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外头的丫头全都睡去,碧江院的烛火亦全部熄灭,睡在次间的石竹方才悄声爬起,而后踮着足尖,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石竹撩开纱帐,脱下鞋子小心移到床榻之上。而后从怀里拿出一块被油纸包裹的物什,石竹一手托着,一手将油纸剥开,露出里面白玉的糕点。
石竹压着嗓音:“小姐,我悄悄拿了这几块糕点,您先垫着,我再去倒杯茶来。”
安若接过,小口小口用着,待石竹递了杯茶,她又顺了顺喉间艰涩。其实晚间周妈妈提时,她便觉腹中饥饿,只是念着白日之事,同她今时身子颓然,避过一餐饭,亦避过张氏的警觉。
安若心内明晰,往后她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将这身子一点一点养的康健。
然也不必非等着一切将养妥帖,只消好些,她最先要做的,便是从这吃人的府中跳出去。一日受制于人,便一日难以安心。太子府不可入,她须得为自己寻一个归处。
糕点用罢,石竹又是轻声道:“小姐缓缓再睡,若是腹中积食,明日又该难受了。”
房内昏暗,石竹关切的双眸却是灼灼发亮。安若心下一暖,心底攒了十余年的冰凌有细微裂缝。
明日。只消明日之事行的顺遂,石竹便多半是可信之人。
翌日。
安若醒时,又是日上三竿,看天色,约摸再有一个时辰便是晌午。
周妈妈同石竹石榴一道进门伺候,石竹收拾床榻,周妈妈伺候她洗漱,今日不必见客,也省了上妆的麻烦。石榴那端正将一碗滚烫的粥搅动的刚好温热,见安若收拾妥当,忙将手中山药红枣粥递了过来:“厨司的饭菜要晌午才能送来,小姐先将就用些奴婢做的粥。”
石榴说着,又是憨憨地笑笑:“奴婢的手艺比不上周妈妈,小姐可别嫌弃。”
这话说着,纵是她没胃口,也非得喝上两口才是。尤其石榴本就长了张娃娃脸,嘴唇与鼻端皆是小巧,眼睛却是这屋里头一号的圆滚滚。
若不知的,还当她是十一二的少女。
少女娇嗔,总让人无奈。且安若本就有些饥饿,当即接过用了大半碗。吃了东西,安若的精神也较方才醒来时的虚弱无力好了些许。
石榴收拾汤碗退去,屋内只余石竹同周妈妈。
安若瞧着敞开的窗子,外头天光愈是明媚。今日是晴朗无云的好天色,不过她还是喜欢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之时。
她坐在小轩窗前,自个探手将窗子掩了掩,手肘搁在榻桌,双手轻轻交叠,静默了片刻,方抬眸瞧向灰衣妇人:“周妈妈,我昨日睡得早忘了夜明珠一事,你可将它收好了?”
周妈妈道:“昨日便收好,小姐可是要奴婢放回库房?”
安若微微摇头:“这夜明珠妹妹不喜,我也不想再留着。周妈妈,你拿着出门当了去。”她神色淡然,像说着寻常闲话。
周妈妈却是霍然抬头,满眼惊诧。“这……”她一下子慌乱起来,一面迅速措辞,“可是小姐,这是御赐之物,若是当了去实在是……”
“嗯?”安若平静反问。
周妈妈自是说不出自家小姐此番欺君的话来。小姐日子过得再是不畅,蒙受盛宠却是无人胆敢置喙。
若是置喙,岂非当真驳了陛下的颜面,那便真是不要命。
尤其,自昨夜张姨母同安姑母离开,京城便渐渐开始有流言,说是二小姐安宁得了颗极大的夜明珠,羡煞众人。到了今日,大约名门之内尽人皆知。
此时夜明珠被当,实在是……
周妈妈张皇着额角险些坠下汗珠,偏生死活找不到推拒的由头,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奴婢午后便出门去办。”
安若淡淡“嗯”了一声,周妈妈将要缓一口气,忽的又听安若道:“罢了,周妈妈你还是现在便去,昨日蓁蓁闹成那般模样,我实在不想再看见那珠子。”
周妈妈猛地被噎住,当下只得拿了锦盒出门。只想着若是从正门出府,好歹经过主院,到时拐到静安堂便是。
不曾想,她将出碧江院不过几步,还未踏上拱桥石阶,一声唤忽的自身后响起:“周妈妈!”
周妈妈回头,便见石竹提这裙摆向她小跑而来。走近身侧,也顾不得喘匀气息,便是急促道:“小姐让我同周妈妈一道前去。”
周妈妈心神一滞,险些脱口而出:小姐可是不信我?
自昨日小姐待她便是若即若离,隐约间似不如往日亲厚。她还宽慰自己,病中之人,情绪无端也是寻常。然今日不过办一桩小事,竟还要一个小丫头同行。
只周妈妈终归比着这些小丫头们多活了近二十年,心下不悦,也不至全然显在脸上,只面色如常反问一句:“这种小事我一人便可,小姐怎么又将你派来?”
石竹早已平复呼吸,张口便道:“小姐说这夜明珠实在珍贵,入手银两多,怕万一遇着恶人,周妈妈一人不敌。正好我有些身手,若真有什么事,也好抵挡一二。”
“盛世清平,怎会有这种事?”周妈妈道,“且咱们出自定国公府,叫上两个小厮,谁敢作恶?”
石竹果断摇头:“不可不可。咱们换银子去,哪能自报家门,这不是平添烦扰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国公府没落,影响老爷的名声。”
周妈妈憋着的说辞又是卡住,当下只得带着石竹自侧门离去。
原本定国公府正门旁便有两道侧门,静安堂所在后院主院亦有一道门,唯碧江院所在,在梨林对面,围墙后头并非正街。然早年间,定国公为了便宜安若出门,生生在梨林一侧辟了一道门。
两人自这道侧门而出,也免了众人皆知。
待到当铺,周妈妈将夜明珠拿给掌柜,那掌柜眼珠子登时亮起,而后赶忙敛下,佯作寻常道:“不知二位贵人预备死当还是活当?”
周妈妈站在前头,张嘴就要说活当。毕竟这东西入了当铺,若是活当还能他日收回。若是死当,当铺转手卖人,他们便是一点辙都没有。
偏生站在后头的石竹嘴快,迅速开口:“死当。”
周妈妈脸色再是收不住,猛地转身睨一眼石竹,压低了嗓音与她道:“这是御赐之物,怎能……”
石竹尤似未觉,只坦然回应:“小姐说了,她手上没有银子,又太多地方需要银钱,还是死当换的银两多。”
“小姐在深闺,哪会需要……”
“周妈妈。”石竹忙握住周妈妈的手,也一并阻住她的话。“小姐说,茶花与梨花年纪大了,也该许个人家,即便是配给前院下人,也该备些银两。”
茶花梨花亦是小姐身侧的丫头,是小姐寄居在定国公府之后夫人特意拨来,年纪上确实比着小姐大几岁。
然这不是要紧事,周妈妈迅速反驳:“此事自有夫人定夺,小姐尚未出阁,怎能操办此事?”
“操办是不能操办,可银两总要废些。”石竹道,“小姐还说,您曾经照顾小姐的阿娘,现在又照顾小姐多年。小姐想着换了银两也能给您在外头置一个宅子。”
周妈妈张嘴便要推拒,可在外头置办一个宅子须得多少银两她是清楚的。若非主子开口,她们这辈子想都不必想。然小姐忽然提出,心思到底在一刹那摇摆。
这间隙,掌柜忙多问一句:“二位可想好了?”
石竹迅速开口:“想好了,我们死当。”
二人揣着银票回府时,周妈妈一颗心仍是惴惴不安,这银票像是裹着一团火,灼烧着她的心口。
若说在外头还有一丝动摇,回到这偌大无处可逃的院子,她瞬时便清醒过来。这事,须得立即禀告夫人才是。然今日不知为何,碧江院总有些琐碎之事要她办,一会儿是小姐想喝她做的粥,一会儿石榴缠着她,问她绢帕上的针法如何修正。一圈忙碌下来,天色已是黑透。
碧江院内。
明亮的烛火映照少女的脸颊,橘色光晕晃动,要面色苍白之人也显出生机。
安若掠过敞开的轩窗凝望高处悬挂的月牙,轻声问:“周妈妈呢?”
石竹应声:“周妈妈说她身子疲乏,已是睡下。”
安若唇角扯起:“真睡了?”
“不曾。”石竹道,“奴婢看见她往主院去了。”
安若不由失笑,真当她是傻子,这样拙劣易被人戳破的由头,怕是都不曾动脑子。也对,她从前便是个傻子。
安若收回目光,望向石竹:“这事你可与别人说过?”
“昨夜小姐叮嘱过,奴婢连石榴都没有说。她今日琐碎之事找我,我也一应推给周妈妈。”石竹说罢,又是蹙起眉,“不过奴婢还有一事不懂。”
“嗯?”
“小姐当掉夜明珠,只是不信周妈妈?”
“自然不是。”安若顿了顿,望见石竹脸颊肿胀还未全消,“对了,昨日有件事我还未同你说。”
“谢谢你挡在我前面。”
“石竹,你替我平白挨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打回来。”
“小姐?”石竹不可置信道。这事落在她们这些丫鬟眼里,实在寻常。尤其,二小姐又是那样的性子。她若不上前挡着,小姐这样的身子怎受得住?
她挡了这一掌,实是她的本分。
不妨小姐又道:“这次是我没能护着你,往后这样的事断不会发生。”
“小姐……”石竹唇瓣微张,眼底忽的有些潮湿。
安若抿唇浅笑,眸底似有星光闪烁。“你护着我,我也应护着你才是呀!”
石竹紧抿着唇重重点头。
彼此念着,这样的主仆才算长久。然同一片月光下的静安堂,却是幽暗寂静。光影矗立,只打出人面尖锐的棱角。
杯盏落地,瞬时击碎一室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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