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心动幡动

    “如今的檀儿, 又是对谁一往情深, 以至于拒绝了天子之命呢?”谢均问。

    秦檀的心, 莫名咚咚跳了起来。

    那心跳的原因, 并非恐惧, 并非难堪, 而是不知所起的紧张, 像是个被人撞破了秘密的恶徒,或是被逮到的梁上君子。

    她眼皮垂落,努力露出如常笑容, 淡淡道:“我并不是因为对旁人一往情深,才拒绝了天子之命。不过是宫中尔虞我诈太过,我怕我力不能敌罢了。”

    她虽神色如常, 声音淡然, 视线却始终只盯着树上一朵寒梅,并不多看谢均一眼。

    “哦?宫中尔虞我诈太过?”谢均眼角微抬, 眸中略有探查之意, “孟恪妃的伎俩, 在你眼里, 恐怕都不算什么。你那般心计多端, 既能求得秦家力捧你上太子嫔之位, 又怎会惧怕那后宫风云?”

    秦檀的眼飞速眨了几下,她愈发做无事姿态,手抚上枝上寒梅, “我母亲之死, 于天家脱不开干系;我不愿嫁入天家,又有何奇怪?”

    谢均思忖一会儿,望向她的眸光越发泛着灼光:“檀儿,你不是那等倔强孤傲之人。若说贺桢为了一段仇而誓死不肯将就,我还会信。可檀儿,你从来都会选忍气吞声、伺机反击。若不然,你不会回到厌恶的秦家寻找线索,而会选择自立门户。”

    秦檀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那、那又如何?”

    “依照你的性子,为了探查母亲的死因,你不会孤傲地回绝,只会将此当做解开谜底的机会,进而入宫伴圣。”谢均走近秦檀一步,目光深深凝视她的侧眸:“以是,你拒绝皇上,定有他因。”

    说罢,谢均摘下枝头那朵散着幽幽冷芳的梅,别至她发髻上。

    男子修长的手指,摩挲擦过她柔软的耳廓。秦檀觉得被他碰过的那一处,泛着春痒。

    “这梅虽好看,却不衬你。你非气冷孤高之寒梅,而是艳丽自华之牡丹。”谢均道。

    秦檀的心跳得愈发快了。

    “我…家中还有事,妹妹尚在宫门口等候,我便不多叨扰相爷了。”她扭头,神情故作淡然冷静,“相爷说的话,我并听不懂。请恕我告退了。”

    随即,她便提着裙摆,朝梅林外头匆匆去了。

    走出许久后,她听见那篇梅林里,又响起了幽幽深远的箫声。

    秦檀停下脚步,摸着鬓边那朵寒梅,神情有些怔怔。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被他的三两句话扰乱了心神。

    她曾错信了贺桢一次,却被辜负得彻底。如今,她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

    男女之情,并无什么可留恋的。

    秦檀微揉眉心,上了秦家的马车。

    ***

    谢均吹罢一曲,走向景泰宫,在殿外求见李源宏。

    内监入殿禀报后,李源宏便亲自推门来迎,道:“听见箫声,朕便知道是均哥来了。天冷,赶紧入殿内来,免得吹冷风了。”

    “皇上如此,微臣惶恐。”谢均谢了恩,步入殿中。门扇合拢,铜炉内暖气熏的人面庞渐润,龙涎香沉沉弥散。

    “均哥,坐。”李源宏一撩衣摆,甚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你来的恰好,朕要为武安修建一所世间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行宫,礼部拟了几个名字上来,均哥也一道挑挑。”

    但谢均却未坐下,而是揖手弯腰,不肯起身。李源宏微微讶异,问道:“均哥,你这是做什么?”

    谢均垂着头,问道:“皇上,请恕微臣有无礼一问:敢问皇上,可是要召檀儿入宫?”

    李源宏的面色不改,依旧轻慢;他搁下手里拟了数个宫殿名字的折子,道:“均哥的消息倒甚是灵通。”顿了顿,李源宏问:“均哥,你莫不是对那秦氏动了真心思?”

    谢均不置可否,道:“檀儿为人率真利落,均确实欣赏。”

    李源宏重重搁下折子,面若寒霜:“均哥,她是嫁过人的女子,又岂能配得上你?更何况,她好高趋利、汲汲营营,最爱权势不过,根本不是均哥的良配。你应当取一个纯善天真的大家闺秀,而非是那秦氏。”

    谢均闻言,只淡淡一笑,道:“既秦檀配不上谢均,又岂能配得上天家贵苑?”

    李源宏一时语塞。旋即,他冷嗤一声,道:“朕已应允她无双荣华,朕不信,她会不答应入宫。若是届时,她自愿入宫,均哥你就理当放手了。”

    谢均面上那些微笑意,愈发温柔。他缓缓道:“皇上,她已拒了您,便说明这宫中的富贵荣华,于她而言便如无物。”

    李源宏闻言,眸光微暗,如无边之夜。他冷笑一声,道:“那秦氏从前为了攀附权贵,吵闹着要做太子嫔,为此使尽了心计手段。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狡诈多端之人,又怎会视富贵荣华于无物?”

    谢均敛起眼眸,耳听得滴漏远远,声音亦轻渺了起来:“皇上,若非生来苦难,又怎会渴求权势至斯?若是生就银环宝绕,自小金堂玉马,便不会时时算计、刻刻狡诈了。她并非生性如此,世人总得允她变回本来性情。”

    李源宏面色微愣,长眉挑起。未多时,他嗤笑一声,声音中满是不屑。

    “真是荒唐!均哥,莫非你的意思是,她原本良善温柔,只是被人迫着,才变成个心计多端的女子?”李源宏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笑了好一阵子。待笑声终于止住后,李源宏摇摇头,道:“这世上,人人皆为逐利而生。朕不信,有人生来为善。”

    谢均闻言,悄然叹一口气。他从来都知道,李源宏总是固执己见;旁人的劝,十之八|九,李源宏是听不大进的。于是,谢均只能道:“既檀儿不愿入宫,还望皇上念在均的份上,莫要强求。”

    李源宏慢慢重拿起了折子,垂眼瞧着,道:“此事,朕知道了。…对了,均哥,不若先来挑挑这行宫的名字罢!莫要扫了朕的兴致。”

    他既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说“知道”,谢均有些无奈,但也无法,只能取过折子,一道帮着挑宫宇楼台的名字。

    飞霞、栖梧、摘星、秋叶……

    李源宏挨个儿瞧着名字,忽而散漫道:“均哥,你将佛珠随身携带,从来都念着‘不可糊涂’这句话。六根清净的佛祖,还留在你的念珠里,你却动心生业,可对得起当年灵华寺慈音大师对你的赞誉?大师说你,乃是‘心不动幡亦不动’的好苗子。如今,朕看均哥你啊,是幡动招展,不可停歇了。”

    谢均闻言,指尖不自觉掠过腕间佛珠。

    他笑而不答,继续挑着折上名字。两人推敲来去,终于选定了“云台”二字,取自“欲识太平全盛事,振振鵷鹭满云台”一句。

    “武安若知道,这‘云台’二字乃是均哥你选的,定会高兴。”李源宏合上折子,眼底留一寸笑,“待这行宫建成了,她若高兴,便携驸马去住上一二月;若不高兴,便长久留在宫中,朕与母后陪着她。”

    谢均道:“皇上说笑了,这‘云台’二字乃是您御笔钦点,均怎敢居功?还望皇上与长公主提起此事时,莫要让微臣的名字在长公主面前惹出笑话。”

    李源宏知道他的意思——谢均不想让武安心中妄念更生。

    “好。”李源宏答应,“均哥,朕有些乏了,你也先回去吧。”

    谢均应是,退出了殿中。

    待踏出殿后,谢均微仰头,忽然忆及李源宏方才所说的话。

    ——六根清净的佛祖还留在你的念珠里,你却动心生业,可对得起当年灵华寺慈音大师对你的赞誉?

    他如墨似的眼眸半阖,修长手指探入袖中,摸索着佛珠。几经抚摸后,他终于解开那串佛珠,将其摘下。

    跟在后头的小厮谢荣不解,问道:“相爷,这新造的佛珠怎么了?”

    谢均淡然道:“品相不好,我不欢喜。”

    ***

    秦檀和秦桃回到了秦家。

    秦保和宋氏,早就在焦急地等着了。见到姐妹二人归来,秦保急匆匆地将她们迎进了书房。待下人都退去后,秦保扶住秦檀的肩,睁着眼,问道:“怎么样?皇上说了些什么?”

    秦保紧紧盯着女儿,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自新帝登基后,秦家便有衰落的趋势。若是此时,檀儿能入宫为妃,凭借她的心计手段,定能夺得皇上的宠爱,秦家再起复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宋氏看到秦保这副眼巴巴的样子,在一旁揪着帕子,心思复杂。此刻,她暗恨自己的枝姐儿才九岁,没长开身子;若不然,也可以进宫博一博宠爱。

    秦檀垂下眼眸,道:“皇上问了女儿,可愿入宫。”

    秦保闻言,露出雀跃神情,期待问道:“檀儿,你怎么说的?”

    “女儿说,臣女不愿。”秦檀道。

    “…你!”秦保的笑容瞬时僵住了。他负了手,皱眉微怒道:“檀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皇上要你入宫,那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可以拒了?!皇上那是你能拒的人吗?”

    秦檀从容道:“怎么不可?我拒了皇上一次,自能再拒第二次。我说,若是我嫁给皇上,即将嫁给贺桢的武安长公主便会产生误会,皇上当即不再强求我入宫。”

    秦保怔了一下,叹一口气,满心都是遗憾和不情愿,喃喃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要了呢?檀儿,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宋氏舒展了笑容,安慰道:“老爷,这有什么不好的?檀儿这么替皇上着想,皇上兴许会多看咱们秦家两眼呢!”

    秦桃原本垂着头站在最后头,此刻,她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父亲,母亲,容桃儿多嘴一句。皇上他……虽没有要三姐姐入宫,却是特地问了桃儿的姓名呢。”她说着,嘴角不禁扬起了甜甜的笑容。

    方才还神情遗憾衰颓的秦保,忽而立刻有了精神。他对秦桃道:“此话当真?皇上说了什么?”

    秦桃一颗心如飘在云端,满心都是得意,真真是美极了:“皇上问了我,我可是秦家的小姐,为何打扮成一个丫鬟云云。只是……”说到此处,秦桃又不言语了,露出委屈神色,咬着唇为难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檀。

    “只是什么?”秦保追问,“桃儿,你直说!”

    “只是,皇上刚要多问两句,三姐姐便借故将我赶出去了。”秦桃绞着衣服角,眼眶泛红,“女儿不敢违抗三姐姐……”

    “别说的像是我挡了你的道似的。”秦檀冷笑一声,“皇上未问,你便擅自回答;圣驾之前,你不仅不行礼,还抬头直视天颜。更有你冲撞皇后娘娘,无礼在前。我怕你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转悠,下一刻便没会被杖毙了,这才让你退下保命。”

    宋氏听了,“嘁”了一声,高声道:“杖毙?何至于如此!檀丫头,你怎么可以如此心眼狭小?看不惯桃儿,你便将她赶了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听得宋氏要与秦檀争吵,秦保喝道:“成了,别吵了!”

    他日日与君为伴,自然知道皇上脾气莫测无常,确实是难对付,秦檀的思虑乃是正确的。于是,他便道,“檀儿也是为了她妹妹着想,没什么好争执的。但是……”

    秦保扶住秦桃的肩膀,欣慰道:“若是桃儿当真让皇上多问了那么一嘴,可见,此事还是有些眉目的。”说罢,秦保唤来外头的小厮,道,“去,开了库房,挑几匹最好的缎子,给桃儿做身春装。再拨些银子来,定做些首饰珠钗,务必要让桃儿光光彩彩的,不可丢了我秦家的门面。”

    秦桃闻言大喜,道:“谢过父亲!”

    “至于檀儿…”秦保转向秦檀,目光闪过一丝不悦,“为父看你需要好好静静心思,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误。皇上之命,你也敢拒,真是不像话!你要么就去向皇上请罪;要么,就去祠堂里,跪在老祖宗的牌位前,抄一整卷佛经!”

    秦檀咬牙,知道父亲这是在威胁自己了。

    她这个父亲,从来都是如此。宠爱她的时候,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只盼着她做了太子嫔后能让全家富贵;不宠爱她的时候,就能随心所欲,让她抄佛经到天明。

    “檀儿,你自己选!”秦保道。

    “女儿…”秦檀挤出了一个笑,“女儿,这就去老祖宗面前抄佛经。”

    “你!”秦保面有怒意,低声喝道,“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秦桃还在喜滋滋得意洋洋的时候,秦檀告了退,领着青桑与红莲去祠堂了。

    还是冬日,祠堂的地砖冷透骨髓,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更添一分孤寒。红莲拿来了纸笔墨砚并一张矮桌,青桑则抱来了一个蒲团,让秦檀能抄这经文。

    青桑与红莲本想一起跪下,秦檀道:“不必了,父亲罚的是我,不是你二人,就不连累你二人受罪了。若是你们也伤了腿脚,我要做事,得找谁去?”

    听秦檀执意这么说,年纪小的青桑红了眼圈,委屈道:“小姐你不愿入宫,老爷又怎可这样强求呢?”

    “人情如此,谁能免俗?”秦檀目不斜视,提起笔来,一字一字地抄着经文。

    这一抄,就是许久,日头渐渐地向西边歪了过去。秦檀的双脚跪的麻木,手腕亦悬的酸疼。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门外忽传来一阵鬼祟的开门声。旋即,一颗小小的石头丢了进来,砸中了秦檀的腿脚。

    秦檀微惊,侧过身狠狠望去,却见得门口趴着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乃是大房的双胞胎嫡少爷,秦致宁、秦致远。两人手里拿着几个小石子,正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哥,你说她万一向娘告状,那可怎么办?”

    “怕什么!她是和离回娘家来的,咱们家没人会待见她!”

    秦檀攥紧了笔,太阳穴微跳——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只有傻孩子才会如此直白地来惹自己了。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叫这两个小鬼哭着求自己高抬贵手。

    “青桑,你去…”

    “臭小子,你们在干什么?!”

    正当秦檀要叮嘱青桑去做事时,门口忽传来一阵不客气的喊声。旋即,那两个小鬼便被人揪着衣领提了起来。致宁、致远到底是孩童,被提离地面后,吓得如离水的鱼一般挥舞着四肢。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秦致舒,你,你!你过分!我要告诉我娘,让你被罚禁闭!”

    “放我下来!呜呜呜呜……”

    秦檀惊诧望去,却见到长房庶兄秦致舒那高大的身影正横在门口,两手各自抓着一个小鬼,将他们朝外丢去,爽朗笑道:“去便去,我看看如果父亲知道了,是先罚你们,还是先罚我。”

    致宁、致远被吓住了,分别狠狠瞪了秦致舒一下,灰溜溜地跑了。秦致舒推开祠堂的门来,英气的脸上露出笑容,问:“三妹妹,有没有被伤到?我这两个弟弟一贯爱胡闹,父亲也很头疼。”

    秦檀很是诧异。

    这秦致舒…是不是有些单纯地过了头?

    长房的夫人陶氏和二房的宋氏是差不多的性子,不仅如此,陶氏也溺爱自己两个嫡出的双胞胎儿子;此时秦致舒帮了自己,那便是与陶氏作对,少不了被折腾。

    “你若现在去向大夫人求情,尚且来得及。”秦檀好心提醒道,“若是去迟了,兴许大夫人就会罚你了。她向来心有偏颇,你这样……只怕是会惹怒她。”

    秦致舒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挥挥手道:“我又无错,何必求情?大丈夫敢作敢当,没什么好说的!”

    秦檀:……

    这秦致舒,到底是怎么在陶氏的手底下活下来的?

    秦檀解释道:“我直白些说吧!大夫人脾气不算仁善,又从来不喜你。你方才得罪了两个嫡出弟弟,大夫人定会不高兴。”

    秦致舒挠头:“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是因为致宁、致远犯了错,所以母亲会不高兴?”

    秦檀:“当然是因为,你没有让致宁、致远称心如意,大夫人才会不高兴。”

    秦致舒依旧一头雾水:“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了,我怎么可以让他们两个小鬼称心如意呢?”

    秦檀放弃解释。

    原来这秦致舒脑袋里只有一根筋,什么人情世故、弯弯绕绕都不懂,她根本救不活这位狠心要得罪嫡母的庶兄。

    秦致舒在她身旁蹲下,露着一道白牙,笑道:“三妹妹!我早就想带你去吃九莲斋的糕点了,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那个?我看等你抄完经书,我们就一道去九莲窄吧。”

    秦檀心底愈发惊讶了。

    ——这秦致舒是怎么知道自己小时候的喜好的?

    “我孩童时贪甜口,如今大了,已不喜欢那些腻歪的吃食了。”秦檀冷着眉目,手下笔迹不停,声音亦是淡淡。

    秦致舒的面容微有失落。

    “你回去吧,我在此地抄经,不容旁人打扰。若是抄错了一个字,父亲会罚我再抄一遍。”秦檀道。

    秦致舒“啊”了一声,扫兴地起了身,一副受了伤的模样。“那我先走了,三妹妹小心身体。”

    秦致舒走后,秦檀便安静地抄完了经书。她腿脚酸疼,回去歇息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这一段时日里,她分外低调些,只悄悄地打听母亲朱氏当年的事儿。反倒是同院的秦桃,近来响动大的很,院子里日日都有锦缎绫罗运进来。

    秦檀虽在仔细查,可朱氏的事到底已过去了近十年,早被时光埋没,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这一转眼,便到了二月花朝节的时候。

    这一日,本该是踏青和拜花神的日子,秦府的人也是准备车马,打算外出。但在京城另一端的谢府里,却是另一番风景——

    谢均收到了姐姐燕王妃的帖子。

    送帖子的下人说,燕王妃精挑细选了四位贵门闺秀,俱是才貌双全、温柔贤淑之人,让谢均务必亲往,亲自挑选一位千金,定下姻缘。

    谢均闻言,从来云淡风轻的面色,竟略略一改。

    “我会去的,待我换身衣服,再去。你就如此去禀报王妃吧。”谢均笑答。

    燕王妃的仆从却哭丧着脸,哀哀求说:“相爷,王妃让我守着您。您不去赏花,我就不能回王府去。我媳妇还在王府做事,我可不想有家不能回呀!求相爷怜悯怜悯小的!”

    眼看着这一遭是逃不过去了,谢均转身,对谢荣轻声道:“谢荣,你去秦府寻檀儿,就告诉她…”

    谢均微微勾起了唇角,眉眼里略有调笑之意,“就告诉她,若不想我娶旁人,就快想想法子。”

    谢荣吃惊:“啊?您、您,这…为什么是找秦三小姐?”

    “原因是什么,你说呢?”谢均的眼神斜斜扫过来。

    “啊,哈哈,呵……”谢荣赶紧赔笑,道,“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谢荣内心:他怎么可能知道原因啊!!他不知道啊!

    第42章 春日花朝

    一段时间后, 秦府。

    荷花塘绿波荡漾, 微煦的初春之风吹得人面颊作暖。

    谢荣蔫儿吧唧地站在清涟院前, 道:“相爷说了, 若是不想咱们相爷娶了其他女子, 还请秦三姑娘您……想想办法。”他有些抬不起头, 口中的话也不太说得出口。

    红莲蹙着眉, 疑惑地问:“相爷娶妻…与我们小姐何干?”

    谢荣抬起一张哭丧脸,道:“相爷便是这么说的!红莲妹妹,我只负责带话, 你可万万不要为难我啊,我也不知底细!”

    红莲见状,忙宽慰道:“荣大哥放心, 我一定转告给小姐, 你莫要为难。”

    谢荣听了这话,舒了口气, 乐颠颠的, 道:“那我这就走了!”

    待谢荣一溜烟地跟着引路的嬷嬷跑了, 秦檀才从清涟院的门后走了出来, 神情复杂。

    红莲向她行礼, 小声问道:“小姐, 您说这该怎么办呀?”

    秦檀颇有些头疼。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这谢均,从前派人来寻自己时,还知道借着燕王妃的名号遮掩一番。可如今倒好, 都光明正大地来秦府了, 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与自己有私交一般!

    更何况,谢均说的,那都是什么话?什么叫做“若不想他娶旁人为妻,就快想想办法”?

    她为何要想办法?

    秦檀咬牙切齿的,心底思绪复杂至极。

    谢均这一招,一定是在试探她,试探她是否愿意看到谢均娶妻。

    可谢均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对自己……

    只一瞬,秦檀就摇摇脑袋,把这个猜测丢出了自己的脑海。她神思混乱着回了房间,怔怔坐在妆镜前,盯着镜中自己的容颜。

    眸光一转,她就瞥见了上元夜谢均所赠的那盒胭脂。木制的小巧匣子半开,袒露出其中淡雅温润的色泽。望见这匣子,她便隐约想起了上元那夜繁丽的灯影,与谢均清俊的面容。

    她的指尖抚过那道小匣子,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假设。

    ——若是谢均娶了妻……

    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娶一位与他相配的世家贵女。凭他的性格,定会好好待那位新婚夫人。二人琴瑟和鸣,对镜描眉,恩爱一世。

    陡然间,秦檀狠狠合上了那个胭脂盒,手指紧抓着袖口,几乎要将衣服料子都绞烂了。

    她蹙着眉,缓缓阖上眼,劝自己道:谢均娶妻,乃是常事,自己一介旁人,何必投以目光?

    然而,她到底是察觉到了,自己心底有一丝可耻的难平之意。

    不——

    绝不可如此。绝不可如此。绝不可如此。

    她前世已被贺桢辜负了一回,赔了一切,伤得透彻。此世和离后,早决定不再嫁人,何必此时再为了旁的男子烦恼?

    那谢均,不过是多救了自己两回,不过是言语温柔妥帖了些,不值得记挂。

    对,不值得记挂。

    秦檀说服了自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她将谢均所赠的胭脂盒锁入了妆奁匣的最里头,对镜梳起了头发。收拾妥当后,她对两个丫鬟道:“走罢,听闻燕王妃在京郊踏青设宴,我们给王府送个帖子,寻王妃娘娘去。”

    青桑纳闷,问道:“可是,老爷不是不准您一起去踏青吗?他说,要等您想清楚入宫之事的利害……”

    “父亲只说‘不可和秦家人一起去踏青’,并不曾说‘不可我一人去踏青’。”秦檀却捉的一手好字眼,从容不迫道,“我今天就要出家门,还有人敢拦我不成?”

    于是,秦檀收拾妥当,与两个丫鬟一起去往了京郊。

    已经是草长莺飞的二月了,虽残着料峭春寒,但些微的暖风却已吹绿了漫山遍野。屋檐下、砖缝间,偶尔可瞧见抽芽的细碎花朵,俏生生的,煞是可爱。融雪褪尽后,满京皆是万物复苏的热闹。

    因今日乃是花朝节,京城的郊外,也甚是热闹。各家的马车充溢着道路,满道皆是莺声燕语。等着踏青赏红的年轻姑娘们,打扮得娇娇俏俏,直比那花朵还要惹眼;出游的士庶子弟们,亦是一身风雅。

    秦檀到了京郊,便见得燕王府的下人在等她。

    瞧见秦檀,那下人便笑眯眯道:“秦三小姐,咱们娘娘得知您也要来踏青呀,高兴坏了,连忙喊小的来接。娘娘今儿个本想替相爷挑一下媳妇,可谁知相爷竟迟迟不来!娘娘一个人坐在那儿,应付四个姑娘,可是忙坏了!您来的恰好,跟着一道吃吃茶,聊聊家常,恰好消磨时间!”

    秦檀闻言,不由抿唇一笑。

    谢盈在京郊外圈了一片风景绝佳的林子,命王府卫兵在最外头把守,里头则设置了桌案圆墩、美酒佳肴,更有琵琶丝弦、舞女美姬为伴,真是好不快哉。

    秦檀到谢盈的踏青宴上时,恰好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王妃娘娘,云儿给您捶捶肩!”

    “王妃娘娘,娇儿给您捏捏腿!”

    “王妃娘娘,这一杯美酒,乃是月儿家中自酿的,您尝尝!”

    “王妃娘娘,贝儿献上的这发钗,全京城独一无二!”

    四个贵女环绕在谢盈身侧,如伺候皇上似的,上捏肩,下捶腿,娇声细语、环肥燕瘦;而谢盈便带着讪讪的笑,坐在其中,这边夸一句“甚好”,那边赞一句“妙极”。作陪的贵女亲眷们,亦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谢盈环绕了起来,真是热闹极了。

    谢盈养着的那只拂秣狗无人理会,孤苦伶仃地蹲在一旁,凄凄惨惨的:“汪!”

    谢盈见到秦檀来了,直如看到了一个救星,连忙道:“贺夫人,你可来了!快坐!你我向来关系甚好;这踏青一事,少了你,总归是缺了些味道。”

    秦檀微微一笑,道:“王妃娘娘忘了,我如今已和离了。娘娘若不介意,呼我一声‘秦三’便可。”

    谢盈忙道:“是我糊涂了。”

    秦檀走到谢盈面前,盈盈一礼,道:“王妃忙碌,秦三也不敢叨扰。听闻王妃娘娘正替相爷挑选妻子,秦三斗胆有一言想说。”

    谢盈道:“好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秦檀垂下眼帘,微呼一口气,下定了决心,道:“相爷年近而立,这婚事,我看是拖延不得了。这几位闺秀品貌上乘,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人,不如王妃娘娘……今日就把相爷的亲事定了吧。”

    谢盈闻言,点头道:“秦三,你与我是同样心思。我也想着是越快越好,只是阿均那小子,答应了会来,却迟迟不来,空叫大家坐着!”

    秦檀抿唇,笑道:“相爷的性子,不是一贯如此?”

    她这般说着,心底却是百感交集。既放下了心口悬石,又觉得何处有一丝丝的难平意。她抬眼,一一望向那四位闺秀,不由在心底斟酌她们是否与谢均相配。

    这一位姑娘,容貌似乎并不算绝色;与谢均的天人之姿,实在相差太远。

    这一位姑娘,听闻也擅乐理,和谢均倒是有些相通。

    这一位姑娘……

    秦檀瞧着她们年轻多姿的身影,心口不觉得略略一窒。

    她拿袖口扇了扇风,对谢盈勉强笑道:“王妃娘娘,您事儿多,秦三便先不叨扰了。对了,去岁娘娘遣人送来的皮毛,秦三甚是欢喜,一直未有回礼,改日定然补上。”

    谢盈有些疑惑:“什么皮毛?”

    “王妃娘娘事忙,忘记了也是常有。”秦檀道,“便是那一箱黑貂白裘皮,托谢荣送过来的。这礼物太过贵重,下一回,还望王妃娘娘不要如此抬爱了。”

    说罢,她便笑盈盈地行礼退下了,独留谢盈一脸惑色。

    她记得确确实实,自己是不曾给秦檀送过黑貂白裘的皮子。如此看来,那箱皮子只能是弟弟谢均借着她的名义送给秦檀的。

    阿均为什么要这么做?

    陡然间,一个想法涌入了谢盈的脑海,让谢盈不由微微悚然。

    阿均他——

    莫不是喜欢上了秦檀?

    如此一来,事事都可解释。为何每回秦檀在,阿均都会准时到访;为何周娴在听春阁出了事,反倒是秦檀替阿均作证,洗脱嫌疑;为何阿均调教的那只鹦鹉,张口唤的却是一声“贺夫人”。

    谢盈有些浑浑噩噩,心底震动不已,面前的春日景色都有些失了光彩。

    恰在此时,下人来报:“王妃娘娘,相爷到了。”

    但见谢均慢悠悠地步了进来,打扮得闲散随意,并不像是来相看姑娘的,反倒如在家中踱步。但他生来好容色,便是穿这一身青衫布衣,亦是仙人之姿。

    诸位贵女见到他,立即端正了娴雅身姿。

    谢盈压下那个猜测,笑道:“阿均,你可算来了。今日这踏青宴,本就是为了让诸位小姐见见你是个怎样的人。你且过来坐下……”

    “劳姐姐费心了。”谢均却不坐,而是向四座各自作揖,道,“也麻烦诸位小姐多跑一趟了。均尚未有娶妻之意,以是,并不会选在座各位。”

    此话一出,谢盈与四位贵女俱是诧异无比。贵女们的亲眷,都交头接耳起来。

    “你……你怎可说这种话!”谢盈微恼,道,“如此失礼,真是不像话!哪有男儿不娶妻成家的道理?你都拖了这么些年,还想再拖延几时?这四位小姐俱是一等一的闺秀,莫非你还有所不满!”

    谢均笑道:“姐姐息怒,并非她们不好,而是均自觉仍未到娶妻成家之时,以是只能谢绝诸位美意了。”

    听闻此言,其中一位贵女的母亲已是露出怒色,喝道:“相爷,我韩家虽非你们这等钟鸣鼎食的开国望族,却也是要脸面的!既你谢家不打算娶妻,又何必愚弄于我们?莫非是我们韩家看着好欺负不成!”

    另有一位姜家的小姐,自觉蒙受莫大屈辱,可怜巴巴地垂起眼泪来。

    “不,这,哎!”谢盈想要解释,四座的贵女们却已纷纷离去。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热热闹闹的踏青宴上,便只余下了姐弟二人;那些剩下的乐姬、舞娘们,也都面面相觑,不敢再动。

    谢盈看着弟弟,越看越来气。

    “这就是你所说的‘一定会来’?”谢盈拍拍桌子,恼道,“太后娘娘都下了懿旨,要你早日娶妻。你这样把别人赶跑了,日后还有谁敢嫁你?”

    谢均在空出的席位上坐下,要了一只酒盏,自己给自己斟了酒,闲散道:“既无人敢嫁,那阿均便不娶了。”

    “不娶?说的轻松。”谢盈眉目一凝,口中道,“是不是那秦三姑娘松了口,你就肯娶了?”

    她这句话来的突然,谢均斟酒的手,忽然顿住了。他舒开散漫的笑容,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怎么忽的提起秦三姑娘来了?此事与她,并无干系。”

    谢盈冷笑一声,道:“阿均,你再装!我看你能装到几时。阿均呀阿均,你可真是疯了,她还未和离时,你便心悦于有夫之妇。我谢家的礼义廉耻,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谢均不疾不徐地端起酒盏,浅呷一口,道:“姐姐在说些什么,阿均可听不懂。”

    “你听不懂?也罢。”谢盈走到他面前,道,“那姐姐今日就告诉你吧,你也不必记挂秦三姑娘了,她对你根本无意。今儿个她听闻你要娶妻,特地赶了过来,要姐姐我早些把婚事定下。我看她呀,是巴不得你断了这份心思。”

    谢盈说着,心头竟有一阵说不清的惋惜。

    谢均这个寡情的弟弟,好不容易对女人动了一回凡心,却偏偏是对秦三。那秦三也是个守礼的,瞧着似根本不想给阿均机会。

    谢均听了姐姐的话,有些怔住:“她……真当这么说的?”

    “可不是?”谢盈道,“她是恨不得你今日就娶妻呢!”

    谢均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安静一会儿后,谢均道:“姐姐,我确实不欲娶妻。便是太后有旨,均亦不愿盲从。还请姐姐,高抬贵手。”

    谢盈被他这句“高抬贵手”气的够呛。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乐声。谢盈往外一瞧,但见四匹金辔玉鞍的骏马,引着一座宝纱轻扬、华幕四垂的高台向前行着,前后各有吹奏的童子八人。贴着金箔、写有百花名讳的红纸,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洒遍四野,原是“花神”驾到。

    依照大楚风俗,每年的花朝节,均会有一位冠绝京城的未婚贵女来扮演花神。从前,年年的花神都是皇后殷流珠;殷流珠嫁入皇室后,这“花神”便由殷家的嫡次女,皇后的亲妹子殷摇光来扮。

    只见华台之上,一女子手持花篮,向着周遭抛洒红片。她着一袭袖摆皆飘然的红霞忘仙裙,衣摆上用孔雀尾线暗勾出寸寸花样,乃是缀以珍珠的春日百花纹样。再向上瞧,便是高髻盘笼、翠雀层叠,一片宝光闪烁。

    殷摇光与殷皇后有三四分相似,但气质却决然不同,更活泼英气些——传闻这位殷家二小姐偷学武功,使的一手好鞭,在殷家上下无人敢惹。

    “我看呀,这位殷二小姐就不错。”谢盈冷嗤一声,道,“就选她了,姐姐这就上门说亲去。家世容貌俱是匹配,没什么不好的,便这样定了!”说罢,谢盈扭头就走。

    “姐姐……!”谢均喊不住她,只得无奈摇摇头,“这殷二小姐擅鞭,姐姐也不怕均一介文人,打不过她?”

    谢盈权当没听见,越走越远了,将他抛在了原地。

    谢均摩挲了下拇指,转头对谢荣道:“去,找找看秦三姑娘人在哪儿。便是翻遍整个京郊……”说着,他的眸光略暗,“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看谢荣领命去了,谢均久久坐在原地,不言不语。

    ——那丫头,就这么希望自己娶别人?

    ***

    秦檀离开燕王妃的踏青宴后,便随意找了块无人的地儿站着。

    如今春景初开,京郊的景色一片生机蓬勃,葱嫩的绿意漫山遍野,枝上新抽的花苞亦是可怜可爱。偶尔几只春燕,叽喳呢喃着飞过,愈显得春色动人。

    “小姐,既然是花朝节,不如您也在树枝上挂些五色福纸吧!”青桑递上早就备下的福纸,道,“奴婢常听旁人说,若是姑娘家在花朝节赏红贴纸,再去花神庙烧一炷香,便能得花神娘娘的庇佑,色如春花,常开不败呢!”

    秦檀接过五色福纸,叹道:“二月的花神乃是杨玉环,她本是马嵬坡下死的薄命红颜,又如何保佑百花常开不败呢?”

    虽这样说着,她还是照着青桑所说的去做了,以讨个吉利彩头。只不过,她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分郁郁从何而起。

    就在此时,秦檀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嗓音。

    “檀儿,我委托你想想办法,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让我早日娶妻,一了百了。”

    听见这嗓音,正系着绸绳的秦檀不由手指一抖,那张五色的福纸便飘扬着落到地上,翻了个面,但见上头写着的乃是“海棠”二字。

    秦檀不侧头,只淡淡答道:“相爷已近而立,确实该娶妻生子了。秦檀所有,何错之有?”

    谢均从林间步出,清隽的身影如携月带云,风雅无双。他走近秦檀一步,微低了嗓音,问道:“檀儿,你若当真这么希望我娶旁人,何必收下我的胭脂?”

    红莲、谢荣几个闻言,分分一惊,知道接下来是主子的事,连忙退了下去,不敢冲撞。

    秦檀弯腰捡起福纸,道:“我不知那胭脂是相爷送的,这才收下了。”

    谢均凝视着她的面容,问道:“当真?”

    秦檀点头,从容答:“当真。”

    二月的风和煦微温,吹得秦檀乌发轻扬。她抬手理下耳边发丝,恰好见得谢均正久久望着自己,那眼神直截得很,烫得她心里一跳。

    “我不信。”谢均展露了笑容,很是游刃有余的模样,“檀儿,我看人可从未有过差错。”

    “那便让檀儿,来做这个差错。”秦檀垂了眼眸,说的话严丝合缝,不留分毫破绽。

    “你想做我看错的第一人?”谢均唇边笑意愈深,他更近前一步,眼眸微阖,在她耳畔轻声说话。那嗓音温和风雅,如微风拂面,说的是:“那且让均……”

    秦檀尚且未解其意,下一瞬,便只见男子温润如玉面容近在眼前。一样柔软温存之物,轻轻附着于她嘴唇上,如一瓣羽毛搔弄着她的唇角。

    旋即,谢均的眼眸中便漾开了温柔笑意。

    “那且让均,试上一试。”

    第43章 情敌见面

    男子的面庞近在咫尺, 她能清晰地瞧见他细长的眼睫, 轻缓落下, 似在眼帘下泼出一道浅浅影子。瞳眸生光, 映照出她愕然面容轮廓, 亦倒映出天光云影。

    温柔的气息在唇上辗转, 不知何时才会罢休。

    不自觉的, 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腰肢一酥,几要靠到身后的树上了。

    如此下去,可不行——

    秦檀猛然推开了谢均。

    她用力地拿手背擦擦嘴唇, 微怒道:“谢均!你做什么?”

    反复摩擦之下,嘴唇几乎要破了皮,秦檀才停手。她一副恼恨的样子, 目光却四处乱撞着, 避而不敢看谢均。

    “檀儿生气了吗?”谢均微侧头,言语里带着分惑意。

    “如何不生气?”秦檀很来气, 声音不由冷了许多, “谢均, 我还道你是个君子, 未料到你也是个满心龌龊的小人!强占良家妇人这等行径, 也是堂堂大楚宰辅该做的事?”

    谢均友善提醒道:“檀儿, 你与贺桢已经和离了。如今,你不再是贺家妇。”

    秦檀微怔,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我一时半会儿忘记了而已!你这个小人, 离我远一些!”

    谢均舒展了眉宇, 露出思忖神色:“可我却觉得,檀儿倒也不讨厌。方才你望着我的模样,着实是难得的乖巧。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毫无爪牙的样子。”

    “……你!”

    不知为何,秦檀从脖颈到面颊俱是红了一大片。她撇过头,心底俱是烦恼,如一把火乱七八糟地烧着。

    方才谢均碰她时,她确实是……并不讨厌。

    不仅如此,还察觉到心跳砰砰,直如野鹿穿林一般。

    可她越是这般清晰地察觉到身子的悸动,在面上便越是羞恼。

    “你闭嘴!”秦檀真的恼了,也顾不得面前这人如何权势滔天、如何在皇上面前得脸,她竟直接地抛却了礼节敬称,对谢均直呼其名,“谢均,你、你离我远点!我不想再见到你!听见了吗?”

    说罢,秦檀狠狠掉头。

    她正在气头上,自然是走的急,顾不得看周遭。情急之下,她险些撞上一条树枝。只听得“嗤啦”一声,原是有一条低矮的枝丫刮过了她的衣衫,在肩上大刺刺划开了一道口子。

    春衫本就单薄,这一划下去,秦檀的内外衣衫俱是开了口,袒露出肩上几寸香雪似的肌肤来。她急急忙忙捂住自己的肩,有些懊恼。

    她今日出来的急,未带备用衣衫。这外头人山人海的,那些赏花的、踏青的,男男女女满山都是,自己要如何出去?若是让别的男子看到了自己的肩,那就大事不妙了。

    她正烦恼着,忽而间,一间轻飘飘的青灰色披风落到了自己肩上,罩住了损漏之处。

    秦檀微愣,低头一看,发现这条披风乃是谢均的。

    这披风上,似乎还残留着男子的余温,似和煦暖阳。

    她身后的谢均掸掸袖口,笑道:“这样,你便可以照常出去了,不怕有人瞧见你的肌肤。”

    秦檀:“……相爷,你将这件披风披在我身上,不出半日,必然满京皆是你我的流言。如此一来,我更出不了这京郊了!”

    谢均做纯然迷惑状:“满京皆是你我二人流言?如此,不好么?”

    秦檀:……

    这家伙,定是故意的!

    “檀儿,莫生气,莫生气。我还有个法子,你且听听。”眼看秦檀的面色又要转阴,谢均笑起来,道,“我的马车就在后头,你坐在我的马车里出山去;这样,便连你这个人都瞧不见了。”

    秦檀沉思一了会儿。

    这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主意。

    “那就姑且坐你的马车吧。”秦檀拢了拢披风,对谢均傲然道,“每每你这么好心,我便总觉得你别有所图。”

    谢均道:“确实别有所图,我不想檀儿的肌肤,被其他男子瞧了去。”

    秦檀:……

    谢均领着秦檀主仆朝自己的马车走去,车夫搭了小脚凳,丫鬟扶着秦檀,慢慢爬上了马车,弯腰钻入车厢中。

    女子嫩妃色的群裾一曳,没入车厢中;帘下留一缕绣了金线的旖旎衣摆,透着分说不清的香艳气息。

    “将衣角藏好了。”谢均瞧着那缕衣角,颇有些不顺,便弯腰亲自拾起那缕衣角,向车厢中一递。姿势之间,竟颇有几分娴熟。

    一旁的谢荣看得冷汗滴答:相爷伺候起人来,原是这般光景?真是吓煞人了!

    恰此时,几人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略带惑意的唤声:“……檀儿?相爷?”

    谢均半登在脚踏上,回眸一看,便见得不远处的树枝下,立着白衣素衫的贺桢。他穿的朴素,眉眼如冰似玉,本该是清俊如雪的气质,此刻却因为表情的怔然而显得有些残缺了。

    贺桢紧紧盯着车帘下的那方裙摆,喃喃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谢均好整以暇,笑道:“原来是贺朝议。贺朝议可也是出来踏青的?听闻前些时日,长公主亲自取消了与贺朝议的婚约,此真为一桩憾事也。不过,待贺朝议他日再娶得美娇娘,我必然去讨杯喜酒吃。”

    贺桢听着谢均的话,心底似被剪子扎了一下又一下。他紧紧地望着车厢,艰难道:“相爷,敢问车厢里坐着的那位女子,可是我的妻……可是秦家的三小姐?”

    谢均闻言,神色淡了下来。

    他垂落衣袖,负手而立,神色淡而温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贺桢的表情略略严肃了些:“若真是檀儿,我便要问问相爷——你二人非亲非故,你为何将她一介未婚女子藏于马车之上!”

    他喊得大声,眉目中俱是肃意,一双眼炯炯盯着谢均,几要在谢均脸上剜出个洞来。

    “‘檀儿’?”谢均却答得不疾不徐,做出思忖状来,“贺朝议,你与秦三小姐非亲非故,为何喊她小名?这可是有些不妥呀。”

    “非亲非故?!”贺桢脖颈间的青筋暴起,“我乃是她,我是她……”

    “嗯?”谢均微扬唇角,眸中一寸淡淡笑意,“贺朝议,你是秦三小姐的…什么人?”

    “……我……”贺桢的唇开了又合,终究是没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夫君”来。最终,他只得露出衰颓神色,道,“秦三小姐,曾是我的妻子。如今我二人已和离了。”

    贺桢这一衰颓,便好似老了七八岁,清俊风华也消减不少。

    谢均散漫点头,慢条斯理道:“原是已和离了。既然已经和离,那便是毫无关系了。毫无关系者,何必问及三小姐?”

    贺桢眸中带出一丝不甘来:“我曾是她夫君,这又如何落得‘毫无干系’一词?相爷真是说笑了。”

    “哦?我说错了?”谢均眉心蹙起一道浅浅川字,疑道,“贺桢,旁人都道,你是碰上了迎娶长公主的大运,这才和了离。可那和离真正的原因,料定你心头定然清楚。你以为,秦三小姐还愿意与你……有所牵扯?”

    末了的话,带着一缕淡嘲,似笑又非笑,飘散于风中。

    贺桢听着,面色瞬间变得难堪。再抬头看谢均——他虽不怒不冷,笑如春风,只随意地站在那处,可偏生却叫人觉得威慑过人,直想退后低首。

    他为何放秦檀和离?

    那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自知此生再无脸面面对秦檀。

    “相爷,可是……”贺桢仍有不甘。

    “贺朝议,”谢均忽而道,“你为下官,我为宰辅。你见了我,竟是不行礼的?”

    听谢均这么一说,贺桢陡然忆起,面前这男子是如何的权势滔天。方才谢均言笑温柔了些,险些叫他记不得这些事了。此刻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身冷汗。

    “规矩”二字压下来,便皇天都要厚重。便是这男子与秦檀有万般纠葛,他贺桢也得强笑着咬牙和着黄莲吞了,不得有异议。

    “下官……见过谢大人。”贺桢咬咬牙,行了礼,“扰了谢大人踏青的兴致,实乃无心之过,还望大人见谅。”

    没错,他贺桢在谢均面前,从来都只有低头的份。

    谢均眸光淡淡一转,道:“虽是扰了我的兴致,但也不算什么大过。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日后,莫要再惦记着秦三小姐。”他微阖眼,居高临下看谢均,“她已与你毫无关系了。”

    见贺桢如遭雷劈的姿态,谢均满意了,对车夫道:“走罢。”

    车轮子刚轱辘转动起来的时候,秦檀半打起车帘,打着呵欠探出头来:“谢均,从方才起就听见你叽叽咕咕的,你在同谁讲话?”

    她披着谢均的披风,眉目惊艳一如往昔。

    “没有谁,不过是个同僚,如今已走了。”谢均笑道,随手替她掖正了披风,“裹紧些,省得着凉。”

    秦檀没注意到贺桢,还道那“同僚”真的已走了,当即在谢均的手腕上打了一记,低声嘟囔道:“谁准你碰我的?真是个居心叵测之人。”

    贺桢被抛在马车后,远远见得他二人言谈熟稔亲昵,心中满是惘然。

    不知在风中独自立了多久,贺桢忽听得一道女子声音在耳畔响起。

    “大人,我早与您说过,这秦氏与谢均不干不净,首尾有染。您偏偏不信,如今倒好,岂不是捉了个正着?”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意,犹如个女鬼似的,已算不得“动听”。

    贺桢侧头,见到方素怜瘦削的身子便在自己身后。

    他蹙眉,斥道:“素怜,我念着你郁结于心,身子有恙,才准许你出门散心。你偷偷跟着我也就罢了,如今怎敢对着檀儿指手画脚?”

    方素怜已被送去佛堂上好一段时日了,整日经书青灯为伴,日子过得如一潭死水。这一回,她借着身体不好的由头,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出来散心的机会。

    她如今瘦骨伶仃的,如一具空皮囊挂在骨头架子上,风一吹便会散架的样子。这般瘦削,往日尚可称的上苗条纤细,今日却只剩下病态可怖了,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贺桢纵是对她有怨恨,可念在她体弱的份上,也只是平淡以对。

    “‘檀儿’?大人,您何必喊的如此亲昵!”方素怜嗤笑了一声,定定看着贺桢,怨恨又不甘道,“您与秦檀和离之日,素怜蒙受奇耻大冤。依照素怜的性子,素怜本该一死了之;但素怜却苟且偷生,活了下去,便是为了让大人看清这秦氏的真面目!”

    贺桢摇摇头,道:“我知道檀儿的性子。她为人高傲,若是当真欢喜上了谁,断不会有所遮掩。若是遮掩了,那便是不会去喜欢。你不必捕风捉影,我相信她。”

    方素怜闻言,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大人,您可真是会自欺欺人!您等着瞧吧,我不日就会找出她与谢均有染的证据!”

    贺桢却只用冷漠的眼光瞧她,道:“方姨娘,你身子不好,我这就让下人送你回佛堂里去。以后,你莫要出来随便走动,免得病情愈发。”

    方素怜冷笑道:“我自己便是医者,我的病,乃是心伤。这心伤之症,便是养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好。”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一边走,方素怜一边暗暗思忖着什么。

    ——唯有那夺走她一切的贱人秦檀身败名裂,方能解她这腐骨蚀心、日夜颠倒之恨。

    贺桢永远,永远也不会懂这个道理。

    ***

    京郊,另一处。

    花神的华台在大道上转了一圈,仪仗终于要散了。殷家二小姐殷摇光扶一扶沉重的发髻,对上来搀她的丫鬟道:“不成,本姑娘这发髻,还不能拆了。”

    丫鬟草木劝道:“小姐,这发髻里头掺了那么多假发丝,怪沉的。不若奴婢替您拆了,再梳一个更好看的望仙髻吧!奴婢怕您一会儿脖颈酸!”

    殷摇光拿袖口扇一扇风,目光朝四下逡巡着,道:“不成,还不能拆。……等皓泽哥哥看过了,再拆了这发髻。”

    仆婢见状,也不敢再说话,便打了伞、支了高椅桌案,在树荫下陪着殷摇光干等着。殷摇光的脾性与姐姐殷流珠恰恰相反,半字沾不得“温柔”,反而劲辣十足。便是今日扮这京城贵女人人渴求的花神,她也在靴子里藏了一卷鞭子。

    在殷摇光的翘首期盼下,终于,小道的对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殷摇光的眸光一亮,神情雀跃起来:“皓泽哥哥!”

    伴着踢踢踏踏的轻响,小径对面行来一牵马男子,着鸦青色袍服,身无几饰,发髻以一支木簪固定。他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提着酒囊,神情懒洋洋的,口中还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仔细一听,唱的原是杜子美的曲江诗。

    “皓泽哥哥!”殷摇光原地蹦跳两下,扯着裙摆朝前笔直冲去。她的发髻重且繁,这一快跑,竟整个儿散了开来,一柄发钗轱辘滚到了地上,停在了李皓泽跟前。

    眼看着那扬起的马蹄子,就要一脚踏碎这发簪,李皓泽抬手,道:“且慢。”

    惊奇的事发生了,那马儿竟当真如听得懂人话一般,把马蹄子堪堪停在了半空。

    李皓泽弯腰拾起那发簪,朝殷摇光递了过去,啧啧叹道:“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这么精致的首饰,可不能踩碎了,免得叫殷二小姐伤心了。”

    殷摇光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袖中另抽出一条发带,草草将长发束起,道:“这簪子算的了什么?我姐姐那里,有更多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发簪,踩碎便踩碎了!”

    顿一顿,她忽而惋惜道:“哎呀,只是这发髻散了,有些可惜。我还想让皓泽哥哥多看两眼呢。”

    李皓泽笑道:“方才在路边,我已看过了,这发髻确实是难得的好看。”

    殷摇光闻言,眼底露出欢喜之意,梳绑头发的动作也愈发轻快了。

    待绑好了头发,她夺过了李皓泽手中的酒囊,拧开盖儿,就要往自己口中倒:“今天喝的是什么酒?”可她往自己口中倒了好几下,都不见得有酒液流出,便愤愤道,“李皓泽,这酒囊怎么是空的?”

    李皓泽神情巍然不变,双手揣袖,道:“自然是喝完了。”

    “小气鬼。”殷摇□□鼓鼓地说罢,将酒囊塞回他手里。

    李皓泽浑不介意,将酒囊挂到鞍具上,拍了拍马背,问殷摇光:“殷二小姐,你骑马,我走路。难得春景正盛,不妨去看看吧。”

    殷摇光面色一改,笑意嫣然:“好呀!”说罢,她就娴熟地跨到了马上。待坐稳了,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妥当,便低身从靴子里踌躇一卷鞭子,在空中“哗”的一挥,再狠狠抽在地上。

    “你们几个,听好了。”她将弹回来的鞭子指向丫鬟、嬷嬷们,凶巴巴道,“今天,我就是要和皓泽哥哥一道去玩!你们谁要是敢告诉我娘、告诉我姐姐,就等着被赶出去吧!”

    几个丫鬟、嬷嬷哭丧着脸,毫无办法。

    “魏王殿下,您劝劝二小姐吧!”丫鬟草木转向李皓泽,苦巴巴的样子,“咱们二小姐总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难免惹人非议。叫皇后娘娘和夫人知道了,怕是会挨一顿训呀!”

    李皓泽摇摇头,道:“本王要是劝了,约莫会吃二小姐一顿鞭子。”

    殷摇光听了,欢快地笑了起来。

    “怕什么?”她一副洒脱的样子,熟稔地拽了缰绳,驭着马儿踢踏几下蹄子,道,“这整个京城,还有谁敢在背后指责我?只要我姐姐一日是皇后,便一日无人敢惹我!”

    说罢,她一扯缰绳,朝前驱着马:“皓泽哥哥!你来追我呀!用走的,不准找马!”

    “哎!小姐!”草木吓白了脸色,“魏王殿下,魏王殿下,您快看着小姐一些吧!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可都不会骑马呀!”

    李皓泽“唔”地应了声,慢悠悠朝前走去。殷摇光早骑着马没了影子,他却走得不紧不慢。待一阵子后,竟还哼起小曲来。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

    谢均的马车到了秦府近前,秦檀差红莲回府去取了件披风来,这才敢穿了披风,走下马车。

    一边走,她一边想着事。

    ——这谢均呀,恨起来叫人咬牙切齿;可温柔起来,却也是透彻心扉。真不知该说他是仙人,还是魔鬼。

    秦檀想着,手指便怔怔抚上唇角。

    谢均唇上的温度,似乎还能被触摸到。她漫无目的地以指尖勾勒了一会儿唇角的轮廓,脑海中忽得闪现过上一世的自己——她为情所伤,大病难消,最终含恨而亡。

    只一瞬,她方才有所鼓动的心,便冷静了下来。

    “檀儿!”

    就在此时,秦二爷秦保从门里头跨了出来,一声怒喝。他本就矗在门口,看到秦檀外出的打扮,当即怒不可遏,道:“为父不是禁了你的足,勒令你在家中思过吗?!你竟敢违反父命,偷偷溜出家门!”

    秦檀疑惑道:“父亲说的哪里话?女儿有何处违反父命了?父亲只说,不得与母亲、七妹妹和五妹妹一道去踏青,却未曾说过女儿不可独自去。”

    秦保见她胆敢顶撞自己,愈发生气:“你爹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有你反驳的道理?!你不替整个秦家着想也就罢了,竟还敢在外抛头露面。我秦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秦檀听了,冷笑一声,知道秦保还是因着她不肯入宫那件事,借机敲打自己。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慢悠悠驶过秦府门口。坐在车夫旁边的谢荣朝秦檀打了声招呼:“秦三小姐!早些进去吧,春日风大,当心贵体着凉咯!”

    马车的车厢壁上,画着个偌大的谢家家纹,叫路人瞧了都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

    秦保一怔,顿时愣住了。

    他远远张望一下那马车,忽而转头焦急问秦檀道:“檀儿,爹且不提你为何私自出家门一事。方才送你回来的马车,可是……可是谢家的?”

    “是。”秦檀道,“燕王妃看我走路辛劳,便借了相爷的马车送我回来。怎么了?”

    秦保闻言,心底大震。

    秦檀虽拒了皇上,却很是得燕王妃的青眼。若是她能嫁入谢家……倒也不输做个皇妃。

    桃儿已入了皇上的眼,若是檀儿再嫁入谢家……岂不是喜上加喜,两全其美?

    一瞬间,秦保的脸上便有了满意欣慰的笑容。

    秦保陡然转了态度,拍了拍秦檀的肩,笑容满面,道:“哎呀,檀儿啊,你可真是我秦家的好女儿,妙哇!”

    第44章 檀桃不分

    见到谢家的马车亲自送秦檀回来后, 秦保的态度就陡然急转。他瞧着秦檀的眼神, 活像是瞧着个大金元宝;从前被他捧成金元宝的秦桃, 现在则变成了货差一分的银元宝。

    ——秦桃虽是得了皇上的青眼, 可秦桃的姿色和心计摆在那儿, 便是入了宫, 也未必能得到隆恩、诞下皇子;反倒是秦檀, 只要嫁给了谢均,那便是事事皆稳,无有不妥了。

    秦保一边对秦檀嘘寒问暖, 一边将她送回了院中。同个院里的秦桃看的一头雾水:自己这个三姐姐,这是东山再起了?

    秦檀却无心想那么多,她白日被谢均拽着手亲了下嘴角, 现在整个人都不大安。待回了房中, 看到谢均送的那只绿翅鹦鹉正欢快地在笼子里蹦跶,她就愈发不高兴了。

    瞧见这鹦鹉, 就像是瞧见谢均一般来气。

    秦檀让丫鬟搬了张小凳坐在廊下, 自己托把鸟食, 细细碎碎地洒给鹦鹉吃。见着那鸟儿蹦蹦跶跶的, 秦檀便托着腮, 耷着眸光, 轻声与这鹦鹉说话。

    “你那前主人——谢均这个恶相,实乃一个见缝插针的粗鄙之徒。”她将手指探进小金笼子的缝隙里,戳一下鹦鹉毛茸茸的脑袋卷须, “谢均瞧着文质彬彬的, 却是个强人所难的登徒子,比酒馆里的下三滥人还要不如呢。”

    鹦鹉虽能学舌,却是不懂人言的,此刻只歪着绿莹莹脑袋,眨巴一双漆黑琉璃似的眼招子,巴巴地盯着秦檀,想从她指缝里再扣出点食物来。

    “吉祥如意!吉祥如意!”这鹦鹉知道怎么讨好主子,扑棱翅膀嘎嘎地学起舌来。

    “给你给你。”秦檀把鸟食都洒了进去,重将鸟笼挂回了屋檐下。她拍拍手,低声喃喃道,“谢均这混蛋,真是惹人厌。”

    待挂好了鸟笼子,她带着几个丫鬟,朝院子里走去;行经院门时,便听见一阵低低的哽咽声。青桑当即吓了一跳,惨白着面色,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这等鬼祟之音?”

    红莲投来不赞许的目光,道:“定然是个人在哭,这般不守规矩,奴婢出去教训教训。”

    秦檀亦是向往张望了一眼,但见清涟院前荷池边,坐了个男子,正卷着袖口呜呜哭泣,正是秦致舒。也不知他是在伤心什么,堂堂七尺男儿竟垂下眼泪来。

    青桑欲去查看,秦檀却低声斥道:“罢了,随他去吧。”

    “可是……舒少爷瞧着似是有伤心之处。”青桑有些不忍,道。

    “那与我又有何干系?”秦檀的心很冷硬。

    就在此时,秦致舒微低袖口,露出一截手臂。但见他的小臂上,纵横交错着几道伤口,嫩肉外翻、鲜血涌溢,瞧着甚是可怖。青桑吓了一跳,同情心立刻冒了出来,道:“小姐,舒少爷似乎受伤了!您真的不去瞧瞧?”

    听青桑这么一说,秦檀心底微有不安。

    秦致舒该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受了伤吧?

    先前她在祠堂罚抄经文,大房的那对嫡出双胞胎致宁、致远便以小石头掷她;秦致舒为了帮她,便得罪了这两个甚得大房夫人陶氏溺爱的兄弟。依照陶氏那小家子气的性子,是极有可能不动声色地给秦致舒上家法的。

    “……罢了,去看看吧。”秦檀有了分于心不忍,向秦致舒走了过去。

    秦致舒听见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瞧见是秦檀走过来,他连忙止住了哭泣,匆匆拭去了眼泪,恢复一派阳光英武;只不过,他那红红的眼眶,终究是出卖了他方才的哭泣。

    “舒大哥,你这是被大夫人教训过了?”秦檀问。

    “也算不得教训。”秦致舒摇摇头,笑道,“让三妹妹见笑了。”

    “青桑,去找些药来,给舒少爷送去。”秦檀瞥一眼秦致舒手上不知是鞭伤还是刀伤的口子,只觉得心底有了一丝恻隐。

    这陶氏真是心狠手辣,竟对秦致舒下这样的狠手。果真不是亲生的,便无所顾忌了。

    “三妹妹,我不是故意惊扰你的。”秦致舒站起来,神色有些讪讪,不惹人厌,反而显得质朴。

    “只是……三妹妹你与二夫人生的像,每当在清涟院看到你,我便会想到二夫人,我这才常常来走走,想着能否碰见你。方才,我想到了二夫人对我年幼时的垂拂,这才悲从中来,情不自禁。”秦致舒道。

    “我与二夫人生的像?”秦檀的思绪在宋氏的脸面上打了一会转,脑中忽而茅塞顿开,“你说,我娘?”

    秦致舒点头,眼神黯淡下去:“你娘脾性温柔,对人悯恤有加。我自出生起便没了亲生娘亲,母亲大夫人乃是秦家宗妇,事务忙碌,顾不得我。多亏了你娘对我悉心教导,才让我习了字、读了书。”

    秦檀露出惊讶神情。

    也许是少时记忆已远,又或者她多待于闺房之中,她竟浑然不记得娘亲朱氏曾照拂过秦致舒。不过,依照娘亲的脾性,不动声色地帮助他人,倒也是她的作风。

    若此事是真的,那就难怪秦致舒为何总是巴巴地往她跟前凑,还知道她幼时喜欢吃九莲斋的糕点了——一切都是因为娘亲朱氏的原因。

    秦致舒提起朱氏,神色又是一阵怅然。他望向秦檀的脸,神色淡惘,道:“三妹妹与二夫人,真是生的像极了。只可惜,三妹妹从前都不大待见我。”

    秦檀掰着自己的指尖,低头答:“舒大哥多虑了,并非是不待见。只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我均已年过而立,舒大哥已在谈婚论嫁,我更是嫁过一回人,不再方便同院而语。”

    秦致舒见状,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他才叹一口气,道:“三妹妹,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是前些时日我从父亲书房处听来的。但我怕你听了这事儿,便会闷闷不乐,难生欢愉。以是,我虽知道了许久,却一直未告诉你。”

    秦檀有些疑惑:“什么事?舒大哥但说无妨。”

    秦致舒依旧是那副为难的面色。他咬咬牙,道:“罢了,还是不告诉你了。这些事,三妹妹还是莫知道的好。一来你区区闺阁女子,知道了也是无能为力;二来你听了难免徒增烦恼,我不想见到三妹妹笑颜难开。”

    他这样说,秦檀反而愈发好奇:“舒大哥,你就告诉我吧。……你若不告诉我,我可是会当真与你形同陌路。”

    听到“形同陌路”这个词,秦致舒的表情僵了下。他思忖会儿,艰难道:“那好吧。三妹妹,你听了,便当做没听过。”

    旋即,他左右张望一下,见四下无人,便凑到她耳边,低声神神秘秘道:“父亲说,……二夫人她……死的冤枉。”

    秦檀的瞳孔微微缩紧,心中大震。

    ——是,是母亲朱氏的事!

    难怪秦致舒要这般遮遮掩掩!

    秦致舒依旧低声絮语:“八年前,永乐宫的那场大火,原本是与她毫无关系的……”

    “秦致舒!你竟敢溜出柴房,跑到二房的地界来了!难怪张五四处都找不到你!”

    秦檀正听得冷汗涔涔,耳旁忽然插了一道尖锐且趾高气扬的女声。秦檀不由抬头一看,原来是大房的夫人陶氏,领着成群丫鬟嬷嬷来了这里,正鼻孔朝天地看着兄妹两。

    看到陶氏找来了,秦致舒一下子噤了声。他垂了袖口,老老实实道:“母亲。”

    陶氏生的圆润丰裕,腰上横肉垂垂。她画的浓浓的眉高高竖起,瞧着秦致舒的眼神锐光四射:“秦致舒,你不好好领罚,竟还敢逃出来,那更该重重地罚!你还不快回去劈柴?”

    秦檀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大夫人,且慢!”

    陶氏瞧见秦檀,眼神便掠过一丝不屑:“秦檀,你在二房横行霸道也就算了,休想欺负到我大房来。从前你拿捏我的榆姐儿,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今日,你要是碍着我惩治秦致舒这个野种,那我就跟你没完!”

    被陶氏这般逼问,秦檀却不慌不忙:“敢问大夫人,舒少爷何错之有?”

    陶氏冷冷一笑道:“这事儿说起来,也有你檀丫头一份功劳。前些时日,我的两个孩儿在祠堂朝你丢石头子儿,这桩事,你总该记得吧?”

    秦檀点头,道:“自然是记得。被人无缘无故丢了石子,怎么会忘呢?”

    “是呀,谁会无缘无故地去砸你呢?你固然惹人厌,可与我那两个孩儿有何干系?”陶氏说的神色狰狞,“我的宁儿、远儿,天真无邪,君风翩翩,又岂会做出这等事?他们都交代了,就是这秦致舒,唆使他二人去丢石头,事后又来做好人,捡个现成便宜!”

    这话说的,秦檀的两个丫鬟都要笑了。

    ——秦致舒唆使二人朝她丢石子,再自己站出来英雄救美?

    凭借秦致舒那一根筋的脑袋,恐怕是想不出这么高超的主意的。更何况,他与秦檀没什么利益干系,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丫鬟都是一副不信的神色,可秦檀的表情却微微变了。

    方才还出言阻止陶氏捉人的秦檀,此刻已收回了手,淡淡道:“大房的事,檀儿一介小辈,也无资格置喙。既然大夫人要惩治舒少爷,那便请吧。”

    说罢,秦檀就让开了身子。

    陶氏得意地笑起来:“檀丫头,算你识相。”

    待秦致舒被陶氏带走后,青桑急起来,低声道:“小姐,舒少爷若是这样被带走了,恐怕会被鞭打至死呀!”

    秦檀却不为所动,道:“致宁、致远还小,童言无忌,但……未必是假。”她说罢,略略挑眉,她转向红莲与青桑,道,“你们两个,以后也记住,切莫太快信了旁人。……而且,大夫人不是说了么?是喊他回去砍柴,并非是做别的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青桑不甘不愿地应了是,红莲也温顺地低头。

    可两个丫鬟的心里,俱是这样想的:主子还是太小心谨慎了,看谁都觉得别有所图。那舒少爷,实在是个单纯质朴之人,不值得主子如此防范。

    ***

    景泰宫。

    “皇上。”

    晋福低着圆滚滚的身子,揣着手碎步而行,在珠帘外头停下了。隔着隐隐绰绰的水精帘子,他用余光瞧一眼后头那抹明黄身影,道:“燕王妃方才去了太后宫里,说是要商议相爷婚事,请太后娘娘做媒。”

    水精帘后的身影微微一顿。

    下一瞬,李源宏搁下手中茶盏,负手起身,直直撩起珠帘,问晋福道:“此事当真?”

    “当真,做不得假!”晋福的圆脸带着谄笑,小豆眼里俱是逢迎,“听菊姑姑那头的下婢说,燕王妃似乎是瞧上了皇后娘娘的妹妹。皇上,您也是知道那位殷二小姐的,要想娶她,可不容易呀!”说罢,晋福嘿嘿笑道,“难怪燕王妃要请太后娘娘来说媒呢。”

    那殷二小姐性子泼辣,虽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迟迟不肯嫁人,说是京中无人能够匹配她。前几个上门提亲的豪门公子,都被她亲手用鞭子给打退了。

    谢均要想娶她,还得看看殷摇光自个儿同不同意。

    “殷摇光?”李源宏俊美阴鸷的脸上,铺开了一丝沉沉笑意,“殷家世代名门,出尽三司皇妃;那二小姐又性子率真、貌美过人,与均哥着实是门当户对,天生璧人。这桩亲事,相的好。”

    晋福搓搓手,也跟着阿谀道:“皇上圣明!奴才也这样觉得!”

    “回头得重赏燕王妃。”李源宏慢慢地颔了首,漆墨似的眉眼一敛,低声道,“如今,那秦檀总归该死心了。既均哥已要娶妻,朕又允了她荣华富贵,她应当肯入宫了罢?”

    “那是自然!”晋福道,“皇上您可是龙章凤姿之身,大楚国祚之体,世间有哪个女子不会爱慕您呢!”

    李源宏唇角勾起,道:“朕要再宣她入宫觐见一次。这一回,朕要她亲口答应——答应入宫伴驾。只要她肯侍奉君前,朕便封她为妃位!……若是她再听话乖巧些,凭她那张脸,便是贵妃也使得。”

    “嗻!”紧福瞧着乐颠颠的。

    他虽乐颠颠的,心底却有些感叹:哎哟,可怜皇后娘娘!对皇上痴心一片,却换不来皇上太多垂怜。这宫里头呀,马上就能再听一片新人笑了。

    “等等,”李源宏又喊住晋福,道,“均哥从来聪慧过人,他若知道朕召秦檀入宫觐见,必然会想什么法子阻拦。晋福,你不得伸张此事,务必要隐晦一些。去秦家时,不可提秦檀名讳,免得被旁人探听。”

    他早与秦家提过,要秦檀入宫侍奉;就算不提秦檀大名,想来秦家也会清楚,他要的是哪一个秦家小姐。

    “皇上想的周到!奴才领命,这就到秦家去传您口谕。”晋福又领了命,嘿嘿一笑,这才匆匆告退。

    一个半时辰后,晋福已在秦保的书房里了。

    晋福眯着小眼:“哎呀,皇上想要宣你们秦家的小姐觐见。”

    秦保谄媚笑:“敢为皇上要见的……是我家的哪一位小姐?”

    晋福“哎哟”一声,甩甩拂尘,道:“秦大人,您何必揣着明白和奴才装糊涂呢!这皇上要的是哪一位,你心底不明镜儿似的清楚么?都提点了那么多回了,您还不清楚哇!”

    秦保悚然,一抹额上冷汗,立刻道:“是是是!自然是清楚的!”

    ——皇上要的是哪一位?自然是要秦桃了!

    虽晋福公公和打太极似的,左右不肯说秦桃的大名。可用脚趾想也能想到,皇上要的,定然是秦桃!皇上可是问了秦桃的闺名年龄,青眼有加呢!

    至于秦檀么,她先前才拒了皇上,此刻怕是皇上一点都不想见到她。

    待送走了晋福公公,秦保满意地站在门口。望着外头的明媚春光,秦保大舒了一口气,心情甚好。

    自从新帝登基后,他们秦家人便是一蹶不振,渐不得宠。如今,庶女秦桃要入宫为妃,嫡女秦檀又得了谢家青睐;凭着这些姻亲关系,他就不信秦家不可翻身!

    唔,桃儿很快就要入宫了,他是否也该邀请谢均多走动走动?

    如此想着,秦保招来仆人,道:“你去拟个帖子,递到谢府,就说老爷我看春光大好,想邀请相爷来一道赏个花,不知他可否赏光啊?”

    ***

    过了几日。

    这一日,秦檀被青桑喊起时,日头已经迟了。

    春日天暖,她本就易懒睡;再加之宋氏嫌弃她看着惹人心烦,便免了她的请安,她也不用去宋氏的院子里和那些姐姐妹妹们两看生厌,她便天天都睡得很迟。

    她在床上懒懒坐起来,用手理了理头发。浅杏色的床幔外,是丫鬟举着着面盆、衣物的身影。青桑将小铜面盆端的更高些,道:“小姐,您醒了?老爷请您去花园里坐坐呢。”

    “父亲?”秦檀打了个呵欠,“真是难得呀。我可是连早膳都不曾用过呢。”

    “是呀,老爷身边的丫头说了,这事急的很,请您务必赶着些。”青桑也是一脸惑意。

    秦檀揉了揉眼,道:“‘赶着些’?这起床一事,哪是急的了的。”说罢,她便如常起身,简单地梳妆打扮了一下,优哉游哉地出了门。

    路过装着鹦鹉的小金笼子时,秦檀道:“哎呀,今儿个还没喂这小东西吃饭呢。”

    青桑忧虑道:“小姐,再不快些,老爷兴许就要生气了。还是交给奴婢们来喂吧!”

    “有什么可急的?”秦檀瞥一眼青桑,取下了那只小金笼子,“红莲,去,抓一把鸟食来,今儿个我就带这只小东西去见父亲。”

    说罢,她便继续优哉游哉地朝外走去。

    红莲与青桑毕竟只是丫鬟,无法违抗,只得老老实实地按照她说的做。

    秦檀慢悠悠地走着、逛着,终于到了秦家花园里的观风亭。但见那亭子里坐了一年轻男子,正与秦保对弈;这男子的背影是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瞧着极是俊挺如仙。

    秦檀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待她近了观风亭,她便瞧见了那男子的侧颜——轮廓精秀,宛若仙人。眉眼唇舌,俱是神描。这般无双之姿,在这偌大京城里,只得一人拥有。

    ——谢均!

    只见谢均手押一枚黑子,修长手腕落下,面上笑容温存,道:“伯父,是均赢了这一局。”

    “是我输了,是我输了!”秦保乐呵呵的,瞧不出输了棋的脾气,反而很乐意的模样。

    “谢均?!你怎么来了?!”秦檀站在亭外,一副吃惊模样。

    谢均闻言侧头,亦是微诧:“秦三姑娘?”

    就在此时,秦檀手里提着的小金笼子抖动起来,鹦鹉竟扑闪着翅膀开始蹦跳。旋即,那里头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叫声。

    “谢均混蛋!谢均混蛋!混蛋!吉祥如意混蛋!”

    绿翅鹦鹉一边在笼子里反复横跳,一边欢快地学着舌。

    谢均:……

    秦檀:……

    ***

    景泰宫。

    “秦檀来了?”

    李源宏说着,负手大步跨近宫门,眼眸中有微微欣喜。

    晋福公公守在宫门口,哭丧着脸,道:“皇上,您,您还是别进去了。那秦家老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犯下这等欺君大罪,皇上,奴才真是替您委屈呀!呜呜呜……”说着,他还抹了两下眼泪。

    看晋福哭的起劲,李源宏疑惑道:“你哭什么?这里头的,不是秦家三姑娘?”

    “呜呜呜……回、回皇上的话,里头是……嗝……”

    李源宏没耐心等晋福说完,便笔直踹开了宫门。门扇一开,里头便露出一抹女子倩影来。

    “皇~~上!”

    香肩半露、身姿袅娜的秦桃露出无比惊喜神色,面带羞霞,眼含泪水,道:“没想到您还记得桃儿!桃儿还以为,您还在怪罪桃儿打扮成丫鬟的那件事儿呢!”

    李源宏迅速地退出了宫门。

    他冷淡着眉目,对着自己日夜起居的景泰宫,说道:“朕,走错宫门了。”

    第45章 新伤旧痕

    “谢均混蛋——”

    鹦鹉拙劣的学舌之声, 回荡在花园里。

    秦檀:“……我这就将这只鹦鹉去烤了。”

    “且慢。”谢均抬手止住她, “这鹦鹉也有灵, 烤了难免可惜。不过是骂我一句‘混蛋’, 我尚受得住, 秦三姑娘, 还请手下留情。”

    秦保面如菜色, 好半晌,才挥挥手对下人道:“去去去,把三小姐的鹦鹉拿走, 省得扰了相爷清净。”

    “是!”下仆领命,从秦檀的手里接过了鸟笼子。

    秦保招呼秦檀坐到亭子里,满面皆是和煦笑容:“相爷啊, 这位乃是小女秦檀, 虽嫁过了人,但也才二十出个头, 与那些未婚女子相差无几。您也知道, 武安长公主先前那回事……所以她才重新做回了秦家的姑娘。”

    谢均:“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长公主差点下嫁贺桢的事咯。

    秦保笑开了花, 继续道:“我这位女儿啊, 温柔仁善, 体贴贤淑, 聪慧无比。不仅如此,不是我秦保自夸,这半个京城里, 找不出比檀儿更美的女子了!”说罢, 他转向秦檀,小声道,“与相爷说说,你平常读什么书、绣什么花?”

    木着脸的秦檀:……

    花园里春光明媚,百花正好,鸟鸣啾啾不绝;可是这气氛,却怎么瞧怎么奇怪。

    “我……我不读什么书。”秦檀答,“也不绣什么花。”

    “哎!你这丫头!”秦保不高兴了,旋即他又腆个笑脸,道,“相爷,俗话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檀儿不读书,这也是有德呀!至多,也只是读读《女则》罢了。正是因为檀儿有德,这才会出落的如此温柔贤淑、聪慧灵巧。”

    谢均“唔”了一声,道:“我瞧着……聪慧灵巧确实是有,但温柔贤淑可未必吧?”

    被谢均揶揄了一下,秦檀不由狠狠瞪了一眼他。

    秦保的笑容瞬间尴尬,他讪讪一笑,打圆场道:“檀儿确实是瞧着有些……有些,有些冰清玉傲、难以近人!可她待人,其实是极真诚的!”

    秦檀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父亲今日一个劲儿地在谢均面前夸自己呢?

    莫非,是动了奇怪的心思,想要和谢家结亲?

    谢均慢条斯理地点头,道:“她待人真诚,这我倒是瞧出来了。”

    秦保欣慰地点了头,走到亭外,对着满园春光,道:“哎呀,今日春景大好,相爷光临,又是蓬荜生辉。某实在是诗情难耐,献丑一首吧!满园春光好,旭日出紫烟。乾坤清气在,枝叶尽芳菲!”

    谢均立刻赞道:“秦大人,好诗!妙!”

    秦保听了,心花怒放,立刻又作一首:“新燕去又归,乱花行渐浅!”

    “好诗,妙。”谢均道。

    秦檀:……

    在博得秦保的好感这方面上,谢均似乎真的很有天赋。

    亭里的秦保正露着欣慰面色,忽而间,亭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是大房的陶氏与二房的宋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跟在两位夫人身后的,有小姐、少爷,也有嬷嬷、丫鬟,瞧着甚是壮观。

    “二弟,今天有贵客光临,你怎么也不和我这个掌管中馈的嫂子说一声呢?你这一声不吭的,若是我准备不周到,岂不是会让贵客难堪么!”陶氏笑眯眯地上前与秦保说话,语中却带着隐隐责怪,“要不是二弟妹及时来通知我,我都不知道相爷来了呢!”

    秦保瞧见陶氏,有些尴尬,道:“不过是临时起意罢了,就不劳烦嫂子了。”

    “哎,这是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陶氏笑得热切,旋即,她推出了身后的女儿秦榆,道,“我家榆儿,从前就最仰慕那些有才学的人。听闻相爷来了,她定然是想讨教一番的。榆儿呀,与檀儿可不一样;她不喜欢女红手工,却是个腹有诗书的孩子。也不知,相爷肯不肯施舍几个墨宝?”

    秦四姑娘秦榆被推了出来,眼底有一丝不愿。

    从前她已被谢均委婉地回绝过一回了,她身形高傲,绝不愿在同一棵树上吊死。这回母亲要她来见谢均,她已是一千个一百个不乐意。

    这边陶氏的话还没有个结果,那边的宋氏已经提着裙摆儿走入亭里,在秦檀身旁亲昵地坐下。她拍拍秦檀的手,状似感慨,道:“一转眼呀,檀儿都这么大了!从前还是个爱胡闹的丫头,如今也是亭亭玉立。”

    说罢,宋氏转向谢均,开玩笑一般道:“相爷不知道,这丫头小时候可野的很呢!脾气不好也就罢了,还能将人抽的浑身是伤。几寸长的藤鞭子呀,呼呼地往别人身上打!她的五妹妹,可是常常被这样胡闹呢!一转眼呀,檀儿就长大懂事了,也不再是那个随便抽人的丫头了!”

    此言一出,周遭人的表情均是一变。

    秦保抖着小胡子,呵斥道:“夫人,相爷面前,修得胡言乱语!”

    宋氏却故作惊诧:“老爷,妾身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什么叫‘胡言乱语’?当年她可不是个调皮丫头嘛!她上回出嫁前,桃儿亲自出来指的证,说她爱拿鞭子抽人。难道,这还不算调皮?更何况,妾身身边的阴嬷嬷,现在手上还留着几道鞭痕呢!”

    宋氏说这番话的神情,虽是感慨,可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分明不是在感慨,而是将矛头直直地指向了秦檀。

    秦保神色尴尬,气呼呼的,心里暗暗恼怒。

    这个宋氏,真是不识大体!只顾着打压朱氏留下的秦檀,想要哄大房的秦榆来代替秦檀,根本不以秦家的利益为重!

    闻言,秦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母亲,你可要慎言呀。”

    “慎言?”宋氏却跳了起来,“我慎言什么?你这丫头,以前这么调皮,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能数落你了?”说罢,宋氏又娇笑起来,“多多数落你,也是为你好,下次嫁人,可万万不能出差错了!”

    阴嬷嬷也附和道:“是呀,三小姐,您可不能把当年的旧事给忘了!当年您一时调皮,鞭打老奴。最后,还是心善的四小姐给老奴送了一管创伤膏呢!”说罢,阴嬷嬷便撩起袖子,露出一溜鞭打的痕迹来。

    此时,谢均忽然咳了咳。

    “这位嬷嬷。”谢均斜眼望去,“你手上这伤,有些年岁了吧?”

    “是呀。”阴嬷嬷白发苍苍一介老太,也不避讳给男子看小臂,“哎哟哎哟”地喊了两声,道,“可不是好几年了么?从前三小姐备嫁的时候给抽的……”

    “不,我的意思是,”谢均道,“这鞭伤,瞧着至少得有二十年了。”

    阴嬷嬷的老躯微微一震,一旁的宋氏亦是露出了愕然的神色。旋即,宋氏笑道:“怎么会呢?这疤痕,一年十年的,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一年的疤痕新,十年的疤痕浅,到底是有些区别的。”谢均道,“某不才,恰好对这些鞭痕有些研究。这位嬷嬷,你的疤痕瞧着不像是近年的,更像是十年二十年前的。莫非,秦三小姐尚在襁褓之时,就已经挥的动鞭子了?”

    一旁的陶氏听了,都险些笑了起来。

    宋氏闻言,不知如何反驳,面露尴尬之色,只得狠狠瞪了一眼阴嬷嬷。

    谢均都这么说了,她总不能再强词夺理,不然可真是不讨好了。

    陶氏微扶鬓发,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道:“哎呀,相爷观察细致入微,真是难得!”

    “某不才,只是恰好对这鞭痕较为熟悉罢了。粗粗一看,只能得出个大概。”谢均眸光一转,忽落在了人群里的秦致舒身上,道,“譬如那位穿着褐衣的公子,手上这几道新鲜的鞭痕,便有可能是自己鞭的。”

    穿着褐衣的秦致舒闻言,诧异地抬头。很快,他露出单纯疑惑的神情,又复把头低了下去。

    陶氏满面喜色,道:“是是是!秦致舒这小子,惯会自己折腾些伤口!相爷真是火眼金睛。这些伤口,就是他自个儿抽的!”

    说罢,陶氏狠狠白了秦致舒一眼。

    这臭小子,不知何处得来这么多伤,偏要四处说是她做的恶!

    谢均道:“若是外人鞭打,至多两种情况:伤口均在阴面,或是均在阳面。前者,乃是外人将其绑缚外张之故;后者,则是任凭其抱头护住身子。他手上的伤,既有阴面,也有阳面;再加之伤口粗细轻重……某这才猜测,乃是自鞭所造。若有猜错,请勿怪罪。”

    秦檀听闻,心底疑惑愈甚。

    ——秦致舒的伤口,当真是自己抽的?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是因为陶氏的命令吗?

    陶氏可不想听什么秦致舒,夸赞起自己的女儿来,滔滔不绝道:“相爷呀,疤痕的事儿以后再说。今日我家榆儿想要向您讨教一二!榆儿她呀,那乃是人人称赞的心地仁厚呀!她和檀儿,可是半点都不一样……”

    听着陶氏的话,秦檀心底莫名闪过一丝恼怒。

    都这么喜欢谢均,行啊,一群人一起嫁给谢均得了!横竖不关她的事,她可是打定主意不再嫁人的!

    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是起。

    于是,秦檀面无表情地起身,道:“檀儿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给一园子的秦家人留脸面,笔直地走了。

    “檀……秦三姑娘!”谢均不由蹙眉喊了一声。

    他这一声喊,让陶氏都慢慢停了夸赞秦榆的声音,而是略略吃惊地看着谢均——这谢均,怎么好似要脱口而出一句秦檀的闺名呢?

    莫非,男人真的都肤浅至斯,只看秦檀那张虚有其表的脸,便心动了?

    秦保见状,立刻见缝插针道:“相爷,我在清涟院附近的小书房里,有一卷字画,您要不要瞧瞧?我这就叫小厮给您带路吧!”

    秦保这一句话,简直是给瞌睡的人递过枕头。谢均立刻道:“谢过伯父。”

    秦保一听,自己已经从“秦大人”变成了“伯父”,立刻心花怒放。

    ***

    谢均在清涟院外,追上了秦檀。

    “檀儿,”谢均微喘了口气,对秦檀的背影道,“你别逃了,我追不快。……我有些,身子不适,方才走的快了些,便愈发不适了。”

    秦檀原本不想回身,听到一句“身子不适”,立刻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身子不适?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蹙着眉,语气里有一分自己都不察觉的焦虑,“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不会照顾自己?”

    “唔……”谢均微眯了眼,看着秦檀关切的面容,“我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你吹一吹,就好了。”

    第46章 胭脂盒子

    “我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你吹一吹, 就好了。”

    只一句话, 就叫秦檀的耳朵根子刷的红了起来。

    她不由咬了唇角, 心里暗暗埋汰道:青天白日的, 这死不要脸的登徒子, 还敢说这等话!

    谢均作势轻点了一下耳朵根, 道:“我这儿, 确实是有些不适。”

    “既然不适,那就去看大夫。”秦檀不似之前那么关切焦急,反而语气狠狠, “要是治不好,那也别出来溜达了,回家里喝治耳朵的药去吧!”

    谢均闻言, 不由哑然, 眼底一分无奈色。

    秦檀的性子不好惹,他可是早就领会过的。

    谢均道:“秦伯父说, 有一副画要让我品赏一番, 不如, 檀儿你来带路吧?”

    秦檀别过了身, 道:“我就不叨扰了, 相爷自己去吧。”说罢, 她拧着帕子,低了头道,“谢均, 你也别惦记我了, 我已无心再嫁。这一回,我便当你不曾来过秦家。”

    谢均的笑容渐渐敛去。

    秦檀看他容色微改,心底如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有些心虚,不由将头垂得更低,道:“爱慕你的女子众多,我秦家的那些姐姐妹妹,哪一个不比我出众?谢均,你何必揪着我不放呢?”

    她说的急切,心底那针扎似的隐痛却越来越细密,像是被活生生缝上了一道口子似的。她颤着眼睫合上眼,在心底道:没什么不好的!便让谢均死了这条心吧!

    世间男子多薄幸,纵是贺桢那般清骨傲然、不随大流之人,亦是辜负了她。她此生既不能成就生世一双人的美梦,那便不要再去触碰这些男情女爱之事了,免得再大伤一场。

    她有几条命,能来回反复地折腾?重生了一次,难道还能再重生二次、三次?

    谢均见她眼神闪避,神色慢慢淡了下来。

    他垂下手,道:“我竟不知,原来我的存在,于秦三小姐你而言是这般困扰。如此……当真是均自作多情了。”

    说罢,他微微一叹。一阵风吹拂来,鼓起他满当衣袖,令他的身影显出几分空寂落寞。

    有柔弱的花被吹散了瓣儿,飘飘悠悠地落在青石砖的缝隙里,也不知几时会被往来的鞋履踩踏为泥。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道:“都是我之过错,叫相爷误会了。我只盼着相爷早日娶得佳妻,好让王妃娘娘安心。”

    谢均久久地注视着她,道:“你果真如姐姐说的那般,巴不得我断了这份心思。……反倒是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多有冒犯了。”

    他垂下眼帘,半遮去子夜般漆黑的瞳眸,那里头无光亦无彩,无星亦无月,如同一滩死去的井水,毫无波澜。

    秦檀低着头不说话,未多时,便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一瞧,谢均已转过身离去了,白鹤似的清俊身影愈行愈远。

    秦檀望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胸口如被一块大石压着,叫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红莲。”她忍不住唤自己的贴身丫鬟,“我……我有些不舒服。”

    “小姐怎么了?”红莲大惊,连忙上来搀扶,“是哪儿不适?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我……我有些闷。”秦檀拽着衣襟口子,慢慢道,“是不是这衣服太紧了,竟叫我呼吸都不顺畅了?”

    红莲与青桑面面相觑,心底皆是微微一叹。

    小姐这恐怕是……

    恐怕是对那位相爷,动了情了。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姐自己,却是分毫不明白这件事的。

    青桑与红莲扶着她,回了清涟院。

    ***

    谢均辞别了秦保,出了秦家的大门。

    马车夫搭了小脚凳,他弯腰,踩上脚踏子,忽而回身问谢荣道:“家里的佛珠,可还有留存的?”

    谢荣忙不迭点头:“自是都存着的!”

    “将那条朝青金的挑出来吧。”谢均说罢,一撩衣摆,上了马车。

    “相爷,您不是已经许久不佩佛珠了?”谢荣纳闷问。

    “不过是……”谢均已坐入了马车中,眉目半阖,俊秀的面容如沉着一团霜意。半晌后,他缓缓合上眼帘,道,“不过是,最近又想把玩佛珠罢了。”

    “好叻,小的知道!”谢荣答道。

    “对了,姐姐可是入宫去,叫太后亲自为我说亲?”谢均问。

    “正是!”谢荣答,笑容满面,“不过相爷放心,那殷二姑娘素来泼辣,就算太后娘娘去,她也定是不会答应的!”

    ***

    隔了数日,太后亲自替谢均说亲殷家的事儿,便传遍了京城内外。一时间,满京皆沸腾。一来,这位谢均乃是人上之人;二来,这位殷二姑娘又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二者结合,那自然是有天大的热闹可看。

    这消息传到秦家时,秦保整个人便震了下。

    “这、这,怎么会呢?”秦保焦急地在书房内走来走去,道,“那谢均分明是对檀儿有意,话里话外都有娶她的意思,怎么到头来,竟然去给殷家提亲了?”

    宋氏倒是满面笑容,姿态柔柔地给秦保倒茶:“老爷,似相爷那等大人物的心思,咱们哪儿能猜呀?檀丫头没有福气入人家的眼,你也不能把她硬是塞给相爷。正所谓呀,‘强扭的瓜不甜’。”

    秦保听了宋氏的话,愈发来气了:“这丫头,真是不够争气的!皇上的宠爱,她不要;好端端的相爷,却瞧不上她!那殷家世代豪族,出了多少个三司、皇后?我们秦家如何攀比得起!这一回,只怕是彻底没辙了。”

    宋氏劝慰道:“老爷,正妻做不得,不是还有妾吗?”

    秦保皱眉,道:“你是说,让檀丫头给相爷做贵妾?她可是我们秦家的嫡女,怎能做妾!”

    “老爷!”宋氏道,“檀丫头可与枝儿这等正经小姐不一样,是嫁过一回人的。相爷怜惜她,也只是看在她容色的份上。她这样的身份,嫁去相府,做个妾也算是妥当。”

    说罢,宋氏便在心里“呸”了一声:秦檀算什么正经嫡女?这秦家二房的嫡女,只有她的女儿秦枝一人!

    书房内,夫妻两人正在商量着,书房外,却有一年轻女子怔怔立着。

    秦檀提着一道食盒,面色微愣,久久地站在门前。裂冰纹的红漆门扇上头,映出她斜斜长长的人影,颇有几分萧瑟。

    书房里,又隐约传来宋氏与秦保的说话声:“夫人呀,那殷二小姐何等尊贵?在她眼皮子底下往相府塞人,这可不是将殷家给得罪了?”

    外头听着的秦檀,眼帘慢慢地落了下来。她仰头,望向外头,但见正好的明媚春光洒满庭院,一丛丛的山茶花开的娇艳欲滴,或红或粉的瓣儿片片张开,如娇羞的姑娘似的。

    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本当是和煦的,秦檀却觉得有一丝冷了。

    也许,是衣服穿少了吧。

    她怔怔地踏下台阶,对守在两旁的丫鬟道:“青桑,红莲,我们回去吧。父亲忙着,看来是没空品我这碗绿豆百合粥了。”

    秦檀慢慢地行回了清涟院。

    走到房前时,谢均所赠的那只鹦鹉正在笼里歪着脑袋瞅她。瞧见主人来了,鹦鹉立刻蹦跶着邀起宠来:“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秦檀的面庞微泛起一丝笑意。她手指探入了金笼的缝隙间,轻轻抚摸鹦鹉的脑袋。那鹦鹉眨巴着水盈眼珠,又叫起来:“吉祥如意!”

    看着这只鹦鹉,秦檀的眼前,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谢均的面容。

    “姐姐要借我的花,我哪能拦着?反倒要填几朵才是。谢荣,你回头把家里那些养鸟用的笼具、吃食,并一本鹦鹉书卷,都给贺夫人送去。”燕王府中,谢均笑得温柔。

    “我竟不知,原来我的存在,于秦三小姐你而言是这般困扰。如此……当真是均自作多情了。”清涟院外,谢均久叹不止。

    秦檀将手指从鹦鹉笼里缩了回来。

    “什么‘吉祥如意’?”她也不知自己在恼什么,“分明活得一点儿都不如意。”说罢,她提了裙摆回房间,三两步跨到妆镜前,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青桑急切地跟上来,道:“小姐,您在找什么呢?让奴婢来!”

    秦檀将所有的匣子都打开,那些匣中的耳坠、珠钗俱被她搅乱。满目珠翠凌乱铺陈,没了先前的齐整。好不容易,她才在匣子的最里头找到了一方木制的胭脂盒子。

    这正是上元灯市那天,谢均所赠的胭脂。

    她紧紧捏着这盒胭脂,对青桑道:“去,把这个丢了。”

    “小姐!”青桑微惊,“好端端的,何必丢了呢?”

    秦檀咬唇,道:“我叫你丢了,还不快去?”

    她早该认命了。

    如今谢均要娶殷摇光为妻,岂不是正如了她的意?她到底在懊恼什么呢?

    青桑不敢违抗,便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胭脂盒子。但拿了几下,那盒子却都纹丝未动,竟是秦檀用着力,不让青桑把这盒子拿了去。

    “小姐……”青桑略带怯怯。

    “……”秦檀终究是将那盒子安稳地放回了桌上。

    “罢了。”她揉着额头,盯着镜中的自己,“不过是一盒胭脂,何必庸人自扰?也不必丢了。”

    第47章 皇家兄妹

    自从得知太后为谢均说亲一事, 秦檀便恍惚了好一阵子。她本就心情不好, 偏偏同院子的秦桃还每日哭泣不停, 更是令她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 她才整理妥当了自己的心情。

    谢均不过是她人生中一介匆匆过客, 她尚有其他事要做。母亲朱氏的死, 才堪堪有了线索, 她决不能断了。

    前一回,秦致舒与她提起了母亲朱氏的死;若非是大房的陶氏前来,兴许秦致舒已道出了真相。

    她决心去见见秦致舒。

    ***

    秦致舒的院子, 在大房的最偏僻处,毗邻的是下人的屋子。秦檀从前去过致宁、致远两兄弟的院子,知道那对嫡出兄弟的住处是如何精致。相比来看, 同为少爷, 致舒的院子便荒僻多了,庭中竟还有些野草未除。

    “三妹妹!”瞧见秦檀来了, 高大的秦致舒迎了出来, 高兴道, “你是来看我的?我这儿荒僻, 没什么人烟, 难为你了!”

    秦檀点点头, 步入院中。她与秦致舒虽是兄妹,但到底男女有别,她只能在院中坐坐, 不可入得屋内。

    “你今天要来, 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好准备些点心。”秦致舒笑的开朗,英武的脸上尽是欢喜,“我这里可是出了名的穷酸。”

    秦檀粗粗一瞧,庭院的石桌上既无好茶,也无点心,只摊了几本泛黄书卷,被翻阅的几要崩开了线,可见主人平日里是如何用功地揣摩。此外,还有一张宣纸,上头写了一首诗。

    秦檀定睛一看,上面写的是“邓禹南阳来,仗策归光武。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秦檀道:“舒大哥原来喜欢读三国。”

    秦致舒见了,不动声色叠起那张诗纸,道:“偶尔闲来才会读读的杂书,叫三妹妹见笑了。”

    秦檀笑笑,道:“舒大哥,我便开门见山了。这回我来,是为了问问我娘的事儿。上次你说,我娘她死的不明白,敢问,到底作何解释?”

    秦致舒闻言,蹙起好看眉头,欲言又止。

    “三妹妹,我本就有些后悔告诉你那事,如今想来,还是算了吧。”秦致舒道。

    “舒大哥,你又来了。”秦檀道,“这样的事儿,你越是瞒我,就越叫我心急。倒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让我听个明白。”

    秦致舒摇摇头,道:“不成。我希望三妹妹一直快快活活的,莫要被烦心事打扰。”

    秦檀将手搁在膝盖上,幽幽道:“我娘一日不得安息,我便一日不得真正的快乐。舒大哥,你就告诉我吧。”

    秦致舒见状,满面无奈。

    “那……好吧。”秦致舒凑近了她身子,道,“三妹妹,这事儿,你听过就得忘记。若是你真当去深究,恐怕会把一辈子都葬送在这事儿上。”

    秦檀勉强笑道:“你直说便是。”

    秦致舒贴近她耳朵,唇形微动,慢慢地说起了话。

    秦檀听着秦致舒的话,面庞渐渐苍白,肩膀亦是颤动起来。

    庭院中荒草丛生,毫无烟火气。春日的娇美鲜活,在这庭远里并无一分得见。恍惚间,她以为自己与这满是杂草的庭院已融在一块儿了,这片野草,生在了她的心上。

    “这…这……”秦檀咬咬牙,艰难地问道,“舒大哥,此事当真?”

    秦致舒看她这副震颤模样,显露出后悔神色来,立即道:“你就当这件事是假的吧!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你忘了便是!”

    “……”秦檀摇晃着身子站起来,神色怔怔。她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神色愈发呆愣。“怎么会呢?”她呢喃道,“晋王他……”

    “三妹妹!”秦致舒一副懊恼的样子,“早知如此,我便不告诉你了!你不要念着这事儿,听过就忘,做你快快活活的秦三姑娘,不好吗?”

    秦檀恍惚了一阵,这才寻回了自己的魂魄。方才她所受冲击过大,整个人如浸入水中,不得分寸呼吸般凝窒。好不容易,她才回了神。

    “方才檀儿失态,让舒大哥担心了。”秦檀回身一礼,道,“谢谢舒大哥将此事告知于我。檀儿那里还有些事,就不叨扰了。下回若是有空,再与舒大哥一道去九莲斋吃糕点。”

    说罢,她行色匆匆地朝外走去。

    待她秀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秦致舒才慢慢敛去了担忧的神色。

    他垂下眼眸,捻起桌上的诗纸,迎着太阳的光线看着纸上诗句。

    “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他悠悠地吟道。

    此时,外头传来沙沙的荒草摩挲声。秦致舒蹙眉,立即将那张诗纸叠好,塞入袖中,道:“三妹妹,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可来的人,却并不是去而复返的秦檀,而是大房的嫡出兄弟,秦致宁与秦致远。

    两个小孩儿气呼呼地瞪着他,手里拿着好几块小石头。这两个孩童身份贵重,衣饰华丽,可见在父母那儿如何受宠。虽相貌玉雪可爱,但眉眼里却有一分顽劣之意。

    秦致宁鼓着脸蛋,率先抄起小石头,朝秦致舒身上狠狠丢去:“坏人!叫我们去砸三姐,你又假装好人!”

    致远看了看致宁,也依葫芦画瓢,重重地拿小石头砸秦致舒:“你这坏蛋!骗子!骗了母亲,还敢骗三姐!”

    “砸死你!砸死你!叫你再出来骗人!”

    “你要是敢告诉我娘,你还会被罚去砍柴!”

    孩子虽小,力气却不小。“咚”的一声响,一颗小石子砸到了秦致舒的额头,他的额角上立刻冒出了一个血窟窿。虽然被砸伤了,秦致舒却不摇不动,安静地站在原地。

    他任凭两个嫡出的弟弟打骂着自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太后宫中。

    “长公主殿下,您快起来吧!”

    “这地上冷,您本就体虚,要是跪坏了身子,太后娘娘可该心疼坏了!”

    熏着细细龙脑香的正殿内,武安长公主木着脸面,在地上跪着,绣满了盘金旋草的衣摆如凤尾似地铺开了一地。她身边是一群姑姑、宫女,正忙不迭地请她赶紧起来。

    “长公主,您这又是何苦呢?”菊姑姑苦心劝慰道,“为了一桩婚事,跪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呀!”

    武安长公主目不斜视,轻声道:“我就在此处跪着。母后一日不答应取消谢均的婚约,我便一日不起来。便是跪死在此处,也无妨。”

    此言一出,诸位宫女俱是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劝慰起来:“长公主!何必提这么不吉利的字眼呢!您玉体尊贵,可莫要熬坏了身子呀!”

    只见正殿的帘子哗然一撩,几个宫女扶着贾太后走了出来。她看着长跪不起的武安,又是心痛,又是生气。

    “武安呀,你,你!”贾太后恼恨地过来,亲自扶长公主,“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哀家这个做母亲的还心疼呢!为了一个谢均,你就这样折腾自己?”

    武安长公主苦笑了一下,用帕子掩住了口,咳嗽一声,道:“值。如何不值?这么多年生不如死都等过来了,跪上这么几日,算的了什么?”

    贾太后闻言,再见她咳嗽,更是心如刀绞,眼眶不由微红。

    她苦口婆心道:“武安,那谢均无心于你,你又何必倔着非要等他呢?男子若是对你无爱无慕,你嫁过去,必然不会幸福。更何况,那谢家乃是开国高门,谢均也并不如贺桢一般,可以任你摆布。你若是入了谢家门,只会遭磨难呀!”

    贾太后倒是看的通透,但武安长公主却摇摇头,声音虚弱道:“母后,武安这一生,已没了什么奢念。但武安决不能坐视均哥娶其他女子为妻。”

    贾太后闻言,忍不住拿手帕拭泪。她在这宫中为后多年,只得这一个嫡亲女儿,偏偏武安又命途坎坷,总让她放心不下。如今武安这般折磨,贾太后心底亦是不好受。

    “阿菊,你们还不快把公主请起来?”贾太后擦净眼泪,严厉道,“决不可让长公主再跪着!”

    菊姑姑得了太后的意思,立刻扯着、抱着,将长公主给请了起来,另设了一张座椅,搁上软垫。如此一来,长公主终于没再下跪。

    但是,长公主的神色却愈发恹恹的了。

    贾太后又叹息一声,她走到长公主面前,慈爱地看着长公主,道:“武安,你乃是天家公主。有些事儿,须得为你皇兄考量。那谢均无心于你,你强嫁于他,难免令他与你皇兄离心。他乃是皇帝臂膀,朝中重臣。如此,可不行呀。”

    贾太后原本是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谁知,武安长公主听了这话,眉目间却忽然泛起了一股怨气,目光如一柄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宝剑似的。

    “为皇兄考虑……”长公主冷笑了一声,道,“武安知道,须得以大局为重。从小到大,父皇、母后不都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江山社稷,大楚体统,天子之体,样样都比武安来的贵重。”

    贾太后见了,不由噤声。

    菊姑姑连忙打圆场,道:“长公主哪儿的话?太后娘娘可是将您捧在心尖上疼呢!”

    长公主勉强笑了笑,道:“是吗?武安在母后的心底,恐怕是不及皇兄半分吧。”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李源宏的声音:“武安,你与朕乃是亲兄妹,何必说这等薄凉的话!”他跨了进来,蹙眉道,“均哥终有一日会娶妻,武安你早该放下了!”

    见李源宏这么说,长公主竟忍不住陡然泪下。

    “连皇兄都这么说,可见这偌大的宫城里,并无人真心疼我。”长公主说罢,泪流不止,也不行礼,匆匆地夺门而逃。

    “武安!”贾太后微惊,连忙叮嘱宫人,“还不快去追?若是长公主出了什么差错,你们就不必来哀家这里了,自去领罚!”

    李源宏怔了一下,微怒道:“朕可是说错了什么?武安竟这般伤心!可这本就是实话。”

    贾太后因长公主的事,正在心烦意乱。此刻,见李源宏分毫不懂得女子细腻内心,她不由将怒火都倾泻到了李源宏身上:“皇帝,武安是你妹妹,你多少也该体谅她的内心!话不可太直,须得留三分!”

    李源宏道:“母后,正是因为多年来,您不将话说死,这才给武安留了一线妄念。若不然,武安早安心嫁人了!”

    贾太后心思不宁,天灵嗡嗡地疼。她倚在炕上,对李源宏冷冷道:“皇帝,武安的事,哀家看你也不要多管了,不过是平添麻烦。你倒是先理一理你后宫之中的事——皇后多年承恩,却未有嫡子;那恪妃蠢笨如猪,你却任她欺压皇后,像什么样子!”

    李源宏皱起眉心,道:“皇后无嫡子,朕亦是忧心。可便是朕与皇后求便灵丹妙药,皇后还是难以有孕。”

    恰在此时,晋福公公在殿外求见。李源宏道:“进来说话。”

    肉墩墩的晋福蠕进了殿内,前后给贾太后、李源宏请了安。旋即,他便轻声对李源宏道:“皇上,秦保来说,秦三姑娘想求见您。”

    李源宏的面色微妙一变。顾不得身在太后宫中,他立刻道:“那就宣她……”

    “皇帝。”贾太后忽然阴沉地开了口,“你莫不是想要宣那个不识相的秦氏入宫吧?”

    李源宏不答。

    贾太后轻嗤一声,冷冷道:“那秦氏竟敢拒绝皇家天恩,真是好生不要脸面。她入了宫门,就是污了这龙气之地。今日,哀家便明白地告诉皇帝,哀家不想在宫里头看到那个秦氏!”

    第48章 情急之下

    “哀家不想在宫里头看到那个秦氏!”

    贾太后一句话, 让李源宏那句“召秦檀入宫”卡在了喉咙口。

    “母后, 儿臣…”李源宏蹙眉, 似有所言。

    贾太后看李源宏模样, 眼神儿不由锐利起来, 赤金镶绿宝的指甲套哒哒地扣着桌面, 道:“皇帝, 那秦氏是如何不识抬举,你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她千哭万闹的要做太子嫔,临到头来却嫁给了那个姓贺的, 可见她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今日再要她入宫,又将皇家天威搁在何处?更何况,一介和离之妇, 如何配得上宫妃的分位?说出去, 可是要令列祖列宗蒙羞的!”

    李源宏听了,欲言又止。最终, 他只得道:“儿臣知道了, 儿臣暂且不会让她入宫觐见。”

    他虽性格喜怒无常, 但对母亲却几分敬畏的, 也愿意听贾太后的话。

    贾太后见他退让, 缓缓叹一口气, 道:“那秦氏从前是贺帧之妻,你若对她有意,武安难免心寒, 怕是会误会你, 为了一己之私迫她出嫁。”

    李源宏侧过脸,冷然道:“也并非有意,不过是恰有些兴趣罢了,不必认真。”

    贾太后道:“哪有儿子瞒得过亲娘?皇帝,你心底在想什么,哀家这个做母亲的一猜便能猜出来。你定是因为这本属于你的秦氏嫁了他人,心底不甘。”

    说罢,贾太后摇摇头,心道:皇帝的心性,偶尔还如孩子一般,叫人放不下心来。

    李源宏与太后保证罢了,又问了问太后生活上的事儿,终于踏出了太后的寝宫。

    出了寝宫,晋福公公就跟了上来,谄媚道:“皇上,那秦氏,您看…”

    李源宏道:“母后只说不准召她入宫,没说朕不可去见她。晋福,你去准备准备,朕要出宫。”

    晋福心里跳了下,顷刻道:“奴才这就去了!”

    ***

    宫中下了圣旨到秦府,说皇上午后便会移驾宫外,让秦家准备准备。

    秦保自是狂喜,立刻着令秦檀去仔细打扮梳妆,又对她欣慰道:“本以为你已是一颗死棋,未料到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春。那谢均不娶你也好,皇上还念着你,你恰好能入宫,替秦家争光!”

    秦檀听着,心底不由泛起一阵冷意。父亲的优柔和冷酷,她早就领教过了;但是此时此刻,父亲更将这种性格表现的淋漓尽致。只要她有利用价值,父亲就会笑颜以对;若没有利用价值,则被弃若敝履。她不像是女儿,更像是一个工具;正如母亲朱氏也不像他的结发妻子,更如一块换来荣华富贵的踏脚石。

    “檀儿,你有什么想要的、想买的,都和爹爹说。爹爹从来疼你,自然有求必应。”秦保笑呵呵道,“你这样的好女儿,爹自然要宝贝着。”

    秦檀闻言,并不客气。她扬唇一笑,道:“好,既然父亲这么说,那檀儿便要求一件事吧。这件事既为难,又简单,就看父亲肯不肯了。”

    秦保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自然答应!”

    一旁服侍倒茶的宋氏也道:“檀丫头,你爹可从来没亏欠过你!你日后若发达了,得记着爹娘的养育之恩!”

    宋氏说话时,眼红的几欲滴血。可秦檀得皇上宠爱,她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秦檀眸光一转,道:“母亲在相爷面前公然诬陷我,说阴嬷嬷手上的疤痕都是我所为。可相爷都说了,那疤痕少说也有二十年,与我毫无关系。女儿希望父亲还我一个清白,再给诬陷女儿的人一番惩戒。”

    宋氏倒茶的手一抖,人当即就跳了起来,尖叫道:“臭丫头!你胡说八道什么!”

    秦檀反驳道:“是不是胡说八道,母亲心底不清楚吗?”她眉眼清明,透着一分坚毅,直勾勾盯着宋氏,“神明在上,母亲,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自然是问心无愧的!”宋氏开了目光,不敢与秦檀对视,“你这臭丫头,竟敢问你母亲的罪,你是忘了长幼尊卑吗?!”

    秦保闻言,略有尴尬,对秦檀道:“她到底是你母亲…那阴老婢诬陷你,你母亲也只是听信她谎话罢了。为父这就处置了那姓阴的贱人,她竟敢诬陷家里的小姐,真是活腻歪了!”

    宋氏慌张地看看秦保,一个劲地摇头,小声念着“不可”。

    那阴嬷嬷乃是她的陪房,若是少了阴嬷嬷,她便是被砍断了一条臂膀!

    秦檀却硬着语气,道:“好,父亲自便。横竖父亲不处置了那诬陷我的人,我日后也会自己讨个公道。”

    秦保闻言大惊,他知道依照秦檀的性子,怕是以后会将整个秦家作为报复对象。于是,他立马哄道:“这回是你母亲糊涂,爹也觉得不罚不行!你母亲治下不严,就罚你母亲闭门思过吧!至于那贱婢,爹爹这就赶出府去!”

    宋氏听了,如遭雷劈,立马大声辩驳:“老爷!这檀丫头入宫也未必得宠,您何必为了檀丫头发落了阴嬷嬷?”

    秦保听了,却怒道:“怎么,一个嬷嬷的性命,竟比秦家小姐的还重要吗?”

    宋氏吃了瘪,老老实实答道:“自然…自然是比不过的…”说着,她便红了眼眶,鼻尖儿都酸起来了。

    “回去自己领罚吧!”秦保催促道。

    宋氏闻言,鼻尖愈酸了,委屈溢满了心头。

    她绝对不可以失去阴嬷嬷这个臂膀!若不然,在这秦府,她会寸步难行!

    ***

    午后,皇上来的匆匆,召秦檀一通密谈。待皇上离开后,秦保兴奋不已,追着秦檀问圣心如何。

    只可惜,秦檀始终独自坐在房中,不言不语,面有凝色。秦保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得悻悻回去等圣旨。

    入了夜,下起了一场绵润春雨,细细的雨声弥散在京城里,声音如奏。

    秦檀方想入睡的时候,青桑忽然来敲门,道:“小姐,您睡了吗?”

    外头的青桑提着一盏灯笼,光晕在门扇上,黄亮黄亮。秦檀道:“还没有,怎么?”

    青桑咬咬唇,欲言又止,最终道:“谢府的谢荣递了消息来,说相爷想见您。”

    秦檀的心被烫了一下。

    她的神情一下冷淡下来,淡淡道:“不必见了。他都要娶妻了,还要与我私会,成何体统?”

    青桑迟迟地应道:“那奴婢去回绝了荣大哥。”

    待青桑的脚步声远去后,秦檀便在床上歇下休息了。外头夜雨绵绵,不知催开多少春花;她听着叮咚之声,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一闭上眼,她便梦到谢均身着红衣,在洞房花烛夜挑开了殷摇光的红盖头,心里顿时难受的紧。

    可某一场梦里,谢均掀开了盖头,那盖头下却又是她秦檀的面容。这画面如此真实,令秦檀几乎信以为真。

    醒醒梦梦,难以彻底沉睡。

    到了后半夜,雨越发地大了,秦檀终于有一些睡意时,外头又传来青桑的通传声。

    “小姐!您快去瞧瞧相爷吧!他淋了大半宿雨,怕是要烧过去了…”

    听到青桑这话,秦檀的睡意瞬间全无,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道:“去取我的披风来,拿点银子和首饰给守门的黄婆子,她嘴巴严实,只要拿捏好她孙子她就什么都不会说!我们从侧门出去。”

    她匆匆地起了身,裹上披风、掌了纸伞,朝秦府外走去。因来的匆忙,她连发髻都没梳,只是披散着。

    一面走,秦檀心底一面道:谢均这恶相,又是耍什么花招?

    外头雨声大作,被风吹着斜打。虽已是春日,这雨还是有些冷得透彻骨髓。再加之夜色一片凄清,这雨水便愈发寒凉了。饶是秦檀裹紧了披风,却依旧在打哆嗦。不过走了那么几段路,她的衣服便半湿了。

    但见不远处,谢均正半靠在谢荣身上,手里的伞歪歪斜斜的。他穿的青色衣衫被雨淋的湿透,皱巴巴贴在身上。

    “谢均!”秦檀小声地惊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你都要娶殷二小姐了,何必来见我呢?”

    谢均笑了笑,俊美的容色苍白,眼神却极是黑亮:“檀儿,皇上说你要入宫,我又怎么按捺得住不来见你呢?”

    秦檀的心微一绞痛,她强硬道:“这与你又有何干呢?”

    这无情的话尚未落地,那边的谢均却身子陡然一软,朝地上歪斜而去。

    “谢均!”秦檀一惊,立刻冲出了伞下,三两步跑到谢均身旁,精致的绣鞋上沾染了一团泥污,雨水也哗然滚落在她的面颊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快,快送相爷去看大夫!”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那些礼教、规矩,全都被她抛之脑后,她也记不得自己要远着谢均的事儿了,满心都被慌乱占据着。

    谢均这般聪明的人,怎么独独在对她的事儿上这般糊涂!

    谢荣原本正在发愁,见秦檀终于来了,心底松了口气。他立刻背起谢均,哭丧道:“这就去找大夫!”

    已是深夜,医馆大多关了门。秦檀冒着雨,和丫鬟一家、一家地敲门,好不容易,才扣开了一家医馆的大门。

    这家洪仁堂的坐堂大夫姓刘,胡子花白,精神却极是抖擞。瞧见秦檀送谢均主仆进来,大夫便自然而然问道:“您夫君这是淋了雨了?烧得这样厉害。”

    秦檀顾不得反驳二人关系,只道:“大夫!快,快救救他。”

    刘大夫道:“不算大病,这位夫人不必慌张!”

    秦檀松了口气。

    这会子,她才反应过来那大夫如何称呼她与谢均,顿时有些愣住

    第49章 病中照顾

    京城的夜雨, 一直哗哗下个不停。水珠子成串地从屋檐上淌下来, 交织成了一片水幕。潮气四浸, 水意弥散, 叫人身子发颤。

    秦檀匆忙出门, 穿的本就单薄;被春日的夜雨一打, 此刻不由冷的瑟瑟发抖。

    刘大夫的小徒弟见了, 便上来点了个小暖盆,道:“虽开春了,偶尔还会反复地冷, 这位夫人淋了雨,赶紧把衣服烤干了,莫要再着凉。”

    秦檀向这小徒弟道了谢, 将双手悬在暖盆上取暖。铜盆里碳星噼啪, 迸溅出一团暖融焰色。她哆嗦着,问道:“相爷…不, 大人他, 身子如何了?”

    小徒弟不过十二三岁, 闻言便笑出刚长齐的洁白大牙, 问道:“您家大人呀?莫慌, 烧退了就好了!有师傅在, 一定没事儿。”

    秦檀听的那句“你家大人”,不觉面庞有丝微红。她低下头,轻声道:“他其实…并非…并非…”

    可这“并非”二字说了半天, 却没有了下文。饶是小徒弟好奇地睁大了水灵眼睛, 秦檀都闭口不言。

    秦檀心底也恼。

    她与谢均非亲非故的,却不顾男女之别,在大半夜亲自送他来医馆,若说他们二人不是夫妻,又有谁信呢?

    小徒弟拿铁枝子松了松铜盆里的碳,好奇问道:“这位夫人,您想说什么呢?并非什么呀?”

    秦檀正想糊弄过去,就听到刘大夫从堂里头走出来。

    “阿印,去抓药!”刘大夫招呼自己徒弟,又走到了秦檀跟前,道,“令夫君的烧热不算来的顽重,好好养着,等烧退了便好。切记要照顾仔细,不可见风,不可着凉。”

    秦檀谢过了刘大夫,让丫鬟付清了诊金,自个儿朝屋子里头走去。

    夜雨嘀嗒,她的脚步声刺耳。谢均躺在床上,却是浑然未觉的模样。

    秦檀在他枕边坐下,低头一瞧,便看到他容色苍白、眉头紧锁,如身处梦魇之中。昔日清俊如仙的容颜,此刻便似蒙了一层黑漆似的,精神憔悴的可怕。

    秦檀看到他这幅少见的病弱模样,心底不由小小抽动一下。

    谢均这家伙呀,虽平日里讨人厌的很,又攻于心计,又爱占她便宜,可他到底是谢均,是那个帮过自己千百回、和她一起做恶事的谢均,亦是那个可以让所有难题迎刃而解的谢均。

    可如今,他却面色病态苍白地躺在这里,身陷噩梦之中。

    值得吗?

    为了见自己一面,便在雨夜中苦苦守候,不惜浑身湿透、发起高烧。

    他对旁人,可从未有过这么糊涂的时候呀!

    秦檀心里烦脑着、担忧着,伸手去替谢均掖被角。谢均的湿衣已经换掉了,变成了刘大夫拿来的普通内衫。刘大夫胖,谢均瘦,这衣服难免不合身。她一提被角,竟让衣襟不小心开了一线,露出其下景象来。

    谢均的肤色白皙,令女子都要生妒;锁骨与肌理的线条都是完美,毫无多余与欠缺。可再往边上瞧,却能看到他的手臂上有几道陈年老疤,极是触目惊心。

    看到这疤痕,秦檀微惊,立即将谢均的衣服塞好,重新掖整齐了被角。

    她忽然想到:谢均为什么会对疤痕如此了解呢?他甚至可以一眼看出阴嬷嬷身上的疤痕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了!

    兴许,他身上也有许多的秘密。

    秦檀一边思索着,一边垂下眼帘瞧着谢均,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娶了殷摇光,又有什么不好?我不过一介俗人,哪比得上那殷二小姐与你门当户对?”

    谢均不答,只继续在梦里皱眉。秦檀也是无奈,她自知得不到回答,却依旧停不了怪罪的嘴,仿佛多问几句话,就能发泄自己的不满似的。

    “王妃要你成家,太后要你成家,人人都盼着你成家,你却偏抓着我不放。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你与那贺桢都是男子,为何全然是二样呢?”

    她自言自语着,神色怔怔地望着谢均。与他相识的一幕幕,不自觉便浮现在了脑海间。

    他总是帮自己、助自己,连撞破太子弑君那样的大事,都被谢均不动声色地扛下来了。他虽性子偶尔有些让人生气,但在实处,他却待她极好。

    贺桢曾要了她的命,可谢均,却是给过她半条命。

    他们二人,算不得什么大好人,却是一条船上的渡江客,将绳索都绑在了彼此身上。

    谢均若狡诈阴毒些,她早就被李源宏杀死。她若狭隘险恶些,谢均早因欺君之罪掉了脑袋。

    可他们二人,偏偏都还活着,将致命的软肋交到了对方手里,拿来做划船的桨。

    床上的谢均又在皱眉了,秦檀不自觉伸出手,想要抚一抚他的眉宇,将紧皱的眉心舒平了。

    等她发现自己竟在做这等亲密之事时,已经迟了,她的手早碰到了谢均滚烫的额头。

    烫热的温度,让她的掌心也几乎如被灼烧。

    下一瞬,她的手腕便被什么紧紧握住,原来是谢均陡然睁开了双眼,用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睁着眼,眸光笔直灼热,连苍白的面容都显出一分精神。

    “谢、谢均…”秦檀轻吓一跳,问道,“你,你醒了?先休息着,烧还没退呢,别抓着我的手。”

    谢均放缓了力度,却仍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那炯炯的目光,瞧的秦檀不由侧过头去。

    “做什么…”她声音越发小了,“还在发烧,不可胡闹。”

    “檀儿,你还是放不下我。”谢均忽然道。

    秦檀的面孔陡然涨红了。她将自己的掌心卖力地抽出来,小声嘟囔道:“你这个恶相!才清醒过来,就在说什么胡话!”

    谢均手心一空,便老老实实将手放了下来。他咳了咳,声音显露出一分沙哑来:“檀儿,我真是想不通,既你有意于我,你又如何舍得入宫为妃?”

    “你自说自话什么呢!”秦檀小声地呼喊,“更何况,入宫,也不一定是…入宫为妃呀…”

    谢均眉眼里浮现出惑意:“皇上对你有意,你既答应了入宫,又怎能逃得过做妃嫔这一遭?”

    秦檀道:“我当然是自有办法。…如今皇上可是答应了我去恪妃娘娘身边做女官呢。”

    自从皇上亲临秦府后,皇上现在可是对她颇为忌惮。生怕她做了主子能将他人玩弄于股掌,又舍不得她住在宫外。两相权宜,这才命秦檀去做了恪妃宫里的女官。

    谢均露出诧异神色。

    “女官…?恪妃?”他神色越发惊诧了,“檀儿,你竟能说服皇上?”

    “怎么,你觉得你白站了一宿、白淋了一夜雨、白担心我了?现在后悔了?”秦檀冷言冷语。

    “不后悔。”谢均轻轻地笑了起来:“若非如此,又怎能看到檀儿温柔如水的一面?”

    他声音半沙,却偏偏带着如丝暧昧之气,恍若夜风吹拂柳枝,真真是恼人心弦、乱人清净。秦檀听了,面孔不争气地红了。

    她故作强硬,道:“谢均,既然你醒了,我就不照顾你了!你不日就要娶殷二小姐为妻,我不便在此与你说话,这就告辞了。”

    殷二小姐的脾气那么厉害,她可不想被那殷摇光扒皮!

    “等等。”谢均拽住她的手腕,侧过面容,道:“你已是第几次提到殷二小姐了?你就这么吃她的味?”

    秦檀挣扎了下,一气儿道:“殷二小姐门第高贵,是皇后的妹妹,与你家世匹配,又是个冠绝京城的大美人儿,会武功,还会点乐理,样样都好…我自然是比不上她…”

    “可我看不见她。”谢均打断她的话。

    “什么…”秦檀不解,“她那么美,你怎么可能看不见?”

    “佛语有云,心不动,幡不动,无爱恨,无业缘。…女子于我而言,不过是一阵过眼云烟,我并不能看见。”

    秦檀听的心中古怪,忍不住别扭了一下。

    什么…什么胡话!女子怎么可能如过眼云烟!谢均可不是抓着秦檀这阵烟,牢牢不放吗!

    “但是,我看不见别人,却偏偏能看见你。”谢均沙哑着嗓子,面上泛开一缕笑意。

    秦檀怔住了。

    这、这、这…谢均这话……

    什么意思!

    秦檀的脸又红了几分,面色在强迫之下,越变越冷硬。然而,从脖子根红到面颊的绯霞,却出卖了她。

    趁着她愕然的功夫,谢均伸出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她的面庞,向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压。

    下一瞬,他灼热的气息便落在秦檀的唇角。

    “你允诺我,不嫁给皇上;我亦可允诺你,不娶殷二。”

    他的声音很轻,如一阵风似的;吹落在秦檀的耳畔,便化作了无端的暧昧。

    秦檀挣扎道:“别说胡话了!”

    “嘘。”谢均用食指抵住她嘴唇,示意她止住言语,“现在,偌大京城里,我只能看得见你,檀儿。”

    旋即,男子的唇覆了上来。

    这一回,不是蜻蜓点水,亦不是浅尝即止,而是辗转往复的寻觅探求,描摹着她唇瓣的轮廓。

    秦檀僵着身体,腰身不由一酥,险些没了力气。

    第50章 缱绻旖旎

    这已不是谢均第一回 碰她了。

    可饶是如此, 秦檀依旧轻轻颤起了身子。她在旁的事情上, 或许总能保持理智冷静;可于这男女之事, 却并未通多少。不曾如何刻骨铭心地爱过, 便已把恨的滋味尝了个透彻;不曾知悉姻缘的美好, 就早早抱憾而终。

    谢均给她的东西, 是她从未遇到过的。

    他的吻缱绻又慢慢, 手掌则渐渐松开,落在她的后颈处,微微抚着突出的那一道坎儿;指尖留恋不舍地摩挲, 如鉴赏珍宝。

    秦檀失神的双眼,望进他近在咫尺的瞳眸中;终于,她的魂魄从无知无觉的海浪里抽了出来, 回到了她的身体中。

    “你……”

    秦檀陡然挣脱了身子, 朝后退了两步,眼眸不由微微慌乱。

    “你又做什么!”她小声嘟囔道, “才方醒, 就来轻薄旁人!可有你这样做宰辅的!”

    谢均拿指腹擦了下嘴唇, 言笑晏晏:“檀儿喜欢就好。”

    “谁, 谁说我喜欢了?”秦檀皱着眉, 有些气, 脸庞却更红,“谢均,小心我把你宰了, 把皮剥下来做鼓敲!”

    听见她这过分的话, 谢均却笑得更柔和:“檀儿舍得,我就愿意。”

    谢均这副没脾气的样子,让秦檀歇了力。她恨恨擦一下嘴唇,转念又记起了谢均方才说过的话,不由低声道,“你……你方才说的话,是当真的?你说你,不娶殷二小姐?”

    “嗯。自然是真的。”谢均道。

    “我可没有期望你这么做!”秦檀放冷了面色,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旋即,她又露出疑惑神色,“……你要怎么拒了这桩婚事?”

    “我也自有办法。”谢均答。

    秦檀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反而下意识地便信了。毕竟谢均从来如此,说过的话一定办得到,她又何必不信呢?

    更令她感觉糟糕的是……

    一旦心底有了“谢均不会娶妻”这个念头,饶是她如何面作冷硬,她的心里都如发芽了一颗种子似的,微微痒着。

    谢均不会娶妻。

    谢均不会娶那完美无双的殷二小姐……

    谢均眼里看不到旁人。

    为何她心底会有一分雀跃欢喜呢?

    一定是因为日子暖了些,不必穿着那些厚厚冬衣了,她才会如此。

    “那你可得记着这句话。”秦檀咬唇,对谢均生硬道,“谢均,你可别误会了;我并不是不让你娶殷二小姐——你娶谁都与我没关系;我只不过是怕那殷二小姐武功太厉害,将你打的浑身是伤罢了。”

    谢均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而是配合地点了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檀儿的美意,均心领了。”

    秦檀低下了头。

    她拽着袖角,唇边不由有了一丝笑。桌上放了一盆热水并一方帕子,她不小心瞥见那水里映照出的、属于自己的笑颜,小吓一跳,立刻收拾神色,变回了冷酷模样。

    “谢均,你就好好养着吧。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先回家去了。”说罢,秦檀便朝外头走去。

    刘大夫的徒弟小印还在外面候着,见到秦檀出来,他惦记着先前的疑问,追着问道:“这位夫人,里头那位大人并不是什么呀?您话怎的说一半,叫我好生难受啊!”

    不过十二岁的孩童,满脸天真懵懂,眼巴巴掂着脚尖跟在秦檀的屁股后面。

    秦檀勾起了唇角,道:“哦,你说我方才要讲的话呀?我想说的是——里头那位大人,并非是我夫君。”

    “啊?”小印的嘴巴圆的能赛个鸡蛋,“他是夫人您的兄弟呀?”

    “非也。”秦檀掸了掸袖上的灰尘,气定神闲,道,“他呀,是我隔壁家的恶霸,专门打良家妇女主意的那种。”

    说罢,秦檀微微一笑,大步朝外头走去了,留下小印满面震撼,不知所措。

    “师傅……师傅!”半晌后,小印扑腾起来,“咱们去报官吧!有恶霸呀!”

    ***

    秦檀出医馆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但半夜的冷风吹来,还是叫人凉得透彻。红莲顾主,连忙把秦檀的披风再系紧了一分。

    “小姐,咱们快回家去吧。若是叫人发觉了您私自出门,传到夫人那里,那就不妙了。”红莲劝道。

    “不急。”秦檀却竖起手,道,“红莲,青桑,你们先随我去河岸边走一趟,帮我捡一些河边的小石头来。记得,花纹越古怪越好。河边湿滑,又下过雨,你们二人得格外小心一些。”

    红莲与青桑面面相觑,不知自家主子又在打什么主意了。然而,她二人早习惯服从于秦檀,便不声不响地照做了。

    待挑拣完毕石头,秦檀便与两个丫鬟归家了。

    秦府的侧门处一片安静,黑魆魆的,夜色极是平静。看起来,似乎根本无人发现秦檀偷偷外出了。

    青桑舒了一口气,提着群裾儿上前扣门:“黄妈妈,开门,小点儿声。”

    门对头,黄婆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下一瞬,侧门儿便吱呀开了一条缝。青桑提着光色微弱的灯笼,领着秦檀朝里头走去。

    一片凌乱的脚步声。

    秦檀低着头,匆匆走入侧门内。

    她方站定,忽而听得夜色里传来一道尖利喝声:“檀丫头,深更半夜,你偷偷出门,为的是哪般?”伴着这道女声,四下陡然变得灯火通明,六七盏灯笼齐刷刷亮了起来,映照出周遭环境。

    黄婆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前,一脸惊惧。宋氏带了阴嬷嬷并四五个健壮的仆妇,一同守在门口。那闪烁微跳的灯笼光映在这些女人的脸上,让她们的神貌如鬼魅般惊悚。

    “我还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秦檀却并不慌张,而是自如地理了下披风,“原来是秦二夫人。母亲大半夜不休息,跑来这里做甚?”

    宋氏眉眼一厉,道:“你这下作丫头,竟敢问我!要不是阴嬷嬷心细,发现你这丫头竟然夜半三更私出家门,我还不知你是个这般不要脸面的贱丫头!”

    宋氏骂的狠,脸上也俱是咬牙切齿的恨色,仿佛秦檀是她的仇人似的。

    “来人呐,把这臭丫头捆起来,送到祠堂去跪着!一会儿老太太来了,叫老太太好好看看这丫头的做派!”宋氏冷笑一声,眼底有着得意。

    ——为了让秦檀不能翻身,她可是特意掐准了时间,让小丫鬟跑着去请秦老太太。依照老太太那眼底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这秦檀,今夜是别想讨了好处了!

    她定要让这丫头老老实实地剪了头发,回尼庵做姑子去!

    秦檀正欲开口,那几个壮硕凶恶的仆妇便已上来攀她、扯她。青桑与红莲着急,眼巴巴地上来护住她,嚷道:“你们松手!不准对小姐无礼!主仆有别,你们都忘记了吗!”

    一时间,侧门处吵闹非常。

    闹得正凶时,外头夜色里响起了一道沧桑的声音:“大晚上的,又是在闹腾什么?老二家的,你是纯粹不让我睡一个好觉了?!”

    一小溜灯笼光渐近了,照出秦二爷秦保与秦老太太臃肿的身躯。老太太一副不高兴的模样,瞧着宋氏的眼神如扎刀一般。

    宋氏见到老太太来了,连忙赔笑道:“娘,我也不是有意惊动您!只是这一回,檀丫头错的太离谱,不得不罚。老爷又素来偏宠她,我不敢多动她分毫,这才请娘您来主持主持。”

    宋氏一紧张,话便说的飞快,此刻也是嘴皮子巴巴地翻着,唾沫横飞。

    “出了什么事?”老太太问。

    “老爷放阴嬷嬷出府去了,今儿个阴嬷嬷她就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在我这儿做完最后一点绣活便走。谁知道,她刚要出门时,恰好看到秦檀这丫头呀,买通了黄婆子,偷偷出门与人私会!阴嬷嬷不敢有所隐瞒,立刻回报了我。儿媳思忖着,这可是一桩大事!保不准,檀丫头便是与那贺桢有旧情呢!”宋氏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情,言语啧啧有声,“这等败坏家风的大事,可怎么了得呀!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秦保原本正扶着老太太,闻言,他脸色也是一变——宋氏说的对,秦檀迟早是要入宫的;若是让皇上发现她与贺桢有旧,岂不是整个秦家都要跟着陪葬?

    于是,秦保冷了神色,喝道:“檀儿,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偷偷出去做什么?你定然不是与那贺桢有旧,为父相信你!”

    宋氏一听,知道秦保是想护着秦檀,心底着急:“哎呀!老爷,秦家阖府的性命,可都是系在这丫头身上了呀!”说罢,还不忘替将要被赶走的阴嬷嬷说句好话,“阴嬷嬷这一回,可是立了一桩大功!老爷您不如就将她留下来吧……”

    宋氏正说到激动处,那头的秦檀狠狠甩脱了仆妇的手,冷笑道:“阖府性命系在我的身上?你可太高看我了。”

    臃肿的秦老太太眯起眼,道:“檀丫头,你母亲这句话确实没说错。你每回得罪皇上,便是将我们秦家往死里折腾。这可不是阖府的性命都绑在你身上了吗?”

    宋氏连忙附和:“是呀,娘说的是!”

    秦保犹豫一下,道:“檀儿,你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檀拢了一下披风,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梦中梦见一道祥瑞,我醒来后,若有所思,便依着出去找了找。”

    “祥瑞?”宋氏冷笑道,“那你可找到了?”

    “自是找到了。”秦檀让青桑递出精心挑选的石块儿,“喏,在这儿呢。这石头上边的花纹,像不像是一条龙?”

    宋氏凑过灯笼一瞧,见到那石头上弯弯两条线,花纹与其说是像龙,不如说是像蛇。于是宋氏冷笑一声,道:“这算什么祥瑞?我瞧你呀,是偷偷出门私会,随便找了块儿石头来搪塞敷衍!”

    可秦保的反应,却和宋氏截然不同。

    他激动地摸过那块石头,在手心里看了又看,道:“这、这是祥瑞呀!当真是祥瑞呀!说明当讲皇上,乃是神人称赞的圣明!”

    宋氏大惊,连忙道:“老爷,这分明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你懂什么?”秦保却不耐烦地推开宋氏,激动道,“只要将这块石头献给皇上,皇上定会宠爱檀儿,重赏秦家!”

    宋氏的面色僵住了。

    她竟然忘了,自己的夫君是怎样一个男人——他最爱攀附权贵,满心都是谄媚皇上!那些阿谀媚上的人,便是用编的、造的,都要想方设法献上祥瑞;更何况,秦檀这可是现成的祥瑞之兆!

    “真是个好檀儿!”秦保激动无比,道,“檀儿,天气冷,你先进去休息吧。这石头,为父明日就献给皇上,定不辜负了你这番辛劳!”

    秦檀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且慢,父亲,女儿有一事相求。”

    “怎么?”秦保还在端详那块石头。

    “母亲今日捉了我,说我私会外男,败坏家风,还要押了我去祠堂。这可是坏了女儿清誉的大事,父亲不打算处置了?”秦檀闲闲道。

    她说的慢悠悠,宋氏的脸面却急速地变白。

    宋氏皮笑肉不笑,道:“这不过是个误会,我们母女一场,檀儿,哪有你这样不服从母亲管教的?”

    秦保可不是聋子,自然听得懂秦檀的意思。

    但的确也是这宋氏心眼小,总想着拿捏檀儿,处处要揪人家的把柄,这回才闹出这等事儿来。也不知宋氏是在气些什么?竟总要拿秦家的富贵玩笑!

    这样想着,秦保严肃了脸面,对宋氏道:“檀儿说的没错!女儿家的清白最是重要,你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檀儿?!”

    宋氏张了张嘴,委屈道:“老爷,妾身也只是为了咱们秦家呀!若不然,何至于三更半夜冒着冷风出来呢?”

    秦保冷哼一声,刀似的目光转到了阴嬷嬷身上,怒道:“我看,你是被这个老货给耍弄了!这老货自己惯爱诬陷人,做些下贱勾当,我不指望你管束这老货,只想把她赶出去,以正家风!可谁料到,你还是屡屡不改,又被这阴氏贱婢给煽动了!”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阴嬷嬷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把头磕得叭叭响:“老爷!奴婢冤枉呀!奴婢哪儿知道小姐是出去找祥瑞?奴婢只知道凡是高门大户,皆有规矩!小主子深更半夜出门,那就是不守规矩!”

    宋氏听着,亦是委屈地流下眼泪来:“阴嬷嬷说的没错!老爷,您可不能偏听偏信!”她委屈地哭罢,又转向老太太求情,“娘,您可不能不信我呀!”

    秦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全当没看到。

    宋氏见老太太这反应,心底不由一凉。

    她早该知道这秦家上下,都是一样儿爱慕虚荣的臭味了!只要名利当头,哪管什么对错黑白?只有权势才是对的!

    可怜阴嬷嬷陪着自己嫁进秦家,因自己身份不高,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被秦家低看;前头还有个朱氏,老爷似乎很是魂牵梦绕。更别说那秦檀了,浑身长满了刺,不仅使尽浑身手段从那尼姑庵里出来,还处处与自己为难!

    这秦家二夫人瞧着风光,可内里的心酸,谁人能知?

    秦保听宋氏哭哭啼啼,心下很是不耐。他如今满心盼着秦檀入宫得宠,因此只顾着秦檀的脸面,当即对宋氏道:“成了!你有错在先,不必哭了!你本就在禁闭中,偷偷溜出来,更是错上加错!你这样污蔑女儿,如何堪当嫡母?如何让下人心服口服?我看啊,这院子里的事,还是让郭姨娘帮着管一管吧!”

    秦保一番话,让宋氏如落冰窖,满面惊雷。

    让郭姨娘帮着管事儿?

    只怕是郭姨娘会将所有的事儿都抢过去一并做了!

    那贱妇都那么大年岁了,仗着会涂脂抹粉唱点儿昆曲,整日妖妖娆娆地勾引老爷,这会儿老爷竟要将管院子的权利都分出去了!

    自己夹在大房的宗妇陶氏和婆婆秦老太太之间,本就难以做人,油水少的可怜,如今竟还要让郭姨娘分一杯羹去!

    宋氏怔怔跌坐在地上,慌乱无比,心头滴血。可那头的秦保却已命下人抱住了阴嬷嬷的身子,重重地朝外拖去。

    “夫人!夫人!您救救奴婢呀!”阴嬷嬷大声哭叫着,形如泼妇,“您可不能丢下奴婢不管用啊!夫人!”

    阴氏的呼救声渐渐远去,很快,侧门处只剩下了宋氏的哭泣声。

    秦保正了正衣领,对秦檀道:“早些回去休息吧。”

    “闹了一宿,是该休息了。”秦檀对坐在地上的宋氏道,“母亲,明儿个还要给皇上献祥瑞呢,可不能累了。”

    这句话戳到了宋氏的尾巴,她跳起来,尖叫道:“你这小贱人!又蓄意害我!你巴不得我失了老爷的心,你好快活自在!”

    下一瞬,秦保的巴掌就招呼了上去:“你怎么做母亲的!”

    秦檀冷眼看着这对哭闹不休的夫妻,默默转身朝自己的院长行去。

    ***

    次日,秦保果真向皇上进献了那祥瑞之石。他本就擅长溜须拍马,在御书房里将这块石头说的天花乱坠,还补上了形形色色的细节,李源宏被哄的龙颜大悦,当即便道,他要再去一趟秦家,亲自念旨,召秦檀入宫。

    秦保一听这天大的恩宠,很是眉飞色舞,立即回了家,要秦檀好好收拾收拾。

    午后过了未多久,圣驾便到了。

    但见几辆模样素朴的马车在秦府门口停下,乍一看那马车的外形,还道只是普通富贵人家出行。可车帘子一撩,却是皇上跟前的管事公公晋福走了进来,有模有样地唱道:“跪—”

    秦保领着一家子人乌压压地跪了下来,满面喜气。

    晋福瞥一眼身后马车众人,抖开了手中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氏檀娘,有淑德,美学仪;虽为女子,亦才荣赫赫。今念其传芳四里,嘉懿有名,特召入丽景宫,为左侍女官,又为女学士;望女学士勤随帝姬,扬学展才,显兰芳之质。钦此。”

    秦保听着听着,神色渐渐懵了。

    怎么不是入宫为妃,而是——入宫做女学士?还是伺候孟恪妃母女的女学士?

    这是怎么一回事?

    数字之差,就已经是天差地别!大楚宫中的女学士是伺候人的,而妃嫔则是使唤人的,这能一样吗?!

    秦保虽然心底大急,可这圣旨已经下来了,他不敢拒旨,当即耷拉着眉眼,如丧家之犬似地跪了下来:“谢过皇上隆恩——”

    秦檀袅袅婷婷的,是头一个跪下的。她磕了头,再抬起时,便隐约瞧见那车帘里坐着李源宏隐匿的身影。

    她不由想起了,前一回李源宏亲自来秦家时的事情——

    那时,李源宏圣驾亲临,要她入宫为妃。于是,秦檀便在他面前跪下,道:“皇上召臣女入宫,臣女自然不敢反驳。只不过,臣女有一件心愿未了,还请皇上成全。”

    那时,李源宏很爽快道:“你说,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朕办不到的事情。”

    秦檀抬头,直视着李源宏,道:“臣女的母亲,于数年前在入宫时被杖毙,至今不知缘由。臣女日夜难安,但求皇上还母亲一个公道。”

    那时的她,是在赌。

    赌这位天子对她的兴趣,可有超过他平日的耐心。

    若是她不小心赌输了,那她恐怕会即刻脑袋落地。

    幸好,她赌赢了。

    她说出这句话后,李源宏的表情立刻变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追究?”李源宏避而不答,“若你能扶摇直上,宠惯六宫,想必你的母亲也会高兴。”

    秦檀却道:“母亲之死,于臣女而言乃是一道解不开的心结,还望皇上以举手之劳,成全臣女。若不然,只要臣女在一日,便会惦念母亲一日。”

    李源宏的面色很不好。

    他大抵是很想由着性子发落秦檀的,可他最终没有,而是怒极反笑,道:“好,朕不还你母亲一个公道,你就不愿心甘情愿地入宫为妃?既然如此,那你就做一个女官!不过你如何推脱,今日之后,你都得入宫久住!”

    于是,秦檀最终成了孟恪妃身边的女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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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府外。

    一道瘦弱身影,如幽魂般闪过街巷角落。

    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悄然无息地在拐角处停下。她伸出细瘦如柴的手臂,搭住墙砖,视线望向秦府门口。

    斗篷的兜帽沿着她的面庞缓缓落下,露出凹陷的面颊与凸出的颧骨。这病态苍白瘦削的面容,正属于贺桢的贱妾,方素怜。

    她看到秦府门口那辆朴素的马车,脸上陡然浮起了阴毒且疯狂的笑容。

    “秦檀!你可让我逮着了……”她喃喃自语,神情如吐信毒蛇似的,“这谢均都找上门来了,说你与他毫无关系,大人一定不会再相信你的谎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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