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枫满烛玉京16】

    ◎吃饭◎

    这几日整日和晏琼池待在一起, 鱼阙没什么机会去见白珊。

    她问出了白珊所在,径直找去了。

    玉卢馆地下居然也有地牢,想来是通联矢海之牢的一部分。

    既然通联矢海之牢, 鱼阙还是担心她师妹如何了……走近还不见其人,就听黑暗里传出没什么心肺的声音说自己好饿, 想要吃的。

    两三句对没有人给她送吃的牢骚之后, 就是骂晏琼池的话,然后就是哗哗翻动书页的声音。

    白珊瘫在墙角的稻草上, 华贵的草台峰外袍被她大剌剌地垫在身下, 嘴里嘀嘀咕咕地说话,末了抬头, 看见穿着素衣的鱼阙站在牢房前, 像是兔子受惊吓了一跳。

    “师姐,你来了!”

    白珊激动, 把手里的书丢一旁, 扑上前, 话语里颇有“死鬼你怎么才来呀”的意味。

    鱼阙让人打开牢房, 进去。

    虽不像瘴林里藏着的深不见底的矢海之牢那样恶劣,但到底是牢房。

    鱼阙脱下厚外套给白珊披上,虽说是身处东洲,但天气也日渐寒凉。小姑娘还没有来得及扭捏, 就听得师姐说:“回去。”

    “哈?”

    白珊冒此大险是来救鱼阙的,她怎么一副被下了降头的模样, 只叫她一个人回去。

    她愣了愣, 伸手挠头, “师姐, 你呢?”

    “我……”

    鱼阙眼珠右斜, 看向牢房尽头远远站着的白纱蒙面的侍女,压低了声音:

    “放出结界。”

    “啊?”

    “放出此前的结界。”

    白珊懂了。

    这里是晏琼池的地盘,难免隔墙有耳,随即放出了道具【十方之墙】。

    她这边将结界放出,那边鱼阙的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

    鱼阙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是先前白珊瘫在稻草堆上边看边骂的书。

    鱼阙捡起来,只见封皮上写着《中洲问道》四个大字,随手翻了翻。

    故事似乎是以风化及为主角,这个情节嘛……才堪堪看了几个片段的鱼阙还没来得及细想,白珊便扑过来一脸慌张地把书收走了。

    她忙说:“这是我闲来无事买来的话本,里面很多内容都不能过审,哎,师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以后不看了,这不是被关着无聊嘛……”

    鱼阙略微一点头,想了想,说道,“白师妹。”

    “啊?”白珊不明所以。

    “你似乎真的知道很多事情。”

    “啊哈哈,哪里有……”白珊故作挠头。

    “你知道的。”

    鱼阙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从第一次见你,便知道了。”

    “知道什么?”

    白珊故意装傻,想打哈哈混过去。

    “知道我一直没有杀你么?”

    鱼阙脸上没什么表情。

    白珊惊悚,想起来在悔过塔时,鱼阙和主角来看,自己在梦里察觉到被什么东西看着,睁眼发现是鱼阙将手摁在剑柄上,眼底正是该不该把她杀掉的犹豫。

    什么什么,鱼阙对她起过杀心?

    不过好像也是哦……反派和他的朋友们对待周围变化的察觉都那么敏锐。

    一时间白珊脑海里思绪万千,但是秉承不管做什么先道歉的原则,她道歉。

    “你很奇怪。”

    鱼阙不带什么恶意的事说出自己对白珊的看法,“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身上可能藏着东西。”

    她没告诉白珊自己听得见。

    “对不起。”

    “你对晏琼池的了解有多少,都告知我。”

    鱼阙从第一次见面就察觉到了白珊的不对劲,后来虽然因为找到那个白裤点弟子洗脱嫌疑,但疑心不是没有。

    钩夫人警告她该警惕周遭一切不对劲的人。

    按照以往的鱼阙,她会将白珊不明不白的处理了,可她毕竟成为了自己的师妹,长得也可爱……好吧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白珊能掌握晏琼池某些动向,窥见他表面下的本质,她必定是知道什么的。

    还是一部分是当时鱼阙觉得,晏琼池白珊愿意跟在晏琼池身边也不错。

    要是她没有推开那扇门,两人的交情也不会继续重合,她必定还是一心想复仇的鱼阙,晏琼池做什么她管不着。

    白珊性格很好,继续相处下去,晏琼池会喜欢她不奇怪。

    不过,她到底是推开了那扇门。

    鱼阙此前没什么机会对他人说过自己的心意,她当时觉得什么也比不上自己复仇的怒火,连追萤也认为她是个没有心的家伙。

    一般情况下,她只在乎保命。

    为什么后来没有杀白珊,也和她的心绪有关……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原因单纯。

    白珊知道晏琼池的事情,又多次帮助她,能为一个没见过几次的女孩哭泣的人也不是什么坏人。

    白珊要她离开晏琼池,现下明明害怕还傻傻地来救她,是为什么?

    “啊呀,这个……”

    白珊也不知道怎么跟鱼阙说。

    她总不能当着鱼阙的面说晏琼池坏话吧?

    倒也不是因为害怕鱼阙拿着她的话投敌……主要是这个事情吧,太扯。

    “师姐,我没办法把一切完全告知。”

    “正反我不会要害你。但是师姐,你可得小心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尤其是满嘴胡言乱语……啊不,甜言蜜语的男人,他们尤为危险,我说的包括晏琼池,你应该远离他。”

    白珊神秘兮兮。

    “为什么?”

    “因为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师姐我看出来了你其实是顶天立地的大女主,绝对不能被骗了。”

    “鬼不会骗人。”

    鱼阙说。

    嗐,鱼阙就是这个德行,你要是跟她讨论小黄书内容,她只关注里面的装配对不对。

    白珊看了书,得知反派的结局,番外也看了。系统顶多还给她看了些两人小时候的苦难番外,白珊也理解了为什么晏琼池和鱼阙两个人某些方面来说都是喂萝卜也不吃的犟驴。

    于冬雪里盛开的小花永远叫人惊艳。

    关键是此前她以为【龙骨】这玩意是鱼阙的家传,毕竟她看资料就是那么些说什么鱼氏是东洲遗族,古海国后裔。

    她在蓬莱洲上了解打听过的古海国,心想鱼阙既然是古海国后裔,那么家大业大的,龙骨这玩意应该也是家藏。

    她阿娘这样牛逼哄哄的人物指定把龙骨藏在什么地方。

    这样一来,便显得反派感情不纯,多少是有点觊觎世家大族孤女的遗产……想想心真坏啊。

    白珊捍卫所有女孩的利益,于是觉得晏琼池越发可疑和不可信起来。

    但是近来,她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鱼阙该不会就是龙骨的那条龙吧?

    这就很恐怖了。

    因为在原著里反派差点一刀扎爆九霄界,书上说,他重铸了神躯,支撑他身躯的脊椎就是龙骨。

    龙骨诶!

    怪不得晏琼池能说出她所在就是我所在这种话。

    白珊想起来那日众人于蓬莱洲山宗审判时,鱼阙和晏琼池两个人拉扯,虽然晏琼池手速蛮快把她的脑袋摁倒了怀里,但自己还是看到了一点端倪。

    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鱼阙额头上生了很奇怪的角。

    哇咔咔,不会就是龙角吧?!

    白珊:点烟的手微微颤抖。

    鱼阙不懂白珊的心理活动,只看她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一脸虚弱地扶墙,不解:“白师妹?”

    “啊,师姐,我歇会。”

    白珊觉得很虚弱,她好像猜到了事情的发展,鱼阙不是必死无疑?

    该不会此前的一切都是反派离间鱼阙和草台峰之间的关系,自己趁机而入哄骗单纯的鱼阙,将她逮住了逼问龙骨下落,逼问不成再要杀人灭口……啊呀呀,多恶劣!

    “回去吧。”

    鱼阙过来扶她。

    “我不走,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走。”

    白珊屁股往地上一放,像大街上不肯走路的熊孩子。

    “师姐,我说真的,草台峰现在很需要你,外面什么状况你可能不知道,反正那叫一个剑拔弩张鹤唳风声。”

    “你不想回去看看追萤和师兄吗?再说了,师尊未必真的要关你禁闭,现下这个状况,你回去,兴许师尊就不计较了呢?”

    白珊拉着她的手,趁机劝解。

    “我不打算回去。”

    “哈?为什么?”

    “不仅仅是要关我禁闭的事情。”

    “师尊他……”

    “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和师尊教导的相悖,白师妹……你可能不会明白,自蓬莱洲归来我才方知我是我。”

    白珊下意识地想看看属性面板。

    “反正师姐不回去,我就不走。”

    面板还是那个鬼样子,白珊稍微放下心来,想抱鱼阙的大腿撒泼:“我天天吃天天喝,我要把你们都吃穷,有种不养我。”

    鱼阙叹气,想了想,又说: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总是待在此处,我给你换个舒适房间待着。”

    “哦?”

    鱼阙将白珊从牢里捞了出来,安置在玉卢馆另一处院落内。

    白珊一到干净的房内,当即把身上的衣服脱了,鞋子甩开要扑上床。

    鱼阙嘱咐她好好休息,恰巧有侍女奉药。

    盘踞在她身上的心魔和那些奇怪的东西虽被消除,但晏琼池仍然不放心,仍然叫人每天送药来。

    她喝下药,送来充饥的饭食也来了。

    蹦蹦跳跳下床的白珊吃了一口又吐出来。

    “你们修仙的都没有味觉么?”

    白珊苦着一张脸,问:“艰苦,太艰苦了。”

    *

    玉卢馆,厨房。

    神色凝重的白珊捻起一张符,嘴里念咒,把符掷出去,柴火之上瞬间冒起绿色的火焰。

    毒雾生的毒火,应该能烧火?

    鱼阙挥手化了绿莹莹的毒火,芥子袋里抽出一张符,哧地一声,正常的火焰冒出。

    “哦?多谢师姐。”

    “在师尊座下我可惨了,功课那是一点也没落下。”白珊还是喜欢自己做饭,委屈自己不能委屈肚子,“师姐,你此前在师尊座下也是如此吗?”

    “什么?”

    “天天练功。”

    “修士自当如此。”

    “啊哈哈。”

    鱼阙没怎么学过做饭,修士不怎么需要进食,但是白珊非吃不可。

    她只得任她去了,况且白珊做的饭确实不错。

    厨房里的食材基本完备,白珊说她要做点狠的一起吃。两人扎了攀膊,还是一样,白珊掌勺,鱼阙给她打下手。

    白珊要烧鱼吃。

    鱼阙从水缸里抓了一条鱼上来,敲晕,刮鳞开膛破肚,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人觉得她有十年杀鱼的经历。

    “诶?这是什么?”

    白珊拉开蒸笼,发现里面有温着的包子。

    捏成小兔子的模样。

    晶莹糯米面皮包着流动的红豆和玫瑰陷儿,白白的兔子里又可见一点点的红。

    她把包子拿出来,有些奇怪:“师姐,这是你要吃的么?”

    鱼阙面不改色,“你饿了你便吃了罢。”

    “哦哦,正好我是快饿得不行。”

    没啥心眼的白珊一口一个,毕竟在牢房里那个叫什么渡海的人送来的饭都不咋好吃。

    包子软糯,还不错。

    “烛玉京还是不错的,亭台楼阁都修得好漂亮,东洲审美确实都不错。”白珊吃着吃着,不忘刺探情报,“你自小都在此处么?”

    “不是,烛玉京分为好几个城区,我年幼时没什么机会到烛玉京来。”

    “我住在啸月山庄,烛玉京的边缘一处庄子上,大概只有十里的面积,不算大。”

    白珊咽了话。

    “和晏琼池一起长大的么?”

    她又吃了一个包子,问,“一起住在啸月山庄?”

    “是的。”

    “那可就是青梅竹马了呀!”

    “……嗯。”

    “师姐,你喜欢他么?”

    “……”鱼阙不说话。

    白珊下葱姜蒜爆香,转头去接鱼阙杀好的鱼,又见她微微地点头。

    终于吃到瓜的白珊在那一刻得到了巨大满足,具体表现为锅里爆香的葱姜蒜快焦糊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翻炒,还回头来嘿嘿对鱼阙笑。

    鱼阙被她笑得默默宰了一头冬瓜。

    “师姐,我不喜欢吃冬瓜,来看着点火候。”

    “……好。”

    上次挤在仙林宫里的厨房里一起炖肉的场景历历在目,但白珊始终觉得鱼阙和此前不大一样。

    火光映照在她的侧脸,那一点点的婴儿肥没有了,眼神也变得复杂,有点像是一眼之间突逢变故迅速长大的孩子。

    “外面的世道乱了。”鱼阙坐在小椅子上,看着火,轻声说,“我知道。”

    “可能也知道是谁有意作乱。”

    哈?

    白珊心下诧异,知道你也坐得住?

    师姐,我们可是正道弟子,守住心中的正义底线好吧,不能被堕落打倒!

    “正因为知道,所以我才选择沉默。”

    鱼阙看着火焰说,“我此前以为

    “师姐,加油啊。”

    她看着火光,突然说了一句话。

    “嗯。”

    鱼阙虽然不知道她指的什么,但还是应了。

    白珊做的饭很好吃,香的辣的都有。

    鱼阙尤其喜欢吃做的小糯圆子。

    毕竟出身东洲,东洲最出名的还是各种甜口菜肴,其他外地人吃不惯。

    “可以教我做这个吗?”

    鱼阙看着丸里的小圆子问。

    “啊?”

    不知道为啥突然要学做小圆子,白珊挠挠头,说:“好哇好哇。”

    *

    吃饱喝足的白珊自然困意上涌,她拉着鱼阙说了一会话,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又是让师姐快些随她逃了去。

    鱼阙不做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明星稀,又是晚上时分。

    鱼阙离了白珊的房间,往回走。夜风穿透道路两旁的树,树叶簌簌作响,她突然觉得这样好的夜晚到处走走也不错。

    沿着青石小道前去,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藏在竹林里一处小楼外。

    小楼外观精致,但又不像东洲的风格,也没有那些复杂漂亮的彩绘,孤零零地隐在竹林之中,只有楼前的庭前灯透着昏暗的灯光。

    鱼阙心里一动,推门进去,只见一面两色的镜子被架在大堂之上。

    镜子用三色纱索结出繁复的样式,仔细看去,这是钩夫人的阵法,是阴城杂术后三法。三法代表着天、地、人世,但是后三法比正统三法要阴邪。

    它是招魂的术法。

    鱼阙近前去看镜子。

    镜中的红雾缓缓流动,像是永不知足的漩涡,镜子里映射的她,一半人一半是长着角的自己,红色一面极速收缩,覆盖了整面镜子。

    须卷山眉的龙头出现。

    不待看清,白色再覆盖红色,镜面的形象又变作正常。

    魇阴神君的镜子,阴阳镜。

    晏琼池故意以身献祭激活的神器。

    供奉阴阳镜的前堂后还有一个小房间,是一处用屏风格挡起来的空间,只简单地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桌子上堆放着几卷书籍,鱼阙上前去翻了翻了,确实是古海国密卷。

    古海国文字是龙族使用的密语,鱼阙异化后能很轻松地看懂,她拿着另一旁的纸,上边是晏琼池做的笔记。

    看来古海国密文确实对他来说蛮晦涩的,为了解答她心理的疑惑,于是自己会偷偷钻到此处来学习么?

    鱼阙看着那张纸,笑了一笑。

    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今夜的月亮大得吓人,仿佛就挂在窗边,她阙嘴上噙着的一点点笑意还未完全散去,月亮的清辉突然又被什么东西遮挡住。

    鱼阙回身去看,原本是悬挂月亮的映月窗,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这只眼睛带着窥探的恶意,贴在窗边,把大半窗户都掩盖,眼珠转了转,眯起来,像是一个人贴在小窗户上向里看,又慢慢地直起腰——

    她僵在原地,不可名状的恐惧和寒意袭击了她,追着那只眼睛看。

    又冷又明亮的月光下,她看清楚了那个东西的面目。

    长发,苍白的脸,眼睛无神,嘴边是血。

    它只有一个头,身子好似长长的白幡飘荡在夜空里,像是阴路里虚无的鬼魂精怪,又像是白色的蛇。

    心魔化体,人脸蛇。

    过于惊骇,鱼阙揉碎了手里的纸。

    心魔盘踞在她身边,一直没有散去,霁水真人或者其他人下的东西只有激化作用,真正的恶念早就化体。

    它一直环绕在鱼阙周身。

    一直都在。

    人脸蛇似乎很满意,那张和她很像的脸也就是阿娘鱼斗雪濒死的模样。

    它笑起来古怪,嘴里发出“咿咿咿——”的笑声,口缝裂开时,还伴随着缠绕的煞气,恶作剧一般转头就跑。

    鱼阙踩着窗沿向外看,但见巨大无比的人脸蛇旗帜一样飘动在星夜之下。

    她扯掉了身上昂贵的袍子,衔尾剑居然绑在她后腰处,此刻像是能随时能陪主人发动袭击的忠仆。

    红色的煞气自剑上析出,鱼阙跃出窗外追出去。

    第112章 【枫满烛玉京17】

    ◎懦弱的鱼阙◎

    整座玉卢馆面积虽大, 但也不过只有区区四倾,又有秘境的束缚,人脸蛇飞不到一会, 像是撞到了什么壁垒似的,折了个角度, 盘转上了鼓楼, 一条身子盘旋好似飘渺的云烟。

    它盘在鼓楼之上,身子发抖像是挑衅。

    鱼阙想不明白, 这个东西是什么, 就算是自己的心魔,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心魔化体, 代表宿主的怨念足够强, 鱼阙觉着自从喝过药后,虽然心智变得有些迟钝, 但至少对心魔的感念没有此前那么激烈了。

    难道一直没有用么?

    木屐啪嗒踩在琉璃瓦上, 衣衫猎猎作响。追来的鱼阙手握衔尾剑, 看着人脸蛇扭曲起舞。

    玉卢馆虽然被秘境封了起来, 可也配备很多暗卫影卫防止鱼阙不明不白地和外头来的野人逃跑,况且还有那些蒙着白纱的侍女,她们看似没什么情感的傀儡,实则战力不低自主意识极高。

    暗里来说, 若是玉卢馆真的出现了不得了的东西,他们应该很快能反应才是, 但现下没人都没有察觉这条诡异的人脸蛇, 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情, 没有人抬头往鼓楼这边望一眼。

    只有她一人能看见。

    幻境?

    又是幻境么?

    既然是幻境就没有必要动手。

    与幻境的东西动手, 估计会让自己变得难看吧, 挥舞着手上的树杈子毫无意义的挥砍……就是一个害怕的小孩子对抗恐惧事物的放松吧?

    鱼阙看着那张脸,戒备的姿势解除。

    怎么会如此?

    纠缠在黑暗里的雾气,窃窃私语的东西,最终变成这个模样了……不是治好了吗?

    人脸蛇实在太像阿娘,尤其是这样受难的形象,鱼阙心里难过不忍再看。

    她打算掉头离去。

    在心里动摇的瞬间,人脸蛇开始“咿咿咿”地笑,但又像是哭。

    它攻击了鱼阙,丝线的雾气从鼓楼上喷射而来,擦着鱼阙的衣袖。

    当然只是一点小小的戏法,不足以伤害她。

    鱼阙看见衣袖上的缺口,发现这蛇居然能真切地对自己产生伤害,着实是可疑,遂即转身,那人脸蛇也好似故意作弄一半转身,尾巴甩了甩,仿佛要她跟上来。

    于是鱼阙追着人脸蛇而去,但这东西一头撞向了星空里,整个身子化作烟尘不见了。

    鱼阙及时地刹住了身体,瞳孔猛然缩小。

    人脸蛇消失的烟尘散去后,在视野里有一个人背对着她。

    这个人……身上穿着鱼氏的袍服,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上面的海浪花纹鱼阙不会忘记,宽肩阔背背着手,就那样站在星空底下。

    鱼阙觉得此人的背景很眼熟,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她上下打量此人,发现此人身形不大匀称,身材高大但是头明显小了些,不像是男子的头颅……像女子的头,被装在了男人身上。

    “阙儿。”

    就在鱼阙心下疑惑时,她听见了有人喊自己。声音隐隐像是面前的人传来的,可鱼阙恍惚又觉得这个声音自心底回响。

    面前就是空气屏障,怎么可能听见声音呢?

    秘境完全隔绝玉卢馆与外面的烛玉京,外人根本看不到玉卢馆内部的真实情况才对。

    “阙儿。”

    声音又来了,分明是久侯了的意味。

    鱼阙终于听清楚了,她的瞳孔猛然缩紧,就连紫色竖瞳爆出……战栗,巨大的战栗使得她手开始抖。

    那是阿娘的声音。

    “不记得我了么?”

    视野里的人动作犹如死尸一样僵硬地回身。

    “好久不见。”

    鱼阙下意识地退后,惊悸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她一口血喷了出来。

    即便如此,捂住嘴,她的眼睛还是直直地看向面前的人,不敢移开。

    面前的是男性的躯体,但头颅却是阿娘!

    有人将鱼斗繁的身体和鱼斗雪的头缝合在了一起,所以鱼阙看着它的背影才会觉得奇怪。

    确实很奇怪,女相男身,脖颈处不对称的缝合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蜈蚣,又好似盘踞着的骨蛇……被缝合的尸体活了过来。

    ……谁干的?!

    谁干的?!

    无穷无尽上涌的愤怒使得鱼阙怒火攻心。

    她握紧了衔尾剑忍不住闪身向前,直直达到结界跟前,但面前出现看不见的屏障,将她和那具东西分隔在了一起。

    鱼阙再不能向前,她握着剑柄反手打在屏障上,愤怒的暴力使得周遭的空气扭曲,波纹一样的微光回荡。

    原本都在忙碌自己事情的侍女们突然之间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尽数抬头望向夜空。

    那个东西还是站在原地,站在月光里,看着她。

    “阿、阿娘……”

    被愤怒支配的鱼阙再也无法维持冷漠,她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看不见的屏障,在那个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面容看得更加清晰时,顿觉无力地趴在那屏障面前。

    她看着那张脸,开口,血和眼泪一起滑落。

    不是,那不是你阿娘。

    冷静!

    冷静下来!

    她本该怒斥你到底是什么精怪什么东西敢如此迷惑我,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成孱弱的一句阿娘。

    阿娘……阿娘啊。

    “你长那么大啦?”

    站在屏障外的那东西……应该说是鱼斗雪,露出一个笑容,和记忆里的笑容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似梦境里的那样可怖,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脖颈上的伤痕狰狞之外……看起来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的她好似一个远游归来的母亲,看见多年不见的孩子,真心实意地流露惊讶和欣喜。

    千万思念汇聚成一句,你长那么大啦?

    “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见了阿娘就晓得哭哇?”

    她笑着看鱼阙无力地两手撑在屏障低头好似无助的人,又道:“抬起头来让阿娘看看。”

    鱼阙抬起头来,忍着怒意和泪水:“你不是我阿娘,你到底是什么谁?”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阙儿怎能这样同阿娘说话?”那个东西微微叹气,“我知道我消失太久,你不愿意认我……阿娘不怪你。”

    “住口。”

    鱼阙又是一拳打在屏障上,像只暴怒的狮子:“再敢自称一句阿娘,我会把你杀了!”

    “还会连同你——你身后的人杀了,你胆敢——你胆敢把我阿娘变成这副模样?!”

    这个人不可能是阿娘。

    她早就死了。

    在蓬莱洲上,她的头颅被人带走,连同该死的鱼斗繁一起带走。

    想到这里,鱼阙咬牙,握着剑的手止不住的痉挛,手上开始流血了。

    “呵。”

    那个东西轻笑,但并不打算承认或者是否认,死尸般僵硬靠近几步,凑近了鱼阙,好让这个陷入暴怒和懊悔里的少女更清楚地看清楚自己的脸。

    就是鱼斗雪的脸。

    她微微弯下腰,好似鱼阙就在她面前,俯视。月亮被乌云遮了起来,连带着她的脸也灰暗下去。

    虽然隔着一层屏障,两人并不能直接接触,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好似海啸一样铺天盖地。

    “你太冲动,原本还想跟你再多说几句话,现在好了,你把其他人招惹来了。”

    那张脸冷笑一声,“那么,下次再见?”

    鱼阙又惊又怒,她伸手想留住阿娘,但是做不到,面前是屏障。

    唯一的出口只有那扇门编织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站住!”

    脚步并未停下。

    鱼阙看着她转身,慢慢离去。

    黑暗,从妖母怀里窥见的阴路深渊,一点点地远去,没有人追上来。

    “阿娘!”

    “站住!”

    鱼阙又是一拳打在屏障上,她现在是如此急切想追上去,可是不行啊,有东西拦路。

    阴路里的风声又来了。

    她两手撑在屏障上,缓缓地低头。

    渐渐地,有金雷从她受伤的手里溢出,扭曲好似挣扎的蛇,从手臂开始蔓延,脊柱也出现了金雷。

    察觉到情绪波动的白纱蒙面的侍女赶来时,能从背影看到鱼阙低下去的头已经缓缓长出了角,金雷从下方扭曲冲天而起,隔绝所有人。

    鱼阙想要击碎这个秘境去追那个背影。

    她脑海里想的是深渊,身后的深渊一直在远去,但是深渊一直都在。

    她又变回了那个被妖母抱在怀里奔逃的小女孩,她从妖母的翅膀缝隙向后看,在想阿娘会不会追上来。

    可是没有。

    深渊望不见尽头……望不见尽头!

    她抛下了阿娘逃走了,她任由鱼斗繁那样欺辱阿娘,鱼珠死了,连最后的一颗头颅也不能留住……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把阿娘变成这个样子?

    “阿娘!!!”

    鱼阙脸上血泪齐下,冲天的金雷暴起,她要集中力量摧毁这个该死的秘境,但金雷被辖制了。

    没有能成功的鱼阙回头看妄图靠近制止自己的龙侍,幽紫自眼中爆射。

    六个白纱侍女朝她施法,星河连结的结界组成星星将鱼阙围困其中,把她的狂暴金雷裹挟。

    “道长,请冷静些罢。”

    鱼阙扭头去看那个东西在视野里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沉默,有风暴生成,风暴吹得白纱侍女的裙子好似白鸽纷飞。

    白纱被风扬了起来,露出面纱下的真相。

    这些素日盖着白纱的侍女其实便是蓬莱神宫里侍奉的龙侍,她们在很多年前是紫晶树上结出来的蜉蝣,受了龙神的恩赐化作龙女模样,一直待在蓬莱神宫里,如今来侍奉鱼阙。

    她们虽然是受了龙神恩赐的龙侍,修为也不低,但是想完全困住鱼阙还是困难的。

    尤其还是一头暴怒的小龙。

    鱼阙也不能控制这股悲伤的怒意。

    一直以来,她都不能控制心中对阿娘对鱼氏的悲伤,在别的方面她无所谓,却单在此事上懦弱,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同阿娘一起死去。

    复仇,或者死去。

    死在阿娘死去是夜晚,或者死在复仇的路上……或许她从来没有长大,一直是那个小姑娘,睁着眼睛,看深渊吞噬阿娘。

    大概便是为什么心魔一直盘踞在她心里,甚至能发展得这样骇人的原因。

    鱼阙真的很依赖鱼斗雪。

    在苦难的生活里,在妖母也离去后。

    龙侍的手中多出一盏纸灯笼,灯笼里飞舞着蓝色的蜉蝣,她们一手伸向前,齐声道:“请务必冷静。”

    “不然,我等便要冒犯了。”

    但是没有用,金雷扭曲着增强。

    金雷之中的鱼阙垂着头,腰微微弯着,手脚下垂,衔尾剑的剑尖也向下,整个人弥散着颓废和厌恶。

    “去死。”

    鱼阙嘴里说话:“敢拦我的……都去死。”

    金雷进一步扩大,结界被撑破。

    “道长,请冷静。”

    蓝色的蜉蝣也进入了结界,以期吸收狂暴幼龙的金雷。金龙翻腾于云彩,有御驶雷霆的能力,这等程度的金雷……龙侍拦不住。

    “为何动怒?”

    在结界爆裂的瞬间,又有蜉蝣填上了空缺,察觉到有人贸然靠近,鱼阙恹恹地回头——

    白珊被巨大的声响吵醒,想出门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刚打开门,就看见鱼阙一掌将晏琼池从空中击落。

    那一掌力道蛮大,白色的影子跌落那座鼓楼,鼓楼塌了一半。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白珊瞪大了眼睛:???

    发生了啥?

    “……”

    晏琼池从烟尘里出现,嘴边带着血迹,他抬手擦去。环在脖颈处的四四抬头看了他一眼,瞪大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

    他垂下睫毛问四四。

    “我怎么知道?”

    四四语气关切:“少主你没事吧……鱼阙那丫头是真的没有留手啊,怎么这样大的力气?”

    一掌打得少主都吐血,好狠。

    不是,你们两个不是天天这样腻又那样腻在一起么?怎么打起来是真的打?

    “没事。”

    晏琼池闭上眼,闪身再次来到鱼阙面前,打开了星河结界,眼里的幽紫不输鱼阙。

    他没有多话,抬手,紫色的梦魇雾气从身后缠绕为蛇,龙蛇混杂相撞。

    “睡会吧,你累了。”

    梦魇分化,包围了鱼阙。

    鱼阙的金雷消失,她身形一顿,整个人脱力一般往下去。

    晏琼池把她抱住,抬手拨去她脸上粘着的头发,看清楚她脸上何等乱糟糟后,皱眉。

    “去查发生了什么。”

    他转头吩咐龙侍,带着鱼阙下去。

    “是。”

    这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啥的白珊被摁住。

    白珊:???

    不是,抓我干啥?

    *

    鱼阙只昏过去没多久便醒来了。

    往常发生了什么,她只要睡一会清醒后就会冷静,可现在她睁开眼睛很快坐起来,没有发懵的状态,掀了被子要下床,抄起剑不管不顾要走。

    “阙儿。”

    换了一身黑色袍服的晏琼池坐在黑暗里,还是松散歪着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懒散地搭着,一只手举着一支烟枪,身侧的莲花小炉也在婷婷袅袅冒着白烟。

    莲花小炉里燃着幽静的熏香,他手里的烟枪也慢慢地析出烟雾来。

    外面清亮的月光落进来,打在他脸上,晏琼池长发披散,袍子也曳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折射着幽紫。

    在月光里,他莫名地有种即将颓败的冷意。

    “你要去哪里?”

    他把手里的烟枪搁在一旁,轻声问,“怎么又忘记穿鞋了?要去哪里,至少把鞋子穿好呢?”

    在弥散的熏香里依稀能捕捉到一丝丝的血腥。

    鱼阙想起来自己下意识地对出现在身后的晏琼池出招了,怔在原地几秒,下意识地握拳,手上的伤已经治好。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鱼阙稍有愧疚地把手背起来,偏过脸去不看他。

    “到底怎么了呢?”

    她摇头,不说话,还是执意要往外走。

    晏琼池起身从身后把她抱住。

    甚至是把她提了起来,任由鱼阙手脚扑腾,只要累一会她才能冷静。

    月华流转,落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默的少年抱着怀里的少女,任由她挣扎,始终不放开。

    鱼阙扑腾了好一会,终于停止了动作,大口大口地吸气,冷静了。

    屋子里只剩两人的呼吸可闻。

    “……晏琼池。”

    “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沉默了会,她嚅嗫嘴唇,小声地道歉。

    “我知道。”

    晏琼池语气里没有怪罪,只是说,“下次别打太用力,有点疼。”

    暴躁的鱼阙压根没有反应过来来人是谁,手上动作,挥出了饱含怒气的一拳,晏琼池生生正面受下所有的伤害。

    她不该动手的。

    话说完鱼阙就这么垂着头垂着手被提着搂着腰,没什么动静了,整个人随时能从怀里滑落下去。晏琼池把她翻过来,见她满脸的眼泪。

    “怎么了嘛?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让鱼阙抬头,只看一秒而后托住她的后脑,把她的脸压在肩上,轻声问,“你能跟我说说吗?”

    自晏琼池认识鱼阙以来,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连嘴唇都咬破了……还是那个一脸冷漠拒绝他人靠近的她么?

    鱼阙摇摇头。

    “是为了什么东西伤怀,还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晏琼池想了想,问。

    “阿娘!”鱼阙说,“我阿娘回来了。”

    “你阿娘?”

    晏琼池说,“侍女说不曾见过有人出现。”

    “不是,她来了。”

    鱼阙咬着牙说:“有东西顶着她的脸来了!”

    “我知道了。”

    晏琼池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会找到那个人。”

    鱼阙沉默了会,继续说:

    “在啸月山庄的每一天,我都在想阿娘会来救我,我再难过再难挨,只要想着她……就算后来知道她死了,我也还是想……想她会来,很可笑是不是?”

    “可是她没有来,她死了。”

    “或许,我不该丢下她独自逃跑的,我应该,和阿娘一起去死。”

    “现在有人胆敢把她变成那个样子,我实在不能忍,我要把她带回来……我不能忍啊,晏琼池!”

    她说罢,用力推开晏琼池:

    “放开我,我要去救阿娘……”

    “我要去杀了把她变成那样的人……魔洲带走了她是么,好啊……我要把魔洲的人都杀光!”

    鱼阙的表情变得无比怨毒。

    但她伸出去推晏琼池的手摸到了湿意,愣了一会,她把手翻过来看。

    一手的血。

    第113章 【枫满烛玉京18】

    ◎我要失去你了◎

    鱼阙一掌把晏琼池原本愈合的伤口崩裂。

    此前璇海之上受到天雷贯穿后, 晏琼池胸口出现了贯裂的伤,因残存着暴虐的雷元素,无法治愈, 回到青鸾阙后,师尊白复止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伤口治好。

    可以说这是晏琼池身上的弱点。

    “……”

    鱼阙看着手的血, 抬头看了看晏琼池半隐在黑暗里的脸, 表情带了点悔恨,又低头, 说:“我给你治疗。”

    “不, 不用了。”

    “……你生气了?”

    “没有,”晏琼池安慰她, 说:“这具身体原本就要崩溃了, 不治也可以。”

    他语气满不在乎,像是在讨论一件没有意义的即将丢弃的崩坏物体。

    怎么可能无意义?

    鱼阙还是伸手, 解开了他身上的袍子结带, 在皎洁的月光下, 她看见原本已经治愈的伤口再次流血, 能看出有治疗的痕迹。

    蓝色的蜉蝣趴在流血的伤口上,紫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暗红的血液,像是一颗奇异的心脏。

    没有止住血,血也没有溢出被蜉蝣框定的区域。

    “你要为了你阿娘去死, 那我呢?”

    晏琼池从她手里拿回衣襟,低头把衣服系好, 垂下睫毛, 摸出一块锦帕给鱼阙擦手, 语气很轻:“我怎么办?”

    “你抛下我, 叫我怎么办?”

    他轻轻地握住鱼阙的手, 举到面前,把头低下去,睁开眼睛看她。

    手被牵着,月光之下,鱼阙突然体会到了什么叫执手相看泪眼的心境。

    晏琼池拉着她的手,还在劝说:“你看到的景象我并未捕捉到,我没有看见你看到的,是我的不对……我会找到到底是什么迷惑了你。”

    “等同心契结成后,我绝不离开你。”

    “冷静下来。”

    晏琼池的眼睛变化,言语安抚她。

    “你看见的都是幻象,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鱼阙的意识对抗他,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住了阿娘是脸,怎么会是假的?

    “是真的,晏琼池,我没有看错。”

    “魔洲的人把我阿娘的头缝合在鱼斗繁身上,她来找我,她来过了。”

    晏琼池拣起那支烟枪,抽了一口,缥缈的白雾从口缝溢出,形如鬼魅,捏住鱼阙的下巴,将含着的白雾喂给了她。

    魇阴神君编织的梦魇。

    但现下过滤掉了噩梦,只剩美好的祝愿。

    鱼阙感觉有很清凉的东西从口中蔓延,不知道晏琼池这样做的用意,抗拒不得,只得受了。

    而后,两眼一黑,睡了过去。

    *

    东洲,昼云庄。

    有扎着可爱发髻穿着也如云雾蓬松襦裙的小孩子躲在池塘边上,两只胖乎乎的手捂住眼睛,正在呜呜的哭。

    哭是因为方才她在昼云庄里玩儿,有堂亲跑来欺负她,小孩儿的恶意有时候也很大,他们的顽皮过界,但因纵容越发不知礼数。

    他们围住了在草地上玩球的小女孩,他们借着友好交流的名义,扯扯她的小啾啾,妖母和侍女姐姐为她静心打理的发髻都乱了,他们又觉得她脸上肉乎乎的,捏起来手感很好,但掐着却一点也不留情。

    把小姑娘都掐痛了,还哈哈地笑。

    小姑娘疼得眼泪汪汪一直在说放开我,又害怕喜欢的小球儿被抢走,抱着小球不敢动。

    侍女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才急忙上前维护,把抱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球的小姑娘护在身后,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这群小孩则说,我们在玩儿。

    侍女很生气,上前驱赶,一群小孩倒是不知趣,围着侍女起哄,连同侍女也一起捉弄,口中说着“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我们的事”,“我们要和阙儿妹妹玩,哪里来的不懂事的看门犬”诸如此类的话。

    侍女怒斥:“我奉命养护少主,看清楚,这是家主的孩子,你们今日胆敢这般欺辱她,我便有权利将你们视作进犯的贼人全部击杀——你们想试试么?”

    说罢,长剑自手中出现,寒光凛凛逼退那群小孩,鱼阙的侍女并不软弱,她确实要把少主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口头警告无效,那么她就要拔剑斩杀,不管对方是谁,是谁的孩子——都得为无礼付出代价!

    欺负了鱼阙的小孩子们推到一旁,显然也是清楚的,虽不再动手,但嘴里还是恶毒的。

    童言无忌,但是恶毒是真。

    他们说鱼斗雪,说家主,说她没有资格成为鱼氏的家主——因为是女人。

    侍女没让他们多嘴,拔剑要杀,他们哄散逃跑了,回头看鱼阙。

    鱼阙抱着球噘嘴,被掐脸颊红红,眼睛也红红。

    “少主,没事了。”

    “林姐姐……我,”小姑娘超委屈,说不了几句话,扔了皮球就跑。

    她哭着钻进了连侍女姐姐都找不到的地方,那是她经常偷偷来的地方。

    小孩子能有什么心事呢?何况她还那么小,只有一丁点儿大,大家会觉得这样的小孩能有什么心事呢?

    可小孩的心思也很敏感的。

    “啊呀?这是谁家的小朋友,躲在这里偷偷哭啊?”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笑意:“原来是我们的阙儿小朋友啊,怎么了?”

    小姑娘捂住眼睛,往里侧又靠了靠,不让人看见自己再哭,但声音出现在她里侧:“愿意和阿娘说说么?”

    小姑娘又转向。

    “不愿意?那阿娘走了?”

    小姑娘这才把眼睛放下来,看向说话的人。在她右侧的山石上坐了一个窄袖下褶裤、扎着高马尾的女人,她就那样随意坐着,脸上挂着亮眼的笑,像是火莲,但她不笑时别人又称她是雪中素兰。

    “阿娘你坐到我的藤蔓啦!”小姑娘抽抽噎噎。

    “啊啊,不好意思,抱歉抱歉。”

    鱼斗雪站起来向她赔罪,走近了她,摸出锦帕给她擦脸擦手,确认把她又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后,才说:“妖母和侍女姐姐一直在找你,下次要去哪里,先和她们说一声,好不好?”

    “嗯……”

    “好啦好啦,告诉阿娘,发生什么事了?”鱼斗雪蹲在女儿面前,眼睛看她,“怎么哭得像个小包子?”

    小姑娘攥住阿娘的一片衣角,说:“阿娘。”

    “嗯?”

    “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大家才不喜欢我的么?”

    “谁说的?”

    “叔父的哥哥们,不喜欢我。”一点点大的小孩知道什么呢?若是真的能察觉到,那么确实是有够明显的,莫说小孩儿没有心思,不知道,可他们恰恰是最柔软容易受伤的。

    鱼斗雪身后揉她的小脑壳,还是笑:“阙儿啊,你要知道,你做不到令所有人都喜爱啊,若是想着别人喜不喜欢你,那未免太累了不是?别人喜不喜欢你,不重要,阿娘就很喜欢你。”

    “你看你,长得多好看,小脸蛋多好玩,还有手手……”她虽然嘴上那样说,但没有上手去捏,只是摸出了消肿的药油,给鱼阙擦脸。

    鱼斗雪抱着鱼阙,坐在她的藤蔓朋友上,说话:“知道了吗?你是鱼氏的少主,要硬气些,谁敢说你的不是,你也如他们一样嚣张,上去就扇他们大耳刮子……啊,我不赞同暴力,但是对于不听话的人来说,这是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

    给鱼阙的脸颊消肿,鱼斗雪又把她举起来,眯眼笑:“阙儿,不要再说因为我是女孩大家就不喜欢我的话,你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和你是不是女孩没关系,嫉妒和中伤会伴随你的一生,能做的只有面对它。”

    “面对它,恐惧才会消失。”

    “阿娘要你自己去惩罚伤害你的人,那是你一定要做的事情,明白吗?”

    鱼斗雪又把她抱在怀里,“嗨呀……罢了,不要伤心了嘛,阿娘带你去吃好吃的,吃不吃甜甜的小圆子?”

    鱼阙尚且年幼,不懂阿娘话里的意思,但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阿娘把她抱在怀里,她躺在阿娘的怀里看着头顶的树叶向后退。

    阿娘是笑着的,她的笑那样好看。

    她们从池塘角出来,担心坏了的妖母也扑上来,看看可爱的少主没事,才松一口气,恼怒着要去找那几个兔崽子算账。

    阿娘说,惩罚是要惩罚的,不过先得带小家伙去吃点甜的,都哭坏了。

    妖母点头,说,确实,阙儿爱哭,说明我儿善良,来,让妖母看看。

    阿娘和妖母轮流抱着她,喂她吃了小圆子,小圆子很糯很甜,鱼阙后来在又香又甜的怀抱里睡着了。

    “阙儿,什么是你一定要做的事情?”

    *

    接下来两日,晏琼池哪里也没有去,就陪着鱼阙玩儿解闷。

    两人腻在一起,可眼看鱼阙越来越消沉了,晏琼池倒是像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毛头少年手足无措。他在谈恋爱的方面一直没什么天赋。

    在夕阳落满屋的傍晚,两人一齐窝在摇椅上,桌子旁盛着新采的朱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耳鬓厮磨,衣衫摩擦,被暖息和幽香笼罩,素日里鱼阙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暖色从外头溢进来铺满屋子,她和晏琼池在一起腻着。

    今日也是一样腻在一起,可是玩着玩着,鱼阙又叹气,垂下睫毛没了兴致。

    晏琼池将口中衔着的朱果吐出,继而抬头看她,咬住她的锁骨,见鱼阙还是闷闷不乐,两手托住她的背,轻摇她,把脸埋在她胸口处。

    几缕长发贴着脸,在暖橙色的夕阳余晖里显得整个人有点可怜:

    “阙儿阙儿,到底怎么了嘛?”

    鱼阙低头看他,十指没入晏琼池的长发里,使了些力,让他眉毛微微皱起。

    “不要不高兴。”

    被扯疼了的晏琼池眼睛微红,他伸手托住她的下巴,“笑一笑?”

    “不笑。”

    晏琼池又用手扯了扯她的嘴角,“笑一笑嘛。”

    鱼阙假笑。

    “嗨呀,不好看。”

    晏琼池坐起来,衣服从肩头滑落,他拢好衣服,也伸手把她的衣服拢好,把头发从衣服里抽出,散散地挽了一个辫子,系上有鱼鳞暗纹的发带。

    “我们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他摸摸她的脸,问。

    鱼阙要去狭间地,他也就将她带出去,带到狭间地的溪水旁。

    此时已经是深秋,阳光从林间倾泻,穿透火红的树林,落在潺潺的溪水上,溪水折射点点的金光。

    溪水旁的歪着的老树上挂着一个秋千,鱼阙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玩一会就腻了,看着溪水出神。

    她身上是云霞织成的缎子衣衫,腰间系着四色的编云带,也有披帛。

    先前鱼阙总不喜欢这些碍事的带子,可穿在她身上又是确实好看,云带受风托起,像是彩带飘飘的画中仙女,如今坐在秋千上,长长的云带滑落,伸进了水里,随着水飘零,更加惹人怜爱。

    周遭的潋枫都红了,风一吹,无穷无尽的红叶从天上慢悠悠落下,落进浮光跃金的溪水之中。

    林间仅有树叶簌簌响动。

    好似画中人的鱼阙偶尔会转眼看晏琼池,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又不是那么快乐了。

    或者她一直都不怎么快乐。

    站在不远处一块河边石头上的晏琼池也在看着她,溪水清澈,他的眼底倒映着水色。

    两个人遥遥相望,又分开,像是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像溪水一样分隔了他们,此前种种,淌在溪水里,一齐流去。

    好像什么也不重要了。

    什么身世,什么相互隐瞒说不出口的话,都不重要了。

    黑衣披发的晏琼池渡水而来,站在她身后,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微微弯腰:“在想什么呢?”

    “没有。”

    鱼阙摇摇头。

    “我觉得我好像要失去你了。”

    在日暮的时刻,晏琼池望着水面,水底折射的光斑投在两人身上,把他们都变做了琉璃制成的不真实之人,“不知道为什么。”

    “对不起,晏琼池。”

    鱼阙说。

    “有什么对不起的?”

    “不该伤了你。”

    “没关系,阙儿。”

    晏琼池笑笑,从身后轻轻推她的秋千,“同心契还有两日便能结成,到时候你我就是道侣,就是夫妻了……我很高兴。”

    从来没有活到人世界定的成年岁数的晏琼池也没有机会成家,对成亲的概念模糊,还是来源于话本里。

    但他不满意很多话本里成了亲的结局。

    得到了却不珍惜,这是什么道理?

    晏琼池不喜欢话本里的男人,但和鱼阙变得更加亲密的愿望丝毫不减,就算他此前说一些口是心非不想连累鱼阙的话,就算他说宁愿鱼阙和别的健全的人相爱……他还是……还是忍不住会妄想。

    要是生来不那么痛苦就好了。

    做一个逍遥自在烛玉京的小少主,成为一剑开海的正道大侠也好,成为什么人都无所谓,至少不用那么痛苦。

    他能按照俗世话本,除魔卫道,娶或者入赘给鱼氏的小少主,没啥太大的志向,最不正经的爱好无非是喜欢看话本……他或许想过以后去做一个写书先生……因为鱼阙不会让他饿死……罢了,不过都是妄念,但是鱼阙还在。

    他们终于要结亲了。

    “我很高兴。”

    真的么?

    晏琼池也会对俗世的生活产生了向往,还是说,那么多年的为人,使他产生了人的情感吗?

    “不是你需要我,我能感觉出来,你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就算是曲折也能自己想办法克服……是我需要你,一直以来,是我需要你啊。”

    “嗯……”

    晏琼池抱住鱼阙,咬在她的脖颈一侧。

    远处的魇斋传来遥遥的钟声,沉闷的钟声伴随着缥缈的颂祝,借着风声穿出很远很远,遍布烛玉京,也传到了这片寂静的树林。

    天光完全的收敛,天色要暗下去了。

    有蜉蝣从河水两旁的木石里出现,轻盈的蓝光飞舞,照亮一坐一站相拥的人。

    “你的伤,真的不要紧么?”

    贴着他的脸蹭了蹭,鱼阙又问。

    “不要紧。”

    晏琼池想了想,直起腰来,说:“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吧,这样你也不必担忧我啦”

    天光隐下去后,颂祝的歌声停止,晏琼池拉着鱼阙来了晏氏的存星堂。

    此处是晏氏供奉抢夺来的天材地宝的藏宝楼,现在有许多穿着云霞长袍的长老聚在存星堂里,不知道干什么,对两个人的到来并不在意,依旧在做自己的事情。

    晏琼池牵着鱼阙绕过他们,径直走向深处。

    一排排灯火亮了又暗,到达长长的走廊尽头。

    “阙儿,不必担心我。”

    晏琼池伸手推门,回头来对鱼阙笑。

    门开的瞬间,有风袭来,吹起鱼阙的长发。

    看清楚门后大堂里是什么,她睁圆了眼。

    *

    因为鱼阙的突然失控发狂,唯一和鱼阙亲近的白珊又被押送回了地牢。

    她趴在门口处,正在思考是跑了还是再等等鱼阙回心转意,她发现待着这个鬼地方实在风险过高,就比如随时为她敞开的牢房大门。

    不是,你们做什么事情非得牵扯到我呗?

    关我啥事啊?

    白珊气愤地揪掉一根稻草,心想该死的任务不做也罢,该死的反派,我真是中了邪了……真不想管了!都去死吧该死的……

    “吃饭了。”

    渡海给她送饭,把一个精致的小食盒放在她面前。

    “今天吃什么?”

    白珊两眼放光,心里的牢骚一哄而散。

    “能吃的。”

    “哈哈。”

    每日只有渡海会给她送饭来,不是出自什么别的原因,实在是这个小姑娘肚子一饿,就比聒噪的蝉还烦人。

    开饭了的白珊无暇再想其他,虚弱地打开食盒,小食盒里是荷叶鸡,虾饺,炸过的丸子。

    但厨房都是傀儡人,能做饭的没几个,味道嘛……也略糟糕。

    白珊边吃边想该怎么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但此处有那么多人看着,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绕开眼线。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听见入口处传来木屐踩在地上发出的嗒嗒的声音。

    玉卢馆所有人都跟鬼似的走路没有声音,穿着木屐走来走去的只有鱼阙……穿木屐能让鱼阙看起来长高一些,啊不是,看起来更有遗世独立的感觉。

    在白珊殷切的目光里,鱼阙果然出现在了地牢阶梯处,不过有好几个龙侍提着灯笼紧紧地跟着她。

    鱼阙下到地牢时,左右环顾一圈周围,看看周遭的墙壁,沉默了会,继而走向白珊。

    “师姐!”

    白珊抛下筷子扒门可怜兮兮地说:“我是无辜的,快放我出去!”

    鱼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真心实意似道歉:“抱歉,白师妹,本不该把你卷进来的。”

    白珊被这一摸,摸得心情都好了很多。

    嘿嘿,摸脸,美女师姐贴贴。

    “我会跟你走。”

    鱼阙压低了声音,表情严肃,说,“但不是现在,你可否为我委屈几日?”

    “你终于想开了?”

    白珊很是欣喜,伸头出去看看站在门外从头到脚蒙着白纱宛如鬼魂的侍女,咽口水,“那她们怎么办?”

    “无需管她们。”

    鱼阙说,“你说,你有办法离开秘境?”

    白珊点点头。

    她在玉卢馆的西南侧打开了一个作弊阵法,但阵法时效只有十天,她一来就被生擒进了地牢,如今都三进宫,白白浪费了好些天。

    要是阵法时效,连她也走不了。

    “师姐,时间不多了,最多还能拖到两天,要是走,还要尽快啊。”

    白珊担心那反派不让鱼阙走怎么办?

    按套路来说,反派若是要留住一个人,那么必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反派发疯可不是谁都能承担得了的。

    “就两天之后离开。”鱼阙把一件法器塞到白珊手里,“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把这间牢房炸了。”

    白珊倒吸一口气,这这这,突然之间把听起来还蛮要紧的任务交给她这个堪堪筑基的菜鸡,真的没事吗?

    “师姐,我……”

    “我教你的术法,学得如何?”

    “学、学会了些。”

    鱼阙拍了拍她的肩:“那么,就拜托师妹了。”

    “啊?”

    “里面是我的额精血,隐藏着我的术法,它能够帮助你。”

    鱼阙说,“在明天的辰时,你以木系术法注入,而后念师尊教过你的三方诸伏针护体,可以趁乱逃出去,出了地牢后,你只往东南方向逃,路过三块山石后,藏在第四块山石后的阵法里,那里有我的阵法,他们不会找到你。”

    白珊掰着手指算了算,点头。

    “师姐,那你要做什么?”

    “成亲。”

    白珊又一倒吸冷气:“跟谁?”

    啊啊啊?到底鱼阙还是被拐跑了,师尊同意了吗,仙门弟子若是要结成道侣还是必须要师尊的首肯才行……不对,啊?这就要结亲了吗?

    鱼阙看了她一眼。

    懂了。

    白珊掏出小手帕擦擦头上的汗,“对不起,是我打搅你们我马上走……不是,师姐,你要成亲,那你跑什么呢?”

    鱼阙摇摇头,不说话。

    她起身,望了一眼身后的龙侍,只说:“这是你唯一能从这个地方跑出去的机会。”

    第114章 【枫满烛玉京19】

    ◎逃跑进行时◎

    因为同心契即将结成的缘故, 晏琼池打算在烛玉京的魇斋内部举办婚礼。

    仙门弟子应该摒弃俗世情缘,但真的有意和他人结成道侣也不是坏事。

    一般来说,结成道侣, 只需要传音鸾鸟将讯息传到各自的师尊手上,得到师尊的首肯, 再由仙门准备结成道侣仪式, 两人需在仙门举行仪式,便就是仙门道侣, 从今以后, 在修炼路上,携手共进。

    但两人都是世家子, 虽说联姻这方面实在缥缈, 也是两方的长辈结下的凤友鸾交之证,可以不举行仙门那套规矩。

    况且晏琼池截断草台峰的来信, 越碎稚也没机会知道他的四徒弟如今要跟人成婚了, 对象还是他绝对不会松口的晏琼池。

    世家自有世家的规矩, 成婚也是讲究礼数的, 现下东洲正在抵御和紧张筹备关于魔洲进犯的事宜。

    晏琼池觉得他们来不来都无所谓。

    烛玉京和玉卢馆都在紧张的筹备婚礼的素材,恰好潋枫都红了,远远看着倒喜庆。

    负责筹备婚礼的是晏氏的司仪堂长老,她是个威严的女修, 很有想法,晏琼池对她说的话言听计从, 认真采纳她的意见。

    以白纱蒙面的龙侍增加了好几个, 在为婚礼调度做准备, 也是防止会出什么不该有的岔子。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但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不会打扰鱼阙的休息和出神。

    鱼阙早早起来,也学着晏琼池的姿势歪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云层浮动的天空。

    自见到那个奇怪的幻影以后,鱼阙的心里只感觉到烦燥,不断有鱼斗雪的声音在心里回响。

    那个声音一直在喊她的名字,令她十分煎熬。

    她的心魔还在,还没有完全除去,若是不尽快除掉,只恐怕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鱼阙万万没想到心魔会发展成那样,她看见的到底是幻影,还是有人故意想引诱她?

    若是真的,她不能留在晏琼池的身边。

    晏琼池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鱼阙能察觉到他的异常,也通过此前的蛛丝马迹推断出了大概的缘由。

    她怎么还能将一切寄托在他身上?

    不能。

    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完成,有些仇恨,只能通过自己手里的剑去宣泄。

    路是她要走的路。

    从一开始,从小时候,就一直是了。

    鱼阙将目光收回来,想起在存星堂里看见的那个东西,心有余悸。

    看来晏琼渊没有骗她……晏琼池在这件事上也没有撒谎,他是真打算那么做。

    鱼阙还有事情想知道,她必须再去寻一次晏琼渊,将事情问清楚……晏琼渊被锁在那种地方,若是没有外部支援,他估计很难能逃。

    他被关在里面,一定知道那巨量的红色煞气从何而来……想起红色的煞气和那个叫般丛的家伙,她心里便觉不爽。

    般丛,魔洲的四殿下。

    他还真敢就这样大剌剌地出现啊。

    般丛亲口承认了,就是魔洲的人把阿娘的头颅连同鱼斗繁的尸体一齐带走。

    他们砍下了鱼斗繁的头颅,终止了无休止就的死亡循环,阿娘一定被他们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鱼阙想起来阿娘变成那副模样,握着的拳头便止不住的痉挛,她忍不住在扶手上敲了敲。

    她得去魔洲,不管怎么样,她必须去魔洲,将阿娘的尸首带出来。

    此前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罢。

    喜欢不喜欢的,情不由人,但是可控。

    一切,还等尘埃落定再说罢。

    好不容易逃出了钩夫人的手底下,拜入草台峰,她要成为正道弟子,她一直想要正道弟子的,到头来不过还是浮生一梦,她做不成正道,那也无所谓……她也不是非要成为正道弟子。

    想到此处,鱼阙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姑娘这是怎么了?”

    竹觅见鱼阙长久地沉默坐在一处,以为她不高兴,或者是像此前一样发呆,不过近来她是确实越发的沉默。

    “晏琼池呢?”

    鱼阙喝了茶,见小姑娘一直战战兢兢,想了想,随口找个话题询问晏琼池的下落。

    “少主现下在烛玉京。”

    “在做什么。”

    “布置婚礼。”竹觅眼睛亮晶晶的,“少主今日心情很好呢,等到姑娘成为少夫人后,能不能和少主说一声,可以给我们竹子精换块肥沃一点的土地么……”

    “好。”

    竹觅话多得好似白珊,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鱼阙蛮喜欢她。

    晏琼池对婚礼的筹办提现出狂热,他也不知道看了什么俗世话本,一直很向往。

    鱼阙从同心契里就能感知到他的心绪,晏琼池真的很高兴。

    高兴么?

    鱼阙微微扬起来的嘴角凝固下去,她垂下睫毛。

    “少主很快会回来的。”

    竹觅见鱼阙陷入沉思,补了一句。

    鱼阙点点头,不再讨论他,只问:

    “我师妹如何了?”

    “那位道友么……才给她送了小厨房里的饭食,她不是总抱怨饭菜不好吃么?我们今日给她换了一个厨子,是烛玉京里最负盛名的一鼎楼的大厨。”

    “好。”

    鱼阙摆摆手,“你去给我拿点果子来。”

    “要北洲的火霁还是西洲的沙果?”竹觅得问个清楚,大家都说她做事笨手笨脚的,在鱼阙面前可不能出错!

    “沙果。”

    “好的,马上来。”

    竹觅转身脚步轻快地去拿鱼阙要的东西。

    见小姑娘走了,鱼阙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人偶,人偶的五官很像她,头上还贴着“鱼阙”的字样,这是从晏琼池那里得来的。

    晏琼池制作了好几个这样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偶,说是因为他曾经在烛玉京里见过有小姑娘向大人索要这样的人偶……果然还是把她当作没有长大的孤女了吧?

    这种人偶注入法力,能变成和她一样身躯的人骸……鱼阙把另一个自己搬到摇椅上,摆出睡着了的姿势,凑近看了看,确实不怎么能看出端倪来。

    小竹妖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鱼阙迅速把身上曳地的长袍换了,依旧在衣袍地下藏着刀,看起来是随时能从袍子里掏出杀气来和人大战几回合的杀胚。

    *

    白珊蹲在牢房里,一直在把玩鱼阙塞给她法器,鱼形状的小盒子,看起来没什么用嘛……可里面藏着额精血。

    她听黎含光说过额精血,是要人寿驱动的。

    哇咔咔,又是一个要命的。

    她此前给鱼阙用了【听话水】这个账还没有翻篇,是欠着她一份人情的,怎么现在又来……白珊眉毛垮下去。

    也不知道鱼阙到底是想做什么,突然之间委任她做如此大任……爆破,要命,她哪里干得来,且不说她能不能接受住额精血炸裂的一击,能不能跑出去还是一回事,前有狼后有虎……要是被抓住了,哎呀呀,被抓回来恐怕是要被关一辈子了。

    现下系统又被玉卢馆屏蔽……白珊拍了拍脸,振作起来,现在只能听鱼阙的话了。

    “白师妹。”

    藏在胸口处的玉简响动。

    “在的在的。”

    “准备好了吗?”

    白珊深吸一口气:“好了!”

    “可以开始了,记住要用自己的毒化防御。”

    “嗯嗯。”

    “开始罢。”

    得,来活了。

    白珊起诀,仙林宫基础术法其三——聚毒化盾,叠加蜘蛛毒雾,叠加雪浪道君《精绝三学》之二,蜘蛛的标志出现在她额头,四只蜘蛛从四方爬出去,结成淡紫色的结界。

    守在牢房外的侍卫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股强大的绿色雾气从某间牢房里势不可挡而来,绿色的雾气里分化出狰狞的蛇——

    牢房处传来巨大的响动。

    牢房炸了。

    龙侍纷纷祭出灯笼将牢房围住。

    白珊给自己贴了一个疾符,跑得快,她借着声势浩大的爆炸和毒雾冲出了牢房,但是外面白纱龙侍早早等候在出口,就等着她这条欲图突出重围的鱼自投罗网。

    啊呀,师姐,这此人情我可不欠你了。

    成为鱼饵的白珊眼看被龙侍的术法打中,顺势躺倒,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七窍流血。

    龙侍:……

    打死了?

    趁她们不注意,白珊手脚并用地从右侧钻了出去,本命剑柳叶刀化作助力的小翅膀,咻的一声,引开所有人的视线。

    鱼阙在某处留下了一个能保她平安的阵法,只要到达那个阵法就平安了……多谢信任,真的。

    白珊边跑边吐槽。

    鱼阙怒而离开草台峰后,师尊怒而训练她的功课,一向懒散的白珊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修仙界大能导师的拳拳爱徒之心……也是完全没有考虑以她的修为能不能完成。

    痛苦是痛苦,但也确实学到不少有用的技能。

    嗨呀,跑!跑就是了!

    试图越狱的白珊花式绕开白纱龙侍的攻击,带着大部分的火力往一旁去了。

    于是龙侍不曾注意到,养护得繁茂的芭蕉丛被人掀开了一角。

    一个白色的身形待起一串残影,进了牢房。

    在腐蚀毒雾弥散的牢房里,鱼阙睁着眼睛沉着地往下走。

    她第一次来到此处把白珊带回去时,她再一次看见了红色的煞气,从墙壁上一闪而过。

    矢海之牢的延展几乎包括整片地上的烛玉京……果然晏氏这群人抢夺天材地宝树敌太多,才修建那么大的地牢?

    鱼阙来到了牢房内部,靠近那面曾经溢出煞气的墙,额精血引爆的毒符威力巨大,墙体出现了裂隙,鱼阙贴近去看,感受到里头有风自幽深的黑暗而来。

    她又甩出了几张符,延长毒雾的时效,使得察觉不对劲的龙侍没办法硬闯进来,转身一掌将墙打破。

    墙碎了,更盛的风从中吹来。

    在幽深的黑暗里,有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鱼阙以袖挡脸,追随那道红色的煞气而去。

    她进了墙体之后,睁开眼。

    果然,面前又是数条望不见的尽头的走廊,岔口多如密密麻麻的蚁窟。

    晏琼池虽然把她带到矢海之牢中为打消她的疑虑,故意让她看见了晏琼渊的惨状,但还是不对劲。

    矢海之牢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鱼阙默不作声的这些天一直在思考,那日看见的红色煞气到底是什么?

    她必须要亲自和晏琼渊谈谈的。

    可这样鬼魅恐怖的走道。足够困死人的走廊,该怎么办?

    虽然能学着晏琼池那样利用绝对的暴力将其炸开,可是方向在哪里?

    晏琼池现在就在玉卢馆之中,要避开他的注意,绝对不能鲁莽。

    鱼阙施法,周身析出了许多血红色的小鱼。

    御海腾蛟之术。

    她能感受到那种气息的存在了。

    鱼阙睁开眼,追出去。

    可路是会时刻变动的。

    她要怎么找到正确的路?

    ……

    矢海之牢里充斥着梦魇。

    红色煞气指引着她在一处门前停住。

    鱼阙举头望去,但见面前是一扇同样是魇阴神君的门,门上有悬塑,梦貘和云霞伴随,魇阴神君的装扮和在烟斋的不一样,门上的浮雕披发,若不是他周身的星星,她还真的

    鱼阙试着去推门,推不动。

    她只得三指并拢,贴在自己额头上,使了一个术法爆破。

    门口被她打开了一个缺口,竖瞳冒出,双鱼瞳跃迁为龙视,叫她看清楚黑洞洞的门后是什么,门后是向下的台阶。

    鱼阙头上冒出绿莹莹的火,踩在石阶上下去。石阶和两旁的石壁湿漉漉,淌着水,依稀能听到有水滴滴落的声音。

    尽头还是一扇门。

    鱼阙伸手推开那扇门前,心口突突直跳。

    第115章 【枫满烛玉京20】

    ◎取悦我◎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空间, 好似什么动物内部的骨骼,殿内由八根柱子撑着,柱子上也是飞天的神女和云霞, 柱子上趴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它们往外喷洒着猩红的液体,这些液体汇聚于殿内一处看起来深不见底的池子里, 远远看起来好似堆积着一池子的血。

    血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连带着一起搅动池水表面。

    这里是哪里?

    怎么会如此阴邪……

    鱼阙反应过来,皱眉, 下意识地将脸往一旁偏了偏,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以袖遮脸, 眼睛幽紫爆射, 试图穿越雾气看清楚藏在雾气之后的东西。

    她看见血池中央吊着一个东西。

    一个头颅。

    晏琼渊的头颅。

    晏琼渊的头颅被一节节的骨头托起,如同骨头制成的人脸蛇, 正是鱼阙梦里见过的那副模样, 不过脸确实晏琼渊的……或者也可以看成是晏琼池的, 毕竟兄弟两个长得也很像。

    察觉到有人闯进来, 那个头颅被骨节送到鱼阙面前,停在她面前,没有睁眼,开口说话:“你终于来了, 鱼阙。”

    “我一直在等你。”

    鱼阙看着这张惨白的脸,下意识退后, 以袖捂着口鼻, 皱眉问:“你……”

    “我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是这副模样?”

    晏琼渊的脑袋抢先回答, 像是在讨论什么好笑的事情, 突然“咯啦啦”地抖动,好似一俱机关傀儡。

    和从前的他完全不一样。

    他睁眼了,眼神怨毒,此刻也不装做一贯的温和做派,整张脸因为极度的恨扭曲,“都是你们害的。”

    “我不该同意你和那邪物来到晏氏,不该叫你们平安地在烛玉京活下去!他从我母亲肚子里破开出世时,我便应该一刀杀了他!你来到晏氏,我也该把你杀了,鱼阙,你本不应该来到烛玉京!”

    “我真是后悔!”

    晏琼渊低低地咆哮,终于宣泄了他的恨意:“我变成这副模样,全是拜你们所赐!若不是你们……你们要是听话一些,该死的去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好了,为什么……”

    鱼阙早知道他恨他们二人,自然不想听他诉说自己的恨,只让他拣重点讲,“这里是哪?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你还知道多少,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

    晏琼渊停下了扭曲的怨毒,又平和了下来,大约是觉得事到如今,该做点事情反击他美丽狡猾的弟弟。

    “那个邪物回到烛玉京后,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控制了整个宗门的人,梦魇……我们陷入了巨大的梦魇里,他真是了不得能做到这个份上!”

    “他把我变成这副模样……哼,他以为这样就能消除心里的恨意了么?”

    七脉争锋那日,晏琼渊强行把晏琼池带了回来,没想到这家伙先前佯装柔弱,待一回到烛玉京露出了那样可怕的面目。

    自己也沦为了现在这个模样。

    晏琼渊说:“如今我们被控制在此处,要报仇也做不了什么。”

    “对了,鱼阙,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的母亲怎么样了?不妨来见一见她罢,兴许她这里也有你想知道的答案,你想知道什么?”

    “你阿娘的事情,还是那个邪物的来历?”

    “我们都可以告诉你。”

    说罢,晏琼渊脖子处的骨节一截截收缩,血池回旋的骨节缓缓从池子里抽出一个人,他的笑脸也变得扭曲。

    女人的眼睛眼睛被挖出,脖子也缺口,可见骨节在其中,全身伴随着抽搐,也只有上半身的皮肉还算完好,下半身是同晏琼渊一样的骨节,两条骨节交缠,像是蛇类永不停歇的交尾。

    “……”

    鱼阙认出来是此人是谁。

    “吓到了吗?”

    晏琼渊虽然看不见,但是还是能想到鱼阙那副受了惊吓的模样,说不定眼睛里还还带着一些不忍。

    鱼阙没有说话。

    倒是那个被从池水里提起来的女人突然全身战栗,睁开眼。

    她的眼睛眼睛早已被挖去,睁开时,只能看到空洞洞的两个坑洞。

    这双眼睛里曾经藏着用秘法封住的恶鬼。

    在鱼阙的记忆里,她很少看见钩夫人睁眼,这个女人一袭黑袍,身形高挑窈窕,闭着眼,头上简单地簪着发髻,或者是带着黑色的幅巾,因为闭着眼,总是给人疏离冷漠之感。

    鱼阙被她残害可不算少。

    钩夫人对她的恶意复杂,此前她单纯觉得这是因为知道她是鱼氏的孩子,知道是鱼斗雪的孩子,现在经历诸多事情,不曾被知晓的往事一层层回忆,钩夫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是恨鱼斗雪?是知道她的来历不明?是知晓她作为研究对象的可用价值?还是真的纯粹恶趣味,很好奇她若是于晏琼池□□能生下来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说,有别的原因?

    但同样,也是钩夫人逼迫她学的阴城杂术,晏氏家传的剑法惊鸿影,告诉她很多关于人心的嫌恶,不要试探人心,察觉不对应该立即除掉。

    鱼阙还记得钩夫人的试探,但凡敢轻信他人,换来的就是两片竹夹打脸,不许用罡气护体……晏琼池还好些,晏琼池对其他人其他东西的死活完全不在意,钩夫人于是拿她来试探晏琼池……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多得能编纂出一个噩梦剧情,足够晏琼池写成话本去编排她。

    鱼阙恨钩夫人也怕她,怎么能不怕?

    少时的钩夫人在鱼阙心里已经是一座不可逾越一定高山,同样也是压在她心上的大山。

    可,可她现在成了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

    鱼阙后退了一步。

    “是谁来了……”

    那个女人说话,声音不似当年孤傲清冷,因为长时间泡在这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之下,说话已经变得非常艰难。

    但到底是钩夫人,她还是能感觉到鱼阙的气息。

    “鱼阙……?”

    “是鱼阙的声音。”

    “……是我。”

    鱼阙咬了咬牙,抬起脸质问:“钩夫人,是我。”

    钩夫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

    “我当然知道是你。”

    “你还是回来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鱼阙先前只想从晏琼渊嘴里套出其他有用的信息,不想居然再次见到了钩夫人。晏琼池不是说,她再无活过来的可能了么?

    确实再无机会活过来了,他们两个如今这副样子,可不只是单纯的被御魂师叠加阴城杂术,他们被锁在了现在这副身躯里,被随意摆弄,想摆成什么形状就被人摆成什么形状……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是十分羞辱的。

    只要不破坏,他们确实没有机会解脱,尤其还是沉浸在诸多梦魇里。

    “你想来问你阿娘的事情么?”

    钩夫人早就看透了鱼阙的心思,但凡让她离开烛玉京,她必然回去寻找她阿娘的下落,所以此番回来,必然也是要问这个的。

    “你阿娘……”钩夫人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她沉默了会,才说:“你阿娘,先背叛了我。”

    钩夫人和鱼斗雪曾经是朋友。

    但是再某件事上产生了分歧,于是两人决裂,现在无法从钩夫人的语气里推断出来她对她的情绪是什么。

    不过……将死的时刻,她的语气里透出来隐隐的怀念。

    “你阿娘,和魔洲人混迹在了一起。”

    钩夫人笑了一声:“她从魔洲带回来的东西,是什么……她没有告诉我,是信不过我?”

    想不到钩夫人这样的邪修落到这个地步,心里耿耿于怀的居然是唯一的朋友对她的隐瞒么?

    她心里没有愧疚,没有对自己所做的悔恨,有的只是对朋友有了秘密不肯说的嫉恨。

    “她终于还是被魔洲的人杀死了,你这小畜生知道你阿娘是被谁杀死的么?你知道是谁杀了她的么?我告诉你吧……你这可怜的小畜生。”

    “玉金山的越碎稚为了抢夺那个东西,泄露了你阿娘的行踪,你们鱼氏那种诡异的术法,他也需要……我听晏琼池说,他把你送到了越碎稚的门下?呵呵呵,在另一个方面来说,他算是你鱼氏覆灭的仇人之一,你居然拜了他做师尊么?”

    “呵呵,要是鱼斗雪的魂灵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她看不起的朋友养大,虐待养大……又认贼做父,她是什么心情,呵呵。”

    鱼阙听着她的话,心无波澜,但她说到师尊时,神色骤变,上前抽刀:

    “你说什么?!”

    师尊、师尊他……居然是他,和他有什么关系?

    “啊啦,你不知道么?”

    “你师尊,为了自己的私心,把你阿娘所在泄露出去了,可以说,是他把他们——引入你鱼氏之中的,呵呵,鱼阙,你很震惊么?”

    何止是震惊……鱼阙心情复杂。

    那么,那么这样来说,她、她便再无回草台峰的可能了,就连草台峰都变成了她的敌人。

    师尊,那样好的师尊……尽心教习正道理念,扭正她脑子里那些思想的师尊,居然也是……也是那种人么?

    鱼阙想到的是师尊曾经给他们师兄妹几人传道解惑,又抱渔鼓盘坐竹林,给他们唱道情……都是假的!

    此刻的鱼阙真是五味杂陈,愤怒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恨吗,当然恨啊,可他毕竟是她的师尊。

    晏琼池说的那些话……也是因为知道了么?

    至于为什么迟迟不说,是因为顾忌?

    “还有呢?”鱼阙攥紧了拳头试图平息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你还知道多少?”

    “你鱼氏尚且有人活着,我见过他……呵呵,他还想把你要回去,可惜了。”

    钩夫人说的是鱼阙的舅舅鱼斗繁,那个偏执的家伙。

    鱼斗繁在逃出来之后,捕捉到了一丝鱼阙可能还活着的风声,寻到了烛玉京,寻到了晏氏头上,被钩夫人打发并且赶了出去。

    “他爱慕着你的阿娘,哼,说起来礼崩乐坏的不只是我们晏氏,你们也尽是些痴情的怪胎。”

    鱼阙想起鱼斗繁就恶心。

    可他居然真的来寻过自己?

    钩夫人的骨节缠绕晏琼渊。

    他们二人的私情在烛玉京里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至于晏琼渊愿不愿意,看起来他是蛮愿意的。不过道德使得他扭曲了自己的感情。

    鱼阙看着两具骨节好似蛇类□□似的缠在一起,又被钩夫人嘴里吐出来的话逼得不适,她甚至觉得恶心,想干呕。

    她捂住了嘴忍不住想干呕,紧紧咬着嘴唇。

    眼眶里还是干的,幸好没有没出息的掉眼泪。

    她长大了,什么也不值得掉眼泪了。

    “你的元阴掉了……”

    钩夫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她给鱼阙设置过很多的术法,所以当然能发现这一点。

    “是和晏琼池做过了么?”

    钩夫人一直想让两个人生下来小怪物,但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样都没办法成功,她知道晏琼池对这个孤女实在是好,不忍心伤害她,于是在那个夜晚,她让赤.裸的大汉去侵犯鱼阙。

    她把晏琼池留在了自己的殿内,最终被她养的小怪物一刀砍下了头。

    现在,两个小怪物终于还是做了吗?

    真令人欣喜。

    “等你们生了孩子,一定要抱给我看,我倒要看看,两个小怪物,到底能生出什么东西来……鱼斗雪也会高兴的吧,我们的关系更加紧密了。”

    “此前的恩怨也会罢休,她的孩子最终落到了我的手里,呵呵,你是她的孩子……我要把你……嗯,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人,我要她尝尝我的痛苦!”

    钩夫人癫狂地笑起来,“你们有了孩子,一定要抱来给我看呐!”

    鱼阙在她面前仿佛就是个被洞悉的孩子。

    她做了什么,在想什么,钩夫人都知道。

    鱼阙感觉到的羞辱,愤怒,甚至在她设想的范围内,钩夫人是把鱼阙当做小宠物来养的,主人对宠物的设想根本不需要宠物的自证。

    “闭嘴!”

    鱼阙在一瞬间觉得无比羞辱,并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自己还是不能从被控制的噩梦里醒来,自己还是会因为钩夫人的话心绪波动。

    这是不应该的……她还是害怕!

    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躲。

    不能再任由钩夫人说下去了,鱼阙拔出了衔尾剑,很想一刀砍下她的头,阻止噩梦的降临。

    童年时候深不见底的黑暗又追上来了。

    “你要杀我,便是帮我从这个鬼样子里解脱,也好,解脱也好——”钩夫人还是在言语激怒鱼阙,声音愉悦。

    “对了,在你决定杀我们之前,我便把所有所有的事情都告知你——你想知道什么?魔洲,还是你阿娘的往事,亦或者是晏琼池?”

    “那个邪物,确实是我招来的邪物,我招到的生魂带着那样强烈的恨,但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转生成人以后,会是那种模样,天真,愚蠢!”

    “不过年幼时候的愚蠢我已经原谅他了,你看他现在的野心丝毫不亚于我——我很高兴,不过,我仍然怨恨他把我们变成这副模样,他怎么敢——”

    “够了!”

    陷入悲伤和暴怒的鱼阙低低呵斥,她不想再听:“你们落得此下场,也算做你们的咎由自取,怨不得我,怨不得人。”

    她抽出刀,上前,一把抓住晏琼渊的头发,“我不是来听这些的,告诉我,关于晏琼池的事情,你原本要对我说什么?”

    “我告诉了你,你帮我们解脱么?”晏琼渊笑吟吟地问:“你能来这里,也是得到那邪物许可的。”

    “也只有你,能杀了我们。”

    “你们将我养大,将由我来给予你们解脱。”鱼阙咬着牙给出承诺,“都告诉我!”

    “好。”

    晏琼渊说:“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鱼阙放出了从白珊那里拿到的道具【十方之墙】。

    她从晏琼渊口中得知了晏琼池的计划。

    事情讲述到结尾,鱼阙抓住了他的头发,往下扯——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想也知道,晏琼渊没有挣扎,他若是挣扎缩回血池底下,兴许还有一条活路,但晏琼渊像是如释重负似的,说:

    “可以,动手吧。”

    “来吧,鱼阙,杀了我们,给予我们更加体面的死法。”

    晏琼渊的笑容扭曲,似乎是为能够离间两人、达成自己报复的目的感到快意。

    他不低晏琼池,他认。

    不过,要是能够预想到他和他最珍视的人反目,那也算是反击成功。

    “阙儿,记住我说的话。”

    面无表情的鱼阙抬起剑,自上而下,一剑捅碎了晏琼渊的骨骼,煞气从刀与骨头的缺口冲天而起,她看见晏琼渊嘴角张开嘴。

    他缓缓地张开了嘴,从嘴里吐出一枚不知道是什么的法器,交到了鱼阙的手里。

    “拿着吧,给你了。”

    硌啦——

    年少时候觉得温柔的大哥哥晏琼渊的人头落在脚边,由他神躯拼接起来的骨架轰然倒塌,落进血池里,溅起的液体泼在鱼阙素白的脸上,但它们很快消散了。

    鱼阙把刀尖对准了钩夫人。

    她脸色阴森森的,一点也不像草台峰弟子,反而更是像被关在啸月山庄的,那个原本的她。

    杀人如麻,阴狠毒辣。

    这才是她原本的面目。

    她和晏琼池,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阙儿。”

    钩夫人冲她笑,依旧是那个令人害怕的笑容,但鱼阙不觉得害怕。

    晏琼池说得对,能杀就会死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代我同你阿娘问好。”

    钩夫人笑,“我把她的孩子养大了,你看看你,现在多厉害?”

    “我会的。”

    又是一剑,钩夫人的头颅也掉在她脚边。

    不知道是不是钩夫人的血,溅在了鱼阙脸上,鱼阙低头去看,却发现那张脸……扭曲,变化,被蛇拱卫起来。

    “阙儿,还不回到母亲身边来么?”

    在鱼阙的眼里,头颅变化成为霁水真人的模样,恶毒讥诮——“阙儿,该回来了。”

    “回到你该来的地方。”

    鱼阙摇摇头,从幻视里回过神来,面前依然是两颗头颅。

    怎么会看见……霁水真人?

    不管怎么说,钩夫人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压迫在鱼阙心头的东西正在迅速的坍塌,一种轻松的感觉慢慢遍布全身……这是无法控制的愉悦感,和激烈的□□一样的令人愉悦。

    她低下头,不可自控地笑了两声,但又抬起头,仰头看着殿上飞舞着的神女,那些精美无双又带着古意的雕塑,描述的是光耀的东洲历史,歌颂的是九霄界天人救世。

    救世?

    晏琼池来这里时,望着头顶的彩画,是什么感觉?在想什么?

    鱼阙止住了笑,在岸边站定,但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神色变得晦暗。

    *

    鱼阙穿着带着血的衣服回到了玉卢馆。

    因为白珊把牢房炸掉不知去向,玉卢馆进入了戒备状态,都怀疑这个可疑的家伙趁着大家不注意把鱼阙掳走了。

    当鱼阙出现在牢房门口时,太阳洒落在她素白的脸上,很柔和,就算脸上染着猩红的血。

    她慢慢地往下榻的小楼里赶,路上碰见的所有人沉默都向后退一步。

    喜服已经送来了,整整齐齐地在架子上摊开,是东洲一贯的婚礼制式,桌子上也摆着很多头面,还有很多的妆奁,缠着浪花和鱼的簪子什么。

    它们在阳光下,折射出足够令人沉醉的绚烂夺目光芒。

    为了庆贺少主和大小姐的婚礼,侍女们将小楼用珍贵的霞红幔装饰,连同两人的房间。霞红幔如同霞彩一般,随着从屋外吹亲来的风轻轻起舞。

    晏琼池内穿白色棉袍外罩一件缎子的红色的,他还是那么喜欢歪在椅子上。

    别人以这个姿势坐着总给人一种令人印象不佳的浪荡子的模样,但晏琼池偏偏就很喜欢这样坐着,颇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颓废,但他是真的懒散。

    手上还拿了拿根烟杆。

    袅袅的白烟在轻轻飞舞的纱幔里被拉得很长,晏琼池的身影隐在纱幔之中,看不清神色。

    鱼阙进了屋,将沾了血的外衣脱下,沾了血的鞋子也脱下,赤着脚走到晏琼池面前。

    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很少见的,没有原因,鱼阙脸上带了笑意。

    “阙儿,你的心情很好吗?”

    晏琼池支着头看她,眼睛流露出来的神色够危险了,是不满是担心,还隐约带了点……气恼。

    他知道留着白珊就是个隐患。

    也猜到了牢房爆炸,肯定是鱼阙的主意。

    为什么呢?

    鱼阙为什么又想走?

    “嗯,很好。”

    知道晏琼池生气了,鱼阙主动伸手去给他顺毛,她弯下腰,十指没入他的长发之中,继而跨坐在他身上。

    “你生气了吗?”

    她凑到他跟前,朱果似的唇停在距离他堪堪几寸的位置:“为什么?”

    眼睛还是圆滚滚的眼睛,它本该是清澈甚至带着点茫然的,叫人一眼就能看穿,但是现在不同了,她的眼底蒙上一层阴霾。

    晏琼池愣了愣,放下烟枪,抬手掐住她的脸,问:“你做什么去了?”

    “没做什么,我觉得我现在能够理解你了。”

    “你的心情,传到我的心里,我能够感知到。”

    “是吗?那我真高兴。”

    晏琼池掐了掐她的脸,左右看看,皱眉,但语气依然温和,见她回来了,原先的不高兴也散去,松开手。

    鱼阙伸手摁在他的腰上,沿着他的腰向上一路扼住他的下巴,不允许他躲。

    她好像又长大了点,和此前略显稚嫩的鱼阙不太一样,不仅是眼神变了。

    她低头吻了晏琼池,抓住他的头发。

    微微的制约和疼痛会令他更加服帖顺从,而他的头发被人抓在手里,眼尾会发红。

    “取悦我,晏琼池。”

    第116章 【枫满烛玉京21】

    ◎真的谢谢你◎

    听得鱼阙这般言论, 晏琼池先是愣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久久摩挲着鱼阙颊边的头发,眼神也变得有些悲哀。

    “你不愿意?”

    “当然愿意, 不过明日同心契就结成了,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现在当务之急, 是为你封印身体里的气息。”

    他又说, “我知道你很想离开,所以请让我为你封印龙息, 不然被其他人发现, 恐怕会引来争端。”

    “好。”

    屋内的氛围沉寂下去。

    风又来了,带着微微的凉意, 吹动纱幔, 桌子上的流苏抖动碰撞,放在一旁的书页也翻动。

    两人靠得那么近那么近, 呼吸相闻。

    只要再靠近些, 就能亲吻, 相互取悦。

    鱼阙的脸被托在晏琼池的手上, 她歪了歪头,装作一副懵懂的模样,问:“我们要成亲了,你不高兴么?”

    “高兴。”

    “那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晏琼池自己没发现, 他的眉头皱起,眼里的情绪复杂。

    “你呢, 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他说, “为什么要哭?”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眼泪会流呢?

    “我因喜悦而流泪。”

    鱼阙只得找个借口, 脸撇向一旁,不看他。

    “我也是。”

    晏琼池故作轻松地将脸偏向她,说,“大概是没想到我们还能有这一天吧,我很高兴,阙儿,我们即将成为夫妻……我入赘给你,你是我的夫君,你可要好好待我,可别负了我一片真心。”

    他用鼻尖蹭蹭她柔软的脸颊,说:“其实我小时候想过,你既然是被我捉住的又喝了我家的茶,必然是要许配与我的。”

    晏琼池还是那个小怪物的时候对鱼阙的好感就远超其他人。

    “这样啊……真心的么?”

    鱼阙的手摁在他胸口。

    “是,真心。”

    晏琼池轻声念出话本里看到的誓词:

    “在天愿作比翼鸟,我翼汝翼相依,青赤同饮啄千岁共;在地愿作连理枝,我枝汝枝相缠,并蒂开情怜心盟永……”

    千岁共,心盟永。

    鱼阙笑了笑,岔开话题。

    “要是我师尊能来就好了,师姐还蛮想看我心有所属,她一直都想让我放弃我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执念,因而觉得我若是有了道侣也不错……没办法让她参加婚礼,还挺遗憾。”

    “这算什么遗憾。”

    “真的很遗憾,毕竟是我二十年来的朋友。”

    鱼阙的神色变得古怪,“晏琼池,你到底是为什么把我送上草台峰?”

    “关于师尊和我阿娘的事情,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后来知道的。”

    晏琼池料想她已经知道,“我送你去的初衷,确实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

    “是后来才知道的……可你在草台峰之上过得还不错,我觉得这样其实也好,挺好的不是么?”

    鱼阙闭上眼,点点头。

    “对不起,我瞒着你。”

    “所以我说……还蛮遗憾的。”

    “是啊,当然算遗憾。”

    晏琼池低头抵住她的额头,继而松开她,给她拢好衣服,说:“好啦,蓬莱神宫送来了喜服,要试一试么?”

    暂且抛下不愉快的东西,好好享受当前。

    在屏风后,是由蜉蝣托着的婚服。

    蓬莱神宫送来庆贺的礼物。

    这是蓬莱神宫主人龙神和传说中魔龙穿过的喜服,送来作为鱼阙与晏琼池新婚第一套礼服再合适不过。

    “若是觉得蓬莱神宫珍藏的这件款式过时,东洲时兴的,中洲北洲的都有……还有我母亲林氏留下来的,我看中合适的也有。”

    虽然备选的很多,但晏琼池给鱼阙试穿喜服还是选择了那条蓬莱神宫送来的。

    衣料据说是龙女采集的云霞和蜃气混合编织的纱线,绣出非常矫健的龙纹,暗纹是浪花和龙鳞,装饰用的是海国珍贵的法器,剪裁也很合适,广袖留仙裙。

    晏琼池一点点地褪下鱼阙的衣服,又一件件地给她穿上,给她系上霞带,又给她梳妆,精致的小鱼篦子给她梳头,乌发一梳到底。

    鱼阙还未曾开脸,脸上依稀带着细细幼幼的容貌,在人世里,新婚的女子是需要开脸的,细绳磋磨脸颊未免太疼,晏琼池用术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描眉,鱼阙的眉毛不似鱼斗雪和鱼珠的英气,淡了些,晏琼池蘸了两种眉粉给她描眉。

    抹胭脂,晏琼池拿着涂唇的笔为她的唇上点了胭脂,又在她眼尾处点了绯红,看上去凌厉如刀。

    盘发,晏琼池的前世做过替人梳头的小厮,所以盘发也盘得很好,给她盘了十字髻,分别垂了两缕断发在她颊边。

    晏琼池为鱼阙收集的首饰头面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描着精致兰花的妆奁。

    那顶鱼斗雪戴过的小冠也在梳妆台上,鱼阙说不必多余的装饰,就这一顶冠就足够了,头发梳上去后带上冠。

    想来当年鱼斗雪也是这般风华,在蓬莱洲怀余庄里养大的看起来没什么烦恼又娇蛮的鱼珠更像她一些。

    鱼阙和她们二人的成长轨迹都不一样。

    眉眼之中总藏着阴郁,像是终年不化的雪。

    “哎呀,阙儿好漂亮啊。”

    晏琼池将手里的篦子停下,语气欢快地夸奖,也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说:“相比之下,我就丑陋好多,阙儿,不如也借点颜色给我罢?”

    确实很好看。

    弯眉杏眼,脸色红润,不输开放得正好的萸织花,春日正好,春色正浓。

    他低头,吃了她嘴上的胭脂,自己的唇也染上了绯红,嘴唇红艳的晏琼池又变成了此前那个昳丽的少年。

    “好好看,喜欢,”他蹭了蹭她的手,很高兴,说:“手上需要染丹蔻么?嗯……等封印了龙息,我为你染好不好?”

    鱼阙也喜欢晏琼池这样撒娇活泼。

    真可爱。

    “少主,婚书八字贴送来了——”

    有龙侍敲门。

    “送进来。”

    两份用千年棕木雕刻的版印被呈在托盘里送进来,版印里是晏氏缔结婚契的婚书和八字,每代人的版印都不一样,只要少主敲定了样式,就可以将婚书八字贴儿印盖出来。

    晏琼池拉着鱼阙,给她介绍版上的图案,有鱼和仙鹤的图样,誓词正是那句:心盟永,千岁共。

    “你觉得如何?”

    他询问鱼阙的意见。

    鱼阙点点头。

    都可以。

    “那就是这版好啦。”

    敲定了婚书,龙侍又说:“少主,道场已经布置完毕,十六位长老也已经释放,您看?”

    “是了,得马上给你封印龙息才行。”

    晏琼池的脸色凝重起来。

    *

    诚然,鱼阙身上的龙息是必须封印的。

    她身上已经有龙的精元,龙珠,要不了多久,就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法力,但是这股奇异的龙息更加容易暴露。

    在烛玉京的畔星湖之下有一处水台,那里已经为封印鱼阙的龙息搭建好了阵法。

    十六为修为身后的晏氏长老坐于十六个阵眼之中,周围点着蓬莱神宫的灯,蓝色的幽幽之火亮如森罗地狱。

    晏琼池牵着鱼阙来到水台,仿佛牵着一个即将献给河伯的祭品少女。

    但成为祭品的不是她。

    晏琼池引着她在水台之阵上坐下,“阙儿,你只需要坐着就好啦,打坐入定,随便想些什么,很快就好了。”

    鱼阙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

    她打坐入定。

    “阙儿好乖。”

    晏琼池也在她对面打坐入定。

    晏氏的长老嘴里念咒,水台阵法启动,鱼阙察觉到光芒刺眼,连闭着的眼睛都无法忍受这样刺眼的光芒。

    ……

    “我族再也没有幼龙降生,这就是报应么——”

    “我儿早夭,天要亡我龙族啊——”

    “九霄界之上,未免欺人太甚!若是有可能,我等必然要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已故龙神为证,吾族永远追随龙神的指引,死亡于吾族,不过是一场盛大的沉睡,我等依旧还会响应龙神的呼唤,我等将会从干枯的束缚里醒来,以枯骨为旗,我等会招展不屈的意志重新成为龙神大人的庇护——召唤我们,以不屈以暴怒,召唤我们!”

    数不尽的头上长角的龙族朝向龙神的埋骨地跪拜,他们在长久的拜别里,被风风干,被风风化……又是一阵光怪陆离之中,能看见的光景扭曲,换了另一副图景。

    “啊咧?我么?我真的可以把这颗蛋孵化吗?”

    一个少女从蓬莱神宫里捞出了一颗蛋。

    “噢,你们这里的龙族也太可怜了,好吧,那么这颗龙蛋,我便收下了?”

    “它要是真的能孵化,那么我就是它娘亲了,有一个无敌暴龙战士当孩子,真的很酷欸。”

    少女举着那颗蛋,说:“最好是女孩子,我喜欢女孩,什么?把我的血肉喂给她,她就会长得像我?”

    “我肯定会让她降世的,这不就是我的使命么?龙族的执念也很奇怪欸,看不懂。”

    “只要把它孵化,完成龙族的心愿,那么我就可以离开了吧?”

    ……

    鱼阙的脑海里浮现很多景象,不知道是什么,但令她想哭,无力感漫上心头。

    耳边传来晏琼池的声音,他让她醒来。

    一对紫色竖瞳缓缓睁开,净灵散的效果被大阵驱逐了,紫色慢慢褪去,被掩盖在紫色下的金色毕现。

    鱼阙的原身和龙神同样是一条金色的龙。

    被浊气和鱼斗雪的封印掩盖了她原本的气息,叫人发现不了她的真身。

    现在水台阵,通过这些长老们的净化,鱼阙的真身也明了了。为了不引起争夺,晏琼池必须把她的气息再封印一次。

    晏琼池在她的额头和脖颈处施咒,和鱼斗雪曾经下的封印一样,不在烛玉京的时候,他原来是潜心研究这个去了。

    鱼阙只感觉神魂被撬动似的难受……那两朵莲花落入她的额头和喉咙时,剧烈的痛苦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撕开了她的皮肉,用什么东西糊上,泥一样的湿腻沉重糊满全身。

    “别怕,阙儿,忍过去。”

    “此后不会再疼了。”

    晏琼池抱住她,把她的脑袋抱着,随着她一同没入金光之中,水台阵阵眼上的长老一齐发力,古奥的术法如同蜈蚣一样卷入了鱼阙的耳朵里。

    数不尽的蜈蚣钻进她身体里了。

    “忍住啊,阙儿。”

    鱼阙的手甲长长,刺入晏琼池的后背。

    古奥的吟诵到她耳里,渐渐化作了海国之语,龙啸伴随着海潮,再一次袭击了她。

    ……

    漫长的封印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结束。

    原本安置在十六个阵眼里的晏氏长老们全部倒下,不知生死。

    封印并不轻松,晏琼池嘴上的胭脂犹在,掩盖了他惨白的唇色。

    他看着那十六个晏氏长老,叹息一声:“啊,确实是好大的牺牲呢……不过,还是完成了。”

    怀里的鱼阙还闭着眼睛。

    “醒一醒,阙儿?”

    晏琼池捏了捏鱼阙的手,试图将她从梦中的幻境里唤醒。

    鱼阙从他怀里慢慢恢复了意识。

    睁开眼,那双金色的眼睛又变回了黑白分明的模样,纯净又无害。

    仿佛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现在梦醒来了,梦里那些污糟的东西都不存在,最喜欢的人就在她身边,抱着她,两人一同从梦里醒来,梦多可怕都不可怕了。

    可是……可是,她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就算以后我和你分开,我也不用再担心你。”

    晏琼池抱着她,低头说:“太好了……阙儿。”

    他的视线不离开鱼阙,带着哀伤。

    *

    封印鱼阙的龙息后,晏琼池带着她回到玉卢馆,让她再睡一会。

    距离举行婚礼的吉时还有几个时辰,剩下的事情都交于龙侍和司仪堂的长老了。

    他搬椅子到床前,照常给她念话本。

    “婵儿夜走山道,忽而觉得自己肩上的扁担变重,耳边的风声里传来很多不好的声音,她想起来,山野间有一种狐狸埋伏在山道里,就等着有过路女子……”

    念了一段,晏琼池摸出了自己的烟杆,点燃梦魇,梦魇环绕着他,像是一缕一缕的彩带。

    运作法阵过后,晏琼池是真的疲惫到了极点,梦魇一点燃便犯困了。

    他放下了书,眼睛看鱼阙,确认她闭着眼睛,便说:“好困……阙儿,我稍微睡会,你也睡罢。”

    晏琼池没有一同进被窝里,他还是那个姿势,一手之颐坐在椅子上,披着红色缎子的外袍,袍子大了些,或者是他瘦了,总不是此前那样合身。

    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总是让人觉得红袍之下的伤口已经腐化,随时要压垮他。

    去往魇斋成婚的吉时定在黄昏时分。

    现在经过一夜的封印才是黎明,离黄昏还有许久,两人还可以再歇息一会的。

    “……”

    晏琼池睡着了。

    鱼阙从假寐里睁开眼,看着床前小憩的晏琼池,垂下了眼睛,她往嘴里喂了一样东西,从床上爬起来,爬向睡着了的少年。

    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也是毫不客气地跨坐在他身上,把他摇醒。

    “嗯嗯?”

    晏琼池顺势把头搁在她肩上,蹭了蹭,说:“我就歇一会,等会再起来陪你玩儿,好不好?

    “你在抽的这是什么?”

    “梦魇。”

    梦魇,也是可以入口的么?

    “有什么效果?”

    “没有什么效果。”

    鱼阙伸手拿过那个小烟枪,真是奇怪,晏琼池此前不会鼓捣这些东西,是近来才发现他会拿着个小烟杆歪在椅子上。

    她也学着抽了一口,柔柔的雾气从口缝一处升起,像是平白在她口中生出了花,但它确实不是普通的市井人家用来消遣的,它是梦魇。

    鱼阙在抽的这一口里,看到了噩梦,无穷无尽的噩梦,有惨白的鬼魂朝向她爬来!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晏琼池的衣服。

    “哎呀,难受了么?”

    察觉到她异常的晏琼池醒了过来,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就着抽了一口,而后喂给她。

    噩梦被驱散,变作美梦。

    “你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从未有过这等体验的鱼阙心下诧异,这到底是什么能力?

    她刚刚看到的是什么?

    真的是……梦魇?

    “疼得受不了时会抽一口,没有抽多啦。”

    睡眼惺忪的晏琼池用额头戳戳她的下巴,语气还是那样漫不经心,“要说效果还是有些的。”

    “用美梦来麻痹自己,美梦是最好的止疼剂。”

    鱼阙愧疚。

    “怎么又露出这个表情?”晏琼池见她不说话,睁开眼,看她小鸡似的把头低下去,笑,“没关系啦,待我集齐神躯,便不会再疼了。”

    存星堂里藏着一种古怪的东西。

    那日晏琼池拉着她从狭间地来到了存星堂,说是要给她看自己用以众多天材地宝重塑的身体,他带着她绕开了诸多封印,到达和阴阳镜一样的封印前。

    他说,“阙儿,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宿命难消,一切都是值得的。”

    鱼阙在那个瞬间觉得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陈列供奉在存星堂的神躯只完成了一半,但它是那样的雄伟,不可思议……神躯大体完备,只差一条支撑天材地宝炼化血肉的脊骨。

    一条……龙的脊骨。

    晏琼池说,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真的吗?

    回过神来,鱼阙又抽了一口,学着他的样子把衔着的噩梦喂给他。

    少年的唇柔软,吻着的触感很好。

    轻柔的噩梦自两人唇间荡漾开来。

    晏琼池原本就疲乏的意识更加疲乏。

    他伸手托住她的腰,说:“有点累了。”

    “那,睡会么?”

    鱼阙也不挣扎,老老实实躲到他怀里。

    “嗯,一起睡会吧?”

    鱼阙又喂了一口白烟给晏琼池,他就这样把她抱起来,走几步路,一齐瘫在床上。

    冬日临近,床上用的锦被换了,缎面的质感更好,很适合冬日夫妻们卧于红帐之下做一对快活鸳鸯。

    晏琼池给鱼阙盖好被子,一只胳膊搭在她身上。鱼阙卷在他怀里,静静地感受着他的呼吸。

    晏琼池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他的眉间原本是鲜红的朱砂痣,因为这朱砂痣的缘故,这张漂亮得带点攻击性的脸都温和了,可是现在也暗淡很多了,皮肤越来越惨白,不似重逢时候的健康。

    那个时候他至少看起来是健康的。

    现在的晏琼池,感觉就像是开到极致的繁花即将颓败了。

    “看什么呢?”

    晏琼池感受到了怀里有目光盯着自己,折手回来,盖在她脸上,语气懒洋洋的。

    “你好漂亮。”

    鱼阙认真地说,她从来不吝啬夸奖美貌:“真的,比楚洛笙还要漂亮。”

    他睁开眼睛,又闭眼,把脸埋进枕头里,像是害羞了,说,“啊呀,阙儿说这个做什么呀。”

    “有这样漂亮的脸,别人也会喜欢你的。”

    她轻声说。

    晏琼池不高兴了。

    “小脑瓜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我已经是你的人啦,不要把我推出去,谁喜欢我都没用。”

    “没有瞎想,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像梦一样……”

    “嗯?”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鱼阙抓住了他的衣服,开始同他闲聊。

    “唔……你不会怪我吧?”

    “会。”

    “那我道歉?”

    晏琼池想起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也心虚得很,毕竟他差点就把鱼阙和妖母一块杀了。

    “你道歉。”

    “对不起,阙儿。”

    少年的眼睛看她,亮亮的,很乖巧。

    这副面孔不就是当日他出现在阴路截停妖母时候用的表情么?真是……鱼阙不想看,伸手捂住他的脸。

    “原谅我了么?”

    “嗯……”

    “真的啊?”

    “祸福相依,若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抓住我,我的下场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鱼阙说,“至少,我在啸月山庄活下来了呢。”

    “没错,也感谢阙儿来到了我身边。”

    晏琼池试图让鱼阙忘掉以前的不美好,凑近她,说:“我们青梅竹马自小相识,长大后在父母遗命中成婚,而后白头偕老,真好,我们一定会很幸福。”

    “我其实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成婚。”

    “啊?好伤心诶。”

    “我怎么能丢下娘亲独自逃跑了呢?”

    鱼阙喃喃自语,“如今我过得自在,我的心里总是会不安——我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活着呢?”

    晏琼池支起疲惫的身躯看她,认真地说:“你阿娘一定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你难道连阿娘的话也记不得了么?”

    “阿娘在你心里的面目模糊,是她希望你能好好的向前走呀。”

    “不,不是。”鱼阙摇摇头,说:“阿娘她在让我救她——她的灵魂被困住了,我不能理所当然的好好活着,阿娘还在受苦!”

    晏琼池知道鱼阙唯独在阿娘的事情里不能自控,叹气,抱住她,说:“好,无论你决定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里。”

    鱼阙不说话了。

    “唉唉?终于困了吗?”

    晏琼池不见她有动静,以为她被安抚了,于是也躺下来,“睡一会吧?”

    “不要想啦,先睡一觉,好不好?”

    鱼阙点点头。

    于是他也很开心地搂着她,准备一同入睡。

    “晏琼池?”

    在他即将进入短暂地休眠时,又听见怀里抱着的鱼阙小声地唤他的名字。

    “嗯,怎么啦?”

    “长大后的你和小时候很不一样。”

    “呃,大概人长大后总是和小时候的自己告别?”

    “你真的很好。”

    晏琼池笑,说:“啊呀,阙儿是在夸我么?”

    睁开眼睛的鱼阙把他的脸掰过来,吻了他,感觉有异物入侵的晏琼池皱眉,想把她喂进来的东西吐掉,可是晚了,鱼阙比他更快一步,用手压着他不让他吐出来。

    鱼阙很了解他的吞咽习惯。

    “只是觉得,我不能接受。”

    鱼阙靠近他的耳朵,说:“那是我要做的事情,我要走的路……若是此前我不知道,我会愿意的,可是现在,对不起……你也很疲惫了,睡会吧。谢谢你,晏琼池。”

    “真的,谢谢你。”

    鱼阙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热热烫烫的。

    从眼泪里传达出来了不舍和决绝的离别。

    药效瞬间作用,偷袭疲惫的躯体更是立竿见影。晏琼池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伸手去够鱼阙,可她给他拉上被子,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穿着木屐就跑了出去。

    第117章 【枫满烛玉京22】

    ◎很想回头,可是不行◎

    白珊蹲在鱼阙划给她的阵法里蹲了很久, 好在这是个小型秘境,里面还有小椅子和小床,大概鱼阙也知道, 要逃离晏琼池,不是那么轻松的。

    她避开龙侍后躲入秘境里从自己的芥子袋里掏出来被子, 躺到小床上, 战战兢兢睡着了……睡得还挺美,凑近仔细一听还有细小的呼噜。

    秘境里有人闯了进来, 使得梦里的白珊猛然坐起, 像是炸毛的松鼠捏紧了被子。

    闯进来的人正是鱼阙。

    白珊上下打量鱼阙,哎呀呀, 这散乱的衣袍, 这散乱的长发……这这这,这像是才洞完房匆匆而来的赶场是怎么回事?

    “走吧, 师妹。”

    鱼阙掏出一块锦帕擦脸, 满不在乎地说, “带我去你说的阵法, 我们得走了。”

    “哦哦,师姐,我们……”

    白珊从床上下来,还贴心地把床铺整理好, 想了想,小心开口:“你这是……嫁做人妇了?”

    “……”

    白珊作惊恐, “真的?”

    “没有。”鱼阙没想和她解释, 只想拉了她快些跑, “不用管其他人。”

    “你说的阵法在哪里?”

    “西南侧。”

    鱼阙拉着白珊就往西南侧去。

    白珊说:“哎哎哎, 走反了, 我来引路。”

    只要离开了玉卢馆,晏琼池想再抓住她们就困难了。鱼阙放倒了晏琼池,不知道能困住他多久,必须抓紧一切时间离开。

    嫌白珊跑得慢,鱼阙干脆把白珊抱了起来,以剑开路,以无上的煞气和剑意开路,谁敢来拦谁就得死。

    一剑下去山崩地裂,白珊害怕,没想到鱼阙是这样的猛人,双手环住她的脖子,更加战战兢兢地指路。

    西南侧的角落早就蹲着渡海。

    他踩在白珊出现的地方,沉默得像个稻草人。

    “大小姐,您要去哪?”

    渡海亮出剑,拦住两人。

    “让开!”

    鱼阙语气强硬,大有他胆敢拦路,她便连着他一起杀。

    “少主说了,若是连您都拦不住,留着我的性命也是枉然。”

    鱼阙的嘴角抽了抽,真打算连他一起杀了。

    白珊连忙摁住她的剑,说:“师姐师姐,算了算了,暂且推下去,我给阵法挪个位置,算了算了,师姐。”

    念在渡海还是唯一一个给她送饭的好心人,白珊还是愿意为他说两句话的。

    她想,渡海是真的厉害啊,居然能想到在这里蹲她们。

    鱼阙收了剑,单手抱着白珊几个起落推出去。白珊把阵法的位置改到了相应位置的天上。

    “我们从天上跑。”

    白珊两只手环住鱼阙的腰身,头上插着竹蜻蜓奋力向上,脚下的建筑越来越矮,她的心也越来越轻松。

    但是不巧,在升到高处时,她们看见了晏琼池从三层小楼的房间里走出来。

    从幻境里挣脱的晏琼池双手放在栏杆上仰头眺望,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表情。

    不过两人都察觉到此刻的晏琼池很危险。

    鱼阙低头看他。

    通过龙之眼,她看见晏琼池的表情很漠然,他也发现了鱼阙的视线,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嘲笑什么。

    一厢情愿,还是她们不自量力。

    “白师妹,得快些了。”

    鱼阙心下一凛,说。

    “师姐,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还不够快。”

    这么慢,可比不上晏琼池的剑蛇。

    果然,上一秒才担心,下一秒就有铺天盖地的银丝剑蛇冲天而起,诡谲的光芒闪耀,将两人天穹自上而下的包围,庞大繁杂的剑蛇正在吞噬她们逃生的空间。

    两人就像掉入蛇窝的鸟雀。

    银丝剑蛇,晏氏供奉的神品法器,通过注入的灵力延展使用的范围。

    晏琼池能将这诡异的法器延展范围变得很大,那就说明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不让她们两个有任何逃出去的机会。

    眼看那个缺口越来越小,鱼阙拍了拍白珊的手,说:“你走。”

    “可是……”

    “你带着我,我们两个都别想离开。”

    鱼阙很清楚会发生什么,晏琼池一旦真的动怒,银丝剑蛇失控,到时候两个人都别想讨好。

    就算晏琼池不会对她怎么样,但依照那家伙偶尔会透露的病态的占有目光,她很可能跟被师尊关二十年禁闭没有区别。

    至于白珊……晏琼池还会留她活路么?

    “我掩护你,你快些走,离开烛玉京,在二十里以外的竹林等我。”

    “师姐。”

    “快走。”

    鱼阙挣脱白珊的怀抱,整个人直直从高空上降落,她喜服之下还藏着衔尾剑,衔尾剑出鞘,迎着银丝剑蛇的中心而去。

    白珊在剑蛇即将遮蔽阵法缺口时从阵法里逃了出去,因为鱼阙跳下去为她斩开即将闭合的剑蛇阵,为她拖延了时间。

    阵法关闭。

    一身红衣喜袍的鱼阙踩在回游的银丝剑蛇上,背着手,另一只手握剑,任由剑蛇将她送回主人面前。

    “你回来了,我们继续休息罢?”

    晏琼池没有怪罪鱼阙伙同白珊逃跑,负手而立,一如既往的温和,抬头看她。

    鱼阙给他吃的可是钩夫人的要,饶是晏琼池也必须废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挣脱,美貌少年的嘴边依稀可见有血。

    “不,我要走。”

    鱼阙说,“很感谢你的陪伴,但是晏琼池,你要拦我,我也只能对不住。”

    晏琼池举头仰望鱼阙。

    她穿着那样绚烂华美的喜服立于空中,手握长剑,发髻间的环佩随风而动,叮当作响,眉宇满是坚毅,倔强得很。

    虽然她这般倔强令人不快,不过,正是她这种倔强才令人心动啊。

    像枫叶那样血红的眼色一直最适合鱼阙,想来当年的鱼斗雪也是这般风华?

    他笑了笑,说:“我不会让你走的,阙儿。”

    “但你这般执意要走……我真的,生气了。”

    剑蛇回溯,朝着鱼阙的背后袭来。

    鱼阙的背部出现了毒雾,毒雾能够迅速溶解细密的剑蛇。

    鱼阙从银丝剑蛇传达的讯息里明白了,今日一战不可避免。

    胜了,她踩在晏琼池身上离去,输了,则是要被困住此处不知道多久。

    晏琼池绝不会让她轻易离去。

    鱼阙的毒雾形成蛇,对冲那些试图阻挠她的东西,她把衔尾剑收起来,摸出她的暮敲钟。

    金雷之中,一把长剑现身。

    刹那之龙族神剑·八暮剑!

    “正好,让我来试试这些年你进步如何。”

    剑蛇回收,晏琼池手上出现了青紫玄魔剑。

    “还请赐教,小龙主。”

    *

    两把神剑碰撞,风雷形成的风暴席卷了整座玉卢馆,玉卢馆根本撑不了几个回合,两人分开又相撞,衔尾剑出鞘。

    晏琼池也知趣地化出了蛇形剑。

    两个人先是用各自仙门上最狠毒的辅助的技能,毒蛇和冰龙瞬发,在玉卢馆秘境内追逐撕咬,两人都不留余地。

    在双方的法术博弈里,剑诀也不甘示弱,晏氏的惊鸿影对上鱼氏的家学,雪浪道君对上问寒道君所教习的剑诀,又穿插着水决,青鸾阙的水决对上鱼氏的御海腾蛟。

    两个人的身影在毒和冰交织的风暴里不断交织,不断警惕随时偷袭的彼此。

    此刻真的是回到了小时候一起修习术法的时刻。不留余地,不断轨迹,不必把对方的性命当回事。

    打就是了。

    “一定要走么?”

    又一次刀剑碰撞,晏琼池问。

    “是。”

    “我百般哀求你留下,你执意不肯,女子的心肠都这般坚硬么?真可恶。”

    “住口。”

    鱼阙一个脉冲把他打开,拉开距离,作战时不能被对手的话语迷惑。

    两人从辅助术法拼到了各自仙门的攻击术法,又从术诀打到剑诀,玉卢馆的秘境是支撑不了那么大的灵力波动的。

    最后一次对冲后,玉卢馆的秘境炸裂,再也没有限制。

    鱼阙才知道玉卢馆的秘境那么轻易就能破解。只要灌注大量的术法就能撑破,看来此前是她为晏琼池作了太大的妥协。

    晏琼池握着剑,将嘴角的血抹去。

    风将他的袍子吹得鼓起,越发地让他看起来地瘦,“阙儿,你变得很强。”

    “多谢夸奖。”鱼阙也将血擦去。

    “可别把司仪长老布置的场地打乱……我还想着举行婚礼呢,仪式还是需要的。”

    “我想,应该用不上了。”

    “这样。”

    两人身上爆发了更加强大的灵压对撞,其威力令只顾着逃跑的白珊都察觉到了厉害。

    剑在最后一次撞击里飞了出去,两个人摔落在竹山,几个起落,鱼阙的拂尘出现,她缠绕拂尘摆出起势,晏琼池拿出扇子,扇子哗啦打开。

    这回合是拳脚功夫的比试,更像是少时两人在啸月山庄的打斗,能猜到对方要如何攻来,如何防守,风啸如破空。

    两人毫不留情面,将魇斋外围的墙门斗拱拆了个干干净净,守在此处的傀儡自觉地散去,不打搅两人。

    “看得出越碎稚那家伙把你教得很好。”

    拂尘缠在晏琼池的臂上,锋利的小扇子也抵在鱼阙的喉间,晏琼池歪了歪头,说:“很厉害。”

    又是一次格挡,两人身位调换,靠得更近了,两人的眼睛不过只有一臂之隔。

    两人的眼神的那么坚持,都那么顽固,一个不肯退让,一个坚持要走,为了必须要自己完成的事情。

    晏琼池垂下睫毛,叫她,“阙儿。”

    “我怎么办?”

    “飞蛾扑火不过如此……我怎么办呢?”

    鱼阙的睫毛垂下去。

    “不知道。”

    我不知道,晏琼池。

    “不知道么……真叫人伤心。”少年似乎是真的伤心了,“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两分余地留与我么?”

    “你都不曾考虑,我是什么心情?”

    “……”

    不知道哪边先松动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休止,竹山上的鸟雀被惊走,附近安静得几乎没有动静。

    今天本该是他们大喜的日子。

    烛玉京到处都挂上了庆贺新婚的三千霞,挂上了忠诚忠贞的凌霄花……今天本该是大喜的日子,现在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远处报时的钟声响了。

    少年人松开了彼此,但仍然都是那副倔样子,不肯让步,他们对视,放下杀意于疲惫之中狠狠地抱在一起。

    连亲吻都是那么恶狠狠。

    很凶,仿佛谁退缩谁就输了。

    竹山上供奉着魇阴神君,在最重要的日子里,晏氏所有的长老掌门都会聚集在此处,祭拜祖先,祭拜魇阴神君。

    威武庄严的魇阴神君宝相之下是森严肃穆的晏氏先祖的排位,受香火供奉。

    魇斋乃是烛玉京最重要的核心之一,铺着红绸缎子的供桌,供奉着很多珍贵的贡品,香炉还点着香之妖血制成的香。

    现下贡品被扫落在地,自然换上了新的贡品。白的是肌肤,红的是散落的婚服,黑的是铺散的绸缎一样的少年人黑发。

    “为什么一定要走?”

    少年的手不可避免地抚上了仰脸躺在供桌上的少女白嫩的脖颈上,“为了什么?明明已经除去了你的心魔,为什么还是没有用……一定要走么?”

    这是长久以来的执念,没有办法断绝的。

    少女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张开朱果一样的唇,咬住了他的指尖,歪了歪头,长发滑落。

    没有办法改变即将到来的命运,不如好好把握当下,感受彼此的存在罢。

    “这是,我要走的路。”

    鱼阙咬了咬他的指尖,目光坚定。

    “这样么……我明白了。”

    他弯下腰去,将额头贴在了她额上。

    鱼阙抱着晏琼池的脖子。

    她在恍惚之中仰头,对上魇阴神君宝相怜悯的目光,对上晏氏先祖一列排开的牌位。

    尚且年幼时,那群长老是怎么嫌恶她的,都觉得她也是像钩夫人那样会带来祸端的家伙,连同晏琼池一并嫌弃。

    晏氏先祖可能也是那副德行,若是真的有灵体存在,现在该不会就环绕在他们周围,看着这场荒唐的闹剧吧?

    她喉咙里故意溢出不敬的声音,不知道是想嘲讽还是故意挑衅,胶黏得很。

    狂风骤雨不停歇。

    身子翻面,她于飘摇之际向魇阴神君伸手,但手腕被捉住,折向了身后。

    “阙儿,你想向它求救么?”

    少年贴上她的后颈,轻轻发出笑声,“魇阴神君可不管这些,别求他……”

    “我们都沦落成它的祭品了。”

    鱼阙只能恍惚地说出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嗯……没关系,”

    他低头咬住她的后颈,“神君会喜欢的。”

    鱼阙吃痛,不甘心只是受用,挣扎把手收回来,把他推开,从供桌上撑着起身,把晏琼池控制,推倒。

    晏琼池脖子上缠着的蛇环看起来像是唯一能制衡他的东西。

    疯狗不该套上环防止他乱咬人么?

    鱼阙抓住了那条蛇环,把他从供桌上领起来,跨坐在他身上。晏琼池只是笑,支起上半身,凑近了亲她,不容拒绝。

    他抱住她的脖子,不允许她躲。

    两人滚落在一起,当着魇阴神君和先祖的牌位,疯狂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席卷。

    魇斋向来是端庄肃穆的,鱼阙在此处吃的苦也不少,这些黑压压的灵牌宛如一个个压人的鬼魅。

    如今她不怕了,就是要当着鬼魅的面放肆。

    若不是先前两人消耗大量的灵力,又空手比武打斗,不知此番荒谬之举还要持续多久。

    鱼阙只知道浪潮要淹没她,再也看不清头上的魇阴神君,只能看见晏琼池美丽多情的眼……回过神来时,已经从早上临近了傍晚,她从短暂的失神里睁眼,头上仍然是魇阴微微颔首注视的模样。

    “唔……”

    唇齿被撬开,晏琼池给她渡了水进来。

    “我们也算是在魇阴神君面前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是吧?”

    怎么不算呢?

    红色的婚服,红色的喜床,床前点着的红色喜烛被扫落在地了,不过新人玩乐闹腾些无可厚非。

    喝了水的鱼阙无言,慢条斯理地将衣服穿上,她穿的是钩夫人的黑色袍子,喜服已经破烂不能看了。

    晏琼池从供桌上坐起来,也捡了衣服穿上,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长发散乱,一副餍足过后的浪荡公子的模样,又像是陪床的男宠看着恩客离去的不舍……怎么倒是他看着可怜了?

    “你真的要走么?”

    他问。

    “嗯,非走不可。”

    “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以后我们还是互不干涉?”

    “是。”

    晏琼池沉默,又低头,说:“我费尽心思说尽好话百般的哀求,你还是执意的不肯留下,阙儿,贪痴太重可是会下地府受三重油炼,我会受那样的苦难吗?”

    “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对你执念那么重吧,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呢?”

    “不必说这些话来迷惑我,晏琼池,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鱼阙把长发拢住,用晏琼池亲自做的木簪子把头发簪好……他说在俗世里男子送女子发簪的含义不同,她看过话本才知道,于是留下了它:

    “你和我是一样的,没打算回过头,现在何苦……又来说这些话?”

    晏琼池不说话了。

    是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咬着苦难活下去。

    苦难仇恨在生命里不可或缺,爱也是。

    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在某个时间爱上了某个人,想和她在一起,没有错。

    爱是没有错的。

    “你要去哪里呢?回草台峰么?”

    “不。”

    “去哪里?”

    “不知道。”

    鱼阙整装好了,把拂尘捡起来。

    黑色的道袍,簪着发,怀里抱着拂尘,像极了霁水真人……或者是钩夫人。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罢。”

    晏琼池点头,抬眼,看穿好衣服的鱼阙迈腿出去,又垂下睫毛,说:“我心悦你。”

    “嗯,我也是。”

    鱼阙没有回头看晏琼池。

    我不再束缚你,因为喜欢你,若是你在我这里觉得不开心,那便离去吧……我会祝福你,这是你的选择。

    “至此,我们不再干涉彼此。”

    晏琼池望着鱼阙离去的背影说,“祝你一切都好,如果你呼唤我……我也还是一定会来。”

    他又低头,看着手心里断成两截的红线。

    这是他们始终没有结成的同心契。

    长久的沉默后,隐在黑暗之中坐在供桌之上的红衣少年叹气。

    他身后是庄严的神君宝相和黑压压的晏氏先祖排位,如同鬼魅一般,一同陷入了夜色之中。

    *

    鱼阙才离开魇斋不久,一片雪花自空中打着卷慢悠悠地飘落,落在她的鼻尖。

    她又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晏琼池曾经把她包在被子里,背着她出门看烛玉京的初雪。

    “听说一起看过初雪后,喜欢的人会永远在一起呢,我最喜欢阙儿妹妹了。”

    “真恶心,你喜欢我做什么?”

    晏琼池也不恼,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不喜欢你呢?阙儿,不要骂我了啦,喜欢你又没什么不对,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你真奇怪,晏琼池。”

    躲在被子里的鱼阙小声嘀咕。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如果连你也死了,谁为我哭泣呢?如果一个人死后,连为自己痛哭流涕的朋友都不曾有,也太失败啦,啊,还是算了,你还是不要哭了,我死了就死了嘛……对了,要是能有下一世……下一世还能遇见吗,阙儿?

    ——我很高兴,我们要成亲了。

    ——我心悦你。

    鱼阙很想回头,但忍了忍,还是离去了。

    *

    白珊在二十里以外的地方坐了蛮久,左等右等,等不来鱼阙,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周围的叶子被她揪掉了。

    抬起头,她看见了天空飘落的雪花。

    唉?

    下雪了?

    她赶紧启用罡气护体。

    白珊从天亮蹲到天黑,看见黑衣服鱼阙匆匆赶来,风尘仆仆,脸上看起来也不好。

    诶?

    这是和晏琼池的吵架了?

    不对,晏琼池肯放鱼阙走了?

    “师姐——”

    正当白珊要上去查看鱼阙的情况。

    她手上多了一沓衣物。

    有初次见面时鱼阙一贯穿着的灰蓝色道袍,那是非常朴实的装扮,也是真诚善良的时候,道袍上压着绣着华丽玉簪花和蛇的的玄女绛,这是草台峰师尊座下嫡传弟子的装束。

    “师姐,你这是?”

    白珊有些愣,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回到草台峰。”黑色道袍的鱼阙说,“你将这些衣物带回去,如同带鱼阙回去罢,你告诉师尊,鱼阙已经不在了。”

    “唉唉?什么意思?”

    “我做不成正道了,所以要去寻我的归宿。”

    “所、所以……?”

    “我不会再回到草台峰,你保重,速速从此处离去罢。”

    鱼阙再看一眼白珊,说:“替我向追萤和楚洛笙问好,保重,白珊。”

    她说完这话,拂尘一挥,整个人忽然化作一股黑烟消失了。

    “等、等等!师姐!”

    白珊想去留,但是没留住。

    还没等她从发懵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系统面板跳出来,原本色彩斑斓的面板变得一片灰色。

    攻略对象【鱼阙】和【晏琼池】两个人的感情条由原本甜甜蜜蜜的百分之九十倒退回了百分之三。

    白珊:!!!

    任务全部上锁,全部灰掉了。

    她不信邪,把任务往下拉,赫然看见,鱼阙上上下下的黑化值爆顶,完全黑化。

    【宿主注意,你没有完成任务,原本严重偏离的剧情重新回到了原著剧情】

    系统跳出来,无情的告诉她:【我早告诉你,别那么轻易换任务,他们两个注定是Be的】

    剧情都回归原著了。

    也就说,鱼阙还是那个早死的路人,反派的路人青梅,她一定要死。

    “闭嘴!”白珊变得有些狂躁。

    【昼云之春】任务的字样缓缓占据了灰掉的任务界面,只剩唯一任务了:【阻止鱼阙的死亡】

    “鱼阙要去哪里?晏琼池也太没用了,连她都不能拿下!”她抓耳挠腮,“怎么办啊?”

    【鱼阙的行踪我们不能透露,你还是快些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你师尊吧】

    “那也只能这样了!”

    白珊抱着衣服就快速往仙林宫赶。

    第118章 【攻略的反派01】

    ◎一切都不重要了◎

    第三卷

    三年后。

    中洲, 无妨林。

    几道影子相互追逐,从碰撞中迸溅的火花斩断了沿途所有的竹子,被追逐的黑影尤其犀利, 逐渐有光影从身后坠落,跌在地上化成一张张小纸人。

    一个身穿蓝色布袍的女子即将抓住了黑影的尾巴, 但见那黑影手里出现灵力化形的小刀, 飞向女子,女子扭身接住, 同时还击, 白练瞬发如破空而来的剑,将黑影团团困住。

    女子随即和那人缠斗起来, 拼杀至最后, 被黑雾环绕的人终于露出身形,只能察觉是个年岁莫约是俗世十六七岁的少女, 不算太高, 但正在发育。

    这样的女孩正是娇艳年岁, 怎的会和那样污秽的家伙们混迹一处?

    蓝袍女子手中捏诀, 沾衣毒四射而去。

    少女脸上覆盖着的面衣被射落,她向后起落,脚步轻盈压在竹子之上。她的眼珠右斜,大概是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掩, 于是回头,望向身后追来之人。

    她表情带着冷意, 但生得确实美貌, 细眉杏眼, 朱唇似喝过了血一样殷红, 额头用金笔描了不知道是什么咒语的符文, 乌发扎成玉金山弟子的角鬓,发上又覆一层墨纱……整个人就像是泡在一团墨色轻纱的迷雾之中,剩一张素白的脸浮在其上。

    “居然是……你?”

    鲤香收了力,看着压于竹子之上的少女,瞳孔惊骇,也压弯一条珠,两人对峙。

    “你是何人,为何对本座紧追不舍?”

    少女不开口说话,声音却从四周的竹林回响,两眼看着鲤香。

    “本座?”

    鲤香愣了下,奇怪道:“我是不知道越碎稚的徒弟居然能自大到如此地步,才金丹的境界就敢自称本座?”

    少女依旧不开口,衣摆随风而动,但霎时间,竹叶在山风中摇曳的速度变得极为缓慢,仿佛以她为中心展开了一个领域——这确实是大乘修士才能做到的。

    鲤香两眼一眯,知道今日抓住她是有些难了,隐在宽大袖子后的手想伸手捉刀,但竹叶化成利刃,朝她射来。

    白练一搅,避开了叶刃,但实在太密集,鲤香为防御着竹叶雨而分身。

    身批黑纱的少女趁她分神的间隙,兔子一样穿行在翠绿且重叠的竹林中,很快消失。

    *

    西洲,东部,无名村庄。

    距离九枢塔坍塌已经过了三年多,这期间,七大仙门里的六脉为着防御随时可能爆发的魔潮努力……至于为什么是六个仙门,妖洲以东皇殿为首彻底反叛。

    东皇殿内部分裂,一部分有识之士坚守正道的妖修坚定支持人族修士,还有一部分弟子在内部煽动之下,重拾对妖皇的拥立,拒绝和人族戮力同心。

    他们甚至鼓动了很大一部分妖族置身事外,大有投敌的可能。

    人族修士为了防范他们的被刺,派了一部分弟子去妖洲边境掣肘,一旦有异动立刻回报仙门。

    天师封印九大阵眼还没有被破坏的八个针眼也分别派了弟子去看守,碎裂的九枢塔则是由道君大能注灵修复。

    近来魔洲的魔修在中洲的行迹越发的频繁。

    作为云涯洞雷祖弟子的风华及和金光洞弟子的黎含光也同样是领了师尊的指令,前往西洲去调查此处频发的村民魔化现象。

    好端端无辜的百姓一夜之间全部魔化暴毙,必定有原因在内。

    达到西洲后,他们对村庄周遭的环境进行了仔细的勘测,最后发现在井水里有一团绞缠着黑气的人头。

    黎含光认出来这是南洲的邪术蛮头蛊,此蛊的效用是致使人发狂,和当初揽仙城里发狂的灵兽成因差不多。

    七大仙门针对揽仙城的灵兽以及周边灵兽发狂的调查结果,线索都指向了隐居在西城区霁水道观的霁水真人。

    她勾结了魔修。

    霁水真人炼药,将它们当成救病时服用的药、牲畜服用的药、治疗草花病的药派发回去,因为天地一脉的修士名望很高,来看病的人很多,免费领药的人也很多,加大了这种能使人发狂的药扩散的可能。

    霁水真人的恶劣事迹暴露之后,玉金山掌门将其除名,霁水真人不再作为天地一脉的弟子,并且为除这个祸端,玉金山也派出了专门的人马前去捉拿霁水真人,但她好似突然在人族六洲销声匿迹了一般,六大仙门所在的地域都没有捕捉到她的行踪。

    蛮头蛊和她当初炼制的魔药相似,云涯洞的长老认为此事必然和霁水真人有关,遂即令修行的风华及前去查看。

    风华及自蓬莱洲一行归来后,身染心魔,有云涯洞的长老负责驱散,又令他在云涯洞下的十方玄机秘境里修炼,如今修为和心性皆有精进,此番任务正是义不容辞。

    “西洲一直是魔修作乱最严重的地方,此蛊大概率是魔修下的不错……虽说魔修都是心性残忍的家伙,但也没必要这样大规模地去毒害一个村庄的百姓。”

    风华及把蛮头蛊从井里捞出来,因怕伤及黎含光,眼疾手快,用莲花灯将其吞噬。

    “莫不是魔修在试炼什么新药?”

    黎含光推测,“我先前得知霁水真人炼药害人时,连我求的开灵元阳丹也被动了手脚,几位医修大能检测结果出来后,我便在猜想她是不是在炼什么药,又由于此药不好控制,于是免费派发给无辜的百姓,叫他们当了药人……现在的情况似乎很相似。”

    “不排除这个可能。”风华及说,“又有书信来了,说距离此处不足三公里的另一个小村子也是一样的症状,若是真的,那么魔修便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杀生之孽。”

    黎含光点点头,说:“下一个村子应该还有线索,我们快些过去。”

    “嗯,若是这两个村子再无生人,恐怕附近村庄都死绝了,魔修不会只简单收手的。”

    黎含光回头看看一地的脓血,“恐怕我们得赶快把消息传回仙门。”

    “你先回去,我再四处看看。”

    风华及说,“白道友好像吓坏了,你回去安慰她罢。”

    “好。”

    风化及回头遥望一旁站在夏花树下的红衣身影。少年一袭红色的锦袍,锦帕上同样也绣着素雅的精致云霞暗纹,长发束起配一顶小冠,马尾垂落,青鸾阙的青玉掩映发间。

    他来到此处,注意力不放在散落一地的血团里,对村子周围开得正好的花树很有兴趣,就那样站在树下看了很久。

    “晏道友,你在看什么?”

    风化及忍不住出声问。

    听到有人叫喊自己的少年回过神来,将视线从花树下移开,投向风华及。

    他没有说话,只是又将视线投回花树之上。

    西洲的花开得都很好,但不知何原因,这里的花只在夏天开,明明是长在树上的花,非要取名“姜花”。

    姜花开不过夏天,想来是有些悲伤的。

    “怎么了,晏道友?”

    “有东西。”

    “有什么?”

    “……”

    立于花树底下的晏琼池不做声色,抬手朝向成片的花树,水系灵力狂风过境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卷起了花树的花瓣。

    他将掩脸用的小扇子向上一抬,水系灵力化作几股绳子朝上而去。

    几秒过后,有一大团魔气被捆住,从繁花之中掉落,被水流禁锢了。

    带起来的风吹落了花,像是凭空落了一场雪,纷纷扬扬落在红衣之上。

    晏琼池踩在花海里,带着那团魔气来到风华及面前,将其交给风化及,说:“此处已经勘察完毕,没什么值得寻找的东西,回去罢。”

    “欸?”

    两人不解。

    “问它就可以了。”

    小扇子在水笼上一敲,那团魔气便作一只小小的长着角的兽。

    “这是?”

    晏琼池扇子掩住脸,眼珠子向下看,阴沉沉道一句:“应该是魔兽一类的牲畜。”

    *

    一行人落脚的地方在距离被下毒村庄十里开外的一个客栈里。

    西洲人近来对外界一切响动鹤唳风声,任何一些不对劲的地方都能引起他们的警惕,因此也拒绝外地人的入住。

    就算他们是奉命前来调查的仙门弟子也不行,最后是晏小公子塞了很多灵石给掌柜,一行人才在掌柜蹑手蹑脚瞻前顾后的疑虑里落脚。

    白珊自然也跟来了。

    经过两年多的修行,她的实力有了提升,至少有了自保的能力也不会随便给大家添乱。

    她也来西洲入世修行,但是因为不想看见死人,所以在主角两个人出门探查时,没有跟着一同前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哎呀!你们回来啦!”

    楼下传来惊喜的叫喊,白珊的两眼一闭。

    不去的原因是因为她要看着这位大小姐。

    “雨善,你怎么在这里等着我们?”

    “我才没有等你,我是在等晏琼池。”

    娇蛮的声音在和黎含光说话,丝毫不避讳自己的真实意图。

    白珊闭上的两眼又睁开,看着床帐。

    自从两年前鱼阙不告而别,她奔逃回仙林宫后,把衣服呈给师尊,并且告知师尊鱼阙所说的那番话,师尊勃然大怒,直说是个教化不了的顽童!

    越碎稚让她把鱼阙的东西全烧了,以后就当草台峰没这个人!

    追萤和楚落笙的情况逐渐变好。

    追萤在此期间醒过一次,但是听说鱼阙离开了草台峰后,着急得要下床去找她,可是不知是何原因,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现在也没醒过来。

    师尊非常恼怒,料想她是不是被晏琼池这个家伙蛊惑了,自己下场不方便,派了白珊去打听……还要什么打听啊,白珊看得真真的,两个人就是分道扬镳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照旧!

    鱼阙不见了,好似不见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连师尊都不打算去找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着急上火的师姐倒是想找,可也倒在了下床穿衣的路上,仙林宫没多少人在意这个有些孤僻的女修。

    那么晏琼池呢?

    晏琼池是什么心情?

    白珊四处找寻鱼阙的消息无果,任务界面锁起来了,因为一切剧情都按着原著进行,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只能回到主角身边,继续阻止反派残害主角的老本行。

    不知道在烛玉京里和鱼阙发生什么的晏琼池跟个没事人一样,也回到了主角身边,还是那副伪善可靠的男二嘴脸。

    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一切都像是从来不曾发生,他和鱼阙……他和他命途多舛的青梅,书里隐忍透露喜欢过的小姑娘,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不过虽说这狗家伙装得很好,白珊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心境。

    她曾经看见晏琼池独处于月下,举头遥望着池塘里曳尾嬉戏的小鱼,不知道在想什么,没啥表情,但垂着的眼神阴郁,像是死了十个老婆……少年之伤春悲秋总是会让人心生怜惜的,可此人说的话不中听,她都想着他摔倒池塘里淹死算了。

    人前又能装出那种和善样子,什么振振君子什么温润如玉美公子也是能坦然接受的……还真是精分严重啊,晏琼池。

    风华及和黎含光这两个很有做猹潜质的家伙还特地问过她,鱼阙去哪里了?

    诶诶,鱼阙和晏琼池是怎么回事啊?

    你知不知道?

    白珊瞥了一眼晏琼池,也不怕编排他,直接当场给两人讲述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以晏琼池被甩结束。

    我师姐,唉,高人。

    高人能拘束一时的情爱吗?

    晏琼池听到了也不恼,算是默认。

    感叹善良温和的晏琼池晏道友痴情太过,两个心软的家伙对他更加的可怜。

    拜托,他是值得你们可怜的家伙吗?

    不如可怜可怜你们自己吧!

    白珊怒。

    她寻思鱼阙不在,自己跟晏琼池之间也蛮尴尬的,毕竟她是知道某些内情的人,看起来随时能被晏琼池解决掉呢……她本来打算找个借口远离一下因为被甩因此变得更加阴阳怪气说话越来越不中听行径也更加恶劣的反派。

    但是,有一个人突然之间加入了他们,再一次凝聚了她和小团体。

    姜雨善,棋天封掌门之女。

    很厉害,很自信,也很娇蛮。

    最重要一点,她喜欢晏琼池。

    在某年的筑山之会里,对他一见钟情,并决意要得到他才肯罢休。

    其他女修在得晏琼池礼貌疏离的拒绝之后,也只好罢休,可姜雨善不同,她大大方方地向晏琼池求爱——“反正你现在不是没有道侣么?那也就说明我还有竞争的可能,即使你后来有了喜欢的人,我也还是有信心和她一教高下!我给她这个机会。”

    好嘛,掌门之女到底就是和她这种狗狗怂怂畏首畏尾的家伙不一样。

    精神头很不错!

    白珊知道以后忍不住鼓掌。

    姜雨善像是打定要纠缠他似的,结束在青鸾阙闭关以后,知道晏琼池要随着风化及一起西洲之行,她也跟来了。

    姜雨善隐约从琚师姐那里捕捉到一小段关于她闭关时候自己心悦的小师弟——隔壁峰的小师弟可能和某个人有那么一段……嗯,缠绵悱恻的故事,但是没关系,他们分开了。

    分开了就代表不合适,分开了就代表她姜雨善的机会来啦——姜雨善大概是这样想的,很果断攻略了黎含光,混入小团体。

    白珊一看这哪成啊,就算不是为了师姐鱼阙,那她也得小小地挽救一个无知少女不是?

    姑娘,皮囊什么的都是假的……

    白珊躲在被子里碎碎念,被子突然被人扯去——“喂,你,都几点了还不起来?”

    睁开眼,是姜雨善那张脸。

    姜雨善长得很好看,妩媚,清丽的妩媚,同时又带着一丝天真和活泼,看上去没有青鸾阙里传闻的那样戾气……可性格真的很遭人烦!

    她一手叉腰一手拿着被子,说:“大家都在等你了,你还赖着做什么?起来了!”

    “你干什么?”白珊躺着装死。

    “不许懒着!大家都出去追寻线索,就你一个人赖在床上!”姜雨善很是不满:“亏得你还是仙林宫弟子呢!”

    “喂喂,我是仙林宫弟子和我赖在床上没什么直接的联系吧?”

    “不许顶嘴!起来!”

    白珊被她拽了起来,一同下楼。下楼就见主角和反派三人围坐桌前,对着不知道东西在看。

    她顺溜地在黎含光身边坐下,左顾右盼:

    “这是什么?”

    “不知道,晏道友抓到的呢。”

    黎含光也觉着新奇,“大概是魔洲魔气结成的魔兽罢?它蛰伏在树上,叫人捉摸不透。”

    姜雨善抢话:“居然是晏师弟捉到的么?真厉害,不过,你捉的这是什么呢?”

    “不知道。”

    晏琼池垂着睫毛,语气淡淡。

    “什么嘛,你们捉了它,却不知道它是什么?”姜雨善皱眉。

    风华及看了看一旁端坐的好友。

    他此前还信誓旦旦地说只需要带这一个东西回来就罢了,怎么这会又说不知道?

    “是魔兽。”

    晏琼池说,“但具体是什么魔兽,我不知道。”

    魔兽么?

    这东西可稀有了,在中洲只有灵兽,魔兽连同它们的魔尊都被一同锁回了魔洲老家,人族六洲很久不曾有过魔兽的足迹了。

    “啊……看来魔兽已经开始侵蚀人世了,实在可恶,这群魔修!”

    众人对着它,还是沉默。

    思来想去,众人决定对这来历不明的小家伙使用术法逼供。

    魔修和魔兽虽然在中洲销声匿迹多年,但每一个仙门弟子都会学些基本的术法控制某种小型、修为不高的魔兽。

    黎含光先开始,她手上出现金光,点在水笼之上。可是不行,水波轻颤,抗拒了她的术法。

    风华及也起诀。

    失败。

    木系术法叠加毒攻,没用。

    水系术法呢?姜雨善败下阵来。

    众人对那一团胖乎乎的魔气施用各种术法,最后还是趴在晏琼池脖子上的猫跳到桌面,幻化成了一条身形细长的蛇。

    “这小畜生要做什么?”

    涨红脸的姜雨善说话,语气很不好。

    黑蛇回头看她,蛇瞳泛起绿光。

    白珊知道这条黑蛇的不凡,连忙以袖挡住姜雨善和它对视的视线。

    “干什么?”姜雨善对白珊的举动很是不满。

    “姑奶奶,别闹了。”

    白珊真是服了,你骂它一只小肥猫干什么?

    它能变成蛇已经说明这家伙的厉害了。

    晏琼池的扇子挡在姜雨善面前,隔绝黑蛇不善的视线。黑蛇吐着信,盘起来的身体环绕水牢,像是抓住猎物似的环住了它,突然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胖乎乎的魔气团发生了剧烈的抖动,但是被水牢控制住,黑蛇在其中搅动,把魔兽搅得开始呕吐墨烟。

    墨烟溢出了水牢,在众人上方渐渐地形成一面镜子。

    有景象慢慢出现在镜子之中,仿佛是那些惨死的村民死前看到的一幕。

    乌云遮蔽了天空,有穿着黑衣服的魔修借着夜色出现在村子里,他们站在开满繁花的树上,像是黑夜里站着的乌鸦,又像是倒吊的尸体。

    他们的刀光反射着寒冷的月亮……一点也不留情面的斩开生灵血肉。

    白珊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眯眼凑近去看——

    一场屠戮后,魔气裹挟着血气分化,聚向立于魔气中央,个子高挑的少女。

    只见她身穿绘满诡异文字的黑色长袍,长长的头发编成十字髻,有纱环绕垂落……她身后,是大得吓人的月亮,压迫得人几乎不敢抬头于她对视。

    她受了这些血雾。

    铺天盖地的魔烟散去后,被簇拥的黑衣少女坐在一只拥有八条云霞一般华丽白尾的狐狸身上离去,犹如端坐霜天之上的皇女。

    借着月光,白珊隐约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镜子里的少女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云端之上微微侧脸向下看。

    那只眼睛……分明那样熟悉。

    这下风华及和黎含光都愣住,半晌过后,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晏琼池身上。

    除了姜雨善不明所以,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中。

    姜雨善左右看看,不解:

    “怎么都这个表情?怎么了?”

    没有说话。

    “怎么了啊?说话!”

    还是没什么人出声。

    “到底怎么了?”

    “……”

    姜雨善似乎在这种气氛里察觉到了什么,语气小下去,左右看看,跟着闭了嘴。

    “这些魔修的方向似乎是西洲王城方向,是吧?”黎含光适时出声。

    “看样子,应该是的。”

    风华及也学会了打圆场,“现在尚且不知道魔修的计划,为了防止他们伤害更多的百姓,我们必须马上赶往王城。”

    “你们意下如何?”

    “我同意我同意!”白珊当然是只能无脑同意,又转头看黎含光,“含光啊,掌柜给我们准备了一条大鱼当晚餐,就在后厨的水井里,我一个人不好捞也不好决定做哪个部分,你跟我去看看吧?”

    “啊,好的。”

    黎含光被白珊拉着走。

    风华及说:“那鱼甚大,我也替你们看看。”

    风华及起身也走。

    三个人实在可疑,姜雨善扭头看他们,不解:“你们——在搞什么啊?”

    什么奇怪的鬼话?

    后厨有水井吗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啊,对了,小善不是喜欢吃鱼么?一起去一起去!我们看看你最喜欢吃的……额。”

    白珊看姜雨善还待在原地不动弹,上前要拉她走,嘴上说话,但差点把舌头给咬了。

    “放屁,我才不喜欢吃鱼,又腥又臭……唔!”

    赶紧闭嘴吧!

    白珊捂住她的嘴,强行把她拖走了。

    姜雨善不肯走,心想正好碍事的三人都走了,她岂不是能有机会和晏道友独处……放开啊,我才不走!

    她身子扭成麻花,回头看坐在堂中的晏琼池,风吹散了法力化作的镜子,眼见晏琼池抬眼去追,肥猫跳回他怀里,他垂下睫毛抱起它……她突然就不扭了。

    才松弛一秒,就被三人架着出门。

    原本还跟大家在一起说话的晏琼池还是静静坐在那里,只是,好像一切对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都不重要了。

    多少有点雨中逢尔世间逢花不过如此的感觉……姜雨善作为女人的直觉一下子就警惕起来。

    面前的镜子散去,姜雨善想知道晏琼池到底在看什么,居然露出那种的神情。

    但坏家伙们架着她,逃一样跑了。

    第119章 【攻略的反派02】

    ◎吃鱼◎

    “到底怎么了?放开我!”

    几人架着姜雨善来到后厨, 后厨没有井,但有口大缸,里头有条黑鳞的大鱼。

    四人围着井口, 看着其中游曳的鱼。

    沉默。

    “刚刚那个人,是鱼道友吧?”

    风华及首先发话。

    “看着很像。”黎含光应和, 看向白珊:“白道友, 你觉得呢?”

    “嗯,我也觉得像她。”白珊面目严肃, 啧了一声, “师姐的玉简全然损毁了,联系不上, 不想居然是自甘堕落, 作魔修去了么?”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鱼阙不错。

    鱼阙的眼睛很有特点, 就算气质变了, 无关的特征也不会变的。

    “鱼阙?”姜雨善从他们的话里捕捉到不对劲, 问:“那个家伙就是你们口中说过的鱼阙?”

    “嗯。”

    “我还原以为是什么高洁之人, 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为自己的私欲还是道心不坚定入魔,她便不再是我正道弟子了。”

    姜雨善如此说道:“待我们捉拿了她,押回仙门, 交于训诫堂审她一审,叫大家看看此人的面目——晏师弟也好看看此人是个什么嘴脸, 哈哈, 凭这样的人也配和我竞争么?”

    黎含光打着哈哈, “话也不能这么说……鱼道友断然不是那种人。”

    “当然能这么说, 我可不会背叛人族, 背叛正道,她如今是魔修,我们也不需要和她客气,你们说她去了哪里?王城方向是么?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姜雨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待我亲自拿她!”

    风华及眉毛一皱,说:“这群魔修确实去往的是西洲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近来西洲事故多发,就连那日七脉争锋时,被蛊惑着吃下魔药的弟子也出身西洲……难道西洲有什么吸引魔修的特殊之处吗?”

    这么一说,大家才想起来,在七脉争锋上发狂的白骷殿弟子正是出身西洲……那个叫鹰赤的弟子。

    “不管魔修是否在西洲有何计划,现在可知消失许久的鱼道友现身西洲,往王城方向去了,于情于理,我们应该快些去往西洲王城。”

    黎含光和白珊点头,姜雨善尤其兴奋。

    “好,我们马上去。”

    “唉,现在不知道晏道友是什么心情。”

    风华及看着水里的鱼,说:“不知道鱼道友和魔修混迹在一起是有何苦衷,但,她到底是指使魔修杀死无辜百姓,她这样……若是我们劝她不听,兵戎相见起来不免要受伤,不管是哪一方……我们最好是能生擒鱼道友,带回训诫堂去,凭借雪浪道君的名头,至少能留她一条性命。”

    “正反,要是鱼阙有苦衷受人胁迫,我们还是能留她一条性命的。”

    众人还是心善,惦记着鱼阙和他们的生死交情,也顾及着同伴的感情。

    白珊点头。

    原著里确实有这一段剧情,主角一行人奉命来西洲调查魔洲动乱,而后展开了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剧情。

    在原著剧情里,晏琼池作为反派,居然放弃对主角的迫害,消失了一段时间,导致主角一行人做事都顺利无比。读者在评论区再次指出,晏琼池不出来阻挠主角的计划,必然是在憋大的。

    但他并没有憋什么大招等着主角团,只是平淡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平淡地回来,平淡地走剧情,当时白珊还觉得莫名其妙呢。

    晏琼池会这样颓废放着主角团不搞?

    还是说,狗作者故意偷偷发糖,导致其他地方崩文?也不是没有可能……当时她还觉得莫名其妙看不懂呢,原来在这里等着。

    白珊暗自思忖,晏琼池不搞主角消失一段时间,如今一切回归正规,鱼阙也成为了书里的反派,那么极有可能两人是偷偷见面来了……啊呀,见面也没什么不对,毕竟差一点两个人就是甜甜蜜蜜的凤友鸾交了。

    她的小师姐啊,不会真的做恶人去了吧?

    “我才不管,但凡她真的对凡人和修士动手,那么她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们要对她网开一面那是你们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姜雨善握拳:“她可不要落我手里!”

    “啊,是是是,不说这个了……这条鱼要怎么吃才好?”白珊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把矛头指向缸里无辜的鱼。

    “鱼头做汤……含光你不是最喜欢喝鱼头汤了么?”风化及挠了挠眉毛,几乎是脱口而出,“要是可以,我来给你做汤如何?”

    “嗯嗯。”

    黎含光点头,“阿及做的汤最好喝了!”

    “哪里……”

    姜雨善看不惯这两个人总是突如其来的害羞,在旁边呛了一句:

    “谁要吃这玩意,看起来是俗世最普通的鱼吧?我棋天峰上养着用灵气喂养的箜鱼,那才叫好吃呢……不知道是哪个贼子一夜之间将箜鱼都捞尽了!”

    箜鱼?

    那不就是在梧桐小庄里,琚师姐和乌宥师兄用来宴请诸位的鱼么……确实好吃,鱼无刺肉香嫩,还带着清爽的果香。

    “待我抓住贼人,定要把他的舌头剜下来!”

    姜雨善提起此事就生气。

    三人相互有默契地闭上嘴。

    四人在后厨院子里对着小水缸里的黑鳞鱼研究了该怎么吃它,磋磨了好一会,才回到前堂去。

    前堂多了几个人,从衣着来看,是驻守在西洲的青鸾阙弟子。

    青鸾阙每一座山峰每一个门中的着装都不一样,虽说样式固定,但绣于其上的刺绣从星辰到龙蛇都不同。

    不过绣着朱雀花的青鸾阙弟子却少见。

    朱雀花在东洲传说里代表着传信和暗报,在青鸾阙里,便是负责打探消息传递暗报的弟子标志。

    “总之,西洲一事还需要师弟你多加留心,千万谨慎。”

    晏琼池坐在原地安静地听讲,连怀里的肥猫煤球都仰着脸那么认真。

    “我知道了,多谢诸位师兄提醒。”

    “如此,我们便赶回青鸾阙向师尊汇报了,师弟保重。”

    “保重。”

    晏琼池起身朝他们作揖,煤球也起身喵喵叫。

    青鸾阙的几位修士话别后,拿起剑匆匆离去,也来不及向挤在门口的几个人点头示意。

    姜雨善也为青鸾阙弟子,连一句话也没有插上,忍不住鼓起脸颊充做怒气冲冲的模样。

    风化及看着远去的众人,又看向自己的好友:“晏道友,这是……”

    “是安在峰上的家伙!”

    姜雨善抢着回答,“安在峰的人总是这样,一向神出鬼没的,和他们打招呼都没几个回应的,谁要理他们呐。”

    “……安在峰传来关于西洲王城近来频发骚乱的密报,”晏琼池抱起他的猫,说,“师兄们着急赶回青鸾阙将密报上交于门中长老,特地来请我们前往王城。”

    “做什么?”

    “嗯嗯?”

    红衣服的少年脸贴在猫上,故作为难地想了想:“好像和我们的朋友有关。”

    他顿了顿,颇为惋惜道:“她真的入了魔道。”

    “你说的是……”

    “自然是鱼道友。”

    少年脸上挂着的是对好友堕落的,从他眼睛里看不出别的什么情绪。

    又来了,晏琼池惯用的无辜。

    “那我们、我们要马上动身前往西洲么?”

    风化及问,“安在峰道友们如此行色匆匆,想来确实是发生了要紧的事情,既然他们拜托我们前往王城处理事宜,我们便立即出发,在事态严重前,找到鱼道友。”

    “而后问问她,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其他人心情有好有坏,唯有晏琼池,他玩了一下猫,脸上依然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像是在听无关紧要的话。

    第120章 【攻略的反派03】

    ◎国师大人的坊间秘闻◎

    西洲, 王城,黄金台。

    “国师归来——”

    站在黄金台门外的两个道袍套着黑色蝉纱的道童以拂尘一扫,紧紧咬合的门打开一条缝。

    自乌云之中有黑雾降下, 穿过大门,穿过长廊。黄金台里一切都犹如凝固了一般, 正在摘花的侍女的定格在踮脚的瞬间, 洒扫的小厮拿着扫帚扫叶子。

    自黑影回到宅院后,一切又开始鲜活起来, 庭中的花瓣露水闪烁, 鸟儿叽啾。

    黑影穿过开着东洲萸织花的庭院,径直向楼阁而去。少女自雾中现身, 抬手扯去了身上的外袍, 覆盖着的黑纱也褪去。

    傀儡侍女为她披上绣着朱雀的氅衣。

    朱雀乃是西洲皇室的象征,能用上朱雀纹路的人一定是备受皇室的恩宠。

    可西洲新登基的暴君对自己的权利极为看重, 断然不会随意将朱雀下赐。

    于是西洲人世里, 除西洲皇室外, 只有国师能得到恩赐的朱雀氅衣。

    在西洲的俗世里, 朱雀除了象征忠贞和勇敢外,还有矢志不渝的意思。

    新皇登基,驱赶此前的国师,却又不拒绝其座下的弟子顶替师父的职位。

    新上任的国师同暴君一样残暴任意妄为。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 西洲人世王城里心狠手辣的乌衣国师居然是个面目清丽的女修。

    穿上朱雀氅衣的国师缓步进了内室。

    内室空旷,四周垂着遮光的墨竹色纱帐, 内室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傀儡女像。

    傀儡女像头上蒙着白绸, 白绸上用朱砂画着符咒, 双臂呈怀抱幼儿状。

    传闻残暴厉害的国师走到傀儡女像身边, 像一个疲惫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 在傀儡女像怀里躺下了。

    诡异的半身像附近整齐地散落着话本,银盘里盛着新鲜地吃了一半的葡萄,东洲工艺的毯子上站着一个小桌子,桌子上同样放着制作精致的兔子面点,非常可爱。

    此处不像是一个运筹帷幄宦海浮沉或者是心怀不正的国师拥有的卧室,倒像是谁家的小姑娘躺在毯子上吃吃喝喝把床上弄得一团糟。

    小姑娘的房间从来不收拾,她就喜欢这样的氛围。

    国师一言不发,头枕在女像的臂弯里,仰望着梁上的彩绘。

    “你受伤了?”

    一只皮毛蓬松的大白狐狸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跳到她身上,嗅了嗅衣服,而后跳下去,化作一个白衣小公子。

    白衣小公子衣衫松垮,头上毛茸茸的狐耳没有收回,像是冬眠过后慵懒的狐狸,可恶又可爱。

    “……”

    “怎么不说话啦?小国师?”

    小公子确实是闻到了极其浓重的血腥气,有些担心地以袖做扇,给国师大人散散气味。

    “还能有挽回的余地么……”

    她的嗓音沙哑,疲惫得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什么?”

    国师微微侧头,身上扯开中衣的领子,白皙的脖颈之下是盘亘生长的奇怪脉络:“我还有救吗?”

    脉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犹如大树发达的根系,寄生在这片素白的肌肤之上。

    丑陋的东西让国师变得骇人。

    白衣小公子的眉头锁住,带了点焦急地问:“姨母给的药你是不是一颗也没吃?为什么不吃?”

    国师摇摇头。

    “还是对妖洲不信任么?”

    小公子叹气,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子,说:“我知道你讨厌妖修,但不吃药也不行,你把药全扔了罢?不用担心,我这里的药还算充足,我喂你吃……”

    药被打开。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过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白衣小公子俯下身去看国师,狐狸耳朵抖动,一双狐狸眼睛眯起:

    “怎么办,这下药的储备不算是充足了。”

    “本座不吃这药。”

    仰脸躺着的国师喃喃自语,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脉络的影响,神志不清或者是陷入了某种幻境:“放过我罢,至少在与你相处时,能选择不吃这些东西……我觉得有些累了。”

    她吃过多妖洲丹药不算少。

    后果是什么呢?

    “啊呀,小国师何出此言呢?”

    散落一地的药丸顿时化作了矮胖的小狐狸回到了小公子手里。

    他把药放在国师手边的桌上,语气惋惜:“既然觉得会累,那么为何又回来?”

    “吃药吧,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国师还是不说话,大有犟到底的决心。

    小公子眼睛一眯,伸手捻住她的下巴,取了药,也大有强行给她灌下去的决心:

    “吃下去就还有挽回的余地,或者说,你不介意我用嘴给你灌进去?”

    说罢,作势低头要喂药,但国师也不躲,那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手上握着的是能剥狐狸皮的刀。

    “……”

    “……”

    两个人对峙到最后,国师还是面无表情地取了药来吃。药又苦又涩,她抓了好一大一把丹药眉头也不皱地吃进去。

    脖颈上的脉络终于褪去,阴森森骇人的国师大人变回了清丽少女的模样,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小公子还是以袖做扇给她驱散令人不快的血腥气味,他乖乖蹲在国师身边好似侍奉的小厮,安慰道:

    “此次行动很快便能结束了,我也不想杀那么多人……别不理我呀国师大人,我知道你不好受,不然你打我罢?”

    他变作毛茸茸的大狐狸,往国师的手底下拱,自卖自夸道:

    “你摸摸我的毛毛,是不是可顺滑了?”

    “我天狐一族的皮毛向来柔软蓬松,真是人间一绝呢……不要不高兴嘛,你要是不想继续,我替你去向姨母说便是了,不是一定非要这样。”

    “你变得好比死水一样麻木,国师大人。”

    见插科打诨没有用,小公子忽然泄气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你啊。”

    先前国师还不是这副模样时,性格还算可爱,杀起恶人来也利索,不过杀了人后总是心情低落,严重时还会呕吐……可她为什么会因为杀了人而呕吐?

    难道说,还没有做好染血的准备么?

    也不是。

    “这是本座一定要做的事情,不必劝解。”

    国师收手,抓住大白狐狸提起来,问:

    “基本取得了皇帝的信任后,下一步该做什么?那件法器对我的侵蚀越来越严重,必须快些动手。”

    “不然,母亲会不高兴的。”

    她又补充。

    大白狐狸抖抖耳朵,如临大敌:“母亲?你怎么能这样自然地开口喊那个坏女人作母亲?你此前可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你?毫无预兆的改变过后据说都是有预谋的叛变。”

    接着,他又酸酸地说:“新皇对你才不是信任,你没发觉那小子眼睛里写满了对你的野心么?我看迟早会把国师大人变作皇后也未可知。”

    国师和新皇关系不错在西洲不是秘密。

    二人都是正当年纪,一个缜密聪明且果断利落,一个勇武杀伐果断志向远大,于野心的粘合剂之下,两人欣赏彼此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再怎么样,也比皇帝有机会罢?”

    大白狐狸再一次殷勤地抖动蓬松的尾巴,“是我先遇见国师大人的!”

    他又气呼呼地叽歪两句:“就算比不上那家伙,我也能排第二罢?”

    “国师大人要第二喜欢我!”

    “别胡闹了。”

    吃过药的国师从傀儡半身像里坐起来,她语气冷漠,丝毫不把大白狐狸的抱怨放在心里,满心惦记自己的使命。

    正说话间,有夜鹰送信来了。

    大白狐狸扑上去接了信,打开一看,便随手将信传给国师,苦恼道:”怎么办,又是来寻国师大人的呢,要应约么?”

    “什么事?”

    “人世被权利利欲熏心的大臣想巴结国师大人,请国师去往新建成的宅邸欢宴?”

    国师想了想,问:“苏萧缅?”

    苏萧缅是西洲的文臣,近来在新帝面前的小动作不少,不知道是谁出了主意,总是想方设法地接近国师,想让她在皇帝面前引荐。

    “是也。”

    “……”

    “国师大人?”

    “下帖回信罢。”

    “我这就去回信……啊,对了。”

    大白狐狸迈开爪子向前走几步,停下来,想起什么似的,又说。

    “什么?”

    大白狐狸化为白衣的小公子,从怀里拿出一封被截住的花笺,语气带笑:

    “国师大人做事还是不干净,怎的这样轻易地让青鸾阙那些家伙窥见了你的相貌?”

    “你和青鸾阙上的晏道友关系密切,而他又是青鸾阙的新秀弟子,门中之人自然会对你的面貌留心,这样轻易被人看去,又不打算灭口……怎么,国师大人是想向谁通风报信么?”

    “不,”国师说道:“本座自有用意。”

    “什么用意?”

    “你会知晓,但不是现在。”

    小公子若有所思,“这样啊,那还有一件事请教国师,前些日子你分魂去引开玉金山的人,也被他们看去了全貌,为何不杀了他们?”

    “国师大人为何不把追兵都除掉?”

    “还是说,你也自有计谋?”

    国师垂下睫毛,不想回答,只说:“本座累了。”

    “累了?”

    边知夜也不再逼问,说,“累了便休息罢,这两件事我会帮你遮掩,但别再犯,你母亲——”他咬字咬得重了些,说道:“她不会原谅你犯如此低级且不必要的错。”

    “国师大人,你现在已经加入了我们,我们是大坏人,我们的目标是推翻七脉六族的旧秩序——请坚定不移地执行命令哦。”

    “不够坚定,会被杀掉——这是妖洲人的准则,还请国师大人牢牢记住。”

    小公子感叹一句:“你要是对我们无用了,姨母和你母亲会不喜欢你,说不定还会杀了你,到时候我也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明白了吗,国师大人?”

    国师嫌恶地皱眉,把脸扭过一旁。

    “她们有胆量杀本座,那便来吧。”

    *

    “话说,当年西洲的俗世国力强盛,民风彪悍,但一日,那奸诈狡猾的乌门国师闯进王城,以妖言蛊惑了皇帝,使得英明的陛下中了刁计……幸而太子殿下胸怀大志,立志驱逐为祸朱雀国的贼人,西洲俗世又才有了等待下去的希望。”

    “四年前新皇登基。陛下雄才伟略,趁着丧期发动了妇孺皆知的长宫之变,终于将乌门国师的大部分势力清扫出去。”

    “虽说驱逐了乌门国师,但还是留下了祸端,那便是保留了国师以及国子监,又任用了上一代国师留下来的门生。”

    “新上任国师比她的恩师更加凶残,凶残得多——西洲笼罩在国师的乌纱之下,英武的陛下对那妖人听之任之,妖人蛊惑陛下与起厮混……啧啧,呜呼哀哉!”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预知后事如何,暂听在下下回分解。”

    西洲王城某处支着摊子的茶水铺里,几个小孩围坐一处,正听灰袍的说书先生说起近来西洲发生的事情。

    听得正入迷间,突然的惊堂木把他们都吓了好一跳。

    在一群豆丁半大孩子里,有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只见他双手平放膝盖上,乖巧礼貌,但身上的锦衣华贵,怎么看也怎么不像跟这群孩子混到一起去。

    “新的国师也是女子么?”

    有小孩举手问。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水,摇摇头,应付那些孩子,说道:“想知道的话,明天再来罢。”

    一块泛着晶莹光芒的灵石落入说书先生的碗里,红衣的少年重复一次那孩子的话:

    “国师是女子么?”

    “这副打扮……你是修士么?隶属哪座山门?”

    说书先生从刚才起就注意到这个修士打扮的少年,再一见他模样周正漂亮,温和有礼,又瞧了瞧灵石,喝了一口水,道。

    “东洲,青鸾阙。”

    “青鸾阙?哦,东洲的青鸾阙啊……距离西洲有好一段距离,有万里之远么?”

    “大概是一万三千里罢。”

    说书先生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把糖瓜,分给小孩子们,让他们到别处玩儿去。

    待只剩两人时,少年继续追问:“国师是何人?上一任西洲国师是女子,继承她衣钵的也是女子么?”

    说书先生道:“何方人士不详,只知道她是个女子,和被驱逐的乌门国师联系极为紧密……大约是三年前罢,三年前国师便来到西洲,入了乌门的座下。”

    “还有呢?”

    “原先说要驱逐贼人的陛下受到蛊惑,竟也不明不白中了新任国师的奸计。”

    “哦,奸计?”

    少年似乎感兴趣起来了。

    说书先生见他如此认真,左右瞟了瞟,见四下里无人,压低了声音:“她诱骗陛下吃来历不明的丹药,诱骗陛下修炼修士的功法……诚然陛下自有真龙的气运,收山河社稷庇护,但到底和修士不同……我听说……”

    他像是害怕有耳目在附近似的,眼珠子又转转,声音继续压低:

    “国师是冲着西洲国运去的,此等妖人修士向来四处抢夺天材地宝用以助长自己的法力境界,据说……西洲皇室国库里供奉的缥缈宝树就是被国师盯上了。”

    “哦哦?缥缈宝树?”

    “仙长你是不知道缥缈宝树啊,传说里是祖洲的真龙龙主死前最后一口气所化,能够保得到之人的气运……”

    少年敲了敲手:“原来是这样。”

    “据说国师不仅狠毒,长得也美貌无比,啊呀,聪明的女人果然惹不起,用美貌使人掉进漩涡再以聪明敲打,让人陷进去出不来……显然陛下就是如此,到算是西洲人世的大难了。”

    “国师和新皇……竟然还有如此香艳的故事?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啧啧,不仅呢,国师府上豢养了百来个容貌秀美的面首——嘶,我听路过国师府的脚夫说,确实有幸见过那百来个面首从车上下来,陆续进国师府呢。”

    “国师身边的男宠怎么换也换不够,妖妖艳艳的,成何体统!”

    “男宠都是新皇送的……也真是奇了怪,皇帝要什么女人没有,偏偏惯着这样一个为祸朝纲的奸人!甚至想立她为后。”

    “这是什么道理?”

    少年表示吃到了大瓜。

    “只是据说,不过新皇没有立皇后,我看呐,国师若是真的一心想夺去天材地宝,兴许会蛊惑新皇让她做皇后,但我觉得最大的可能会是国师杀了新皇自己当皇帝……那可罪过喽。”

    两人一个说一个认真听,说书先生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少年也格外认真地听,最后起兴了,都斟茶举杯大有就地结拜的架势。

    但到后来,说书先生表露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嘴脸,看了看碗里的灵石,说:

    “小友似乎很喜欢听这些散于坊间街头的流言戏话?”

    “我么,我没别的爱好,只是喜欢看话本和听人说书,我觉得有趣。”

    “这可不是正经营生。”

    少年大剌剌地靠在桌旁,一手支颐没个正形,说:“修士得天运,寿元颇长,在这等漫长的岁月里不做点喜欢的事情,那确实很无聊啊,无聊得很。”

    “我觉得做一个说书先生就不错,家中有兄长操持,我便不需要操心什么,做个说书先生或者写两本话本打发时间……这不是极好的事情?”

    “小友所言极是。”

    “说不定到时候还得拜先生为师,练一练我这蠢笨的口才。”

    “哎,哪里哪里,不敢当。”

    说书先生总觉得他来意不明,给他倒茶,又问,“但从你的语气里,你似乎更愿意打听国师的事情?”

    少年也不掩饰,嗯了一声,说:

    “人比猫好奇,总是想看看山后面是什么,我初次来到西洲便听说了此等厉害的人物,自然是要问清楚些。”

    他轻声说话,像是自我安慰:“不管怎么样,我都是正宫的。”

    “不过,先生所说的,有几分真呢?”

    “几分?”说书先生意味不明:“我所说不是真便是假,真假几分,还得靠小友你来辨别。”

    “坊间流传着的谣言大抵六成真。”

    看在灵石的份上,话不好说得太故弄玄虚,说书先生认真道:“至少,是发生过的。”

    “那先生能再给我说说有关于国师的事情么?”

    “国师?”说书先生笑笑,摇头要止休了话题:“若不是近来大家对新上任的国师,我断然不敢在坊间大肆谈论国师的密文,只是某家境贫寒实在窘迫,这才……”

    晏琼池明了,又塞了一块灵石给说书先生,扇子掩着脸好似有什么奇怪的交易:

    “先生故事精彩,值得千金。这些蠢物都交于先生罢,也当我俩结识一场。只是不要再为了生计以身试险,此后不便再讹传国师之事了,好吗?”

    说书先生一共从少年手里获了四块上好的灵石,一块最下品的灵石能换人世的两块同等分量的金子,金子能换不知道多少吊钱。

    更何况这样好的上品灵石,单一块也够说书先生吃半辈子了。

    日头渐渐地升高,暑气越来越盛,原本午时生意最好的茶水摊说书先生却不收客了,只招待摊子里唯一一个客人。

    在远处茶楼里看着红衣少年和说书先生交谈的风化及一行人正在喝茶纳凉。

    西洲的夏秋都很酷热,午时根本无法自如行动,路上渐渐也没什么人,拉车的骡子灵兽都需要在树荫底下休息。

    众人也挤在随处可见的茶楼里,桌子上一人一本志怪话本——是晏琼池淘来解闷的,此人一到西洲,并不着急找寻师兄们所反馈的情报,而是先对街边的旧书摊产生了兴致——并且买下了所有没看过的话本。

    他还闲情逸致地将众人安置在了茶楼,说是午时不好出门,贴心地要了茶水点心,仿佛是茶楼听书的行家,怎么样舒服他是摸得个门儿清,看来入世修行没少泡在茶楼里听书,好一副正事不干的纨绔子弟。

    白珊吃着点心,有点恍惚……感觉反派也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他还有看话本和听书的爱好呢……不不不,怎么能产生这样的错觉,怎么一来到人世,对晏琼池的印象就改观了呢?

    她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

    红衣的少年同说书先生告别时,两人都是笑着的,但他走出茶水摊时,举头看了看天,又往王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到茶楼。

    “晏道友,可刺探到什么有用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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