰间同时悬挂一长一短两柄刀。她的身手术法都了得,但因其出色的作战剑法被人称为“长短燕”。

    鱼阙被她抱在怀里,像是一个大一点的布偶被人抱着,小小软软一只。

    等鱼阙勉强恢复了,燕栖才把她放下来,又抽出干净的衣物,将鱼阙包裹,检查一番鱼阙有没有哪里有伤,这才向后退四步,垂头。

    “多谢。”

    “不必客气。”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鱼阙眼见她眼神犹豫,心里了然,问道。

    “我有几句话,不知道你听不听。”

    “你只管说就是了。”

    林间叶子被风吹得簌簌,燕栖警惕地探查一番。

    “现在的大少主,并不是大少主。”

    展开防御后,燕栖凑近她,压低声音开口。

    “什么意思。”

    “大少主被囚禁起来了。”

    燕栖说,“现在你看到的大少主不是他。”

    “自从小少主回来后,烛玉京就变了,他有意控制整个烛玉京,虽然不知道小少主是如何做到的……鱼阙,你明白么?”

    确实,烛玉京的氛围都不大一样了,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是……晏琼池怎么能够一个人就控制整个烛玉京?

    鱼阙沉吟,而后问:“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帮忙找到大少主,并且将他救出来。”燕栖说,“我做不到,只能来求你。”

    “他在哪?”

    “他被埋在烛玉京之下。”

    燕栖表情变了变,“烛玉京之下,存有监牢。”

    “大少主就埋在监牢中。”

    烛玉京有一座监牢,鱼阙虽然知道这个,但没有去过,她怎么才能把晏琼渊救出来?

    况且,方才和她交谈的人真的不是晏琼渊?

    见鱼阙神色有异,燕栖也沉默,她低着头,说:“鱼阙,我知道此前是我们不对,你若是觉得恨我,我把命给你。不过是否能看着我们昔日的情谊上……帮一把大少主?”

    “……”

    鱼阙瞧了她一眼。

    “什么时候开始的?”

    晏琼渊,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

    “大概是两个月之前,小少主突然回到烛玉京,紧接着……”

    燕栖说:“紧接着,烛玉京好似一夜变天,我多方调查,才得知大少主被关起来了,现在我们看见的只是他的人骸。”

    诚然,作为大少主的势力,燕栖是要追随晏琼渊的,竹林雨夜的必死之局,她也来了。

    燕栖,就是晏琼渊手底下的一条忠诚的狗,他让她做什么,她都能完美的完成。

    包括为晏琼渊报仇。

    竹林雨夜里,便是她率领大少主的势力对他们一路追击,追得他们两个极为狼狈。

    “……”

    鱼阙想起燕栖不忍的眼神,终于还是叹气。

    “你既然知道烛玉京被晏琼池控制,还一直留在烛玉京,不怕死?”

    作为晏琼渊的势力,在晏琼池占据绝对生杀予夺之下,还不走?

    作为部下,倒是忠诚。

    “我与大少主有知遇之恩。”燕栖这才微微仰头,说:“趋利避害乃是晏龙庭入庭所学,但忠义也是,我不能抛下大少主。”

    鱼阙低头看她,见她表情动容。

    燕栖是被晏琼渊捡到并且带回烛玉京的孤女,被人抛弃的家伙一朝之间得到他人器重,自然竭力效忠。

    如今晏琼渊有难,小少主又不曾注意她,她自当尽力去救。

    “鱼阙,我恳请你帮帮我。”

    “此前种种,是我们不对,待你将大少主救出来,你要我的命,我也毫不犹豫奉上。”

    燕栖拔出腰间的长短刀,单膝跪下,将刀奉上,“届时,你可用此刀取我人头。”

    “为了晏琼渊,你能做到这个份上?”

    燕栖笑了笑,说:“是。”

    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无解的。

    “既然如此,你把你所知道的都告知与我。”

    *

    燕栖离去后,鱼阙随便找了个石头坐下。

    她看着淙淙流水,山林之间吹来的风吹动颊边的长发,把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月亮出来了,溪水倒映着天上的月亮。

    突然想起什么,她直起身来,从芥子袋里摸出一直没来得及看的,晏琼池自己编纂的话本。

    话本的内封里,写着:魇阴。

    再一翻开,扉页是:【吾乃缥缈三界众生之夜,实为梦魇主神,暂且以魇阴二字代称,拙笔劣作以叙此生,望读者观之能掩面一叹:倦兮,谁当逝水,东流无终】

    她放出照明的灵灯,就着暖黄的灯光,一页一页地看手里的话本。

    说是志怪话本,实则不过只是某些小人物的自传,视角都以小人物进行。

    有人世里的皇亲贵胄,有国破家亡的亡国公主,有俗世里的商贾公子,也不乏混迹市井中的男男女女……一页页过去,都是挣扎麻木,绝望和无可奈何。

    他们最为统一的只有结局,被兄长害死。

    一次次,陨落在兄长手里……最后一世,故事的主角变作了一个长着角的少年,他很弱,弱得聚不起一点魔气。

    可他死不了,因为他是心魔。

    人世还有心魔在,他就死不了。

    他尽受兄长的欺负……在父亲死后,更是如此,他蹲在沙地上,用指尖画了一个长着大角身形却弱小的人。

    又写:愿此永生。

    被兄长看见了,捉了他的角,将他拖向湮魔井……鱼阙将书页又翻了一页,结局又是很俏皮的:【因兄丧命,又是一朝,可惜。】

    再翻,第十七回 只写了寥寥几句话,便没有了,不过书中夹了一朵花,是一朵洁白带着嫩黄的兰花。

    兰花在人世里,一表高洁雅静,二又表手足之情。凑近细闻,确实是晏琼池身上淡雅且好闻的兰花香气。

    鱼阙拿了花,风又将从手心它吹走,落进溪水里,花随流水去。

    很多东西随着飘远的花,莫名其妙地联结起来了。鱼阙不说话,只是看着流水出神。

    一盏灯笼来了,灯笼边上萦绕着飞舞的蓝色蜉蝣。有人把那盏灯笼放在她身边,也蹲下身来,靠近她。

    他穿着广袖长袍,长发也披散,将脸搁在她的肩上,见膝头摊着的书,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

    “看完了吗?”

    “嗯……你来做什么?”

    “你在外面待得好晚,我有些困,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睡觉。”

    你困了自顾睡去就是,非得缠着她?

    鱼阙不看他。

    “你不在我身侧,我总觉得不安心。”

    少年蹭了蹭她,像个甜甜的烦人精。

    “……”

    “他说了什么?”

    “……”

    “他说的都是鬼话,不要相信好不好?”

    晏琼池也不烦她了,只是直起腰来,乖乖待在一旁,同她看流水。

    月华流转笼罩狭间地,林间泛起薄雾山岚。

    落在他们身上,也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银纱,染得同样乌黑的长发银白。

    “你重塑身体,是要做什么?”

    鱼阙终于说话,此前她还为自己并不了解他而觉得郁闷,现在窥见了他世界的一角,只觉得胆寒心惊。

    “嗯?”

    “你的神魂碎裂,我将御海腾蛟之术交予你就是,若是此前那个伤口恶化,躯体不能再用,你大可以像晏琼渊一样,换一个躯壳。”

    “古书里的精怪托生之法也有。”

    鱼阙抬眼看他:“可是为什么要用祸蛇去重塑身躯?你想用祸蛇练就的躯体做什么?”

    “这个嘛,解释起来挺麻烦的。”

    晏琼池挠了挠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是继续撒谎再以一百个谎去圆,还是干脆全部把自己的计划抖搂出来,又或者沉默如鸡。

    但看阙儿的神色,好像那种都不太行呢……

    “告诉我,晏琼池。”

    “祸蛇的神髓才能承托宝物炼化后的神性。”

    他神色淡淡,“至于我要做什么,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么?为了终结我的宿命……我必须要这样做。”

    鱼阙低下头。

    都是……真的?

    晏琼池的眼睛迸发出幽紫,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抬手,灯盏里的蜉蝣化作蓬莱神宫内部的星河,星河笼罩于这片小小的区域,恍若仙境。

    鱼阙遥遥地望着那片星河,只听他说道:

    “我知道以龙骨为承托会比祸蛇好很多,并且融合度会更高。”

    这是重逢后,晏琼池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和她说话,“因为龙生来自然就有神位,它们的骨头也是神骨,用来打造神躯,和我的魂魄匹配才会高。”

    少年也看着那片星河,双手撑住身体向后仰,他很喜欢这样坐着,很放松,甚至没个正形,不过此刻他比往常的时候都要让人陌生:

    “我会变,但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枫满烛玉京05】

    ◎抱歉,伤害了你◎

    【“你怎么不会伤害我?!你太会了!”】

    草台峰之上, 疲惫的白珊一脸生无可恋,手上机械地在对付师尊要求削好的楦头碱,脑内在大声吐槽。

    系统还在促任务进度, 这会子突发奇想让她去接点小活做做,比如继续混入主角团, 帮助主角团发展支线任务什么的。

    毕竟宿主不干活, 它就没有业绩。

    【你任务做得这样稀烂,我也没办法的嘛。】系统抄着手在看她受苦。

    自从师尊越碎稚和师姐鱼阙闹不和, 并且不声不响地离开草台峰后, 白珊可就有苦头吃了。

    现下追萤和楚洛笙的情况很不好,身位妖修的追萤, 精元损毁, 师兄楚洛笙被人做成了半傀儡,没有不过保留的意识很少。

    越碎稚为了救他们, 在草台峰闭关整整五日, 再此期间, 作为嫡传弟子的白珊自然要承担起护法的责任。

    好不容易等到师尊闭关出来, 但知道鱼阙逃离草台峰后非常生气,尤其是玉简联系不上她,更加生气了。

    一生气,师尊就抽查功课。

    抽查功课, 白珊就怂。

    拜托,她才拜入师门没多久诶, 就抽查那些高阶术法学习得如何, 可无论她怎么磋磨, 手心里长出一朵花已经是最高水平了。

    那么大个导师杵你跟前让你背稿, 眉头时不时皱起就很恐怖……变出来的那朵花属实是把师尊的脸色直接干黑。

    师姐们珠玉在前, 她是个什么地里来的小土豆。

    看来修仙世界的医学生也不好过。

    好在艰难日子没过多久,越碎稚不知道收到了什么简讯,突然之间闭关销声匿迹,暂且没有空闲去操心鱼阙私自负气离开草台峰的事情。

    但闭关前,师尊还是不忘给她安排任务——削楦头碱,说什么你基础太差,重头开始学,那就从削药材开始。

    我可去你的吧!

    一脸麻木的白珊看了看楦头碱,把刀子扔了,捧着脸又开始思虑鱼阙的事情。

    自从鱼阙下山去也过去了小一段时日,莫说自己能不能联系得上她,师尊的玉简那是一次没有回应,也追不到位置。

    白珊是看出来了,师尊那是傲娇嘴硬啊,口口声声说着鱼阙想死就任她自己去,此后但凡是她发来的玉简,草台峰都不会回应。

    而后他自己背后偷偷发玉简,可鱼阙压根没有回过信。

    于是师尊更加地生气了,整日一副被气得胸口疼的模样,大拍桌子,骂她是个小没良心的……白珊胸口也闷得疼。

    毕竟她现在的第一要义不是攻略谁了,而是要保住鱼阙的命。

    【“不行了,我觉得杵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鱼阙尚且等着我来拯救!”】

    白珊语气严肃。

    她想起来,在原著里,有段关于反派的番外。

    番外里,魔潮来袭,整片中洲都陷入困境。

    因为积极投身维护正道,晏琼池成功和主角们组成男主女主男配经典组合。

    在某次和主角露宿野外时,听着主角两人说话,也就着摇曳的火光回忆一个人。

    寥寥几句,把主角们的兴趣都调动起来。

    他只说,她的眼睛有时候也和火一样亮。

    正义但有些八婆的男主风华及问是谁,得知自己也见过她的,努力回想,终于通过提示隐约记起来在七脉争锋的时候,确实是见过晏琼池和一个穿着朴素灰蓝道袍的女修说话。

    原文说,风化及先是纳闷,而后想想也是,晏道友对人都蛮客气,就算是普通的一个道友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他都不会拒绝。

    那位灰蓝道袍的道友看起来莫约也只是个向他问路或者单纯就是随口和路人朋友闲聊两句的吧?再者,又是喜欢晏道友的呢?

    晏道友温柔脾气好,在女修之中很受欢迎。

    风化及没放在心上,但低头忙了一会后,抬头便见晏道友抱着他的黑色肥猫和那女修坐在一起,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女修的脸色平淡,而晏道友则是低头笑了笑,才把目光转向远处赛场。

    显然两人认识,而且看得出来关系蛮好。

    毕竟晏道友洁身自好恪守法礼,几乎是不和女修有过分接触,至少挨着一起坐是没有的。

    主角两个很兴奋的追问后续,不料晏琼池却道:不过她现在已经死了。

    风化及啊了一声,再问那位道友是为何身陨。

    这反派不带情绪地只说了一句,蠢死的。

    原著里黎含光不认识鱼阙,也从反派的话和风化及的表情里捕捉到不对劲,好奇地追问了几句,反派也避重就轻地回答了。

    当问起那位可怜的道友现在下葬何处。

    反派微微地笑了笑,“自然是故乡,我与她同出东洲,她所在,既是我所在。”

    “在东洲的传说里,东洲的修士亡魂不会死,它们都会通过另一种方式回来,我记得她,所以我会和她永远同在。”

    主角两个感动了,都觉得这份同乡之谊感人,完全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扭曲。

    哇咔咔,什么意思?

    看到这段,白珊整个人都警惕起来。

    什么什么?

    什么意思?

    设定是鱼阙这个时候死了,她所在既是你所在?永远同在?

    难不成你还把她的骨头带在身上到处跑了不成……我说你小子别太荒谬,玩的是哪一出?

    白珊觉得烦闷就喜欢骂上一两句反派,边收拾东西便骂。

    现在世道不太平,鱼阙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在反派身边也不安全。

    【“我不管,我得去把鱼阙带回来,现在快到剧情点了,鱼阙待在师尊身边,总比一个人在外面,受其他东西觊觎比较好。”】

    白珊在商城里兑换了道具,问系统要了鱼阙的具体位置,预备去把鱼阙带回来。

    【你要怎么救?】

    【“不知道,就说师尊快被气死了等着她回去见最后一面吧。”】

    白珊小包袱往身上一背,刚打开门,迎面就是冷风,抬眼便见远处的天边,乌云密闭,像是要大雨将至。

    正当犹豫着要不要回房拿把伞,却见草台峰上方的黑气遮天蔽日,像是陡然之间被黑布蒙蔽,天色随之变暗。

    *

    鱼阙做噩梦了。

    回到烛玉京,或者说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做噩梦。

    鱼阙梦到了阿娘鱼斗雪。

    阿娘泡在红色的血池里。

    她仅剩的一个头颅在池水里浮沉,见自己来了,血池搅动,紧接着头颅被水流托了起来,变作了一条深红的人头蛇。

    她的长发粘着腥臭的血块,眼窝向下泣血。

    鱼阙慢慢地走向前,巨大的人头蛇也摇曳着身躯凑近,这条人头蛇用几近阴森的哭腔说:

    我的儿啊,阿娘在受苦,莫要忘了我……莫要忘了你的仇恨。

    我的儿啊……莫要忘了阿娘。

    梦里的她难受得心口发紧,伸手去捧人头蛇,以额抵额,轻声说:

    “阿娘别怕,阙儿会给你报仇的。”

    “我的儿,尽快,尽快……”

    “为阿娘报仇,而后,再次回到阿娘身边来。”

    人头蛇实在诡异,它的声音如泣如诉,环绕在梦境里,久久不散。

    ……

    鱼阙睁眼,发了好一会呆。

    和煦的晨阳已经洒落进屋子里,落在她素白的脸上,空气带着微微的湿润和凉意,稍带几分薄凉的山岚。

    又是新的一天。

    侍女们已经在床边等着侍奉,精瓷小碗里准备好的药也预备服用。

    她躺在床上,浑身沉重,居然连举起手的力气也没有,转头看一眼站在床前的侍女。

    “小姐,喝药了。”

    侍女奉药。

    “……”

    侍女大概是看出了她的虚弱,取了两个枕头来近前,垫在她身下,把她的上半身支起来。

    “……”

    陷在枕头里的鱼阙看着床位花架上插着的一枝淡色的花,极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听到他说的那句又轻又真诚的话后,她抬头看他……只记得星河流转之下,晏琼池的双眸盈盈,暗紫泄露,那双眼睛仿佛也倒映着星辰似的,带着令人迷幻的美丽。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谁。

    那些断断续续的线索,清晰可见的、被她有意无意忽视的东西突然之间串联。

    心中对于晏琼池的怀疑终于还是落实了。

    他在谋划着什么。

    不惜一切代价。

    在鱼阙此前的认知里,她和晏琼池可谓知根知底,两人又有生死情谊,基于这一点上,她总是不可避免地会从心理偏向晏琼池。

    但是在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面前这个少年非常的陌生。

    和她一起长大的,是啸月山庄里不知礼数毫无廉耻的小怪物。

    他心性残忍,但很好控制,没什么城府。

    你让他杀人,他便杀,你让他学狗叫,他也能完成得很好,骂他怪物去死,他也不会恼怒,只会眨眼说我怎么了吗?

    小怪物才是她认识的晏琼池。

    不是面前这个眉眼盈盈的少年。

    不是这个说话温柔很有礼貌的……总之看起来不像是小怪物能学来的模样。他伪装得也太好了。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又是什么时候变化的?

    变化如此之大。

    “我是晏琼池,也是他。”

    鱼阙还记得自己问完那句话,他沉默了一会,而后把手搭在书上,便抬眼说一句:“夜深了,该就寝了。”

    “鱼阙……阙儿。”

    那本书化作了纷飞的蓝色蝴蝶,呼啦啦地向夜色里飞去,变作了虚无的泡影消失,扑散的风扬起她的长发。

    而她在惊讶过后,顿觉困意浓重。

    几乎是不可阻挡的困意袭击了她。

    再然后,就是梦中的骇然。

    翻滚的红色血池和煞气,人头翻涌其中,血池涌动,人头蛇现身……

    鱼阙头痛得很。

    “晏琼池呢?”

    她问,“晏琼池在哪里?”

    但侍女没有没有回答,只是奉药。

    鱼阙也没打算强求她们开口。

    如果真如燕栖所说的,现在整座烛玉京不过是被傀儡控制的死城罢了。

    每一个傀儡都是晏琼池的眼线,每一个傀儡都是他,也不必再问他的下落了。

    “小姐,喝药了。”

    侍女再奉。

    鱼阙看着那碗药。

    药是晏琼池将她带回晏氏开始吃的,效果确实很好,被窥看的感觉已经不再有。

    但若是不吃,被窥看的感觉会再复来。

    药不能停。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在被这种东西麻痹。

    她回到了困住自己的烛玉京,吃着能够使自己麻痹的东西……想到这里,那种被网困住的感觉又来了。

    晏琼池把他留在一处只有麻木机械的傀儡看守的精致牢笼,每日以精致淘气的话逗趣,喂些精致的食粮。

    他带她回来,原本是要困住她的么?

    虽说知道不对劲,但鱼阙还是把药喝了。

    “都出去。”

    不喝药,这群侍女会将奉药二字一遍一遍复述,像是强逼她一定要吃下去。

    无名的怒火从心里升起但无处宣泄,鱼阙只低低叹气,让侍女们出去。

    服下药之后,口中的苦味让她微微醒神。

    鱼阙靠在枕头堆上回顾在话本里看到的内容,又想起晏琼渊对她说的话,还有燕栖……她所说的那些东西。

    燕栖说明日会在烛玉京向西十里处等她。

    她会将没说完的话全部告诉她。

    这条死心塌地的忠犬徘徊在烛玉京内,蛰伏着等待一个把主人救回来的机会。

    眼下晏琼池身处烛玉京,他对烛玉京的控制加强,随时能捉到她。

    她不敢现身太久。

    事实上鱼阙没必要响应燕栖的请求,也对拿她的人头不感兴趣。

    她和晏琼渊也有仇在前,况且此人当初对自己也是动了杀心的,甚至连她逃上草台峰,还是能察觉到有鬼魅一样的东西徘徊在草台峰周边。

    所幸迷阵强大,抗拒一切怀揣杀心进入仙林宫的陌生人,烛玉京追杀的势头才逐渐平息。

    鱼阙二十年不肯轻易离开草台峰,一部分性格使然,也有防止被晏氏的势力抓住的原因。

    燕栖只剩独身一人,且不论是不是在烛玉京,鱼阙都可以不原谅的名头私下报仇。

    现下恩仇未断,局势反转,知道晏琼渊的失势,她更加可以对真正发动捕杀的罪魁祸首受难不管,直接了断了他。

    但这两人的说辞……成功的迷惑住了鱼阙。

    燕栖说,自从晏琼池回到烛玉京后,便以一种古怪的招式控制住了烛玉京。

    他把兄长关押在了矢海之牢,又以人骸取代了兄长掌控烛玉京,现在所能看见的任何一个晏琼渊,都不是真正的他。

    小少主控制烛玉京后,把存星堂的两件法器拿走,要晏氏的长老们想办法将上面的禁制解开,它们都是化骨化血的法器,也是和重塑身躯以及神魂有关……

    确实和晏琼渊说的话有对上的,不过她不是说现在看见的晏琼渊都不是真正的他么?

    若真的是晏琼池弄出来取代兄长的人骸,那人骸为什么会来到她面前,说这些蛊惑人心的话?

    晏琼池让他来的?

    鱼阙心里的疑云越发地重。

    她不能继续沉溺在无所事事里,必须尽快把事情弄清楚,晏琼池到底还要做到何种份上,是想对什么人报仇么?还是对什么有所谋求?

    他的情意,是真心实意的,还是故意制造的要夺取她的骨头?

    那么……关于阿娘的事情,一开始他就知道多少,他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将她瞒哄蒙骗……也不肯说?

    也罢,去寻一个真相,再做定夺。

    若是真心的……也便罢了。

    如若他真是晏琼渊话中所说,杀他也是使得的。

    想到这里,鱼阙一咬牙,也不管身体沉不沉重,爬起来把身上的睡裙换掉。

    眼角余光瞥见衣架上并排挨着的两件像是困倦得不得了、胡乱解下搭上的法衣,鱼阙眉头又是一皱。

    魇阴。

    “我是晏琼池,也是他。”

    ……他?

    指的谁?

    白色中衣外套一件小袖的玄黑袍子,抽绳束腕,把多余的放量用腰带一束,头发也用自己的木簪胡乱绞住簪好,再看镜中的自己勉强算得上精神,才背上衔尾剑出去。

    *

    鱼阙遵循着燕栖给的线索,出了荷风台,尽可能地避开耳目,直直朝烛玉京往西十里的一处树皮刻着三道斜线的枫树下去。

    燕栖说自己会在这里等她。

    可她到达时却不见其身影。

    决意再等一会的鱼阙扶着树干,左右张望,虽然目及之地,阳光和煦,但她心里始终觉着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不对劲的猜想证实。

    确实不太对劲。

    阳光,比昨日还冷了一些。

    周遭景色也不太对。

    一夜之间,烛玉京的枫树更加的鲜艳了。

    昨日的潋枫还不曾染得这样红艳。

    鱼阙看着落在手心里的斑阳,眨了眨眼。

    “你终于来了。”

    正当她感觉奇怪的时候,燕栖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依然是黑衣打扮,但语气带着几分疲惫虚弱。

    回头,能看见她手臂垂落不自然,脸也苍白。

    医修出身的鱼阙一眼就判断出燕栖受了伤。

    不过自己一向自诩守时,何故用终于来表述?

    燕栖说:“我在此地等你七日了。”

    “七日?”

    鱼阙有些奇怪:“何来七日?”

    “是,整整七日。”

    燕栖非常肯定的说。

    鱼阙想不到自己居然睡了七天,难怪会觉得全身乏力……不对,她向来不是什么嗜睡之人,怎么会好端端地昏睡七日。

    鱼阙想起来昏迷过去前,晏琼池的眼神……就觉得很不对劲。是他把她的五感剥夺七日之久?

    “我知道了。”

    暂且把这份疑惑压下,她视线下移,看着燕栖垂落不自然的手,问:“你的手,怎么了?”

    “小少主向来厌恶大少主势力,追捕异党已久,知道我和你见过必定是要我的命。”

    “我在烛玉京里躲藏了七日,每每有动静,我都觉着草木皆兵,他叫我战战兢兢好似瑟鼠。”

    燕栖咬了咬牙,说道:“但他放弃了对我的追捕,现在似乎离开了烛玉京……我原想你不会来了,但仔细一想,我还是觉得你会来,所以在此处等了你七日,若是你今日不来,我便自行前往瘴林。”

    燕栖躲藏七日,而等了她七日……那么自己居然一连昏睡了半个月么?

    鱼阙心里骇然,掩在袖子下的手握紧,低声问:“你说,他现在不在烛玉京?”

    “是。”

    燕栖不愧为晏龙庭亲卫,就算失势,消息也是灵通的:“烛玉京以外,有祸端蔓延。”

    “什么?”

    “中洲出事了。”

    燕栖压低了声音说。

    “怎么了?”

    “九枢塔坍塌。”

    鱼阙一怔。

    九枢塔作为镇守天师封印的九个阵眼之首,若是被毁坏,那么对于魔洲的封印定然岌岌可危,那群疯子重现天日不过是时间问题。

    “九枢塔此前不知为何受魔气侵蚀,在十日前完全坍塌,天师封印受创,中洲七脉六族都派了门中的精锐去修补天师封印。”

    “若是魔洲真的重见天日,九霄界必然会联结七脉六族对他们进行征伐,神魔大战不可避免。”

    鱼阙表情凝重的点头,她当然知道九枢塔坍塌的后果,九枢塔作为阵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它被视为永不坍塌的神迹,福泽一方。

    但此刻是真的倒了。

    怎么会?

    不对,是晏琼池做的。

    是他把黑气混入九枢塔。

    鱼阙握紧手里的冷淡日光,问:

    “东洲是否也进入了警戒?”

    “自然,东洲的曲海大阵已经开启,以青鸾阙的斗阙山为阵眼,联结东南西北的灵脉牵制,东洲的所有宗门都将成为曲海阵的一部分。”

    燕栖顿了顿,说,“连昔日的鱼氏昼云庄也在列,昼云庄之下也藏着灵脉的头尾。”

    连化为废墟的昼云庄也成为了曲海大阵的一部分,看来情况确实危急。

    鱼阙想到了草台峰。

    仙林宫十二峰的十一峰人才兴旺,唯有草台峰因为师尊的脾性缘故,不论是座下亲传还是外门挂名弟子,都根苗稀疏。

    现下草台峰的中干脊梁追萤和楚洛笙受伤且不知道情况如何,在那种状态下,即便师尊妙手回春,也必然要花许多时日恢复。

    门中亲传只一个拥有天品木灵根的师妹白珊在,但她毕竟才入师门未过半载,修为不深,威望不够,自然不能成为坐镇草台峰的人选。

    九枢塔坍塌,师尊定是亲自前往揽仙城修复,草台峰也需有人坐镇,看守草台峰之上的道殿、供奉的法器、药庐、随时要应对被困在草台峰迷阵里的药兽,还必须做到监视整片草台峰区域。

    这些不过是最基本的任务。

    诚然在平时,追萤座下的弟子能够胜任,但出现这种时刻,没有人可不行。

    虽然不愿意被师尊关入守菊山擅自逃下了山,不过眼下正是草台峰用人之际,作为草台峰的师姐,暂且不论此前她当都应该回去的。

    况且,她服用了那些药,情况已经好了很多不是么……鱼阙想起那些药,又恼恨起来。

    她整整昏睡了十四天!

    晏琼池难道真的在用什么术法打算完全把她困在这里么?

    “烛玉京的晏氏弟子现下都在预备法阵,若是魔洲之人进犯,也好抵抗。”

    “嗯……”

    若是东洲也进入了应对魔潮的准备时刻,那么青鸾阙是会分发鸾令给门中弟子密信的……七大仙门都会给弟子发密信,为什么她没有收到?

    鱼阙料到肯定是被人截住了。

    假如她昏睡半月,那么算起来,离开草台峰必然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且不论师尊态度,有没有生气,白珊总会给她发消息的。

    而现在,玉简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算了,”她说,“带我去找晏琼渊。”

    把话说清楚,把晏琼池隐瞒的东西说开,她再决定要不要离去。

    “好。”燕栖点点头,正要转身带路,又听鱼阙问:“你的手怎么了?”

    燕栖摇头,“没事。”

    “血气很浓重,不疗伤么?”

    “……”

    “为何不治疗?”

    堂堂晏龙庭亲卫,不至于连伤药也没有。

    燕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鱼阙,说:“我要死了。”

    接着把袖子解开,给鱼阙看。

    她的手臂完全被毒腐侵蚀。

    以手腕为起点,紫蓝色的毒斑一路蔓延至肩窝,看起来要入侵到肺腑。

    “等它蔓延至我的心口,我就会死。”

    迎着鱼阙眼里的惊愕,燕栖说:“此毒不仅能伤人肺腑,也能侵蚀人的灵脉和神魂。”

    “谁做的?”

    鱼阙声音突然有些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毒非常的狠辣,它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完全化作脓水,并且会在脓水上结出能入药紫蓝色的蘑菇。

    蘑菇会存储着被害死的修士的一些灵力……可以炼丹,但中洲早就禁止修士用这种蘑菇入药。

    它名为化灵露,没有解药。

    看得出来,给人下这种药的人十分歹毒。

    “我躲藏几日还是被小少主捉到了。”

    “但他只在我腕上一刺,便让我离开,我知道他不可能放了我,他让我走,不过是觉得种了这个毒能令我不知不觉的腐烂死去,再没可能出来捣乱。”

    “但他还是低估了一条狗的自保能力。”

    燕栖抬起手,她只需要稍微动一动,手臂的毛孔里便会渗出脓水血水。

    她的肢体已经坏死,可是如果切断封闭,毒会蔓延得更快。

    所以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腐烂。

    世上很多东西是无解的。

    对一个人的盲目忠诚如此,爱意如此,化灵露也是如此。

    身形高挑的女子微微弯腰,凑近鱼阙,直视她的眼睛,嘴唇动了动。

    恰巧有风吹来,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将死之人脸色苍白,但阳光洒落其上,衬得绚烂虚幻——天光远去,时间好似也定格。

    仿佛有些话,不说就来不及的哀戚弥散。

    看起来要把原本想说的话咽回去,燕栖顿了顿,还是说出来了,语气真诚:

    “我不会否认我此前的行为,也知道你们不会原谅我,我不需要被原谅,但是我想在死前得对你说一句抱歉,为的是辜负了你的情谊。”

    “抱歉,我伤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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