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邢安星离开銮城时不过初秋,转眼却已是仲秋节。


    此次离宫是为了查案,他半点没有游玩的心思,中途也不敢耽搁,每日有七八个时辰都在赶路,只想快些赶到西南事发之地。


    可今日是团圆的佳节,又恰逢途经繁华的湖洛城,他便下令在此落脚,让众人好好休息一晚。


    傍晚时分,天色还未全暗,圆月已经迫不及待地挂上了枝头。


    邢安星坐在客栈中庭的石桌前,对着满桌佳肴却是没有半点胃口,只垂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清甜的桂花酿。


    他惯常是喜欢热闹的,以往仲秋节,哪怕父皇不在宫中宴请群臣,也会邀王叔一家入宫,在正泉宫一道吃顿团圆饭,像如今这般清清冷冷地赏月,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


    严舒知晓邢安星心情不佳,在一旁劝道:“公子,这些都是湖洛城里特色的佳肴,您尝尝合不合胃口,若是吃不惯,奴才再去准备些别的吃食。”


    “不必麻烦了。”邢安星将杯中酒饮去,晃了晃已经空了大半的酒壶,“让小二再送一壶酒来。”


    “公子——”


    “亦承呢?”见严舒还要出声再劝,他赶紧打断。


    严舒跟了他这么些年,哪里都好,就是小小年纪,这爱操心的性子是比他那义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日街上热闹,来往的人也多,陆大……哦不,陆公子不放心,去外头守着了。”正说着,外头有喧闹声传来,几名守在庭中的影卫听到动静立刻靠近,护在邢安星身侧。


    这间客栈被他们一行包下,除开店里的小二,此时本不该有外人。


    邢安星放下酒壶,微微回头吩咐:“十一,你去看看。”


    影十一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回来禀道:“公子,外头有名苍川人,说是他家主子要与公子做笔买卖,请店小二来通报,被十九拦下了,正与对方争论。”


    影卫被选入宫需先入储备营训练,通过考核方能正式成为影卫,被编入十支影卫队中,由各队的影指挥使统率,若另有能力格外出众者,会被任命为云影卫,直接听命于圣上,与影指挥使平级。


    为方便圣上驱使,云影卫皆有自己的编号,陆亦承便是影十九,只是他身份特殊,其父陆贤乃是当今圣上的表弟,也曾任云影卫,后在叛乱中护驾有功,被调至锦卫军中升任副统领,其母亦出身世家,任女官时便颇受圣上倚重,嫁给陆贤后又得封诰命夫人,邢安星与他沾亲,自幼一块儿长大,因此惯以姓名相称。


    “争论?”邢安星有些惊讶,以他这小表弟的性子,若真是哪个不长眼的过路商人贸然来打搅,陆亦承必然是半句也不跟人废话,直接将人轰走,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立刻问道,“那人是什么模样?”


    “看样子似是名随从,年纪不大,身高莫约有八尺,……公子?”


    影十一垂首,话未说完余光见邢安星已经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邢安星等不及他说完便向外走,脚步都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客栈大堂,几名影卫站作一排,拦住了想往里闯的那人,陆亦承站在最前,双手抱胸,神情严肃道:“你们忽然出现在銮城本就惹人生疑,如今又跟来此处,我怎么可能放你去见公子。”


    “你!你分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葛盱气极,陆亦承分明认出了他,却不让他见邢安星,若非在别人的地盘,他寡不敌众,真恨不得跟对方打上一架,“见不见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只管去禀你们家公子便是。”


    陆亦承皱眉,寸步不让:“我等负责保护公子安危,你家公子要约见他,怎么也得说出个理由来,否则若出了什么事,谁又能负得起这个责。”


    葛盱本就觉得赫连澜不该多管冉郢之事,徒惹麻烦,他们三人赶了一个月的路,一到湖洛城他便奉命到处打听邢安星的下落,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却被拦在客栈外。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半点不愿多解释。


    而陆亦承一心护主,赫连澜当初出现在銮城的原因还尚未调查清楚,这下又跟来了湖洛城,如今见葛盱什么都不说就想往里闯,他更不可能放心。


    两边僵持不下,一旁的小二见他们都带着兵器,哪个也惹不起的样子,缩在柜台后不敢出声。


    “得,反正我话也带到了,你不愿意通传是你的事。”


    葛盱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拔剑,说完便扭头向外走去,结果还未等他迈出客栈,就听身后一道清亮的嗓音传来:“留步。”


    邢安星没怎么听见二人的争执,赶到大堂恰好见葛盱要离开,便先出声制止。


    他对欲开口的陆亦承挥了挥手,径自走到葛盱跟前,问:“你家公子想与我做什么买卖?”


    葛盱能梗着脖子与陆亦承争辩,什么也不解释,可此时对上的是邢安星,他到底不敢那般失礼,沉默了一阵后,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毒丨药、解丨药。”


    邢安星眼神一亮,几乎是立刻就猜出是师娘那头有进展了,只是不知为何,赶来递消息的竟是赫连澜。


    大堂还有店小二在,说话不方便,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示意陆亦承等人让路,对着葛盱道:“我们上楼详谈。”


    两人路过陆亦承面前,葛盱刻意撞过他的肩,又十分得意地瞪了他一眼。


    陆亦承此时也明白过来,自己差点耽搁了邢安星的正事,但见葛盱挑衅,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气闷,骂道:“早说不就没事了。”


    他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让不远处的两人听见,邢安星停了脚步,出声提醒:“亦承!”


    陆亦承垂头低声道:“属下知错。”


    邢安星没再说什么,带着葛盱进了自己的厢房,屋里还守着几名影卫,但陆亦承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也进了屋。


    “可是师娘让你们来的?澜大哥呢?”关上门后,邢安星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葛盱将那日邢安星离开后发生的事大致说了说,又道,“我们大殿下近来要兼顾赶路与研制解药,都未曾好好休息,昨夜更是赶了一宿的路,到湖洛城他便先找了间客栈休息。算着该是赶上您了,他担心又与您错开,便派我在城中打听您的落脚之处,让我给您带话,约您一个时辰后相见。”


    最后他像是意有所指般道:“没想到我们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倒是我们多管闲事了。”


    邢辰牧原本打算派影卫随行,可赫连澜认为他们几人显然是苍川国人的模样,若跟着冉郢国的护卫,反倒惹人怀疑,便仍只带了葛盱与储诚。


    算起来,赫连澜仅仅比邢安星迟了一日出发,但邢安星一刻不停地赶路,赫连澜除了赶路还要制作解药,因此就算每日休息得极少,又知晓对方行进的路线,也花费了近一个月才追上他们。


    虽说在听到葛盱说毒丨药、解药时邢安星便猜到了一些,但此时亲耳听到赫连澜是来陪自己调查此案的,刑安星心中仍惊讶不已。


    瞥了陆亦承一眼后,他道:“出门在外难免谨慎一些,亦承有什么得罪之处,我替他说声抱歉。”


    邢安星身份尊贵,他都开口替陆亦承道歉了,葛盱也不好继续拿着不放,将事情说清楚后便起身告辞,回去向赫连澜复命。


    葛盱离开后,邢安星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梳理案情,脑中竟不由又跳出那日赫连澜自马车外望来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赫连澜为何会愿意陪他涉险?难道真只是因为此案涉及到毒门?


    不待他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严舒便敲门入内:“公子,方才的饭菜您还一口未动,奴才让店里给您重新备一份吧?”


    “不必了,想来澜大哥也还未曾进食,晚些我再与他一道用膳。”邢安星说完,不知为何心中陡增了几分迫不及待,索性也不再坐着发愣,站起身道,“我去他落脚的客栈等他吧。”


    严舒还未来得及问“澜大哥”是何人,邢安星已然走出屋外,他只得满头疑惑地匆匆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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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间客栈相隔并不算远,邢安星出门步行了半柱香的工夫便到了。


    赫连澜并未如他们一般包下客栈,只要了两间客房,此时正是饭点,客栈大堂里聚集了不少客人。


    严舒刚在路上得知了邢安星口中的“澜大哥”竟是苍川国大皇子,还未来得及消化这消息,便又被这鱼龙混杂的大堂惊着了,赶紧拦着邢安星:“公子,这里太危险了。”


    因为自知犯错而沉默了一路的陆亦承,见状也跟着劝:“刚刚那人也说了,他家公子休息好会到咱们住的客栈寻您,您还是回去候着吧。”


    邢安星揉了揉额角,忍无可忍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怎么回事儿?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我与澜大哥身份相当,怎么这客栈他待得,我就待不得?”


    说完他未再理会两人,入客栈找了张离楼梯最近的桌子坐下。


    店里的小二上前招呼,他淡淡道:“一会儿待朋友下来再用饭,先给我上一壶茶吧。”


    比起刚刚在自己屋内,此时周围的环境明显要嘈杂了许多,但邢安星坐下后反倒安下了心,认真思考起刚刚葛盱带来的消息。


    赫连澜自楼上下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喧闹的大堂中,一身水色长袍的少年静坐桌旁,盯着茶水发愣,额前几缕碎发坠下,落在脸颊两侧,衬得本就稚嫩的面庞,更添了几分孩子气。


    或许是因屋内闷热,他白皙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让人霎时联想到那句“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许是听到了动静,少年抬头,与他目光相对时,原本平静的面庞上霎时绽开一抹笑意。


    邢安星站起身,几步迎上前:“澜大哥,你醒啦。”


    “嗯。”赫连澜休息了一个时辰,精神已经恢复,只是眼下淡淡的阴影昭示着他近来的疲惫,他应了一声,目光仍落在邢安星脸上。


    刚刚葛盱已经向他说了找到邢安星的事,他原本正要去寻对方,没想到才一出门便见着了人。


    明明距离上一次见面只隔了一月,赫连澜却隐隐觉得眼前之人有些不一样了。


    此时他还不清楚,变得并非是人,而是自己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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