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武帝求仙
秦檀在朝露宫中跪的久了, 膝盖发麻。好不容易, 她才回到了听雨斋中
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 盘腿缩着坐在炕上, 红莲心疼地上去替她又揉又捏, 口中叹气道:“那武安长公主未免也太跋扈。纵使她有大功, 可万万不该这样无缘无故的责罚人。”
“她深受太后、皇上宠爱, 自然是理直气壮。”秦檀微微“嘶”了一声,低了眉眼,道, “我入宫之初,便早已料到这等情形。当初我便明白,既要为母亲正名, 便免不了这些蒙屈受辱之事。若是倒霉些, 丢了性命,那也是可能的。”
“女佐, 您可别说不吉利的话。”红莲飞快地止了她的话头, 道, “您还要嫁给宰辅大人呢。”
秦檀飞快瞪了她一眼, 道:“浑说什么呢?被青桑惯坏了?我和谢均, 才不是那么一回事。”
红莲微微一笑, 手上继续锤着,道:“女佐,那谢大人对您是真心, 奴婢们都看在眼里。从前的贺大人, 连他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更何况,女佐也不似个无情之人。”
“少说点儿话!”秦檀轻轻笑了起来,不见怒意,反而很是欢快。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个宫女怯怯的声音:“奴婢春莺,给女学士送膏药来了。”
听雨斋里的欢笑声止住了,秦檀肃然了面孔,对红莲道:“快把春莺叫进来。把门关紧实了,别让无关的旁人听见了我们的话。”
很快,春莺便碎着脚步进来了。她低垂着头,厚重的刘海儿将泰半额头遮去,整个人都怯怯的:“奴婢见过女佐。”
“起来吧。”秦檀松着腿脚搁在小脚踏上,眼光严严地锁着春莺,道,“你千辛万苦来丽景宫,想必也不是为了送什么膏药。有话,就快点儿说罢,免得叫武安长公主发觉了,你我都讨不得好处。”
听到秦檀提起长公主,春莺猛地抬起头,眼底有一丝怨气,道:“长公主从来都是如此,性子反复无常,时喜时怒,对奴婢动辄加以打骂。可女佐您的母亲当年实在无辜…奴婢不敢继续隐瞒。”
秦檀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终于大胆道:“你仔细说来。”
她放静了心神,不敢多出一字,生怕打搅了春莺。她知道,春莺口中所吐露的,恐怕就是她多番追求、或远或近的真相。
春莺眸光微动,露出回忆神色,细声地说了起来。
“约莫是九年前……那时,长公主的夫婿,是彭大将军。”
“这我知道。”
“彭将军威名赫赫,功劳盖天。长公主嫁入彭家后,便一直被视作无物。且将军嫌弃公主已嫁过一回,并非完璧之身,因此对长公主百般羞辱。以是,虽将军给了长公主应有的体面,可长公主在彭家的日子,并不好受。后来,长公主诞下了顺洛小郡王,对小郡王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
“忽冷忽热?”秦檀露出疑色,“什么意思?她是小郡王的母亲,又岂会忽冷忽热?”
“高兴的时候,长公主便对小郡王精心呵护,日夜不离身边,凡事皆亲力亲为。可每每与彭大将军争吵后,长公主心有怨言,便会将气撒在小郡王身上,甚至举起孩子,摔落在地……”春莺说着,流露出不忍之色,“长公主的性子,从来都是如此。奴婢本是彭家的家生子,被将军送入公主房中伺候。公主见到奴婢,便彷如见到将军,因此也常有迁怒。”
秦檀听着,眼底有一丝暗暗毫茫。
武安长公主与李源宏不愧是亲兄妹,这性子也是如出一辙。兄妹二人,皆是一般的喜怒无常。
想来也是,先皇帝对李源宏兄妹处处提防,时时怀疑,从未有过一个父亲的担当,反倒如敌人似的。李源宏是嫡子,却不如庶出的三王受宠;武安是嫡公主,却得远嫁草原,可恭太妃所出的公主,便能嫁得如意夫君。两相对比,孰幸、孰不幸,一目了然。
这两兄妹从小便缺了父爱,更是在贾太后的城府算计之下长大;耳濡目染,性子又如何会和善?
只是虎毒尚且不食子,长公主这般对待亲子,实在是可怕了些。
“后来呢?”秦檀追问道。
“后来,便是九年前那场上元宫宴。”春莺提及旧事,面色微泛煞白,“那时,彭大将军已经战死,长公主与彭家多有不睦,对小郡王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上元宫宴时,长公主不知从何处听说,有人要放火烧宫,伺机谋害三王,便……便……”
秦檀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她喃喃着,替春莺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便想要……趁机一并了断了小郡王的性命。”
春莺此刻,已是满面青白。她咬着嘴唇,浅浅地点了下头,道:“长公主亲自将小郡王送入了临平宫内,只等着大火烧宫,好了结她与将军的最后一段孽缘。”
“啪!”
秦檀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低声道:“真是岂有此理。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哪怕是送给别人抱养也好!她竟要活活烧死自己的亲子!那还只是个未足周岁的孩子!”
春莺吓了一跳,哆嗦道:“依照长公主的性子,她是绝不肯见到孩子落到别人手上的。且她恨将军入骨,那时,几是天天都在咒着要将军断子绝孙……”
秦檀微呼了一口气,平复了神色,问道:“接下来呢?我娘又是如何牵扯入这桩事的?”
她问这话时,心跳的厉害。
咚咚咚的,如有一个巨人在卖力地扣门。
她知道,自己离真相似乎已很近了。
春莺将头扣得更低了,小声道:“秦夫人心善,大火烧起时,听到宫中有孩子哭泣之声,便不顾自身安危,冲入宫中,冒死救出了小郡王。长公主本就想杀死小郡王,见秦夫人竟坏了她的事,大怒之下,命人杖毙了秦夫人……”
——大火烧起时,听到宫中有孩童哭泣之声,便不顾自身安危,冲入宫中,冒死救出了小郡王。
听到春莺细软的话,秦檀的脑海,猛然“嗡”了一下。侍立在旁的红莲,也发出了短促的惊叫,满面皆是震愕,口中情不自禁道:“观世音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
下一瞬,秦檀便察觉到自己鼻尖酸热,眼眶模糊。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真是,真是荒谬!
她重重地倚在炕上,身子软软枕着苏合绣的枕头,如被抽去了三魂七魄。
“竟是因这等缘由……”她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一团空气,对头青墙上挂着一副美人图,画上的女子娴静典雅,手捧一束花枝。
虽她是看着那副美人图的,可她脑海里,却尽数是其他的东西。
母亲从前的音容笑貌,隐约浮现于记忆之中。那温柔如山月一般的笑容,好似在余晖里发着光亮。她又想到母亲是怎样冒死冲入大火,寻着孩童的一丝啼哭之声,救出了那可怜的小郡王。
只是,等她满怀希望地冲出大火,等待她的,却是武安长公主无情的面容。
“女佐,逝人已去,您可万万不能太伤心呀。”春莺壮着胆子劝她,“便是想要向长公主复仇,您也得先保重自身。更何况,小郡王死后,长公主便后悔了。八年来,长公主一直活在悔恨之中,无比思念亡子,也愈发憎恨将军。也正是因此,她留下了奴婢这条贱命,用来打骂出气。”
秦檀麻木地倚着,两行清冷,无声地滚落下来。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秦檀眨着泪眼,低声问。
“知道这件事的仆从,除了奴婢,全被杖毙了。唯有奴婢是彭家的家奴,还可留作出气辱骂将军之用,长公主暂且留了奴婢一条命。”春莺说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知道此事者,还有一人!”
“谁?快说。”
“是三王。”春莺道,“三王那日,便在临平宫中,恰好撞见长公主留下孩子这一幕。太后与皇上为了保住长公主,使尽手段,令三王被褫夺封号、贬去昆川。当年太后势大,三王无法抗衡,只能去了那蛮荒之地。这一去,便是九年,再未踏入京城一步。”春莺说着,颇为感慨。
秦檀闻言,心底道:难怪!
难怪李源宏如此惧怕三王回京;连给先皇发丧之时,都不允许三王回来尽孝道。
若是三王回来了,那保不齐便是武安长公主恶行被公诸于众的死期。李源宏如此疼爱武安长公主,兄妹两人从小一道夹缝求生、感情非比寻常,他又岂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更何况,三王本就与李源宏有利益之争——三王从前就比他这个嫡子更得先皇帝宠爱;先皇帝临终之前,甚至还说出“要改立晋王李恒知为储君”这般的话来。如此一来,李源宏就更戒备三王了。
“我知道了。”秦檀的声音,并无哽咽。她甚至都不擦拭一下眼泪,只任凭泪珠缓慢地将衣领濡湿,“春莺,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朝露宫吧,免得再被长公主责罚。”
春莺起了身,面有不忍,道:“奴婢不忍您被长公主迁怒,更为当年秦夫人的境遇不平,这才将此事告知于您。可若是被长公主知晓了,奴婢定然是死路一条。还请秦女佐,手下留情,莫要让长公主知悉。”
“好。”秦檀终于抽出手帕,敷衍地抹了一下眼泪,道,“我会想法子让你出了朝露宫,免于再受长公主的折磨。”
春莺听了,露出惊喜之色,竟然重低下身来,给秦檀磕了个头,道:“奴婢谢过女佐!”
待春莺出了听雨斋,秦檀才收拾干净了脸面,慢慢恢复了寻常神态。红莲取来面巾替她净脸,再重新梳妆。秦檀坐在妆镜前,喃喃地对红莲说着话。
“难怪当年,先皇帝会这般提拔秦家。果真是母亲的枉死,令先皇帝都看不过眼了。”秦檀说罢,重重叹一口气,“不去惩罚加害的人,反倒想法子在别处弥补。这样奇怪的道理,恐怕也只有天家才会有了。”
“女佐,这日后,又该怎么办?”红莲问。
“还能怎么办?只能徐徐图之,总不可令母亲含冤于九泉之下。”秦檀望着镜中的自己,道,“不必怕便是了。有谢均在,万事皆会好的。”
她说罢这句话,心思已定了大半,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神情,再无了方才的脆弱哭泣之色。
***
出了梅,日头便飞快地热了起来。梅雨时节是每日下雨下的烦心,可出了梅,这一日三天却都不见滴水,只有炎炎太阳当空挂着。阖宫的芳草碧树,都没了往日娇滴滋润,被晒的略略委屈了点儿。
过几日,便是是敬宜公主的生辰,按往年规矩也不过是在恪妃宫里小小热闹一番。可今时李源宏有心借机成事,便干脆将这敬宜公主的生辰往大里办,不仅要赏五六月正当时的牡丹,还叫了戏班子来宫里搭台,也不顾小小的敬宜公主看不看得懂拗口的戏曲。
恪妃心里也揣着事儿,因此趁早把秦檀叫到了自己跟前,令宫女宝珠取出一套压箱底的衣服,搁秦檀身上比划着,口中碎碎叨叨道:“本宫往日还不知道,今日一瞧,发觉你这身形与本宫很是相像。恰好,这套衣服你拿去穿上,在敬宜生辰的宫宴上出点风头,让那宰辅好好看看你的美貌。”
秦檀不知该哭该笑,道:“娘娘,如此华服,微臣不敢糟践了。只有娘娘您的金玉之姿,才配得上这样的天工织造。”
“少说这些文绉绉的话,让人脑仁疼!”恪妃兴高采烈的模样,顺手拨一下腕上赤金嵌红宝的手镯,笑眯眯道,“只要你能嫁给宰辅,别说是借你穿这身衣裳了,便是送你也成!去,快试试好不好看。”
秦檀是拗不过恪妃的,只能老老实实去换了。待她换了衣服出来,恪妃登时眼前一亮,道:“真是好个倾国倾城的人儿,必然叫那宰辅为你倾倒。”
顿了顿,恪妃又补上一句,道:“是让宰辅倾倒,可不是让皇上为你倾倒,你可警醒着点儿。本宫对你这般好,你可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听到恪妃这么直白的话,一旁伺候的宝珠险些晕厥过去。
——自家娘娘脑里只有一根筋,常常吐出这等惊人之语。她明明早该习惯了,可如今怎么却还想厥过去呢!
秦檀抬手,看了看这华美服饰,道:“娘娘,这不符合规矩。女学士,自然有女学士的仪制。”
“规矩?”恪妃几要翻个白眼,轻蔑之意从面上涌出,“本宫便是规矩!本宫要你穿的张扬些,你就穿的张扬些。本宫倒要看看,这偌大宫里,有谁敢多议?!”
秦檀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可能,这就是宠妃的底气吧。
敬宜生日宫宴这日,很快就到了。
秦檀按照恪妃嘱咐,换上了恪妃从前做姑娘时的衣裳。正当恪妃啧啧赞不绝口之时,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声:“恪妃娘娘,武安长公主派人给秦女佐送了礼。”
“长公主?”恪妃嘀咕了一下,道,“她送的什么礼?什么好东西本宫这儿没有,还需她来送?”
宝珠连连咳嗽一声,道:“娘娘,您可别又与长公主吵起来了。回头皇上护着长公主,您又得气到自个儿的身子。”
“算了,叫人送进来!”恪妃道。
朝露宫的小太监弓着身进来了,手里托着个香料匣子。他拉尖嗓门儿,道:“长公主说了,今儿个是敬宜公主的生辰。长公主顾念秦女佐照料敬宜公主有功,特此赏赐极品南烟香一匣。女佐,您在衣服上熏了这香,再去参加宫宴吧。”
秦檀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香里动了什么手脚。恪妃更是如此,大刺刺道:“叫个太医来,查查这香料里有什么东西!若是长公主敢加害本宫宫中的人,本宫可不会罢休!”
她这么不给长公主面子,令周遭的人都有些汗颜。可长公主虽得脸,恪妃也是极受宠的,所以众人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自个儿没听见这句冒犯的话,恪妃与长公主照旧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恪妃得宠,太医院的人都赶着巴结,很快派了个老太医来。他细细嗅闻了一番,道:“这香料是极品,也没什么有害之处,娘娘与女佐可放心使用。”
听太医这么说,恪妃放宽了心,道:“那就收下吧。”
秦檀笑笑,道:“这香是好香,但今日实在有些赶了,怕误了宫宴的时辰,便不再熏香了。”
那朝露宫的公公却不依不饶,道:“长公主吩咐了,要亲眼看着您给这衣料子上熏了香气,奴才才能走。若是您不受了长公主的礼,长公主没法跟皇上交代,皇上又得与长公主发火,也是叫人为难呐。女佐,您说是吗?”
恪妃听了,吃吃笑了起来:“我说呢,这宫里的大户刺儿头怎么突然转了性子,送了名贵的香料来巴结一个小小女学士,果真是被皇上给教训了。”
这理由确实是名正言顺,可秦檀心底依旧存有一丝疑虑。
就算是为了与皇帝和解,依照长公主的性子,也不会给一个小小的女学士送这等名贵的礼物。更何况,要她当场便在衣服上熏香,这样的要求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抬起头,闻了闻身上属于恪妃的衣物。倏忽间,她的眉目豁然开朗,口中道:“既然是长公主有吩咐,那我不敢不从。”说罢,她转向恪妃,道,“还请娘娘先行,微臣熏了香,随后便到。”
这样识趣的态度,让朝露宫的太监很满意。虽不知道秦女佐怎么就放下戒心,答应熏香了;但能完成差事,总归是好的。
“去吧。”恪妃很慷慨,叫过了芳姑姑等人,就牵着小敬宜的手出去了。
秦檀回了房中,给衣服熏了香料,待那公公确认了,这才姗姗出了丽景宫,向皇后的凤仪宫去了。
殷皇后主张勤俭,这凤仪宫远远瞧着,虽端庄肃穆,却有些陈旧,远不如丽景宫穷尽奢华。但因是正宫的住处,这里却格外宽敞一些;在院子里搭个戏台子,也恰好够几位妃嫔坐下。
在凤仪宫的门口,秦檀听见了一声“武安长公主到”。抬起头来,果真见得长公主华美的仪仗近在眼前。她高高坐在腰辇上,戴着玳瑁壳儿指甲套的手搁在朱红的扶手上,娇嫩且瘦弱。
“秦女佐,真是好巧呀。”武安长公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孱弱的眉目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回本公主一气之下罚跪了你,皇兄很是生气。本公主左思右想,过意不去,这才送了一匣子香料给你,向你赔罪。如今你熏上了这香,想必是已放下了旧怨。如此,本公主也释怀了。”
秦檀没听见叫起的声音,只得一直屈膝蹲着行礼,口中道:“您是一品长公主,微臣是女学士。您又何须向微臣赔罪?是长公主折煞微臣了。”
长公主的淡眉一挑,眼底似掠过一缕嘲意。
“不必客气,本宫对待你这样的人,从来和善。”她说罢,便命宫人落了腰辇,慢悠悠地走了下来。她走到秦檀面前时,停了脚步道,“女佐今日这一身,可真是衬你。皇兄见了你,也定会迷了眼睛。”
说罢,她就向凤仪宫里头去了。从头到尾,她都对秦檀的行礼视若无睹,没有叫她起来。
秦檀只当自己没听到。待长公主步入凤仪宫后,秦檀才起了身,朝宫里行去。
诸位妃嫔早已到了,院子里一片热闹。仔细一看,李源宏的妃嫔还真是不少,环肥燕瘦,叽叽喳喳的。只不过,这群女子便是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恪妃受宠,想来也是老天不公。
殷皇后坐在妃嫔的最前头,面前搁着张八宝铺黄绸的桌子,上头摆了时令点心糕果。她一贯是温温和和的,在一群红俏绿闹的妃嫔里,她便如一轮月华似的轻淡且柔和,瞧着便让人舒心。没什么皇后严肃的架子,却极容易让人心生喜爱。
瞧见秦檀进来给恪妃行礼,殷皇后身旁的温姑姑皱了眉毛,对殷皇后道:“娘娘,您瞧,那不是从前的贺夫人吗?她也是受过您几回恩情的人,怎么入了宫,不来凤仪宫效力,反而去了恪妃的宫里头?”
殷皇后很温顺的模样,柔柔笑道:“她喜欢,便让她去吧。”
见自家主子这么客气,温姑姑有些恨铁不成钢。再看看秦檀今日打扮的那样鲜亮,温姑姑越发气恼了,暗暗骂道:“打扮的这样招惹,也不知是不是想学那些狐媚子的做派,不成体统!”
“说什么呢。”殷皇后投来微微斥责的目光,“何必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
“皇上驾到——”
“宰辅到——”
说话间,太监便是连着两声通传。
李源宏与谢均言谈彦彦着踏了进来。粗粗一看,这光景还蔚为好看。李源宏生的是阴柔俊美,自有一股贵气华灼;谢均是清俊温雅,恰如一块几经雕琢摩挲的美玉。二人站在一块儿,各有风姿。但有熟知李源宏性情的,恐怕就不敢这样说了。
一群妃嫔齐刷刷地向李源宏行礼,可李源宏的眼神,却越过茫茫众人,落到了人群之中秦檀的身上。
她今日打扮的格外艳丽,穿的是一袭水芙蓉色望仙彩纱裙,衣摆开满昳丽花枝,寸寸丝线精巧动人。李源宏隐约记得,恪妃从前也有这样一身衣裳。但是恪妃穿起来,却没有秦檀这般光彩夺目、艳丽照人。她这一身,再衬上髻间翩然欲飞的蝴蝶步摇,着实是惹眼极了。
李源宏望着她,不知为何,心底微微紧张。
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回有这般滑稽的心态,还是与妻子殷流珠大婚当日,掀起殷流珠的盖头之时。那时,他见到这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妻子,心底便是如此紧张着的。
在洞房那夜,他甚至还荒唐地想过:父皇的心底,到底是惦念着自己的。若不然,也不会为自己安排这样好的一桩婚事。
如今,李源宏再度有了这紧张的错觉。他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想要确认藏在刘春袖中的那副圣旨——上头是他仔细斟酌后下笔所写的封妃圣令,只要刘春展开它,好端端地念出来,那么秦檀便会是宫中的丽妃了。
“丽”字封号,确实衬她。宫中四妃之位长久空缺,只有恪妃一家独大,确实应该充点儿新人填补填补了。
李源宏侧过头想看刘春,但他没瞧着刘春,反而看到了谢均的面庞——谢均望着他,神情很是淡定,分毫猜不到李源宏已悄悄写下了封妃的圣旨。
一想到此事,李源宏的心情便微妙地愉快了起来。
谢均见他笑,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旋即,他的目光也远远地越过人群,望向了秦檀。两人匆匆对视一下,很快便分开了目光。
但秦檀再低下头时,面上却是带笑的。
“都起来吧。”李源宏虚扶一下,令诸位妃嫔都起身,自己则坐到了贾太后与殷皇后的中间,道,“今日是敬宜的生日,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于虚礼了。”
恪妃很甜蜜地一笑,晃了晃敬宜公主的小手,小声道:“回头记得谢过你父皇。”
宫女捧了戏本子过来,要李源宏先点戏。李源宏却摆摆手,道:“母后先点吧,儿臣记得母后喜欢看《献美单于》?”
贾太后接过戏本子,道:“那《献美单于》讲的是毛延寿如何误了王昭君,哭哭啼啼、凄凄惨惨的,看多了也忒没劲头。今儿哀家便换换口味,点一出《红娘做媒》吧。这西厢记的故事热闹,红娘牵了一段好姻缘,较为喜气。”
李源宏闻言,道:“母后竟有兴致看这了?莫非,母后是想为在座的哪一位做媒不成?”
“哪里的话。”贾太后将戏本子递回去,道,“皇帝也点一折吧。”
李源宏没有翻开戏本,便道:“点一出《武帝求仙》吧。”
贾太后打趣道:“这一折讲的是汉武帝为求李夫人还魂,四处祈求仙人。怎么,皇帝莫不是对哪位佳人有意,借了汉武帝的由头暗表心意?”
李源宏不答,却抬手将戏本递给谢均,道:“均哥也点。”
谢均翻开戏本,见到第一页,便笑道:“我不懂戏,这第一页上是《长生殿》,便点这一折吧。”
人群里的秦檀听到这一句,心思微微一动。
当初谢均也给她送过这样一本戏谱,那时,他还不喜她,觉得她两面三刀,小心眼地特地送了这本《长生殿》,讽她比戏子还会演。可时过境迁,如今他再点这《长生殿》,她竟一点都不觉得可恼,反而有些舒坦了。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开演了,贾太后状似闲散,道:“哀家记着,恪妃宫里的秦女佐今儿个也二十多了吧?从前是哀家下旨让秦女佐与贺朝议和离,闹了好大一场误会。如今哀家心底还过不去呢,总想着弥补弥补。”
秦檀闻言,起身站了出列,道:“不过误会一场,微臣不敢有怨言。”
太后见了,做欣慰状,道:“你在恪妃宫里服侍,勤勤恳恳的,无人不夸好。难得有个能让恪妃都顺心如意的人,哀家怎能不好好对待?哀家想着,总得替你找个去处,好让你的下半辈子有所依靠,不至于孤孤单单的。”
李源宏闻言,心底微微咯噔,知道贾太后约莫是要和秦檀过不去了。他唯恐贾太后已被武安说动,要一道置秦檀于死地,便连忙道:“是,儿臣也常这么想,要好好补偿一番秦女佐,所以已有了准备。”
——他早就准备好了封妃的圣旨,今日就会拿出来。
“准备?”贾太后听着耳边的唱戏声,心中略略不安,道,“你准备了什么呀?哀家倒也有些准备,皇帝前朝事忙,这姑娘家的事,总不如哀家做的顺手。”
太后心道:皇帝有所准备,恐怕是准备将这秦氏封妃了!如今皇帝能为了秦氏悖逆她这个太后的意思,日后秦氏真的做了妃嫔,这宫里岂还有她太后的位置?决不能让皇帝逐了这个意!
可李源宏已开口道:“刘春,去,将圣旨拿出来,朕已决意封……”
他这个“封”字刚出口,贾太后已倏忽站了起来,急切大声道:“哎呀,哀家瞧宰辅大人便甚好,瞧着会是个疼人的,秦女佐又貌美夺人,两人正是相配。不若哀家今日便做个媒人,亲自为你们二人指婚吧!恪妃,你会不会心疼秦女佐,不肯放人呀?”
贾太后这刻意的一长串话,令李源宏瞬间懵了,口中一句“封秦檀为丽妃”是进退不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颗心在嗓子眼七上八下地胡乱跳着,最后只能阴沉沉地说了句:“母后……”
那头的恪妃已是喜滋滋站了起来,应和道:“哪儿的话?秦女佐能有桩好姻缘,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太后娘娘肯做主,臣妾又哪有不放人的道理?自然是风风光光替秦女佐送嫁了。”
李源宏眯眼望着恪妃神色,略略咬牙,知道这是太后与恪妃早就串通好了。眼下,他只得把目光投向谢均。
“均哥……”李源宏呼吸不稳,眼底略有恳求之意。
可谢均却笑笑,道:“微臣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那一瞬,李源宏只觉得满心恼意。他的脾气一下子便上来了,眼底俱是狠戾之色,捻着青金石朝珠的手重重朝桌板上砸去。可那手掌还未落地,他便听得太后的一声话。
“皇帝,先前你送哀家的那匣子东珠,哀家很喜欢,命人做成了这一支发钗。”贾太后慢条斯理,道,“你果真一直都是最孝顺的,不枉费哀家对你的养育之情。”
李源宏听到自己赔罪时送的那匣子东珠,忽而如泄了力一般,跌坐在圈椅里。
母亲到底是他的母亲,他如何能太过违逆呢?
他听得另外一边秦檀稳重的谢恩之声,又想起那道未曾发出去的封妃圣旨,心头一阵惘然。台上的戏子还在唱着,如今已演到了《武帝求仙》这一折。
“哎呀呀夫人你抛下吾独去也,此后便是伤心月凄凉花。吾上下求索问仙路,可娇娇是红妆断送,星盟皆绝……”
第62章 南烟香味
太后这一道赐婚的懿旨下来, 整个凤仪宫里皆是一片哗然。
年纪小些的皇子、公主, 听不懂太后是在讲些什么, 照旧笑闹吃喝着, 敬宜公主还抓着恪妃头上的赤金发簪子不肯松手。也只有二皇子, 露出惊喜的神色来。
秦檀低身蹲礼, 心头有微微的诧异在涌动。
上回, 恪妃表露出要为自己和谢均做媒的意思,她便有些哭笑不得。虽恪妃说的煞有介事,可她却并不怎么当真。谁让那谢家乃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而她秦檀的身世却并不算相配。仅凭一个恪妃,恐怕是成不了这桩事。
可如今,贾太后亲口赐了婚, 那这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 秦檀不知是该惊还是喜。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开始暗暗猜测——猜测这桩事儿, 是不是那个狡诈可恶的恶相事先筹谋好的。
……未料到, 她竟当真要嫁给谢均了。
从前她还信誓旦旦说过, 让谢均别再惦记着她, 她已决心不再嫁人。可如今太后的懿旨下来了, 她却没有分毫抵抗的冲动, 竟然想就这般地……
这般顺水推舟地应下来。
她想到谢均对待她的点滴种种,便越发不想抗拒这婚事了。话还没说完,脑海里已冷不丁蹦出谢均穿着大红婚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模样来。
秦檀还没起身, 凤仪宫里的妃嫔们, 俱是掩不住诧色,皆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秦氏的出身,与宰辅大人差的有些远吧?更何况,秦氏都嫁过一回人了。太后娘娘这哪儿是指婚成秦晋之好,分明是结仇呀……”
“这秦氏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竟然可以嫁给宰辅大人?若是侧夫人、贱妾之流倒也算了,恰恰匹配她那浅薄的家世。可听太后娘娘的意思,竟然是做个正室!”
“瞧瞧,把恪妃娘娘哄好了,就是有这么好的福气。这宫里头谁做主,不是一目了然吗?你以为凤仪宫的那位,还能当家呀?”
“那皇上方才想说的是什么?封秦女佐做什么?莫不是……封妃吧?”
零零碎碎的议论之声,令贾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她对低身蹲礼的秦檀道:“秦女佐,你是个好孩子,赶紧起来吧。宰辅比你大了近十岁,老夫少妻,他应当更疼爱你一些才是。”
这一个“老夫少妻”压下来,连秦檀都有些无言。
——何至于这么夸张?宰辅也就是二十又九,离而立都差了一年;两人都是二十打头的岁数,怎么就算是“老夫少妻”了?太后娘娘这想法,也忒奇怪了。
秦檀又再向贾太后谢恩了一次,这才退回了恪妃身后。恪妃抱着敬宜公主,喜气洋洋道:“哎呀,总算是解了本宫一桩心头大患。这一回,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秦檀坐了下来,安静地很。没一会儿,台上的《武帝求仙》唱罢了,接下来便是谢均点的《长生殿》其中一折。这唱词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念的是“朕与卿今生尽偕老”。秦檀听着这恩爱盟誓之词,略略有些恍惚。
但到底,心头还是有些欢喜的。饶是她不欢喜太后,更怀疑她在母亲之死中推波助澜。可毫无疑问,此时贾太后的懿旨,于她而言,是一桩好事。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看见笑颜晏晏的谢均,心底便微微地发暖。
当初她与谢均定下约定,她不嫁给李源宏,谢均不娶殷摇光。如今二人都践行了诺言,也是时候得一个好果子了。
她正偷偷地垂着眼笑,忽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秦檀抬头,循着视线望去,却恰好撞上武安长公主满是怨戾的眼神。此时此刻,她盯着秦檀的眼神,几如疯狂一般,令人恐惧。
秦檀知道,长公主是在妒恨她能够嫁给谢均。
若是换做往日,理智如她,是绝不会和长公主硬来的,只会暂避锋芒,做小伏低,躲开长公主仇恨的目光。但是此时,她却很大胆地回望了过去,目光炯炯,分毫不让。
——她如今是谢家未过门的夫人了,长公主凭什么惦记她将来的夫君?
谢均对长公主,从来没有分毫逾矩。多年来,只有君臣之礼,并无越过雷池半步。如此礼让,不但不能让长公主收敛,反而让她将谢均视作囊中之物。
长公主以为,这世上没人敢与她争抢谢均吗?
戏台上的人还在继续唱着,描红扮绿的杨贵妃甩着长长的袖,满头颤颤珠翠盈盈流光,红的唇白的齿昳丽娇媚。贾太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戏,对身旁的菊姑姑道:“这杨贵妃扮的好,回头重重有赏。”
席间的议论声,渐渐平复了下来。今日到底是敬宜公主的生辰,太后给宰辅赐婚的事,再惹人议论也不可喧宾夺主,妃嫔们又恢复了一派和乐融融。
几个低位的妃嫔,有心谄媚恪妃,便纷纷聚了过来,围着敬宜公主说讨好的话。一时间,恪妃这里是翠翘层叠、华衣锦缕,令人眼花缭乱,那娇娇悄悄的声音,充塞了耳畔。
“瞧瞧敬宜公主生的如此玉雪可爱,恪妃娘娘真是好福气。”这说话的是个常在,没得封号,谄媚之意都从眼底涌出。
“若不是沾了公主的光,咱们今儿哪能赏曲呢?”另一个小贵人也摸着公主的头,一个劲儿夸着。隔了一会儿,还伸手摘下头顶一朵珠花,道,“嫔妾瞧这珠花也配公主,不如,便赠给公主玩玩儿吧。”
“恪妃娘娘为人心善,对待宫里的人都好极了。嫔妾姐妹几个,都很是敬仰呢!”这个面带假笑的,也是个常在,境况稍好些,得了个“婉”字的封号,倒是衬她假面似的表情。
恪妃被众人围绕着,心里舒坦极了。
她就是喜欢被众星环绕的模样,巴不得这寰宇的中心都是自个儿。只可惜这宫中到底不是她一人独大的场子,就算她再得宠,凤仪宫也还有个正宫皇后殷流珠在。更何况,朝露宫那位长公主也是个越不过去的坎儿。
几人正说着话,冷不丁,席间有个伺候的宫女尖叫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
这一声尖叫真是好不刺耳,令众人都陡然侧目,望了过去。台上的戏被打断了,也只好停了下来,杨贵妃不知所措地站着,也忘了与唐明皇一道赏月了。
“发生了何事?竟然敢在这凤仪宫里大吵大闹,真是不成体统。”贾太后不悦道。
那宫女颤颤地跪了下来,指着地上的一个物件,惊恐道:“奴、奴婢刚刚在地上瞧见了这个,这才惊慌失言,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贾太后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却看到那地砖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制人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却四肢俱全、五官均有,很是有模有样。令人心惊胆战的,则是这小人偶的肚皮被剪刀给破开了,露出里头满满的绒絮来,那绒絮竟然都是特意染的红色!
贾太后身旁的菊姑姑大惊,道:“这分明是个拿来诅咒人的东西!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在宫中行厌胜之术?!”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在这宫闱之中,行厌胜巫蛊之术本就是大忌,更何况是今日这等场合。若是叫人捉出了罪魁祸首,恐怕那人只能落个不得全尸的下场了。
李源宏也是微微一惊,暴怒道:“真是反了!若是让朕知道是何人所为,一族皆脱不了干系!”
这一句“一族脱不了干系”,令众人都露出煞白面色,连忙各自推开,不敢冒头,生怕有了丁点儿嫌疑,惹来龙颜震怒,为家族带来滔天祸事。
贾太后面色一沉,原本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坏殆尽了。她道:“什么厌胜之术?不过是那些意难平之人拿来安慰安慰自个儿的玩意罢了。若是厌胜之术真的有用,那这天下人人都可做皇帝了!”说罢,她道,“阿菊,把那个人偶拿过来,给哀家瞧瞧。”
贾太后叱咤宫中,什么样的手段没有见过?当年她与恭太妃斗的你死我活,这厌胜之术根本算不得什么,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菊姑姑壮着胆子,叫人把那具小小的人偶捡上来,呈到贾太后跟前。
但见这小人做工精致,有鼻子有眼的,只不过肚子上那一道口子真是吓煞人。太后眼尖,瞅见肚子缝里藏了一张小纸条,便飞快地抽出来一瞧,原来那纸条上写的是生辰八字。
菊姑姑见了,大惊失色,道:“太后娘娘,这、这是您的八字呀!”
贾太后露出震愕神色,一瞬儿便联想到了当年与她势同水火的恭太妃,高声道:“莫非是周氏那个贱妇又回来了?!哀家叫她好好在陵宫为先帝爷祈福,她又出来了?!”
菊姑姑一边抚着太后的脊背,一边道:“太后娘娘,这小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宫宴的地砖上,定然是今日有人将它带了进来,又不小心落在了地上。现在去查,定能查到罪魁祸首!”
贾太后眸光一定,道:“这小人身上有股香气,这是什么味道?”
菊姑姑凑过去嗅了一下,也闻道一股子靡丽的香气,喃喃道:“这香味不似是宫中常有的,倒像是西域那边的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所熏,竟然如此之香!”
就在此时,武安长公主扶着宫女的手,慢悠悠地踏了过来。
“母后,儿臣擅香,不如让儿臣来查看一番吧。”她踏着轻慢的步子,走到了菊姑姑与贾太后身边,低头浅浅一嗅,道,“这味道,儿臣倒是熟悉,乃是西域进贡来的南烟香,甚是难得呢。今年一共也才进贡了两匣子,一匣,在殷皇后那儿,一匣,在儿臣这儿。”
殷皇后的面色微微一变。
“母后,此事……”殷皇后有些不知所措,她向来良善,根本不会做这样的恶毒之事。
“皇后娘娘天性仁慈,定然不会是做这等恶事之人。”长公主笑笑,目光缓慢地掠向人群,道,“我这儿的那匣南烟香,则是送给了丽景宫的秦女佐。女佐今日,似乎也熏了这香呢。”
闻言,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秦檀,眸光之中皆是揣测之意。
恪妃便是脑子再单纯,也明白了面前是怎样一个局。她恨恨将手帕摔在桌上,怒道:“欺负本宫宫里的人,便是欺负本宫!长公主,这香料是你送来的,谁知道你有没有在自己手中留下半匣?”
贾太后的面色已是很可怕了,她道:“恪妃,哀家没有同你说话,你急巴巴地跳出来,不合规矩!”
恪妃有些恼,可却拗不过太后,只能不甘心地退后了。
武安长公主似笑非笑,眼底俱是冰冷之意。她不紧不慢,对恪妃说:“恪妃的意思是,本公主自己留下了半匣香料,又制作了这个小人,来诅咒疼爱我的母后?”
她这话一说,众人也觉得恪妃不可理喻,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太后与长公主母女情深,恪妃这话说的奇怪,哪有人会诅咒自己的亲母亲呢?”
“就算是急着为宫里人开脱,可这也太荒谬了!”
“我看呀,便是那姓秦的女佐惹的事儿……”
“你可少酸溜溜了,别看人家高攀了谢家,就开始不服气!”
贾太后捏着一串佛珠,目光越来越冷。她盯视着秦檀,问道:“秦女佐,此事可与你有关?”
秦檀闻声出列,跪在地上,不紧不慢道:“此事与微臣无关,还望太后娘娘明察。”
她这副样子,并没有做坏事被捉住的慌乱,反而让众人疑惑了起来。
“瞧她这副坦荡的样子,莫非当真不是她做的?”
“这宫里头,又有几个人是不会演戏的?表面上做做样子罢了,指不定心里慌成什么样子了呢!”
“这香料如此名贵,全大楚也就两匣。不是她,便是长公主做的。总不至于是长公主吧?”
“别忘了皇后娘娘……”
武安长公主微扬下巴,手指拨弄着玳瑁的护甲套子,慢条斯理道:“秦氏,你原先是想入宫做妃嫔的。只是太后娘娘觉得你容色过甚,不适合伴在君侧,便令皇兄断绝了这条心思。你被截了富贵,从此,便对太后娘娘怀恨在心。未料到,你今日做出这样的恶事来。”
秦檀闻言,将头垂得更低,言辞清晰道:“绝无此事。微臣对太后娘娘,并无怨言。且微臣从未想过入宫,此事皇上也知悉,还请太后娘娘、长公主明察。”
李源宏皱眉,也道:“朕也觉得此事与秦女佐无关。秦女佐……她……不像是个爱慕富贵之人。”
天知道李源宏的这句话,说的有多艰难。
从前的李源宏,可是一直坚信秦檀无比虚荣,只爱荣华富贵的。可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打脸,终于让他认清了秦檀根本对自己无意,更是对这满宫的荣华无意。
若不然,方才的她就不会接受这桩赐婚,而是会等着李源宏说出封妃的圣旨了。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妃,岂不比大臣的妻子,要好上数万倍?
武安长公主并不理会兄长的话,而是斜睨秦檀,道:“哦?秦氏,你说说,这南烟香,还可能是从哪儿来的?”
秦檀不卑不亢,道:“这小人身上如何熏得南烟香,微臣不知。但微臣可以自证,这香味绝非是在微臣身上所染。”
长公主讽刺地一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将如何自证?行厌胜之术、诅咒太后娘娘,这可是死罪。不但你会被处死,你的家人亦会被连坐。秦女佐,你便是再怀恨在心,也不该这般糊涂。”
长公主这口口声声的,已将她的罪行板上钉钉了。
长公主十分从容,因为她笃定,秦檀这一回是翻不了身了——她可是特意叮嘱过那送南烟香的太监,要确认过秦檀熏了南烟香、没有掺杂其他香料,他才可以离开。
如此一来,秦檀根本洗不脱嫌疑。
可秦檀依旧不慌不忙,并未露出长公主想象之中的慌乱之色。
“回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这南烟香确实是味道浓郁,经久不散,可若要说这厌胜的小人是微臣带进来的,却又少了那么一味气味。”秦檀道。
“少了气味?”长公主无声地笑起来,“你身上只有南烟香的香味,你还能找出什么气味来?”
秦檀微微一笑,道:“少的东西,乃是恪妃娘娘的体香。”
此言一出,恪妃、太后与长公主都是诧异了一下。旋即,长公主便掩唇笑了起来,很是嘲讽的样子:“呵……体香?听听,秦女佐都糊涂了!竟说自个儿的身上,有恪妃的体香!这说的都是什么梦话呐?”
贾太后也是不悦道:“真是荒谬!什么体香,真是糊涂!”
秦檀依旧面不改色,道:“长公主殿下,微臣身上这套衣裳,并不属于微臣,而是恪妃娘娘借给微臣的,乃是恪妃娘娘当年的旧衣。娘娘宫中的衣裳,都是一样的栀子香气,整个皇城之中,独独丽景宫有。虽然这香味轻淡,可仔细闻,却还是闻的出的。”
长公主的面色微微一惊,手指悄悄攥了起来。
秦檀仰起头,恳切道:“若是要判断,那小人是否由微臣所带入,便只要闻一闻上头是否有浅淡的栀子香气便可。若是没有,可见这小人并未沾过微臣的周身。”
武安长公主的容色顿时大变。
她自然知道,那小人身上,绝无什么恪妃的栀子香气。若是当真让人去探查了,那这秦檀便是插了翅膀,从圈套之中飞走了!
长公主怒道:“秦女佐,你可不要信口开河。恪妃你也是,莫要为了面子,便张嘴胡说,为这恶毒之徒辩护!”说罢,长公主重新恢复了笑容,问道,“恪妃,你说,这身衣裳,到底是怎么回事?”
恪妃已经娇艳地笑了起来,道:“哎呀,秦檀说的可不是嘛?这身衣裳,确实是本宫的!秦女佐那等家境,哪能穿得起这样的好衣服?”
说罢,恪妃转向殷皇后,道:“宫里的新人可能不认识,但是旧时在东宫的姐妹,尤其是皇后娘娘,却一定是认得的。当年本宫刚嫁入东宫,新婚次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穿的可不就是这一身?当初赵妹妹还夸了这袖摆上的花好看,只可惜物是人非,如今赵妹妹都不在了!”
殷皇后闻言,隐约忆起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正想说话,身旁的温姑姑便劝道:“皇后娘娘,您何苦帮着丽景宫呢?若是给那秦氏洗清了嫌疑,这罪名保不准便落到了您的头上来。更何况,恪妃一贯对您无礼,您又何必以德报怨!”
殷皇后推开温姑姑的手,毫不犹豫道:“本宫又岂能坐视无辜之人被冤枉?”说罢,殷皇后站起来,为恪妃作证道,“恪妃妹妹确实是有这样的一身衣裳,臣妾可以作证。”
一旁的晋福公公听了,恨不得一巴掌呼在自己脑门上,好让自己当场晕厥过去。
——多好的一个扳倒恪妃的机会呐!皇后娘娘却上赶着帮别人做嫁衣裳!
那头的武安长公主听了,眼底已有了微微不安。她攥紧了手,怒道:“皇后娘娘,你可要谨慎说话了!若是秦氏当真穿了恪妃的旧衣裳,这小人儿也不是她带进来的,那这事儿便只能是凤仪宫的人做的了!”
殷皇后身旁的温姑姑悚然,心底暗骂一声猖狂。
——这长公主,分明是挖了陷阱给人跳!
殷皇后却道:“是与不是,太后娘娘自有决断。”
贾太后冷眼看着武安长公主这般作态,心里如明镜一般的清。若是秦檀今日没有恰好穿了恪妃的衣裳,太后当真会以为这秦檀怀恨在心,做厌胜之术诅咒于她。可偏偏就是这么巧,这秦檀能完完全全地洗清了嫌疑。
看武安这般着急,对皇后又是如此威逼;想来此事,与武安是脱不了干系了。
望到那个被剪开了肚子的小人,贾太后一阵心寒。武安长公主为了排除异己,竟然敢做这样一个诅咒亲生母亲的小人,可见长公主的心底,并无她这个娘亲。
——不,倒也不是说没有。而是憎恨之意占据了武安的内心,武安已经失了理智了。
那谢均当真这么好,令武安如此疯狂?
武安怎么就身在局中,一点儿都看不清呢?嫁给一个对她毫无爱慕的男子,那情形,又比和亲塞外、嫁给彭将军好到哪里去?保不准,会更是酸涩难当!
“好了,不必闹了。今日是敬宜的生辰,有什么大事,看在公主的份上,也日后再说。”贾太后有心息事宁人,给长公主留一份面子,便如此道。
可长公主却不依不饶,怒指秦檀,道:“母后,不要听这贱人的狡辩,就是她诅咒您!是这贱人该死!儿臣这就替您杖毙她!”
她这一句“杖毙”,说得十分熟稔,毫无犹豫,可见平常是多么习惯说这句话。
长公主早就吩咐下去了,叫人在凤仪宫四处等着。只要她一声令下,便即刻将这秦檀当场打死。若是有吓着别人也好,杀鸡儆猴,省得谁再敢违逆她堂堂武安长公主的话。
此时此刻,便有一干护卫从四处涌出。刀光剑影的,惊的一干妃嫔惊呼不断。好好的生辰宴,乱做了一团杀气腾腾。
恪妃尖叫起来,敬宜公主亦是哭闹不休。诸位妃嫔瑟缩着四处躲避,生怕被误伤了。一时间,四处皆是乱哄哄的。秦檀四处张望着,不知退或者不退。
就在此时,谢均几步走到了秦檀身旁,抵挡在她面前。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武安长公主的视线,亦令秦檀在一片混乱之中,有了些许安全感。
“长公主,光天化日之下私自处刑,恐怕是不好吧。”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秦檀的身子,直视着武安长公主的面容,“九年过去了,您这样说一不二、滥杀无辜的个性,还是分毫都没有改变。”
武安听了,面色陡然癫狂。
“均哥……均哥……”她说着话,忍不住捂住了胸口,有些艰难道,“我心口怎么…如此地不适……”
——谁都可以说她的不是,独独均哥不可以!
——均哥怎么可以这样说她呢?难道,均哥已忘了一道长大、青梅竹马的情谊了吗?
在旁看了好久闹剧的李源宏,终于压抑不住了。他倏地站了起来,暴怒道:“你们是当朕死了吗?!竟敢在皇宫之中,这样大张旗鼓地喊打喊杀!”
说罢,李源宏转向武安长公主,喝道,“武安,朕宠着你,不代表你可以任性妄为!如今这副模样,也闹的太过了一些!你到底有没有把朕这个哥哥放在眼底?!”
一群手持刀剑的侍卫,顿时不敢上前,瑟缩着退了下去。在长公主与皇上之间,他们还是选择了皇上。
长公主被李源宏吓了一跳,眼底有了些泪水。再转头,她看到谢均挡在秦檀面前,心底便恨恨不已,道:“均哥,这贱人诅咒母后,本就该死!你怎可帮着她!”
说罢,她越发难受地揪紧了胸口的衣服料子,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长公主,您毫无证据,怎可信手拈来?”谢均反扣住秦檀的手,道,“您若要杖毙秦女佐,那便先让人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武安尖叫起来,道:“均哥,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护着这个贱人!”
“长公主见笑了。”谢均笑道,“我与檀儿老夫少妻,自然是该疼着些的。”
第63章 终是不如
李源宏一声令下, 长公主的卫兵皆不敢动弹。
长公主揪着胸前的衣服料子, 面色青白, 大口地喘着气, 声嘶力竭道:“皇兄, 连你也要护着这个贱人吗?她夺走了均哥, 皇兄竟要熟视无睹吗?!”
李源宏心底有些不忍, 但还是硬了语气,怒喝道:“天家禁苑,岂能容你这样放肆。武安, 你是国之公主,便更该明白这一点才是!”
李源宏方说罢,一道女声便清晰地自人群中传来。
“武安长公主恐怕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长公主从来都视人命如草芥, 旁人稍有违逆, 便动辄打骂,甚至处以私刑!”
秦檀微微推开谢均, 露出坚毅的面色, 紧紧地盯着长公主, 道:“不知长公主这九年来, 心底时刻思念亡子的愧怍, 可有一点点分给那些无辜冤死的人?”
秦檀这句话, 若有所指。周围的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悄悄地交头接耳起来。
“虽早就听闻长公主独断专横,可这秦女佐所言, 未免有些太夸张了吧?”
“嘘, 被长公主处死的那些人,未必是有罪之人呐!”
跌坐在圈椅上的长公主,眼瞳陡然缩紧。
——这秦氏贱人,说的是洛儿的事!
提到那个早早离去的孩子,长公主的心底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那些不愿回忆起的往事,俱在此刻涌现,她尖叫起来,道:“无辜?冤死?那些人个个都看不得本公主畅快,都是谋害于我的人,谈何无辜!”
“真是疯了。”秦檀蹙眉,继续出言讥讽,“看不得你畅快?难道,冒死救出无辜婴孩这样的善举,也算是看不得长公主畅快,谋害于长公主吗?!”
武安长公主闻言,愈是被激怒了,哑着嗓子道:“你这是在为那个抱出洛儿的贱妇鸣不平吗?!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公主便是处死了那个多管闲事的贱妇又如何……”
“武安!”贾太后怒喝一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贾太后心底很是焦急。
一定,一定是这秦檀知道了一些什么,她想在此时此刻,故意激怒武安长公主,好叫长公主自己失口说出当年的真相来!
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的恶毒妇人!
自己方才给她指了这样好的一桩婚事,此刻,她便对长公主咄咄逼人起来,想置长公主于死地!
明明已想法子将三王赶去了昆川那等偏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怎么突然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莫非,还有漏网之鱼不成?
“秦氏,你休得胡言乱语。”贾太后冷着眼,不悦地教训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若是令长公主的身体有失,没你的好处!”
秦檀咬牙切齿,愈发从谢均身后跨出来,道:“那微臣偏要说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长公主,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做过噩梦吗?!”
“你…你……!”长公主努力从唇齿间挤出这个字眼儿,忽然倒抽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软了下去,闭着眼落歪斜在椅上。
松雪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查看。短短一会儿后,松雪抬头急呼道:“不好了,长公主心疾犯了!快去请太医!”
“武安!”李源宏夺步上前,满面惊色。
贾太后也立刻慌了神,亲自上前揽住了武安长公主,眼眶泛红,道:“果真是出事了!快,快去请太医!不准耽误了!”说罢,便贴着长公主的脸,细细地念着她的名字,“武安,你可千万得好好的,母后经不起你这一吓……”
见到长公主满额汗珠、神色痛苦,贾太后的心立时被揪紧了。
虽武安长公主为了排除异己竟不惜诅咒生身母亲的行为,令贾太后很是心寒,但武安到底是她疼爱无比、颇有亏欠的亲生女儿。此时此刻,太后的心底只剩下担忧和怜爱了。
人群之中的秦檀还想再说些什么,谢均却拦住了她。
“檀儿,便是想要替你母亲报仇雪恨,也不能急在这个时候。”他比秦檀冷静太多,慎重道,“方才你没能让长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这件事,如今她晕了过去,便是丧失了先机,此计已不可行。”
秦檀闻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终究是压抑下了冲动。
现在,她果真还无法一气扳倒武安长公主。
真可惜。
若非是贾太后打断,长公主本应已在众人面前承认枉杀母亲这件事了。各宫妃嫔、受邀前来的重臣亲眷、宫中服侍的官僚……众人皆会知道此事,长公主便退无可退了。
长公主受了谢均订婚的刺激,失了理智;这样大好的机会,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再有。
“真是叫人不甘。”秦檀眼睁睁看着众人团簇着将长公主送走,咬咬唇角,道,“心疾?若是真因心疾出事了,还算是便宜她了。”
看她说的这么放肆,谢均有些无可奈何。他扣住秦檀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道:“檀儿,今日长公主与你闹了这么一出,长公主与贾太后都容不下你,你恐怕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日后,还得防范着这对母女才好。”
“左右我原本就没想在宫中久留。”秦檀道,“入宫,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母亲真相的权宜之计罢了。”
谢均微微摇了摇头,道:“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日后,若无我护着你,也不知道你还能怎么办。”
两人正说话间,李源宏忽而走了过来。他似是有话要说,目光在秦檀和谢均的面庞之上游离了一阵,道:“均哥,朕……”
他的视线,落到了谢均与秦檀相扣的手上。
不知为何,李源宏只觉得两人双手交叠的画面刺目且嘲讽,令他只想狼狈地扭过头去,绝不再看。
一阵沉默后,李源宏负手,道,“朕先去看看武安。今日的生辰宴闹成这样,朕也没了兴致,让众人各自散了罢。”
妃嫔宫人们本就大受惊吓、魂飞魄散,此刻听闻皇上叫散的圣命,纷纷舒了一口气,各自蹲安,急急忙忙要回宫去。
前前后后半个时辰,凤仪宫里的热闹纷繁便已落了幕。
恪妃吓坏了,即刻就要带着大哭不止的敬宜公主回丽景宫。秦檀身为丽景宫的女学士,也不可在凤仪宫中多留。便是心底有再多的话,也只能藏起来,留待日后再说。
“谢均,我先随恪妃娘娘回去了。”她将自己的手指从谢均的掌间抽出,道,“过两日,我再来寻你。你快要去昆川了吧?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可别忘记了。”
“嗯。”谢均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吧,莫要让恪妃娘娘担心了。”
秦檀跟上了恪妃的脚步。
踏出凤仪宫前,她回望了一眼谢均。
谢均还未走,只远远望着景泰宫的方向。
秦檀瞧见他的侧影,心底有话,呼之欲出。可她终究是没有上前询问。
远方的景泰宫,隐匿在一片飞檐楼阁之中。红墙绿瓦、辉煌富贵,遮掩去了景泰宫的大半轮廓。但谁都知晓,那座宫宇里住着的,是天下的主人、大楚的国君。
谢均望着景泰宫,便是望着李源宏。
秦檀很想问谢均,若是要在李源宏与她之间做一个抉择,他会如何做?
那位掌握天下的君王,是武安长公主的帮凶。只要他还护着长公主,长公主便不会有被扳倒的一日。若是谢均想要帮秦檀为母洗清冤屈,那免不了与李源宏为敌。
可谢均与李源宏的关系,又绝非那么好割断的。
谢均曾笑着说过,李源宏会狐疑天下的任何人,却独独不会怀疑他谢均。谢均乃是李源宏伴读,二人少年相伴,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时至今日,身为天下之帝王的李源宏,仍然敬称他一声“均哥”。冬日雨雪,李源宏替谢均亲自掌伞;夜间风大,李源宏随手增出价值千金的披风御寒。
谢均与李源宏有这样深厚的情谊,他会为了替自己,替一个小小的秦檀报仇,而舍弃李源宏吗……?
秦檀的脚如粘在了原地,不敢上前询问。芳姑姑催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女佐,咱们赶紧回丽景宫去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倒霉极了!”
于是,秦檀只能放弃心中所想,跟着恪妃出了凤仪宫。
恪妃抱着哇哇大哭的敬宜公主坐上了腰辇,一脸的心有余悸。“敬宜不哭不哭啊,咱们回宫去了。”恪妃哄一哄怀中的女儿,抬手让辇夫起辇。
旋即,她便低下头,对跟在身旁的芳姑姑和秦檀抱怨道,“只要还有武安长公主还在,这宫里就永远不得安宁!你们瞧瞧,见天儿的找麻烦,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么多怨气!这会子,又和本宫宫里的人烦上了!”
芳姑姑心惊肉跳,左右张望一阵,小声提醒道:“娘娘,您可要慎言呀。要是让长公主知道了,您与长公主又得闹将起来。更何况,这一回,似乎连太后娘娘都动了怒,秦女佐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恪妃脑子单纯,疑惑道:“哪有这么夸张?不就是打了长公主的脸,不肯认下那厌胜之术的事儿吗?太后娘娘若是明智一些,便该知道这事本就与秦檀无关、与丽景宫无关呐。”
芳姑姑苦口婆心道:“这厌胜之术是谁做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是谁让太后心尖上的武安长公主犯了心疾,是谁冒犯了长公主。”
恪妃似乎终于有点领教了这个意思。
“那可怎么办?”恪妃瞧着戴了护甲的尾指,小心翼翼揉着眉心,一副头疼模样,“要是太后娘娘真想和秦檀过不去,本宫可是拦不住的。”说罢,她瞪一眼秦檀,道,“你倒霉也就倒霉罢,可你出事儿了,皇上迁怒了本宫,那该怎么办!”
恪妃这样毫不遮掩的话,令芳姑姑和大宫女宝珠又差点儿厥过去。
——娘娘啊!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呐!
***
远离了凤仪宫,那片吵闹喧嚣,便随之远去了。
李源宏的腰辇匆匆行在宫道上,几个抬御辇的小太监都垂头闷声不语,生怕触了皇上此刻的霉头。
“停。”
行路行了一半,李源宏忽而竖起手掌,让小太监们落辇:“朕要自己走走。”
刘春额上挂一滴薄汗,提醒道:“皇上,前头就是朝露宫了。长公主犯了心疾,您不是赶着去瞧吗?”
李源宏一撩衣袍,面色冷若寒霜。“朕不是太医,便是去瞧了,也无用。”他跨出腰辇,垂了眼帘,道,“这一回,朕不想……去瞧她。”
刘春露出古怪的神色,心底道:真是六月飞雪,稀奇的很!
——谁不知道,武安长公主向来得皇上宠爱?这一回长公主可是犯了心疾,皇上不但不急巴巴地冲去探望,反而说出“不想去瞧她”这样的话来。
这可真是反常呐!
但刘春心底再嘀咕,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抬手挥散了那几个抬御辇的小太监,谄媚笑着跟了上去,道:“皇上,奴才陪您走走。”
李源宏没有走去朝露宫的路,反而踏上了岔开的一条小径。这小径上栽满了碧绿成阴的树木,满冠秀叶在风里婆娑着沙沙作响,清净的很。偶尔能远远听到一阵丝管之声,不知是何处的歌博士,一声一遍地唱着。
李源宏慢悠悠地走着,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面前的小径。初夏微炎的风将他的衣袍鼓的满满,他的黑发亦在面颊侧乱舞。
“刘春,朕不去瞧武安,是否有些太绝情了?”他问道。
刘春哪敢说“无情”?立即飞快答道:“皇上,这哪算无情呀?您日理万机,抽不出空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更何况,长公主的病定然需要静养,您也说了,您不是太医,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留长公主一片清净。”
李源宏听了,微勾嘴角,乖戾地嗤笑了一声:“你倒是会说话。”
他这一笑,叫刘春是从脚底心冷到了脑袋,立即颤巴着开始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但李源宏却没责罚他,只是道:“朕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朕知道。这一回,是武安自己的错。”
说罢,他的眸色便深了一些:“她放不下均哥,这本就已是大错。为了均哥,向秦檀出手,这更是错中之错。朕平日宠着她,可绝不能让她这般滥杀无辜!”
“皇上圣明!”刘春急忙应承着,心里却道:皇上,您可真是左面一套,右面一套。您自个儿杖毙那些宫婢朝臣时,那表情是多决绝狠辣,与长公主是如出一辙的可怕。怎么遇上那秦氏的事儿,便要说起“滥杀无辜”的腔调来了?
李源宏顿住脚步,敛着眉眼,五官死气沉沉的。
刘春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心底有些惊恐。虽皇上平日里的表情就有些可怕,但还从未有过哪一日,是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简直像是失了魂魄似的。
许久后,李源宏低低一叹,道:“到底是输给了均哥。朕从小便不如他,样样皆不如。到了如今,亦是不如。”
当年,县皇帝本想让少年谢均辅佐三王李恒知。但谢家老家主却是个一力维护正统的老顽固。在老谢家家主的眼里,嫡庶之分大过于天。因此,老家主便冒着触怒先皇帝的风险,将谢均送去了太子李源宏身旁。
如今李源宏登基,在朝堂之上,谢均多有匡扶。只要是交给谢均伴的事,便无有不妥的。李源宏常常无法自克、暴怒杀人,但谢均却能叫他平息怒火,保住无数臣子性命。
这样世间无二的人……
他确实是不如。
现在想来,若非是他李源宏沾了一个嫡字,那是不可能遇到谢均这样世间无二的人的。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涌上了李源宏的心底。他身为天子的狂妄自尊,在瞬间被击的粉碎。这一瞬,李源宏的脚步有些踉跄了。
“‘丽’字封号,正好衬她。只可惜,她不喜欢朕的权势,只欢喜均哥。”李源宏喃喃道,“朕是不如啊。原来这世间,倒真不如朕想的那般,人人皆是逐利而行。”
刘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个“她”是谁。刘春不敢说其他的,只能顺着李源宏的话劝慰道:“皇上,您若是真心待秦女佐,就不妨往好处想。能瞧着秦女佐快快乐乐的,总比看着人家在宫里闷闷不乐要强!”
李源宏沉默半晌,冷哼一声。
“她秦檀是什么东西,值得朕用这么多耐心去等?!”说罢,他便驱散了方才面上的惘然,恢复了平日里的乖戾冷酷,道,“让她滚吧,不识好歹的东西!”
“皇上圣明!”刘春跟着巴结,“您说的对,都是那秦女佐不知好歹!”
远处的丝弦咿呀之声,越发响了。李源宏蹙了眉,不悦道:“这歌声真是聒噪!何人竟敢在宫中吵闹?去,把她找出来,杖……”
一个“杖毙”在唇间回转了好几圈,终究没吐出来。
许久后,李源宏一甩袖,道:“把她找出来,罚她月例银子。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刘春惊奇地皱了眉,险些倒吸一口气。
——竟然不是杖毙,而只是罚月例银子?
总觉得,皇上的神情虽与往日相同,但有哪儿不太一样了。
“走吧,去朝露宫看看武安。”李源宏大步向前走去,刘春连忙跟上了。
***
这嘈杂喧闹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到了夜里,丽景宫上了灯,恪妃靠窗坐着,一边逗弄敬宜,一边听宫女宝珠说话。
“娘娘,奴婢打听过了。今日生辰宴结束后,二殿下便去回禀了皇上,说是想去皇后的宫里住着。”宝珠一脸惋惜,道,“皇上正在烦心着长公主的身子,懒得管这些事,立时便应下了。现下这个时辰,二殿下的东西都快搬完了!”
恪妃倒吸一口冷气,道:“本宫就知道,皇后一直在打二皇子的主意!只是从前太后怎么也不肯松口放人,这一回,怎么就答应了?”
“今儿个长公主犯了心疾晕倒,太后哪有空管二殿下的事呀?”宝珠满面痛惜。
恪妃不高兴了,怒瞪站在一旁的秦檀,斥道:“叫你多跟二殿下走动走动,怎么如今,二殿下反倒和凤仪宫的要好?本宫养你何用?!”说罢,便“嘁”了一声,露出嫌弃眼神。
秦檀有些无言。
这事儿说来,倒也是她阳奉阴违了。她入宫之后就忙着探查母亲之死的真相,与二殿下虽有走动,却没怎么夸恪妃。如今二殿下去了殷皇后那里,也是常理。
……但假若,她真的想帮恪妃争夺二殿下的抚养权,那对上的对手,就是帮殷家争夺抚养权的谢均了。
她怎么可能斗得过谢均呀!
反正横竖都是争不过来的,还是别想这档子事了。
宝珠劝恪妃道:“娘娘莫气坏了身子,您还年轻,又得宠爱,来日方长,未必不能一举诞下皇子。到时候,您这儿是亲生的皇子,凤仪宫那儿是过继的皇子,您还不是赢了?”
恪妃的怒火来的快,去的也快。宝珠这么一哄,恪妃又眉开眼笑起来。“成了,别说这档子事了。芳姑姑,宝珠,你们去清点一下各宫给敬宜送来的礼物。”一转眼,她看到了侍立在一旁的秦檀,嫌弃道,“至于你么,赶紧下去吧,本宫看到你就烦心!”
秦檀应了,便退了下去。
她出了恪妃的宫殿,面前便有一个小宫女行来,道:“女佐,二殿下要奴婢捎话来,说是有事儿要和您说呢。”
秦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遵照那宫女所说,到了丽景宫外,过见得小小的二皇子正徘徊在黑夜里。
“微臣向二殿下道喜了。”秦檀一蹲礼,道,“听闻二殿下要去凤仪宫了。皇后娘娘为人仁厚,必将细心待您。日后,您定是前途无量。”
“哎,女佐,哪里的话,是我向你道喜才是呀!”二皇子嘟囔道,“虽白天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武安姑姑还被气倒了。但你与宰辅大人订了亲,总归是一桩好事。”
提到武安长公主,秦檀便略有些不适:“二殿下……怪罪微臣吗?微臣令长公主心疾发作。”
“不怪罪。”二皇子摇摇头,“武安姑姑私自处刑的人,确实是有些多了。宰辅大人常与我说,不可因私仇而枉决生杀,当以天下性命为重。武安姑姑今日那样对你,倒是令皇家蒙羞了。”
见二皇子小小年纪,却有这样的心思,秦檀很是诧异。
想来,谢均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吧。
“二殿下不怪罪微臣,是微臣之幸。”秦檀道,“今日二殿下前来,可是宰辅大人有话要说?”
“女佐,您还喊‘宰辅大人’呐?”二皇子道,“不改口吗?”
“改……口?”秦檀微惑,“……改什么口?”
二皇子微微挤眉弄眼,道:“女佐,你跟我学。”
秦檀:“嗯……微臣遵命……”
“跟我一起念!”二皇子咳了咳,中气十足道:“谢——郎——!谢郎!”
秦檀:……
这都是谁教的!
第64章 出宫之日
二皇子来看过秦檀后, 很快便走了。
他倒没什么大事, 不过是孩子心性, 得知自己敬仰之人订了亲, 心里欢喜, 前来道贺。
待二皇子离开后, 秦檀便回了听雨斋。
这一日吵吵闹闹, 她的心底颇有些疲倦。可待梳洗罢了,挨到枕上,却又辗转难眠。夏夜之初的虫鸣声, 只有微弱地那么几声,可却偏能让她觉得烦躁已极。
没能令武安长公主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实在是可惜了。
秦檀又在枕上翻了个身, 满心都是繁杂。她听着外头时响时轻的虫叫, 便这样翻来覆去了大半夜。也不知是几更天的锣声在宫道上敲过了,她才勉强入睡。
一夜无梦。
***
朝露宫。
武安长公主终于从沉眠中苏醒。
她孱弱的面色一片苍白, 略略睁开的眼睛, 无精打采的。
松雪在床边守了一夜, 早已精神不济、满眼血丝。看到长公主醒了, 原本困倦已极的她立刻喜极而泣, 道:“快!快!长公主殿下醒了!”
早就在外伺候的太医们, 纷纷入殿诊视。因不用掉脑袋了,老大夫们个个都舒了一口气。
长公主不声不响地歪在枕上,如被抽了魂的木偶似的。松雪见状, 重重哀叹一声, 道:“长公主殿下,您方才醒来,还是养好身子要紧,万万不可神思过虑啊。”
武安长公主虚弱地抬起眼帘,道:“松雪,本公主做了一个梦。”
“长公主殿下……”
“本公主梦到,均哥与那个秦氏贱人订了亲。”她喃喃道,“所幸,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
长公主重复一阵子后,见一旁的松雪面露不忍,她的表情登时僵住了。“……不是梦?”长公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倏然坐了起来,旋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竟不是个梦吗?!”
松雪的眼底有了泪意:“长公主殿下,您别想这些烦心事儿了,还是保重自身要紧呐!”
武安长公主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不!”
她淌下眼泪来,满面灰白。
“本公主……绝不会让那姓秦的贱人好过!”
均哥是她的。
均哥是她的夫君……
会是她的夫君!
***
次日,晌午未到,恪妃就命人来传秦檀。
“秦女佐,您快去娘娘那儿吧!皇上来了,说是要见见您,和您说话呢。”芳姑姑满面担忧,道,“您去了娘娘那儿,可万万记得乖顺些。娘娘听闻皇上是来找你的,气了好一会儿了呢!”
秦檀有些诧异,但皇命在上,不可违背,她也只能老实地收拾一下,去了恪妃的主殿。
恪妃正在门口踱步,瞧见秦檀来了,她便投来一道锋锐的目光,恶狠狠道:“秦檀,你可小心着点儿!本宫都替你谋了这么好的一桩婚事,你若是再不知足,在皇上面前做出不合适的事来,小心本宫扒了你的皮!”
她这话,自然是警告秦檀莫要勾引李源宏,分走她的宠爱。
秦檀失笑,道:“微臣明白。”
她几步上前,推开了主殿的门。嘎吱一声响,门扇移开,光线漏入,露出李源宏临窗而站的身影。他今日穿了身明黄地卷云纹的袍子,腰佩双绶,指尖挂了川十八子的佛珠。没了冬日春初的厚厚衣裳,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瘦削淡薄些。
“微臣见过皇上。”秦檀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你来了。免礼。”李源宏侧身,撩了衣摆坐下,道,“秦檀,朕今日来,只是想与你说一件事。朕决定,……让你辞了这女学士的官职,出宫归家去吧。”
闻言,秦檀惊愕地抬了头。
——让她出宫?
李源宏竟肯让她出宫?
这位天子,性子孤傲偏执、乖戾又唯我独尊,他看中秦檀美色,一直不肯放手。如今,他竟然愿意放秦檀出宫?
李源宏见她露出愕然之色,嗤笑了一声,道:“朕左思右想,知道你留在宫中,必然会招来母后与武安的不满。为保你性命无忧,朕也只能送你出宫了。至少在宫外,均哥能护你周全。”
他这番话说的,秦檀更是惊诧了。
这……这是李源宏?
那个乖僻狠辣的李源宏?他竟也学会了替旁人考量了?
李源宏见她那压抑不住的惊诧之色,又想到自己那道来不及念出口的圣旨,心底略有苦意。
原来,在秦檀的眼里,他是绝不可能如此大方慷慨的。这些对于武安长公主和谢均来说如此寻常的宠爱,在旁人眼里,都是绝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朕,”他拨弄了一下手串,俊瘦的面颊略斜,黯淡的瞳眸里如有一团灰云,“可以送你风光出嫁。谢家乃是高门,你若是不准备的妥当一些,难免惹人闲言碎语。朕可以帮你。”
秦檀心底更是惊异,但她却答:“承蒙皇上抬爱,微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李源宏勾起了没有温度的笑容,“左右你都做了这么多欺君罔上的大事了。你是天下唯一一个,拒绝了朕两次的人。前一次,是为了那个贺家的白身;后一次,是为了朕视若兄长的伴读。朕……可真是丢人呐。”
秦檀不敢答话,在心里道:她还做过更欺君罔上的事,幸好李源宏都不知情。
“朕替你发嫁,但是,朕有一个要求。”李源宏道,“只要你答应这个要求,荣华富贵、满门青云,随便你挑。你想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皇上……”秦檀犹自疑惑着。
“朕只要你,不要再追查武安的事。”李源宏蹙眉,慢声道,“她是朕唯一的妹妹,秦檀,你放过武安。这亦是保全了你自己。”
秦檀听着,手指悄悄地蜷了起来。
放过武安长公主——?!
因为她是李源宏唯一的妹妹?!
如果放过了武安长公主……
那么,谁来放过母亲,那可是她唯一的母亲啊!
下一瞬,她的面孔就冷了下来。她恭敬地一拜,道:“皇上,微臣自知力量渺小,本不该以卵击石,做无谓之事。但武安长公主迁怒旁人、滥杀无辜,微臣……”
她抬起头,盯视着面前这位主掌天下生杀大权的男子。
她知道,自己在宫宴上的激将法,已是彻底暴露了她的意图。武安长公主也好,李源宏也好,贾太后也好,都已清除知悉她想要做什么。等待她的,只有贾太后母女疯狂的杀人灭口。
既然如此,倒不如迎难而上,震慑这群皇族!
“微臣,定不会袖手旁观。”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若是他日有人夺走了武安长公主的性命,您也定如微臣一般,不肯善罢甘休。”
李源宏的瞳孔陡然缩紧。
“啪嚓!”
他刹那扣紧了手,掌中的茶杯被捏的粉碎,瓷片渣子深深地刺入了他的掌中,鲜血混着茶叶胡乱流淌。
他的面孔扭曲了起来,浓郁的戾气浮现,双眸像是布满了无尽的死气。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他略略沙哑着嗓子,以极慢的速度道,“你就不信,朕将你杖毙于此吗?”
秦檀笔直地盯视着他,道:“皇上,您宠爱长公主,亦宠爱宰辅大人。若是要为了长公主杀了微臣,那宰辅大人,恐怕便会与您离心了。”
李源宏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愈发狰狞。
被威胁的不悦,充斥涌动在他的全身。暴戾的怒气,险些要冲破浑身的肌肤涌出。
但许久后,他咬牙切齿地,怒斥道:“滚!!”
伴随着这声大吼,他将桌上的茶盏碎片扫落一地。
秦檀不慌不忙地行礼,道:“微臣谢过皇上恩典。”旋即,她倒退着出了宫殿。
方出门,便看到恪妃得意的眼神劲儿。她摇着把新作的粉杏底纱扇,挑着眉眼儿,小声嘀咕道:“瞧,又惹皇上生气了。这偌大的宫里呀,皇上的可心人竟是一个都没有。”
宝珠在一旁奉承道:“娘娘您独得宠爱,谁能与您比呀?这可心人么,可不就是您呢!”
恪妃一听,被哄的心花怒放,眉开眼笑起来。
秦檀不置可否,只道:“恪妃娘娘,皇上准许微臣辞官出宫。日后,微臣恐怕不能在娘娘宫中服侍了。”
恪妃听了,更是露出喜色,简直如送走了一个大瘟神。
“那你什么时候走?”恪妃欢欢喜喜道,“中午就走?饭也别吃了吧,本宫这就叫人给你收拾行礼,你赶紧的,离皇上越远越好!”
恪妃这直白的话,让宝珠再次产生了晕厥的冲动。
秦檀:……
她回望李源宏的身影,目不转睛。
李源宏一定在恼怒吧。
恼怒她一介女子,如何敢与皇家为敌,恼怒她软硬不吃,恼怒她如何来的底气,竟敢这样说。
秦檀微攥紧了手。
她的底气……
秦致舒憨厚的面容,浮现在她脑海中。那位不知善恶的庶兄所说的话,似乎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三妹妹,你听为兄的话,三王他有意……”
***
有恪妃在前头赶着,秦檀的动作想不快都行。
这宫里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想走也简单的很,左不过将从秦家带来的东西,再原样带回秦家去罢了。
随便地收拾了两三个包裹,秦檀便算是将身家都折腾好了。她坐在窗边,恰好听到外头是敬宜公主扯着芳姑姑放风筝的声音。
“公主!公主您慢点儿!”芳姑姑追着敬宜公主跑。
“今儿个不要识字咯!秦女佐回家咯!”敬宜公主比往常更兴奋些。
秦檀不由有些失笑。这丽景宫里,倒还真没一个喜欢她的人。无论是这宫里也好,秦家也罢,乃至于从前嫁过去的贺家,于她而言,都是毫无留恋的。
冰冰冷冷,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外头有个太监来了,隔着门帘子喊道:“女佐,马车在南宫门前备好了,您赶紧的,免得错过了出宫的时辰。”说罢,这小太监左右张望一阵,道,“皇上让我告诉您,武安长公主这会子已醒了。太后方才得了闲,正找人细细地问您的来历呢。”
秦檀心一紧,知道这回是不想走也得走了。再多留个几日,恐怕便要与贾太后正面对上。
于是,她带着红莲,立即出了听雨斋。
她方走出听雨斋,便听得外头有人在问:“太后娘娘有旨,请秦女佐过宫说话。”
恪妃恰好守着敬宜公主放风筝,闻言,很不高兴道:“秦檀这会就要出宫了!太后娘娘怕是来的不是时候!人都要走了,哪能继续留在宫里?若是皇上一个高兴,又将她纳为妃嫔了,你们担当的起吗!”
宝珠和芳姑姑:“……娘娘!说话万万不可这么直白啊!”
贾太后身边的女官微笑道:“恪妃娘娘,奴婢也是谨遵太后娘娘旨意办事。这秦女佐害的长公主心疾发作,昨日太后娘娘事儿多,没空管,想着您自个儿会管教她。未料到恪妃娘娘您不但不管教,还要帮着包庇,真是好大的胆子!”
恪妃惊道:“包包包包庇……?!你竟敢说本宫包庇他人!这出宫的旨意是皇上下的,与本宫有什么干系!你找皇上说理去!”
这恪妃软硬不吃,令太后的女官咬牙切齿。
“来都来了,你们就进来喝杯茶吧。”恪妃妖娆地笑了一下,招呼那太后的女官进来坐。
女官道:“恪妃娘娘,奴婢急着办事,恐怕无法奉陪。”
“无法奉陪?”恪妃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你一个奴婢,胆子倒是大。本宫请你喝茶,你竟敢说无法奉陪?你可真是天大的面子呀!”
那女官惊了一下,陡然想起面前这位宠妃平日是如何作威作福的。便是有太后撑腰,她也得罪不起恪妃娘娘。当即,只得咬咬牙,不甘愿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就陪您喝一杯。”
“这还差不多。”恪妃复又笑了起来,“本宫喜欢识趣的人,不喜欢蠢货。”
待恪妃领着那女官进了宫门里喝茶,秦檀探头探脑地从听雨斋前往外走出。见四下无人,连忙攥着裙角,向外小步跑去。
如今贾太后正在找她,再不走,恐怕就得把性命留在宫里了。
宫道长长,到出宫的南宫门前有好长一段路。沿道皆是金玉富贵、碧瓦飞甍,往来的宫人络绎不绝。她无暇欣赏这人间第一的富贵,只顾着垂着脑袋,匆匆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听得有人唤自己。
“秦女佐,你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啊?”
秦檀一抬头,便看到通向南宫门的必经之处上,站着一个四十虽左右的宫婢,穿一身老沉石头青色,正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菊姑姑。
“菊姑姑,皇上下了旨意,要我辞官出宫。我不敢耽误,这就要走了。”秦檀笑道。
“走之前,不妨到太后娘娘那儿坐坐吧。”菊姑姑露出和蔼的笑,道,“方才太后娘娘派遣了梅姑姑去丽景宫请女佐,也不知是不是错过了,您竟没遇上。既然恰好与奴婢在这儿碰上了,便一道去见见太后吧。”
秦檀又如何肯跟着去?便笑道:“菊姑姑说笑了,圣旨匆忙,我不敢耽误。”
“哎,这么一会子的功夫,皇上定然是愿意宽恕的。”菊姑姑笑眯眯道。
秦檀的眉头微微跳了跳,她看看菊姑姑身后不远处的南宫门,只觉得头疼至极。
如今这贾太后,果真是想要她的性命!
恰在此时,一个孩童的身影飞速从一旁蹿了出来,啪的一声,就扒到了菊姑姑身上。但见二皇子拽着菊姑姑的袖口儿,闹道:“菊姑姑!本殿下头疼!头疼的要命!”
菊姑姑一见是二殿下,立刻慌了神。
“殿下,您头疼?奴婢这就为您请太医去。”
这二殿下从前可是贾太后亲自抚养的,感情非比寻常。若是耽误了二殿下的病情,那便是一百个阿菊都不够被贾太后责罚的。
也就是菊姑姑蹲下身抽手帕给二皇子擦汗的那阵当口儿,秦檀一声“告辞”,直接朝南宫门走去。
二皇子眼巴巴地瞅着她走远了,悄悄地笑了起来。
***
“女佐,奴才们已经通知了您家里人来接。”领路的小太监走在太阳下,伸手拿袖口擦着额头的汗,“皇上还是体贴您的,记得要找您的家人来,免得您孤孤单单回去不放心。”
秦檀好不容易甩脱了太后的事儿,此刻听闻此言,皮笑肉不笑道:“皇上仁厚。”
家人?秦家的人,又算什么家人呢?是那个优柔寡断、为了利益抛弃妻女的父亲,还是从未有过一分仁慈、处处打压排挤的继母?
若是当真要算有谁是家人……
恐怕,也只有那位长房的庶兄,对自己展露过一些友善了吧。
秦檀坐上了马车,听着车轮启动的声音。宫门开启,她掀起车帘,回望一眼身后的宫墙,犹自觉得身体微微发寒。
武安长公主……
她的眸色微微一深。
长公主将谢均视作她的囊中之物,如今秦檀与谢均订婚,她恐怕已是疯魔了。若她还能苏醒,也不知她会使出怎样阴险的手段。
她回了神,眸光微转瞧见外头果然有人在等着自己。但是,那几人却不是她想象之中的秦家人。
谢均打头站着,后面跟着许久不见的谢荣,还有借住在谢府的青桑。
“小姐!小姐!”青桑蹦跳着挥手,“您什么时候嫁给宰辅大人呀?!婚期是什么时候呀!”这小丫头很是迫不及待的模样,“您若嫁给宰辅大人,那定然是全大楚最好看的新娘子!”
谢均站在夏日的阳光下,模样甚是温柔。秦檀见了,面上止不住地泛开笑意。
……啊,是家人来接她了。
第65章 庶兄致舒
秦檀虽然是上了谢均的马车, 但是谢均的马车, 最终还是回到了秦家门前。想来也是, 秦家毕竟是秦檀名义上的母家, 多少得回去看看。
瞧见秦檀回来了, 秦府的下人很殷勤地迎出来:“三小姐回来了!老爷去接您了, 您二位没碰着?那只怕老爷是要接一场空了!”
三小姐入了一趟宫, 虽没如二老爷期盼的那般在皇上面前露露脸,却得了太后亲自指婚,要嫁给宰辅大人谢均。几位主子知道这些事儿后, 可都高兴坏了。
——那谢家是何等首屈一指的高门,秦家这样根基不稳的家族能攀上谢家,可真是积了大福了!
秦檀道:“没碰上倒好, 省得彼此见了烦心。我这回回家来, 只为了一件事。长房的舒少爷可在?”
下人抹了一把汗,道:“在的在的, 只是大少爷早上刚听了大夫人的训, 如今人在罚站呢。这夏天来了, 日头也毒, 不知道大少爷现在好不好……”说罢, 一副怜悯的样子。
听下人这么说, 秦檀只简单地“哦”了一声。她转过身去,对谢均道:“谢均,你回去吧, 谢谢你送我回家。”
谢均半倚在马车上, 笑道:“你要‘回家’?回到哪儿去?我家,才当是你家吧。”
秦檀微懵。
“谢均,你……”她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搬过来吧。”谢均道,“你我二人,乃是太后赐婚的夫妻。虽未成亲,可我大楚从来不拘泥这点虚礼。”
秦檀的心跳的一声比一声快。
——他竟是要她与他同住!
依照她不愿落人口舌的性子,她本该以“不合规矩”的借口拒绝。可此时此刻,她却偏偏说不出那等话来,尤其是看到谢均那温柔的笑颜时,便愈发地口干舌燥、不擅言语了。
这简直不像是她自己。
更要命的是,她竟觉得自己的面孔微微发烫起来,心底还隐隐有一丝期待。
“檀儿,皇上叮嘱了,要我好好照顾你,决不可让贾太后与武安长公主伤到你。我马上要启程去昆川,若是独自留你在秦家,必然会出事;若不然,还是将你放在我谢家较为安全。皇命不可违,还望檀儿……多多体谅。”谢均又道。
“你说的倒是冠冕堂皇。”秦檀咬牙,“心里头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
“我的心思,檀儿想必也清楚。”谢均愈发笑眯眯的了,“横竖,是你都知道的那点儿心思。”
听他说的这么直截了当,秦檀险些红了脸。她咳了咳,故作淡然,强行敷衍道:“随便你如何说罢!不过是个住所,是东是西都无所谓。既你愿意给一口饭吃,我倒也不介意。”
她嘴上虽这么说,心底却是突突地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飞起来了。
她不喜欢秦家,所以无所谓是否离开。
可谢均的家……
她却是从未想过的。
她以手背遮掩了面颊,略挡去不自然地绯红色,压低了眉眼,冷然道:“我还忙,便先不奉陪了。待我……处理好了秦家的事,便去打搅你。”说罢,转向下人,“带我去找长房的舒少爷。”
下人应道:“是。”
秦檀提着裙角,从门槛上跨了过去。到长房的路不远,很快,秦檀便瞧见秦致舒站在长房院子里的身影了。初夏的日头已有些毒,蒸的人面庞发热,秦致舒高大的身影立在庭院里,毫无遮蔽,瞧着便让人难受。
“舒大哥。”秦檀站定,喊了一声,“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致舒有些犹豫,哭丧着脸,道:“三妹妹,你从宫里回来了!可我如今正被母亲罚站着呢……”
“只消你一会儿时间,不会被大夫人发现。”秦檀站在树荫下,遥遥道,“更何况,若是母亲发现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再罚你。”
如今秦檀因订了亲的缘故,又成了秦家的香饽饽。便是看在谢家的份上,陶氏也不会与她为难。
秦致舒犹豫再三,答应了。他拿袖子给自己扇着风,小跑到秦檀面前,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块手帕,递给秦檀:“三妹妹,夏天天热,你擦擦汗吧。”
男子少有带这种物件的,可见他是个心细之人。
秦檀低眉瞟一眼那张手帕,并没有接,而是道:“舒大哥,我不与你打哑谜。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初,在我入宫之前,你说我若想为母亲平反,就得想办法让三王重回京城。这句话,到底是何意?”
她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
蝉鸣幽微,日光泼洒。面前的秦致舒脸颊晒的微红,满面光明英气。任旁人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堂堂男子。
此刻,秦致舒不安地搓了搓袖子,口舌有些笨拙道:“这,我只是随口一猜,三妹妹也别放在心上。我一向是个笨人,我母亲从来这么说我……”
“不,你不笨。”秦檀的声音清冷了一些,“昔日你告诉我,我母亲撞破了长公主与贾太后欲谋杀晋王之事,才遭杖毙。因贾太后一计不成,这才又生一计,将三王远驱至昆川。若要为母亲洗清冤屈,便必须召回唯一的见证者,三王。这条条件件,你都帮我列的分明,便是想让我帮三王这个忙吧。”
秦致舒越发不安了,道:“三妹妹,当日我都说了,这事儿,你听过就算,不可挂念。怎么你还偏偏当真了呢?”
“若是你当真要我放下此事,从一开始便不会来告诉我。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再叫我‘不必挂念此事’,反而会引人反其道而行之。”秦檀微勾起了唇角,道“舒大哥,你最喜欢的诗是‘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那日我去探望你,你便在抄这首诗。妹妹想说——”
秦檀的笑意愈发深了:“大哥是不是觉得,你这个出处低微的庶出小子,哪一日也能得了慧主的赏识,成就一个英雄之名?”
秦致舒的浓眉一皱,嚷道:“三妹妹,不过是些杂诗,你在说些什么呢!我还不是因为挂记着二夫人当年的好处,这才会待你上心一些。你既不相信我,何必这般伤我?”
“哦?伤你?”秦檀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道,“舒大哥,我和离回家后,你便在祠堂帮了我,赶跑了向我丢石头的致宁、致远两位少爷。可事后我去仔细查过,大夫人说,乃是你唆使他二人朝我丢石子,再将他二人赶跑。此事,我暂只当是大夫人陷害你,不提也罢。但之后呢?”
秦致舒结巴了一下,道:“什么之、之后呢?”
“你来寻我,说你受我母亲恩惠颇多。可我自认对母亲极为了解,在我的回忆之中,从未有你这样一个大哥来接近过我的母亲。若非是你在说谎,那便是我老了,记不得少时的东西了,竟不曾知道你有任何时候与母亲一道出现过。”
顿了顿,秦檀道:“其后,你手带鞭痕,坐在我的院外哭泣,说是大夫人鞭打所致,令我身边的丫鬟都心生怜悯。可不知你是否记得——那日,恰好谢均来秦家拜访。他说你的伤口,乃是自鞭而成。谢均……宰辅大人,他是何等人,何必在这种事上撒谎?你鞭打自己,博取同情,又是为了什么?”
提到谢均这事,秦致舒的面色便陡然一转。他有些艰难道:“三妹妹,你听我说……”
“你说我爱吃九莲斋的糕点,可其实我并不爱吃,那玩意儿太甜腻了,早五六岁便已厌烦。只有母亲身边的老人——秦家发还的婢子红姨还记得这事儿。我入宫前,派下人去母亲墓前上坟,恰好得知此事。”秦檀眯了眼儿,道,“…恐怕,你对我少年之事的了解,便都是从红姨口中急急忙忙问来的吧!”秦檀嗤笑起来。
秦致舒的面色一点点地变了。原本的憨厚爽朗渐渐隐去,化为一团沉静。他垂下袖口,道:“三妹妹,既你早就瞧出来了,何不点破?”
“点破?”秦檀道,“我还想问母亲报仇,而你知道的东西不少,我自然会接着做戏。更何况……”秦檀压低声音,略略咬牙,“你说的,竟然大部分都是真的。除了我娘的死因略有出入外,每一句都得到了证实。舒大哥,你一个不得志的小小庶少爷,可真是不容小觑呀。”
“三妹妹,我和你都是秦家人。我们秦家人的性格如何,你恐怕最为了解。”秦致舒的声音愈发平静了,“睚眦必报,攻于算计,满眼浮名,醉心虚荣——京城的人,从来是如此说我们秦家,也是如此看不起我们的。”
见秦致舒终于不再遮掩伪装,秦檀冷笑一声,道:“说吧,舒大哥,你想要什么?”
秦致舒扬起唇角,又恢复了方才憨厚老实的笑意,道:“三妹妹,我哪敢问你索要东西?我也不过是奉人之命,替人做事罢了。如你所说,大哥我也不想一辈子做个毫无出息的庶子,更想做个不问出处的英雄。”
秦檀听着他的话,心头一团冷意。
当日她去探望秦致舒时,便见到他在抄着那几句诗——“邓禹南阳来,仗策归光武。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那时,秦檀便该猜到了。若是秦致舒当真无欲无求,憨厚爽朗,又岂会喜欢这样有着勃勃野心的诗?
“奉人之命,替人做事?”秦檀仰头,目光迎着日头,问,“奉谁的命,替谁做事?”
秦致舒负了手,慢慢道:“有一个人,他想回京已久。只是九年来,碍于皇帝母子严防死守,他不得踏进京中一步。而他当年被驱逐的原因,有一条便是‘见朱氏女扼死顺络小郡王而无阻拦’,惹得先皇帝大怒,这才被驱赶出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便愈发想回京了。”
秦檀面色微凝:“你是说……三王?”
秦致舒点头,缓缓道:“妹妹,三王要想回京,首先便得推翻这一条‘坐视小郡王被扼杀’的罪名。他与你,可是一条船上的渡江之客。你二人,本当同仇敌忾才是。”
秦檀的心,微微一紧。
秦致舒竟与三王有联络!
这可真是叫人料想不到。
凭他秦致舒小小一介庶出子,必然是无法找到三王的,一定是三王主动找到了秦致舒。
也对,都已是九年过去了,恐怕那远在昆川的三王,已用尽了一切办法与人脉。黔驴技穷、求而无路之下,三王终于——
三王终于想到了秦檀。
望着秦檀愕然的神色,秦致舒的面颊上,缓缓展开一个英气的笑容:“三妹妹。当日我告诉你,若想为你母亲平冤,必然要想法子让三王回京——我并不是在欺骗你。只可惜,明明我将这大好的一条道摆放在你面前,你却舍近求远。”
秦檀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平复了神情,淡淡道:“谁说我不信你?只不过,请三王回京这事儿,多少有些麻烦,我才想试试别的法子。若不是手上有这条后路,我也不会抱着那样的决心入宫。”
说话间,大夫人的房门开了。陶氏摇着把小扇子走了出来,不悦道:“秦致舒,本夫人让你罚站,你倒好,溜到树荫底下与你三妹妹闲聊!”
秦致舒顿时露出不安的神色。
“母亲,我……”说罢,他又慌张地看了下秦檀,“三妹妹,这……我……”
秦檀又拨弄了下镯子,笑道:“虽不知舒大哥怎么惹怒了大夫人,但多站站,对身子也好些。你就在这儿晒太阳吧,这都是大夫人为你好。”
说罢,秦檀便转身离去,分毫没有为秦致舒说情的意思。
“三妹妹!”秦致舒大惊。
秦檀顿住脚步,回头朝他笑了笑,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嗓音,对秦致舒道:“三王若是当真有诚意,便不要通过你来与我说话。他能派人找到你,自然也能派人找到我。”
说罢,秦檀自顾自地走了。
——这秦致舒拿她当傻子耍,她也反耍一回秦致舒。
***
秦檀从大房回来后,便回了清漪院休息。
阔别数月,这院子竟未勾起她的半丝怀念。看到这院落里熟悉的花花草草,她也全然没有分毫内心的波动。毕竟,这座宅邸里所有的回忆,只是秦家人对她的凉薄罢了。
红莲正在解开行李包裹,秦檀道:“不必整理了,回头整个儿带去谢均那。”
红莲有些不安,道:“小姐,您真要住去相爷家中吗?那可是有些于理不合,您二人到底还未成亲呢。”
“也只不过是‘有些于理不合’罢了。”秦檀在妆镜前坐下,慢条斯理道,“大楚未有哪一条律法,规定女子不可搬入未婚夫婿府中。若我住在秦家,大夫人、二夫人、父亲、五妹妹,哪一个会让我省心?与其让我忍受与这些人勾心斗角的烦躁,我宁可去承受外头的流言蜚语。”
红莲听了,不由有些心疼。
小姐可真是厌倦了这秦家的事儿了。
略略坐了一会儿,秦檀便打算收拾行李,到谢均那儿去了。有“皇命”这个借口在,她竟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起来,心中的心虚也被抹平了。
趁着父亲秦保还没回来,秦檀留了张字条,便向着秦家门口走去。
她本是想自己雇一辆马车,可走到门口一瞧,却发现谢荣正歪着脑袋,倚在墙角儿边睡边等呢。下巴一磕一磕的,定是睡得极不舒坦了。
“荣大哥,荣大哥。”红莲走上去,轻悄悄地喊他,“许久未见了。你守在这儿,可是在等咱们小姐?”
听到红莲的呼唤声,谢荣一个激灵,从睡梦里醒了过来:“哎!红莲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了。”
说罢,他又转向秦檀,道,“小的是奉了咱们相爷的命,在这儿等秦三小姐您呢。相爷说了,不接到您,小的就不能回去吃饭。这大热天的,人饿的快,还望秦三小姐体谅一阵子。”
秦檀微微一笑,道:“倒是劳烦你了。”
秦檀正要跟着谢荣上马车,忽听闻秦府的门槛后,传来一道娇呼。旋即,一道桃红色的倩影便冲了出来:“三姐姐!你要去哪儿?可是要去探望未来的三姐夫?!”
秦桃喘着小口的气儿,香汗淋漓地跑了过来。她望见秦檀在谢家的马车边上,便很古灵精怪道:“三姐姐,谢家一定很大、很漂亮吧!桃儿也想去……姐姐带桃儿一道去瞧瞧吧!”
秦檀冷漠脸:“不带。”
秦桃撅着嘴,眼里隐隐有着泪光。这大门口人来人往的,秦桃也不嫌丢人现眼。旁人一见,便会以为是秦家的嫡出姐姐正在欺负庶出的妹妹。
谢荣心底“啧”了一声,想到自家主子的吩咐,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秦五小姐,咱们这辆马车去的方向,您定是不愿去的,还是别陪着了啊。”谢荣苦言相劝。
“你们是去哪个方向呀?”秦桃泫然欲泣,询问道。
“我们这是去灵华寺的方向呢!”谢荣道,“五小姐也想一道去?”
听到“灵华寺”三个大字,秦桃的脸面便瞬间僵了。谁让秦檀曾经做了那么久的小尼姑,提到寺庙,秦桃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秦檀又要回尼庵去做姑子了!
她才不要陪着一起修行!
“那、那我不去了!”秦桃立刻夺路而逃。
谢荣嘿嘿一笑,转身给秦檀搭脚凳,道:“秦三小姐,咱们走吧。相爷的府邸呀,就在那灵华寺附近。相爷诚心礼佛,有事没事便往灵华寺钻。咱们朝着灵华寺的方向走,到谢家去!”
嘿,他可是无所不能的谢荣。
马车轮转了起来。秦檀依在车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
真奇怪,她原本还心情平淡、毫不紧张,毕竟她见得事情多了去了。可如今一坐上这去往谢家的马车,她竟略略有些紧张了。
她不由询问与车夫并肩坐在外头的谢荣:“谢荣,你的主子……在家里,是怎样的?”
谢荣一听,立刻来了劲。
相爷是怎样的?那当然是往死里夸了!
“咱们相爷呀,那叫一个……”谢荣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那叫一个,出的厅堂,下的厨房!温柔贤惠,大方端庄!操持家业,内外得当;人人称赞,十里扬名!哎呀,还记得当年曹嬷嬷说了,咱们家相爷这样好的性子,日后定能好好的抚育儿女长大成人……”
秦檀:……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啊……
第66章 高门谢家
大楚百姓之间, 素来流传一句话——
“遍数高门, 未有殷谢。”
京城之中, 名府林立, 遍地权贵。可这权贵, 亦分一二三四等。如贺桢这等新贵, 便是三等;秦家, 乃是二等。而殷、谢二家,则是上等之上,开国望姓。
殷家是任遍三司、数出皇后, 而谢家则是世代辅政,居于肱骨之位而不让。这谢家家宅,亦是流传了数代, 几经修括翻新, 占了寻常宅邸六七倍之多的地。
秦檀在谢家门前,下了马车。
她仰头, 看到二进的门上前后挂了两方匾额;前一方是先皇帝墨宝, 写的是“谢府”;后一方, 则是高悬的“相府”。这两方匾额, 皆是御赐, 贵重无匹。
“秦三小姐到了?”
门后站着位妇人, 乃是谢家的女管事,唤作曹嬷嬷。她看到秦檀,便很是和气地迎上来, 道:“秦三小姐这一路风尘仆仆的, 定是辛苦,先随老身进去,休息休息吧。”
秦檀道了谢,跟着曹嬷嬷踏了进去。她在皇宫待过一段时日,望见这谢府时,并不觉得它金碧辉煌,只觉得它古典雅致,透着幽深之意。但见一片绿树森翠,小池曳鱼,道不尽的细腻风韵。
“相爷不喜奢华,因此咱们这儿,有些破落,还望秦三小姐不要怪罪。”曹嬷嬷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这头,是安菊院。那儿,则是正镜堂。自大小姐……自王妃娘娘出嫁后,这边便空着,再未有人住过了。”
曹嬷嬷的“破落”,定然是谦虚之词。谢府虽不奢华,却很是精致幽深。
“请问曹嬷嬷,相爷如今在何处呢?”秦檀问道。
“就在前面了。”曹嬷嬷笑答。
曹嬷嬷正说着,前头的白墙后便传出一阵幽远的箫声,古朴清深,令人忍不住驻足停留。可秦檀却未在墙下停留,而是径直地走入庭院之中。
她的脚步声一靠近,那箫声便停下了。
谢均站在屋檐下,手中尚持着那一管箫。绿树荫荫,夏天的日头照落下来,将人的面庞映的微微泛光,那是墙上爬着的一片绿萝叶的色泽。
“扰了相爷的雅兴,是檀儿的过错。”秦檀道。
“也算不得雅兴,不过是等待之时,百无聊赖,这才用吹箫来打发时间罢了。”谢均答。
他将箫装入锦袋之中,藏入袖中。霜白袖口垂落,如一团白云似的。
“夏天日头毒辣,不必在外头站着。”谢均走上来,朝秦檀伸出手掌,道,“到屋里坐坐吧,正好,也有些话想与檀儿说。”
他的掌心落在秦檀的视线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秦檀知道,这只手向来很是温暖。
她暗暗地勾了下唇角,旋即,便藏起了心底的欢喜情绪。她假作若无其事模样,从容地将手掌放入他掌心,并无半分不适,仿佛两人已是数十年老夫老妻似的。
曹嬷嬷与谢荣见状,便识相地退开了。
“檀儿,过两日,我便要去昆川拜访三王了。这谢家的种种,我不能带你亲自熟悉,也是我的过错。”他牵着秦檀的手,走入厅堂中,两人一道在桌边坐下,“我叮嘱了曹嬷嬷,要好好照料你。若是有什么事儿,也可与我写信。”
提到“昆川”,秦檀便隐隐有话想说。
但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话:“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料好自己。”
谢均用眸光打量着她,许久后,唇角漫开一道略柔和的笑意,道:“我又如何不担心你呢?不单单是你,这京中的种种,多少都会令我挂念。姐姐生了气,如今已不愿搭理我;皇上苦于朝政,离了我,许多事儿便做不成了;二殿下好学勤问,还得为他寻一个合适的师傅……”
听谢均这些忧愁的话,秦檀忍不住拿手帕掩着唇,小声地笑了起来:“难怪谢荣说,宰辅大人乃是个贤良端庄、擅长养儿育女的人。这般劳心仔细,果真是个贤母的好苗子。”
谢均微迟疑,道:“谢荣当真敢这么说?”
秦檀咳了咳,说道:“你可别找谢荣麻烦,这小子怪讨人喜欢的。”
“他也就是那张嘴能说会道。”谢均扣了扣帷桌,道,“那么多真金白银养着他,他反倒全去修炼嘴上功夫了。如今这大楚王朝呢,都指望着他这一张嘴降敌呢。”
秦檀险些又笑了出来。
她无声笑了一会儿,心底也略微轻松了些。但那些重负到底还压着,不算卸下,她也无法抛却那些担心和算计。
“谢均,”她反握住谢均的手,神色渐渐地沉静了,“我有些重要的话,想与你说。”
“嗯。”
秦檀侧头,望向窗外景色。夏天的绿荫深深浅浅,映在半面窗纸上,留下一道模糊轮廓。她眼帘阖落,喃喃道:“你与皇上,是少年好友,感情定然非比寻常。”
谢均点了头,旋即,眼底划过一丝犹豫,像是在为什么事踌躇不决。
但很快,那抹犹豫就消失了。
簌簌一阵轻响,他撩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来。这疤痕瞧着时间久远,又颇为狰狞可怕,不像是近年所成。
饶是秦檀早就看到过他身上的鞭痕,她还是小小地吓了一跳。
“我从未主动给旁人看过这些疤痕。”谢均将衣袖又撩得高了些,声音淡淡的,“堂堂宰辅,若让人知晓身上有这些东西,恐怕会惹来无数流言蜚语。”
秦檀咬一下嘴唇,想要伸手去触碰那些经年的疤痕,但手刚碰着他的肌肤,便挨了烫似的,快速地缩了回来。她问道:“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
“先皇帝为人多疑,对待皇上与长公主兄妹,更是严苛无比。”他放下袖口,遮掩去那些疤痕,声音愈发平淡了,仿佛在叙述着旁人的故事,“先皇帝虽为天子,对皇上却动辄打骂怀疑。长公主如今会成为这样的性子,多半便是受了先皇帝的影响。”
“那这些疤痕是……”
“我父亲从来支持正统,他不忍心见皇上被如此虐打,因此叫我代替皇上领罚。我为皇上伴读多少年,便代他领罚多少年。”谢均道。
秦檀微吸了一口气。
“吓着你了,这是我的过错。”谢均温柔一笑,去摸她的手掌,“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早就过去了。我只是想说,我与皇上情谊非比寻常,那是自然的。”顿了顿,他低声道:“我也知道,檀儿你想向长公主复仇,也憎恶皇上作为帮凶,希望我站在你身侧,与你齐心协力,帮你母亲平反冤屈。”
不知怎的,秦檀的眼眶微微一红。
——这个男人呀,从来都能猜到她的心思。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需站在这里,他便会温柔笑道:“不必害怕,凡事皆有我在。”
她压抑了一下心中欲掉眼泪的冲动,小声道:“谢均,你什么都知道。”
“是,所以我也想让你,给我思虑的时间。”他抬头,漆黑如子夜的眼望向秦檀,“我与皇上少年相伴,让我与皇上骤然为敌,我——”
他一时半会儿,定是难以办到的。
秦檀眨了眼,鼻尖酸涩。她勉强勾起笑容,道:“谢均,我在这儿,只求你一件事。”
谢均久久地叹一声,道:“你要我帮着你,与皇上为敌。”
“……”
外头的风婆娑吹起来,叶片摇曳着,发出沙沙轻响。滴漏声声,如敲打着心弦。铜鹤香炉里吐出丝缕细烟,余香袅袅,绕室而弥。
秦檀久久地没有回答。
正当谢均露出迟疑之色时,他听见了秦檀的声音。
“谢均,我希望你能好好辅佐皇上,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好好辅佐皇上,成为一代明君。
这个要求,与谢均所想的要求所去甚远。他的眼底有了一丝诧异,口中问道:“檀儿,你不再憎恨皇上了吗?”
“我憎恨的,从来都是夺走母亲性命的武安长公主。无论旁人如何为她求情,我都不会放弃扳倒她。”秦檀微颔首,声音冷静,“而皇上,不过是个附属之物罢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你为难。”
面前的女子安静地坐着,美艳的面容上并无往日的凌厉外放,唯有一片如水沉静。她轻轻低头,步摇上垂下的寸来长珍珠流苏便悠悠地晃着,白的耀眼。
“皇族天家,无人会是良善之辈。便是换了燕王、三王、魏王坐上那龙椅,也难保他们不胡作非为。更何况,我根本没有那等力量,说出这样的狂妄之言。与其如此,倒情愿你能好好辅佐皇上,令他扭转心意,让他不要再如从前一般,糟践人命、胡作非为。”
秦檀慢慢地说着,悄然抬起眸光,仔细地看着谢均。
她知道,谢均一定会好好辅佐李源宏。因为前世的他,便是这般匡扶着朝政的。
“若你要夹在我与皇上之间为难,那我便不再憎恨他。”她笑了起来,神色里有难得的温柔,“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并无什么可以报答。放下这小小执念,也算是能令你心头轻松一些。”
谢均面上的诧异渐渐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日熙光一般的柔和。
他拍了拍秦檀的手背,道:“檀儿,你这样,可让我舒了口气。”瞧他的样子,是真的放了心。
“好了,也别说这些烦心事了。”秦檀向外头唤道,“红莲,你进来。”说罢,又转向谢均,“我知道你要去昆川,便为你缝制了一双鞋。第一次为你缝制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回头记得试一试。”
“檀儿……”谢均怔了一下,道,“你,你竟然为我做了一双鞋?”
“怎么,很奇怪吗?”秦檀道,“你觉得我瞧起来,不像是个会做绣活的人吗?”
“这倒不是,我可是收过你手帕的人,当然知道你的绣工如何了得,只是……”谢均笑道,“我从未想过,性子倔强高傲如你,也会有这么贤惠地送人鞋履的时候。我还道,这日后都得是我缝制衣裳送你呢。”
秦檀闻言,亦笑起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曹嬷嬷紧张的声音:“秦三小姐,相爷,王妃娘娘她……她突然来了,轿子已到了二门。奴婢来的时候,脚凳子都下了呢!”
听到“王妃娘娘”,秦檀和谢均齐齐一怔。
“糟了。”谢均倏的站了起来,踱着步,道,“自从我推脱了和殷二小姐的婚事后,姐姐就一直在生我的气,既不肯见我,也不收我的东西。今天她突然来了,定然是要问我的罪。”
秦檀也有些紧张,道:“我,我这也是……王妃娘娘生了气,我送去的信件都是石沉大海。从你推了婚事后,就再没得过她半个字了。这一回,王妃娘娘恐怕要对我发大脾气了。”
两人皆是笑不出来了。
谢均在外头道:“相爷,三小姐,不论怎的,都先到外头去吧。王妃娘娘人都在了,您二人若是还在这儿说话,这恐怕……王妃娘娘更得发怒了。”
这一下,秦檀和谢均只能到外头去了。
燕王妃谢盈已到了正厅,从从容容地坐了下来,叫丫鬟奉了茶。她虽出嫁了,可在这谢家,照旧是个主子,无人敢对她有半分懈怠。
此时此刻,她穿了身惯常喜爱的平金纱裙,扣上系了个压襟的杏色香囊,略施薄妆,眉眼里有几分恼意。
听到谢均、秦檀的脚步声,燕王妃搁下茶盏,摇着一柄象牙柄宝蝶穿花纹的缂丝扇,挑眉道:“哟,推着拖着不肯成亲的宰辅大人,如今竟受了太后娘娘的指婚,还将人家姑娘接到咱们府里来了?”
谢均一听谢盈这称呼,就知道大事不妙。
“姐姐,是阿均错了。”他立刻弯腰行礼认错,“是阿均一直瞒着姐姐,叫姐姐担心了。”
谢盈紧紧盯了一会儿谢均,又把目光移到了秦檀身上,上下打量着。她按着团扇柄,低声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二人原来是情投意合,早就看对了眼,独独留我这个做姐姐的被蒙在鼓里。”
顿了顿,谢盈一拍桌面,贺道:“阿均,若要人知道,你竟在秦三小姐未和离之时便动了心思,岂非是给谢家添了一抹污名!”
秦檀心底微跳,立刻服软行礼。
“王妃娘娘,这都是我的过错。是我请求相爷帮忙在先,一来二去,这才……这都是我的过错。”她立刻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不,这都是阿均的过错。”谢均沉了声,马上就反驳道,“是我见秦三小姐美貌倾国,就动了心思。秦三小姐还在贺家的时候,做事规规矩矩,并无逾越。便是后来和离了,她也拒了我数次。若非是阿均死缠烂打,秦三小姐不会答应。”
秦檀见他这么说,心道不妙。谢盈对这个弟弟,可向来都是颇为严苛的。若是谢均这样说,保不准会被谢盈责罚。
于是,她赶紧大声道:“王妃娘娘,是我爱慕虚荣,这才多与相爷说了几句话!相爷本是无心,乃是我不够庄重之故,还请王妃娘娘莫要怪罪相爷瞒着您。”
谢均:“什么‘不够庄重’?世间哪有这种罪名?男子若无心思,一掌也成不了声。这本就是我死缠烂打之过……”
秦檀:“是我的过错。”
谢均:“是阿均的过错。”
秦檀:“是我的……”
谢均:“我。”
坐在上首的谢盈,一只手细细地颤抖起来。她扼制住眉头直跳的冲动,终于喝道:“成了!不必闹了!”
厅内安静下来。
“……罢了。”她揉了揉眉心,显露出一分无奈来,“我原本来这里,也不是想怪罪你们。只是阿均这张脸,我看了便生气,忍不住多教训了几句。”
顿一顿,谢盈道:“阿均多年来一直不肯娶妻,如今他终于愿意成家了,我自然是不会苛求太多。更何况,秦三小姐你几度拒绝了他,这事儿,必然是阿均自己心底欢喜极了,才会一直不肯放弃。是非黑白,我尚且分的明白。我生气,不过是因为……是因为……”
谢均问:“因为何事?”
“你们俩竟然都瞒着我!”谢盈微咬牙切齿,手指重重扣着桌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瞒天过海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谢均低下了头,咳了咳。
秦檀也低下头,咳了咳。
谢盈重重摇了几下扇子,终于歇了气焰。她道:“算了,如今阿均的婚事有着落了,还是太后亲自赐的旨意,那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要是阿均喜欢的,那家世、出身如何,便都算不得事。谢家荣宠已极,也不需要旁人来锦上添花了。若真是娶了那殷二小姐,恐怕还有结党营私之嫌呢。”
说罢了,谢盈亲自走下来,扶起了秦檀,微微埋怨道:“你对阿均有了心,竟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一直以为,是他死缠着你不放,我都没脸面回你的信了。还好,曹嬷嬷仔细与我说了这事儿,叫我险些误会了你的心意。”
秦檀还是有些心虚,问道:“王妃娘娘……我……”
“好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谢盈抚了抚她的手,“我知道,你从前嫁的人待你不好。如此,你更当珍惜与阿均的日子才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然你们有情,那便无什么可以阻碍的了。”
说罢,燕王妃盈盈地笑起来。
瞧方才秦檀紧张着替谢均揽罪的模样,想来是用情已深。
“王妃娘娘……”秦檀大为诧异。
“还叫‘娘娘’呢?真是生分了。”谢盈道,“你随着阿均一道,喊我一声‘姐姐’吧。咱们谢家并无长辈,我便算是唯一的亲眷了。”
秦檀听了,脸皮竟有些红。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叫向来性子要强的她,面颊烫了起来。
“姐、姐姐……”她小声道。
谢盈松开了手,对谢均道:“难得回来一趟,今天便与你们一道吃了晚饭再走。”
谢均道:“如此也好,叫曹嬷嬷多备一双筷子。”
谢盈许久没有回谢家了,情不自禁想去四下走走瞧瞧。两人送她出了厅堂,秦檀有事要问,便对谢均道:“谢均,你说姐姐她爱吃什……”
“你都唤了‘姐姐’了,怎么对着我,还不改口?”谢均露出微微疑惑的样子。
秦檀心底有不妙的预感。
“改,改口?改什么口?”
“自然是——”谢均勾起唇角,声音很是温柔缠绵,“叫我一声‘谢郎’。”
秦檀:……
果然是你教的!你都教了二皇子什么玩意儿!
第67章 余花沐浴
入了夜, 谢府点上了灯火。
已是晚膳时候, 偏厅里支开了桌子, 谢盈、谢均与依次秦檀坐在桌旁。桌上铺着万字红锦垫, 碗碟里排开了清蒜萸肉、佛手金卷、花菇鸭掌、龙芽豆腐等菜色, 有浓有淡, 甚是诱人。
秦檀起了身, 想替谢盈布菜。谢盈却推开她手臂,笑道:“檀儿,你是主, 我是客,你不必这么辛苦,叫下人招待着我就是了。”
秦檀:……等等?
谁是主, 谁是客?
谢盈拿筷子夹了一道萸香肉, 笑眯眯道:“许久不曾尝过家中的味道了,真是想念的紧。”
谢均替她夹菜, 道:“姐姐若是喜欢, 便将家里做菜的厨子召去王府。”
“何必这么兴师动众?让王爷知道了, 少不了又要闲话。”谢盈却没这个意思, 另夹了一筷子黄芽, 轻声道, “王爷如今待我,便和待一阵气儿似的。我若是冒出来惹了点事,他还不高兴呢。我看他呀, 是巴不得我天天回娘家来走动, 少在燕王府碍眼。”
谢盈说的轻巧,谢均的面色却微微暗了下去。
——姐姐和燕王,始终是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客居在一块儿、萍水相逢的友邻。从前二人传为佳话的感情,如今都被消磨殆尽了。
“阿均,你也别光顾着给我夹菜,多少也要照料一下檀儿。”谢盈拿帕子微微地擦了下嘴,道,“你将人家接来小住,也不知道秦家人同不同意?这多少有些于理不合了,小心惹得你岳丈发怒。”
谢均抄起了筷箸,道:“我将檀儿接来,本也是无奈之举。姐姐也知道……武安长公主她……”
谢盈闻言,流露出理解之色:“倒是我疏漏了,没想到这一层。长公主可不是个轻易相与之人,留檀儿在秦家,指不准要出什么纰漏。”
秦檀原本正安静地在旁端着饭碗,小口小口吃着。听闻此言,她忍不住问道:“姐姐也知道长公主的事儿?”
谢盈翘着筷子,露出头疼神色来:“说来,长公主少时与我算是闺中密友,我俩的交情也有十来年了。只不过,她和亲塞外那一年,整个人的性子都变了,和我也疏远了。待她从草原上回来,她再瞧见我时,便莫名恨起了我,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由。”
谢均盛了一碗汤,放在秦檀面前,低声道:“长公主生气,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这汤是菌菇干贝汤,汤面上翻着些红艳艳的枸杞,香气扑鼻。秦檀小进了一口,觉得唇齿生香,赞道:“难怪王妃娘娘惦记,这谢府的一汤一菜,确实都好极了。”
谢盈道:“别说光是我惦记了,阿均也喜欢的很。他口味刁钻,自小到大,只认这一个味。”说罢,她便忍不住笑道,“他这个人也是如此,固执的很。单单是成亲这件事,我说了他多少回,他都不肯听从。人人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倒好,一定要等个可心的女子。——还好呀,如今这是等到了。”
谢盈说着,话语有欣慰之意;反而是秦檀,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均这样的执拗,她也是领教过的。那时她深受贺桢情伤,不肯再嫁。谢均为了表明痴心,便在雨中苦守一夜,末了还发起烧了,平白让人忧虑。
他仗着自己喜欢他,便敢这么放肆,真是不像话。
谢均道:“姐姐这话,是要取笑阿均吗?”
“这也算取笑你?姐姐若真要取笑你,哪轮得到这件事。”谢盈笑着摆摆手,扯起谢均小时候干的事儿来,“阿均他呀,小时候为皇上伴读,不小心将皇上的头发给烧了。还好皇上待他仁厚,没告发,只说是自己闹着玩烧掉的。”
谢均咳了咳。
不知怎的,这位从来游刃有余、面不改色的宰辅,露出了微微的窘迫之色。
“姐姐,这种事儿便不必说了罢。”他道。
秦檀险些笑出声来。
想到少年李源宏近乎秃顶、头发被烧的样子,她便打心底觉得好笑。
“喔,还有还有!”谢盈卖起亲弟弟来,那叫一个顺手,“从前阿均贪玩,不肯背书,做了一张作弊的条子来应对先生的抽查。结果临到抽查那一日,不小心带成了前几日抄的菜谱。先生问他,‘晋襄王请官为何意’,阿均大声说,‘加陈醋,加蒜末,焖至鲜红’!”
“姐姐!”谢均越来越头疼了。
秦檀只觉得乐的很,谢盈更是笑的停不下来。好不容易,谢盈才止住了笑声,道:“罢了,自家弟弟,我也不该取笑。免得檀儿听了嫌弃,不肯嫁了!”
三人吃的差不多了,丫鬟端着茶水和巾帕上来,让他们各自净手漱口。
秦檀方擦干净了手,便听得外头有人来通报:“王妃娘娘、相爷,秦家的二爷和秦五小姐一道来了。”
说的是秦檀的父亲秦保,和秦檀的庶妹秦桃。
“这就上门了?比我想的倒快些。”谢均说罢,去牵秦檀的手,“檀儿,终归是你生身父亲,虽然你不喜他,还是得去瞧瞧。”
两人携了手,到外头的庭院里。果真,秦二爷秦保正站在外头,打扮的是精神抖擞、红光满面。秦桃乖乖巧巧地跟在他身后,一副天真俏皮的样子。
瞧见谢均出来,秦保连忙上前问安:“相爷可用过晚膳了?这么晚了,下官还来打扰,实在是冒昧了。只是……”秦保为难的眼光,望向秦檀,“今日乃是小女辞官归家的日子,相爷留她用膳,多少有些不便。”
早先,秦保听闻秦檀被赐给了谢均,他心底就很是欢喜——虽不是嫁给皇上,但兜兜转转,秦檀还是嫁了个不错的高门。这笔买卖,定然不亏。
为了和秦檀拉拢关系,叫她嫁入谢家后,不要忘了多多扶持母亲,秦保今日特地搁下了手头的政事,去南宫门前接辞官归家的秦檀。
只可惜,秦保等了大半日,都没能接到秦檀。回家一看,才知道人被谢均给带回家了!
这一下,秦保可急了,连忙上门来讨人——若是秦檀不在秦家住,他还要怎么和秦檀叙父女情谊,怎么让秦檀记得秦家人的好?
谢均像是听不懂秦保的话,散漫问道:“秦大人说的话有些奇怪,请问是有何‘不便’?我与檀儿是未婚夫妻,太后娘娘懿旨所赐,谁敢非议?”
“这……”听到谢均搬出了太后,秦保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太后娘娘虽为您二人赐了婚,可到底还没成亲……相爷若是想见檀儿,大可来我们府邸上走动。”
走动才好,多走动走动,秦家人才能在谢均面前露脸。
“那又如何?”谢均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我觉得檀儿住在这里更好。”歇一句,谢均抬手,淡然道,“秦大人不用说了,天色已晚,还请回吧。隔几日,我就会把婚期定下来,你们看着准备便是。”
这话里毫无周旋的余地,竟是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不给秦保再讨价还价的余地了。不仅如此,谢均甚至连个借口都懒得想,只说“我觉得更好”,还自说自话地要把婚期定了。
秦保的面色,微微一变。
他没料到,面前这位相爷会如此不给面子。
可就算谢均再如何落秦保的脸面,秦保也不敢发作。谁让面前这位宰辅大人权势滔天,轻易便可将自己碾在脚底。两人的地位之差,简直如天上地下似的。
秦保有些灰溜溜地,张了张口,道:“……是。檀儿,檀儿她……这些时日,就劳烦相爷您照料了。”
他有些泄气,总觉得,秦檀嫁进谢府后,自己便再也无法掌控了。
平白失去一个这么好的棋子,他实在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如今秦家有式微之势,秦保不愿放过任何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秦保正要转身,他身后的秦桃小步上前,一双眼扑闪着望向谢均,娇娇俏俏地开口了:“姐夫,若是三姐姐要住在你这儿,那我能否来陪着三姐姐一道?我与三姐姐自幼一起长大,还没怎么分开过呢!三姐姐一个人住在陌生的地方,一定会害怕的!”
秦桃说罢,咬着嘴角,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谢均。
她穿了身倩红的衣裙,身影娇艳,如一枝初绽的花,水灵灵的。那略带调皮、古灵精怪的神情,是她一贯常用的,对寻常男子很是管用。
谢均“唔”了一声,拉长声音,问道:“你说你不曾和檀儿分开过,这么说,秦五小姐也做了好几年的小尼姑?”
秦桃噎了一下,小声道:“那倒是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去庙里做尼姑呢?庙里呀,那是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哦?”谢均挑眉,又问道,“那你也嫁去贺家了?”
秦桃卖力地摇头,飞红了脸颊,道:“我还不曾嫁人呢!大楚又有几个女子,竟敢做出和离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呢?恐怕也只有三姐姐了吧!我可是个循规蹈矩的普通女子。”
“那么……”谢均又问道,“你也去宫里待了一段时日,伺候丽景宫的敬宜公主?”
秦桃有些讪讪,道:“皇上不喜我呢……自然是不会让我进宫的。我有心陪伴三姐姐,但皇上不让,我也不敢违抗圣命呀……”
谢均点点头,道:“既如此,那说明你也不算是‘和檀儿没怎么分开过’。檀儿不需要你陪着,免了吧,我谢家不收闲人。”
一句话,就让秦桃的眼眶泛起了委屈的红色,好似被伤透了心。她呜咽了一声,顾不得礼仪,转头就跑了出去,脚步蹬蹬蹬的,飞快消失在了谢家门前。
“桃儿!”外头人来人往的,秦保自然担心不已,连忙和谢均告辞,“恕下官无礼,先告退了。”
待那父女俩匆忙离开了谢家,秦檀眯起眼,问道:“谢均,你怎么对我五妹妹这么无情?什么‘谢家不收闲人’,说的话也未免太不客气了。”
虽是埋怨的句子,但她却在笑着,眼底有很是明显的满足。
谢均负了手,道:“我若不严厉些,那才叫是害了旁人。难不成,檀儿想看我对旁的女子温柔?”
“你敢?”秦檀投过去一道锋利的眼刀。
送走了秦桃与秦保,没一会儿,谢盈也要回燕王府去了。客人都走后,谢府里便安静了下来。谢均还有些朝廷的事要处理,便让秦檀不必等他,先回去休息。
谢均为她安排的住所,是北边的余花堂。领她去余花堂的人,又是白日引路的曹嬷嬷。
“这处院子,相爷很早便命人修葺收拾了,一切都往仔细里打点。”曹嬷嬷打着灯笼,在前头走着,群裾在地上摩挲出细腻的响声,“门前那些花盆,会栽各色时令花朵。春是牡丹,夏是芍药;秋有万寿,冬日则单薄一些,只有叶片儿了。相爷特意请了南边的花匠,日日来仔细料理着。花开之时,香满扑鼻。”
夏虫趴在草丛里头魆魆地叫着,余花堂门前立着个人,拎着灯笼,原是青桑。
秦檀入宫之前,将青桑放到了谢府来。如今,青桑可比她更熟悉谢府。
秦檀进了屋中,青桑与红莲都迎了上来。她们二人自幼一块儿长大,情如姐妹。分别许久再见,险些红了眼眶。她们二人齐齐行了礼,对秦檀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呢?还不快快起来。”秦檀虚虚地扶了一下。
青桑拿袖子揩着眼角的泪滴,道:“小姐总算是和相爷修成正果了,奴婢这段时日盯相爷盯的很是辛苦,生怕一个不注意,相爷被旁人抢了去呢!”
秦檀来了兴趣,问道:“可有旁人对相爷动了心思?”
青桑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嘟囔道:“外头的人,奴婢不知道。可至少这府邸里的,是一个都没有。相爷他简直如个仙人似的,遇到那些个俏丽的女子,如没看到似的。那天有人来相府门前磕头,说是求相爷主持公道。奴婢出去一瞧,真是好个漂亮美人儿!可相爷却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秦檀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谢均对待旁的女子,那确实都是熟视无睹,心中只余佛祖。
红莲也是颇为感慨,道:“奴婢只愿,相爷能够好好待您,莫要如先前那位似的,伤了小姐您的心。”
秦檀扣紧了手,坚定道:“他会的。”
她坐在余花堂的正屋里,环顾四周。明明周遭的景象极为陌生,可余她而言,却好似从前便已来过了一般的亲切,大抵是因为这儿沾了谢均的气息。
夜色慢慢地深了,快要到歇息的时辰。
秦檀坐在妆镜前,由青桑服侍着拆了发髻。丫鬟们在房里支起了纱屏,抬了一桶热水进来,另备好了花瓣香胰等物。
秦檀要去沐浴,余光一瞥,却看到两个许久未见的丫鬟还在说悄悄话。
她平常总是很严苛,但如今见到这副场景,也不由软了点心肠。
罢了,横竖不过是沐浴罢了,自己一个人也不是不行。
“你们两个都下去吧。”秦檀很大方道,“好好说说话,青桑一个人待在谢府,必然有些寂寞,红莲你陪陪她。”
两个正叽叽咕咕的丫鬟闻言,原本是吓了一跳,又立刻感激道:“谢过小姐。”
待他们二人退下后,秦檀便脱了贴身的衣物,坐入了浴桶之中。水温热烫,浸去了一身的疲惫。她这一日虽过的快,可经历的事情却不少,以至于她的神思都有些倦怠了。
手指在水中晃了晃,掀起一串水纹。花瓣在指尖擦过,打着转儿沉下去又浮起来。
秦檀的眼皮子不由耷落下来,困顿席卷了她的脑海。隐隐约约的,她浅浅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她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理着她的长发——先用梳子很轻柔地梳开了,再盘到头顶,免得落至水中浸湿了不好打理。
这么仔细的手法,恐怕也只有红莲了。
“……红莲?”秦檀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问道,“青桑呢?我还道你们两个丫头要夜话至天明呢。”
“她们二人确实是在夜话呢。”一道男子嗓音自身后传来。
秦檀懵了一下,扭过头去,果真见得谢均就在自己身后。他掌心还撩着一缕发丝,因秦檀侧了身,那缕乌黑的发丝正从谢均的手指尖溜走。
“你怎么进来了……”她有些窘迫,忍不住将身子压低了些,“便是我们将来会成亲,可现在……”
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见秦檀别过脸去,面泛微红,谢均轻轻一笑,道:“我扣了好几声门,都不见你们反应,怕出了事,这才进来。果不其然,若我不进来,你指不准会在这里睡到什么时候。赶明儿着凉了,那可麻烦了。”
秦檀说不出话来,往日的犀利都被咽到了腹中。她将身子再沉入水中一些,催促道:“你先出去吧,我换了衣服就出来。”
“别着凉了。”谢均起身,将手上的梳子放在小盘中,绕到纱屏后头去了。
秦檀微舒了一口气,面孔上如烧似地红了起来。她慢腾腾地跨出浴桶,拿巾帕擦身,心底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待将来成了亲,日后免不了常常碰到这等状况。若是她每次都脸红,那便是在谢均面前落了下风。
她可不能这么憋屈。
她终于以极慢的速度披上了衣衫,草草地盘了个发髻,走出了纱屏后头。谢均已坐的远了些,正靠在她的妆镜前,打量秦檀的几把首饰。
一支是蜻蜓尾包白玉的发簪,一支是镶蝴蝶片儿银流苏的步摇。他瞧着这两把发饰,若有所思。
“你在瞧什么呢?”秦檀走了出来,问道。
“在想,这两支发簪太素了,不衬你。白玉和银的材质,虽然名贵,和你的气质却不相符。”谢均慢慢道,“檀儿总是光华四放才来得好,那些红宝、蓝宝与黄金的料子,更合宜一些。”
说罢,谢均侧过头去,却忽而一怔。
秦檀披了件外衫在身上,衣襟的扣儿还开着,露出里头形状漂亮的锁骨来,细腻皎白,美好的很。未擦干的水珠挂在脖颈的线条上,一颗颗晶亮晶亮的,好似夏日荷叶上的珍珠一般。她未施脂粉的面庞,嘴唇柔软如樱,眉眼亦是妩媚动人。虽无平日的丰妆盛饰,却有着别样迷人。
“檀儿,你……”谢均的眸光动了动,他不自然地侧过身去,竟有些躲着不敢看了。
“黄金虽好,却难免被人冠以‘俗气’之名。”秦檀随手擦一下半湿的头发,慢慢走过来,道,“我虽长得俗气,可也不想被旁人当做俗气之人。”
她走的近了,沐浴过后的香气便隐隐浸入了人的鼻端。
谢均眸光一暗,几觉得自己呼吸加重。
眼前这状况,确实是有些危险了。
于是,他假作从容地站起来,道:“檀儿,你先休息吧,我这就走了。”
瞧见他这样急着走,秦檀倒有些诧异了。她扫视一眼谢均,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好似在忍着些什么,心底便明了了。
这家伙……
是有些坐不住了。
秦檀有些好笑,道:“相爷自诩君子,可别做出些坏事儿来。”
谢均咳了咳,道:“那是自然。”
“是么?你对我无甚想法?”秦檀挑眉,笑盈盈道,“……谢郎,你就当真这么无情?”
这一声“谢郎”,可真是使出了她毕生功力,酥软入骨。谢均闻言,面色瞬时便不好了。
“檀儿你……”他有些头疼,道,“你可真是学坏了。你这般使坏,焉知我不会起越了规矩的心思?万一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不是正人君子,那便不是咯。横竖,我也不在意。”秦檀笑盈盈道,“你说是吧?谢郎。”
谢均:“……”
下一瞬,他几乎是夺路而逃。
秦檀愉快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一直从门后远远地传出来:“相爷,下次可要稳重些呐!”
第68章 临行前日
这一夜, 秦檀睡的沉沉。
无梦打搅, 亦无故人于梦中造访。这一觉睡得香甜, 让人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
次日天亮, 青桑伺候她洗漱起身。
秦檀自己梳着头发, 问道:“外间怎么这么热闹呢?”
青桑悄悄在她耳边道:“相爷叫人摆了早膳, 等您起身一道吃呢。”
秦檀点了点头。她没怎么打扮, 简简单单地挽了个发髻,别一支碧玉发钗,一身利索地出了帘子。果真, 小桌子上已布了菜,蜜糕奶卷、玫瑰饼、葛仙素豆粥,一小碟一小碟的, 瞧着甚是精致。丫鬟们忙着摆碟, 倒不见谢均的身影。
秦檀张望了一下,才看到谢均在隔扇门后头的书桌那儿。
“大早上的, 不坐下来进早膳, 这是在忙什么呢?”秦檀慢悠悠地走进去, 笑着问他。
只见谢均站在桌前, 悬腕提肘, 半趴着身躯, 正仔仔细细地在纸上描着什么。砚台里磨开的是彩墨,颜色鲜亮,想来不是在写字儿。
“忽然想画东西了, 便借用了檀儿房里的东西。”谢均提着笔尖, 耐心地慢慢描着。一缕黑发从他肩边滑落,他伸手握住,无意识地在手心慢慢捻着。
秦檀又上前一步,定睛一看,瞧见他笔下铺开了一张生绢画纸,笔尖压着定好的线,精细地描出一柄发簪来。因要在背后托色,他这才磨开了彩墨。
这发簪由一双并蒂芙蓉做簪脚,虽只画了个大概,瞧着却甚是华美宛然。
“相爷这是打算命人打造这样一把发簪吗?”秦檀笑问。
“要做一把发簪,定然用时长久。我赶在去昆川前画好图样子,给金作坊送去,若不然,就赶不及了。”谢均的眸光没有离开画纸,声音沉稳。
“‘来不及’?”秦檀捕捉到了什么,“相爷是要赶着什么日子呢?”
谢均没回答,只是轻声地笑了下。
秦檀微弯腰,瞧着那发簪的图样子,慢慢念道:“芙蓉并蒂照清深,须知花意如人意,好在双心同一心。”顿一顿,她笑容明灿起来,“我看这簪子,倒不如叫‘双心同一心’。”
谢均闻言,勾着笑容,将笔搁下了:“檀儿取的名字好。……先进早膳吧,省得饿坏了身子。”
两人坐下来,一道用了早膳。
***
谢均上午要去李源宏那儿,进罢了早膳便准备入宫去了,秦檀则自己在谢府中走动了一番。
走到谢均的屋子附近,她便瞧见几个下侍正在收拾行李。
她瞧着那些行李,心头微微落寞。
明日,谢均便要离开京城去昆川了。这昆川地远,他这一去,没个大半月只怕是回不来了。一想到他会离开这么久,秦檀便有些落寞。
从前她也不是日日见到谢均,也从没这么不豫过。可如今两人住到了一块儿,她便不能忍受谢均的离开了。
她在谢府转了一会儿,曹嬷嬷便寻到了她。
“三小姐,外头来了个人,说他是李三家的下仆,乃是秦家大少爷引荐他来见您的。”曹嬷嬷有些犹豫,道,“老身也知道您不喜欢秦家的人。若不然,找个借口,随便把他打发了?”
秦檀听到“李三”,心口微微一跳。
李乃王姓。排行为三者,则是从前的晋王李恒知。
错不了,这人一定是李恒知的人。
“曹嬷嬷,请他进来吧。”秦檀笑笑,道,“先前我想着自己盘个铺子,做些小生意,这才托着娘家的庶兄帮忙看着。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帮我物色到铺面了。”
曹嬷嬷不疑有他,应下了。很快,曹嬷嬷便带着个胡子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头进来了。这老头自报家门,说是姓洪,叫他一声老洪头便可以了。
“曹嬷嬷,你先去休息休息,喝杯茶吧。”秦檀对曹嬷嬷笑道,“我这里有红莲和青桑伺候着便够了。”
待曹嬷嬷退下后,老洪头便行了个礼,道:“秦三姑娘好。我主子早盼着能与你说上两三句,如今可终于得偿所愿了。”
秦檀端着茶盏,挑眉道:“真是客气,我倒不知道,我是个这么值得稀罕的人了。”
老洪头笑眯了眼,瘪瘪的牙缝里漏出气来:“三姑娘,时间紧凑,我便直说了。您要是想替秦夫人平反,少不得要把三王请回京来。您二人呐,在这件事儿上,本是同气连枝的主儿。咱们三王虽远在昆川,可对这京城、这宫里的事,也是有所耳闻。他知道您颇得皇上青眼,这才找上了舒大少爷,想让舒大少爷帮忙牵个线。”
“牵线?我瞧三王是想让我做个马前卒,先折腾个天翻地覆吧。”秦檀嗤笑道。
秦致舒先前的字里行间,已是为她指点了一个计划——要她道破长公主的罪行,为三王洗脱罪名,迎三王回京。这已不仅仅是要为她和三王“牵线”的程度了,而是希望她直接替三王成事。
看来,是她自个儿不如三王意料中的中用,没有一击扳倒长公主。
她掴着茶叶沫子,不咸不淡道:“从前,我确实是得过皇上青眼;但我如今要嫁人了,自然成了个惹人嫌的。若想要我劝谏皇上,那就免了,想必是帮不上忙的。”
“哎呀,这是哪儿的话?咱们三王又怎会提这么蠢的要求?”老洪头“哎哟”一声,道,“三姑娘,咱们王爷知道您乃是女子之身,做事多少有些不方便。因此,便替您筹谋了个主意。”
秦檀的眸光微微一动。
“什么主意?”秦檀问。
“这个嘛,还得等三姑娘答应了再说。”老洪头搓搓手,眼睛笑得弯弯的,“咱们三王好歹也在宫中那么多年,对皇上、太后和长公主的了解,肯定比您多。有三王给您出谋划策,总好过您一个人单打独斗不是?”
“哦?”秦檀的唇角冷淡地勾起,“那我倒是有些兴趣了。”
老洪头嘿嘿笑了一下,搓搓手,道:“咱们三王相中您,愿意平白无故地帮您。老洪头在这儿,也想请三姑娘您帮三王一个忙。若是这个忙帮成了,那老洪头便任您驱策了。”
“说吧,我有什么能帮上三王爷的。”秦檀搁下了茶盏,神色淡淡的。
“不瞒您说,咱们王爷是个深情之人。他从前就不爱权势,如今更是对这权势不争不抢的。”老洪头摇摇头,一副感慨的样子,“咱们王爷之所以这么急着回京来,那只是为了一个人。不知三姑娘可听说过?从前的晋王妃,如今的三王妃,现在正在京城外的大妙寺带发修行呢。”
“有所耳闻。”秦檀答,“三王被贬后,王妃便一直在吃斋念佛,相伴青灯古卷。”
老洪头叹了口气,又摇了头,道:“咱们王爷,对王妃娘娘是一往情深。王爷本就是个性子高傲的人,若非是为了与王妃娘娘相守,恐怕早就自抹脖子去咯。”
秦檀迟疑了一下,道:“从前我似乎是听说过……三王爷与三王妃伉俪情深。”
“王爷被贬九年,王妃在京中无人照料,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那些大妙寺的老尼姑们,得了太后和恭太妃的好处,将王妃娘娘往死里折磨。”说着,老洪头重重叹了一声,“开春以来,三王妃便病了,一直不见好。那些老尼姑又不愿请大夫,便这般堪堪地拖着。若是再熬下去……恐怕,三王妃会命不久矣呀。”
“那三王的意思是?”
老洪头道:“咱们王爷得知此事,急的是神魂尽失。眼下境况紧急,还请三姑娘想个主意,替三王妃娘娘请为大夫来,开个方子看看病。王爷对这大妙寺不了解,鞭长莫及,也只能靠您几位帮忙了。”
秦檀微微蹙眉。
三王在京中,一定是有暗桩的,这才能得知京中的种种动态。可任凭他布下如数多的眼线,却依旧无法为三王妃请来一位大夫,可见此事有多么棘手。
不用想也知道,大妙寺的尼姑们必定是严防死守,谨遵太后懿旨,狠狠地折磨着三王妃。
恐怕,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解三王的燃眉之急,更是三王对她的一个考量——考量她是否合适做个同伴,是否是个会搞砸事情的蠢货。
“我明白了。此事,我会去办的。”秦檀抬手,挥了挥,道,“洪老先生辛苦了,吃了这杯茶,就请先回去罢。下次你来见我,便只说是商量生意上的事儿。”
“那老头子我,便先代王爷、王妃,谢过三姑娘了。”老洪头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
老洪头离开了。
***
中午时候,谢均从宫中回来了。秦檀到府邸门口接他,见得他穿着正儿八经的朝服,发冠里别一把乌木簪,耳旁垂两道悬着冕珠的红绳,瞧着甚是风度翩翩。
“相爷回来了?可用过午膳了?”秦檀问。
“在宫里头吃过了。”谢均道,“你还等着我,不先垫垫肚子?”
“是呀。”秦檀道。
“……那倒是我的过错了,”谢均有些无奈,“临时被留了用膳,跑也跑不走。”
秦檀有些小埋怨地瞪他,道:“早知道便不等你了,先吃了再说,也省得饿肚子。”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谢均失笑,“以后便是皇上留我,我也不在宫里进膳了。”
话虽这么说,但秦檀还是得吃点什么。谢均陪着她一道坐下,拿了双象牙包银的筷子替她夹菜,口中慢声道:“我今日把庚帖给你家送去了,虽我俩是太后指的亲事,但这六礼还是要走一遍。若是不出意外,七月初秋时候,你便该正式嫁进来了。檀儿若有什么想要的,提前与我说。”
听谢均张口闭口地提着成亲的事儿,秦檀有些紧张。
她故作淡然,好似浑不在意的样子,道:“你做主吧,我一个老姑娘,都嫁了一回人了,也没什么想要的,听你的便是。”
虽表情做的够淡然,但耳后的微红,到底是出卖了她。
谢均看到她耳根暧昧的红色,也不点破,只当没发觉,全了她的颜面。
秦檀尝一口鸡丝银耳,忽而道:“过几日,我想去宫中见见二殿下。”
“怎的突然想见二殿下了?”谢均问。
“对你,我没什么好瞒的。”秦檀搁下调羹,拿帕子擦嘴角,慢条斯理道,“三王派人来寻我,说愿助我一臂之力,条件是替那被困在大妙寺里的三王妃请个大夫。我寻思着这事儿也没怎么吃亏,便应下了。因此,想请二殿下帮个忙。”
谢均微微流露出诧异之色。
“三王妃得了病?这事竟连我都不知情,太后娘娘瞒的可真是够紧的。”他眉心紧结,道,“你要见二殿下便去吧,就说是我给他备了一本描红的帖子,叫他好好练练字。他少年心性,还有些贪玩,那字和狗爬似的,与皇上少时一个模样。”
秦檀吃了没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谢均见桌上的菜还没怎么动,问道:“不多吃点?只吃这么少,小心下午饿坏你。”
“……没什么胃口。”秦檀揉了揉太阳穴,道,“想到你明日就要去昆川了,我便吃不下饭。甚至还想着,若不然,就把你留下来,别让你为了我跑这一趟了。”
她垂下头,眼底有些郁郁的,显然是不欢快了。耳垂下的翡翠坠子慢悠悠晃着,润绿色衬着她皎白肌肤,十分合眼。
谢均微微叹了口气。
“我若不走这一趟,又如何能扳倒长公主呢?”他道,“长公主不倒,你我二人,便无安生之日。”
秦檀闻言,忍不住问道:“她痴心眷恋你十数年,你对她,真的没有分毫怜惜吗?”
“若说是怜惜,也不过是怜悯她命途漂泊罢了,旁的都不曾有。”谢均摇摇头,“她少时便性情反复,平时文秀安静,可一旦发了脾气,非要将旁人折磨个半死不可。从前我还劝,后来劝不动了,自知我与她并非同路人,便疏远了。长公主与皇上不同,皇上会听我一言,然长公主却不会将我的话放入耳中。”
这一点,秦檀倒是赞同。
李源宏虽喜怒无常,却是愿意听谢均的话的。且李源宏的心底,还留着一丝为人的善意——那便是对待谢均、太后与武安长公主的温厚信赖。
而长公主则像是一个更为无情的李源宏。她没有任何信赖依靠之人,为了扫除异己,她甚至会利用厌胜之术诅咒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许,在长公主的眼里,这整个世界都是亏欠她的,所以众人理应围绕着她而旋转,满足她、补偿她。
“我父亲临去前,在病榻上叮嘱我,定要好好辅佐皇上。”谢均慢慢道,“若是有长公主在,皇上一定会为长公主所累。为了满足长公主无理的要求,他绝不会是一个明君。趁着如今皇上还年轻,一切尚能回转,我定得做些什么。”
秦檀心底一跳。
“谢均,辅佐皇上,是你父亲交给你的遗命。可,可……”秦檀有些焦急,“可若是你去见了三王,三王起了异心,那岂不是动摇了皇上的根基,恰好违背了你父亲的遗命?”
谢均无声地笑起来。
“檀儿,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去见三王吗?我既然愿意去见他,自然是已打探好了。”他眉眼微扬,很是从容的样子,“三王他平生所求,并非是皇位。他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能与三王妃长相厮守。只不过,皇上防他防的紧,三王如今已是很难再得到三王妃的消息了,这才手脚大乱。”
见谢均这样说,秦檀微微放下心来,前路似也光明了些。
***
入了夜,虽有凉风徐徐,但微热的暑气还是弥散在夜色里。
余花堂外的树影曳曳,秦檀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夜空里的星子。她穿着白日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裳,襟口系张冰丝手帕,整个人都轻淡的很。
天上的星子很亮,虽看不清汉河,却也是一道好风光。
她轻轻摇了下手中绛色地佛手花的团扇,目光从星夜落至地上。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丫鬟都睡着了,独独她却辗转难眠,只能出来乘凉。
她正站着,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旋即,谢均的身影便慢慢步了进来。
谢均瞧见秦檀站在门口,略怔了一下。“檀儿怎么还没休息?”他负着手,缓缓走近了,温声问道,“可是夏日炎炎,难以入睡?赶明儿叫曹嬷嬷弄点冰来,也好降降热。”
秦檀握着团扇,道:“相爷不也是没睡?”
“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出发。今日,赶紧来瞧瞧你。”谢均说着,走到她身旁,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这本棋谱,我原想在明早上托曹嬷嬷交给你的。既你还醒着,那便亲自拿给你了。”
秦檀接过,只见这是一本老旧的棋书,线都有些脱拆了。
她虽读过书,但琴、棋、画其实是不怎么通的,只知道个大概。这棋术也是,并没怎么练过。于是,她翻着泛黄书页,问道:“相爷这是想要我在你去昆川的这段时候,精心研习棋术吗?”
谢均点点头,道:“待你将这本棋术参透,我也就回来了。”
秦檀微微一笑,合上棋谱,道:“那我若是愚笨些,一辈子都解不开这上面的棋局,相爷岂不是得客居昆川了?”
“不至于。这棋谱是我少年时所制,都简单的很。”谢均道。
秦檀抿着唇角笑,将棋谱收入了房中。她见碧纱橱里值夜的青桑睡得正香,不无遗憾道:“本想听相爷吹箫,但青桑都睡着了,也不好打搅她。真真是可惜了。”
“你若想听,等我们成亲后,我日日吹给你听,直吹的左邻右里苦不堪言。”谢均道。
秦檀差点儿笑出声:“你这谢家的左边是魏王府,右边是太侍王大人家。你要是真扰了人家,小心别人弹劾你呀,……谢郎。”
她开起玩笑,便唤这一声“谢郎”。
十成十的软媚,再配上她那本就艳丽动人的面庞,足叫所有男子心动。
谢均眸光动了一下,他侧过脸去,低声道:“檀儿,我若实话实话,你可不要笑话我。……我虽是年近三十了,但于男女之事,却丝毫不通。你若是仗着你比我更懂男女之事,便来欺负我,我可指不准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秦檀怔了一下。
——什么叫做“更懂得男女之事”,什么叫做“欺负谢均”?
——莫非谢均是以为,自己唤他“谢郎”,是在调戏他呢?
也对,在谢均和旁人的眼里,自己是已经嫁过一回人的了,自然是更通晓男女之事。但也只有秦檀自己知道,那前夫贺桢自诩对方素怜痴心无比,绝不肯碰她一根手指,以至于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真是瞎了贺桢的狗眼了!
秦檀摇摇扇子,慢悠悠道:“谢郎,我说一件事,你可也别诧异。我那位前夫呢,对家中的贱妾是痴心不已,对天发了誓要长相厮守。像我这等逼迫他完婚的恶妇,他半个指头也不愿沾着我。以是,我虽嫁了人,但比那些黄花大闺女也没好到哪儿去,照样是不通男女之事的。”
谢均听了,眸光诧异。
“我从前只知道你二人不睦,却不知道竟到了这等地步。”谢均眉心微皱,道,“娶了你,却令你独守空房,实在不是男人所为。若他当真要与妾室两厢厮守,那便是天崩地裂也不会娶旁人为妻。”
秦檀“唔”了一声,道:“谢郎,我也是个不懂事儿的,叫你失望了。”
“哪里的话?”谢均笑起来,“该说是个意外之喜才对。”他抬起头来,眼睛微亮,直如天上星子一般。下一瞬,他便打横抱起了秦檀,将她带入室内,平放在床上。他压下身来,鬓边一缕长发垂至秦檀眉宇间,微微骚弄着。
“你……做什么……”秦檀小声地问,紧张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的五官清晰分明,寸寸毫厘展露无遗。藏在眉间唇角的温柔,亦是尽数展露。
“你说呢?”他压低了声音,那嗓音犹如带着暧昧之风一般,轻而软,吹得人肌肤发痒。
“我不知道。”秦檀的呼吸一滞。
“自然是……”他的眼睛带着笑意,手探向了秦檀的胸前。
谢均瓷白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衣襟。旋即,飞快地向下一挪,落到了被角上。
“自然是替你盖好被子,如个老妈子似的,催你早些儿睡。”谢均将被子摊开来,把秦檀的身子覆上,“晚睡对身子不好,你这样不会照料身体,也不知我是马上要娶个妻子,还是养个孙女儿?”
第69章 皇子梦魇
第二天, 谢均就要离京了。
他动身时, 天还未亮。秦檀虽熬了半夜, 却还是起了个大早来送他。
“三小姐, 您不知道, 昨晚上, 相爷一夜未睡呢。”曹嬷嬷忧心忡忡道, “借了您院子里那只鹦鹉,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秦檀听了,心底很是担忧。——他还说她照料不好自己, 可他自己不也是?竟熬了一夜逗弄她的鹦鹉,也不知该说他些什么。
到了府门口,秦檀见谢均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鞋履, 心底也有了些安慰, 只默默想着他能早些儿回来。
“这么早起来,岂不是累着你?”谢均见她如期出现在谢府门口, 颇有些不忍。
“既然反复都睡不着, 还不如出来送你。”秦檀道。
“我知道你挂念我。”谢均勾唇笑一下, 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 我会尽快回来。”
秦檀没答话, 瞧着似是很舍不得。谢均忽而道:“其实,我离京一次,除了能见三王之外, 也未尝没有好处。”
“好处?什么好处?”秦檀疑惑问。
“从前檀儿你, 一直很是要强,自己喜欢了什么,绝不肯明着说,非要藏着掖着,叫旁人去猜。”谢均慢慢道,“如今我离开京城,你终于是藏不住了。”
秦檀愣一下,立即意识到谢均在说什么——自己表现的这么不舍,谢均恐怕是心底得意着呢。
这家伙,如今这等时候,竟还想着与自己比个高低。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走了。”谢均松开了秦檀的手,反手搭到她脑袋上,胡乱地摸了一下。她梳了发髻,这一模,险些让头发都乱了。
“早些回来。”秦檀用手指捋顺的头发,冲谢均的背影道。
谢均所坐的马车,渐渐在巷子的那端远去了。
秦檀站了好久,直到看不见那马车的影子了,这才打算回谢家去。
日头马上要变晒了,几个家仆拿着木桶,正往门口的台阶和石砖上泼清水。一个不小心,水渍差点儿溅到了秦檀身上。曹嬷嬷立刻发火了,训斥道:“怎么做事的?没看见主子站在这儿呢?”
那犯了错的下仆打了个激灵,立刻道:“嬷嬷,都是我的错,今儿睡少了些,人有些迷糊了,都没见着三小姐站在这。”
“算了,都是小事,嬷嬷不必动怒。”秦檀安抚一下曹嬷嬷,主动推到了一旁,“我瞧着地也滑,等他们做完了再进去也不迟。”说罢,又望向了谢均马车远去的方向。
曹嬷嬷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哪还有不懂的?
等下人做完事情是假,再多看一眼相爷离去的方向才是真。
两人正站着,忽听得身后的小巷道里传来什么响动。秦檀侧身一看,却看到对面宅子的侧门里,走出一双男女来。那女子很是泼辣的样子,正用手提着男子的耳朵,训斥着什么。
“皓泽哥哥,你说,是那个丫头好看还是我好看?!”那女子道。
对面的宅子亦是一所广阔的大宅,门匾上写了“魏王府”三个大字。魏王的名讳,便是李皓泽。这从侧门出来的男子是谁,身份昭然若揭。
堂堂魏王,竟与别的女子在街上打情骂俏,这要传出去了,可绝对是大事一桩。
秦檀微吸一口气的声音,引来了那对男女的注意。这二人齐齐抬头,朝秦檀投来了目光——但见男子打扮的中庸寻常,衣饰朴素,浑然不似个王公贵族,反而如那些摘了桃花换酒钱的山下闲人似的;这女子却是明艳英气,神态咄咄逼人。
这女子一旦与秦檀对上了目光,便露出张牙舞爪的怒相来。
“看什么看?”她将手搭至腰间,“唰”的抽出一柄鞭子来,眯眼遥遥指着秦檀,道,“你要是敢将此事说出去,我便将你抽的脸蛋开花!”
秦檀:……
这女子如此泼辣直接,倒叫她有些没招了。且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又不是魏王府一家的,她看到便看到了,怎么能算是她的过错?
“二小姐,算了吧。”李皓泽扣住那女子的鞭柄,懒洋洋劝道,“横竖是你我不对,在街上拉拉扯扯的。你越是拿鞭子指着别人,别人越是不愿揭过此事。”
听到一个“二小姐”,秦檀心里便有了点儿眉目——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殷家的二小姐,殷皇后的嫡亲妹妹,殷摇光。
前世时,她也是听过这位殷二小姐的逸闻的。那时候她只知道,这位二小姐心气高傲,放言说全京城的男子都配不上她,因此她迟迟没有出嫁。
今生,她也从旁人的口中陆续听到过殷二小姐的传闻。譬如她虽生的美艳大气,性子却异常火爆,骑马射箭、练剑舞鞭,武艺比男子还要强上几分,于音律上亦有所通。当初谢均要与她定亲时,秦檀还暗暗觉得,这位二小姐是有几分配的上谢均的。
可如今瞧眼下这模样……
她算是隐隐有些明白了,二小姐为何迟迟不肯嫁人。原来,这是一直在等着旁人呢。
殷摇光拿冷眼打量秦檀,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你就是秦家那个破落户出来的女儿,交了大运,就要嫁给谢均了。你若是识相点,就管好你的嘴,不要四处乱说,坏了魏王殿下的名声。”
不等秦檀答话,这殷摇光又自说自话起来:“不成,我信不过这姓秦的。万一她张嘴便四处胡说八道,那该怎么办?”说罢,她摇摇魏王的袖子,道,“皓泽哥哥你不必怕!等我想个法子,定叫这秦家的姑娘闭嘴。”
李皓泽有些失笑,道:“我怕什么?这世上,我还没什么害怕的。”
殷摇光刁蛮惯了,拿鞭子慢慢抵着掌心,眼光绕着秦檀打转:“谢均不是已经到昆川去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你要是现在动身,跟着一起离开京城,我就放你一马。”
秦檀:……
这位殷二小姐想必是个被宠坏的,就连想出来的主意,都这么没头没脑。
“二小姐,你让我离开京城,我就离开京城,那岂不是很没面子?”秦檀笑眯眯的,摸老虎的肚子,“我好歹也是谢家未过门的媳妇儿,不能给谢家丢了脸面。”
“你——!”果不其然,殷摇光怒火上涌,“啪”的抖开了鞭子,道,“那谢均本就惹人厌,你也是个惹人厌的,看我不教训教训你!”
“摇光!”李皓泽微惊,连忙出手阻拦。
“且慢,”秦檀趁着这一会儿功夫,笑道,“我不愿离开京城,也不会坏了魏王殿下与殷二小姐的美事。不如我出个小主意,令您二位能好事心成,长相厮守,如何?这么一来,两全其美,互不亏欠。”
殷摇光果然迅速地停下了手。她狐疑道:“你当真的?可别是来哄我的。”
“自然是当真的。”秦檀说的认真。
但说实话,她其实真的只是……先哄哄这二人罢了。碍于殷二小姐手里的鞭子,她会帮这个忙,但成不成功,那便指望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待她先抽身而退,后续的事儿,她也懒得来管。
说到底,殷摇光和魏王的事情,与她何干?
殷摇光有些不情愿地收起了鞭子,道:“那你进来,说说有什么主意。”
曹嬷嬷有些担忧,对秦檀道:“三小姐,还是别去了吧。如今相爷不在,出了什么事儿,也无人帮着您。倒不如先做小伏低,与殷二小姐赔个错,过了这一遭再说。”
有什么事,都得等谢均回来。那鞭子不长眼睛,一道劈下来,谢均再掉头回来也赶不及了。
“不必慌张,我去去就来。”秦檀道。
她跟着李皓泽、殷摇光二人,朝魏王府走去。
——若魏王与殷二小姐当真是两情相悦,那要成就他们的好事,并不困难。难就难在,殷家世代煊赫、权势滔天。魏王若娶了殷家的二小姐,落在疑心重重的贾太后、李源宏眼中,便成了一桩大患。
为了防止魏王得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李源宏不会允许魏王迎娶殷摇光。殷摇光的父亲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就算心爱的二女儿这般那般的胡闹,他也不肯松口一步,反而禁止殷摇光与魏王来往。
至于这如何帮忙嘛……
就该从魏王的身份入手。
***
小半个时辰后,秦檀从魏王府中走了出来。
想到方才魏王李皓泽那诧异的眼神,她便暗暗感到好笑。
这个计划是否能行得通,她可不管。她只负责把殷摇光哄住,让她这段时间,不要来找自己的麻烦。也不知道魏王殿下会不会当真依照她的计划,去皇上面前求旨?
回了谢府,她睡了一会儿回笼觉。待日头过了午后,才姗姗起来用了午膳。这是她来谢家后第一顿独自用的午膳,身边少了个人,她竟然有几分不适应。
说来也奇怪,谢均也就陪了她这么几日,可偏偏让她习以为常,差点将他当做了相伴十几年的人。
午后,有裁缝铺子的人上门来替秦檀量身段,说是要做几身夏衣,还让秦檀去挑一挑衣裳料子。秦檀去了库房一瞧,曹嬷嬷选的尽是红色、粉色,瞧着热热闹闹的。
“是相爷的意思吧?他就是这样,喜欢看我穿红戴绿的。若我打扮的素淡了点,他还嫌无趣。”秦檀翻拣着那些衣裳料子,心中道:相爷的情趣,真是忒庸俗。
库房的箱笼里,装的俱是时新的衣料。因谢家如今没女眷了,这些女子用的花色都是一箱一箱的屯着,一点儿都不见少。
秦檀慢吞吞选着,眼睛忽看到一匹布料,朱红的色泽,上头浮了金色的毫茫,瞧着甚是华贵;最妙的是,那金线所制的暗纹,隐隐绣成了一双并蒂芙蓉的图样。她忍不住用手指抚了下,道:“这匹布可真是漂亮。”
若是用这匹布制成衣服,一定很衬谢均所绘的那把并蒂芙蓉发簪吧。
“那便挑这一匹吧。”曹嬷嬷道,“其余的,三小姐再选选,怎么也得凑够五六身的衣服。相爷走前交代了,夏衣可得打紧儿做。等天热了再做,便来不及了。”
“去岁的衣服再拿出来穿穿,也不是不成。”秦檀说。
“三小姐,您可不能这么说。若是让相爷知道了,那可是要怪罪老身的。”曹嬷嬷说。
秦檀不过是开开玩笑,也不会当真这么做。
***
又隔了一日,秦檀入宫去了。
这皇宫于她而言,乃是个危险地方。若是留的时间太久,难保武安长公主得知了消息,动了歪心思。因此,她只是悄悄地到皇后的宫里去,谁也不曾惊动。连从前伺候过的恪妃母女,也没有告知。
殷皇后为人温柔良善,听闻她要给二皇子送谢均的书册,很快便答应了。
秦檀到了凤仪宫里,便见得殷皇后正拿了把剪子伺弄一盆兰草。瞧见秦檀来了,皇后将剪刀交到宫女手里,柔柔道:“二殿下听闻秦三小姐要来,已是等了一天了。”
秦檀朝皇后行礼,谦逊道:“也没什么旁的事,也就是相爷叫我送本字帖来。”
殷皇后不疑有他,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那眉眼里的温柔之意,真如片山月似的。她与那殷摇光虽为亲姐妹,可气质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柔美婉约,一个是英气艳丽,决然不同。
秦檀去了二皇子殿中,发现二皇子的殿宇收拾的妥帖适中,既不喧于奢靡,又不显得狭隘小家,显然殷皇后是用了心思的。
难怪,谢均会支持将二皇子交给殷皇后抚养,还说服了李源宏——殷皇后为人仁善温柔,又盼子心切。她若抚育二皇子,一定比恪妃要合适的多。
秦檀将谢均的字帖交给二皇子后,又与二皇子说了一会儿话。二皇子还是个孩童,心性爱玩,少不了问些淘气问题。待秦檀一一耐心解答了,这才退出殿宇去。
她向殷皇后告退时,皇后喊住她:“秦三小姐。”
秦檀抬头,问道:“臣女在。”
殷皇后柔和的目光落下来,口中问道:“三小姐,皇上先前想要封你为妃。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秦檀道:“臣女并不知情。”
“不知情啊……也好。”殷皇后的目光有些渺远了,“倒是我多嘴了。秦三小姐,皇上先前,确实是对你有些情意。但如今你与宰辅大人定了亲,皇上便绝不会再有非分之想了。”
秦檀道:“臣女明白。”
殷皇后舒缓了眉宇,温和道:“皇上虽偶尔有些性情激烈,但他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宰辅大人与皇上情同手足,皇上绝不会对宰辅的妻室再有非分之想。”
秦檀又应了一声“明白”。
这位皇后娘娘,满心满眼想的,便是替李源宏竖起贤明的名声来。此番叫住自己,恐怕也是这个目的。再听听她对李源宏那“有情有义”的论辞,也该知道殷皇后对自己的夫君是一往情深。
殷皇后见秦檀很顺服,放了心,准她离开凤仪宫。
一出凤仪宫,秦檀便瞧见晋福公公等在外头。这圆墩墩的胖公公腆着笑,走上来,道:“秦三小姐,好久不见。从前奴才等都尊您一声女佐,如今倒有些不习惯了!”
晋福乃是李源宏身旁的大太监,秦檀见了,不由有些疑心:“晋公公,好巧。什么差事竟然劳动了您?”
“还不是为了三小姐您?”晋福笑的圆脸开了花,肉颠颠地颤着,“皇上知道您来宫里,不放心,怕这宫里有人心思叵测,对您动手。因此,叫了奴才带人来,送您顺顺当当地出宫去。哎呀这夏天日头热,奴才几个已是站了好久了。”
秦檀闻言,略有惊诧。
李源宏竟然变得这么会替人着想了?
这待遇,从前恐怕是谢均才会有的吧?
“那就谢过公公了。”秦檀道。
***
朝露宫。
贾太后立在宫门口,正听着菊姑姑说话。
“那秦檀来是来宫里了,不过走的也快。这一会儿,就出了宫门,还是皇上遣人送她出去的。”菊姑姑说。
“哀家知道了。”贾太后不悦道,“这个秦檀,跑的倒是挺快,哀家想让她过来说说话都不成。”
让菊姑姑退下后,贾太后便进了宫里。武安长公主倚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册书,神情恹恹。她本就生的瘦弱,经先前大病一场,此刻面庞愈发消瘦,如将谢的暮花一般。
“武安,你便是再心头不顺,也得进一些水米。你总不能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贾太后在床边坐下,满是心疼地劝慰,“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母后心疼的要紧。”
长公主动了动苍白的唇,满面灰色:“母后便是这般心疼我的?叫我眼睁睁看着均哥娶旁人为妻,还是母后亲自下的旨意。武安竟不知道,是何事令母后怨憎武安至此。”
长公主的言辞,叫贾太后心底一寒。
“武安,母后与皇兄也都是为了你好。那谢均本就对你无意,又岂能强人所难?你若是嫁了过去,无人知你冷暖,亦无人体贴,日后又该去何处哭呢?”贾太后耐心劝慰道。
“便是无人知冷暖,我也愿意。”长公主眼眶微红,面泛惘然。她仰天躺下,喃喃道,“那秦氏贱人又如何配的上他?母后便是怨我,也不该拿谢均解恨。”
贾太后闻言,心底愈发寒冷。
武安为了谢均,几有些失了理智。因为谢均,母女俩人间都有了隔阂。
太后没有再劝,只是久久地坐在长公主床边,威逼她服药进膳。到了晚间,宫里快下灯了,凤仪宫便来了宫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道:“二殿下刚歇下不久,便噩梦不止,在睡梦中胡言乱语。皇后娘娘不敢耽误,想请太后娘娘去看看。”
贾太后一听,立刻朝凤仪宫去了。
二皇子与旁的兄弟不同,乃是太后亲自抚养了数年的。如今交到皇后手里,便是充作了嫡子,身份更贵重些。
到了凤仪宫,就见到二皇子的床边站着太医、宫女,竟还有个法师打扮的人。贾太后向来不喜神鬼之说,很不悦地斥责道:“做噩梦便做噩梦,好端端的,请什么法师?传出去了,真是惹人笑话!”
殷皇后忧心忡忡地说:“母后,真儿他刚睡下便惊醒,说是梦到了大妙寺里,有个女人快要病死了,求真儿救她一命。那大妙寺里的女子……这,儿臣不敢耽误,才请了太后娘娘来。”
贾太后闻言,微微一愣。
大妙寺里的女人?
莫非二皇子梦见的,是三王妃罗氏?
从前先皇帝在时,贾太后只真心实意恨过两个女人。一个是燕王的生母,至今仍未死透的恭妃;还有一个便是三王的生母柔妃。那柔妃人如封字,性情妩媚柔婉,先皇帝很是喜欢,连带着柔妃所出的三子也是宠爱非常。
只可惜,这柔妃不够聪明,最终败在了贾太后手上,一条白绫了断了性命。
贾太后视柔妃母子为眼中钉,柔妃死后,亦是想方设法地置三王于死地。只可惜,棋差一招,最终也只能把三王远远赶去昆川。至于三王妃罗氏么,便关在大妙寺里,命那些尼姑好好看守。
这么多年过去了,三王妃音讯全无,贾太后险些要忘记这么个人了。
贾太后望向枕间,看到二皇子皱着眉心,翻来覆去,面色惨淡,显然是受了惊吓的模样。她心里思忖道:莫非是那罗氏不甘死去,人还活着,就托梦来了?
到底是在大妙寺里待久了,竟还沾了神佛的光,能托梦了!
殷皇后心软,见二皇子这般难受,便哀求道:“母后,既然那大妙寺里的三王妃只是恳求救命,您便留她一条命吧。真儿若是被那三王妃缠上了,日后不得安宁,那该如何是好……横竖三王也失了势,三王妃又只是个女子。您救了她,世人还会传颂您的仁厚呀!”
贾太后犹豫了一阵,道:“虽然哀家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的,但三王妃好歹也是皇家人,若让她就这么病死了,也损了皇家的脸面。那些老尼姑知情不报,向来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罢了,就派个大夫去给三王妃看看病,也算是对得起先帝柔妃的在天之灵了。”
殷皇后松了口气。
躺在床上的二皇子,终于弱弱地睁开了眼睛。
***
秦檀回谢府时,太阳已偏西了。她回到余花堂里,拿出谢均的棋谱来研究。她不精棋道,只能堪堪琢磨着,摆出来的棋局也不像样子。
她自己和自己对弈的时候,那只谢均所送的鹦鹉便在旁边叫嚷起来。
“谢夫人!谢夫人!”
秦檀大震,扭过了头。
那鹦鹉扑棱着翅膀,继续道:“谢夫人!谢夫人!”
秦檀:……
难怪曹嬷嬷说,昨夜谢均把她的鹦鹉借去,逗了一宿。
原来这就是相爷和鹦鹉玩了一夜的结果……
第70章 王妃心结
几日后, 老洪头便到了谢府上向秦檀道谢, 说是三王妃的病已有了起色;大妙寺的老尼姑们, 也不敢再作践三王妃。
秦檀坐在正厅里, 对这老头道:“我出的力虽不多, 但到底也是牵针引线了。若洪老先生愿意, 不如说道说道, 三王那先前想好的法子?”
老洪头眼睛眯起,笑的满是褶子:“三小姐说的哪里话。只要三王妃娘娘身子好转,一切都好说。老头子我, 自然也不敢怠慢您。”
说罢,老洪头凑近秦檀,低声嘀咕了些什么。
秦檀听着, 神色凝住:“你说, 殷皇后多年不曾有孕,与长公主脱不开干系?这未免有些荒谬了, 好端端的, 长公主去害皇后做什么?”
老洪头笑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婆婆与儿媳争, 姊妹和嫂子争又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 长公主做事向来都是如此, 随心所欲。”
“既如此, 那可有证据?”秦檀道。
“事隔多年,这证据便是有,也早遗没了。”老洪头叹息道, “这件事虽是真的, 却也没人能证实。因此,还需要三小姐您自个儿琢磨琢磨,好好利用利用了。”
秦檀心底微嗤。
这三王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他握着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却苦于无法利用,便眼巴巴地希望她秦檀来做马前卒。
但互惠互利么,也是情理之中。
老洪头交代完这件事,便离开了秦府。秦檀只当无事发生过,照例逗鹦鹉、研棋谱,偶尔琢磨一下该如何扳倒长公主。
到了夜里,秦檀方用罢了晚膳,正在院里走着消食,忽听得外头有人道:“王妃娘娘,您怎么来了?这是怎么了……”原是曹嬷嬷在说话。
没一会儿,便瞧见谢盈孤零零地走了进来,裹着披风,身子瞧着颇为瘦削。她也不理人,只往自己未出嫁时的闺房走去,神色很是麻木。
曹嬷嬷跟在后头进来,满面都是心疼。她问谢盈的两个丫头:“王妃娘娘这是又与王爷闹上了?”
丫头宝蟾也是两眼泛红,道:“还不是为着朝中的事儿闹上了!王爷说,实在是厌烦了这京城的事儿,想干脆回封地去,只做个富贵闲王。可王妃娘娘哪里肯呢?便吵上了。”
曹嬷嬷心焦道:“做个富贵闲王,这不是好事吗?王妃娘娘怎么不允?”
另一个丫头玉台嗫嚅道:“王妃娘娘说,她从前爱重的便是王爷的贤良有为。王爷是个大有抱负之人,若是不再心有朝稷,只贪图享乐,那便再也不是王妃娘娘从前敬仰的王爷了。她多劝了王爷几句勤恳上进,莫要只顾享乐,两人便吵的愈发凶了。”
曹嬷嬷“哎哟”了一声,道:“也难怪了,夫人自小给请的女先生,都是这般教导王妃娘娘的,敢劝谏、催上进,不得沉溺安乐。可放到燕王这儿,便不大合适呀!”
两个丫头守在谢盈的屋子门口,一个抹着眼泪,另一个满面愁容。
秦檀瞧了,也猜到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燕王李逸成虽贤良,可似乎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并不想做帝王。如今厌烦了李源宏对他猜忌排挤,想松手朝政,只做个闲王。可谢盈又不肯同意,两人便闹将上了。
谢盈这么想,倒也是情有可原。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一个有为贤明的英雄呢?
秦檀知道谢盈婚姻不顺,心里多少有些怅然。她走到谢盈屋前,扣扣门,道:“姐姐,莫要伤心坏了身子,可要多多保重自身。”
她知道,现在并不适合多说闲杂的话。也许,只能等谢盈稍稍平复了心情,她才能去劝解谢盈。如今谢均不在,能帮着宽慰的,也只有她了。
屋子里没响动。许久后,有一阵低迷的啜泣声从门缝里传来。
秦檀叹一口气,与门口的曹嬷嬷和两个丫鬟道:“王妃娘娘遭了伤心事,咱们今夜便守在这儿,免得有个万一。”
曹嬷嬷道:“三小姐,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玉台、宝蟾就够了。您若是熬坏了身子,相爷回来,少不了怪罪老身。”
“怪罪你什么?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不会让嬷嬷担着。”秦檀道,“王妃娘娘这般伤心,我岂能安心睡大觉?那也忒没良心了些。”
瞧秦檀这般担忧,曹嬷嬷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由着她一道来。
这一守,便是泰半夜。
这个夜晚,也算不得多平静。除了燕王妃的事儿外,还有几个有眼无珠的小贼误闯了谢家,被谢家的下仆捆起来送了官府。
谢均养的起谢荣这般无所不能的下仆,自也养的起其他的。这些下仆们论起武艺,不属于谢荣,对付这些小贼更是轻而易举。
不消秦檀多费心思,这些贼便被捉住,捆了送了官府。
秦檀没怎么留心这几个贼的事儿,而是更注意些盈的动静。
两个丫鬟平常虽有值夜,但那都是抱着床褥睡在外头,或是在碧纱橱里休息。这睁着眼生生熬着,确实一点都不习惯的。因此,两人都是哈欠连天,点头频频。没多久,便纷纷挨着门槛儿睡了过去。
曹嬷嬷也是困倦不已,她上了年纪,便愈发爱睡。秦檀心有不忍,便叫嬷嬷先回去睡觉了。
后半夜的时候,秦檀挨着门坐着,忽而听到房间里头有房梁在嘎吱嘎吱作响。那大梁是屋顶上头的,伸手难以够着。若非是有梁上君子在大梁上爬行,旁的人很难发出这等声音。
秦檀听着那“咯吱”声,心头一紧,一个不妙的猜想从心底浮现。她怕自己的猜想是真的,当即一脚踹开了门,冲入了谢盈的屋中:“姐姐!”
但见谢盈把衣衫搓成了一条,悬在了屋梁上,脚踩着圆凳,脖颈已塞入了那绫条中;瞧姿势,是正要将那凳子踹翻了。不施妆粉的面容上,还挂着两道泪痕。
她竟是要上吊自缢!
看到秦檀撞开了门,谢盈睁开婆娑泪眼,一脚连忙向矮凳踹去。
两个丫鬟被秦檀的响动惊醒,抬头瞧见这一幕,惊的是魂飞魄散,连忙冲进来救人。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好不容易才按住了谢盈的身子,不让她将那凳子踹翻了。
秦檀抱着谢盈的身子,死活要将她的脑袋摘出来:“姐姐,你这是何苦呢?!”
谢盈挣扎着,呜咽道:“檀儿,你不要拦我!我偏要看看,我死了,他是不是该哭着、跪着,来求我原谅了!他说我脾气倔,不顺服,那我就让他瞧瞧,什么是脾气倔,什么是不顺服!”
秦檀听了,知道谢盈这是在赌气,连忙劝道:“为了一时意气,便丢了性命。便是王爷后悔了,怜惜您了,您也瞧不见了呀!”
她与谢盈正争着、扭着,忽听得外头有人掐着嗓子道:“皇上驾到——”
秦檀懵了一下。
这大晚上三更半夜的,李源宏来做什么?
来不及想更多,谢盈便又要去踹凳子。这下好了,秦檀也没心思去接驾和想李源宏的事儿,只顾着扭住谢盈了:“别管皇上了!救人要紧!”
几个人一起发力,好不容易,才把谢盈从凳子上抢了下来。谢盈哭哭啼啼的,埋怨道:“救我做什么?我瞧只有我死了,他才如意呢!”
这满腹的气话,听着就让人心疼。
秦檀刚舒了口气,就听到外头传来李源宏恼怒的嗓音:“有空在这闹闹腾腾,却没空出来接驾。秦檀,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如今是连朕都敢藐视了?”
但见李源宏挂着怒意跨了进来,显然很是不悦。
下一瞬,李源宏瞧见屋子里的场景,他便愣了下——房梁上还吊着那绫圈子,小矮凳被踹翻在地,脖颈上残条红痕的谢盈正抹着眼泪,旁边两个丫头大声哭着,左一句“娘娘可万万不要想不开”,右一句“何苦白白送了命”。
“燕王妃怎么也在?”李源宏诧异道。
“回禀皇上,试才燕王妃娘娘出了些意外,险些伤及性命。臣女想着救人要紧,便耽误了接驾。”秦檀恭敬地行礼,有条不紊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女知皇上乃是明君,必不会冤枉了臣女,这才敢有所放肆。”
她这么一顶高帽子扣上来,李源宏反倒不好说什么。若是再训斥秦檀,岂不是承认他不是个明君,不懂得救人要紧的道理?
但他从来自负狂傲,心底还是有些不悦,便冷嗤一声,道:“燕王妃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你与燕王妃又有何干系,她出事,轮得到你去管?”
秦檀道:“王妃乃是宰辅大人的姐姐,臣女自然会有所牵系。”
“便是均哥的亲姐姐又如何?”李源宏很是不理解,“若是均哥出了事儿也就罢了,他姐姐又不是均哥,值得你去挂怀?”
秦檀略略诧异,抬头问道:“莫非皇上,是让我对宰辅大人的亲姊妹冷漠无情,熟视无睹吗?”
李源宏沉默了。
半晌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难道世人不都是如此?亲姐弟又如何!燕王妃本就与你无关。你为了一个燕王妃耽误接驾,真是胡闹。”
在李源宏的心底,他并不觉得谢盈是什么值得耽误的人物。他虽与谢均亲,但谢盈在他眼里,却是一文不值的。
秦檀道:“请皇上恕罪,臣女不敢听从。人非草木,自然会有亲眷之情,正如皇上疼爱武安长公主一般。从前臣女不愿俯首屈从于长公主之时,皇上不也心中不悦,大发怒气?”
她这样咄咄逼人的话,叫李源宏答不出来了。
他从来都性格冷漠暴戾,非他认可之人皆是眼中蝼蚁。谢均是谢均,谢均的姐姐,那便是另一个全然无辜的陌生人。他不会看在谢均的面子上,对谢盈多施以怜悯。因此从前时,他常常叫谢均多催促谢盈,去燕王处攫夺情报。
只可惜,谢均是铁了心地护着谢盈,不愿让谢盈涉及这些事。为着谢均的态度,李源宏没少发过火,总觉得谢均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姐姐与他对着干,实在是不像话。
可如今听秦檀这么说,他心底的坚石仿佛裂开了些。
从前秦檀辞官归家时,李源宏曾逼迫秦檀放下母亲的仇恨,不得再对长公主出手。可秦檀这样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偏偏不肯屈从。口口声声的,一定要长公主付出代价。
那时候,李源宏心底满是怒火和担忧。
今日秦檀这么一讲,他便想起自己那时的情绪来,竟莫名有了几分感同身受。再看哭泣的谢盈时,心底便有些怪怪的。
若是有人惹的武安长公主这般哭泣,他肯定是会将那人杖责五十的。
不知怎的,李源宏越看,心底竟越发有愧疚了。
“随便你们吧!横竖朕瞧她也平平安安的。”李源宏负手道。
秦檀命丫鬟照顾好谢盈,又找人去请大夫来,这才走出了谢盈的屋子,问李源宏道:“这么晚了,不知皇上圣驾光临,所为何事?”
李源宏左右张望,道:“秦檀,你可别这么优哉了。朕得了消息,知道武安派了人来绑你,这才匆匆出宫。若不是朕来的及时,你恐怕连命都没了。”
他本是平静的语气,但说到最后,不自觉有了分焦急。
秦檀怔了一下,仔细回忆一番,道:“这……前半夜的时候,府中似乎确实是抓住了几个小毛贼…但那些毛贼身手不过尔尔,如今已是扭送了官府。”
李源宏听着,神色冷下来。
“看来,是朕来的多余了。”李源宏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秦檀,你可不要以为朕是为了你来的,不要多做非分之想!朕是怕武安行差踏错了,惹来骂名,这才亲自赶来。”
秦檀:“噢……皇上仁厚。”
李源宏听她赞许之声,表情便愈发怪怪的,像是不甘不愿,又像是咬牙切齿。许久后,他狠狠一甩袖,朝外头出去了。
李源宏方走到谢府门口,迎着面,就瞧见一个高大男子走进来。
那男子紫袍俊面,脚蹬皂靴,眉心紧结,正是燕王李逸成。两兄弟在这谢府的二门处打个照面,各自愣住。旋即,李逸成向李源宏问安:“见过皇上。”
“原来是皇兄呵,”李源宏寒冷的眸光瞟过李逸成的身子。
看着李逸成的身影,他的心底,掠过了方才秦檀说的话——人非草木,自然会有亲眷之情,正如皇上疼爱武安长公主一般。
李源宏冷漠地转正了视线,在夜色里淡淡地说着话,声音有些不自然:“……皇兄,你的王妃,是均哥的亲姐姐。你记着,对她好些。可别常常惹她伤心。”
说罢,李源宏便大步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李逸成满面惊诧。
他与李源宏多年不睦,还从未听过李源宏说这样关切人的话。从前的李源宏,可是从来不管谢盈的死活的。谢盈在燕王府、恭太妃这里受了委屈,也不会向任何人哭诉,让李源宏帮忙。
夜风轻拂,李逸成望着谢家的影壁,心头忽有一丝淡淡的怅然——他又何尝不想和谢盈好好过日子呢?只是……唉。
李逸成走进了谢府,便见得秦檀朝他行礼:“臣女见过燕王殿下。”
“不必客气了,你与王妃关系好,本王是知道的。”李逸成道。
秦檀瞥一眼谢盈屋子的方向,问道:“王爷可是来接回王妃娘娘的?”
“正是。”李逸成答,“燕王府,才是她的家。”
秦檀压低了声音,劝道:“王爷,恐怕您今日不能带王妃娘娘回去了。王妃娘娘出了点意外,如今神魂未定,需要休息。”
李逸成闻言大愕,道:“出了意外?她在哪里?!快带我过去!可有伤着哪儿?”
“伤着了,受了很大的伤。”秦檀答。
“可请了大夫?你找个下人来,拿我的腰牌,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瞧瞧!”李逸成愈发紧张。
秦檀却没接李逸成的腰牌,而是道:“王爷,这伤,凭着宫中的太医是治不好的。王爷可曾听过一句话?‘心病难医,心伤难治’。”
李逸成的手僵住了。
他安静一会儿,叹气道:“本王懂你的意思了。可她的性子那样倔强,本王也无可奈何。她虽瞧着柔善,但却是个刚烈难折的,从不肯与本王低头。今日闹成这样,本王也有几分过错,是本王太不懂分寸了。”
秦檀直视着李逸成,问道:“王爷认为,您的错,当真仅止于此吗?”
李逸成回避她的视线,道:“不然呢!除此之外,本王何错之有?”
秦檀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大声道:“王爷,您当真没有疑心过王妃娘娘吗?您当真时刻信任着她吗?若是当真如此,又怎会因为只言片语的误会,闹到如今这般地步呢?”
李逸成咬紧牙关,有些说不出话来。
秦檀坚定地说道:“王爷,臣女从前与王妃娘娘交好,知她颇多心事。她从未对朝政生出心思,亦没有利用王爷谋取地位的念头,王爷不该如此怀疑枕边之人!”
“你口口声声的说得好听,实际上又知道些什么!”李逸成不悦道,“本王何曾怀疑过她!”
“好,既然王爷不曾怀疑过王妃,不曾因此与王妃产生嫌隙,那臣女便与王爷直说了。”秦檀望向谢盈的屋子,一字一句道,“方才王妃娘娘试图悬梁自尽,若非臣女发现的及时,恐怕今夜,王妃娘娘便会香消玉殒了!”
她的一句“悬梁自尽”,说的掷地有声。李逸成的表情,先是不屑,又是惊愕,旋即便是大震:“你说什么?!”
“说几遍都成。”秦檀道,“王妃娘娘她试图悬梁自尽,如今脖子上还有一道红痕!”
李逸成踉跄了一下,仿佛失了魂魄:“她……她竟是万念俱灰到了这般地步?”
这一回,李逸成心虚已极。
他确实曾怀疑过谢盈,也不知不觉表露了怀疑的态度。若非如此,谢盈又怎会被伤害至那等地步,以至于要悬梁自尽?
“王爷,若非是您真的伤了她的心,她又怎会这般赌气用事呢?”秦檀说着,心底也是酸涩,“您二人本是少年眷侣结做夫妻,何必闹到这般地步。只要找到症结所在,与王妃娘娘好好谈谈,兴许,她便会回心转意了……”
李逸长想到方才李源宏说的话,心底越发凌乱。连李逸成都知道要关切谢盈,可他自己,却偏偏这么混账。
李逸成想起少年时二人相识的场景,神色复杂不已。从前的怀疑,在此刻一扫而散。余下的,只有愧疚与心疼。
“王妃在哪里?带本王去见她。”
***
“咯吱”一声响,谢盈的房门被推开了,李逸成走了进来。
谢盈歪靠在床边,瞧见他进来了,眼皮连抬起都懒得,低声道:“王爷来做什么呢?”
李逸成见谢盈神色黯淡、毫无色彩,心底不由微微一刺。
他与谢盈少年相识,情投意合。未成婚时,便已是京中一段佳话。后来他得偿所愿,娶了谢盈为妻。可随着恭太妃与贾太后的梁子越结越深,他与太子李源宏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这桩婚姻,便慢慢变了味。
仔细想来,这一路,他错的确实不少。刚才那个秦家的姑娘,并没有说错。是他自己疑心太重,是他伤害了谢盈。
李逸成慢慢行到谢盈面前,道:“阿盈,是我错了。”
谢盈慢慢地扯了下嘴角,道:“所以呢?”
“……”李逸成在心底叹一口气,知道妻子内里再倔强不过。于是他放低声音,道,“阿盈,我和你赔罪。我知道,你劝我留在京中,是为了我好。”
谢盈惨淡地抬起头来,说:“王爷原来知道?听王爷先前说的,还以为王爷是责怪妾身贪慕荣华,不肯放弃京中的权势。”
“怎么会呢?你出身大家,要什么样的权势没有?”李逸成单膝跪了下来,伸手摸摸她的面颊,“只是,阿盈,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想抛开京中的一切回到封地,说到底,也是想与你一直厮守着。”
谢盈闻言,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在。
李逸成蹙着眉,仔细分析道:“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你的弟弟。京中事有谢均在,还有什么是处置不好的?你看皇上那般性情,这朝政照样被谢均料理的稳妥。便是我离了京城,又有什么不足呢?”
谢盈别过头去,道:“你别说肉麻话。我俩都不是青春少年了,老夫老妻的,听着奇怪。”
李逸成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奇怪的。”
顿了顿,他叹一口气,道:“从前,我怀疑过你。如今才知道,我错的多么离谱。”
谢盈的神色有了动容。
“如今我想弥补过错,不知可还来得及?”李逸成说着,表情略略挣扎,“若你觉得看到我便心烦,那我也可……放你离去。”
他确实很想与谢盈和解,可他也不希望谢盈违背本心。若谢盈不再心仪于他,他不会强迫。
谢盈微红了眼眶。
她对李逸成,从来是爱大过于憎的。听李逸成这样说话,心已软化了一些,可依旧不打算轻易原谅:“妾身与王爷成亲十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十年的债,王爷又怎么能还?”
李逸成唉声道:“听你的便是。”
谢盈拿着手帕按了下眼角,低声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回封地去吧。”
见谢盈忽然松了口,李逸成有些诧异:“阿盈,你答应了?”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扣门,原是下人去请的大夫来了。李逸成去开了门,叫那老大夫给谢盈诊脉。
这老大夫将手搭上了谢盈的手腕,摸着花白胡须。安静一阵后,他起身向李逸成道喜:“恭喜这位大人,令夫人呐,已有了一个月身孕了。瞧着脉象平稳,无有不妥。”
“什、什么?!”
李逸成与谢盈异口同声。
在老大夫的道喜声中,李逸成流露出喜色来。他捧住谢盈的手,道:“阿盈,你听见了?如今你有孩子了,不可再动怒,不值当。一切事情,都是我的错。”
谢盈心底跳着,还是有些别扭。她费力将手抽出来,道:“既是你的错,那我今晚就不回王府了。我不想回去,只想留在这里!”
李逸成忙不迭答应:“好好好,你想留着,那就留在你娘家。”
“这么轻易地答应了?”谢盈微奇。
“这怎么不能答应?”李逸成道,“我也留下便是了!”
谢盈:……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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