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赐婚   情敌一号,送走。

    次日, 凝心斋中。

    倪雪鸿从清早接到口谕入宫,一直候到近午,顾不得腹中饥饿, 一颗心忐忑不定,坐立难安。

    御前的宫女倒是还客气的, 留她一人坐在此处,交代了稍候陛下接见, 仍隔三差五地进来倒茶换水,颇为礼待,不见有什么异样。

    只是她心中惴惴, 却并不能放下。

    “姑姑, ”她恭恭敬敬冲那年纪轻轻的宫女道, “劳您帮忙问问, 小儿怎么至今还不见回来?”

    那宫女只笑笑:“奴婢也不知道许多, 那大约是还在与陛下说话吧,倪大人不必担心。”

    她讷讷地谢了,坐回椅子里, 面对着空荡书房独自发呆。

    叫她如何能不担心?

    昨夜宫宴上, 恭王点了她的名,让倪欢上前请安,从那一刻起她就心知不妙, 回去后担惊受怕,半晚上没有合眼。

    今日一早, 见宫里来人,要他们母子进宫面圣,她心里就道怕是有祸事了。

    她正夫竟还颇有些高兴,只以为是陛下转头想起倪欢, 又觉得好了,想要纳入后宫做君侍——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蠢货。

    皇帝册封君侍,要不然是看容貌身段入眼,要不然就是看重其背后家世,而她的儿子,哪一项符合了来着?

    一见倾心就自不必说了,她早已看得出来,陛下对她的儿子,是半分眼神也给不了,陛下的全副心思,都系在那帝师苏大人身上,前阵子苏锦护驾受伤,陛下都心疼成什么模样了,眼神都恨不得像要吃人。

    而身后家世,就更是无从谈起,上回陛下将她叫到宫中,留了一夜,意思已经极明白了。她先前糊涂,带着整个兵部站在恭王后面,狠狠地触了陛下的逆鳞,如今能留她一命,一顶乌纱,已经是格外宽宥,绝配不上与皇家联姻了。

    她至今想起那一夜,仍然惊惶不安,冷汗连连。

    她从前竟当真以为,新帝懦弱,凡事依靠帝师。如今看来,竟是让陛下给骗了,陛下的城府,实则深不可测。

    这恭王的身边,她早已是一刻也不敢站了。只是昨夜突然闹这一出……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只是不知,陛下将她晾在这里,反而将倪欢叫去那么久,究竟是何用意。左思右想,也不是好事。

    “倪大人,想什么呢?”

    门口忽然传来淡淡的声音。

    她一抬头,惊惧不已,扑通一声就跪伏在地上,匆忙道:“陛下万安!臣参见陛下!”

    楚滢竟没让人通报,悄没声儿地就走到了书房门口,她心事重重,一时竟没有发现,这陡然就多了一项御前失仪的错处,雪上加霜。

    楚滢扫了她一眼,径自走到御案后面坐下,“起来吧。”

    “臣不敢。”

    “朕今天的话挺长,”楚滢凉凉一笑,“倪大人要是喜欢跪着听,朕也不勉强。”

    “……”

    倪雪鸿掂量再三,还是哆哆嗦嗦爬了起来,俯首哈腰,“陛下有何训示,臣洗耳恭听。”

    楚滢瞧瞧她,脸上挂着两分笑意,像是对她这般谨慎模样还比较满意。

    “倪大人,”她闲闲道,“昨晚这演的是哪一出啊,给朕讲讲。”

    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倪雪鸿险些又跪下了。

    “陛下恕罪,”她慌忙道,“昨夜恭王突有此言,臣也给惊住了,实是进退两难,绝不敢预先与她谋划啊。”

    “哦?是吗?”楚滢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

    她刚擦去的一头汗,立刻又渗了出来,“求陛下明鉴,陛下上回已经敲打了臣,给了臣天大的恩典,臣再有几个脑袋,也不敢耍花样。”

    她焦急难耐,只差赌咒发誓了。

    从前她的确动过心思,想将自家儿子送进宫里,塞到陛下身边,所谓两头下注么,陛下和恭王最后是谁能占了上风,还是未知之数,她只求无论是谁胜,她倪家都能保住一门荣华罢了。

    为此,她还在太后面前吹过一阵风,确是心思活络了一阵。

    但自从上回被陛下申斥了,她如何还敢动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满心想的,无非是怎样既与恭王撇清干系,又不招致恭王的报复罢了,实在是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谁知昨夜,恭王不知为什么,竟突然在御前举荐她儿子入宫,这不是生生又惹了陛下的忌讳,将她们仍旧视作一党吗?

    这真是,跳进江里都洗不清了。

    她这厢急得心慌发抖,面前楚滢却只点了点头,“嗯,朕知道。”

    “……”

    她一时都唬住了。陛下竟这样轻饶过她?

    回过神来,赶紧大呼:“陛下圣明!谢陛下明鉴!”

    楚滢坐在御案后面,像是好笑似的看了她两眼,摇摇头,“你近来是如何面对恭王的?”

    她哪敢怠慢,连忙道:“臣忠心于陛下,与那恭王再不敢有往来了。”

    对面的头却摇得更厉害了,好像她很无药可救一般。

    “知道吗,她要你死。”

    “……”

    大冬天里的,倪雪鸿方才还急得满头大汗,此刻却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水,心陡然间就凉透了。

    “陛下,请,请您可怜臣。”她畏畏缩缩的,求眼前人明示。

    楚滢倒也当真爽快,不与她打什么哑谜。

    “你自从上次被朕叫进宫训话,就处处避着恭王,想与她划清界限。你知道她多少事情,如今要倒向朕这一边,你以为她能容你?”

    楚滢笑得有些发凉,“你先前想让儿子入宫,她昨夜就成全你,替你开这个口。先是当众折辱苏锦,再是试图塞人进朕的后宫,你说,朕会不会以为,你上回在朕面前只是虚与委蛇,暗中还抱着她的大腿?”

    “陛下……”

    “朕一时不动她,还动不了你吗?”

    倪雪鸿膝下一软,顿时又跪下了,冷汗涔涔,“求陛下垂怜!”

    前番陛下翻她的那几本旧账,她至今也捉摸不透,陛下是如何得知的。但其中任意一样摆到明面上,就够倪氏满门一夜获罪了。

    楚滢淡淡看着她,“朕不过说说,没打算动你。”

    “谢陛下恩典,”她俯身叩了一个头,“但求陛下,替臣指一条明路。”

    书房里有一会儿没有动静,她以额贴地,不敢抬头,直到楚滢的声音再度传来。

    “明路么,你从前如何待恭王,如今便如何。”

    “啊?”她猛地抬眼,错愕非常。

    “好好抱着你那条大腿。”楚滢眼神冷冷的,忽地笑了一声,“等朕有事要办的时候,再吩咐你。”

    “是,是,臣明白了。”

    她点头如捣蒜,慌不迭地答应。

    楚滢语气倒很缓和:“嗯,起来吧。”

    她赶紧起身,道:“多谢陛下,若是无事,臣这就……”

    “慌什么?”对面看她一眼,“还有你儿子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啊?”

    “……啊?”

    倪雪鸿再度狠狠一愣,望着面前的少年皇帝,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突然恍惚觉得,眼前的不是一个稚龄少女,而是一个时值壮年的帝王,透过那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几乎是以一种关心晚辈的口气,问及她儿子的婚事。

    “这,这个,”她搓搓手,赔着一脸笑,“臣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无非是回去觅一户好人家,替他结亲。”

    楚滢却一抬眉,“你那个表亲唐家,你觉得怎么样?”

    她是云淡风轻,倪雪鸿却惊得下巴都快落在了地上。

    这等事情,陛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是有一户远房表亲,有个女儿叫唐茉,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这些年一来二去的,就与她的儿子渐渐生出了情愫。事情就在眼皮子底下,她这个当母亲的,心里早有数。

    但她嫌唐茉她娘于仕途上没有出息,一向不赞成此事,毕竟她只得倪欢这么一个儿子,难得品貌不俗,自当是要与高门大户结亲,最好还能送进宫里,在陛下的枕边吹风,要是这么稀里糊涂地低嫁了,岂不是糟蹋。

    这些家门里头的事情,怎么还让陛下知道了呢?

    她目瞪口呆,想到这一上午,倪欢都被陛下叫走,至今未归,只觉得极匪夷所思。

    若要说透露,便只能是倪欢自个儿说的,别人可没处知道去,难道陛下这般郑重将倪欢单独叫走,就是为了问清他心有所属,替他指婚?

    陛下与她儿子素不相识,不过昨夜一面,为何这样费心呢?

    她心里不由暗骂儿子天真,险些要害死她这个老娘了。若是明知儿子心中有旁人,仍费心费力送到陛下的后宫里去,这脑袋够掉几回?

    “朕问你呢。”眼前楚滢见她愣怔,不由加重了语气。

    倪雪鸿陡然回神,忙揣着小心道:“是个忠厚人家。”

    “嗯,”楚滢点点头,“那既然男有情女有意,不如就嫁了吧,你就一个儿子,也别耽误了他。朕让人拟一份旨,给他二人一个脸面。”

    金口玉言,帝王赐婚,既是天大的颜面,也是天大的推脱不得。

    到了这一步,哪还管什么门楣仕途,倪雪鸿赶紧谢恩不提。

    罢了,总归是知根知底,看着唐茉长起来的,虽是他们暗通款曲,令她恨铁不成钢,但好赖将来是欺负不了她的儿子,只是养了十多年的儿子一朝低嫁了,有些不甘心罢了。

    只是她心底里既惶恐不安,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许多事情,眼前的这位陛下都像是快人一步,心里跟明镜似的,丝毫都瞒不过去?例如她早些年贪赃的银两,例如她儿子的私情。

    她活到如今这把岁数,竟看不透。

    难道帝王还真是上天之女,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楚滢看她怔怔的样子,摇了摇头,“你啊,想替家门挣脸面,也不必拿自己的亲儿子来挣,一入宫门深似海,好好的人硬塞进来,有意思吗?”

    她只能讷讷认错,一个劲儿道:“陛下教训的是。”

    “嗯,”楚滢这才笑了一笑,“朕给你家安排一个别的脸面。如今火器厂不是快办起来了吗,你那个女儿,要不要进里面,跟着帝师和大将军做事?”

    倪雪鸿一时间,竟不敢接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要是从前,谁和她说要她的女儿在两个男官手底下做事,她必是嗤之以鼻,但如今她可是看明白了,这两位在陛下跟前正得脸,也不是浪得虚名的花架子,而是真正的狠角色。

    她近来一而再,再而三,将陛下给得罪成这样,陛下竟开恩给她的女儿一个好差事?

    “陛下,”她赔着笑拱手,生怕这位陛下是忘了,赶紧提醒,“犬女不中用,科举数年,至今尚未上榜呢。”

    “人不是只有读死书这一条出路。”楚滢皱皱眉,“你的女儿,于读书上是不怎么样,为人倒还老实肯干,要是能踏踏实实跟着学做事,替帝师和大将军分忧,将来未必没有好去处。”

    这话倪雪鸿可听得明白,陛下都把金饭碗放在她女儿头上了,她要是这还不接,简直就是不识抬举了。

    她连忙叩首道:“臣阖家谢陛下隆恩!”

    “行了,记着在恭王面前,便是你曲意逢迎,哄得朕开心,替你女儿谋了这个差事,你自己懂得分寸。”楚滢淡淡道,“没事了,下去吧,朕让人送你儿子到宫门口等你。”

    一夕之间全家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倪雪鸿,恭敬退了下去,走出老远,才敢抬袖擦汗。

    她总不明白,这位年纪轻轻的陛下,私下里发落她的时候,怎么与平日在苏锦面前如此大相径庭,其气势比起先帝,也完全可以比肩了。

    她不由心道,若她是恭王,必不与这位陛下执意相抗。

    而楚滢却只伸了个懒腰,搓搓脸,收去满脸沉沉威严,步履轻快地往桐花宫走去。

    这会儿,想必苏锦是已经遣人将倪欢送走了,哎呀,一想到她家苏大人和她前世的君侍坐在一块儿,柔声细语地聊了一上午,她这心里,别提多刺激了。

    第31章 年号   想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年号里。

    这年的冬天来得早, 去得也快,三月的时候,已经相当暖和了。

    火器厂已经按部就班地建起来, 如今基本算是落成了,工匠也已经招募了一批, 正试制了初样,让叶连昭和天机军去试用改进。

    恭王那边也许久没有过新的动静, 不论她背地里在琢磨些什么,至少明面上,没有再来给楚滢添麻烦。

    她知道, 朝中有些大臣偷偷传说, 她这个新帝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 在元宵宫宴上当众和恭王交锋, 摆了好大的威风, 只是恭王城府深沉,不是个好相与的,不知这表面的退让背后, 该是哪天卷土重来。

    她倒不是很慌张。

    有天机军, 火器厂,这两大制胜法宝在手,她比前世要有准备得多。

    前世她赢了, 今生只会赢得更没有悬念。

    苏锦,江山, 都会是她的。

    要说哪里还有些不如意,那就是派去江州调查私开铜矿一事的九离司暗卫,迟迟没有更多的进展,自从上次司主来向她禀报之后, 就只传回过一次消息,说是幕后之人防备得实在严密,与江州地方的州府勾结,仿佛铁桶。

    她心里想着,总还得是想个办法,把恭王的这个老巢给捣了,定罪杀头,天下太平。

    不过,这点小烦心事,不妨碍她这会儿坐在桐花宫里,腻在苏锦身边偷吃豆腐。

    “苏大人,”她声音软绵,抱着他的手臂耍赖,“带我一起去嘛。”

    “这是什么模样?”苏锦哭笑不得,轻轻推了推她,“堂堂一国之君,丢不丢人。”

    “在你面前,别说丢人了,把我自己丢了都行。”她嗅了嗅他衣上清香,笑得满脸灿烂,“你要不要行行好,把我捡走算了?”

    饶是已经习惯了她千般缠人模样,苏锦的耳根仍是忍不住有些发热。

    “别闹。”他扯回自己的衣袖,轻声道。

    “让我和你一起去火器厂验收,我保证乖乖的。”

    “不行,唯独这个不行。”

    面对苏锦云淡风轻,却不容置疑的模样,楚滢终究还是无法与他硬争,只能低低叹一口气:“我不会有事的。”

    这人瞧她一眼,“没得商量。”

    她望着他平静脸色,心里极不是滋味。

    自从年前祭天,路上遇刺之后,宫中朝中都如临大敌,再不许她出宫,就连春日该有的祭祀太庙,都给免了去。自然,这背后少不了苏锦的极力阻止。

    她真摆起脾气来,治得服那班朝臣,连太后也敢巧言顶一顶,唯独拿苏锦没有办法,半句重话也不敢说。

    她知道,刺客之事无头无尾,苏大人不愿意她再冒险。

    但是如今,眼看着火器厂初步落成,他要亲自前往验收,这一来,就轮到她不放心了。

    “谁让你不肯做我君后,那就用不了宫中侍卫。”她用赌气般的目光看他,却又不敢真埋怨他,“有我同去,护卫的人多,便安全些。”

    苏锦看看她,唇角向上弯了一弯,笑意温柔,却半分也没有松口。

    “他们行刺的目标是陛下,”他道,“臣不会有事。但陛下事关国体,不可莽撞。”

    楚滢默不作声地抠了抠桌子边。

    又骗人。

    恭王养死士行刺,主要针对的是她,倒是没错,但如今人人皆知,苏锦不但被她放在心尖上,且是她左膀右臂,事事操持。尤其是新近建成的火器厂,他在其中居功甚伟。

    所以,他对恭王而言,同样是眼中钉,肉中刺。

    一时找不到机会动她没有关系,若能伺机害了苏锦,对她亦是剜心之痛,或有事半功倍之效,也未可知。

    她不信恭王没有想过。无非是赌,上回折了一批死士之后,恭王还有多厚的底子,还能不能再来一回。

    只是,眼前要是与苏锦硬争,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了。

    她撇了撇嘴,目光移到桌边的一本折子上。

    “这是什么?”她拿起来扬了扬,“我不是说了,不许他们来扰你吗,有事先从我这里走。哪个不长眼的,还往你这里递折子。”

    苏锦摇头笑得无奈:“都说了多少次了,臣早已经大好了。陛下再这样养下去,是要将臣养在宫里吃空饷吗?”

    楚滢心里道,朕的江山都有你的一半,你要是哪天能不用操那么多心,坐在宫里领君后的俸禄,朕做着梦都能笑出声来。

    她翻开奏折一看,原来是礼部上的,没有什么太多的内容,不过是拟定了几个年号,让她挑选。

    去年她母皇驾崩,她新帝即位,如今转过了一个新年,的确是到了改元的时候了。

    “臣看过了,其中有几个还不俗。”苏锦道,“陛下瞧瞧,喜欢哪一个。”

    她却随手将折子抛到桌上,活动了一下筋骨,“都不好。”

    眼前人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眼角蕴着笑意,“哦?那礼部可有一点头疼了。”

    不过转眼又道:“也无妨,那让她们重新拟了来,再挑就是了。”

    一转身的工夫,却见楚滢从另一边绕到他身前,眼睛明亮,小脸发光,一看就是心里憋着算计,在暗自得意。

    “不用,我都想好了。”她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就叫锦绣,好不好?”

    “……”

    苏锦在她献宝似的目光里,沉默了片刻,啼笑皆非。

    “怎么了,不好吗?”

    “一般。”他如实道,“既然没有喜欢的,让礼部再拟就是了,可别过两年不喜欢了,又要改。”

    改元麻烦,一切有年号出现的地方,例如钱币书籍,都要一应更改,颇为劳神费力。

    楚滢却笑盈盈的,头摇得很认真,“不会的不会的,我喜欢一辈子,我在位一天,就一天不改。”

    “锦绣元年,”她一字一顿念出来,面带喜悦,“听起来就很吉利,很有盛世的气象。”

    苏锦终于无法假装不明白她的用心,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

    她只笑着,眼睛里盛满真心,“苏大人,我就想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年号里,能不能同意一下?”

    前世里,她也经历过改元,也是像如今一样,由礼部拟了吉祥庄重的字眼,写成奏折呈上来。

    当时的折子,与今天大同小异,甚至她当年亲手挑选的年号,现下就明晃晃地,白纸黑字写在那份折子里。原本嘛,礼部这一群老古董,换汤不换药,多少年拿出来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是“建章”,她当时信手勾画的,没有更多的寓意,只是觉得读来还算顺口。

    但是如今,她改了主意了。

    她想把苏锦的名字,牢牢地镌刻进她的年号里,一生一世都不换,她在位一天,就流传一天。

    这样,哪怕千百年后,他们早已化为尘土,连大楚也早不复存在的时候,后人掘出的钱币上,传世的书籍和瓷器上,仍然会刻有锦绣年间的字样。

    她统治天下的岁月里,都会留下他相伴的痕迹。

    苏锦望着她清澈眼眸,忽地怔忡了片刻,良久,才低声道:“陛下,这不合适。”

    不说他只是一个臣子,如此极为逾矩,即便是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了她的君后,历朝历代,亦没有哪位君后享有过这样的尊荣。

    他都能想见,若是朝中那些老臣听闻了她这番说法,怕是一个个争着血谏,要气得将大殿的立柱都给撞断了。

    古往今来,并非没有出过几个多情帝王,但在情爱与满朝文武之间,自然是朝纲为重。

    然而楚滢已是料到了他要劝阻,根本没有真心问他的意思,一溜烟地就往外跑,“不听不听,苏大人念经。就这么定了,那折子你就别管了,我亲自同礼部说去。”

    说着,还回头笑眯眯:“苏大人不是要去火器厂吗?那就快些去吧,不然一会儿天就晚了。”

    “……”

    苏锦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跑得倒还挺快。

    不过无论如何,有一句话她没说错,火器厂建在城内偏僻处,若是要去,此刻便该动身了。

    他简单收拾了,带上秋桑,便往宫门走。

    马车早已候在宫门外,他走到近前,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四周随从人数颇多,仿佛已经超出了朝臣出行的规格。

    他对距车最近的几人留心看了几眼,就觉得有些面善。

    “你们是不是御前侍卫?”他问。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是一个小首领模样的,冲他一抱拳,“苏大人,请您上车吧。”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这不合规矩。”

    “您就不要为难小的们了。”那侍卫脸色略苦,赔了个笑,“小的们也是听吩咐办事啊。”

    他倒没有与她们为难的意思,只是心里微微笑了一下。

    她为他花这样多的心思,不惜让御前侍卫换了便装,充作寻常宫人来护卫他,要是让朝中大臣知道了,少不了又要上几本折子。

    上了车坐定,车却并不立刻走,反倒是来了一个侍卫,客客气气道:“秋桑小哥,劳您借一步说话。”

    秋桑原是已经陪着他在车里坐了,闻言很摸不着头脑,但仍是跳下车去,随着她走开了。

    又过一会儿,秋桑没回来,那侍卫领来一个小宫女,往他的车上送,道:“苏大人,秋桑临时有些事要办,小人带一个宫女来伺候您。”

    神色却像是做贼似的,挤眉弄眼地说完,转身就走。

    话音刚落,车立刻就前行,不给他半点反应的机会。

    那小宫女上了车,乖巧跪坐在一边,梳了一个极少见的发式,墨发低低堕于鬓边,又插了大朵宫花,将侧脸挡去大半,一言不发。

    苏锦实在是忍不住,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

    “陛下的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

    第32章 厂房   苏大人的小尾巴。

    楚滢被他拽起来, 看眼睛里的模样,还是揣着几分胆怯的,大约是真怕他生气。

    但脸上却笑得灿烂, 立刻蹭上来坐到他身边,“我厉不厉害?”

    其情其状, 竟还有几分邀功似的得意。

    苏锦心里忍不住道,都快给她厉害得上天了。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他故意板了几分脸, 伸手去摘她鬓边艳俗的大朵宫花,“方才是怎么答应臣的?”

    楚滢乖巧地仰着脸,任他施为, 一动不动, 眼睛却转得很神气。

    “我可没有答应你, 是苏大人自己说了一通, 我不与你争罢了。”

    “……”

    他的手顿了一顿, 仔细一思量,好像还真是这样。

    他还说呢,怎么今天这样听话, 都没有与他辩上几句, 也就罢了,原来是心里早就打好了主意。刚才急匆匆地走,便是回卿云殿换装束去了。

    倒也是她有能耐, 动作还挺快。

    楚滢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就笑得越发高兴, 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他心中堵着一口气,沉声道:“陛下是九五之尊,不可拿自己的安危儿戏。”

    “我没有,”楚滢丝毫不惧, 望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担心你。”

    “……”

    见他骤然失语,眸中划过几分复杂神色,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少不得还要安慰他。

    “好啦,你放心,我都想过了。宫中规矩,非是御驾出行,动用不了侍卫,即使是我也没法让她们跟着保护你。但如果是我微服出行,她们就一定要换了便装护卫,是不是很合情合理?”

    望着他仍然发沉的脸色,她伸出手指,在他肩头像猫似的挠了两下。

    “上回祭天,刺客认的是车驾,不是人,宫外无人认识我,只要我们悄悄的,不会有事。何况……”

    她露牙一笑,“何况我也挺想看看火器厂的,这要是运转得好,也是我登基后的一大项政绩啊。”

    苏锦提到胸口的一口气,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觉得心底又酸又软,既拿她没办法,也不忍心。

    “胡闹。”他绷着脸,轻轻将肩头的小爪子拍开,“不许再有下次了。”

    “好好,都听你的。”楚滢点头如捣蒜,“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心里却道,下次的事自有下次的办法,她倒不信,苏大人还能吃了她?

    嗯……如果他真想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一路顺利,到达火器厂的时候,天色还不算晚。

    楚滢下了车,十分自然地将头发随手一束,顿觉神清气爽。先前在宫里,为了避人耳目混上车,整的那劳什子发式,着实不舒服得很。

    看苏锦的脸色,却简直可称之为忧心忡忡。

    “陛下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万一让人认了出来怎么办?”他觑她一眼,轻声道。

    她心里只觉得好笑,竟有一天,“抛头露面”这四个字,还能用在她身上。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我是谁。”她一把挽住他手臂,整个身子挨过去,“但如果你人前人后还这么称呼我,让歹人听去了,那就大大的不好了。”

    四周侍卫随从皆低着头,眉目纠结,仿佛不忍目睹此情此景。

    苏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春日里衣衫渐薄,她就这样抱着他的手臂,紧贴着他,一阵阵暖意侵染过来,令人坐立难安。

    正待往里走,忽见里面出来一个人,撞见他们这般模样,整个人一僵,就定在了原地。

    正是传说中的威宁大将军,如今硬生生活成了监厂主事的,叶连昭。

    两相见面,最自在的还是楚滢,远远冲他挥了挥手,露出一排白牙。

    叶连昭惊疑不定,在两人中间来回扫视几番,才向苏锦抱拳行了个礼,“苏大人来了,不知身边带来的这位是……”

    苏锦连看都没有看楚滢,像是暗自咬了咬牙,声音平静:“是我身边的小宫女,年纪小,胡作非为,不懂规矩,大将军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胡作非为”本人撇了撇嘴,好歹是把手从他身上放下了,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倒真有几分小宫女的架势。

    对面叶连昭亦是梗了一梗,胜在久经沙场,见过大世面,倒也颇为镇定,“苏大人,这边请。”

    火器厂,位于城中的一条小胡同里,地处僻静,附近零星民居。

    建在城内,是为了守备方便,毕竟火器一事,非同小可。而择地偏僻,就是为了安全起见了,若是邻近集市大街,万一有个闪失,便要酿成大祸。

    眼下厂房已经建好了,里头的用具陈设还没有尽数就位,稍显空旷,地上有些尘土废料,行走时少不了留神避让。

    “小心些,”叶连昭一边引路一边道,“还没来得及清理,过几天就让人扫走。”

    “无妨。”楚滢环顾四周,“大约过多久能正式开工?”

    “火药那边快,虽然眼下的工匠还不是很多,但要是真的动手干,立刻就能把量提上来。现在主要是火铳这边,还没法大量生产,火药做出来囤积着,反而容易受潮,划不来。”

    叶连昭挠挠头,“上一回制的初样,让下面将士试用过了,还有些地方要改,可能得再有半个到一个月吧。”

    一旁苏锦点头道:“上次大将军送进宫的折子,还有图样,我们都看过了,确实不必心急,便依照将士们的需要,精工细作才好。”

    楚滢走在新建的厂房里,抬头看看高挑的大梁,闻着空气里微弱的火药味,和新木材散发的气味,只觉得心情一片舒畅。

    “很好,”她道,“对了,附近的百姓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毕竟也是火器厂,往后真步入正轨,便是大量的火药日日堆在这里,这可不比寻常的印刷染坊,或是什么做烟花的小作坊。

    “我们选址时,便留意尽量避开民居,附近住人不多,起初还是有些闲话的,后来我们带了些肉啊点心的,过年的时候挨家挨户走了一趟,如今就没有了。”

    楚滢抬头看他一眼,不由微笑:“挺行啊。”

    她从前的印象里,叶连昭的确不是个只知提刀上阵的武夫,有勇有谋,为人仗义,但是论起心思来,就难免粗了一些。

    正好像前世里与恭王一战,他只知在她面前几番求情,发誓作保,坚信苏锦不可能做出坑杀神武军之事,却不知错究竟出在了哪里。任凭他多心急愤怒,也无助益。

    而今生,终究是不同了些,竟然连这些细枝末节也能想到,懂得施以小惠,安抚周边百姓。

    看来这阵子因为苏锦的伤,把火器厂的事丢了大半让他管着,倒是还丢对了。

    “不过,于百姓安全上,终究是宁可多虑,不要轻放。”她道,“先前建厂时是冬天,不方便,也就罢了,如今天渐渐热起来,让人寻了合适的地方,帮附近百姓搬迁吧,多给些银两补偿。”

    “哎?”对面一时无措。

    苏锦就适时接过去,“这原是臣……是我擅长之事,便交由我来吧,别让大将军再分神辛苦了。”

    她点点头,只觉得有他在,极为安心。

    “那这一带的屋子怎么办,就荒在这儿?”叶连昭问,“有点可惜了。”

    “那不如改建了,让工匠住宿吧,有什么缺的要的,都只管从账上走。”楚滢背着手,答得很流利,“要是工匠家里有男眷,愿意做活计谋生的,还可以建个饭堂,让他们领工钱做饭,工匠吃得好,家里过得好,就会诚心干活。”

    叶连昭到底还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并不擅长这等事,听得都有些呆了。

    半晌才冒出一句:“实在是英明。”

    楚滢唇角微微上扬。

    不论他们的火器厂再如何小心谨慎,百姓住在四周,终究是心怀惴惴,连带着她也不安。不出事则罢,万一出了问题,便是愧对百姓。

    将附近的民居改作工匠住宿之所,一来是许多工匠出身贫寒,要不然住在城中各处角落,要不然便是在更远的城外,每日来回,既疲累又费时,不如就近住在厂房边上,休息得好,干活出力也多。

    二来么,自己甚至家眷都住在这里,便更会小心注意,力求在造火药这样的事上,不出差错,避免意外。

    她觉得自己这个安排,尚属不错。

    一行人缓步向前走,苏锦走在她身旁,压低声音道:“哪里像个小宫女的样子。”

    她一抬头,就见他眼角眉梢似是无奈,但眼底里却带笑,隐约有几分赞许似的。

    “好像也是,没有小宫女有这样的胆量,敢在苏大人和叶将军面前指手画脚的。”她自己也笑,“那要不然,改口说我是跟着你学做事的小吏?”

    她看看自己身上宫女服色,又陷入自我怀疑,“有没有人信啊?”

    苏锦就忍不住摇头,轻叹道:“如今是连说谎都不打草稿了。”

    她笑嘻嘻的,眼瞅着众人只顾向前走,没怎么注意他们,凑到他耳边讨要表扬,“那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嘛?”

    苏锦含笑看她一眼,“嗯,思虑周全,很有进益。”

    她便绽开笑来,心里对自己也很满意。

    前世她在这个年纪,还什么都不懂,连臣子上的奏折都要苏锦带着她,边讲解边批阅,她事事依靠着他,着实让他辛苦了许多。

    但今生,她不会再懵懂度日了。

    不料好端端地走着,前面却忽然传来“哐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地。

    随即便是有人急急告罪:“叶将军不要见怪,这孩子毛手毛脚的,真是,就拿个东西也能摔了。”

    第33章 村民   火器厂里的怪事。

    她循声看去的时候, 叶连昭已经亲自将人扶了起来,道:“没事,东西不要紧, 人别摔坏了。”

    原来是一个女孩,年纪很轻, 瘦瘦小小的,当真只能说是个孩子。

    方才被她不慎摔了的, 是一筐灰白色的石头,细看之下,又有点像极粗的什么晶矿, 有杂质掺在里面, 灰扑扑的。

    “这是什么?”她顺口就好奇道。

    旁边有一个年长些的妇人, 就是刚才替女孩告罪的, 忙道:“这是硝石, 做火药用的。”

    “哦。”她点点头,颇觉奇妙。

    这东西,她前世也听说过, 当时因为她思念苏锦, 宫中来了许多异人方士,专门造了丹炉房,炼制各种丹药献给她。听说这硝石, 也是炼丹中要用到的一环。

    不过她向来只是听闻,从不曾亲眼见过, 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些东西,原是无须她知道的。

    今生倒好了,这些前世虚耗在思念寄托上的东西, 也算是用上了正途。

    不过,这火器厂里如何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小妹妹,你多大了?”她上前和气道,“是在这厂里做工吗?”

    对面细声细气:“是的,我今年十二了。”

    她点点头,思量了片刻,“还是有些小了。”

    叶连昭可靠,她是相信的,像掳掠少女做工,逼迫苛待一类的事,必不会有,但这年纪属实是小了一些,制作火药火铳,终究是有些危险的,留这么小的孩子,不大合适。

    不料,那女孩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思,慌忙道:“姑姑你不要赶我,我会的可多了。”

    大约是先前见过宫女来此处办事,见了她穿这等服色,就这样唤她。

    苏锦和叶连昭同时看了她一眼,神情颇为一言难尽,楚滢倒是毫不在意,笑眯眯问:“哦?你都会些什么,说来听听。”

    她原本只是安抚孩子,不想让她过于害怕,孰料这女孩却是一板一眼地答:“我会做火药呀,还有地老鼠、连珠炮、一串红、二踢脚,市面上见过的,我都能做得出来。”

    这倒是把楚滢给说懵了,她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女孩,“你家是开烟花作坊的?”

    “是呀,”对面乐颠颠的,“我娘和我大姨合开着一家,咱们村好几户人家都在里面当师傅嘞。”

    哦,原来还颇有些规模。

    旁边那妇人亦帮着道:“是呀,小桃从小在作坊里戏耍,本事也学来不少,别看年纪小,手艺可好了,还踏实肯干。”

    话里话外,都是在向她求情,想让这个女孩留下来。

    这小桃仰头望着她,眼神干净诚恳,“姑姑,就留我在这儿做工吧,我奶奶身子不好,要钱买药,我在这里能挣一些是一些。”

    楚滢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家里人呢?也在这里做工?”

    对面却摇摇头,“没有,只有我。”

    这是什么道理?

    楚滢忍不住就皱了眉。

    她还以为,是全家过来做工,带着半大孩子也就罢了,可是有什么理由,能让一家人开着小作坊,却将孩子独自丢到火器厂里做工,挣钱给奶奶买药?这还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见状,一旁那妇人忙帮着解释:“她家里女子都出外做活计去了,年前就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她家里弟妹都小,也只剩她还能顶一点用了。”

    “这是做什么去了?”楚滢的眉头越发皱得紧。

    有什么活计,值得阖家的妇人齐上阵,丢下老人幼子,一连几个月也不回家?哪有这样办事的。

    那妇人一拍大腿,“说来也怪嘞,咱们那个村,除了种田,就会做个烟花,往常也就是临近年关的这一阵,生意忙些,也是冬天里农闲,多挣些银钱嘛。谁知道去年秋天,高梁刚收,就来了一拨外乡人。”

    “外乡人?”楚滢顿时眯起了眼,“什么人?”

    “不清楚,她们只说,是在南方开厂子的,也做烟花炮仗,说是江南一带富庶,喜欢这些,能挣钱。她们眼前缺有经验的师傅,就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做工,工钱优厚。愿去的,每家先给两吊钱。”

    妇人咂咂嘴,“可惜了,那时候我干农活刚伤了腿,实在是走不成,这才没去。这不,才听说朝廷的火器厂里招人,就带着小桃一起来碰碰运气。”

    她瞧起来竟还很有些遗憾的模样,感叹道:“当时跟着走的那些,到现在也没回来,怕是南方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喽,挣大钱啦。”

    “……”

    楚滢扭头和苏锦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都看出了怀疑与震惊。

    不会这么巧吧,这一段她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见过。

    “叶将军,”她出声问,“我们上回去过的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

    她当时只顾着苏锦的伤,天天小心伺候着他,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是真忘了问大娘,叶连昭却是负责替她收拾摊子的,又出钱又出力,实打实地派两个副将在那儿帮了好一阵忙。

    果然,叶连昭答得很干脆:“齐家村。”

    “对,对,”小桃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咦,姑姑,大将军,你们来过我们村里呀?”

    “哦!我想起来了,”那妇人也跟着道,“村口大奶奶家,年前是收留了一对小夫妻来着,说是被山匪打劫了,还是一位叶将军的妹妹。”

    她看看楚滢,再看看叶连昭,猛一拍巴掌。

    “嘿!我竟没有想到一块儿去。”她乐呵呵的,“咱们村可少来外人了,就是叶姑姑你吧?”

    “……”

    她见楚滢陡然呆住,露出十分理解的神情,“明白,明白。瞧我,就是嘴碎,这在外头当然不能显出是兄妹了,你们放心,我到别人面前半个字也不提。”

    在诸人各异的神色中,“叶姑姑”只能干笑两声,只觉得身子从头僵到脚。

    偏偏对面还热情得很,一个劲儿问:“你夫郎如今身子好了没有?我都听大奶奶说了,那小郎君长得可好看了,人又温柔,对妻主是掏心窝子的好,可得好好治伤,别落下病根了。”

    眼看着周遭众人埋头望地,脸一个个绷得紧紧的,叶连昭扶着额角背过身去,背影微微抖动,楚滢实在也是快绷不住了。

    她扯着嘴角赔了两声笑,道:“放心,他一切都好,在家好好养着呢。”

    随即又拍拍小桃的肩,“是个好孩子,好好干。”

    转身一溜烟就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脸上热意稍退,不由得摇头叹息。堂堂一个皇帝,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苏锦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模样像是想笑又想强忍,目中还隐约透出几分幽怨。

    她回头看看,那班侍卫随从都是有眼色的,绝不来扰主子们的暧昧,都远远地躲开,闲逛的闲逛,活动的活动,只暗中守着没有异常情况,对他们两人只作没看见。

    她便凑上前去,笑得有些甜,“她有句话倒没说错,我夫郎可不就是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对我更好。”

    苏锦平日里听她没正形,也是早已听惯了,无奈在大庭广众之下,仍是禁不住脸红。

    “你再胡说,方才刚出宫就该把马车叫停,让你回去。”他低声道。

    “苏大人害羞了?”

    “你……”

    “好嘛好嘛,”楚滢伸手悄悄摇他袖子,“我在外面不说,回去再说,行吧?”

    正闹着,只听身后叶连昭的声音传来:“小妹,妹夫,行行好,这在人前呢。”

    苏锦的脸立刻就更红了,目光猛地一闪。

    楚滢将他往身后挡了挡,转身看着叶连昭大步流星,从远处走来,简直是哭笑不得。

    “大,哥,”她咬牙道,“什么事?”

    对面扬了扬眉,收了玩笑神色,“没什么,我只是问问,你们觉不觉得,这齐家村的事,有些蹊跷?”

    让他这样一提,楚滢的脸色也忍不住沉下来。

    谁说不是呢?

    她依稀记得,当时好心收留他们的大娘,也说女儿是跟着别人去做烟花,挣银钱了,她当时还颇为可惜了一番,心想技艺这么纯熟的工匠,要是能请到厂里做火药就好了。

    如今看来,这样一个小村子,村里几乎所有会做火药的,竟是都被带走做工了,一去几个月,连过年都不见回来,可以称作杳无音信。

    什么南方的厂子,有多大的生意,难道当地就没有工匠吗,偏要千里迢迢从这京郊招募了匠人去做事?

    他们做的,当真只是烟花吗?

    “你是不是在想……”苏锦望着她,低声道。

    “嗯,”她点了点头,“那妇人和女孩,可知道那些村民究竟去哪里做工吗,再细问问呢?”

    一旁叶连昭就道:“我刚才就追问过了,没有用,她们只知道是南方,再往后也不知道了。都是庄户人家,出了京城这一带,哪里都不认得。”

    楚滢望了望天,舒出一口气。

    也罢了,即便有猜想,一时也没法应证什么,毕竟是在外面,许多事情还是不能细谈。

    于是她只道:“没事,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这里还是劳你多看顾。还有刚才那小女孩,替我给她两锭银子,让她拿去买药。”

    交代完了,也就与苏锦一同上了马车回去。

    坐在车上,她还要安慰苏锦:“也不一定就是我们想的那样,不过是猜测,不能立刻就说是与恭王在江州那档子事有联系。我让九离司传信给那边的暗卫,让她们仔细留心。”

    苏锦淡淡笑了一下:“嗯,陛下如今确是事事处理得宜。”

    车一路往宫里走,正是黄昏时分,楚滢还有些饿了,想着快些回去用晚膳,不料走到半路上,却被人流拥堵住了,车行得极慢。

    她忍不住掀了窗帘,看着外面人头涌动,呼朋唤友,像是看热闹似的,便问:“这是在做什么,今天有集市吗?”

    便是有,也不该是这个时辰啊。

    驾车的宫女俯身下去,向路人问了几句,便回禀过来:“回您的话,是额卓部的使团进京了。”

    第34章 来使   异族王子,上线。

    使臣来京, 自然是要接风洗尘的。

    转天晚上,就由礼部安排了一场大宴,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俱在, 宴请远道而来的额卓人。

    此番来使规格不低,率队的是额卓汗王的亲妹妹, 叫做娜宁,足可见对此次出访大楚的重视和礼敬。

    这人三十来岁, 英气爽朗,中原话说得也不错,开席不久, 就举杯要敬楚滢:“素闻陛下年少有为, 仁慈圣明, 今日一见, 更胜传闻啊。”

    她笑笑, 心说这马屁拍得,略嫌夸张,但也算努力了。

    “来使客气了。”她举杯点点头, “贵国汗王一切都好吗?”

    “回陛下的话, 托您的洪福,一切都好。”

    前世大楚与额卓部议和的时候,比如今晚几年, 来的不是娜宁,楚滢第一次见她, 瞧她恭敬懂礼,印象倒还不错,一时便多聊了几句。

    “这一路可还顺利吗?走了多久?”她随意道。

    “还算顺利,用了近两个月。”

    “哦, 如今是三月,那便是冬日里就出发了。”楚滢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西域冬日长,怕是正好赶上最冷的时候吧,来使这一路上,也颇为不易。”

    她不过是随口闲聊,对面一听,却激动得立刻就要站起来了。

    “陛下仁心,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还记着。”娜宁脸上颇有感激之色,“是我们汗王亲自吩咐了,说大楚的陛下宽厚大度,愿意休止兵戈,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臣等不敢怠慢,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只求尽早到达京城,向陛下献上敬意。”

    楚滢听在耳中,只觉得还颇为受用。

    这个额卓部,她前世也打过交道,就这样,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和能耐,当初来骚扰大楚的边境,纯属是年景不好,饿得快活不下去了,才壮着胆子来劫掠一番。

    后来被天机军教训了一通,服服帖帖,悔不当初,对大楚是既敬且畏,在大楚同意与他们议和之后,简直称得上是感激涕零。

    为了巩固与大楚的交情,也是为了显示臣服,上辈子他们还送了一个王子过来,要献给她这位大楚皇帝。

    咳,她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苏锦,虽然今生还全然没遇见这档子事,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虚。

    还好,她在那使臣队伍里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那张前世熟悉的脸。

    想来也是,如今年头还早呢,那额卓部的王子此刻应该还年轻得很,大约他们的汗王还舍不得将他送来和亲。

    “一路辛苦。”她向娜宁道,“汗王也有心了。”

    对面见她和气,越发感动,“陛下这样说,真是要折煞我们了。原是我们失礼在先,贸然侵扰大楚边境,陛下竟愿意与我们停战议和,我额卓部上下铭记在心。”

    说着,一眼瞧见了席间的叶连昭,又接着恭维:“这些年与叶将军交手也是多了,叶将军实在是天纵英才啊,果然大楚人杰地灵,男儿提刀上阵,也分毫不输,在下佩服。”

    楚滢忍不住偷笑,心说这人的口才也是了得的。

    叶连昭举杯和娜宁互敬了,道:“客气,额卓部的将士亦是英勇。”

    娜宁将酒一饮而尽,“还要多谢叶将军,替我们一趟趟将求和书送进京,我要代额卓部的将士和百姓都谢谢你。”

    这话一出,殿中的百官却都静了一静,神色莫测。

    当初楚滢与苏锦下密令,将天机军从前线调回,叶连昭率部进京,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他送回来的信件和折子,回回寄,回回丢,也不知驿站是怎么办的差事。

    当时兵部尚书倪雪鸿与恭王二人,脸色涨如猪肝,还历历在目。

    虽然楚滢没打算追究,给轻纵了过去,明眼人却都知道,这背后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一节,远在额卓部的娜宁自是不知道的,眼下大大咧咧地提起来,却未免显得有几分尴尬。

    楚滢瞥了一眼坐在席间的倪雪鸿,一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埋头坐在那儿,盼着没人留意她似的。

    她微微摇摇头,心里颇有些畅快。

    只可惜,今天恭王一早就告了病,没有出席,大约也是在西疆战事上吃过亏,落败于她,今日索性躲在家里,不来受这个闲气。倒还真让她躲过去了。

    那边叶连昭见百官神色各异,终究还是出面,救了救场,道:“不过是我的分内之事,还是陛下与帝师英明,怜惜边关百姓和将士,同意休战议和,以期交好太平。”

    说着,拱手向上座示意了一下。

    不料这一来,倒是令娜宁大为惊奇。

    “陛下身边的这位,原来就是大楚的帝师吗?”她讶异道。

    楚滢面带自豪,点了点头,“不错,帝师年轻有为,勤政爱民,乃是朕的左膀右臂,朕极为倚重。”

    苏锦神色从容,亦与对面见了礼。

    娜宁望着他,连连点头,忽而感叹道:“是臣失礼了,臣先前还以为,能坐在陛下身边的,又有如此容貌气度,应当是陛下的君后无疑。没想到,原来帝师是如此人物,失敬,失敬了。”

    “……”

    楚滢不用回头,也能感到身边的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一僵。

    殿中百官听着这话,有几个素日古板的,便眉头皱起,露出不悦之色。

    她很相信,若不是有额卓部的使臣在场,不好闹了笑话,她们怕是当场又要老调重弹,拿些难听话来扎苏锦,就像元宵宫宴上一样。

    她垂下手去,在桌子底下,摸到了苏锦的手。

    还是那样温润修长,像暖玉一样。

    他微微躲了一下,没能躲开,被她牢牢握在手中,还轻轻摩挲了几番,像是在无言安抚他似的。

    “朕如今尚无君后。”她微笑着,从容平静,“帝师乃是难得一见的奇男子,若有一日他真愿意嫁与朕做君后,那一定是朕高攀了,必得受宠若惊,视若珍宝才是。”

    被她握在手心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一下,这回却不想着逃了,只是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反扣住她。

    惹得她心头微微的痒,却又无端地心安。

    对面娜宁大笑:“陛下果真非同凡响,难怪大楚朝堂上有这许多优异的男官,不输于女子。”

    一番话过,席间不少女官的脸色更不好看,无奈在如此场面上,不敢多话,只能闷头吃菜饮酒,其状颇有一些好笑。

    楚滢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

    “陛下,”身边苏锦趁人不留意,轻声道,“百官面前,不必如此。”

    她满不在乎,“我就是看准了她们今天不敢进谏。不乐意就憋着去吧,憋死她们。”

    “……”

    苏锦面对这般土匪模样的皇帝,也陡然失语。

    随即面前就被偷偷塞过来一筷子菜,“别理她们,多吃些。”

    反正苏锦就是她命里认定的君后,要是连今天这番话她们都听不下去,那往后行册封大典的时候,还不得把她们一个个的都给气厥过去了?

    楚滢微微一笑。早点习惯,也是好事。

    正悄悄说着小话,却听那边娜宁又道:“陛下,我们此番前来,除了西域的物产,还带了舞伎乐伎。额卓部的男儿都能歌善舞,陛下可愿意赏光,看一看我们的歌舞?”

    说着,望一眼苏锦,又嘿嘿一笑:“若是君后在旁,臣倒还要掂量一番,既然是帝师,那便不妨事了。”

    “……”

    楚滢见她满面红光,心说这怕不是喝多了,嘴上把门的也快走了。

    她暗暗在心里道,你可知道,要不是帝师大人执意推阻,要扫清朝堂之后再议,他早就该是朕的君后了。

    苏锦倒是神色镇定,并不觉如何。

    楚滢知道他的心胸,醋是爱喝一些,但也不会空穴来风,像这般寻常歌舞一曲,他倒也不至于介意。

    她无意拂对方的面子,便点头道:“素闻西域歌舞一绝,朕倒想开开眼界。”

    娜宁立刻让底下的人去传令。

    他们的舞伎和乐伎,原就是准备停当了,在外面候着的,即刻就进来,一时丝弦声起,颇为曼妙。

    西域人热烈奔放,男子穿的皆是轻软纱衣,肤白胜雪,薄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双动人明眸,手腕脚腕上更是系着小小金铃,舞动之间,玲玲作响,悦耳动人。

    大楚官员不曾见惯这个,男官大多脸红,低着头不敢多看,女官起初面上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一些老臣,极力严肃端正,但眼睛却总忍不住往那些男子身上瞟,挨着了那纱衣底下若隐若现的肌肤,便臊眉耷眼的,颇有一些可笑。

    楚滢上辈子多少见识过一些,更兼有苏锦坐在身边,对那些花儿一样的少年也实在没有兴趣。

    一曲舞罢,领舞的那少年身姿轻盈,旋身至她面前,手捧一物,声如莺啼:“祝陛下身体康健,国运昌隆。”

    她一眼看过去,却愣了一下。

    是一条发带,织法华丽,边缘缀着金珠,倒不像是寻常舞伎用得了的东西。

    她前世听那和亲的王子提过,在他们部族,男子若是中意哪一个女子,便将自己的发带送给她。

    虽然猜想,这不过是对方讨好她的一种手段,她若不知道这个讲究,也就罢了,但如今既然知道,还是避一避为好。

    她刚要出声让苏锦替她接了,一抬头,却陡然怔住。

    眼前少年薄纱覆面,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比她前世记忆中要更年轻一些,但终归是认得熟了。

    只听那边娜宁哈哈大笑:“陛下,不知我额卓部的王子,可还能入得您的眼吗?”

    第35章 亲亲   臣僭越了。

    “苏大人, 苏大人!”

    夜深,宴毕。

    桐花宫里的宫人,眼看着陛下着急忙慌, 追着自家大人进了院子,不由得面面相觑, 俱是愕然。

    细柳正在院前扫地,见状拉住慢悠悠跟在后面的秋桑, 小声问:“秋桑哥哥,今夜这宫门,你看是关还是不关呀?”

    秋桑瞅一眼前方飞快消失的身影, 笃定自如, “关, 自然是关。眼下夜已深了, 不如立刻就落锁吧。”

    “那陛下……”

    “我若是你, 关了门便远远躲到廊下值夜去,今夜任谁要进出也不开。”

    “……”

    细柳摸了摸脑袋,还没想明白, 已见秋桑神色丝毫不慌地走开了, 径直往宫人的住所里去,压根不往寝殿里凑。

    而那边,楚滢三步并作两步, 赶在寝殿的大门关上前,堪堪挤进去, 冲着门后的人露出憨笑:“苏大人等等我。”

    苏锦眼见着她跑来,说是要关门,手终究是放慢了些,不露痕迹地等了她一等。

    此刻从门后微微抬眼看她, 声音平淡:“陛下有何事?”

    楚滢看看他扶在门上的手,有意卖乖:“苏大人最好了,就知道你舍不得真把我关在外面。”

    “……”

    他脸上划过几分不自在,神色仍极力平静,“陛下若无事便请回吧,臣要睡了。”

    话音刚落,手就被轻轻捉住。

    楚滢倒是机灵,动作也快,用腿轻轻一勾,后背一撞,就把房门囫囵合上了,冲着他笑得有那么些微妙。

    就好像明明是只狐狸,却非要装成人畜无害的白兔。

    “我有事,我有事。”

    苏锦看着她,静等她的下文。

    随即就被她按着坐在了床边,楚滢俯着身子凑上来,方才宴席上那点聪明相都给丢完了,满脸写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刚才看你喝酒了,”她道,“你伤好全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会不会疼?”

    他轻轻牵了一下唇角,“无妨,陛下还有别的话吗?”

    他眸子在灯火下,像清冷星光,“若是没有的话便早些回吧,臣有些累了。”

    楚滢给急得抓耳挠腮。

    她一开席就留心看着,前世进宫的那王子不在席间,心里还颇为松快。她哪里能想到,额卓部竟和她来这一出。

    她气得在心里暗骂,早知如此,同意停战的时候就该狮子大开口,多要些好处,让他们多出点血才好。

    “苏大人,”她眼睛圆睁,“我对天发誓,我对那王子真是半分心思也没有。”

    手刚举起来,还没过头顶,就被苏锦一把扯了下来。

    “你把我当什么了?”

    苏锦凉凉地看着她,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悦。

    “我……”

    “我在你心里,就那样不辨是非,拈酸吃醋吗?”

    “……”

    楚滢腿一软,连机灵都不敢耍了,声音小小的,透着几分可怜:“我哪会这么想啊,你别生气。”

    手上却还要壮着胆子去抱他,轻轻环上他的腰,“我这不是怕你难受吗。”

    苏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身子微动,却终究是没有挣开她。

    她赶紧趁热打铁,挨在他肩头好声好气地哄:“苏大人,我只喜欢苏大人一个。”

    眼前人像是有些受不住似的,眉头微蹙了蹙,半晌,低声道:“臣僭越了。”

    “胡说什么。”她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顺道凑上去,轻轻吻了一吻他的耳垂。

    唇间厮磨,酥痒心悸。

    苏锦没有忍住,低低地喘息了一声,却立刻止住,仿佛此刻漏出半分软弱,便不能将他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了。

    “陛下听臣说,”他将身子坐正了几分,努力使神色沉稳,“臣的意思是,额卓部所提议之事,可行。”

    “……”

    楚滢瞪着他,整张脸上仿佛都写着“苏大人你背叛我”。

    他毫不怀疑,要是这话换了随意哪个大臣对她说,不等到说下一句,就要被她发作了。

    但因为是他,所以无碍。

    他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倒是很缓和:“额卓部向我朝称臣,献王子和亲,是为了缔结百年之好,长享太平。若我朝不接受,于两国修好并无一利。”

    顿了顿,见楚滢不语,复又道:“陛下今夜勉强搪塞了过去,他们也必不肯就此罢休。陛下就算现在不愿听臣说,过两日到朝堂上,百官的口径也是一样的。”

    楚滢望着他看似平静的面容,就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种种盘根错节。

    西域这些小国部族,为了一点赖以谋生的水草,常有争端,小战不断,互有胜负,长久以来便形成了一个习惯,互相之间不是送质女,就是赠王子和亲,以换取那点可怜的短暂盟约。

    习惯如此,当他们面对更强盛许多的大楚,便想当然地以为,献出王子和亲,入宫做了君侍,才算是在大楚的皇帝跟前有了人,为那一纸休战书添了许多保障。

    而假若她不收,他们便以为,她是不愿与小国结亲,并为此惶恐不已,总觉得天机军不知哪天又要回到边境,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前世里,她便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加之太后与朝臣力劝,才勉强将那王子收在了后宫,好换各方安心,也还她一个清静。

    只是今生,既是苏锦还在,她便必不可能同意。

    要她的苏大人与人共事一妻,哪怕他愿意,她头一个做不到。

    “她们的口径如何,关我什么事?”她一挑眉,全无所谓,“谁爱娶谁娶去,反正我不娶。”

    “……”

    苏锦看她的眼神,像是好笑,又夹杂着许多复杂。

    她伸手抚了抚他墨色长发,神情郑重,“要是有人敢到你面前多嘴,就告诉我,记住了吗?”

    这语气,恍惚间像是把他当小孩叮嘱一样。

    苏锦忍不住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曾有人在臣面前说什么。陛下难道还要为此将大臣给罚了不成?”

    “那些没眼色的,不罚就不长记性。”楚滢小声嘀咕。

    倏忽间,又靠近过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过,如今劝朕接受那和亲王子的,倒只有苏大人一个。苏大人你看……是不是也该罚一罚才行?”

    她身上沉水香的气息,陡然靠近,将他包围。

    分明是清淡素雅的香气,此刻却无端令人耳热,像林中的藤蔓,稍有不慎就要被捕获其中,被纠缠着沉沦进去。

    苏锦的喉头微微滑动,想要后退,身子却像不听使唤似的,牢牢定在原地。

    楚滢笑得仿佛纨绔,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带着毫不遮掩的喜爱与亲近,像是引诱,又满怀期待。

    他忽然就生出几分自暴自弃来,眼前明晃晃的,都是那额卓部的王子,今夜在她面前含笑奉上发带的模样。

    “陛下想怎么罚?”他轻声问。

    一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了,带着微微的喉音,像是在蓄意蛊惑谁一般。

    楚滢却忽地笑了一声,温柔又清亮。

    “不罚,”她俯身过来时,仍低声道,“我不舍得。”

    她柔软拥住他,鸦羽似的睫毛合下来,遮住满含喜悦的眼眸,“苏大人,让我尝一尝。”

    她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像是在林中徒步许久,终于觅得一汪清泉的小兽,俯首啜饮,专注此间,软软的小舌头不断舔吮,既小心,又贪婪,像是无穷无尽地渴望清泉的甘冽滋味,又不舍得惊扰过分。

    苏锦在她的攻势下,只觉得身子轻飘,是久违的快意,如浪潮般阵阵袭来。

    没有平日的繁冗朝政,没有无休无止的奏折和明里暗里的纷争,只有她,攫取着他的全副注意,好像天地之间,只悬于这一线。

    自持惯了的苏大人,竟是不由自主地攥住她的衣衫,才能抵御令人羞耻的喘息从自己喉间溢出。

    以至于楚滢从他唇间退开的时候,低头看着他的指尖仍与她衣裳勾连在一处,目光忍不住沉了一沉。

    “苏大人这是……?”她抬眼看他,天真夹杂着渴望。

    苏锦陡然惊醒,脸上红得快要透出血来,在昏黄灯火下也一清二楚。

    “夜色已经深了,”他匆匆道,“陛下还是早些回卿云殿就寝吧。”

    楚滢看着这把话说得格外分明,就差在脸上写着“送客”二字的人,脸上露出两分无奈,心底里却忍不住泛着甜。

    能这般主动同意她亲,她已经不知道多知足了,至于其他的,她不急。

    反正么,上辈子也不是没尝过。

    “可是好像走不了了。”她探头往窗外看看,“宫门落锁了。”

    苏锦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果然是,宫门锁得好好的,连往常该在门边值夜的小宫女都不见了,也不知是躲去了哪里。

    楚滢就笑得灿烂,“都这时辰了,大约下面的人也都睡了。要是将他们叫起来开门,劳师动众的,也没必要,是吧?”

    “……”

    苏锦只觉得耳根发热,偏开头不看她。

    今夜横竖已经是这样了,如果她当真开口,倒也……

    “苏大人,你就行行好,收留我一夜吧,啊?”眼前人甜甜地冲他笑,十分讨好。

    他喉头微微发涩,只觉得极难开口。哪怕是心里早已预想过,当真要亲口答应她时,仍然是几番挣扎,难以启齿。

    这一步一旦踏了,便是再难收回。

    却见楚滢已经驾轻就熟,径直走向窗边小榻,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从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乖巧铺上。

    “苏大人睡床,小榻借给我,好不好?”

    “……”

    苏锦心里忽然腾起一股怪异滋味,点了点头,面色淡漠,吹熄了灯。

    “陛下要是喜欢,便如此吧。”

    “……?”

    第36章 烦心   狐媚惑主。

    “陛下, 陛下?”

    百宜的声音从近旁传来。

    楚滢一回神,发现自己正走在往桐花宫的路上,春日里长街两旁, 枝繁叶茂,倒也颇为可喜, 如果除去她此刻烦闷心境的话。

    “怎么了?”她道。

    百宜偷眼看她,向后努一努嘴, “方才赵君带着三皇子,从那边过去了,和您见礼来着, 您都没有瞧见。”

    楚滢低下头, 揉了揉眉心, “是我疏忽了。”

    百宜眼中隐含着关切, 压低声音问:“陛下这几天瞧着, 都心烦意乱的,怎么,还是为那额卓部的王子呀?”

    “可不是吗。”她低低哼了一声, 只觉得春日里的好天气, 也拂不去心头郁结。

    果然如苏锦所说,这几日里,那班朝臣轮番地来, 不是给她递折子,就是索性站到御书房门口求见。她那日里说多嘴便罚, 也不过是气话,并不能真的加以实施。

    恰恰相反,那群老顽固都是历经两朝,甚至三朝的老臣了, 此番进言虽然极不合她心意,于家国大义上,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因而,她非但不能简单粗暴地甩了脸色推回去,还得和和气气的,一个个敷衍一番。

    着实是要把人累死了。

    而更令人烦心的,无疑是其中的一些人,总以为她是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小皇帝,对额卓部送来的王子这般推三阻四,必不是她的主意,而是背后苏锦的手笔。

    虽然当着她的面不敢多话,背地里却没有少抨击苏锦,品行不端,性情放荡,当了帝师不够,还要做皇帝的枕边人,且妒意横生,连一个和亲的王子都容不下。

    传到她耳朵里的话怎么说来着?

    “看来是要将陛下牢牢地把持在自己手中了。”

    楚滢听见这话时,都忍不住气笑了。

    要是苏锦当真有这般心思,懂得将她这个皇帝掌控在手中,利用她的权势保护自身,那她该求之不得了。

    她倒盼着他自私一些,简单一些,就不会如前世一样,令她束手无策。

    “陛下,奴婢斗胆,说句不该说的。”百宜在身旁轻声道,“让那额卓部的王子入宫,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怎么说?”

    “他说到底,不过是额卓部用来求一个安心罢了,陛下要是喜欢,自然可以多宠爱些,要是不喜欢,便养在后宫里就是了,也无人会有异议。左右这异族和亲的王子,从来都是当不了君后的。”

    百宜挤了挤眼睛,神神秘秘的,“奴婢知道您属意苏大人,可是他又碍不着苏大人的位置。”

    楚滢只望着宫墙上面高高的云,“哦,你这样看。”

    “是呀,而且奴婢再说一句僭越的,如今朝中对苏大人的议论不少,您将来要立苏大人为后,还免不了要过朝臣这一关。要是眼下收了额卓部的王子进宫,显出苏大人宽容大度,将来立后时或许更名正言顺呢。”

    百宜说罢了,瞧她一眼,低声道:“奴婢多嘴了。”

    楚滢倒是露出了两分笑模样。

    “你左一个僭越,右一个多嘴,该说的倒是一句也没落下啊。”

    对面就作势缩了缩脖子,“陛下要是将奴婢拉出去砍了脑袋,奴婢也只能认了。”

    但两相都知道,这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她这个贴身宫女就这样,从幼时到她身边伺候,相伴着一起长大,到前世成了大总管姑姑,雷厉风行,里外操持得当,百宜一直是这样,敢说敢做,从不欺瞒。

    楚滢缓慢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理,容我细细思量。”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立刻朱批画了个叉,没有半分想要参考的意思。

    说心里话,她知道,百宜说的都对。

    恐怕不止百宜,所有人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坚持拒绝那个和亲王子,在常人眼中,这实在是一件无理之事。

    古往今来,但凡是女子,只要稍沾上几分富贵,总难免是夫侍成群,即便只是地主富户,或是稍有些脸面的文人秀才,都要纳上一两房小侍,以彰显身份。

    横竖这并影响不了正夫的地位,许多正夫亦是不在意,甚至主动为妻主张罗纳侍,以之为贤德。

    落到皇帝头上,便更是如此。

    古来帝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娶进宫的男子总是用于拉拢权臣,平衡各方势力,多过于真心喜爱,喜欢的便多宠爱几分,不喜的便发给俸禄,让他在深宫里安静度日,余下的,不过都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任罢了。

    因而人人都不明白,楚滢如今这是要做什么,为何就偏梗直了脖子,坚决不愿收这一个和亲王子。

    她知道,朝中有人私下揣测说:“难道陛下真打算学戏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成?”

    但她还当真,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前世她失了苏锦,浑浑噩噩,不想与太后再起争执,太后做主往她后宫里塞了两个人,一个倪欢,一个便是额卓部王子竺音,她都默然接受了,心想用来堵朝臣的嘴,倒也不错。

    入宫后便都丢在那里,无非逢年过节的见几回,平日连他们的寝宫都不踏进去。

    如今想想,平白害人青春,何苦来哉。

    重活一世,她只求能与苏锦相伴白头,已经是上天垂怜了,不该纠葛的便都趁早避开吧,别让她的苏大人吃心,也别祸害别人家男儿。

    这样想着,已经来到桐花宫前。

    她进去时,见苏锦正坐在桌边,对着一份公文细看。见了她来,眉眼微动了动,却并不特意迎她。

    一旁宫人早就机灵地退下去了,她走过去,揽住他肩头,顺势一同看他面前的公文。

    不料苏锦却是挪了挪身子,从她臂弯里挣开两分。

    “怎么了?”她笑嘻嘻的,“苏大人害羞什么,旁边没人。”

    眼前人瞥她一眼,不动声色,“陛下哪里见臣害羞了?”

    这话说得。

    “那就是今天看我不顺眼了?”

    她蹭在他跟前,十足的好脾气,“我哪里惹苏大人不高兴了,我改还不行吗?”

    苏锦看了看她,终究是觉得自己这般,也不像个样子。

    他轻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抬了抬眉,“陛下还是少来臣这里一些吧,不然,外面更该说臣是狐媚惑主了。”

    楚滢陡然失语了片刻。

    她心里极想说,其实那群老古板说的也不全错,苏大人你这般模样,的确有些像只狐狸。只是若说惑主,朕上辈子早就被你给勾了魂,今生也是做不了明君了。

    她故意眯了眯眼,伸手抚上他的脸,“是哪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背后嚼你的舌根子?告诉朕,朕去将她们处置了。”

    苏锦立刻就绷不住,啼笑皆非。

    “说什么呢,”他抓住她的贼爪子扯下来,“哪还有皇帝的样子。”

    楚滢反手握起他的手,亲了一下,嘻嘻笑:“要是她们真把我逼急了,皇帝不当就不当了吧,我只想和苏大人白头到老。”

    话音未落,就被睨了一眼。

    “那臣可是真要被钉在宫门前,让史官写得遗臭万年了。”

    她轻手轻脚蹭上前抱他,眉眼弯弯,“开玩笑的,你放心,这个皇帝我当得,一生只与苏大人相伴的誓我也守得,哪一样也不会耽误。”

    眼前人看着她,眸子里带着笑,却也有几分无奈。

    “陛下,”他轻声道,“臣没有那样不识大体。其实那王子也……”

    楚滢有意不堵他的话,反而眨眨眼,静待他说下去。

    便见他眸光闪了一闪,声音越发低了:“也没有哪里不好。”

    她沉默了片刻,望着这人低垂的睫毛,终究只叹了一口气,又扬起笑意,将他揽近了几分,戏谑地用手指勾起他下巴。

    “明明就不高兴,为什么还要硬劝我?”

    “臣没有。”

    “要不要我把镜子拿来,让苏大人自己照照?”

    “……”

    她瞧着这人与平日格外不同的神色,只觉得心里软成一片,连逗他都不忍心,凑近去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

    “他是没有哪里不好,但是苏大人在我心里全天下最好。”她轻笑,“我这人可小气得很,心里有了苏大人,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眼前人没有说话,只垂着眸,耳尖像是微红。

    她见他听进去了,心情略为松快,只随口道:“对了,今天没见着娜宁,听说是去火器厂逛了?”

    “嗯,让叶将军带她去的。”苏锦道,“既是远道而来,就带他们四处多看看。”

    楚滢忍不住笑了两声。

    她听见下面人回话时,就知道她家苏大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当初额卓部在西疆对阵天机军,冷刀冷枪也就罢了,最怵的就是火器,因为这东西他们没有,着实吃了不小的亏。如今使团到了京城,是该带他们去瞧瞧刚竣工的火器厂。

    一来显示大楚友好坦诚,二来么,也是暗中震慑,往后再有蠢蠢欲动的时候,也该掂量掂量是否有资格一战。

    巴掌和甜枣同时悬着,单看你要哪个。

    “挺好的。倪雪鸿的那个女儿,这阵子跟着在厂里学做事,还安分吗?”

    “不错,虽然不是天赋极高,但胜在踏实肯干,”苏锦顿了顿,又道,“臣瞧着,倒是比倪大人强些。”

    楚滢一个没忍住,就笑得趴在桌子上。

    正玩笑着,忽见百宜从外面进来,脸上挂着几分忐忑。

    “怎么了?”她直起身子来问。

    百宜低着头道:“太后宫里来人了,说是春日花好,邀了那额卓部的王子一同赏花饮茶,请陛下同去。”

    她抬眼瞧了瞧苏锦,声音更弱了两分:“还请苏大人,也一起。”

    第37章 和亲   陛下,愿意依着臣一次吗?(二合……

    听见这话的时候, 楚滢腿一软,险些没从椅子上掉下来。

    她看看面前百宜诚惶诚恐的眼神,几乎没有勇气转头去看苏锦, 头脑里只有满溢出来的震惊和不解。

    不该啊。

    她父后虽说是思想正统些,向来秉承着皇家应当开枝散叶, 多子多福的念头,但待人向来宽和, 多有体贴,对苏锦就更是颇有欣赏之意了。

    即便是要替她和那额卓部王子拉红线,又怎么会特意点明要苏锦同去呢?

    这办的是哪一门子事儿啊。

    她来不及多想, 赶紧对苏锦道:“你不用去, 我就说你这几天忙累了, 身子有些不适, 随便找个借口也就打发过去了。”

    说罢, 忍不住低声嘀咕:“我去见父后,我倒要问问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反倒是苏锦,微微笑了一下, 不见有什么愠色。

    “无妨, 我同陛下一起去。”

    “苏大人……”

    “于情,既是太后唤我,我身为臣子和晚辈, 没有推脱之理。于理,我是陛下的帝师, 随陛下见见异国王子,也是应当。”

    面对满脸无措的楚滢,反而是他显得很平静,“陛下, 不要太小看臣了。”

    “……”

    楚滢终究是无法,怀揣着十二分忐忑,与他一同前往。

    地方挑在时雨轩,是御花园中一处小小亭台,倒也雅致,他们到时,太后已经坐在里面,身边便是那额卓部的王子,竺音。

    楚滢规规矩矩,上前行礼:“儿臣给父后请安。”

    苏锦在她身后,亦行礼如常。

    她原是绷着全副精神,心想若是太后要为难苏锦,哪怕是当场落了面子,受人指摘,她也得把苏锦给护住了,不能让他受半分委屈。

    不料太后倒还是那般和蔼模样,只笑道:“没有这样多的规矩,快坐吧。”

    又道:“今日原是哀家临时起意,见天气好,便想着叫你们几个孩子一同陪着,散散心,也热闹热闹,倒是让你们特意过来一趟。苏大人那边公务可忙?”

    苏锦微笑道:“尚好,陛下如今励精图治,臣却轻松不少,多谢太后体恤。”

    “那就好,哀家听了也高兴。”太后笑呵呵的,往旁边一引,“这便是人家额卓部的王子,你们也见过的。”

    一旁的人便起身,盈盈冲他们行了个礼,笑得灿烂:“那夜宴席上便都见过了,竺音这厢有礼了。”

    倒还是楚滢前世里记得的模样,只是更年轻些,活泼烂漫,和中原的世家公子相比,多了不少随意自在。

    她也算不清他如今该是多大,只见雪肤金发,双眼像碧蓝的猫眼石一样,衬得一张小脸光彩照人,的确讨喜。

    那边太后兀自在说:“听说今日你姨母她们,都去火器厂看了,咱们男儿家,便不往那里挤。哀家怕你一个人落了单无趣,就自作主张,让你来陪着哀家喝茶赏花,你可别嫌老头子话多。”

    竺音顿时又笑,他中原话说得虽然不错,音调仍有殊异,听起来倒像唱歌一样。

    “太后可别这样说,您要是不带着我一块儿玩,我就要闷死了。”

    “瞧瞧,到底还是孩子。”太后摇头,抚掌而笑。

    笑完了,又道:“可不是吗,你在这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又不懂得她们女人家的那些东西,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该是闷得慌了?”

    说着就冲楚滢努努嘴,“要是无事,便叫皇帝带着你,看戏也好,骑马也罢,多寻些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乐子,要是嫌宫里实在无趣,只要带足了侍卫,出宫也是可以。”

    “……”

    楚滢嘴角一抽,低头默默喝茶,眼神里有那么几分难以名状。

    太后这是,竭尽全力给他们二人之间制造机会不成?那也不能将她这个皇帝,活生生当做陪吃陪喝的。

    何况,也不知自从祭天那回遇了刺客,和苏锦联手将她强按在宫里的是谁。

    那边太后却仍在说:“你要是嫌皇帝也无趣,有什么男儿家的话,不好意思同她说,那便去找苏大人,苏大人见识既广,性子又好,远非寻常男子可比。”

    “……”

    楚滢抽搐的嘴角,便再也放不下来了。

    她怎么听这话,都像是先把高帽子替苏锦戴上了,就差明着说,苏大人明事理,识大体,定然不会小肚鸡肠,你们往后同在后宫,相处定能和睦。

    这人还没入宫呢,就差急着把哥哥弟弟先认上了。

    她实在是不明白,她父后往日里处事稳重,人也和气,对苏锦不是还颇有好感吗。

    上回祭天遇刺之后,苏锦伤着,她躲在被子里偷听那回,还亲耳听太后问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意思分明是,只要苏锦点头,对他入主中宫一事,他老人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同朝中那群成天喊着礼法出身的大臣比,已是不知开明到哪里去了。

    那眼下又为什么,非得当着苏锦的面这样说话,这不是明晃晃地拿刺扎他吗?

    而竺音不知道这其中关窍,还在一味点头,笑得眼睛亮晶晶的,“那是再好不过了,我那天宴席上都被惊呆了呢,大楚的帝师竟然是位男子,还这样年轻又英俊,实在是让人佩服极了。”

    苏锦听着,也少不了有几分不好意思,和气道:“实在谬赞了,王子年纪轻轻,便能将中原话说得这样好,随使团出访,亦是少年英才。”

    他们倒是客气来去,只有楚滢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她也颇有一些纳闷,明明自己什么亏心事都不曾做,怎么就突然生出了一种后院起火的离奇感受。

    那边太后见二人言谈亲切,大约是颇为高兴。

    他拉起竺音的手,轻拍了拍,仿佛寻常人家老父一般慈爱,“这样乖巧的孩子,让人怎能不喜欢呢。你母亲倒是心眼儿大,这样好的儿子,也舍得送到咱们大楚来。”

    楚滢听着,就忍不住在心里摇头,暗自道,这便是父后您想得简单了。

    前世里,这竺音王子,她倒是的确收进了后宫的。

    当时她失了苏锦,了无生趣,正逢两国议和,使团来访,这些场面上的接见礼节都是硬撑下来的,对这王子没有半分兴趣,只打算拒绝了事。

    无奈朝臣纷纷力劝,说将人家送来的王子原封不动退回去,实在过于失礼,对两国相交有害而无利,最后说动了太后来劝她。

    那时太后对她道:“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的性子,也是再明白不过了。但是咱们皇家的人,许多事不能单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额卓部不过是要一个王子摆在宫里,你若是不喜欢,让他住着也就是了。”

    她自是无所谓的,反正没了苏锦,往她身边塞谁都是一样。既然各方都希望达到这么一个结果,那她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

    于是,竺音就这么进了宫。

    她原本以为,他会如同倪雪鸿的儿子,她的另一个君侍倪欢一样,幽居深宫,守着活寡,只领着俸禄平静度日。

    说句实在话,假如他们私底下生出些旁的念头,想与宫女或是侍卫有些苟且,只要偷着来,别闹上台面,她倒是也全无意见。

    但是这位额卓部的王子,倒的确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据她那些年所见,他对所谓帝王恩宠,看得很淡,反倒是热衷于学些中原的文化和技艺,若是碰巧见了楚滢的面,便是直爽自在,有什么说什么,要是见不着,也绝不想着找她。

    但凡他主动往楚滢的面前凑,她就知道,他定是要求些菜种啊药材之类的,给他的母国送回去。

    他感兴趣的东西挺多,唯独不包括她这个皇帝。

    所以今生的楚滢听着太后这话,就不由得在心里叹息。

    人家额卓部的汗王哪有什么舍不得的,这分明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只要待在大楚的后宫里一天,就能源源不断地替他母国谋求益处。

    从这一点上说,虽然他不如苏锦和叶连昭,出将入相,不让巾帼,但倒也是个令人佩服的男子了。

    “阿滢,在想些什么?”太后忽地出声道。

    楚滢眨眨眼,才发现自己忆起前世,有些出神了。

    “没什么。”她放下空杯,一旁的侍人察言观色,便立刻上来添茶。

    她随口就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吧,倒是很清香,喝来甚好。”

    不料太后笑她:“茶是新茶,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你的卿云殿里不是也有?早些日子便送去了。怕不是你在这里,瞧着他们少年人赏心悦目,倒来装模作样夸哀家的茶好。”

    她心道,您老人家这一条红线,都称不上是牵了,简直是在天女散花,抛到哪儿算哪儿。

    她也浑然不知太后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心急,只能装作没听明白,伸手去拿糕点,一边道:“茶喝多了,这会儿却稍有些饿。”

    拿到手上的是红豆糕,里面夹着软软绵绵的豆沙馅儿,间或有几颗没化开的红豆,咬在唇齿间,倒也颇有意趣。御膳房熟知主子的口味,糖放得少,倒也不甜腻。

    “这个味道不错。”她说着,顺手就给苏锦递了一块,“你也尝尝?”

    糕递到苏锦的掌心里,太后垂眸瞧了瞧,微一抬眉,到底没说什么。

    苏锦在人前似是有些怕羞,像是想阻拦她的模样,却也来不及,只能默默从她手中接过,低着头,好像怕人窥破了什么,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楚滢在一旁吃得眉开眼笑,别提心里多自在。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父后您看好了,您的女儿心里只有苏大人,虽未有夫妻之名,人前人后却也不避讳,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您也别大惊小怪,若不是您在场,我原该是直接喂到他嘴边的。

    太后瞥了她一眼,不作如何,只对一旁的竺音道:“来,说了这会子话,也该饿了,你也尝尝,不知宫里的点心合不合你的口味。”

    竺音睫毛闪了闪,望着楚滢,“陛下,这糕是什么口味呀?”

    “是红豆。”她答他。

    对面就点点头,“哦”了一声。

    楚滢是心烦太后今日胡乱安排,但对这异族王子,倒并不介意,也是心里知道他全无那方面的心思,并称不上与苏锦为敌。

    便顺口道:“红豆你也不爱吃,旁边那盘是玫瑰馅儿的小酥饼,吃那个吧。”

    说时没细想,话一出口,却见太后目中顿时露出些许讶异。

    “你倒是个贴心的,”他笑道,“哀家方才还心里道,也不知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没想到你倒是先摸清了。”

    他目光在两人间来回一番,十足慈爱,“这几日你们竟私下碰过面吗,哀家还不晓得。”

    楚滢陡然一僵,恨不能掌自己的嘴。

    前世从这竺音入宫,到她仙逝重生,都快有十年的日子了,再如何不上心,三不五时也能遇上一回,只当是个常来常往的熟人,他的口味偏好,还是知道的。

    偏就她嘴快,非要多此一举。

    她一慌,就赶紧拿眼角去瞟身旁的苏锦,只碍于在人前,不好做得太明了,唯恐让太后觉着是苏锦醋意重,回头对他生出什么看法。

    苏锦只垂眸静坐着,一派安宁谦和,像是眼前种种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似的。

    那边竺音倒是天真烂漫,一边高高兴兴捧了玫瑰小酥饼吃,一边道:“没有没有,我自从宴席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陛下,陛下大约也是猜的。”

    楚滢只觉得后背一片冷汗,在心里真心实意道,朕谢谢你,留朕一命。

    “嗯,朕也是想着西域产玫瑰,大约这个吃得惯些。”她强撑着笑容,匆匆敷衍。

    她也不顾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在桌子下悄悄伸过手去,寻到苏锦的手握住。

    苏锦躲了一下,没躲开,在人前又不好动作过大,显露出来,终究是无法,让她给握住了。

    她刚一握上去,心就忍不住颤了一颤。

    她已经是自知出错,满手冷汗了,他的掌心竟比她还潮,冰凉一片,全不似有生气。

    凉得她心口猛地疼了一下。

    她的苏大人,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乱,在有些人的口中,简直是沉稳得令人畏惧,毫无男子的柔软模样了。

    她何曾见过他这般。

    她只能去摸索他修长手指,不顾他闪躲,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扣住,好像只有十指紧扣,才能笃定他仍在她的身边,不会逃开了似的。

    说是有桌子遮掩,不过是这听雨轩中的一方小桌,四人围坐,近在眼前。她毫不疑心,她这一番动作,绝称不上隐蔽,早已被太后尽收眼底了。

    她只牢牢攥着苏锦的手,片刻也不松。

    若是太后真要发问,她便当场豁了出去,直言此生非苏大人不娶,也自始至终只要苏大人一个,又能如何?

    上辈子她已经把皇帝的本分尽到了,重活一世,她只为了她的苏大人。

    太后却终究是没有做到这一步,眼皮子底下瞧着,也只当没有看见,转开了话头去,只闲话一些家常。

    楚滢早已是没有闲心听了,不过端着笑脸,随口附和着,心里却只盘算一会儿赶紧回桐花宫,该怎么哄苏大人。

    眼见得好不容易,那边说罢了话,竺音笑眯眯地告退了,她赶紧也跟着起身,“那儿臣也……”

    刚开口,不料却被太后截断。

    “急什么?”他道,“人家是客,哀家怕他坐得久累着了。你们两个是自家孩子,就不陪哀家再坐坐?”

    楚滢的笑脸僵了一僵,却也无法,只能重又坐回去。

    太后倒也不与她迂回,单刀直入,“阿滢,这额卓部的王子,哀家瞧着是个可人的孩子,你觉着呢?”

    她也干脆得很:“我瞧着也很好,只像自家弟弟一般。”

    对面睨她一眼,“别打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哀家说的是什么。”

    “……”

    她努力扬着的嘴角都快挂不住了,只觉得无奈至极。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强硬忤逆太后,她虽不是他亲生,这些年太后待她也实属不薄,若她闹得太难堪,也未免不孝。

    但要她收竺音入后宫,她又是一百个做不到。

    犹记得前世里,她丢了苏锦之后,但凡不必上朝的日子,便是夜夜酒醉,一场大梦直到日上三竿,撑起身子来批阅奏章,直到深夜,周而复始。

    后来,更是听了一些人的进言,从各地搜罗来许多方士奇人,在宫中修建起丹炉房,炉鼎旺盛,日夜不休,但凡是听闻什么法子能让她回到过去,将苏锦还回来,不论听来多荒诞,她都会大手一挥,流水般的金银便拨给下去。

    她什么谎话都听,什么妖言都信。

    朝野传闻,当今陛下在朝政大事上,样样明白,从不耽误,唯独在方术丹药一项上,痴迷贪恋,劝阻无用。

    太后不是没来劝过她,到了卿云殿门前,见她刚服食了丹药,浑身大汗,满面通红地躺在榻上,看了她许久,最终只垂泪道:“见你今日这般,哀家倒想这把老骨头当年是替他死了。”

    他如今有此一举,只是今世的他还不曾明白,苏锦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

    她望着面前太后,心里道,父后您不知道,前世里女儿苦熬了多少年,将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才换来这样一个挽回的机会。

    人当惜福,不可随意挥霍。

    如果她胆敢三心二意,伤了苏锦,遭了天谴,醒来发现仍是一场大梦,该怎么办。

    “父后,”她无奈,语气却坚定,“儿臣实在无意。”

    便是太后要如何不悦,她也认了。

    太后却是眉梢一挑,“哀家不意外。”

    他抬眼看着苏锦,似笑非笑:“苏大人,你怎么看?”

    “……”

    楚滢心里一紧,暗叫父后您就别折腾人了。

    以苏锦的身份,这话如何答也不是呀。

    “瞧您说的,”她忙着抢过话头,“这是儿臣的事,苏大人能做得了什么主呀。”

    太后多看了她两眼,忽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罢了,”他道,“苏大人,哀家信你,替哀家劝劝皇帝。”

    这一句话,楚滢从出听雨轩的门,一直到进桐花宫,都揣在心里,只觉得一路忐忑,连路都走不利索。

    好不容易将苏锦堵在了寝殿里,她忍着腿软,上前拉他,“苏大人。”

    这人一路回来,神色宁静,少言寡语,此刻也并不作色,只安静站在她面前。

    这才更让人又怕又不知所措。

    今天这一番,任是换了谁也要吃心了,即便苏锦比寻常男子大度许多,终究心也是肉长的,又如何能不难受?

    她刚想再哄,却见他忽地抬眸,眸子里竟有些她看不懂的神色。

    “太后让臣劝陛下,”他轻声道,“陛下,愿意依着臣一次吗?”

    第38章 私心   嘿嘿嘿嘿。

    “……你要做什么?”

    楚滢望着眼前人, 只觉他眼中神色晦暗,不复平日清朗,倒像是夏日里下久了雨, 檐下湿暗处生出来的青苔,沾着水汽, 兀自蔓延。

    她心里陡然慌得厉害。

    不等他答话,便抢上前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他拥住。

    “我不依,”她猛摇头, “不论你说什么, 我都不会纳那王子入宫的, 想都别想。”

    她抬起眼, 几乎是暗含恳求:“苏大人, 你别劝我。”

    苏锦就立在那里,让她紧紧抱着,双手只垂落身侧, 并不回应她, 神色似是有几分怔忡,相比平日里沉稳果断,简直像是做梦一般。

    “陛下, 当真不肯依我?”他轻声道。

    尾音柔软,像是猫的尾巴, 倒勾得楚滢的心颤了三颤。

    她忍不住咬牙,心说苏大人真要把人给气死了,平日里怎么就不和她来这个,反倒是此刻, 为了一个她压根没有兴趣的闲人,却肯这般放下身段来诱她。

    朝中都暗暗说他狐媚,他却是将这几分本事,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了。

    气归气,却终是舍不得撒在他身上。

    “我平日里哪件事不依着你?”她无奈至极,却仍是温声道,“唯独这个,没得商量。”

    苏锦的目光便闪了一闪,像是带着叹息似的。

    “纳他入宫,乃是众望所归。方才太后的意思,已是极明白的了。”

    听得楚滢心里刚勉强压下的几缕烦闷,立刻又腾了起来,只觉得头疼不已。

    “苏大人究竟是我的人,还是我父后的人?”她压低嗓子,佯做怒意,“怎么我好说歹说都不听,反倒口口声声只听我父后的意思?”

    眼前人被她揽在身前,用这般眼神盯着,却既不慌,也不怒,只笑得有几分涩意。

    “陛下,可是恼了臣了?”他垂眸,轻声道。

    楚滢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两分气势,顿时就又落了下去。

    “我怎么会。”她小心揽他在身前,好声好气的,“再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凶苏大人啊。”

    这话可半分也不作假,她看他,简直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别说恼他,连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

    苏锦大约也只是白问一句,闻言便轻轻地笑:“那陛下便听臣的,将他册封了,纳进宫里,以使朝堂太平,两国交好。”

    “没门,我……”

    “臣还没有说完。”

    “……”

    她一怔神的工夫,却是双瞳蓦地睁大,陡然瞠目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锦的手,攀上了自己的外衫,像是微微颤抖,又决绝,稍用了力一扯,外衫便连同中衣一起斜落开来,半边肩头展露于她眼前。

    锁骨连接着肩胛,线条优美,直直地烫进人的眼里。

    楚滢一时忍不住,喉头滑动了一下,脸极别扭地转了转,像是勉强想学正人君子,非礼勿视,目光却半分不容欺瞒,牢牢地定在他露出的那几寸肌肤上。

    热意滚烫,无法安歇。

    那是她想念了整整十年的身子,那些年,她躺在冰冷的卿云殿里,摸着身旁空落落的龙床,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们短暂相守的片刻光阴,和他的温声软语,缱绻入骨。

    即便是重生后,她百般耐心,并不急于一时,却挡不住心底渴望疯狂滋长。

    那原是她这副天真小皇帝的外表下,最见不得天日的所在,她费尽心力,满心想着不要唐突了她的苏大人,这才能勉强压抑,不至失控。

    但如今,他若要将这一层脆弱的遮掩,在这一刻一起揭开,那仿佛倒也……怪不了她?

    苏锦在她陡然深邃,如同虎豹捕食之前的目光里,极轻地抿了抿唇,微蹙了眉头,自暴自弃一般。

    “陛下,”他合着眼,像是不敢目睹自己此刻的情状,“臣,自私得很。”

    楚滢的眼中便更沉了几分。

    她原就是环着他的腰,还待悉心哄他,此刻双手如藤蔓般,轻轻向上攀,将他整个身子牢牢抱在怀里,半分空隙也不留。

    却偏偏留了心,不碰他露在外面的肩头,只任凭那一片因羞赧而染上薄红的肌肤袒露于眼前,她开口时,气息便轻轻软软地落上去,惹他一阵颤栗。

    “哦?”她笑得仿佛毫无心机,“苏大人不是向来最大公无私的吗?刚才还劝我让他人入宫来着。”

    她感受着怀中人轻微的颤抖,双臂温暖,有意安抚,话音却极是不怀好意。

    “来,和朕好好说说。”

    苏锦睫毛浓密,掩着一双眸子,里面的神色像是随时都要碎开了去一样。

    “臣是大楚的臣子,陛下的帝师。”他轻声道,“接纳额卓部和亲王子,于江山社稷,确有裨益,臣不会这样不识大体。只是……”

    他声音已经哑得厉害,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臣私心里还是希望,臣是陛下此生的第一个男子。”

    “……”

    楚滢紧盯着他。

    眼前的人,脸色原该是极苍白的,只半偏开视线,不看她,抖得像是枝头的一片叶子,好像她不用力抱紧他,他就要随风落了一样。

    但与此同时,脸颊与耳根又透着薄薄的绯红,直如朝霞映雪一般,显出一种近乎艳丽的好看,与往日持重大相径庭。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心里酸得难受。

    眼见他冥顽不灵,还口口声声同她提和亲之事,却也生不起来气了。

    前世里她不曾这样委屈过苏大人。

    当年他们什么事都是头一次经历,没有在这样早的时候,就与额卓部议和,也没有早早让倪雪鸿觉得,她这个皇帝还算值得下注,将自己的儿子塞进宫来碰运气。

    所以,虽然前世朝堂上纷乱,步步艰难,远胜于今日,她与苏锦之间,却着实是两心相悦,无人打扰,每日在卿云殿同床共枕,早晚相对,便如寻常夫妻一般。

    至于竺音和倪欢,那都是苏锦走后,太后做主送进来摆着看的人罢了。

    苏锦他……还在世的时候,从没有别的男子站在眼前让他吃心过。

    结果今生,她反倒是让他平白来受这个罪。

    他这样骄傲的人,竟要在她面前自己敞开衣衫,一边违着心意劝她接纳旁人,一边对她道,他想要做她的第一个男子。

    几乎像是在乞怜。

    让苏大人来经受这些,她不如千刀万剐算了。

    她忽地一把搂过他,竟不是打横抱起,而是向上一掂,将这人修长身躯直接扛在了肩上,径直向床榻走去。

    其情其状,如同什么悍匪莽妇,陡然生出了两分杀气。

    苏锦被她放在床上的时候,仍难掩惊愕,“陛下。”

    她俯身压在他身上,只将头支起些许,忽地邪笑了一下:“苏大人想吗?”

    “……”

    苏锦不意她这样直白,陡然脸色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一双眼睛像落在水面上的星光,湿润闪烁。

    不然呢,还能是怎样?

    楚滢挑逗完了,也没指望他真答,只埋下头去,双唇轻轻落在他颈间。

    听着他极隐忍的呼吸声,只觉得心里某个隐秘的空洞,被渐渐填满抚平。

    “苏大人,”她一边伸手勾弄他的下巴,一边笑,“为什么不再贪心一些?”

    眼前人让她手指轻抬起下颌,墨发都凌乱了,哪还有半分平日的清冷模样,简直仿佛话本里说的勾魂美人一般。

    他喘着气问她:“什么?”

    她便笑得半是无奈,半是心疼。

    她埋头进他颈间,轻啄不休,听着他呼吸失了方寸。

    “比如,我此生身边都只有苏大人一个。”

    手指如灵蛇一般,绕着他的衣带。

    “再比如,生生世世,我心里也只有你。”

    她知道,人人都说,这等话不过是女子在床笫之间哄人高兴用的,情动之处,随口一说,便也姑且一听罢了,若是哪个男子当真信了,必要让人笑是痴傻。

    她猜,像苏锦这样聪明的男子,即便眼前与她温存纠缠,心里怕也是不会当真的。

    但是,她真的没有说谎。

    她的心里,满满当当地放的都是他,别说是旁人了,连多一根头发丝儿都塞不进去了。

    眼前人被她招惹得,额上早已是一层薄汗,微微咬着唇,像是极力自持,不愿在她面前丢盔弃甲,却反而让人燃起了攻城略地的野心。

    让人想恶狠狠的,把苏大人那层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的外衣撕个粉碎,让他自己好好看清,他是什么模样。

    楚滢拥着他在怀,只觉得心中贪婪愈演愈烈,难以收场。

    前世里她初次同他一起时,还什么都不懂得,全凭一腔新鲜,急躁冒进,苏大人自己也生涩得不行,还要忍着羞意教她,如何才能讨他欢心。

    今生,仍是初次,他倒是放松舒展许多。

    她在他唇间辗转厮磨,甚至生出那么几分得意。

    他周身的每一寸,她都熟悉。他亲手教会她的,她都学得很好。

    “苏大人,”她忽而起了贼心,笑眯眯的伏在他耳边,“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白日宣淫?”

    “……!”

    苏锦脸上陡然通红,沿着脖颈,直到衣襟遮掩之处,都透着血色,红作一片。

    他半撑起身,将楚滢轻推了推,“那,那陛下便从臣身上起来。”

    话音刚落,就被嬉笑着一把搂住。

    “晚了,”她在他耳畔呢喃,“这可是苏大人自己邀请的朕,怪不得旁人。”

    她架势摆得足,好似穷凶极恶,要将人吞吃掉一般,像是要将这些年的思念,和重生以来日日相对的隐忍,全都在此刻倾泻出来。

    野火燎原,不容闪躲。

    但真正落到他身上时,却柔得像春水碧波,半分也不舍得重了。

    “陛下……”苏锦在她身下,双目微微失神,其声仿佛喟叹。

    楚滢拥他在怀里,一边轻缓安抚着他,一边深深浅浅吻落。

    虽然她前世里对这副身子已是不能再熟悉了,但于今生而言,眼前这便是第一次。

    她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妨碍,但男子的第一次,终究是疼的。

    别看苏锦平日里在朝堂上,面对百官也毫无惧色,人称世间少有的奇男子,但她知道,苏大人在床笫之间,着实是个身子柔的,前世里与她初尝时,便是疼得厉害,伏在她怀里颤抖喘息不已,那眉心蹙得,令她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一般。

    自那之后,她便待他越发珍重小心,半分也不敢轻慢,直将人宠得像是捧在心尖上。

    今生,好不容易重得了他,便更是一意温存,不敢冒进。

    她旋身至他身后,顺着他的墨发轻轻吻过去,听他呼吸声乱了方寸。

    “陛下都是哪里学来的本事。”他低低道。

    哪里学来的?还不是那些年伺候你的功夫。

    楚滢在心里暗道。

    嘴上却只用低哑声线,囫囵道:“见了苏大人,便无师自通了。”

    她正待循序渐进,怀中人却忽地低低抽了一口气,向侧旁一躲,长发就掩住了半边肩头。

    “怎么了?”她忙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眼前人垂着眼,却只摇头,“没有。”

    “那……”

    他目光几番闪烁,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最终仍是小声道:“陛下别看。”

    “……”

    楚滢怔了片刻,忽地回过味儿来,眼眶忍不住地泛酸。

    她凑近去,将人揽回怀里,一边施展坏心眼,一边故意扬起音调:“嗯?苏大人身上,还有哪里是朕看不得的?”

    苏锦身子绵软,分明无力相抗,却倔强地将那处背脊抵着床头,强撑着,说什么也不让她瞧见。

    “不……嗯,不好看……”他断续道。

    却猝不及防,忽地被楚滢衔住耳垂。

    她自是清楚的,他此处极敏感,一刻也捱不过,便是在他失神的一瞬间,让她抱着一下转过身子来,那处肩胛便暴露在她眼前。

    被轻轻拂开的墨发底下,是一处半新不旧的伤痕,算不上大,长也是长好了,只是微微突起,泛着粉嫩新肉的颜色,像一朵不怎么规整的花。

    在他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上,着实好像绣娘错手,一匹上好的绢布添了微瑕。

    “陛下……”他僵硬着身子,颤声道。

    下一刻,却不由自主溢出惊呼。

    楚滢倾身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上那朵伤痕,缱绻温柔,好像那不是一处丑陋的疤,而是世上见不到的仙宫琼花,如何珍重也不为过。

    她环抱着他,只觉得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也嫌不够。

    那是几个月前,祭天路上遇刺,他生生替她挡的那一箭。

    其伤几乎入骨,哪怕是这阵子以来她百般细心,将他强按在宫里养着,万幸是人没有大碍,身上却到底是落了疤。

    而他心里,原来这样介意。

    “不许躲。”她埋头在他肩窝里,像是低声威胁。

    还嫌不够,过了片刻又补:“朕说苏大人全天下最好看,你若是敢胡言乱语,妄自菲薄,便是在质疑朕了。”

    苏锦让她闹得,胸口起伏不定,几乎脱力失神,听她平日那样没架子的人,此刻像模像样,一口一个“朕”,竟是用在床榻之间胁迫他。

    “那陛下要将臣怎样?”他喘息着,微微扬起唇角。

    随即唇便被封住了,轻慢小心,如娇莺衔春。

    “那朕可不对苏大人留情了。”她声音略略发闷,带着逗弄,“一会儿苏大人要是疼了,可别怪朕。”

    “陛下……”

    “罢了,开玩笑的,朕不舍得。”

    窗外清风拂过,屋内纱帐摇动,只闻帐中旖旎,声声动人。

    更兼有楚滢温存语声,像要化进人的骨子里去,“阿锦,我好想你。”

    第39章 访学   情敌二号,摆平。(二合一)……

    次日楚滢醒的时候, 只觉天光宁静,满殿温柔。

    不是她在卿云殿那张过分宽大的龙床,桐花宫的床榻, 柔软又亲切,被褥间带着她心上人熟悉的体香。

    她迷迷糊糊的, 伸手想抱身边的人,却摸了个空, 一睁眼,身边哪有苏锦,只有微微褶皱了的衾被, 被她自己半裹在身上。

    她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苏锦!”她翻身坐起, 惊慌大喊。

    原是睡意朦胧的头脑, 陡然间醒了个透彻。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百宜, 满脸含笑,兼带着某种不宜声张的微妙神情,臊眉耷眼的。

    “陛下醒了?”她走到床边, “您这样急着喊苏大人做什么, 一会儿让人听见,苏大人该羞了。”

    楚滢在她暗含喜气的目光里,心才渐渐落回来, 仍砰砰直跳。

    殿中的空气里,还浮动着一夜旖旎后的气息, 暧昧,黏腻,令人耳热,作不得假。

    “苏大人呢?”她问。

    “早上九离司的司主求见, 苏大人见您睡得熟,不让扰您,自己去了,现下还没回来呢。”

    百宜端了水,伺候她洗漱,“陛下是要传早膳,还是用些点心垫垫肚子,索性等一会儿用午膳罢了?”

    她却顿了顿,只问:“苏大人可用过早膳了吗?”

    “没呢,刚起身就去与司主相谈了,”百宜道,“苏大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楚滢吁了一口气,低低吐出两个字:“胡闹。”

    苏锦这个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但凡是政务,不论大小,总摆在自己之前,没有人盯着便不记得吃饭,还熬夜,半点也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着实让人头疼。

    怪她一时睡得沉了,没能管着他。

    这着实是自从前世里,苏锦跳下宫墙之后,她睡得最为踏实的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恍如隔世。

    “吩咐厨房,炖一锅鸡汤,中午的菜清淡滋补些。”她道。

    百宜利索应道:“奴婢知道了。”

    楚滢点了点头,心里仍有些闷闷的不痛快。

    男子初次行事,过后往往虚弱疼痛,即便是平民百姓,也少不得要妻主多加体贴爱护几日,尽力备些好的吃食,用以补身子。

    她的苏大人倒好,次日一早就急着去商谈公事,连一刻都不得歇。

    “娜宁今日在宫里吗?”她问。

    百宜不意她突然问这个,愣了愣,道:“应当是在,没听说往外面去。”

    她便径自束好了腰带,“我要见她。”

    ……

    见娜宁时,特意没有挑在凝心斋,而是选了御花园中一处幽静阁子,备了瓜果点心,多了几分家常随意。

    对面似是想不到,这大楚的皇帝会单独召见自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颇怀着几分惴惴。

    “臣给陛下问安。”

    楚滢叫了免礼,先闲话家常:“你们来京也有些日子了,京中与西疆气候殊异,风土大有不同,不知饮食起居可还习惯吗?”

    娜宁依礼答:“劳陛下关心,一切都好,宫中诸事一应俱全,臣等感激不尽。”

    “要是有什么缺的要的,可别委屈着不开口,若是下面的宫人置办不来,直接同朕说也是可以的。”

    “陛下如此体恤,实在愧不敢当。”对面连忙拱手,“大楚对臣下已是极为照拂了,前几日,竺音不过说了一句爱喝牛乳,太后便即刻命人置办了来,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过。”

    楚滢微微一笑,心说这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太后对那王子入宫一事的热心,终究令人头疼,还是得设法尽快断了这个念想,也不管他老人家乐不乐意了。

    “听说你昨日去火器厂了,威宁大将军陪着同去的?”她淡淡道。

    娜宁摸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神色微凛,赶紧赔笑:“正是。”

    “哦,朕倒还不曾去过。你瞧着如何?”

    她模样只像是闲谈,娜宁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臣服小国的使节,被领着去看了大楚的火器厂,里面那些还未大批产出的东西,比之当初天机军在西疆对他们所用的,更精良许多。

    可以说是友邦示好,也可以说是暗中威慑。

    如今大楚的皇帝陡然当面问起,却不得不提起几分小心。

    “回陛下的话,火器厂威风凛凛,井然有序,实在令臣等叹服。”她谨慎答道。

    “那些东西,当初在西疆战场上,也是见过的吗?”

    “是,大楚的军备之精良,将士之威武,我额卓部深有所感,佩服不已。”

    娜宁是额卓部汗王的亲妹妹,在他们国中,职位类似于半个丞相,虽不曾自己亲身上战场,对前线战况还是了解得相当清楚的,对大楚的火器,自然也颇多耳闻。

    她只以为楚滢此言,意在敲打他们,既然当初便打不过,往后就更不要想着多生事端,因而只一味臣服示好。

    不料楚滢的下一句话,却将她弄愣了。

    “那依你所见,我大楚的火器,缺陷在何处?”

    她一怔,心说这哪里是她好说的东西?

    连忙就道:“陛下说笑了,火器乃是额卓部未有之物,威力巨大,令人胆寒,简直像是长诗里说的神兵一样,哪里有缺陷可说?”

    说实在话,她也是真讲不出来。

    额卓部是游牧为主,长于骑兵,冷刀冷枪还行,要论火器,那是半点也造不出来。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哪里看得出来缺陷?

    楚滢却摇了摇头,“叶大将军同朕说过,天机军在西疆战场上,也不是一帆风顺,其中也有一阵,在火器上还吃了些亏,颇有些头痛。”

    她一眼看过来,似笑非笑,“使节没有坦诚相告啊。”

    娜宁心里便颤了一颤。

    她忙道:“原来陛下说的是这个,臣一时还没有回过味儿来。”

    又面上惭愧,赔笑解释:“其实没有什么稀奇的,是那时我们额卓部的将领见火器凶猛,打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便想出一个主意,偷偷往天机军的火药里掺了细沙,这沙子一进去,可不就容易炸膛吗,因此那一阵,才稍稍能与大楚的将士相抗。”

    楚滢喝着茶,神色淡淡,“哦,原来是这样?”

    她连忙揣着小心,往回找补:“陛下恕罪,这也是战场之上,各出奇招罢了,但没过多久,此举就被天机军发现了,并没有奏效多少时日。”

    看那模样,像是很担心楚滢因为当初一事,心里有计较,重新考虑议和。

    楚滢只在心里轻笑。

    将士本为各自母国而战,此举也实属正常,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她不至于如此狭隘,她只是,对此间细节感兴趣而已。

    “天机军的防备这样疏漏吗,竟能让人将沙子掺进了火药里,也没有发现?”她道。

    娜宁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那是我们派了人,扮作边境百姓,替天机军做些搬运一类的粗活,趁他们不备,掺进去的。沙子这种东西,遍地可得,原本就很掩人耳目。”

    说着,连忙摆手,“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因此,对叶大将军有何责怪,不然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楚滢只笑了笑,“无妨,朕没有这个意思。”

    她瞧着眼前人的脸色略微宽慰,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不过,朕倒是有另一件事,想同你谈谈。”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娜宁恭恭敬敬的,刚放下一刻的心,重又悬起来。

    楚滢神色缓和,说出来的话却半分也没有婉转。

    “你们送来的王子,朕不想纳入后宫。”

    “……”

    娜宁猛一惊,抬头看眼前这位陛下,并不见疾言厉色,只神态笃定,像是无可转圜。

    她在脑海里飞快思量。

    竺音王子乃是汗王诸子之中,最为美貌聪慧的,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虽轻,却很识大体,为了额卓部能与大楚修好,自愿千里迢迢前往异国和亲,就这几日在宫中的模样来看,也可以称得上是乖巧懂事,招人喜爱,不说旁人,太后头一个便显出极满意的样子。

    这好端端的,大楚的皇帝为何就拒绝得这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呢?

    她端起了笑,小心道:“不知他可是哪里让陛下不喜了?臣愚钝至极,还请陛下宽仁明示。”

    楚滢却看似很和气:“没有,王子活泼伶俐,朕颇为欣赏。”

    “这……”

    娜宁顿时就更迷茫了。

    须知西域各个小国之间,向来有和亲的传统,毕竟相较于互送质子,总是和亲显得更温情一些,场面上好看许多。各国历来都是这样,今日你送王子,明日我嫁儿,哪怕仍旧常有一片牧场、一处水源之争,在这一个个男子的周旋下,终究不至于大动干戈。

    而轮到面对强盛的大楚,集整个额卓部的智囊,他们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便是送王子和亲了。

    他们思来想去,大楚国富力强,物产丰富,好似什么都不缺,那便更是要塞一个最明艳动人,且善解人意的王子,在大楚的后宫里,时时吹枕边风,讨大楚皇帝的欢心,才能保额卓部长久平安。

    为此,汗王连最疼爱的竺音王子都舍得送了出来,这也是奉上心头肉了。

    可是,这大楚的陛下怎么就这样果断,一句话就给拒绝了?

    究竟是见多了各色美人,看不上眼,还是……希望额卓部拿出更多的诚意?

    她心中忐忑,只能垂首道:“臣实在是个粗人,还请陛下可怜,给臣一句明白话吧。”

    她心里道,若是大楚想要额卓部增加纳贡,那可不是她眼前能说了算的了,怕是得传书回去,与汗王细细商议了才行。毕竟额卓部小,在大楚面前,属实不够看的,要再从牙缝里挤出些什么,也实在不易。

    这一来一回,便又不知耽搁多少时日,要是这其间,大楚改了主意,仍是要战,她此次出使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不料,楚滢却轻轻笑开来,目中竟陡然多了几分温柔。

    “使节你多虑了,朕只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不想再纳旁人而已,王子聪慧可爱,也不要耽误了他青春。”

    “……啊?”

    娜宁一时愣住,竟险些没听明白。

    什么叫做,心里有了人?

    这自古以来,女子但凡有些家底的,身边哪能只有一个男子,自然是要多收些年轻的,绿洲里的嫩草似的男子在身边,一来图个赏心悦目,自己享受,二来也是为了多生养嘛。

    他们额卓部里,规矩礼仪都远不如中原多,贵族也有大小郎君若干,无名无分的侍人更不计其数,她来前也早听闻,大楚的百姓富庶者,也讲究三夫四侍,以之为荣。

    而这大楚的皇帝,更是年纪尚轻,后宫空虚,不论是君后还是君侍,都是一概没有的。

    她与汗王当时还十分高兴,虽然明知道额卓部的王子成不了君后,但能嫁与年纪相仿的皇帝,做她身边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君侍,总比嫁给白发苍苍君侍成群的老皇帝要好许多了。

    可这陛下如今,是怎么一个意思?

    即便她心里属意哪家贵族公子也好,这与接纳和亲王子,又有什么冲突?

    娜宁几乎疑心,这位大楚的陛下是随意扯了一个由头,来搪塞她的。

    而面前的楚滢见她神色,也猜到她难以理解,还着意添了一句宽慰:“不必多心,朕对额卓部和竺音王子,都没有什么所图,的确是朕有了意中人,只愿与他一人偕老,故而不愿再册封君侍罢了。”

    听她这样纡尊降贵,多言解释,娜宁才有些敢信此话是真,只是心里仍惊愕非常,十分不可思议。

    这位陛下,是在说她终此一生,只愿娶一个男子吗?

    天底下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她震惊之下,嘴一快竟就给问了出来:“臣斗胆,不知陛下看上的是哪家男子?”

    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好似管了大楚皇帝的闲事。

    楚滢倒是笑眯眯的,像是单单提到那人,便心中喜悦,眉眼温柔。

    “是帝师苏锦,苏大人。”

    “……”

    娜宁稍一回想,忽地就恍然大悟,恨不能回到宴席那日,一巴掌捂了自己的嘴。

    那一日她是喝得多了些,但还不至于糊涂,她记得,自己一力铺垫,让竺音献舞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若是君后在旁,臣倒还要掂量一番,既然是帝师,那便不妨事了。”

    这张嘴呀。

    楚滢见她眉目纠结,像是懊悔不已的模样,也猜到她在想什么,只笑道:“不妨事,不知者不为怪。”

    她赶紧讪讪道:“多谢陛下恕罪。”

    心里却不由得咋舌。

    她从前听闻,大楚新皇的帝师竟是一男子,便颇为称奇,一来奇这天下间竟有如此厉害的男子,比之沙漠里敢骑马赛跑的男儿也不遑多让,二来奇这大楚朝廷倒也颇为开通,敢于让男子教导陛下。

    那日在宴席上一见,就更出乎意料。

    在她的想象中,能居帝师之位的男子,必是手腕毒辣,雷厉风行,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大约是远远瞧着便不好招惹,令人退避三舍。

    然而真正见到时,却比她想象中更为年轻,英俊温润,以至于她起初都没敢往那里想,只以为是她事先不曾探听到的哪位宠侍,坐在陛下身侧。

    如此想来,这般品貌,倒的确是有些令这位年轻新皇一往情深的资本。

    罢了,看来陛下对竺音,是定然不会有什么兴趣了,她只能回住处便写信传回国中,再作计较吧。

    正这样想着,却听楚滢又道:“朕倒是有意,留竺音王子在京城访学,不知道你们汗王舍得吗?”

    “……访学?”

    她硬生生重复了一遍,还没将头脑拗过来。

    “使节是直爽人,朕也不喜欢打哑谜。”楚滢微微笑着,“你们额卓部想要的,是与大楚百年交好,而不是送自家王子和亲。朕呢,既不喜欢大动兵戈,又无意纳竺音入宫。咱们的愿望其实是一致的,那就大可以换一个通融的,大家都高兴的方法来办事。”

    她喝了一口茶润嗓子,不紧不慢,“朕也不喜欢搞质子那一套,不想委屈了你们王子。不如就让他留在京城,学习我大楚的风土人情和学识技艺,也可以加强两国互相了解,若是边境稳定,两国交好,往后互通有无也不是不可以。”

    娜宁几乎给震住了,慌忙起身,一时却千头万绪,开不了口,只道:“陛下,您当真……”

    “自然。嫁进宫有什么好的?往后一辈子便是深宫里的君侍,连个宫门都出不了。”楚滢挑眉,“让他在京城住着,若是以后和哪家女儿互相中意了,朕可以替他们指婚,也不算委屈了他。只要不嫌山高路远,也可以回额卓部探亲,不比关在后宫里强?”

    “陛下……”娜宁蓦然动容,眼眶红了一红,俯身行了跪拜大礼,“臣从未料到陛下会这样说,陛下对额卓部之体恤,乃是臣等从不敢想。”

    楚滢笑看着她,“罢了,起来吧。”

    又道:“不必忙,你回去与竺音说说,问他是否愿意,再修书与你们汗王商量吧,也不知她舍不舍得将儿子留在这里。若果真这样办的话,额卓部也大可以多留些人在京城,与王子作伴,一同访学或是经商,朕都没有意见。”

    娜宁简直是感激涕零,又是好一番谢恩,才退了下去,急着回住处商议写信去了。

    她心里明白,大楚皇帝这番话,实在是客气了,他们原本是打算将竺音送进后宫,此生不复相见,再不能回到故国的,如今陛下开口,提出访学之说,还问汗王舍不舍得。

    这哪还有什么不舍得?简直是白捡了一个天大的恩惠。

    他们原只期望能留一个竺音在宫里,至多侍从二三人相伴,以期能为两国长久交好增加一些筹码,眼下皇帝却主动同意,让额卓部留人在京城学习,还明示了往后可以通商。

    这早已是他们所不敢想之事了,又何必非得送出自家王子去侍奉他人?

    她一面赞叹这果然是大国的气象与心胸,另一面,却也不由得感慨,若不是为了拒绝和亲,陛下未必就能一下给这样大的好处。为了那位帝师苏大人,竟值得陛下做到这般地步?

    她瞧着那陛下样貌还稚嫩,从前打听来的消息也是,新皇年轻,国事多仰仗帝师。她一时竟有些疑心,是否那苏大人善妒,为了不让其他男子入宫,背地里教给陛下这些话?

    但转念一想,却又总觉得不像。

    陛下同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游刃有余,不像是懵懂学舌,其心术仿佛远超于年岁。

    如此,越发庆幸,向大楚求和实在是明智之举,若要与这少年可畏的帝王交锋,额卓部哪里还能落得着好处?

    而另一边,楚滢眼看着人走远了,才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又是平日里嬉嬉笑笑的模样。

    “走,该回去陪苏大人用午膳了。”

    身边百宜觑她几番,才轻声道:“陛下对苏大人,真是心疼到骨子里了。”

    楚滢走在春花烂漫的小径上,只笑得平静。

    不是她所作所为多难得,而是苏锦太好,以至于她将心掏出十分来,也总嫌不够,唯恐让他受了委屈。

    与他相比,她实在是什么也称不上。

    “只是陛下,您这般果决行事,不知太后那边……”

    楚滢撇撇嘴,点了点头。

    她此番不曾与太后打过商量,她瞧着他老人家,十分想往她后宫里添人的模样,那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想必他大约是要不高兴的。

    但无妨,总之在额卓部一事上,她自认处置没有不妥之处,或许比之前世简单和亲,反而结局更好一些。她既对那竺音无意,又何苦白白耽误人家。

    横竖额卓部想要的只是大楚的一个承诺,竺音热衷的,只是将大楚的好处源源不断地教给母国,留他在京城访学,哪一样也不耽误。

    “太后那边,大不了我去赔罪。”她笑得没心没肺,“走了走了,饭不等人。”

    第40章 图纸   她给了倪幸什么。

    苏锦回到桐花宫的时候, 却已是未时了。

    他刚进得宫门,就见细柳挤眉弄眼地凑上来,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 陛下候您多时了呢。”

    “她不曾用膳吗?”他问。

    细柳作势往偏殿觑一眼,缩缩脖子, “您还不知道咱们陛下吗?您若是不回来,她怕是等到天黑也等得。”

    他便微微扬了唇角, 眸子里泛上几分暖色。

    口中说的却是:“你们这样多的人,如何也不劝着陛下?”

    细柳也知他并不真有责怪之意,非但不怕, 反而转了转眼珠子, 俏皮道:“要是旁的事, 奴婢们或还可斗胆劝几句, 但陛下系在大人身上的一颗心, 那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奴婢又能有什么办法?”

    苏锦脸色微红了红,不作声, 只往里面走。

    身后细柳小声提醒:“方才小倪大人来了, 正在里头与陛下说话呢。”

    小倪大人?他挑了挑眉梢。

    那便是倪雪鸿的女儿,倪幸。

    前些日子,楚滢将倪雪鸿的儿子拒了, 替他指婚嫁给了表亲唐家,也算全了他们一对小儿女的情意。

    为了安倪雪鸿的心, 特意准她那个尚未科举题名的女儿,跟着他和叶连昭,在火器厂里学着做事,任了一个佥书的职。

    这人虽才华有限, 机灵不足,胜在老实肯干,这些日子以来倒也算是勤恳负责,颇有可取之处。

    只是他倒不知,她有什么是需要面见陛下的。

    他走到窗下时,正听见里面楚滢在说话:“你只管拿好了,若是没人问你,那自然最好,要是当真有人问起,便将这张图给她,旁的都不必担心。”

    倪幸似是有些诚惶诚恐,“陛下,这……臣愚钝,仍是不甚明白。”

    楚滢便轻笑一声:“无妨,你要是实在不懂,便告诉你母亲,这等事情她最熟门熟路。”

    苏锦有意在阶下等了片刻,便见倪幸持着一卷东西出来,字面反卷在里面,外头是白的,看不清是什么,有些像图纸手稿。

    见了他,对面微微一愣,连忙道:“苏大人好。”

    他温和见了礼,不曾说什么,便提步进去。

    楚滢已是听见了倪幸在外面喊他,笑眯眯地就过来拉他,“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她从前虽也对他亲近,但好歹还略微讲一些规矩,平日对他动手动脚,大多牵一牵衣袖,拉一拉手,也就罢了。

    可自从昨日尝了他的身子,便再无什么避忌,此刻将他环在身前,二人之间只有薄薄春衫相隔,几乎可以感到肌肤的温度。

    苏锦脸上不由得就有些热起来,微挣了挣,低声道:“外面宫人都看着呢。”

    “那又怎么了?”楚滢满脸的理所应当,“昨天我们在一处时,他们还都听着呢。”

    “……!”

    尽管她说得隐晦,苏锦却仍然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昨日情形陡然浮现在眼前,他自己的一声声动静,属实是……

    他耳尖顿时滚烫,不敢瞧她,“你再胡说。”

    “苏大人羞什么?”楚滢含着笑,捻了捻他耳垂,“可爱得很。”

    “……”

    苏锦实是忍不住,极力绷着脸,瞧了她一眼,“陛下等臣这样久,该不会就是为了取笑?臣今日乏得很,若是陛下无事,那就……”

    话未说完,立刻就被楚滢搂着,小心翼翼扶到桌边坐下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她满脸讨好,哪有半分皇帝的样子。

    说着,又倒了热茶递到他手里,“菜在厨房热着呢,宫人去传了,一会儿就来,你先坐下歇一歇。”

    那模样,活脱比伺候惯了的宫人还殷勤。

    苏锦终是有些好笑,轻嗔了一句:“臣也没有这样柔弱。”

    “我不管,”楚滢皱着鼻子,老大的不高兴,“还说呢,一大早就跑不见了,哪怕有天大的要紧事,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

    说着,还要嘀咕:“九离司的司主也是,上回还知道让你养身子,有事只管来找我禀报,怎么这一回就不知道了,有多十万火急的事,非得要扰你。回头我非得好好说说她。”

    苏锦听她说得,越来越没有边了,不由失笑。

    难道九离司的司主,还能知道他们昨日做了些什么不成?也是委实冤枉。

    要是这些事都让人知道了去,那还成什么了。

    “臣不过是与她坐着议事,又累不着。”他道,“何况,她确也是有要事。”

    “怎么了?”楚滢奇道。

    就见眼前人眉宇间稍沉了沉。

    “在江州的暗卫传回信来,说那私矿戒备之严,乃是她们平生之未见,至今竟仍不能探得里面做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竟这样吗?”

    楚滢也不由得微皱起眉来。

    这桩事,倒是让她越来越不明白了。

    前世里,她并非没有经历过此事,恭王不过是在江州山岭中私开了一座铜矿,用以私铸钱币,支持她的叛军而已。和随后的两军对峙大战相比,这实在称不上什么。

    人力物力哪一样不可贵?为了一座矿,竟值得付出这样多的精力吗?还是说……

    她将眼中忧色往下掩了掩,不愿让苏锦看着再添烦心。

    近来,恭王在她面前连连受挫,自从元宵那回碰了硬钉子之后,便沉寂了许多,仿佛当真闲居于府中,不问世事一样。

    越是如此,越让人不能不戒备。

    “那要不然,便让暗卫设法撤出来吧。”她只轻描淡写道,“不要虚耗了,回头再另想办法。”

    苏锦却摇了摇头。

    “她们打听到,五月初会有一批货物,押运至青州,她们计划在里面再留些时日,好与我们接应。”

    “青州,”楚滢眉头一挑,“那不正是神武军驻防的地方?”

    “正是。”

    她指尖轻轻地在桌沿上叩了一叩。

    不论恭王在做什么,终究是要与她掌握的叛军有联系的,既然蛇自己探出了头,总不能甘心白白放过机会。

    “陛下可是有主意了?”苏锦轻声问。

    她沉吟了片刻,就道:“我想派巡抚下去,就说是查历年账本,有无贪腐,找个由头,将这可疑车队给拦了,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若是拿到了把柄,就尽快将全套证据给办出来,趁早将恭王治罪,以免夜长梦多。

    她前世当了十多年皇帝,最明白的就是,当机立断,不可犹豫。

    苏锦闻言,一丝诧异也无,只微微一笑:“陛下与臣的想法不谋而合。”

    “……”楚滢瞥他一眼,故作不满,“那苏大人何故还要来考我?”

    “陛下是君,苏锦是臣,事关重大,臣子心中可以各有主张,却不能干扰陛下的决断。”

    他笑容宁静,在午后的阳光里如画一般。

    “陛下对臣信任已深,但臣不会永远是对的,若有一天,陛下为臣所惑,误国误民,那臣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好在,陛下如今于朝政上很是勤勉,有条不紊,臣倒也能放心。”

    楚滢望着他,忽地眼前一恍惚,就回到了前世的朝堂上。

    那时,苏锦跪在御座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笑得也如今日这般。

    他道:“正因为您的一切都是臣教的,所以陛下,您永远胜不了臣。”

    如今想起来,仍旧气得牙根发酸。

    倒是今生的苏大人柔软许多,不再是那副固执得可恨,咬碎了牙也不肯松口半句的模样。

    或许是她学了两世,终于能让她的帝师大人略为满意。

    她眯了眯眼,只笑得像是欢畅,“既然苏大人对我这么放心,那考不考虑,答应做我的君后?”

    眼前人神色微微一动,唇角倒是没落下去,“陛下就这样急着要将老师从朝堂上赶下去?”

    “我不是……”楚滢顿时无奈,恨恨道,“你便看准了我不敢同你顶嘴。”

    昨天还躺在她身下来着,今天就和她摆帝师的架子。

    苏锦眸中笑意温和,嘴上却丝毫不松口,“臣同陛下说过,扫清朝堂之前,不议此事。”

    楚滢郁郁吐出一口气,也是一时无法。

    正逢宫人将菜摆上来,的确如她所吩咐的,皆是清淡滋补的菜色,一眼望过去,倒也赏心悦目。

    她没让侍人布菜,站起身来,亲手盛了一碗鸡汤,端到苏锦面前,还要叮嘱:“一直煨在火上的,小心烫。”

    苏锦看着她百般小心模样,忍不住抿唇就笑:“陛下,臣也没有……”

    话到一半,却是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什么?”楚滢好奇道,“不行,哪有话说一半的呀。”

    他踌躇了片刻,脸上已经泛上红意,终究是低声道:“陛下这是在将臣当做坐月子来养吗?”

    楚滢不料想他有这一句,绷不住就笑出了声。

    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越来越红,只觉可爱至极,轻轻搂了搂他。

    “谁让苏大人这么不省心,自己的身子也不在乎?”她道,“若到真坐月子时,我必要天天将你按在宫里,半步都不许离开身边。”

    苏锦听得难为情,轻声道:“没个正形。”

    正说着,外面秋桑却忽地走进来,神色惴惴不安似的,显见得不是好事。

    “怎么了?”楚滢问他。

    他期期艾艾的,“是太后,太后请陛下过去一趟。”

    这话一出,苏锦的神色微微一僵,楚滢倒是放松下来。意料之中的,便不算是事了。

    “陛下做什么了?”苏锦犹疑着问她。

    她只笑着起身,在他肩上安抚似地搂了搂。

    “我也不知道啊,这好端端的,父后怎么找我喝茶呢。我去瞧瞧,苏大人,要乖乖吃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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