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元日之后,洛阳……
元日之后,洛阳城中并没有因为大节过去而冷落,相反,有越来越热闹的趋势!这正是因为元日之后,正月里节日还没完呢——元日之后又人日,人日之后有元宵节,而元宵节是此时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庆祝起来,比一年之初的元日还要更隆重!
元始二年,正月初七。
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年的尾巴上换了年号,所以今年就是元始二年了。
正月初七就是人日按照华夏神话,传说女娲造了猪狗牛马等许多动物后,于第七天造了人,所以正月初七就是人日,人们要在初七这一天庆祝人类的诞生,是为人胜节。
这个节日从汉代开始过,唐代已经非常盛行了,此时承接了唐时风俗制度,自然对人日的庆祝活动挺重视。只不过,对于闺阁女子来说,这个节日最大的事不是那么祭祀、庆祝活动,而是制作人胜,佩戴在自己身上。
所谓‘胜’,就是一种首饰名称,所以有华胜、方胜、人胜、幡胜,人胜就是顶端做成人物的‘胜’。
过人日要戴人胜,人胜有金银做的,也有玉石雕刻成的,也有用彩纸剪成,然后贴在发髻上的。别看彩纸剪成的最不值钱,但着却是节日的一部分。哪怕是能穿金带银,不少金人胜、玉人胜的贵族妇女,也会亲手剪人胜,然后装饰自己。
“娘子瞧瞧我剪的。”晴雯将自己剪的人胜拿给杨宜君看。
杨宜君身边的婢女中就属晴雯的手最巧了,这类事情她样样来的。杨宜君去看,她剪的人胜果然是惟妙惟肖,最为灵动可爱。
“极好。”说着杨宜君伸手,将那人胜别在晴雯鬓边的发簪上。今天就是人胜,这是最合节日的。
旁边紫鹃见了也是称赞的不行,一边央求晴雯帮她剪一个,一边又回忆起了昔年旧事:“我记得麝月也擅长用剪子,一把剪子能剪出许多玩意儿来如今再不见了。”
此时行路多难啊,从播州到洛阳可不是轻易能走的。麝月红玉她们,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来。至于她们什么时候回播州?或许就不回去了,或者回去,也不一定带上她们了。如此看来,此前分别就是永别了。
紫鹃这人长情,此时想起这些,也是很伤感。
“说这些做什么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真要想这些,这辈子就没得快活的时候了。”还是平儿年纪最长,最为平和,在这节庆的日子里,岔过了这样有些破坏气氛的话题。给杨宜君拿了几样首饰:“初初落脚,夫人便没有给娘子做新首饰,但也让奴婢拣着娘子的首饰,那些金的银的都修一修,好使光鲜如新。”
新年是大节了,往年杨宜君都有各种新首饰。今年因为搬来洛阳,没有那么多闲钱,就节省了一些。
“要什么新首饰,年前不是已经买了些了?”杨宜君本人倒是对这种事不太看重。
她说的年前买首饰,其实是因为初来乍到,不让人说是土包子,所以置了一些符合洛阳流行的衣裳首饰。这属于社交的一部分,哪怕是忧虑着家里的经济状况,周氏也没有节省。
平儿打开盒子给杨宜君看,里面果然都是一些金银首饰,炸过、擦过之后,都黄澄澄、银亮亮的。其中又有几样特别归在了一起,看过去才发现都是适合人日主题的——有一对执荷童子金耳环,一对仙人飞天银头饰。
赞了平儿心细,杨宜君就换了耳环,然后又加上了这对‘仙人飞天’。
平儿替杨宜君插戴‘仙人飞天’,说着:“娘子许多饰物都不合洛中流行,若是金的银的还好,化了之后还能重新攒造首饰。只是那些玉石、珠翠什么的,又不能另作,真是十分可惜了。”
“倒也没有,玉石珠翠一般也不随流行,都是些大方样式,哪儿也不老气用一用也无妨。”
金银常有用来做时兴样式首饰的,玉石珠翠的样式一般都是‘经典款’。平日里穿戴虽然差了些意思,却也不至于因此被人看不起。
对于杨宜君这个说法,平儿虽然也认可,但还是心里替她可惜——天下哪有比她家娘子更出挑的人物?之前几次参与洛阳这边女儿家的聚会活动(主要是姐姐杨宜主和嫂子韦氏帮忙牵线搭桥联系上的),其他一干小娘子,都远不如自家娘子。
但这些小娘子从小生长在洛阳,就比自家娘子‘时兴’了不少她还私下听人说起了自家小姐。
说容貌气性没得挑剔,只是小地方来的,到底局促了些
平儿看着自家小娘子,眼下做节下装扮,雪青色上袄,蜜合色褶裙系成高腰,蘖色绣花披帛松松挽着——腰如束素、螓首蛾眉、悠然自得,淡得像是天地间一抹云色,偏生又叫人无法忽视。
这叫局促?不过就是看自家娘子随不上洛中流行,说些怪话罢了。
杨宜君低头剪着人胜,剪了一会儿,也得了几个。只不过她不擅此道,大多不好,其中一个稍好得,被她贴在了发髻旁。至于其他的,她只吩咐:“紫鹃,都贴上屏风罢,别用浆糊,用细针别上去也就是了”
这是怕糟蹋了她的屏风面。
紫鹃动手,细心地将人胜都别了上去,除了杨宜君剪的人胜,她们这些婢女剪的人胜也都别了上去,最后细针都不够了,这才罢手——南边的习俗,人胜不止戴头,还要贴在屏风上,播州那边有南边风气,也是如此的。
这些都做的差不多时,有婢女过来请杨宜君,是周氏和韦氏叫杨宜君过去说过节的事。
是的,今天也是过节,不过在元宵节将至的当下,人胜节也就是随便过过而已。人胜节对于大家来说更像是一个信号,一个元宵节必须开始准备的信号。
大户人家往往年前就开始准备元宵节了,一些人家就算准备的迟,也不能迟于正月初七人日这一天。
杨宜君过去说话,她过去时周氏正和韦氏说完元宵节当日家中用什么菜,还有往各家送元宵节节礼又是什么章程。杨宜君这会儿来,她们就继续说,周氏也只是让她听着而已。
闺阁女儿家,家里有母亲、有嫂子,这种事论理本身就轮不到她插手。世上女儿家这个时候一般就是听着,等到自己将来嫁人了才帮着婆婆嫂子一起上手做这些。最后等到自己也当家了,才完全独立做这些。
杨宜君对这些事兴趣不大,此时听着,只当是一种有趣的故事——如果将其当成是民风民俗的一部分,确实挺有趣的。
周氏和韦氏说的差不多了,周氏让婢女拿了一些东西给她,都是过元宵节时用得上的。
有衣裙,也有灯球、玉梅、雪柳、闹蛾等饰物。
“过些日子元夕,到时都要上街过节”周氏拿的这些东西,就是给杨宜君上街过节时穿戴的,十分应节。说完这个,她还说起了当日要注意的事,那么多人上街,挨挨挤挤的,需要格外小心。
杨宜君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极容易被一些泼皮借着人挤人、人挨人给轻薄了去呢。
“到时你只跟着你嫂子、大哥行动,街上逛看观灯,至于别的,有甚大热闹,别凑到前头去。那时候人多,随便一点儿热闹,也能引来许多人遭了那等破皮近身还是小的,若是出了踩踏之事,才真是危险!”
小娘子被人占便宜,这是很严肃的事。但相比起踩踏事故、丢掉小命,那又不值一提了。
旁边韦氏也道:“可不是么,每岁元夕街面上就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人,我记得上回是一个小妓.女,路边唱曲,唱的好乐声,引得楼上的大少喜欢,往下扔了许多钱来。路人见了,也去抢那钱,一时踩踏起来,死了好几个,伤了不计其数!”
“如今再见元夕街上许多人,我心里都怕。”
这些话杨宜君都受教了,但她还是挺期待元宵节的她在播州时也过元宵节,但她知道洛阳的元宵节尤其隆重,元宵节前后,外头的热闹不是小小的遵义城能比的——她当然能在影视剧看到了热闹隆重的多的场面,可亲身经历到底不同。
到了元宵节后,杨宜君便如同洛阳女子一般,穿白绫裙(燕国元宵节尚白,人多穿白衣,以应月色),发髻上插戴灯球、玉梅等装饰。
所谓灯球,其实是就是枣子大小,仿佛茸球的球状饰物,一般这灯球会连在一能弹动的金属上,与步摇仿佛。灯球中最常见的,就是毛绒做的,更好的也有金银的、珠子的,杨宜君戴的就是一对毛绒做的,都是深青色的。
还有玉梅,是白罗做的像生花饰物,一般还要熏香。
杨宜君装扮一新,便随着兄嫂们一起出门观灯游玩了。当此之时,婢女家人也都有跟随,防着有人摸上来冒犯。
“那是谁家女儿,倒是从未见过!”有人见到杨宜君行过,痴呆了半晌,才与周围人言语。
洛阳城这么大,有个把不认得的人实属正常,这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刚刚经过之人太出众的关系。一般这样出众的人,都会有好事者传出名声来,寻常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们这等浪荡子弟却是最了解的。?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我也没见过,或许是新来京的哎呀哎呀!这般女子,竟不能结识,实在是罪过可惜了!”旁边的伙伴都是一路的,自然反应也差不多。
杨宜君本就生的十分貌美,今日出来观灯,穿了素色白绫裙,头上发髻乌黑,不用什么装饰。只有一对深青色灯球、一支玉梅、一支银闹蛾簪而已,十分简单素净。如此行走在灯下,真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往常十分的美貌,一下变成了二十分不止,直有仙人飞去之姿,都不真实了。
走这一路,还有浪荡子弟跟随在杨家之后逛看,只想看看这是谁家女子,稍后去打听提亲之事——大多数人都明白自己没戏,但试试、试试还不行么?说不定就成了呢?
杨宜君之后几日,日日都随着家里去看灯,很是见了一回洛中热闹。直到收灯夜到来,这才算是满足了。
而就是收灯夜当日,观灯的杨家人回到家,却是看到了几位宫中人打扮,气度十分不俗的人物。其中有男有女,看得出来是男子在后,女子为先。
这几人自报了家门,杨家才晓得他们是宫里来的,男子是内侍,女子是女官和随从的宫女。
其中打头的两位女官只问:“敢问,谁是杨公家小娘子?”
话是这样问,女官的视线已经落在杨宜君身上了赵娥在宫中听人推荐了一些可以入宫做女官的女子,这些日子都有派人寻访这些女子。这会儿寻到了杨家这里,女官们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杨宜君,觉得不会有别人了。
杨家的女儿,要么已经嫁人了,要么年纪特别小,只她一个在其中,不是她又是谁?
更何况女官一看她,就想起了公主所谓‘观其容仪、气性、言辞、才慧,真天人也’一句。之前想着这样的话多有夸张,真人怎可能到如此地步!但如今真的见到人了,才晓得,是真没有一丝虚假在其中。
这位杨家小娘子,穿鹅黄泥金袄儿,系一条白绫裙子,挽着一条蜜合色绮料披帛,乌发白肤,琳琅簪环之类,不过两三样,且不见奢华。通身素净换做别人,多少寡淡,但之于她,却好比是清水出芙蓉、明月出流云,风流已经到了极致了。
入目所见,觉得满心欢喜,踏入内室,真实满堂光彩。
杨家这边与几位宫中来者见礼,女官才说明了来意——宫里大娘娘听说你家有个好女儿,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想要传你家女儿入宫做女官,你们肯不肯啊?
燕国连宫女都不强要,女官又上一层,往往是诗书传家的人家出来的,更不可能强抢了,所以一般都会问问。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强求了。
征召民间有才能的女子去宫中做女官,这也是唐朝的传统了。然而在当下,却让杨家上下有些迟疑。
站在父母的角度,肯定不愿意女儿进宫做什么女官。这种事听起来荣耀,燕国之中普通人家,甚至中等人家,也以家中女儿做女官为好。家里出了一个女官,倒不是说可以沾光弄权了(确实有这种情况,但极其罕见,而且容易被整治),而是对家声有很大的好处。
最直接、最表面的,出了女官后,姐姐妹妹们往往立刻会有簪缨贵家前来提亲。
至于别的,没那么直接的隐藏好处,那就更多了。
但问题是,做女官对这个女儿本身可不见得那么好——从此之后就是宫里的人了,难得再见家人。就算将来做女官做到高位,这一点也很难改变,更别说做到高位何其困难。
而比远离家人更难的是,入宫之后作为宫人,本质上就是皇家的奴婢了!
女官说是官,可到底和真正的官员不同,退一步说,皇家对上真正的官员,不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
所以,到时候一条小命就捏在贵人手里了——说不定什么事没办好,或者不小心牵扯进了宫廷阴谋中,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才是杨段和周氏最担心的。
另外,入宫做女官,就不能婚姻嫁娶了,这也不符合传统对于幸福美满人生的定义——女官不是不能婚姻嫁娶,宫女都能放出去成婚,女官的地位怎么也该比她们高些,不可能没人替她们想到这里。
只不过女官婚姻嫁娶比宫女要难得多,这也是事实。一方面,做了女官的人,出宫之后自矜身份,是不可能嫁的太普通的。而不普通的人家,也很难娶个年纪这么大的女子进门。一般,女官最好运的,就是遇到大户续弦。
另一方面,很多女官看到之前出宫的女官生活、婚姻都不如人意,也可能会放弃出宫的机会,选择留在宫廷之中。
宫廷对她们这些人来说,当然有残酷艰难的地方,但话说回来了,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宫廷难道天天都在流血杀人?只要小心谨慎,大多数人也就这么过来了。而能熬到出宫的人,无不是已经适应了宫廷规则,继续在这里生活也无碍的人。
对于这些人来说,继续生活在宫中不难,出了宫之后,再面对外面世界的挑战,那可能还要更难。
不要以为宫外的生活就容易了,对于此时的人来说,生活都是难的,对于女子则是更难!
总之,各方面的因素综合,使得做了宫中女官的女子嫁人比例低的惊人。
那么,要拒绝宫中的征召吗?杨段和周氏也很难直接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们看到了杨宜君的神情,她分明满脸写着‘我愿意’,眼睛都亮了!杨段和周氏,几时见自家女儿有这副样子?
杨段和周氏真的很难理解,女儿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同样是‘进宫’,孟钊想要她入蜀宫做妃子,甚至做王后,她只是避开不理。而如今,让她进燕国的王宫,只不过是做女官而已,说到底还是服侍人的,她却这般心向往之的样子。
这是图什么?
杨段和周氏再爱女儿,也改变不了他们想法不同的事实。杨宜君见多了影视剧里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事就产生了本能的排斥,比如说婚姻。在她眼里,她所处的这世界,女子一旦嫁人,就全完了,连自己都会不属于自己。
完全被束缚在婚姻中,顺从长辈,顺从丈夫,甚至顺从自己的儿子,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想要嫁人,不想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附属物。与此同时,她还要实现自我价值,不是其他人期待的‘贤妻良母’,而是真正的自我价值。
只不过,这世道没有给女子什么机会,想要实现自我价值也很难。杨宜君也听说过,有的人家没有男子支撑,是有女子顶立门户的事。但这种事只出现在小民人家,再不然就是商户了。
她家不属于小民人家,也不是商户,更不缺男人顶立门户。
看来看去,想来想去,受唐史中宋家五姐妹的影响,她想到了去做女官。旧唐时宋家五姐妹以才学闻名,姐妹都‘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这段记载完全就是杨宜君心中所想的翻版!她看了之后就很感触了。
后来宋家五姐妹被召入宫中,按照旧唐书所载,她们在宫中是女官,各有职司,后‘自宪、穆、敬三帝,皆呼为先生,六宫嫔媛、诸王、公主、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更是让杨宜君找到了可以复制的目标。
后来,在了解燕国的女官是怎么回事之后,她的想法就更清晰了。
燕国女官还不同于唐时,具体来说,燕国女官如果做到顶的话,是真的能分享这世道里只属于男人的权力的!
按照燕国制度,中书门下会处置政务,将应对各种事务的做法写在奏疏上,皇帝掌握的是一票否定权。可以通过,可以直接否了,也可以打回去让中书门下中心商量。
最初燕国制度是这样的没错,但高齐本身领兵治军很行,政事上就有些水平不够了。所以他就想到了最重要的那些事,自己必要参与,可一些定例之事、小事,尽可以丢开手去。
当然,他的丢开手去,不是说让中书门下自己定策,然后自己通过封驳。他身为皇帝,本能地厌恶一个机构集权太重。
除了中书门下,在朝中另立一个山头,这可不可以呢?可以的,但高齐不想。明白一些说,他不想所有的权力都给臣子,他知道权力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就难了,特别是面对力量其实很强的臣子(将所有朝臣看作一个整体的话,力量当然很强)。
所以他想到了身边围绕着自己的宦官,宦官制衡朝臣嘛,自古皆有,想到这个实在自然。
但唐末宦官乱政的事太让人忌讳了,高齐本人也不太喜欢太监,而且太监大多出身卑贱,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斗大字不识一个,靠他们处理政事?那也不能够啊。
之后高齐才想到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宫女,确切的说是女官。女官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大多数都是读书识字的——女子便于掌控,而且大多数会老死宫中,不会留下儿女,而出宫的,自动就无法再染指宫中之事了,也不会是威胁。
完美。
就是从这开始,女官逐渐接触燕国政事,到如今已经是朝堂都不得不重视的一股力量了。
她们在奏疏上批定可或不可,是能决定很多事的!做的不好,牵连甚多,做的好,则有益于千千万万人。
而这,正是杨宜君想要的‘自我价值’。
第72章 各处采选女官预……
各处采选女官预备役的人马都回到了宫中,这一段时间他们的工作可以说是卓有成效。
采选女官当然不会去那些王公贵族之家,这一方面是不想自讨没趣,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传统宫中防备着涉足权力的女官与外廷关系太深,所以自动避开了和王公、高官有关系的女子。
而出身等而下之的女子,她们有的是本身就很愿意来做女官,有的是不那么愿意,但家里愿意。还有的,自己和家人都不愿意,却不敢得罪皇家,只能领命答应——虽然过去也有拒绝了皇家征召的女子,也不见她们因此遭了打击报复,但普通人对皇权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
退一步说,真是个豁达的,自己和家里拒绝之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忧虑,外人也不见得能如此啊。最简单的,这个女孩儿在婚姻嫁娶上就要减分了,只能嫁比自己差很多的人。至于之前相配的人,考虑到得罪皇家的风险,就另择淑女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家都不想担风险的。
所以总的来说,征召十个,九个都能得到肯定答案。
征召杨宜君的女官为赵娥奉上两样物件,其中一个是手鞠球,一个是一张花笺,上面有杨宜君写的一首词。
“大娘娘请看,这便是那位杨氏小娘子所做。”杨宜君答应了征召,女官便索取了她的女红作品,还让她写了一首诗词。因为那会儿是元宵节后,特意是以‘元宵节’所见所闻命题的。
不是所有被征召的小娘子都被索取了这些,杨宜君有这个待遇是赵娥对她印象特别深的缘故。当时那位高家的公主真是极力称赞了她一番,她又和这位公主没有半分干系,赵娥自然多有留心,觉得就算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也该有几分意思的。
赵娥把玩了一会儿手鞠球,笑着点了点头才放下。然后拿起了花笺:“听说这杨家小娘子是个才女,她的诗词品格不凡,还在蜀中印书发卖,那书说的是老大学问——哀家来瞧瞧”
“是一阕《青玉案》啊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一)
读过这阕《青玉案》,本来就很安静的殿内越发针落可闻了——这委实是一首好词,好到哪怕在场没什么文学修养的宫女一听,也觉得真真好到了极点,一时之间有说不出来的感触。
赵娥也是大族贵女出来的,当然也通诗词。在闺阁中和姊妹联句作诗,她还是常常拔得头筹的那个呢。她的水平不能和真正的大诗人、大词人相比,可是品味绝对够高,所以一读这词,她就知道词人绝到了什么地步。
她身边这些人觉得这词好,但到底有多好,真不见得一下就品出来了。
她自己也因为这阕《青玉案》怔了半晌,回忆起了一些往事。良久才道:“写的真是极好极好的,怎么就那么好了呢?”
“天下有这般才女,方知女儿家本就不让男子,只不过大多不能扬名,也就无人知道了。”
说了这话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征召杨宜君的女官:“这杨家小娘子可是有情郎了?”
主要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很容易一下想到情情爱爱。如果写词的人是男子,还能有别的联想,男子用男女之情暗喻君臣,指代抱负也挺常见。但写词的人是女子,就让人有些不安了。
赵娥不希望征召来的女官心里有怨气,今后又因为存着这段,惹出什么宫廷丑闻来。
过去也有女官与外男相好,趁着出宫办事的机会,男女狎昵,最后事情败露的。
女官连忙道:“都查过了,绝无此事大约只是写诗作词,一时寄情而已。”
赵娥对此倒是不怀疑,诗人词人就是这样的,本身不是写男女之情的,只是借男女之情抒发别的感情,然而就是这样,却能写出让女子都感动的爱情诗词。
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服侍赵娥的女官在旁凑趣说了几句,又看到了赵娥之前已经放下的手鞠球,就说:“这位杨家小娘子是个才女,只是女红差了些,这彩球也是十分讨巧了。”
手鞠球是杨宜君亲手做的,看上去挺精致漂亮的,特别是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的人,更有一种新鲜感。但在场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女红精湛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当然能看出这个东西难度。
纯以女红而论,这属于是简单的了。
“讨巧便讨巧了,人无完人也是自然的这杨小娘子才学那样高了,哪里还有恁多心力将女红也精熟。”这话是赵娥说的,她开口了,其他人自然只能应喏称是。
其实在评判其他女官时,各方面的素质都有考察。女红作为女子的本功,绝对是重中之重(哪怕她们做女官之后,其实用不太到女红),不会因为才学更高,就放松了这方面的要求。
只能说一阕《青玉案》已经超过了所谓的‘才女’了。
洛中永远都不缺才女,高门大户的女子更容易扬名,出名的才女也多是从她们中去。但即使是外界吹捧的神乎其神的才女,赵娥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看,其实也是言过其实了。
她们也有一些才华,但都没有传的那么不凡。
而能写出《青玉案》的杨宜君,诚如她所言,不是在女子中拔尖了,而是放在所有人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她看过了这阕词,眼下又忍不住拿出来读,读完之后道:“到此词,天下元夕词皆废。”
得了赵娥这样高的评价,下面的人心里也就有数了,知道被征召的女官预备役们进宫,这位杨家小娘子必然中选!而且中选之后还不能随便发个地方,得重用才行。不然事后大娘娘再想起这个她如此称赞的小娘子,问其去处,去处太差岂不尴尬?
就算这个人素质不合女官的要求,这也是不行的。问题的关键也不在她的素质是高是低,问题的关键是,大娘娘都这样称赞了,下面的人有没有眼色——到时候大娘娘首先想到的不是一个才女,其他方面却十分欠缺,真是可惜,但女官们如此处置,也有她们的道理。
首先想到的是她说的话有没有用,下面的人是不是不重视她。
抱着这种心思,又过了数日,出了晦日之后,宫中就派车马,将征召的女官预备役们接入了宫中。
这里说的晦日,其实就是正月最后一日。这是非常古老的传统了,视每个月的最后一日为晦日,而一年中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尤为‘晦气’,所以叫‘大晦日’。
杨宜君在家郑重地拜别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这才登上了宫中的车。
她知道很多时候都是家人包容她,包容她的任性,为此她让家人伤心,甚至还给家里带来了麻烦如果,如果她能体谅爱自己的家人一些,她就不该如此。但没有办法啊,她已经看过最广阔的世界了,根本无法打碎自己的骨头,好让自己能被装进一个狭小的套子里。
她本质上果然是一个最爱自己的人,做不到为了体谅家人,选择如大多数小娘子那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过完世俗意义是幸福完满的一生。
所以拜别家人时,她是真的有愧疚的,上马车时,她回过头来,嘴唇翕动,道:“爹、娘——女儿不孝——”
她这一说,眼泪滴落,周氏的眼睛也红了,最后她消失在马车车帘后,而马车在宫人的护送下走小门进了宫,是无声无息的。
这一天,这样无声无息进宫的女子还有好些个。
作为女官预备役被征召的女子总共有二十名左右,另外还有二十名宫女,她们因为足够出色,获得了成为女官的资格,和被征召来的小娘子一起接受六局二十四司的检验。
“诸位既到此处,就该知晓规矩”对她们说话的是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之一,钱尚宫。她主要是和所有人打个照面,给个下马威的。
除了告诫女官预备役们要守规矩,她还说明了今后一个月内的安排。
今后一个月是考察期,考察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合格不合格。按照事先的计划,这次只有二十人能成为真正的女官,也就是一半的合格率。而明白这一点后,在场的女子都互相看了看,心里各有想法。
考察期内,她们四十人被分为十组,每组四人——她们会在六局二十四司不同的局司轮转,在不同的地方,每组就会有不同的女官带她们。轮转的时候,带她们的女官会根据她们的表现给出评价,重点不是在所有局司都拿到合格的评价,而是在多数合格的情况下,得有几个特别优异的评价。
因为这会决定考察结束后,有没有局司愿意接纳她们。
“姐姐好,小女蔡淑英,家中行九,叫我九娘便是了。”同组之中,序了齿之后,一个姑娘便对杨宜君叉手行礼。她和杨宜君一样,都是外头征召来的,父亲是一位教书的夫子,她也是从小读书的。
同组之中还有两位,都是宫中宫女出身了。这似乎是故意的,分组的时候都是两名征召来的配两名宫女。
她们也简单自我介绍了一回,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今年二十五岁,名叫黄兰香,年纪稍小些的也二十一岁了,名叫马珍珠——这很正常,一般的宫女想要奋斗到获得升女官的机会,都不会年轻了。
四人说了各自年纪、姓名,互相道了姐姐妹妹,一时之间也就无话了。本来就是陌生人,接下来还得做竞争对手,能气氛热络那才是见鬼了。不过杨宜君和蔡淑英不是找事儿的人,而黄兰香和马珍珠人在宫廷呆了许多年,人情上自然是历炼出来了,面子情很会做,所以一时之间彼此也是相安无事的。
尚服局给四十名女官预备役送来了衣服,这种衣服和女官们穿的袍子款式是一样的,只不过一来统一用一种浅绿色,和各局女官都不同。二来,她们没有女官们戴的硬幞头(男子官帽也常见硬幞头),束腰也不许用革带。
眼下送的是春衣,所以是不薄不厚的,每人两套。
晚间,大家试了这袍子,就聚在一起改衣宫里给娘娘们每季做衣裳,都会特别量体裁衣。至于对另外的人,就没有这么用心了,东西质地不差,不会丢了皇家的脸面,但却能在细节处看出没用心。
比如现在送来的衣服,都是一般的大小,每个人还要根据自己的身量修改一番。
修改这些衣服时,马珍珠就和同组其他人,主要是杨宜君和蔡淑英说起宫中之事:“宫中一向如此,别说我们这些连女官都算不得的了,就算做到女官,五品、六品,也不能有量体裁衣的待遇。以前我是在尚攻局当差的,跟着一位正七品的典彩做事,每季有官服下发,都是我替那位典彩修改的。”
“人家说起来觉得不像,宫女也就罢了,女官何等样人,都是有官身的了,怎得如此,就分不出人手与她们好生做衣么?其实这话就是外行了,他们也不想想偌大一个皇宫,里面有多少人。”
“如今宫中主子还少些了,先帝时候宫中妃嫔众多,还有许多没成年,便没有出宫的皇子公主林林总总,六局伺候这些人便够了,一些够不上的主子也得将就呢!更何况这之下的了。”
杨宜君想想,也觉得这话挺有理的。此时什么是都只能靠人工去做,宫廷中的贵人待遇又高,供养一个就了不得了,这么多人,想要个个伺候的面面俱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影视剧里,宫斗场景,一些低位嫔妃总是待遇不够,份例拿不到好的,也不都是夸张——其实就是宫里人的不可能做到人人满意,于是就只能捧高踩低了。至于那些原本在低处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得势了,就发起报复?大家一般是不担心这个问题的。
一来,捧高踩低并不是某一个人的行为,而是宫廷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行事方针。这种情况下,报复,报复谁呢?最多就是报复几个特别欺辱过自己的。而一般的宫人就算捧高踩低,也不会搞得这么难看,特意针对谁。
二来,位于低位的人想要出头得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大多数人就这样默默无闻过去了真要是那么容易出头,也就不必有白头宫女说玄宗的事了。
这种事就和买彩票中奖差不多,一般人哪里会担心今天得罪的人有朝一日中大奖,然后找到机会报复自己。
大家一起改衣服,属杨宜君做的最差最慢,毕竟这些活儿她平日是真的不做的。至于像黄兰香一样,还能再袖口领口这些地方绣上花样,而又不违反规定,那是想都不用想。
不过好歹她和大家一起结束了工作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身量标准,身材合度,配合这种制式的衣服,需要修改的地方本来就不多。甚至她都可以不修改的,直接上身。虽然这样会有些不合身,但也在‘合适’的范畴内,毕竟此时的衣服都有余量,没有谁是穿紧身衣的。
见杨宜君这般‘笨手笨脚’,蔡淑英就笑说:“杨姐姐在家中必有不少婢女侍奉,平日里动针线忒少”
蔡淑英说是这样说,语气却是很轻松的,明显是玩笑话,杨宜君也不放在心上。倒是听了这话的黄兰香也笑了,跟着说:“女红乃是本功,挑女官也是极看重女红的,妹妹可要用心一些了。”
话说起来算是关心,但其中阴阳怪气,别说是被说的杨宜君了,就是有点儿天真娇憨的蔡淑英都听出不对劲了。
杨宜君并没有和她对上,只是‘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于是气氛冷了下来,话就撂在那儿了。
黄兰香依旧是笑着的,问说:“怎么,妹妹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么?我知道,妹妹不是一般小人家出来的,书香门第,家中也富贵,可这也不是做不好女红的缘故罢?女红乃女子本功,洛中多少名门贵女,那样顶顶高贵的,她们的女红也不曾懈怠呢。”
杨宜君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对的,你喜欢就好。”
黄兰香看着杨宜君面色平静,似乎真的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既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也没有因为她的话惭愧,她这才不快起来——无论是生气,还是惭愧,都说明重视。现在这个样子,只让黄兰香觉得杨宜君看不起自己。
她不能当惹事的那个,她知道考察期间最重视这个了。谁要是和其他人磕磕绊绊的,连一个月的表面平和都维持不住,只会被当作是性情不好、脑子也不好,首先刷下去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一回散了,杨宜君和蔡淑英结伴去洗澡时,马珍珠就与黄兰香道:“姐姐这是怎么了,都在宫中多少年了,怎么今天这样不庄重起来了?”
以黄兰香的年纪,在宫中至少有十年的资历,事实上她是十三岁入的宫,在宫中已经十二年了。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按理来说,原本是块爆炭的,也该成为一块石头,一块打磨的光润平滑的石头了。
不这样,是没法在宫中活这么多年,如今还得到宝贵的升女官的机会的。
所以在刚刚,她很不该那样说怪话就算一时说了怪话,之后也该立刻描补回来,而不是负气一样,还要继续——要知道,她们在宫中,首要学的不是做事,而是说话!所谓祸从口出,可不是说笑的!
宫中给女官、年长的宫女一个规矩,那就是小宫女犯了错,可以罚,站墙角、晒日头、跪瓦片,都可以。也可以打,而就一般小宫女的体会来说,直接被打,还要比罚舒服一些呢。
但就是不能‘骂’,祸从口出,骂人的时候不妨被人听见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合了说者的心病,就容易觉得这是在指桑骂槐宫里的阴私之事实在太多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说出去,正好杀伤到某一个人,甚至某几个人,几率是极大的。
到时候引出许多事端来,真是无妄之灾。
就刚刚那几句话,在场许多人都听到了——哪怕是宫女出身的,也有人女红一般呢!毕竟不是人人都分到了尚服局这类地方,也不是跟在主子身边,就要负责做女红活计。
至于外头来的那些小娘子,也是一个道理,女红是本功没错,可从小做得少,或者就是没天赋,可不就女红技艺寻常了么。
她这话说出去,一下得罪了多少人?
黄兰香听得她这样说,脸上也有悔色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就遮掩了过去,道:“不过是两句真心话罢了,我说的又有什么错呢,她女红不好是真,还不能叫人说了?好心劝她,难道不成?”
她这样说,马珍珠就不劝了她能猜到黄兰香刚刚为什么那样。
黄兰香今年二十五岁,这正好是放出宫去的年龄下限,大于二十五的宫女是能发出去的!而错过这次放出宫去,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十年后了,她那时都三十五了!这个年纪在如今,直接就可以考虑养老之事了。
三十五岁的女人,做人家婆婆绰绰有余,不少都做祖母了!说一句‘中老年妇女’,绝不为过。
所以对于现在的黄兰香来说,做女官就是唯一的指望了不然要指望十年后三十五岁,以一个宫女的身份出宫,然后孤独终老吗?
她没有想过回家的事,她的父母早死了,兄嫂在她孩提时就待她十分刻薄她当初资源报名入宫,也是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而‘杨宜君’,她们是听说过的,应该说宫女出身的二十人都听说过她。她的那首《青玉案》得了大娘娘喜爱,都传开了!都说,哪怕她表现得再不好,也一定能被选入做女官。
她们的分组是有意义的,一般来说,一组之中会要两个。不会出现某个组全要,另一个组全不要这种事——同组之中,彼此就是直接竞争对手。
在正常只有两个名额的情况下,杨宜君已经先占了一个黄兰香失态了。
第73章 一个月之内要轮……
一个月之内要轮转六局二十四司,时间是非常紧张的!
大多数司,大家都只能走马观花一样跟着在任的女官看一天,也就是了。不过,也不能说这种走马观花式的‘实习’一点儿用都没有。女官预备役的素质,就在这种高强度的日程中,很快被看出来了。
这里的素质,并不是指的她们具备多少六局二十四司的专业技能,那些东西日后都是可以学的!但聪明的脑子、机敏的反应能力、看人眼色的情商等等,在她们这个年纪却是基本定型了的。
而要看的也是这些。
在四十人中,杨宜君的表现可以说是‘出类拔萃’。
六局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各局又各下设四司,譬如尚宫局下就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
杨宜君在这些局司之中轮转的时候,表现最好的是尚宫局、尚仪局,她读书多,四十人中学问最深、眼界最开阔的就是她。而且她还精通典章史籍,尚宫、尚仪两局中,她简直如鱼得水。
次之是尚服局和尚寝局,尚服局的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其实就是负责管理一些贵重物品以及羽仪仗卫的,这有什么难度?至少对记忆力超群,仪服采章也很有了解的杨宜君来说,没难度。
至于尚寝局,听起来有点儿暧昧,但其实最严肃的就是她们了。平常皇帝临幸妃子,前后相干之事,都由她们料理——真是因为事情涉及到敦伦之事,身为尚寝局女官,就越要正经,不然很容易被人传闲话,背上□□宫闱的帽子。
尚寝局的事情对杨宜君来说也挺简单不过杨宜君估计,自己最不可能去的就是尚寝局了。
原因无他,她长得太美了。
尚寝局要做的事是让皇帝和妃嫔‘啪啪啪’,皇帝和妃嫔行事时,她们还得站在外间守着如果尚寝局的女官长得太美,首先要有意见的就是妃嫔们了。红花还得绿叶来衬,宫中不许宫女衣服上做太多花样,也不许随便涂脂抹粉,里头的原因懂的都懂。
所以六局二十四司,一眼望过去,颜值最低的就是尚寝局。而尚寝局颜值低谷则是‘司设’这一司的,她们直接负责皇帝与妃嫔燕好之事——当然,也不是难看,她们是经常要见到皇帝的人,长得难看,不是就冒犯天颜了么。
她们就是年纪偏大,面容偏端正严肃那种,一看就不会让人想歪。
做的最不好的,当然是尚食局、尚功局两局了。尚食局顾名思义,管吃的,尚功局则管衣服首饰,一个是吃,一个是穿。
另外,和尚服局不同,尚服局所有的服章仪仗之类,是掌管和使用,尚功局这边管的是制作。
杨宜君过去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小姐,哪里知道怎么做饭,怎么做女红?
虽说女官很多都不用自己动手做,而是支使下面的小宫女做就行了。但六局之中,特别是尚功局、尚食局这两局,其实是有点儿‘技术指向型’的意思的。类比的话,像是医院,科室主任这类领导本身就是靠技术起来的。
技术不行,在尚功局、尚食局这两局,根本无法服众。
不过饶是如此,杨宜君在尚功局、尚食局期间也得了‘尚可’的评价,这在六局轮转中就约等于‘合格’。也是因为这般评价,杨宜君才无比确定,自己是被特殊照顾了。
在宫中呆了一段时间后,杨宜君也稍稍打听了一下,直到太后赵娥曾经当着众人的面称赞过自己于是就心中有数了。
这种‘特殊照顾’,她也没有抗拒。虽然这有点儿不公平了,但话说回来,她本来也无心入尚功局、尚食局,她的‘第一志愿’正是尚宫局和尚仪局,她确信自己能做好尚宫局和尚仪局的工作。
在其他人那里,杨宜君这种受照顾,也没有引起多大议论,因为这样的事并不是孤例,总有其他人特别受照顾。其他人受照顾的原因也多种多样,有的人是和某个女官有亲戚关系,有的人则是之前在太后身边做宫女,有的人则是
根本说不完。
相比之下,杨宜君好歹是凭本事拿到的特殊照顾,大家还认可些呢。
四十名女官预备役中,不少人也是精通文辞的,《青玉案》写的好不好,读过之后都能有清楚的判断。
相比之下,对杨宜君身上别的东西的议论可能还多一些,比如说美貌——这是没办法的事,这世道本来就看重女人的一张脸,大家嘴上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好像容貌根本不值一提的样子,实际怎么会呢。
特别是在宫中这种环境,这种尊卑上下似乎恨明晰,实际很模糊的地方。大家平日里按照自己的身份,不敢越雷池一步,可一旦得到重要人物的赏识,就是能一步登天,尊卑颠倒的!
具体到宫中的年轻女子,大家都默认她们的富贵都可以寄托在一张脸上!
所以一位宫妃,看不顺眼身边某个小宫女,可以送走,可以打罚,甚至于直接打死。只要事后能拿出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不会有什么事,大不了受一顿申饬,自己的宫档中留下一笔,将来升品级的时候,不让往上升,就是一个说法。
这些后果是挺严重的,但小宫女已经死了,大家也不会在乎那个小宫女如何。
但如果这宫妃打人的时候直接打脸,在脸上留下无法修复的伤,那就不同了。不只是申饬、留档都会有,还在于各种流言、舆论会纷纷找上门,还会被宫中大佬点名,被地位差不多的‘姐姐妹妹’阴阳怪气。
大家会认为这是宫妃在嫉妒小宫女的年轻貌美而宫中的女子,不管心里多嫉妒,都是要表现出贤良淑德、无比大度的样子的,这才是后妃之德。
再者,皇帝也会老大不高兴打死了人不算什么,但伤了一个美貌宫女的脸,那就是损害了皇帝的宝贵资产。这个宝贵资产他或许无心把玩,但东西就在那里,是不许别人损坏的!
这种情况下,大家对杨宜君的美貌怎么可能不在意,事实上大家都太在意了,大家私下都说不明白杨宜君是怎么个想法。
“杨宜君的出身也不错了,父亲在著作监编书,兄长是大理寺的官儿,她生的又是那个样子,怎么不进宫做娘娘,偏在我们这儿混女官做?”
真要入宫做妃子,父兄的官职太高反而不太合适,像杨宜君这种,其实属于最合适的那种。这种书香官宦门庭里,教养不会差,同时宠幸这样的女子,也不会给前朝带来动荡。
有人了解的多些,道:“她是有志向的其实也是才学太高的缘故,读书都读傻了!只想学旧唐的宋家姐妹,要‘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说是这样,我也信了。”
主要是不信的话,根本说不通。
难道要说人家是想着借当女官的机会,吸引天子的注意?真要是那样,直接进宫做妃嫔不就好了,费那个劲干嘛——她们这些人中,也有抱着吸引皇帝,然后一步登天的想法的,但那是因为做妃子对她们几乎不可能。
而杨宜君的话,她想成为妃嫔却很容易大娘娘想遴选出色女子侍奉天子,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而所谓‘出色’,其实就是出身过得去的基础上,品淑貌美。品淑什么的,在宫廷这个环境里,除了极个别‘傻瓜’,其他的装也能装出来。而貌美,杨宜君优势就太大了。
即使是最讨厌她的黄兰香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美。
虽然能来做女官的女子,在此时都是比较有见识的,其中一些人也有着和杨宜君十分相似的想法。即认为嫁人也没什么好,还是能像男人一样靠自己生活比较好,甚至还有人在事业上有着相当的有心。
但就算是这些人里,大多数也认为杨宜君抱着那样的想法,属实是读书读傻了。
一方面,是社会环境如此,她们就算是女官、女官预备役,也和大多数人的想法没有本质差别。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杨宜君貌美——如果杨宜君没有这般美貌,而是一个容貌平庸而才华出众的女子,大家就不会觉得她抱着‘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的想法有问题了。
“所以说她就是傻,清高自许、目下无尘”黄兰香与马珍珠私下是这样说的,她心里很埋怨杨宜君不去做嫔妃,要和她们这些人争一个女官的名额。
马珍珠是非常实际的,就道:“也罢了,姐姐别多想了,多想无益眼看着各局司的轮转就要结束了,杨小娘子必然是要留宫做女官的,既然如此,得罪她做什么呢?”
除了会和人结仇,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啊。
“那可不一定,结果还没出来呢”黄兰香嘀嘀咕咕了一句。
马珍珠以为这是黄兰香死鸭子嘴硬,也就没放在心上。哪里想到,过了半日,就有李司正带着几个宫女来到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住的地方,径直往杨宜君和黄兰香的房间而去——她们都是两人一间房,这可比宫女的待遇好多了,宫中宫女穿的光鲜,住的却很逼仄,十来人一个房间大通铺,是很常见的。
宫中女官,除了六局二十四司之外,还有一个独立于六局外的‘宫正’,宫正和尚宫、尚仪等六局女官之首一样,都属于正五品。下面还有司正两名、典正四名辅佐,专管戒令、纠察、谪罚宫女。
类似‘司法机构’。
李司正是两位司正之一,她来到杨宜君的床旁,让手下宫女翻检。不多时,竟翻检出两个春.宫荷包来。
杨宜君也在场,看到这一幕,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红楼梦》里抄检大观园的事。大观园里‘抄家’,也是因为园子里捡到了一个绣春囊。
其实就是绣着春.宫图的荷包,算是淫.秽物品。
李司正绷着脸,说道:“好不要脸,一个小娘子竟也藏着这般物件!亏得还没做上女官,要是叫你侥幸成了女官,还不脏了宫里的地儿——给拿下去!按着宫规罚了,再赶出宫去!”
宫规是有专门针对这种事设定处罚的,毕竟宫里宫女成千上万,几乎都没有性.生活,而她们又很多正处于春心萌动的年龄于是,偷偷摸摸与太监‘对食’,甚至两个宫女结对,都是有的。而像是收着一两间淫.秽物品,这就更多了。
大家都觉得这种事是‘脏的臭的’,所以就算心里再想,也得压抑,不然就是犯贱!所以针对这个有惩罚,也算‘顺理成章’。
而杨宜君,严格意义上来说她还不算宫里的人,所以李司正说罚了之后,要把她赶出宫去。而如果是普通宫女有这种事,一般是罚完之后,放到宫里最差的地方,做最繁重的活儿。
李司正发话的时候,杨宜君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起呢,正被李司正看在眼里。觉得她这是藐视自己,边沉声严厉道:“笑什么,以为自己不是宫中人,便罚不得你了吗?如此作为,难道没有办法羞臊么?”
杨宜君只能道:“小女不是为此事而笑,而是方才见着翻检,想起了曾看过的一件事——这倒也不值当说,只是小女以为,只不过是翻检出了这些,李司正就铁口直断,是不是太过武断了些。”
“说来,小女这屋子本就住了两人,平日里也有其他人进出怎么就一定说这是小女的?说不得是人家放了,要陷害小女呢?”
她们两人一间,都是一个宫外来的小娘子和一个宫女出身的同住。这样做本意是让两个人互相帮助,宫女出身的,她们宫中规矩懂得多,可以教人。宫外能被征召来的,则是往往很有才名,‘文化课’很强,辅导宫女出身的也简单。
杨宜君和黄兰香不大对付,但已经安排了她俩同住,那也就没办法了。
平日里,黄兰香也住这间房,杨宜君不在的时候做点儿什么真的很容易。另外,黄兰香偶尔还会领马珍珠或者别的人进来说话——这进进出出的,好多事是没法说的。
“谁要陷害你?倒是伶牙俐齿陷害之事,空口无凭!可私藏淫.秽之物,这却是有赃物的!”李司正似乎不想纠缠此事,当即要人去拉扯杨宜君。
李司正不想节外生枝,她不知道杨宜君是真的犯了事,还是被人陷害。她只想快点儿结束这件事——她都收了人好处了,事情平平顺顺、了无声息,那是最好的。
杨宜君却大声道:“李司正莫急!您是司正,要处置小女容易的很,可宫里是有规矩的!小女随您离开,稍后也该有认供之事,需得签字画押,还得过宫正之面时不再翻供”
在宫里,要处置一个宫女是很容易的,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还不算女官,很多时候就和宫女差不多但再简单,也是有规矩的,不然就随便宫正说这个坏,那个好的,遇到不好的宫正、司正、典正,是不是就要乱了套了?
所以,必然有一套制度保证大概没问题。
杨宜君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李司正当然可以把她带回去,用刑让她认下罪状,对供词签字画押但还要有另一个司正旁听审理后认可签押,最后还得过宫正的面——这套流程不一定每次都能一丝不苟做完,制度这种东西久了,就有流于形式的可能。
但杨宜君这个时候说出来了,确实有这个风险。
“或许李司正有法子钻空子,可是小女并不是个面团人,就是让人欺负死,也找个没人的地儿,免得烦扰到了人——李司正要看看小女如何不认罪,弄得一定要宫正来审么?”
这些日子,杨宜君可是好好学了一回六局二十四司的规章,以及宫规的!
所以她知道,只要她撑着不认罪,用刑也不认罪,就得一遍遍过堂。过堂次数达到一定的数字,案子按规矩就会给到宫正那里,然后宫正联合两位司正公审,真本身也是一个防止冤假错案的规矩。
李司正是真没想到今天会遇到个硬茬子,平日里她都出动了,小宫女见她,怕都怕死了,哪里还会想到如何为自己分辨?等到顺利监管起来,真正犯了事的自然撑不住,而就算没犯事的,在她的恐吓下也往往会‘认罪’。
不认罪就会用刑,就会一遍遍过堂!只要过堂次数不超过限度,没人会过问这事。
靠着这个威慑,又私下派人去说,早点儿认罪早点儿完事儿,她这里懒得计较,罚完了,还能拣着没那么差的地方送她走唬人很有用。
她其实有点儿后悔收人好处了
只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巧言令色,真是巧言令色!到底是外头来的小娘子,骄纵、没得规矩!都在宫中快一月了,难道什么都没学到?”
“我在宫中学的都是好东西,至于那些不好的,我学他做什么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难道还要撒谎不成——李司正您也看看,这荷包就放在橱中,这算什么?我橱中还有两个上锁的匣子呢,真有这般隐秘之物,怎么能不放在匣子里。”
“一时忘形了,失了小心谨慎之心,这有什么奇怪的?若不是如此,本司正如何知晓你有此事?”李司正冷笑了一声。
当着众人的面,杨宜君就笑了:“好罢,就算李司正说的是,可这荷包来历如何说呢——小女入宫时,照着规矩,所带之物不多,还都经过了查验,就连夹衣里都查了,就是防着夹带。”
“既是如此,这荷包哪里来的?”
如果是在宫里住久了的宫女,还能是通过有机会进出宫闱的女官、内宦弄到的。而杨宜君这些人,初初进宫,还没机会请人带东西呢!而且她们日常在二十四司轮转,大多数时候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想要传递这种东,几乎不可能。
“这还不简单,你自己缝纫的就是了——”是的,为了防止事发,宫中类似的淫.秽之物,很多都是宫女自己偷偷做,然后偷偷自用。
杨宜君一下忍不住笑了,不只是她,一些最近和她熟悉起来的人也笑了。
“李司正,您只消拿这荷包去问,凡是认识小女的,都该知道,这绝不可能出自小女之手。”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杨宜君没那手艺。虽然就是一个绣着春宫图的荷包,但想要做的好,也是很看手艺的。再看这个荷包,不只是绣工精湛,荷包本身也针脚细密,缝纫的很精美呢。
这怎么看也不会是杨宜君那破烂女红能达到的程度。
这个时候,和杨宜君关系比较好的蔡淑英已经悄悄去找了平日负责管理他们的钱尚宫,钱尚宫紧赶慢赶过来,也听到了一些内容,亦是忍不住嘴角微翘。
她对不熟的小宫女颇为严肃,但熟悉了之后就知道,她其实是一个挺亲切的人这位李司正平日里会有一些不公,她也听说过,只是事不关己,也没人非要去充英雄。
可现在,人都来了自己的地盘了,她再不站出去就不合适了。
当下走了出来:“李司正”
见钱尚宫赶到,地位要低一截的李司正忙低头:“见过钱尚宫。”
“还真是有趣,宜君你也是急智之人,这么会儿就能自证清白了。”钱尚宫轻飘飘一句话,就为事情定了性。然后反客为主一般道:“可这荷包是真的,这般物件不该出现在宫中啊必然是有人了冒犯了宫规。”
“嗯,还陷害他人,罪加一等宜君你来说说,可能知道是谁陷害你?”
第74章 面对钱尚宫的询……
面对钱尚宫的询问,杨宜君想到了《还珠格格》中的一个剧情,立刻有了主意。
“禀尚宫,此事不难。”杨宜君拿起荷包给钱尚宫看:“宫中所用布料,皆有来历。这荷包所用绸布、丝线,小女只能看出不是外头托带的。想来,若是尚功局的宫女,更能轻易瞧出来历。”
宫里的布料都是进上的,和民间的当然不同,这在此时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宫女能使用的布料,要么是主子赏赐的,要么是给主子做活儿,省出的一些尺头——这些本质上也是赏的,只不过这种‘赏赐’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不然的话,主子的一根线都是不能随便‘占为己有’的。
这些布料,都是进上的,然后才能流转到主子们手中。
在这之外,宫女能用的布料,那就是托人从宫外带的了杨宜君只能分辨出布料是外头的,还是进上的,其余的就分辨不出了。
钱尚宫似乎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的样子,便吩咐了人去找两名尚功局的宫女,其中一名是在‘掌制’手下做活儿,另一名是在‘掌彩’手下做活儿。在尚功局里,掌制是负责衣服裁制的,掌彩是负责彩物、缯帛之类的。
也就是说,她们应该精通丝帛之事。
两名宫女领命而来,仔细分辨了这两个春宫荷包的材质,以及缝纫、刺绣时用的针线。低低交流了几句,才由那名掌彩手下的宫女回道:“禀尚宫,禀司正,这荷包用了几样料子。”
“料子全都是进上的,一种是齐州的绿绸,一种是蜀国官贩的花平罗,一种是嘉县进上雪绫。至于说线,倒是只能看出结子用的是青州好丝,刺绣所用之线,看不大出来。”
这些料子里,最好追踪来历的当然是花平罗,因为此时花平罗只有蜀中锦官城,也就是成都能产。其他的地方也有想要仿制这种精美纺织品的,但现在仿制的成果都很粗糙,离真正的花平罗差的太远。
在燕国尚未征服蜀国,这还是两个国家的当下,在燕国想要得到花平罗,实在太难了!
流入燕国的花平罗只能走燕蜀两国之间的官方通道,所以民间流通非常少!就算有,也是立刻就被贵族豪强给揽到手了,几乎不存在被普通人买到的可能。也就是说,这个春宫荷包所用的花平罗,不会是宫人从外头带来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问这花平罗的具体信息,尚功局的宫女又说道:“此种花平罗是湖蓝色,是经绞的方胜纹样,这样的花平罗,近两三年来,只有去岁秋末有过,那批花平罗,既是湖蓝色,又是方胜纹样的,只二十匹。”
其中尚有八匹在库中,其余十二匹中,有六匹已经被尚功局支取,用来给几位妃嫔缝制缝制应季的份例衣裳了。另外六匹,则是一次含在了给李婕妤的新年赐物种,另一次含在了给谢充媛的赏赐里,那次是谢充媛为太后抄了一些祈福佛经。
尚功局的零碎布料在哪些人手中很容易就知道了,一个个问过,都没有问题。
然后就是李婕妤和谢充媛了,这个时候大家都看向了黄兰香,因为她就曾经受过李婕妤的赏赐。
黄兰香直到高晋驾崩之前,都是侍奉高晋的某位妃子的。高晋驾崩,这位妃子没有儿女。按照规矩,没有儿女的妃嫔(皇后除外),全都要出家的,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了。也因此,黄兰香一下就从一宫的大宫女,变得没处去了。
好在她在宫中多年,也算是有些人脉,很快就搭上了李婕妤的线,时不时帮着李婕妤做些小事。
这份赏赐就是那一时期得到的——花平罗不是赏赐,花平罗即使在产地蜀中,也是非常高级的纺织品了,在燕国更是珍贵。李婕妤身为品级不算低的妃嫔,得到这样好东西的机会都不多(主要是无宠),怎么可能拿这个赏宫女呢。
不过,黄兰香得到赏赐的原因,按照记载是她替李婕妤做了一套衣服,这套衣服做的非常精美,十分得李婕妤的意。而这套衣服主要的用料,就是湖蓝色方胜纹的花平罗。
宫里的每一份赏赐都是有记录的,赐给妃嫔的,库房会有记录,而妃嫔赐给宫人的,妃嫔身边也会有人记录。做这样多的记录并不是没事找事,而是皇宫太大了,人多,东西也多,这些事不做好记录,就会一团乱。
得益于记录的详实,这下不就一下查出来事了吗。
虽然说,宫内有这种花平罗的不止黄兰香一个,但她本身还是杨宜君的‘室友’。巧合到这个地步了,大家想不怀疑也难了。
大家还没怎么说呢,被一些人偷偷看了的黄兰香就立刻否认道:“不是我,不是我!尚宫明鉴,司正明鉴,我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这宫中有这般花平罗的,也不止我一个。正如杨宜君说的,是有人陷害她,那这也是有人陷害我啊!”
李司正不说话,她来搜检杨宜君就是收了黄兰香的好处,她现在也不想黄兰香出事。因为黄兰香出事了,就很有可能狗急跳墙攀咬起她来。虽然她也不怕这个,能稳稳当当做这么多年司正,她肯定是有自己的手段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不想陷入某种麻烦中。
钱尚宫却没有李司正的疑虑,想到了什么一样,对掌制手下做事的那个宫女道:“你来瞧瞧这荷包的针线,与黄兰香的针线是不是一般的。”
说着,还叫人搜出黄兰香的针线活,给宫女做对照使用。
每个人的针线都有自己的特点,当然,这种相似就和‘字迹’一样,有一定相似度之后,外行人是看不出分别的。
而掌制手下的宫女就是真正的内行,看了一会儿就说道:“尚宫明鉴,这荷包绣工真个与黄兰香如出一辙。”
这样的证据,在此时不讲究完整证据链的时代,已经很有说服力了!再加上之前那些,所有人都认定事情就是黄兰香做的。
事已至此,黄兰香再也狡辩不得,慌慌张张便软了身子。一旁李司正叫宫女按住她,绷着脸道:“好个奸猾的宫娥,竟做出这般丑事来!还陷害他人带回去、带回去!”
人拖着走了,大家都兴奋地议论刚刚发生的事。
主要还是这个时候‘新鲜事儿’太少,而刚刚发生的事是写在话本里都很精彩的了。发生在生活中,怎么能不议论?
“杨姐姐,你真有急智”蔡淑英就非常崇拜杨宜君,见杨宜君不止能面对李司正不慌不忙,还能在那种情况下想到破局之法,不止将自己摘了出来,还叫黄兰香这个坏人现出了原形真是太厉害了。
“方才也多谢你,若不是淑英你去寻了钱尚宫来主持公道,说不得还有许多麻烦。”杨宜君又不是真不懂人情世故,过去她‘脾气坏’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她尽可以那般,既然如此,自然不必让自己难受,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是了。
而如今,人在宫廷,可不能‘肆无忌惮’了。她眼下之事‘女官预备役’而已,对上以为司正,哪怕是她有理,硬顶上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呢!别看她对上李司正,那样言之凿凿,实际上那就是最后的手段!
真要是那样做了,清白是证明了,宫里也不可能留她了。
有钱尚宫来就好多了,钱尚宫品级比李司正还高,本身就是负责管着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的,出面名正言顺。真要是有理,压制李司正更是容易呢。
“哪里哪里”蔡淑英一直佩服杨宜君的才学,也愿意帮杨宜君。
这件事本来就到此为止了,最多是听说这事的人议论议论,当作是无聊而紧张的宫廷生活的调剂。但谁也没想到,这事儿竟然传到了太后赵娥的耳朵里——传到赵娥的耳朵里,其实也是一个意外。
原来寿仙宫的两个小宫女,休息的时候在墙根下头串闲话,拿这个事当笑话说了一回。赵娥身边的一位大宫女听说了,回头就将其当成是一个逗赵娥开心的段子、新闻,给说了。
赵娥的性情不死板,是很愿意听一些有意思的事的。只不过宫里有意思的事实在不多,而宫外的事,赵娥身边的人不见得比赵娥更消息灵通,也说不上眼下抓住了这么个新闻,可不得说说么。
赵娥听了之后果然觉得很有趣:“那栽赃嫁祸他人的宫女,着实不济事!做这般事,竟留了许多破绽”
赵娥真的不是坏人,不是玩弄手段的那种人,她能得高齐得喜爱,得高晋的宠,和她本人的‘无害’性格很有关系。但是,这不代表赵娥就是傻白甜了,她要真是傻白甜,以她独宠的那个劲头,是根本不能在宫廷立足的。
她信奉的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要做到‘人不犯我’,不是靠的善良,而是她的仔细,她将‘防守’工作做的很好。
旁边的女官笑说:“大娘娘何样人,那宫娥又是何样人,自不能如大娘娘这般明见万里这些宫娥,在宫中十数年了,要说也长进了,办事待人也有眉眼高低,可到底底子太差。”
“个中也有出挑的,就好比寒门能出贵子,可这到底不多啊。这宫娥二十五岁了,都没有出头,想来也不是出挑的。”
杨宜君也觉得这个事情漏洞很多,都没能让她有‘危险’的感觉。但她也清楚,这就是此时大多数人的手段了大多数人平常也没机会学习阴谋算计,学会各种陷害人的手段,学习谋杀技巧
后世的人还能看探案剧,看宫斗剧,看职场剧等等,锻炼一下——有人觉得那虚假的厉害,但总比没有好啊!
杨宜君所见过的人,偶尔能见到用诡计的,但诡计也都很简单。
当然,也有智算无双,放在后世也是顶尖的,但那真的是凤毛麟角。就杨宜君本人,她还没和那样的人交过手。
“那个杨家小娘子也有几分聪慧。”虽然是看不起黄兰香的计谋,但赵娥还是觉得杨宜君聪明。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初入宫廷,周围都是陌生人,她被一个司正搜检出春宫香囊,那样的威逼,能保持真定已经算是有胆有识了。
还能以最快地速度点出自己是清白的,并想到办法抓真正的黑手,怎么能说不聪明呢。
“这就是当初写《青玉案》的杨家小娘子罢?”赵娥多问了一句。
这对于赵娥来说就是随口一问的事,但下面的人却不能随意对待!太后第二次称赞了杨宜君,称她是‘有几分聪慧’,而且到现在也没忘了她那阕《青玉案》!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大家要重视起来啊!
“禀太后,正是如此。”
赵娥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女官遴选的一个月快过去了罢?”
女官忙道:“明日便完了,完毕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赵娥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但落在大家的耳朵里,就是在暗示‘杨宜君’这个小娘子很不错,安排个好位置。
大家能说什么呢,稍后便关心起了遴选出来的女官名单——虽然明天考察才结束,按照道理结束后才有名单,但怎么可能结束后才开始商量?实际上,名单从‘女官预备役’刚刚开始六局轮转时,就开始列了。
毕竟,一些能力格外突出的,一开始就能表现的突出。
杨宜君算是非常突出的那种,甚至可以说是最突出的一个她的综合评价并不是最高的,因为她在尚食局、尚功局时,如果轮到‘司计’(属尚功局)这种司还好,因为人家的主要工作是支度。而如果不是这种司,她的表现就非常捉急了,连及格都不行啊!
给了她及格,那其实是特殊照顾。
而杨宜君之外的人,或许某些方面没她那么突出,可在六局都能有不错表现得人是有的,还不少呢。
杨宜君的突出体现在她在尚宫局、尚仪局时的那种手到擒来——如果只是尚仪局那种,对典章礼仪之事比较熟悉就能做好的工作,那还显不出她的本事。毕竟尚仪局多的是浸淫典章礼仪数十年的老女官,她再厉害也不能和人家比。
但尚宫局的一些工作,具体的说,就是司记、司言两司的工作,她真实了不得啊!
她整理公文、检查批示的奏疏,甚至还得到了动笔写公文的机会——这些事她都做的很好,比尚宫局一些做老了这些事的女官还强!
这可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其他的事,这些女官预备役们都有可能接触到,并且锻炼出了不少的本事。但和公文政事相关,闺阁女儿家是能接触这些的吗?是经常能接触这些的吗?
杨宜君过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践’机会,但她确实有意接触过这些东西。
比如杨家就是播州的土皇帝,播州虽小,但政事、军事一样都有啊。还有蜀国的国事,她也经常通过《大公报》的渠道搞第一手内幕,仔细揣摩她甚至还收藏了两箱旧唐宫廷所藏的奏章。
这种东西,国朝时肯定都是收在宫中专门的地方的。但前朝飞灰,就有可能流散特别是旧唐唐末乱成那样,而且旧唐结束之后并没有立刻续上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而是中间乱世百年,这就更让旧唐宫藏容易流落民间了。
此时古董金石之类,都只是极少数士大夫的爱好,这种前朝奏章更别说了。如果不是对研究历史有兴趣的学者,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所以杨宜君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并没有花多少钱,但她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
靠着这些东西,她学了很多书本上不会有的为政从事之道,至于如何整理公文、检查批示、写东西,反而是所得中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了。
至于杨宜君的才学,那更是四十人中最扎实的,一骑绝尘的扎实现实就是,女子中有很多才女,她们写诗作词是真不让男子中的佼佼者的。但论到此时被当作真正学问的那些东西,和《论语》《春秋》等等有关的,女子中几乎没有真正能和大学者相比的。
女子中有机会读书的本来就少,这少数的一点儿人,还会被限制,不能学那些老学究眼里真正的学问。而到读书的女子本身,也大多更喜欢写诗作词,而不是埋在故纸堆里做学问——那些东西很少有人能真的觉得有趣,男子必须要学,是因为他们要靠这些出人头地,参加科举,去做官啊!女子又没有这种‘压力’(机会)。
“这杨宜君,尚宫局?”钱尚宫问其他人。
现在商量名单已经到最后关头了,大名单就要出来,所以有资格商量这些的人来的很齐。
尚宫局的尚宫,尚仪局的尚仪,尚服局的尚服,尚食局的尚食,尚寝局的尚寝,尚功局的尚功,每局两人,总共十二名,再加上一名掌管戒令、纠察、谪罚的宫正,总共十三人——宫里上万宫人的运转,以及一部分朝堂之事,就是由他们维持着的!
其他人看过了各局对杨宜君的评价,也直到太后对杨宜君的称赞,自然没有人说‘不’,都同意了这个提议。
这里要说的是,虽然六局平级,在场的都是正五品的女官,但实际上大家还是有高低的。宫正掌管司法之事,超然物外先不说,其余六局里,尚宫局是毫无疑问的六局之首!
唐时最有存在感的还是尚食局、尚功局这些,因为这些都是职事非常清晰,做的事也是真的与后宫中每一个人息息相关的。那时的尚宫局虽然也地位高,但只是地位而已,更像是因为她们总掌握一些更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所以显得清贵!而真要论能动用的资源,还真不一定比其他局更多。
现在就不同了,尚宫局的六局之首,实至名归!
自从在燕国,女官们成为皇帝制衡臣下的工具之一,一部分的奏章实际上就是她们处理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事实上,分享这部分权力的就是尚宫局,具体的说,基本就是司记、司言两司。
司言负责批示奏疏,司记则是负责检查批示的奏疏,确定无误之后才能用印,所以司记又有‘掌印女官’之说。
偶尔也有司簿出身的女官得到批示奏疏的权力,但那属于‘邪道’!分享权力的机会一直牢牢把控在司言和司记手中。
因为这份权力,司言、司记两司还迅速膨胀了,本来六局之中规模最大的还是尚食局、尚功局这些——大家的女官名额倒是都差不多,但她们事多,所以直接做事、受管束的宫女多啊。
现在,司言、司记两司,女官最多,司记、司言倒是还维持着传统,各两人而已。可司记下面的典记、掌记,司言下面的典言、掌言,都从原来的各两名,直接变成了各四名,以应对两司越来越繁重、要紧的工作。
女官增多了,辅助她们,做杂活儿的宫女自然也得增多。只不过司言、司记两司用到的宫女的地方还是少,所以依旧远远不能和尚食局尚功局这些地方的司相比,所以也不值得多议论。
杨宜君能被安排到尚宫局,这当然是属于好去处啦!虽说作为女官,分到其他局司,将来也有机会转到尚宫局,但转到尚宫局的难度可想而知能直接分到尚宫局,这才是最轻松的。
“尚宫局哪一司呢?”这时有人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钱尚宫看了看另一位尚宫,想了想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朱掌言已与我说了,愿意收下杨宜君。”
第75章 在尚宫局内部,……
在尚宫局内部,司记与司言地位最高,司簿与司闱次之。而在司记与司言中,又以司记的地位更高一些。虽则司言才是批示奏疏的,但司记享有检查奏疏批示情况的权力,觉得哪里不好是可以叫司言改的。
如果司记觉得不好,就不用印,那批示也是无用。
一般来说,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一人会直接领导司记,一人会直接领导司言,领导司言者,称之为‘秉笔女官’,领导司记者,则称之为‘掌印女官’,在宫中荣宠无两——甚至她们的权势不集中于宫中,在宫外也有朝臣遵奉。
哪怕是朝堂领袖,也不会轻易得罪尚宫局的两位尚宫。因为他们要做的很多事,如果没有两位尚宫的配合,那也是根本做不成的。
地位如此尊崇,所以司记与司言是二十四司中最难进的局司,而其中司记又比司言难进。准确的说,司记是从不进新人的,想要进司记,只能是从别处调过来。而且司记还很挑剔,尚宫局之外五局的女官,几乎不可能调来,只会内部用人。
由此,杨宜君能进入司言这一局司,在一位掌言手下做事,已经是新人女官能够得到的最好前途了。
杨宜君由此得到了安排,转到了尚宫局的地盘——而在此之前,她还有一次见家人的机会。
女官说的再好,说到底也就是高级宫女,也就是所谓皇家奴婢。和妃嫔被选中之后可以回家‘待嫁’,收拾好东西,再进宫不同。杨宜君她们这些女官被选中了,也就是被选中了,直接在宫里挪个地方住、换个地方做事也就是了,是不能因此得到回家的机会的。
不过,女官到底比普通宫女强,很多女官本身就能参与制定宫规,那自然也会给女官这一群体找补点儿了。
所以,女官一旦确定,她们就有一次机会见家人按照规矩,普通宫女一年之中也有那么几次机会见家人,但说实在的,这些机会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抓不住’,或许是宫女本人当时来葵水了(宫里来葵水了,按照规矩是不许见外人的),或许是主子、姑姑派了活计,不给假,这时候总不能离岗罢?另外,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原因。
平均下来,一个普通宫女一年能见一次家人也就差不多了。
女官则不同,不嫌麻烦的话,每月都能见家人呢(不是女官出宫,而是家人主动来到特定的区域,可以与女儿相见)。至于女官官职越来越大,还时不时会有出宫的机会,那就更别说了。
这次见家人,杨宜君有上报,家人也如时来了——因为只许来女眷,来的是母亲周氏。
周氏一见杨宜君,见她人好好的,心里先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要叹气——忍住了。
她其实也拿不准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不想女儿选女官不中,被送回家,那不是杨宜君想要的。但她也不想女儿真的就被选中了,从此就要在这深宫中小心翼翼地讨生活然而说实在的,眼下这种情况,周氏其实也是预料之中。
不管心里如何觉得这个女儿实在令人操心,活似是来讨债的,周氏也是一直为自己有个美貌而聪明的女儿骄傲自豪的。在她朴素的想法里,只要女儿想做一件事,那就没有做不成的。
她想做女官,要从一堆优秀的小娘子中脱颖而出,那当然就能做到!别说四十人里选一半,要二十个人了!就算四十人里只要一个,周氏也不怀疑自己的女儿会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你如今你如今在宫中,不比在家里,要谨言慎行,要小心恭顺”周氏说的都是‘老掉牙’的话,但她叮嘱一句,杨宜君就点头一下,没有平日容易不耐烦的样子。她知道这是母亲担心她,只希望自己能让母亲少一点儿担心。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些话说的差不多了,眼看着见面的时间快到了,周氏又赶忙道:“家中你父亲与我都好好的最近正忙着为你二哥相看,你二哥说该取个功名,如此才能寻得一人品才貌都很好的贤妻。你爹和大哥是赞同的,我与你嫂子便也不说了。”
对女方要求高,就得自家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杨盎本人生的高大英俊、文质彬彬,看上去很合人意。不过杨家在洛阳实在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人家,这种情况下杨盎对妻子要求高,就得别的地方找补了,考功名是个路子。
而且男子想着考功名、搏出路,终究是正途,所以家里虽觉得他有点儿晚婚了,总体来说还是很支持的。
说完这个,周氏给杨宜君递了一包东西,在相见房间里宫人的监督下打开了包——宫内宫外不许私自传递东西,所以宫人与家人见面,甚至妃嫔与娘家人见面,都是有人监督的。
不是说不让传递东西,只不过传递的东西不能出格,不能是敏感的那种。
不包打开,里面就是金银而已。周氏道:“你在宫中,比寻常宫娥强,可到底入了宫,没了家人照拂娘想着宫中什么东西都有,也不必与你捎带什么,给你拿些钱来,平日花销,该比什么都强才是。”
因为旁边有人看着,这话没有说透,但意思都清楚。
杨宜君作为女官,不说平日生活多么优裕,但好吃好喝好穿肯定是有的,周氏再送什么意义不大。但作为新人女官,杨宜君总需要讨好上司,交好同僚罢?这种时候,钱就是必须的了。
再者,就是没有打点的需要,有点钱在手上也是比什么都强的。
周氏这些日子也向人打听了宫里的事——洛阳不少人家有女儿在宫中做宫女、女官,这种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即使是森严的宫中,也讲究个‘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只是拿自己的份例,那即便是嫔妃(低位的、不受宠的),也处处活得不如意呢!至于宫女、女官之类,就更别说了。
像杨宜君这样的新人女官,其实不比宫女好多少。
这种情况下,想要什么都得额外花钱,没钱的话,就有什么不足也只能受着。
杨宜君看着这包金银,想要拒绝。不是她矫情,而是真的愧疚,她是奔向了自己的理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为此担心忧虑的是家人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爹娘能对她这个‘不孝女’更失望些,态度冷漠些。
但最后杨宜君没拒绝,收下了金银,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收下的话,爹娘只会更加担心。
她不止收下了,还当场演示了自己会好好使用这些钱的决心。给旁边看着的宫人每人一点儿钱,道:“几位大人也辛苦了,回头喝茶罢。”
监视的宫人都是内宦,地位是很低的,杨宜君这般客气,他们当然也不会不识趣。接下了钱,道:“杨大人太客气。”
不动声色地多给了杨宜君一点儿时间,能让杨宜君再和周氏说会儿话——宫女、女官和家人见面的时间是有限的,很多宫女往往就是一盏茶的时间,和家人说两句话,将自己攒的钱交给家人,然后就被催促着结束见面了。女官见家人的时间要宽裕一些,但也宽裕的有限。
不管别人给行了多少方便,和家人见面总有结束的时候。等到与母亲周氏话别,杨宜君便又与蔡淑英回了尚宫局的地盘。
蔡淑英和杨宜君一样,也被分到了尚宫局,不过她不在司言这一局司,而在司闱中一位掌闱手下做事。而尚宫局‘司闱’,掌握的是宫闱管钥,这其实也挺厉害的——司闱掌握的是宫闱管钥,司簿掌握的是名簿廪赐,都是很大的权力了。由此可见,尚宫局四司,全都位高权重,只不过司言和司记太厉害,令司闱、司簿也只能退去一射之地了。
不独杨宜君和蔡淑英一起走,凡是行走在外的宫人,都是至少两个结伴走的。
这算是宫中规矩了,防的是某个人有什么坏心眼,另一个人起到的是监督作用。而反过来说,如果不小心遇到了什么宫中阴私事,有一个人一起,也是个见证,能够保护自己。
两人结伴回来之后,便各自回房间了。
杨宜君住的房间并非单间,而是与另一名宫女同住的。她一来,这宫女本在做针线的,也站起身来了,道:“姑姑请坐。”
然后就是倒茶、拿东西什么的。
在宫里,称呼资历更深的宫女叫姑姑、姐姐很常见,这和年龄没有必然的关系。就比如这宫女,名叫雪娥,年纪就比杨宜君还大几岁。
之所以称呼‘姑姑’,而不是‘大人’,这其实和杨宜君新人女官的身份有关。杨宜君刚来掌言手下做事,其实是没有真正的官身品级的——掌言是正八品女官,也是品级最低的女官了,再之下就没有官职了。
女官的位置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司记和司言已经通过各种方法扩大了自家女官规模,但还是不够),典记、典言、掌记、掌言,都只是由两人变成了四人,以司言、司记两司的日常事务来说,完全不够啊!
所以就有了‘实习生’,也就是杨宜君这种情况。
当然,也不只是司言司记两司有‘实习生’,其他司新分过去的新人女官,基本也都是实习生。除非是个别运气好的,本司女官本就有空额,才能去了就能补缺
而加上实习生也不够,而且实习生也不是无限增加的实习生都有实习期限,到了就得转正,搞了那么多实习生,到时候一直做实习生,怎么收场?此时宫里的人有些地方还是要脸的,不能一直不给转正。
这种情况下,临时工就有了。
就像尚宫局尚食局会有大量宫女在女官手下做事,光靠几个有限的女官根本不可能供应整个宫廷的吃穿一样。尚宫局的女官手下也会用上宫女,这些宫女相当于临时工,几乎不可能得到转正的机会。极少数真的特别优秀,可能会得到上司的推荐,列入女官预备役名单,参与考察(例如和杨宜君一起进行考察的二十个宫女)。
考察成功,才能转入女官序列。
真正转入女官序列的宫女真称得上凤毛麟角,所以眼下雪娥作为同司做事的‘同事’,算是杨宜君的同事,却对杨宜君如此奉承,仿佛主仆——这算是六局二十四司内部的‘阶级’吧。
宫中宫女看着都挺光鲜的,哪怕是不出现在主子面前,一些做着比较粗重活计的宫婢,也有每季发的衣裳。这些衣裳不见得都是绸缎,多是布素的,但总有绸的。而且就算不是绸缎的,布料也不会太差太粗糙,每季都发,也不会让宫人穿打补丁的衣裳。如此,宫人们其实就比绝大多数普通人强很多了。
再加上他们的粗重活儿,和民间真正的粗重活也有差别,吃饭也吃得饱看起来‘光鲜’,就是真的光鲜!
唯一宫女可能比不上民间的,其实是‘住’。宫女的居住条件是极其恶劣的,低矮逼仄的房室,一间住十几人,大家都睡大通铺是很常见的。分到某一宫,专门伺候某位主子的宫女好一些,但其实也有限,一宫宫女都住在‘下处’,也很拥挤。
相比之下,六局女官的居所就好多了,人人都能住单间,尚宫、尚仪等还能一个人拥有不止一间房!像杨宜君比较熟悉的钱尚宫,她就一人独占了一个院子,尚宫局另一位尚宫也是如此,这在宫中真的十分豪横了,也能看出尚宫局的地位。
在尚宫局做着‘临时工’的宫女也沾光,再怎么临时工,那也是尚宫局的临时工,都是四个人住一间房,房间的面积、采光也不是普通宫女居所能比的。
杨宜君这种没有真正官身的新人女官,在尚宫局怎么住,其实看情况。当年房子不紧张,也能住单间。但如果房子比较紧俏,就可能和人合住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所以杨宜君是和雪娥合住的。
雪娥因此能住双人间了,但也因此多了一个‘姑姑’要伺候,是好是坏其实也说不准。这种事在她们这样的宫女眼里,一般是看运气的。如果‘姑姑’人不好,那就是倒霉。而如果姑姑人好,只是伺候伺候,今后能多得一些关照,那就是赚了!
要知道尚宫局的女官,特别是司记、司言两司,走在外面,多的是宫女想要讨好而没有机会呢!
将杨宜君安排在双人间时,杨宜君的直属上司还对她说了:“宫中房屋也有限,许多宫女是如何住的,宜君你也是听说过的。咱们尚宫局好些,却也不能人人都称心如意。你这来的不巧,没得地方插脚了。”
“好歹挪了几个人,能叫你与个小宫女住其实与小宫女住也有好处,有甚事,人就在房中,都不需叫人了。”
作为女官,要叫人服侍太容易了,她们本来就有宫女伺候——不是贴身伺候,但她们不用自己打扫房间卫生,不用自己洗衣,吃的用的,也有专人送到手上,这都是宫中地位最低,专门做杂事的宫女、内宦来做的。
想要临时喊个宫女‘搭把手’,也多的是人‘乐于助人’。
但都不方便!
要是房里就有个人,那就不同了。很多资历很深的宫女,被人叫姑姑姐姐的,一边嫌弃房中又要塞人进来,一边也是愿意和人同住的。她们日常生活是在主子跟前赔小心,有的时候还会受责罚,有比她们地位更低的小宫女,支使,甚至折腾,也是一种‘放松’。
只能说,压抑的宫廷生活将不少人都弄得变态了。
杨宜君当然不介意有个室友她其实也喜欢一个人住,她在家的时候都是不需要婢女守夜的,觉得怪怪的,这一点她和现代人比较像,比较强调‘私人空间’。但是,如果非要和人同住,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就像后世之人,在家的时候有自己的房间,到了学校住寝室,也没有几个人觉得这样住要死掉了,自己绝对受不了。
特别是,这个‘室友’真的很乖觉。
杨宜君当然不会刁钻地对待雪娥,更不会觉得支使她是什么快乐的事。但对于雪娥来说,对一位‘姑姑’恭敬体贴是自然的,杨宜君和气,她也只是庆幸自己运道好,然后依旧不放松自己。
宫中这种人也最多,他们牢牢记得宫中最重要的一点,‘上下尊卑’!
如果主子对你和气一点儿,甚至亲口说出你们并非一般主仆,而是情同姐妹,然后你就真的信了,真把主子当姐妹一样那就呵呵了。
人在宫中,不聪明没问题,最怕的是没有敬畏之心,不知道害怕!知道害怕,才晓得处处小心,不会做自己不应做的呢。
杨宜君将周氏给她的金银大多数都收在柜中锁好,一部分就放在梳妆匣里,就当着雪娥的面——这没什么问题,宫中的人,特别是在尚宫局做事的,眼皮子少有浅的。大家即使爱钱,也多的是办法弄钱,不会小偷小摸。
就这样当着雪娥的面处置这些财物,雪娥不仅不会打歪主意,反而要比杨宜君更在意。因为这些财物如果有不知去向的,她这个和杨宜君同住的人嫌疑就是最大的!
杨宜君将金银放进了匣子了,然后想了想,又拿出了一块银子。问雪娥:“雪娥,你知道这宫中整治一桌像样的筵席,需要多少钱吗?”
杨宜君其实并不算精通人情世故,主要是过往的生活根本不需要她了解这些。相比起普通人,她其实算是过于肆意的那一个,所以才有‘脾气坏’的名头在外。
而现如今,她需要学着做这些了——她不会为了做个‘贤妻良母’而捡起人情世故,但愿意为了理想中的事业讲究人情世故,大概就是如此。
杨宜君这样一问,雪娥就明白了,她十三岁入宫,在宫中呆了近十年,这些事当然是十分了解的。解释道:“此事不难,姑姑拿钱给膳房,什么酒菜都能有若是姑姑打算请得几个同僚,酒菜用上等的,七八贯钱就能尽善尽美了。”
“若是姑姑打算请局中尚宫、司记这些人,那就不能一般好了,估计要花去二十贯不止。”
杨宜君心里算这个数字,觉得不贵。洛阳城中最出名的酒楼,它们的好酒席也是五贯钱上下一桌,这样席上就能用上很好的酒菜了。当然,如果席间想要用上各种真正的山珍海味,那是打不住数的,数百贯一桌的酒席在洛阳不是没有!而且这还只是食物的花费呢,很多人会请名妓侑酒什么的,那花费就更不可计算了。
宫中好酒席要七八贯一桌,是比外面最好九楼的好酒席都要贵了,但宫里的东西一惯如此。想要份例之外的东西,多花钱是基本操作。
杨宜君并不打算请尚宫,以及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两位司言,事实上,她典言都不打算请。她是个新人,真的大张旗鼓请了这许多人,反而显得轻狂了。她的计划是只请四位掌言,虽然她真正的直属上司只有朱掌言一位,但名义上四位掌言于她是一样的呢。
四位掌言之外,杨宜君还请了一位同僚,同为新人女官的欧阳法满,也是司言司除杨宜君外,唯一的新人女官了。
她并非是这次新选的新人女官,而是从尚服局调来的。她本来在尚服局好不容易等到了补空的机会,但她用自己的补空机会交换了进尚宫局司言这一司的机会——这是很不容易的,不只是放弃了获得正式官身的机会,在尚宫局的升迁转正,也会比杨宜君这种难一些。
虽然她早来司言司,却可能晚杨宜君获得官身。
不过也没人说她傻,都知道司言司意味着什么,她也只不过是在安稳与搏一把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六局之中,每过一段时间,总会出这么一两个。
第76章 杨宜君花了十来……
杨宜君花了十来贯钱,请了司言司内四位掌言,以及同僚欧阳法满吃饭。这不是什么大事,在外人看来也只是觉得她多少有些眼色——哪怕是个不擅长人情世故的,做出这般姿态,也能看出她的态度是好的。
另外,杨宜君还给尚宫局内女官都送了礼物,礼物不是什么奢侈昂贵之物,真要她那样送礼,不说以她的财力能不能承受,只是往外说,也觉得她轻狂了。送的礼物都是文雅精巧之物,价格却不很高,是些品质很好的文具。这些东西家常送礼足够了,给尚宫局女官们,也算用得着。
礼物、吃饭的事都做了,杨宜君的姿态也就尽到了,然后她并没有有些人想的,投入到逢迎之中,而是将绝大多数热情投入到了司言司的工作——说到底,她做着那些事,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讨好人,又或者是打算用这种方式上位!
她那般只是为了不给人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将来同一屋檐下少点儿麻烦,她做事也容易一些本质上还是要做事的。
至于司言司的工作杨宜君适应的蛮好的。
她和同为司言司新人的欧阳法满不同,经过朱掌言的考察,她直接就去太初宫的值班房做事了。欧阳法满在另一位掌言手下,却被安排到了内文学馆去上学。
欧阳法满既然能当上女官预备役,就不是不通书本文字的人。但当初她没有分配到尚宫局,甚至连尚仪局都没有分配到,其实是能看出一些问题的相比较尚宫局人人学霸,她的底子还是薄了,至少达不到司言、司记两司的标准。
至于内文学馆,其实也是燕国宫中仿照旧唐设立的,旧唐就有内文学馆教宫人读书。当时的六局二十四司需要通文墨的宫女担任女官,平常宫廷中的宴会也经常会发展为文会
总之就是对有文化的宫人需求量很大,但民间选来的宫人又大多是目不识丁的。宫女们良家子是良家子,可真要说文学素养,其实还比不上出身卑贱的教坊女子。这样一来,宫中设立学堂,教人读书就顺理成章了。
如今燕国宫中,也是需要大量有文化的宫人,内文学馆便翻了出来。中有学者二十人,都称博士,其中有教五经的五经博士,有教书法的书法博士,有教史的史博士,有教算学的算博士,有教下棋的棋博士,林林总总,好多呢!
内文学馆名义上向所有宫人开放,但这里其实有个问题,宫人们都是有差事的,是不可能离了差事来内文学馆上学的。所以能上学的宫人都是得到主子或上级的允许的,这其实就是一个‘深造’机会,一旦得到这个机会,等到学了一段时间,必然会有升迁的好事。
“这杨宜君真是十分难得,来之能用前些日子不是还是缺人?如今她来了,多了一员‘猛将’,就该好些了。”朱掌言在太初宫值班房里,笑着与同僚谈起了杨宜君。她本人对杨宜君是非常欣赏的,不然也不会拉杨宜君到自己手下。
朱掌言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这个年纪在女官中不算大,但也不小了。她本人没什么野心,再加上成为女官之后始终没有得到过升迁机会(尚宫局中一个萝卜一个坑,升迁机会本身也很少见),如今早就心灰意冷了。
她已经决定培养出一个接班人就告老辞官。
前朝官员这个年纪告老辞官,其他人会觉得不合适,很多人这个年纪才步入官场呢。但女官这个年纪选择离开,却不算什么,以前例子很多,大家也习惯对女官轻视,觉得到底是女子么
朱掌言谈及杨宜君没多久,杨宜君就从外间进来了,和另几个宫女一起,将装着奏疏的匣子奉上。
刚刚进司言司都是这样的,都要做跑腿的工作——司言司会在太初宫的值班房对中书门下已经拟了条陈的奏章批示,是行,还是不行,总有个话儿。而中书门下到值班房,奏疏就得有人传递。
司言司的小宫女们会早早在东侧门旁一道小门内等待,直到中书门下的舍人送来密封着的匣子,完成交接。一般这个交接时间是在申时之前,因为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正是值班房的司言司女官们处理这些奏疏的时间。
密封的奏疏匣子紧赶慢赶送到值班房,值班房这边钱尚宫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拆掉奏疏匣子上加盖了中书门下大印,与官员花押的封条,然后将里面的奏章按照重要程度分给下属。
典言负责更重要的奏疏,掌言负责相对没那么重要的奏疏。
一些极其重要,前朝都为此争论不休的奏疏则是钱尚宫自己处理(偶尔为了躲麻烦,这种奏疏会特意交给下属处置,将自己摘出去)另外,典言和掌言处置的奏疏,若有不能决断的,也可能会交回给钱尚宫处置。
钱尚宫就是尚宫局两位尚宫中的‘秉笔尚宫’,地位稍次于另外一位‘掌印尚宫’。
奏疏分发了下去,不止每位女官都坐在一张大案后,这大案旁还有小案,是属于辅助女官的宫女们的位置。具体如何辅助,这就看这个女官的习惯了。
有的女官是将冗杂无意义的奏疏交给这些宫女处置朝廷中最多的就是一些歌功颂德的奏章,说这是奏章都是侮辱了,这些奏章很可能就是一些臣子用来刷存在感的,但偏偏不能不看,这就很烦了。
有的女官则是让宫女给自己纠错,自己看完一份奏疏,是不好确定有没有问题的,宫女们能帮着检查。
有的女官更绝,她们眼睛不好,或者文字功底不好——虽说能来尚宫局的都应该是学霸,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只有按部就班混尚宫局的才是学霸呢,而宫廷之中,有几个不走寻常路的特例,又有什么奇怪的?或者是能力出众,或者是靠山硬扎,或者干脆就是运气好,反正他们就是大字不识且来了尚宫局。
这种女官如果不想被宫女架空,自己成为一个工具人,就只能让宫女给她口述奏疏条陈内容,然后决定如何批示。
朱掌言属于主流的,就是让杨宜君批那些无聊杂乱的奏疏,这些奏疏大多也没有中书门下拟的条陈——这又不是‘事件’,中书门下自然不必写解决事情的对策。这种奏疏,本来就是发往内宫,上回一句‘知道了’就算了。
所以,应对这种奏疏也基本不会出错。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这不是奏疏本身的内容有什么出奇,而是拟奏疏的人出奇。一些特殊的人物,哪怕是拟一个歌功颂德的常例奏章,也是要小心细看,仔细揣摩的。
杨宜君每天批示这类奏疏,简单轻松,纯粹当是增加经验了。而且朱掌言为了锻炼她,每天的一沓奏章里也总有两份言之有物的。因为杨宜君每次的批示都很合适,该通过的通过,不该通过的发回去重做,她也能批出要害,不让中书门下那帮外臣有话说。
如此几次,朱掌言就越发信任她了。
这一日申时过后,值班房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当日递送来的奏章批示完毕了。此时有小宫女提着食盒过来,这是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女官按照各自品级,饭菜各有不同,杨宜君自己就有三菜一汤,这还是在刨除了两道‘看碟’的结果。由此可见,尚宫局确实优渥,女官生活上不差的。
女官都是分餐,宫女们则是合餐,数人一起用饭,菜肴里也都是荤素具备的。
这里吃饭的宫女单指辅助女官们做文书工作的宫女,至于尚宫局其他宫女,侍奉在值班房里,随时备着女官、宫女们要茶水什么的宫女,那是杂事宫女。她们得等到女官们这边完事了,换了班,才能去别处用餐。
就算都是尚宫局的宫女,也因为做的事不同,显出地位高低。
吃完了饭,稍事休息一下,钱尚宫就道:“开始罢。”
之前申时处置奏疏,大家都是领了奏疏,在各自值班房里批示,除了钱尚宫外,大家是两人合用一间值班房。现在,则是大家聚在钱尚宫的值班房内,钱尚宫一人坐上首位置,下面分列两边的是两排玫瑰椅,一边四座,坐的是典言和掌言。
钱尚宫旁边的桌案上堆放的是今天所有批示过的奏疏,钱尚宫会非常迅速地过一遍这些奏疏。其中一些明显是无意义的奏疏不会看,一些看几个字眼就知道是什么事,也好处理的,瞟过也就算了,很快的。
但其他的奏疏就不同了,钱尚宫会比较认真地看,她认可批示结果,看过之后会通过,画上自己的花押——司言司的批示要生效,就得有秉笔尚宫的花押,不然是不认的。
若是钱尚宫不认可,那就有的说道了。如果是比较专断独行的秉笔尚宫,不认可就直接按照自己的意思改了。而如果是比较‘民主’,讲究‘贤名’的秉笔尚宫,则会让宫女当中读奏疏,然后众人商议着来虽然商议着来,很可能就是让大家表态随尚宫的意思就是了。
钱尚宫是比较‘民主’的,所以她检查大家批示的奏疏,这个过程中,时不时就有宫女读奏疏。
杨宜君仔细听着这些奏疏,这都是能开阔眼界,对先进燕国朝堂有更多了解,能学到东西的——杨宜君坐在朱掌言的椅子后,朱掌言特别让宫女拿了个月牙凳给她的。至于其他辅助女官的宫女,则是只能站在辅助的女官身后。
宫廷就是这样的地方,无处不在显示着上下有别,要用一套严密的阶级制度,叫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做事,不要想着‘逾越’然而现实就是,宫廷是最讲究规矩,也最不讲究规矩的地方。
偌大宫廷要运转流畅,要上下得宜,就得讲规矩,就得将一个个出头的桩子打下去。而与此同时,宫中又多的是一夕之间、鸡犬升天的例子。真要说起来,宫中上万人,其中绝大多数出身都很低的,但他们又是如此接近皇权,所以抓住机会,就能走过外面世界十年、二十年都走不完的路。
宫廷的残酷之外,这多少是一些人的动力。
这一天事情不算多,大约二更天不久,钱尚宫就结束了对奏疏的检查(二更天大概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平常如果很忙的话,是能忙到三更结束的,那就是后世的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了。
结束了对奏疏的检查,女官们就散了。不过杨宜君和几个宫女的活儿还没有结束,杨宜君现在不是还要跑腿么,除了要将奏疏从东侧门旁小门接来,还要将重新封好,贴上值班房的封条奏疏匣子送到文书房去。
文书房也在太初宫,但也有一段路的距离,杨宜君就和小宫女们一人捧一个匣子,递送给文书房——就像值班房是司言司的地盘一样,文书房是司记司的地盘,司记司的女官们会在掌印尚宫的主持下检查司言司已经批示的文书。
检查核对之后,再用大印,如此才称完备。
做完这活儿,一般就是五更天了(凌晨三点到五点)。
这样对比,司言司工作到二更天、三更天倒也还好了,司记司实际上是过着昼夜颠倒的工作的。
按照她们的工作习惯,五更天要将奏疏呈送到皇帝那里。若是皇帝要上朝,奏疏会在上朝之后看看,然后让发回中书门下,若是当日不用上朝,那用膳之后就是要看的——说是看奏疏,其实经过中书门下拟出应对条陈,值班房批示,文书房检查之后,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大多时候皇帝都会直接发回中书门下。
至于皇帝会看的奏疏,属于另一类。优先级最高的,中书门下都不比拟对策的,皇帝会自己看、自己做决策,最多让几个心腹大臣看看能不能行。优先级稍次的,是中书门下拟了对策,但不必经过女官这边批示的,皇帝自己会自行对接朝臣。
一般司记司的掌印尚宫送了奏疏给皇帝,接下来还会服侍皇帝完成之后的看奏章等工作,午后才准备休息。休息到二更天左右,起床洗漱,来到文书房,准备和值班房对接。
当然,眼下天子御驾亲征去了,人都不在京城,自然就有不同了。此时文书房处理完了事情,一般都会直接将文书发给中书门下。
偶尔有争议很大的事,则会禀告太后,不是叫太后决断,而是叫来朝臣,朝臣隔着帘幕陈奏利害、分析事实这里太后就是一个主持人、见证者的身份。毕竟人家是天子亲母,有些事就是得有这样的人当个‘见证人’。
主要是高溶没个儿子,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兄弟,不然也不必让赵娥做这个了。
不是大家忌惮女主干政,事实上燕国承旧唐之风,对女子的束缚算是比较少的,宫里都用女官分享权力了。身为太后,在皇帝不在,而皇帝又没有真正合适的继承人时,站出来主持一些事,大面上是说得过去的。
问题是赵娥的情况有点儿特别。
一来,赵娥是高齐皇后,又是高晋的贵妃,事实上她在两朝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在当下,高溶的位置是坐的稳了,一些人明面上的事不好做了,但在暗中发力,那可不少。
赵娥身份敏感,高齐一朝的人如今随着高溶重回朝政,觉得她可能会和高晋遗留的势力藕断丝连。但与此同时,她又是天子亲母,当朝太后,大家又必须相信她,和她紧密合作。而对于高晋一朝很多遗留力量来说,他们也不见得相信赵娥,人家儿子都当皇帝了,她自己也舒舒服服做着太后,哪还能比如今更好呢?
这种情况下,遗留力量打心底里不信她。但不信她,也得倒向她,因为作为高晋那一朝的人物,她是最有权势,最不容易出事的人物了大家根本不信任她的同时,还得对她‘感激涕零’,去奉承讨好亲近她。
二来,一些人也想到了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那就是赵娥还有一个儿子,和高晋的儿子——高溶没有儿子,而同父兄弟们都被高晋害死了,若是他人在外有个什么好歹,同母兄弟竟是最接近皇位的人。
但这个同母兄弟身上的父系血统又是现在掌权的高齐一朝旧人最忌惮的简直绝了。
只不过如今御驾亲征成功,高溶一点儿事没有,这些暗潮涌动都引而不发,所以眼下没什么事而已。
杨宜君送过了奏疏,就和其他宫女一起结伴回了尚宫局宫女们的居所。
雪娥也是辅助女官的宫女——不然也住不上双人间了,尚宫局的宫女们也住的好,但那些杂事宫女也不是住在尚宫局的地盘的呢,她们和宫中很多宫女另外有住处。
但雪娥在杨宜君面前非常恭敬,一点儿没有平日对小宫女端着的样子。和杨宜君回了住处,此时有眼力的小宫女估着时辰已经送来了热水,正是合用的时候。
小宫女给杨宜君打水、拧帕子什么的,雪娥就去取杨宜君的香胰子、洗脸粉、香脂等物:“我给姑姑搭把手。”
“不用,我自己来罢。”杨宜君平素当然不会凭着自己是女官,雪娥是宫女就支使她。雪娥并不是拿了她家月钱的婢女,本质上大家都是做事的人而已,凭着所谓尊卑就踩人家,这不是杨宜君的性格。
杨宜君受了后世影视剧的影响,没有那么在乎尊卑,也相信剥掉地位高低后,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另外就是她这个人其实很傲,按照她父亲杨段的话,她其实是有些‘傲上而悯下’的。
对于地位不高的人,她会宽容同情,耐心好很多。而对上那些特别风光的人,反而是绝对不肯低头一点点的。
看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了,谁平日里太风光还不收敛,非得在她这里找存在感,她是从不客气的。向那些风光的人低头,远比让她给其他人服软弯腰更难——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好性格,家里兄姐都骂过她‘臭脾气’。
她要进宫做女官,家人们担心,也有她脾气的缘故。
不过,杨宜君进宫之后确实平和了不少她过去都不愿遮掩自己的本心的,为了讨好世人遮掩本心?她不要。但现在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那又不同了。
当日洗漱之后就歇下了,大约是‘辰正’,杨宜君她们这些司言司的女官、宫女才起床。这个起床时间对于宫女、女官来说算晚的,寻常宫女,有的还要给主子守夜呢,还不是五更天就起了!
不过司言司的女官到底不同,她们干的不是伺候人的活计,做的是和国家大事有关的工作,分享的是政权,待遇上就要好很多了,特许‘辰正’起床。这就和司记司的女官更晚睡,更早起差不多。
‘辰正’起床时,正是宫中忙完了第一波——主子们度过了起床之事,六局二十四司也都做完了一天开始时的工作,正是比较轻松的时候。
杨宜君与雪娥在屋子里洗漱、梳妆,同时又有小宫女数着时辰送来早饭。杨宜君的早饭比雪娥的份例要好一些,又因为她一个人也吃不完,所以都是叫雪娥一起吃的。雪娥一开始还推辞,后来见杨宜君是真心的,不是假客气,也就乐得接受了。
至于她自己的份例,那也不会浪费,比如送饭来的小宫女,平常常在跟前伺候的,想也知道她做杂事忙了一早晨,肯定也没有吃,就让她吃就好了。这种杂事宫女的餐食,又是远不如雪娥这种宫女的。
别看宫里何等光鲜,宫人们都穿绸着缎、穿金带银,事实上那都是表面好看而已。平常要摆场面用的宫女是什么人?要么是跟随在主子身边得用的大宫女,要么是女官,再不然就是宫内专门负责仪仗的了。
等而次之的宫女其实就那么几件好衣裳,平日在人不注意的地方做杂事,穿的也是布素。
连看在眼里的穿都是如此,更不容易看到的‘吃’那就别提了!所以对这种小宫女来说,吃到‘姑姑们’的份例,也是真的优待了。
第77章 蔡淑英来时,杨……
蔡淑英来时,杨宜君正练字呢。
宫中无聊疏寂,妃嫔多会培养一些爱好,琴棋书画这些东西既风雅美好,也能消磨时光,就是首选了。另外,传统的还有做做女红、信信佛道,感觉上这些东西做着做着,一天也就过去了。
宫女与宫妃不同,她们的生活往往是很紧凑的。这种生活可能没有宫外寻常人的繁重,不见得有多辛劳,可一天下来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是必然的。做宫女的,都是围绕着那些贵人转了。
女官则要比宫女好一些,让杨宜君想到了现代影视剧里的职场人。说忙也是忙,但好歹有自己的私人时间。
每次回到住处都是两三更天后了,为了第二天的精力,一般洗漱之后就睡下了。女官们仅有的一段空闲时光在白天,大约是辰时之后到申时之前。这会儿吃过了早饭,又还没有到‘上班’的时候。
这段时间,有的会聚在一起做些被允许的游戏,当作是玩乐了。有的会读书学习,女官之中多的是才女呢。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刷存在感的也有,不过这里头有分寸,只能逛几个没忌讳的地方,而宫里最多的就是忌讳了。
蔡淑英来寻杨宜君,就是没事做了——蔡淑英在司闱司,掌管宫闱管钥,白天当然也得看着各处,不能放松门户。但真正要紧的还是晚上,那个时候很多地方都会上钥,得需要女官值班。
蔡淑英如今就是晚上跟着一位掌闱值班来着,所以她的作息也昼夜颠倒了。
每天都是五更天左右时各处下钥,等到开了锁,她才会住处休息,每天大约午时以后才起床。眼下这是才起床洗漱,就往杨宜君这里来了。
见杨宜君练字,她便走过去看,看了一会儿赞叹道:“过去只见过姐姐的楷书,端正清秀,是极好的。如今才知,姐姐的行书也好,甚是飘逸,有晋人之风——姐姐这会儿练字,也是用工。”
本来杨宜君也练的差不多了,见她来了,索性放下笔:“这算什么呢?六局二十四司,书法好的女官太多我如今人在司言司,常要在奏疏上落笔,字不好是不成的,只能勤加练习了。”
其实司言司也不人人是书法大家,也没听说谁的字不够好,就被格外嫌弃了。
蔡淑英笑了笑,举了举手中捧的物件:“我来寻姐姐玩弹棋。”
蔡淑英手中拿的是弹棋棋盘和弹棋棋子弹棋在宫中,特别是宫人中是非常流行的,相比起围棋,甚至一些很复杂、很雅的博戏,弹棋非常简单,也不怎么考验头脑,对大多数其实没读过书的宫人是很友好的。
具体来说,弹棋就是将一些体育竞技游戏挪到了棋盘上——方形棋盘中间高,四周低,周边四角还微微翘起,棋子则是黑白各十二粒。双方玩的时候,就是用手指弹动自己的棋子,击打对方的棋子,要诀就是要对方的棋子离开棋盘,而自己的棋子留下来。
杨宜君欣然答应,与蔡淑英摆好了棋盘棋子,两人对玩起来。
一边弹棋,一边也有聊天。蔡淑英道:“我如今在司闱司做事,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有一样,每日是五更之后才睡,昼夜颠倒,着实难挨”
杨宜君安慰她:“昼夜颠倒倒也好,你瞧瞧那些后宫宫娥,她们才是真的难呢。”
杨宜君说的是那种侍奉后妃的宫女,那些宫女往往要轮班值夜。值夜时遇到好主子也不过是允许半醒半睡地眯着,只要主子有动静,立刻能醒来。值夜时要是遇到了严格的,那一整晚就要睁着眼睛过了。
值夜之后也没有能去睡的说法,还得侍奉主子。
虽说后妃殿里,值夜往往是大宫女们轮着来的,不能一直是几个老人值夜。但话说回来了,妃嫔们身边的宫女是有限的,四个、八个、十二个这个定额要看妃嫔的品级。
品级足够高的妃嫔还好,轮班总能轮过来,偶尔辛苦一回也就是了。品级低的,常常也就是两三班人,也就是说每过两三天就得熬一次夜真实太辛苦了!
这些日子蔡淑英在宫中也是见识很多了,知道杨宜君说的情况。听她说着就忍不住点头:“也是,那些宫娥是真的辛苦啊”
两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蔡淑英转而说道:“近日尚宫局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了,姐姐知不知道?”
杨宜君知道蔡淑英如今跟随的那位掌闱喜欢探听消息,消息灵通非常,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包打听’。所以见蔡淑英如此,就知道是真有什么事了。
“你是知道的,我每日不过是在值班房随朱掌言从事,回了住所就歇息。往常交往的人也有,谈说宫中新闻也是常有的但要说尚未发生之事,那就真是不知了。”
杨宜君不是消息闭塞的人,或者说,在宫廷中消息闭塞是很危险的。大家打听太多、知道的太多固然有危险,但更多在风波中出事的人,其实是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被牵涉的。
不过她也算不得消息灵通,毕竟她只是刚进宫的女官而已,人脉都还没有建立起来,何谈消息网络呢。
本来蔡淑英应该也和她一样的,但蔡淑英属于特殊情况,她跟了一位太过于消息灵通的直属上司,这算是‘沾光’了。
“姐姐眼下听我说了,只记在心里,别说是我说的——其实说了也不打紧,这事儿弄出来也就是这一两日了。”听蔡淑英这口吻,应该是一件很值得八卦,但不那么需要‘保密’的事。
蔡淑英接着说:“这事儿原和姐姐也扯不上,是司簿司的事儿说是前些日子查账,姐姐也知道,司簿司的账篇子,年下忙碌,腊月里备着过节,是不查的。而等到正月里,各处都做耍,跟着贵人们欢庆,也是不动的。”
“查账之事非要等到春三月,春日将尽之时眼下查账快完了,可不是就有许多事出来么。”
怎么说呢,从杨宜君的角度来说,宫中的账目绝对是都有问题的,只不过是多少而已。这不是大家都太坏了、太贪了,而是此时的账本都太容易动手脚了,很轻松就可以无风险地搞钱,那对于管着账、管着钱财东西的人来说,唯一阻碍他们的就是内心的德行操守了。
问题是,有的人德行操守没得说,但不能保证同僚们人人都品德优良啊。
所以杨宜君认定了宫里无账不坏,坏多坏少而已。
“年年查账,年年都要出些事,不过今年尤为严重听说是大娘娘叫了身边信任的女官去查,结果查出了好多事。”
这是新帝登基后,后宫第一次查账,赵娥是真的很重视的,想要好好整理整理儿子的家底——说是天子富有四海,天下所有都是天子的,但实际上还是有不同的。真正将私库、内帑这些存在,和国库混为一谈的天子,基本上都是公认的昏君。
像样的君主,必然会将内帑和国库分的清清楚楚,每年进内帑的钱,和进国库的钱得按照规矩来。没有说皇帝想要多搞点私房钱,就把本该进国库的钱弄到自己的私库中。另外,花钱也是一样,皇帝自己享乐,肯定是内帑出钱,而国家的事,则是国库出钱。
有的时候国库空虚,君主还要从内帑中出钱贴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事,要么说过国家是真的穷了,此时的国家可不搞国债、超发那一套,国库只有有钱和没钱两种状态,没钱真的就是情况不好,而不是什么鬼扯的藏富于民了。
而且君主从内帑中拿钱贴补,这就说明国家没钱而皇家是有钱的,这意思,真得细品了。要是都没钱,那还好说,国力衰微,没得办法了,说不定就要改朝换代了,可这样算什么呢?由盛转衰的节点?
再者,君主可以从内帑中拿钱贴补国库,将来国库情况好些了,是不是就有理由让国库贴补自己了?国库和内帑就应该分的清清楚楚,一时让内帑贴补了国库,看似是赚了,回过头来说却是破坏了规矩,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关键是,一开始就要制定好规矩,内帑和国库得定好入账比例,不能让内帑搞到太多本属于国库的钱,如此也就不会有国库需要向内帑拿钱的时候了,反之亦然。
严格来说,内帑不归六局二十四司管理六局二十四司是管理上万宫女,运转宫廷的女官组织。也有自己的库房,也管着一些财物,但那和内帑是两回事。就比如说尚宫局的司簿司,掌管宫人名簿、廪赐,说得明白一些,就是宫人的档案和工资。
宫人入籍都会在这里留下档案,每个月拿的工资也是从这里支取出来的。因为这个特性,司簿司当然会有档案室和库房,库房还不止是钱呢,还有绢帛等物因为此时的工资不只是拿钱发,还拿东西发。
还有尚功局,人家有个司计司,专管支度衣服、饮食、薪炭——宫里是包吃穿住的,所以在工资之外,这些日常用的东西也会发,尚功局发衣服、米面粮油和燃料,非常正常。
所以司计司当然有自己的库房和账本其实尚功局四司,每司都有自己的库房和账本。司彩司掌管彩物、缯帛等物,本身就是尚功局最大的库房了。司珍司掌金玉宝货,则是又要保管,又要制作首饰之类。司制司则是裁缝衣物的,因为规模比做首饰的大得多,很自然地就能分出司彩、司制两司呢。
类似的存在,六局中都有,大家做的工作,大部分都会和钱财东西扯上,库房和账簿不少,管理的东西也不少。或许比不上内帑规模庞大,可却是更庞杂,更容易有人上下其手的。
“也不过大娘娘见了结果动怒,听说出事最多的是尚食局和尚功局,真个上下硕鼠,贪的太狠了!”蔡淑英似乎很感慨。
然而杨宜君并不意外是尚食局尚功局两局出事虽说各局都经手了钱财东西,但真要说贪钱,那当然还是掌管着宫内吃穿两样的尚食局尚功局最好下手。
至于管着宫女工资的尚宫局,听起来很厉害,但司簿司账目比较透明,大家该拿什么几乎是人人心中有数的,司簿司能捞油水,比如说一些实物工资以次充好,针对一些地位低的宫人不给人发足——可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东西终究是要有的,而不发足也只能针对个别人。要真是弄得很多人工资都不足,到时候犯了众怒,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还有尚服局,看起来也很厉害,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掌管着瑞宝、符契、衣服首饰、仪仗等物,任何一件都很值钱但问题是,尚服局管的可不是宫人的东西,是每一件都上了档,属于皇家的东西。
比如后宫宫殿,妃子住了进去,屋子不能光秃秃的,得用玩器宝货、字画、家具来装饰填补,这些东西是赐给这妃子了吗?并没有。对于宫廷来说,妃嫔也只是一个租房住的人,房子里的东西是租房自带的。
所以妃嫔能使用宫室内的东西,却不能拥有它们,别说是拿这些东西送人了,就是平常不小心弄损了一件,都得上报。一次两次不要紧,次数多了记在档案上不好看,说不得还要被掌管后宫的皇后或者太后厌恶。
尚服局的东西都是主子的,搞到一件就赚大了,但同时风险也很大。哪有尚食局尚功局,可以从大量的宫人身上薅羊毛,赚的多,风险也小呢!
尚宫局、尚服局尚且如此,一直以油水少著称的尚仪局、尚寝局就更别说了——其实不能说尚仪局尚寝局油水少,只不过他们捞油水的方式不在账上,而在于各种打赏、外快什么的,而那也有另外的风险。
蔡淑英小声与杨宜君道:“姐姐有所不知,这次真是叫大娘娘恼了,所以打算彻查尚功局尚食局二局账目是彻查。”
蔡淑英特地咋子‘彻查’两字上加了重音,杨宜君一下明白了意思。
平常每年都有查账,甚至内部每季也有自查的时候,但都只查当年、当季的账目,而且查的深度是很存疑的,有点儿自由心证的意思。这里特别强调‘彻查’,就是有别于平日查账了,非得要翻出老底来才作罢。
听到这个说法,杨宜君就知道六局二十四司中要迎来一阵‘腥风血雨’了。
不过她是比较镇定的,蔡淑英也比较镇定且不说两人不是尚功局尚食局的,不再漩涡中心。就说两人的资历,她们可是才入宫的,就算真的翻出了什么陈年旧事,需要找人顶锅,那也轮不到她们呢。
在这阵风雨中,她们需要的就是小心谨慎,尽量不让自己打湿衣角。毕竟她们身份低,湿一点儿衣角对那些资历深的女官没什么,对她们却可能是大.麻烦呢。
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弹棋也玩了几局,眼看着都未正了,蔡淑英就很有眼色地告辞了——未时之后,申时要去东侧门旁小门领中书门下送来的今日奏疏,是杨宜君工作地时间呢!
杨宜君换上了女官穿的圆领袍,戴上幞头,踏上小靴,整了整衣裳,就和雪娥出门去了。先在值班房集合,然后就去东侧门那边交接奏疏。杨宜君和蔡淑英都没有想到的是,她们以为的不会和自己有关的事,最后却很有关系。
当日的奏疏拿到值班房,照常分配,照常批示,照常晚饭,照常检查——二更天才过,今天的活儿算是做完了,不算早,也不算晚。
本来这个时候就该散了,杨宜君也该和几个宫女一起去送奏疏给文书房那边了。但钱尚宫却叫住了她,也叫住了要散的女官们。
“今日有一大事要与你们说去岁的账目查对过了,你们是知道的,不少人也该知道有些局司事儿比较大,引得大娘娘震怒——你们不知的是,大娘娘已经决定彻查尚功局尚食局二局往年账目了。”
其实还是有一些人知道的,比如杨宜君。而杨宜君估计,她能知道,那其他女官不说人人知道,知道的人肯定不少。
钱尚宫说这个话,其实就是客气客气而已,不能当真。
“今日与你们说这些,一是叫你们警醒,以尚功局尚食局二局为戒,今后行事更该小心谨慎才是!不可忘了身为女官,该如何正心正身。”根据这个,钱尚宫又说了一些场面话,左不过就是报效皇恩浩荡那些话。
然后才进入正题:“二是,有个事落到了咱们头上这回大娘娘是动了真怒了。”
大家听钱尚宫说到这里才真正精神一振,知道这后面说的话恐怕会非常重要。事实也确实如此,钱尚宫就接着道:“大娘娘有意彻查二局账目,往年的也要翻检出来,这事儿可不好做。”
“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顽疾,只说人手这一项,就很不够了。咱们宫中查对账目,总不能引宫外之人来做,那就只能让宫内的人来了宫内要叫谁来做?”
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宫内主子们肯定是不能做这事的。宫人们呢,分为两大块,宦官和宫女。
宦官在燕国没什么前途的,在宫里也多是做各种杂活儿。其中是有读书识字,能到主子身边侍奉的,但那真的很少。哪怕是宦官中的头头,也多是不通文墨的,让这些人来查账,那肯定是不行的。
宫女情况就要好很多了,一些良家子、罪臣妻女,多是能读会写的,再加上还有内文学馆读书,那就更好了。
但这也不能拿来查账,查账是需要更专业的技能的。想来想去,其实还是六局二十四司内部的女官更合适查账——遴选女官时,除开极少数特殊情况,基本要求就是能写会算。所以大家不论被分到了哪一司,都有读写和算账的技能。
像杨宜君就是这样,而另一位最近一直在内文学馆读书的同僚欧阳法满,人家其实也是通读写、能算账的,之所以要去内书房进修,只不过是司言司的要求比较高罢了。
钱尚宫继续往下说道:“想必你们也心中有数了,是的,大娘娘有意从另外四局中抽调人手去查尚功局尚食局的账目。”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表情沉静,但眼神却微妙了起来说实在的,这个活儿没人想接。六局平常多有龃龉,闹不和的时候也多,但外界一旦有什么风吹来,那还是一致对外的。
眼下要彻查尚功局尚食局的账,想要虚应故事,草草查上一回,事后风过水无痕,那要问大娘娘答应不答应。真要是那么做了,赵娥或许不会再生气贪腐之事了,指挥不动六局二十四司怕是会更让她恼火。
所以一旦加入彻查,其实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秉公处理’。
然而‘秉公处理’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的六局之间牵扯是很多的,这会儿对尚功局尚食局铁面无私了,谁知道会埋下什么坑,将来坑死自己?
在宫中做事久了,大家都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见得要讨好主子,却一定不能随便得罪人,哪怕这个人看起来微不足道。
大家都习惯处处圆滑、谁也不得罪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事情不好做,钱尚宫也是知道的,所以她直接就说了:“此事各司都要出人,司言司也不例外。”
说着点了几个名字,杨宜君的名字赫然在其中。其他几个被点中的女官,也多是没根基之人。
第78章 “往年何曾出过……
“往年何曾出过岔子,今岁又与往年有什么不同怎么大娘娘偏要彻查?这一番劳动起来,上下都不得安宁了不说,事后又能有什么用?”一个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穿正七品女官袍子的妇人,不安地走来走去。
女官庄重,一律要穿官袍,头上也不许梳招摇的发髻,一般都是戴幞头,各种幞头都有。但也有一些女官爱俏,会戴花冠,这位女官就是如此,戴着‘花篮冠’,有四季花卉堆簇,称得上‘花团锦簇’。
这位女官正是如今的尚功局典珍余小小,而她说话的对象是她的姑姑余娴,也是尚功局的两位尚功之一。
相比起年轻轻率的侄女,余娴显得镇定很多。瞥了一眼侄女:“慌什么眼下事还未如何呢!若是一点儿小风小浪先自乱阵脚了,在这宫中如何能生存?你也是,总是如此沉不住气,我如何能放心?”
余娴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更难的是年轻时在宫中做宫女时吃了不少苦,身体上有一些老毛病。年轻的时候还好,如今人到老了,就越发扛不住了如此一来,就是她不想告老出宫,离了这尚功之位,也只能准备交权了。
毕竟,她这个尚功再是厉害,也只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大女官之一,在六局二十四司远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她长期呆在尚功的位置上不挪窝,早就挡了很多人的道了,不可能一直不识趣下去。
不过余娴也不甘心就这样被踢出局,所以几年前开始就全力培养侄女余小小——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走可以,但得到她位置的人必须给她侄女一个位置,以此为交换。
她现在已经将侄女运作到了正八品典珍,但事后她一走,随便哪个司制、司珍做尚功,就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余小小就行(尚功局四司,司制、司珍两司比司彩、司计地位更高,如果不是司珍司制,而是司彩司计,基本上就告别竞争尚功之位了)。
“姑姑”三十岁上下的余小小在宫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年轻了,但在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中,真的是少壮派。她没有为人妻子,做人母亲,在宫中有余娴这个姑姑做靠山,也没有真正体验过宫廷险恶。所以她还有点儿做闺阁小娘子的性情,眼下遇到事情,不安起来了,语气也有些怕和娇。
余娴见她如此,哪怕是心里恨铁不成钢,也面色软了几分——她十三岁入宫,一辈子就在宫廷中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并没有选择出宫嫁人,过上寻常女子生儿育女的生活。所以家里把侄女送进宫来,她一面埋怨家里人利欲熏心,害了她一个还不够,现在还要害一个。一面心里又有了些安慰,照管侄女余小小,仿佛是照管亲生女儿一样。
是真有一些母女之情的。
她知道余小小此次为何如此慌张太后叫人彻查尚食局尚功局过去好几年的账目,看情形是不打算雷声大雨点小了。这般样子,那自然是谁底子不干净,谁心虚了!这会儿不少人都在想法子把过去的事遮掩过去,实在遮掩不过去的,就想着能不能想些别的法子。
余小小的问题恰好是遮掩不过去的。
余娴先是骂了余小小一通:“早与你说过,这局中过手的钱财东西虽多,却都是烫手的,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不是清清楚楚教过你了吗?你怎么还像是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什么都往自己怀里扒拉?”
“油锅里的钱你也敢捞出来花啊!”
骂过之后见余小小一句话不敢说,余娴又有些心软了,没好气地与她道:“罢了!别做出那副奔丧的脸孔,事情我已经了了——若是等你想法平事,黄花菜都凉了,只等着事发受罚罢!”
余小小眼睛一亮,心下松了大半。这不是余小小第一次闯祸了,而她每次闯祸,只要来到姑姑这里,姑姑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在宫中生活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贵人,都知道要小心行事,倒是余小小,因为有余娴的包庇,一直以来可以说是没心没肺。
余小小对着余娴不停洒好话,洒的差不多了,才问道:“姑姑,这事儿是如何平的呢?我还以为”
事情当然不容易搞定,不然她之前也不必那样哭丧着脸,气急败坏了。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余娴冷哼了一声:“我找了你手下那个姓陆的掌珍,全让她担下来了。”
“陆婉?”余小小微微皱眉:“姑姑,陆婉好歹也是女官,会这般受摆布么?不然还是寻个宫女顶着罢。”
余娴瞪了她一眼:“你怎么一点儿不长进!就你行的那些事,只说是一个宫女做的,谁能信?到时不是明摆着叫人继续往下查?”
有些过错,还真就是身份到了那份上才能犯!事实上,余娴犯的事,连让一个掌珍顶罪都有些不够,只不过最多只能找到一个掌珍顶罪。
余娴一瞪,余小小就不敢说话了。
余娴说的很轻松简单,找个人顶罪而已,属于非常常见的操作了。但其实具体安排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是要制造证据,证明真的是别人做的,而不是余小小做的——她是尚功局尚功之一,也不代表尚功局是她开的,想要将证据做的完整可信,已经很不容易了。
另外,还要确保一些知道真相的人不乱说话,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让掌珍陆婉保持安静。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余娴可以说是软硬兼施,用上了很多人情,交换来了陆婉的把柄。
陆婉的把柄在手,再许了重利,保证陆婉受罚后,她的家人会得到一大笔钱,以及很好的照顾,陆婉这才和余娴达成了协定。
事实也正如余娴事先谋划的一样,在彻查尚功局尚食局两局历年账目时,余小小当初犯的事被翻出来了,然后就是陆婉挡刀——直到此时,事情都一点儿意外没有。
“果然是姑姑,安排的这般缜密,那陆婉真个一句话没说呢。”余小小此时已经彻底放松了,又来自家姑姑面前拍马屁。
余娴冷哼一声:“如今就放心了?还早着呢。”
余小小满脸疑惑,不明白此时有什么不放心的:“?”
“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分的,既然陆婉都已经认了罪,就该让她‘畏罪自杀’才是。不然她后头害怕了,又翻出水花来,那该怎么办?”余娴人在宫中多年,早就对人没了信任。
就算一时唬住了陆婉,也怕陆婉一时‘想岔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就翻供了。
与此同时,陆婉本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余娴的计划。她在自己的供词下按指印、签花押,整个过程十分平静,与其他同样被定罪的女官大相径庭。
杨宜君一眼注意到了她,对旁边的蔡淑英说道:“那位陆掌珍一定有问题。”
杨宜君、蔡淑英都是新人女官,自然也是这一次来尚功局尚食局查账的倒霉蛋之二。不过要说这事儿多难办,其实也没有,大家知道太后是来真的,不给她个交代,那肯定是要倒霉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难临头各自飞而已。
总不能因为过往‘情谊’,又或者为了今后维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状态,就让自己承受太后娘娘的怒火罢?
所有分配来查账的女官,都算是硬着头皮铁面无私了一回,揪出了许多人呢。
一些人一边铁面无私,一边战战兢兢,特别是揪出一个有背景的女官了,就觉得自己可能遭报复。杨宜君属于比较放松的,对她来说查账就是引荐挺有意思的事,还能借此了解到六局二十四司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呢。
至于说‘报复’?这么多人一起查账,报复一个,就有可能引起其他所有人的恐慌,到时候大家齐心协力搞死那个报复的人就是必然了——是用这种方式震慑其他打算报复的人。
所以,她其实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危险的。
“陆掌珍?陆婉罢?”蔡淑英看了一眼随口道,现在都被打成罪人了,她也就没再称呼官职了:“说起来是有些古怪,她的事儿一部分是我发现的那些账看起来没问题,都指向她,但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过,一切古怪都随着陆婉自己认罪而消失了。
“你与我仔细说说。”杨宜君却是眼皮一跳,拉住蔡淑英,到角落里询问她陆婉之事的细节去了。
过了一会儿,蔡淑英将她知道的一一都说了,说完后见杨宜君沉思,有些不解:“姐姐怎么,这里头有什么事吗?”
杨宜君脑海里闪过太多影视剧里的权谋,不得不说,影视剧里的权谋,有的非常幼稚,完全就是臆想,有的则很有水平,她看了都觉得大开眼界那么多影视剧,足够她认识各种各样的阴谋算计了,也因此问过蔡淑英之后,她就有了想法。
“有什么事?这位陆掌珍有冤!”
“有冤?”蔡淑英不解了:“她已经自己认罪了”
“自己认罪?这世上多的是法子让人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何况只是认个罪。”杨宜君笑了笑,看向已经被人带下去的陆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告别了有些回过神来,暗示她最好不要‘管闲事’的蔡淑英,杨宜君终究还是跑到了暂时看管有罪女官的地方。人看她是尚宫局的女官,还是司言司的,都高看一眼,她说要看看陆婉,立刻就有人带她去了。
不是这些看管的人随便,而是这种事最近太常见了被看管的人要么就是六局二十四司真真正正的女官,要么就是与六局二十四司女官也没甚分别的宫女,这些人再六局二十四司中肯定认识不少人,其中必然是有‘真朋友’的。
是的,真朋友。
就算是再蠢再坏的人都能有两个朋友呢,宫廷中的交际往来虽然微妙,却也不会逃脱这一定律。这些看管起来的人,自然也有真朋友来看她们。或许不能救她们出去,但安慰几句,给看管的人塞些钱,让她们被看管的日子好过一点儿,这是能做到的。
杨宜君站在了陆婉面前,看管的人收了杨宜君递过来的银子,也很识趣地离得远了些。
陆婉呆呆的,一动不动,随着杨宜君靠近,她也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又不动了。
“陆掌珍,您的供词上说的都是真的您真的在陛下的宝带上以次充好了?”杨宜君并没有绕弯子,而是开门见山了。供词上陆婉承认的罪过当然不止这一条,有些比这一条带来的损失还要更大,但以‘罪过’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罪过了。
往大了说,这都够得上‘欺君之罪’了。
天子用的腰带上镶的宝石,其实是有瑕疵的,只不过瑕疵没有露出来而已——这算什么!
说实在的,杨宜君看到这一条的事后都觉得做这事的女官怕不是魔障了。作为女官,还是常常经受值钱珍宝的掌珍,难道会不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吗?虽然伸手就是不对的,但好歹挑个风险没那么大的,不可以吗?
这不只是坏了,还是蠢啊!
而从这位陆掌珍传闻中的作风来说,并不像是这样的人。杨宜君之前也问过蔡淑英一些细节了,就更确定了这件事的蹊跷虽然不知道陆婉是在替谁遮掩,但不用怀疑,她就是替人背锅了。
陆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但最后又归为平静:“事情就是我做下的,全都招供了你来这里质问,你又是谁的人,有何权力?”
陆婉将杨宜君当成了太后的密探,又或者是某个与余娴不和的大女官的人。
“我可没什么权力,不过是刚入宫的女官我只是看出了陆掌珍一案里有蹊跷,想要弄清楚。”杨宜君并没有说谎,她来查这件事或许有同情陆婉的因素,但那不是最主要的。
首先,她是彻查账目的人之一,因查账翻出来的事有内情,有人没有犯事,却为他人顶罪——哪怕是出于对自己职责的‘负责’,她也不可能看到了跟没看到的一样。她来宫中做女官是想要实现自身价值,做一些有意义的事的。而不是单纯要争权夺利,真要是只是为了权力,她本不用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的。
争权夺利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她的目的不允许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选择和其他人一样‘和光同尘’,默默烂掉。
再者,就是好奇,或者说,她觉得这是一件会得罪人,但有意思的事。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宜君还是杨宜君,来到宫中之后看似温顺了不少,懂得人情世故了,然而那只是看上去。
她本质上依旧那么傲,傲上而悯下这么厉害,太后让人彻查账目,这种事后都敢弄险,还让人顶罪?看起来应该是在六局二十四司权力挺大、关系深厚,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吧。
而杨宜君一惯最偏好给这种风光厉害人物找事儿了。
“这位大人怕是想错了,这里头没什么蹊跷。”陆婉心情很复杂,她也说不准自己是想要杨宜君真知道什么,是太后或者某位大人物的人。还是如她所说,知道的不多,只是觉得有蹊跷而已。
她被余娴胁迫,一朝从女官成为阶下囚,她是不愿意的,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她有把柄在尚功余娴手上,余娴威逼利诱,她就算不愿意,也只得从了。
如果现在有人将事情彻底翻开,余小小这个真正的犯事人伏法,她无罪开释,她固然高兴,出了一口恶气。但她的把柄怎么办?余娴能放过她吗?
杨宜君大概能猜到陆婉的想法,也没有一定要她说什么。只是拿话试探她:“让我想想,你该是替人顶罪了,那犯事的必然是尚功局之人能叫一个女官顶罪,那便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了,还想要做的这般风过水无痕的话”
“薛尚功还是余尚功?”杨宜君仿佛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说:“我觉得是余尚功,薛尚功与余尚功都不是蠢人,不能做下那般不讲究之事。那样说来,就只能是她们想保的人做下的。”
“薛尚功虽在尚功局内有几个亲信,但都不能让她如此担风险思来想去的,就只有余尚功了,谁都知道余尚功侄女余典珍,平素行事就不大讲究么。”
关于余小小的事,就连杨宜君这个新进宫的女官都有所耳闻——听说,尚功局内宫女、女官讨好她,她向来照单全收,还会主动要孝敬在大家受好处、赚外快都讲究一个不露痕迹的当下,她镇可以说是大大方方,十分真性情了
杨宜君又不轻不重地点了几个事儿,陆婉都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其实她这件事,真正值得惊讶的就是杨宜君发现了事情不对,而且发现事情不对后,竟然会想要弄清楚。
余娴尚功的活儿不可能那么粗糙,所以蹊跷不是谁都能简简单单发现的。而发现了的‘聪明人’,如果真的聪明,就应该知道闭嘴!在宫中,真正聪明的往往不是什么都知道的那一个,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一个。
只要是个会喘气的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真正能做到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前提就得是什么都已经知道了,才能装作都不知道!然后就是难得糊涂了!
所以,在发现蹊跷之后,串连起一些事,锁定余娴和余小小并不能让陆婉惊讶——因为这就不是一个值得惊讶的事!要知道,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系统还是太小了,她这个事利害关系稍微梳理一下,就能锁定嫌疑人。
当然,锁定嫌疑人是一回事,找到确实的证据又是另一回事,而找到确实的证据,然后将人扳倒,那就更是另一回事了。
杨宜君并不是傻瓜,她也知道这件事的症结所在并非是发现问题,甚至找证据都不很难。最直接的就是账目,都认为账目已经做的很漂亮了,嫁祸到陆婉身上找不出问题来。
而这在杨宜君眼里是十分可笑的,她看过将‘会计’的发展的纪录片,那部纪录片拍的不好,太枯燥了,对观看纪录片的普罗大众很不友好——那种枯燥的专业性根本不值得夸奖!因为纪录片不是教材,本来就应该做到一定的娱乐性!
但杨宜君很感谢那部纪录片的枯燥,她学到了很多东西。或许对后世真正懂会计的人来说,也就是一点皮毛,甚至皮毛都算不上。但对于还在用非常‘古典’的会计方法的时代,这点儿东西真是很够用了。
杨宜君只要想,想要复原账本再容易不过了。
眼下最难的应该是怎么将事情曝光出来,整治了人,然后自己还能全身而退,深藏功与名。
对此,杨宜君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余娴的敌人们——正如陆婉第一反应的,她是不是余娴的敌人的人。如果是余娴的敌人,当然会有动力搞她。
至于有没有敌人怎么可能没有,余娴在尚功的位置上呆了太多年了,这么多年足够她结交很多朋友,将权力的大网织的比任何人都厚。那自然也足够她和很多人结下仇怨,仇人也不容小觑了。
第79章 杨宜君离开的时……
杨宜君离开的时候回看了身后一眼。
刚刚那会儿她并没有完全说服陆婉,这也正常,只是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而已,凭什么让人改变立场——杨宜君虽然也给陆婉说了几个自保的法子,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找个靠山,为此肯定要付出一些东西去,可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当然,具体肯定没有说的这么简单,具体操作的时候是很有讲究的)。
但说是说,杨宜君一个新人女官几句话,比起一位尚功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压迫,实在是差的远了。
事实上,陆婉要是没有被余娴尚功的权势弄乱了手脚,当初也不会直接答应背锅顶罪了。至少得想办法多捞点儿好处,另外再给自己留一道‘护身符’什么的杨宜君看她如今这样被动的样子,就知道她什么都没做。人家打过来,她直接就躺平任安排了。
杨宜君这边,打算去找尚功局的花司珍。
尚功局四司之一的司珍司和其他二十三司一般,也是两位司珍,一位姓李,一位姓花。杨宜君之所以决定去找花司珍,是因为眼下花司珍和李司珍是最有动力扳倒余娴尚功的人了。而相比起李司珍,花司珍更有实力,也更需要使用盘外招。
是的,李司珍正是余娴尚功内定的接班人——这种事没有往外宣布,但一位这样的大女官如何安排自己离开之后的权力交替,大家都往往是心中有数的。
余娴尚功之所以选择在尚功局势力更弱的李司珍,就是因为正常情况下公平竞争,李司珍根本赢不了花司珍!要是堂堂正正就能赢,和她这个在任的尚功达成合作,那余娴尚功这边能得到的许诺就会少很多了!
为此,花司珍的恼怒可想而知
杨宜君并未直接去找花司珍,而是利用了六局二十四司的小道消息,让陆婉这一事的真实‘内情’混合着一些假消息,真真假假传出去。这种事一般人听了不会当回事,平常宫中就会有一些流言蜚语,难辨真假,在尚功局尚食局情况不太好的当下,各种小道消息就更是层出不穷了。
但对于有心人,那就不同了。杨宜君不相信,花司珍人在尚功局这许多年就这么白瞎了,有些事她不见得知道,但零零碎碎的讯息总是有一些的,只不过是差一根线将其连接起来而已。
这样的小道消息落到她耳朵里,却是能引起联想的!
杨宜君没有去找花司珍,花司珍主动找上了杨宜君——杨宜君是可以做到隐匿自己,达成目的的,暗中传信而不留痕迹的法子不多且难,而杨宜君有信心自己可以做到。之所以没有选择藏头露尾,是因为在做事之余,杨宜君有心借机与花司珍相交。
倒也没有直接的目的性,只当是一步闲棋了,谁知道将来什么时候就能用上这份人情呢。
杨宜君很清楚,六局二十四司这种地方,能力很重要,但能力不绝对。她不可能埋头提高业务能力,将所有的事都尽职尽责做好,就能一步一步往上去投身于六局二十四司的局中,这只是个开始。
花司珍是一个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女子,她在六局二十四司并没有靠山,在六局二十四司之外有讨好的贵人,但那些也称不上靠山。她有如今,很大程度上就是自己殚精竭虑,一点一点积累来的。
所以从杨宜君这里得到详细的情报之后,她非常果断地行动了起来——她一惯有决断力,在尚功局内也真有死忠,可以帮她把事情不动声色办下来。
按照杨宜君的指点,花司珍指挥手下行动,果然拿够了证据,然后找到机会将盖子揭开。
“此次倒真是要谢你,婉儿,还不去为杨掌言奉茶?杨掌言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呐!”花司珍对陆婉点了点,陆婉闻言,轻巧上前,为杨宜君奉茶。
杨宜君虽然饮了茶,但还是道:“不敢当的,此事一则是司珍运筹帷幄、处置果决,二则是陆掌珍吉人天相,若是晚了一会儿,陆掌珍为余家姑侄所害,便是我再有心搭救,又能如何呢?”
这次事情确实惊险,花司珍暗中拆余娴、余小小的台,自然想到了要用到陆婉这个‘污点证人’。好不容易绕过余娴,办妥了看管所提人的手续,要手下人去要人了,正好遇上余娴派来的人要闷死陆婉,然后伪造畏罪自杀可不是巧了么!
虽说派来做脏活的必定是余娴无比信任的人,估计不是真的忠心耿耿,就是有什么了不得把柄在余娴手里,想要从这人嘴里牵扯到余娴有些难。但这好歹是一条线,一条线带出更多,都是这类斗争中常见的了。
具体是如何做的,那是花司珍的操作,杨宜君不知道,也没有瞎打听。反正现在的结果,余家姑侄都得到了非常严厉的惩罚。不只是贬为庶人、查抄财产这么简单,害祸及了宫外的家人,宫外的余家人将要面临一次抄家!
因为宫内认为,余家本是贫苦人家,这么些年能够发迹,全靠余娴。然而女官的俸禄终究是有限的,余娴本人就是不吃不喝,家中也不会这般富贵起来。
若要说余家人自己经营起了家业,根据调查,余家又都是不事生产之辈。不想着经营家业也就罢了,越经营害越亏损呢!
所以事情就明摆着了,余娴这是以权谋私、贪污受贿了
其实宫中多的是女官惠及了家中,女官也真不靠那么点儿俸禄活着。只能说拿这个说事,也是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是余娴、余小小的举动撞风口上了,所以就被杀鸡儆猴了。
出了钱没了,官位没了,余娴与余小小还被罚为了官奴婢——余娴是因为操作顶罪之事,以及意图杀人,余小小则是因为之前犯的事,都非常严重。
他们罚为了官奴婢,倒没有让在宫外发卖,而是直接让在宫里做宫婢发到了掖廷那边,做那种见不到主子,只能做粗重活儿的宫婢。
“还是要谢的,若没有杨掌言灵敏聪慧,一眼瞧出我为余家姑侄所害,又多方奔波我哪还能有后头的‘吉人天相’?”陆婉话说的很漂亮,始终低眉顺眼的。
杨宜君看看她,再看看花司珍,知道她已经死心塌地地跟着花司珍了——她被余娴抓住的把柄没有爆出来,杨宜君觉得应该是花司珍替她摁住了。
杨宜君并不觉得这是花司珍‘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她与花司珍简单的交往,以及这些日子听过的关于花司珍的作风来说,花司珍不是什么坏人,但在这宫廷中也不是一个无缘无故做善事的人。
“之前我还忧心陆掌珍你,如今看来是不用忧心了,有花司珍偏帮你,说不得今次之后陆掌珍要因祸得福了。”杨宜君猜,花司珍愿意用陆婉,正是因为陆婉有把柄,这样会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
只不过,这样的棋子用起来也是很微妙的若是这枚棋子始终担心自己的把柄,担心自己会成为炮灰,说不定会有反噬。
具体来说,还是得拿捏准棋子的性格。若是性格合适,不需要把柄也能成为自己的棋子,反之,再是有把柄也不合适。
场面上的话说了一会儿,杨宜君这边就告辞了。花司珍送她一对颇为珍贵的步摇,她以太过珍贵为理由没有接受。实际上,杨宜君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插手了尚功局的尚功之位争夺战而已——虽然她确实参与了进去,但有些事能做,却不能摆明了来。
她这会儿接受了这份谢礼,这份谢礼的说法是什么?以花司珍的身份谢她这个新人女官,有什么可谢的?扯来扯去,有些事情就说不清了。
虽说一对步摇,只要不往外说,也没人知道是花司珍送她的,更不会知道花司珍为什么谢她。但凡是小心,不留下切实的证据是很有必要的。
倒是陆婉的谢礼,一对珍珠耳环,杨宜君接受了,这份谢礼不算昂贵,而且救命之恩,杨宜君拿的也不亏心。对外也好说,毕竟陆婉的身份于她对等,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站住脚了。
拿了‘小礼物’,杨宜君就与蔡淑英一起回了尚宫局的地盘——她当然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出来的,若真是一个人,她根本没法在宫中各处走动!宫中大门小门、夹道游廊那么多,都有宫人值班的,一个宫人乱走动?根本不可能!
杨宜君还是接了一个尚宫局到尚功局跑腿的活儿,然后邀了蔡淑英,这才能来的。
蔡淑英这才知道杨宜君这些日子干了什么事,不过她也聪明,之后并没有问杨宜君什么。有些事本就不必点透她也是没有靠山背景的新人女官,眼下她们这批女官中最有前途的就是和她一样从宫外来的杨宜君,不出意外的话,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是能够互相帮衬的姐妹呢。
只是回到尚宫局之后,才笑着恭喜杨宜君:“花司珍与陆掌珍真实好灵的耳朵,咱们尚宫局的事,局内好多人还不知道呢,她们就知道杨掌言?嘻嘻,今后姐姐可就是‘内相’了!”
朱掌言已经在走辞官的程序了,只要她一走,接班的当然是杨宜君。
至于说‘内相’,那是与外朝之相相对的。其实最开始指的是‘掌印尚宫’一人,后来慢慢扩展,司记司和司言司的女官就都被称之为‘内相’了,这就像‘相公’‘官人’一开始指的是丞相高官之流,后来妇人家都用来尊称丈夫了。
第80章 就在燕国宫廷中……
就在燕国宫廷中为六局二十四司彻查账目这等‘区区小事’不得安宁时,蜀国宫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从去年秋收之后,燕国开始对北方用兵,败契丹,夺回燕云——这件事看似只是燕国和契丹之间的事,实则有着深远的影响,连锁反应之下,各方势力都因此震动,内部有了不同的反应。
只以蜀国来说,内部的‘投降派’就成长很快。投降派们主张献土,投靠燕国,到时候大家的富贵都能保全。权势或许会消减,但保住了富贵,再送子孙去洛阳寻求机会就是了。有家底的家族就是这样,靠着财富,靠着家族培养的子弟,总能东山再起。
当下的颓势只是当下。
而如果非要硬抗燕国,大家都很不看好呢到时候就算能消耗燕国的国力,自家也会先燕国而去的。到时候书中一片稀烂,他们这些人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而已!再加上不少蜀中权贵都有外来背景,不少人的祖父、外祖父还想着‘回乡’呢,这等人抵抗之心就更弱了。
多方面的因素影响下,身为蜀王的孟钊当然也有出手。他一方面整治军备,联合周边一些若即若离的军事力量。另一方面则是联络南吴,正如三国时期有‘联吴抗曹’一般,眼下的情形何其相似!想来南吴那边只要没有束手就擒的想法,都是有得谈的。
再之外,派间者去洛阳煽动高溶的反对派什么的,都是应有之义。类似的操作,各国都是有在做的。只不过这种事只能锦上添花,真正能一锤定音的,还得是在正面战场。
孟钊当然也有弹压那些‘投降派’,但这个活儿可不好做。不能下死手的话,弹压就是个笑话了,反而会激起那些人更激烈的反抗,团结的更紧密。而若是下死手这正是孟钊犹豫纠结之处了。
蜀中不大,整个上层也就有限了,彼此之间的关系交错纠缠,真要对这些投降派下死手,自己这边的人恐怕都不会赞同。他或许可以选择一个没有背景的‘孤臣’做这件事,但真的那样做了,他的命令恐怕就连蜀宫都出不去了。
‘君主’的身份说到底只是个身份,当身份代表的权力无法被应用,也就等同于没有权力了。
只能说孟钊上位实在是太快,太取巧了,以至于他没能培养起真正完全忠于自己,且能取代现有势力的团队——而想到这一点,孟钊就只觉得不甘心!明明高溶与他是一样的,凭什么高溶做什么都成了,自己则得因为蜀国的局限,就在大局上被他压得不能动弹!
高溶其实和孟钊的情况很像,两人上位都极快,而且有政变的因素在其中,这一点上高溶甚至比孟钊还要底气不足。只不过通过对北方用兵,夺回了燕云,重建了对北方的屏障,重创了契丹这样的不世之功后,高溶的个人威望到达了顶点,之前的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即使是燕国国内,高晋一朝残余的势力,他们在高溶登基之后受到打压,因此对高溶很不满——就是他们,面对高溶的功绩,也生出了高溶会是结束旧唐后百年乱世的那个人。而面对这样的君主,不管你是厌恶恐惧,还是崇拜追随,都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去接受他带来的一切。
这个世界多的是正大光明慕强者。
本来情势就是这么个情势,已经够糟糕的了,然而还有更糟糕的!去年冬天人心思动之下,干脆有人私下串联,去洛阳请求归附。这不是官方行动,但确实给蜀国内部带来了更多不稳定的因素。
一些原本的暗流,一下就摆到明面上了。
刚刚翻过年去,一些人又串联了一回,这次并非去洛阳请求归附,而是自北出蜀,往三河之地去——即使在蜀中,也大致知道高溶的中军在这一片,不过具体在哪里,就得到了地方再打听了。人大军那么多人,也不是不动的。
找到大军之后,直接向高溶请求归附。
原本高溶打算对契丹用兵之后,就地处置燕云之地的诸多事宜,这边为蛮夷侵占多年了,想要重新经营起来不是说说就能成的。完全交给下面的人,他也不太放心。而就在他忙这些的时候,蜀国的人来了。
“诸位说说,这蜀中之事该如何说?”等蜀国的‘使者团’退出了军帐,高溶看向自己的谋士和将军们,询问起了他们的意见。
“陛下,天与弗受,反受其咎啊!”这是大家普遍的想法。
其实大家都知道,蜀国这种内部混乱的情况,是最好插手的机会了。这个时候只要大军一至,说不定都不会爆发什么战斗,就能将蜀地笑纳了。这里唯一的问题是粮草不够了,对北面用兵的粮草凑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还要往蜀地跑一趟,说的容易、做的难啊!
“粮草都好说,挤一挤总是有的,到时候拿下了蜀地,蜀地的粮草也是补充。”有人提出可以适当‘寅吃卯粮’,只要拿下蜀地,那就是个大大的补血包。之前寅吃卯粮那点儿事儿,很容易就能补回来了。
“如此说来,倒是耽误农时一事更难”
此时全职当兵的少,哪怕是一些职业兵士,家里也会务农。在农忙时这些士兵会脱离训练,帮助家人秋收之后对北面用兵,取得胜利之后,除了用来继续扫荡残兵以及维护燕云之地稳定的军队,其他都陆陆续续班师回朝了。
取而代之的是,留下的军队开始本地组建军队,配合几支老军,这会是将来戍守燕云的边军。
在陆陆续续班师回朝的当下,停止班师,组织人手去蜀地这肯定是会影响到燕国地盘内的春种的。而对于国中来说,是选择一鼓作气,收复燕云、重创契丹之后,一举拿下蜀中,还是稳扎稳打,回头积聚实力再动手,这可真是个难题!
主要是这样的好机会真是挺难得的,看如今这位蜀王上位前后做的事,应该也不是个傻的。眼下这般情况,其实是变局太突然了,他自己又立足不稳、威望不足。若是给他喘息之机,整理好国内乱糟糟的局面,情况或许就变了。
到时候不知道又要凭空生出多少波折。
此时高溶选择对蜀用兵,还是选择就此收手,都是有理由的,而且理由充分。说到底,就是不同的选择罢了只不过,这个决定只能由他来做。其他人做,承受不起事后的后果。
耽误国中农时,或者错过收蜀中的最佳机遇两者总要选一个的话,除了君王,也没人能承受得起了。
高溶的性格一向是比较进取的,说得不好听就是激进。之前他激进了一把,就入主了洛阳,后又激进了一把,便收复了燕云、重创了契丹。说他果然有实力也好,是运气好也罢,既成事实就是这样了,其他人只能接受。
这个时候他也顺了自己的心意,看了军帐中一圈,道:“朕决心平蜀!”
众人之前是有争论的,入蜀,还是不入,都有自己的考量。而现在高溶下了决定,众人便停止了争论,一齐应喏。
不过这个决定是下了,具体怎么操作却是有说法的。高溶只说了战略上的事,战术上的事有其他人去操心事实上,高溶也不会往蜀中去,平蜀中的事除了一大将压阵,其他都安排了他特别器重的青年军官。
他原本看好的那些青年军官,在对契丹用兵时没有独当一面,主要是这场大战对燕国,对高溶个人都太重要了,容不得一丝冒险。他再想培养、提拔那些人,也得等一等。而现在就是等到了,对蜀中出兵不会有什么大事,功劳却是不小的。有了这份功劳和经历,提拔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些老将也无话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打算在军中培养一些嫡系,任谁也说不出个错来。哪怕是心有不甘的,想到刚刚收燕云的功劳,自家是有沾的,也没法说自家还要沾平蜀中的好处了。
‘好处’不能一家全占完啊!见好就收这一点,武将应该比文臣更懂得才对,毕竟前者总比后者容易被忌惮。
一部分军队开往蜀中,在此之前,高溶已经派人将自己这边要拿下蜀中的决定宣扬了出去,这当然是为了乱蜀中之心!与此同时,联络蜀中的‘投降派’也是应有之义——他们自己当然不会叫自己投降派,只说自己是‘主合派’。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主合,也不过是顺应大势!
另外一部分军队则是按照计划,或者训练本地士兵,准备驻守,或者继续班师。高溶自己就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中,处理着燕云大片新地之事,等到大体上的架子搭起来了,才带着中军南回。
而就在他南回时,蜀地,或者更具体些说,成都蜀王宫乱成了一锅粥。
从军队往蜀中来时,蜀中就很不平静了。说起来蜀中的军事实力并不弱,高溶派出的这支军队如果和他们打硬仗,别说能不能速胜了,就是能不能胜都是个问题呢!要是胜利真那么简单,蜀国也无法存在这么多年了!
眼下之所以是这副拉胯的样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蜀国内部问题严重——没有这些内部问题,高溶也不敢托大,在对北面用兵之后,想靠着分兵拿下蜀中啊。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这就是了。
燕国大军入蜀非常容易,一路遇到的关隘很少有需要强攻的,一小部分自己就投诚了,另一部分则是有蜀国内部的‘投降派’配合、说服,半打半不打的,也就拿下了。
最关键的是,在燕国大军的‘表演’下,成都这边更是人心浮动!大家这下是真认为蜀国要完蛋了!值此之际,不少人考虑的就不是保全蜀国,而是要考虑下家了,这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原本不是‘投降派’的人。
好处不能叫主合派那些人全占了!处于这种想法,‘里应外合’这种事蜀国内也要抢着做了。事实上,一旦转换了立场,原本支持抗燕的人,这会儿接纳燕国‘纳土’是最积极的。
除了少数不认可天下一统的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反抗之心。
认可天下一统的话,那迟早就会有人来统一天下,或许是燕国高氏,也有可能是以后哪一门。相对来说,蜀中孟家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眼下这种大势下,若不是孟家死忠,大家其实没有太大的理由抗拒燕国来接手蜀地。
关键就是‘大势’,大势不到,大家是不服你的,凭什么你坐皇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是要打过再说!也就是燕国本就势大,如今又收复燕云成功,搞定了北面这个隐患不少人已经认可高溶会成为重新统一华夏的皇帝了。
有这种大势在,再逢着蜀国国内心不齐,才造就了如今这般顺利的局面。
最后索性,也不用等燕国大军来了,一批人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决定发动政变,获得禁军支持,直接抓住蜀王,请他写下退位诏书——这件事一做,那些半真半假的抵抗也不用做了,蜀地本身的损失降到了最低,还能在新朝算‘大功一件’!
于是之后数日,就能见到蜀宫内乱,以及各处衙署的喊杀场面。
搞事情的人有成的,有不成的,不过就算不成也没什么,反正大势已经偏向的很明显了。搞事情的这边,心气越来越高,哪怕失败一两次也不放在心上,相反,另一边就算胜利,士气也早就降到了低点。
大致控制住蜀王宫之后,蜀王孟钊被人发现换上了内宦的衣服,在几个心腹护送下出宫!就在最后关头,被人拿住了!
众人也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将退位诏书,以及臣服于燕王的私信写下,‘请’孟钊用印,然后将这些送到该到的地方。
成都的事情没有瞒着的意思,孟钊退位,令蜀中将领停止抵抗——除了极少数‘自行抵抗’的将领,其他的收到消息之后就非常识时务地做出了选择。
就这样,蜀中的事慢慢进入了收尾阶段,大军开到成都接手一切,从孟氏的财富,到蜀地的统治。前者还好,一部分留在蜀中,用于蜀中的发展,另一部分紧俏物资,以及奇珍异宝,慢慢运送出去就行。
后者就是个慢活儿、细活儿了,大军完成初步占领和威慑之后,还要等后续派来的文官慢慢收拾。
而等到蜀中事已初步了结的消息传到高溶手中,他和大军已经快走到洛阳了。
一时之间,双喜临门。一喜当然是收复燕云,之前消息早就传回了没错,但高溶人没回来,就是庆贺都是收着的——此战最大的功劳在天子,你们这提前庆祝了,是安的什么心?难道想说功劳是别的谁的?
另一喜就是平蜀中了,纵然大家都知道平蜀中没费什么力气,但费的力气大小,和功劳大小本来就没有绝对关系。对于燕国来说,拿下了蜀中,剩下的就只有南吴了(南吴之外还有南梁,但那一向不被放在眼里,不只是因为南梁国力弱,还因为南梁国主数代荒唐,实在叫人看不起)。
南吴相较于原本的燕国,已经是弱国了。现在一年时间不到,天下大势又发生了巨大变化,此消彼长之下,没人觉得南吴能抵抗燕国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等燕国休养生息,重新积攒出用兵的本钱。
至于燕国,只要不犯大的错误就好。
洛阳这边也很快接到了蜀中的消息,为着这‘双喜临门’,又增添了一重忙碌——原本为班师回朝准备的庆典,需要再提高规格。
这种计划外的事,对礼部考验最大。然后宫中也有庆贺,因此六局二十四司也忙乱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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