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策见明玉点头,似是认同,笑道:“你也要开始着手收拾东西,估摸大后天,我们就要行军去莙城。”
既说到这里,他嘱咐明玉,该带些什么东西路上好用。这些倒是明玉从前不知道的,她很稀奇,仔细记下。
她细细端详褚策神情,见他在行军之前,仍有心思与自己闲叙,无一丝紧张,但那轻松之感,又不是出于懈怠,似是胸有成竹。不由心叹:所谓心有白虎,笑语摘花,落到真处便是这样了。
只看书上用这八个字来形容人,却没真见过——她祖父去得早,景帝她没太多印象。敏木尔总是事不挂心,仓硕可汗暴躁易怒,都无这般宏才。
明玉暮然心柔,等他说完,轻声问道:“三哥,我有闲话想问,三哥愿不愿和我说?”
褚策在家中排行老三,有人叫他三哥,他便让明玉也这般叫。明玉起初不自在,但这几日来,也已适应。每叫一声,褚策都觉得毛孔舒畅,心化为绕指柔,暗道早该这样。
褚策笑道:“你问,你无论问什么,我绝如实招来。”
明玉笑道:“都说是不紧要的事,不过你我说点淡话。我前日和莫姑娘闲叙,她好生奇怪,说她失忆了,可是真的?”
褚策拂了拂衣袍,故作吐气道:“还以为要质问我什么,原来这事。她是不是说了什么犯了你,你不要放心上,她是真跌进河里,脑子进水了,弄得说话没遮没拦,连我都要哄她几分。换从前,肯定不这样。对了,你从前见过她吧?”
明玉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她与穆云山、莫初在西厥初遇——
那时敏木尔听人报来,有中原大侠四海游历,途径西厥,求见。敏木尔年轻活泼,慷慨好客,又闻得穆云山乃侠之大者,名震中原,更盼一睹风采,立刻设席留宿,盛情款待。
而明玉因居西厥,少见中原人,也对这二人极为礼遇热忱。毕竟男女有防,穆云山对她疏淡有礼,倒也正常。但那莫初古怪,明玉瞧她不似传说的江湖儿女豪爽,反倒生硬学那大家闺秀模样。
不过小住几天,莫初已做足了姿态,在宴上吟诗咏赋,对月抚琴按萧,又在帐中焚香插花,细水烹茶。搞得一众只知道牧马打仗的西厥男儿啧啧称赞,惊艳沸腾。她又有两幅面孔,人前对明玉谦恭,人后对明玉紧盯、不睬。
有一次,明玉与穆云山刚说上几句话,她便邀明玉切磋武艺,那出手毫不留情,十招将明玉打趴下。惹得敏木尔大笑不止,“玉儿,你不是说你功夫很好吗,怎么几下就摔地了。”
说巧不巧,这番相遇,褚策也知道。穆云山一回中原,便找到他说,“这回见到柳大姑娘,她诸事安好,与那敏木尔小王子情深爱笃,你往后无需再牵挂。”
穆云山这一说实属有心,让褚策闷气了好几天,心头的花草才痒痒重新长起,又被一把火烧去。
方才褚策无心一问,两人均已想到这茬,明玉不禁忐忑。
她不大愿意多说与莫初的相识,因细说便会绕出敏木尔,惹得褚策不悦。不想她这心思,已被褚策看穿。他伸手抚了抚她脸颊,温和笑道:“你心思体贴,但过去的事,我都已知道,你不必太过避讳,惴惴不安,有什么说什么便好,我们以后日子长,可别自己打下疙瘩心结。”
明玉垂头莞尔,面上一热。心里却不知他是真有雅量,还是说说好话哄人。但总归不应在这话题上多盘桓,明玉起身帮褚策更衣,借机说道:“三哥,听闻莫姑娘武艺超群,能否让她教我功夫?”
“怎的突然要练功夫?”褚策随口问。
明玉笑道:“身子总不大好,莫姑娘若能教我,我该是恢复得快。我既随行,练好功夫可防身,亦可为你出力。”
褚策自然爽快答应。第二天早晨就去与穆云山和莫初说了,莫初一百个不愿意,但再推辞显得不恭,只好教起明玉来。明玉见她一脸愠怒只能憋着,不得不倾囊相授的样子,心里爽极,这原都是她故意的。
后来,那莫初也看出端倪,反手掐明玉七寸。微茫晨曦就喊明玉起身,天黑时分才放她回去,终日教她苦练,训得她筋痛骨酸。她终是忍不住这苦,跑去和褚策抱怨,莫姑娘磨人,不想练了。
褚策正在吃饭,顿下筷子说道:“我最不喜人半途而废,到头来又悔当初没有学好。先是你要练功夫,信誓旦旦,似有壮心,如今剑也配好,莫姑娘也肯教,何等有幸,你却不知珍惜。”
明玉摊手给他看,见那掌上磨起了几道黄白的茧子:“实在太苦,起早贪黑,终日无暇,手都出茧子了。”
褚策道:“练武之人,手上起几道茧子,有什么稀奇?我都不嫌,你怕什么。人若想有一技之长,无非苦学、力行二则,没有其他捷径可走,我不也是这样练出来的吗。况且我看你资质平平,更要懂得天道酬勤,笨鸟先飞。”
明玉抢言道:“我哪里资质平平,从前我家师娘,总说我资质不凡,韩宁也知道。”
褚策被她逗笑,拍她手道:“你师娘是奉承你,她吃你家饭,哪还敢说你资质驽钝?”
明玉心亏,更是不悦,忆起一事,驳嘴道:“可你在州牧府湖边时也说我剑法很好,既然很好,何须这般苦磨?”
那褚策又忍俊不禁,小声劝道:“我那时是为了哄你,现在也没什么好哄的,才敢真心实话。你根基不稳,力量不够,速度不行,一看便知小时候偷懒没好好学,耍的都是花花架子,瞧着好看,但真对战起来,过不了莫姑娘十招,子期也打不过,更不要说韩宁和我。你别再扯其他理由,切莫好高骛远、眼高手低,速速跟着莫姑娘练,你这些时日大有精进,想是莫姑娘教得好。”
等他把饭吃完,便去谢了莫初严格督导,又写了一道书法赠给明玉,苍劲浑朴四个字,天道酬勤,可把明玉暗气许久。
这都是后来的事。
褚策拟突袭莙城,万事俱备,他自先与穆云山率了两万兵马先行去了,其余后行。中间又派一小路运送部分辎重粮草,明玉、莫初便跟在这群人马之中。
走了一日,夜里就地休息,带队的军候陈芳接到前方来报,便来对明玉问候。
他隔在马车之外恭敬问明玉是否晕车,听明玉答道不晕,便笑道:“明姬不晕车便好,明日我欲急过前方山道,再淌过一道浅河,往北奔行,后日即可将粮草送与肃陵侯。”
他说完,马车内半晌无声,便欲离去。忽而身后女声响起,潺潺如涧流,“多谢陈军候告知,军候留步,我有事请教。”
陈芳转身,见是明玉。
她似无避讳,挑帘走下马车。陈芳瞧一眼,心叹道:好一个清俊无双的小娘子,忙低眼顿足。
“我原也听肃陵侯提过行军路线,绕山岭向北走,不知陈军侯为何不因着前军路线,不走坦途,却要穿山淌河?”明玉开口问道。
陈芳心笑,果然是小女子一个,吃不得苦,听到翻山便怕,答道:“明姬有所不知,刚得前方传肃陵侯口令,催粮草辎重,我不敢懈怠,才抄这山道近路。只是明姬要奔波受苦了。”
明玉稍稍疑虑,又问:“前军去了不过两日,为何急催粮草,不合常理,那报口信的是否可靠?”
“不知肃陵侯为何催,信使可靠。”陈芳抬头,眼望明玉,字字掷地有声。
他俨然已有了脾气,明玉沉默一会儿,不想争执,却还是不放心。
“我并非质疑陈军候,只是我想,肃陵侯前去两日,眼下粮草应该不甚紧急,只有口令也不知真假,稳妥起见,我们走常路便好,山路逼仄险峻,恐遇上埋伏。”明玉言语悠缓。
而对面陈芳却觉遭了质疑,心中大为光火——
想他在褚策军中效力八年,时至今日做了军候,管一个曲。那一众公子贵妇还在并州逍遥快活时,他已在这山路上秘密来往四趟,督运前军粮草辎重,回回不失一粒军粮,不丢一件兵器。这时,竟有区区一个小妾,站出来对他指手画脚,若不看她是肃陵侯的女人,他早一大耳刮子扇过去了。
他揣度这明玉言之切切,不过就是娇娇女娥怕跋山涉水,颠簸劳顿,弄得脸黄色枯,见了褚策不得喜爱罢了。
陈芳目光猎猎有火,瞪那明玉,故意放大了嗓门,声如洪钟。
“粮草紧不紧急,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肃陵侯说了才算。我只听督军命令,不管其他。行军实战,事态多变,常有紧急之中传口令的事,那信使是军中老兵,真假我自有判断。况这山路我陈芳与一众弟兄走了四次,想是我等命贱,次次无险。此番若运背遭埋伏,我必定拼死保明姬性命,不得叫明姬缺胳膊少腿。”
说罢他满含怒意而去,明玉无奈,只好回马车。却见旁边的马车上,莫初蹿出来瞪她,冲她吼道:“你又在闹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明玉小跑过去,低声对莫初说道:“莫姑娘,明后两日就要进历国,你要盯紧那庞辽。”
莫初摇头道:“不行,我是负责看着你的。”忽而她眼珠子一转,想起听说明玉偷跑过几回,心道:难道她故意支开我,又想偷溜?让她跑了也好,省的她成日魅惑君侯。当下改口,喜滋滋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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