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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整个宫里都因为……

    整个宫里都因为御驾亲征的高溶归来而忙乱的厉害。

    不只是六局二十四司要准备一连串的宫宴,真要是那样的话,忙的也就是尚食局、尚仪局,其余四局或许会增加一些工作,但也有限的很。而现实却是,六局二十四司通通都很忙!

    蔡淑英就与杨宜君说道:“这几日,便是我司闱司也比往日更忙出几倍。平日里宫规严谨,出入自有方,寻常也不会太过走动,平白惹事最近不同了,走动的人多,还有不少要司里在下钥之后行方便。”

    “哼哼,行方便,一个个倒是想的很美!这等方便是能行的么?”蔡淑英看起来是挺有怨气的。

    这一点杨宜君倒是能够理解宫里事多,需得小心谨慎,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惹上事儿了。所以安分守己的,往往如非必要,都不会离开自己平常活动的一小片地。平常尚且如此,等到各处落锁,除非拿了特殊许可,否则不能通行时,那就更谨慎了!一般来说,蔡淑英她值夜班,几天也遇不到一个要她们开门的。

    从这来说,走动真的挺少的,这也给司闱司省事了。

    至于说‘行方便’,那肯定就是没拿到下钥后行动许可的人,不然何必‘行方便’呢?

    这种方便,偶尔也有司闱司的人敢行,但多数司闱司的女官是不敢做这种事的,实在是太犯忌讳了这有点儿像是杨宜君在《红楼梦》里的情节,大家族都是非常重视守紧门户的,不能让人随便几道门之间乱串。

    像是有一段时间,贾府之前管事的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管不成了,下面的丫鬟婆子就松懈了。夜间看管门户什么的不上心,不过是虚应故事,一个个放着门户不管,且赌博吃酒呢!

    贾母作为家里的大长辈,有经验,一看就知道这是大大的不好!立刻就让人把这件事抓紧起来。

    大家族门户尚且如此要紧,宫廷之中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一旦门户松弛了,各种不妥当之事,譬如私相授受,等等等等,全都会冒出来呢!

    不过,贾府那样的大家族,依旧有司棋和表弟潘又安园中私会之事,依旧有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虽然那只是王熙凤报复贾瑞调戏自己,实际上两人并未私会,但贾瑞能上钩,本身就说明了门户管理上是有漏洞的)

    所以,偌大宫廷,司闱司时不时有那么一遭事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管的再严,也有人钻空子。

    “淑英到底是在司闱司,再忙也有限,哪有我们尚功局如今忙碌?”说话的是分到尚功局去的新人女官,大家都是一批的女官,还都是外面来的,所以只要不是彼此有过节的,平日里都愿意聚一聚、耍一耍。

    尚功局忙碌是真的忙碌,前脚刚应付过彻查账目的事,这会儿又得面对后宫大小妃嫔们的‘订单’。

    其实就是官家回来了,妃嫔们都忙着妆扮起来,想要得到天子青睐,争宠而已。

    一般来说,尚功局平日里攒造首饰、缝制衣服,都是按照季节、节日来的,除了‘份例’上的,只有官家、皇后、太后能直接开口命令。但具体来说,事情又不是这样了,嫔妃不是不能差使尚功局,只不过她们不能让尚功局白做。

    哪怕是宠妃,首饰衣服也得自己出材料,尚功局只不过是不收工本费而已当然,有的妃子正受宠呢,尚功局巴结还来不及,主动送东西尚且要花心思,更别提人家自己来尚功局定做东西了,材料什么的少收,甚至不收,就没什么了。

    眼下就是妃嫔们排着队让尚功局打造首饰衣服,首饰就不必说了,虽然自家都有首饰,但眼下要见官家了,还是得新做一些新鲜别致的啊。

    至于衣服,虽说身边的宫女也多能做女红,理论上说,缝制不用绣花的衣裳并不会比尚功局的宫女差到哪里去。但实际上可是差远了!如果说专门训练没用,那尚功局训练宫女女官缝纫织绣之事,那是为什么?闲的没事做了吗?

    “尚寝局也终是抖擞起精神来了”说起这个,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脸红一边笑。

    她们到底是新人女官,若是宫女出身的还好些,若是宫外征召来的,那都是十几岁的清白小娘子,谈起这些自然有些不自在。

    尚寝局有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四司,其中司舆掌管舆辇、伞扇、羽仪等仪仗之物——其实杨宜君一直不太懂这司舆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管的东西不是与尚服局的司仗重了么?不过仔细又一想,又觉得这没什么。大户人家管着琐碎东西的下人也常有重合的,比如这个管餐具,那个管银器,是不是有物件既是餐具,又是银器?

    类似的问题,宫廷中肯定也有。至于说发现了问题,然后对局司进行裁撤、合并什么的,那是不太可能的。除非是重大问题,不然这种事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已经在那里的编制,还想收回去?那岂不是要少掉一份利益,一份权能了?

    不行,真的不行。

    司舆之外,司苑负责园苑之事,直白点儿说就是花草树木、瓜果蔬菜的种植归她们管。这倒是个正经活儿,只是杨宜君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司归在尚寝局是个什么道理,和尚寝局挨着么?

    还有司灯,掌灯烛膏火。用灯用火在宫里宫外都是大事,寻常富户还要用丫鬟专管着吹灯灭火呢,宫中为了防着火患,这点上就更加重视了。然而,说到归到尚寝局,也没什么道理啊!

    最后是司设司——尚寝局算是一司独大的典型了,其他局,别说是尚功局这种四司都很强的了,就是尚宫局有司记司、司言司二司力压,那也是‘双雄会’。只有尚寝局,整个其实就是围绕着‘司设’来的。

    司设司名义上说,掌管的是帷帐、茵席、洒扫、长设之事,看起来很普通,实际往深里想一想,不就是皇帝临幸之前和临幸之后要做的一些事么?

    尚寝局中心位,实至名归。

    从去岁秋收时节官家离开之后,尚寝局除司设司之外的三司倒还好,司灯、司苑的事儿,官家在不在都是一样做的。司舆司的活儿少了一点儿,但太后偶尔还能用上司舆司,也就不算没事做。

    唯有司设司,真的闲的发霉了

    而司设司还是尚寝局当之无愧的中心,这种清闲就越发难以忍受了!也难怪这回官家回宫,大家一边高兴,一边也抱怨劳累,只有尚寝局,哪怕劳累,也是精神抖擞,满心欢喜的。

    主要是官家一不在,司设司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了。不像别的局司,还能运转,还有要做的事。

    天子回宫,如何大摆仪仗,有着这样那样的典礼、宴会、仪式要做且不去说,总之就这样忙忙乱乱了一个多月,六局二十四司才算是歇了一口气。然而这会儿还没歇够呢,杨宜君就听说了一件让她怔忡的事。

    “掖廷有一批宫婢进来呢,听说是蜀宫女眷。”蔡淑英沾了带她的掌闱的福,这种消息永远是最灵通的。

    “蜀宫女眷?”杨宜君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对啊蜀地已经平了,蜀王原本要押送来京的,结果蜀王自己自尽了,这也好,省的将来为难呢不过蜀王后宫还有很多宫人,其中宫女都叫放往民间嫁人了。宦官没处去,便叫去织坊做工。只有那些蜀宫后妃、公主、太妃,不能轻易安排,被平蜀的将军送到了京里。”

    成都多的是官营织造坊,让着些宦官去那里做事,也是个路子。

    “大娘娘发话了,那些蜀国的太妃们年纪都大了,便叫她们有子女的子女领回去,没有子女的就落发出家。至于妃子、公主什么的,只叫掖廷安排就是了。”

    妃子、公主安排进掖廷,就是叫做宫婢了这倒不是赵娥故意羞辱,而是唐末之后乱世,各方势力你来我往,胜利者得到女眷之后习惯如此安排,一般不会重新放回民间的。

    眼见得天下有逐渐统一之势,但人们的很多思维方式,还是乱世式的。

    “蜀国王后也在掖廷了?”杨宜君问道。

    “该是如此才对”蔡淑英当然不会特别问一句蜀国王后有没有一起安排在掖廷:“杨姐姐怎么了,怎么打听起蜀国王后来了?”

    杨宜君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也瞒不过。她进宫的时候,身份什么的都是入档了的,就算大家一时没有联想到,后头也会知道的。所以当下索性自己说了:“蜀国王后出身播州杨氏,乃播州侯嫡女。”

    “播州杨氏是唐末时太原杨氏入播”蔡淑英也是个博览群书的才女了,不然不会被征召入宫,最后还被留下了。所以杨宜君一说播州杨氏,杨氏,加上播州,她慢慢就想起了唐末故事。

    杨宜君轻轻点头:“我也是播州杨氏之女。”

    “啊”蔡淑英惊讶地看着杨宜君。

    “我与蜀王后平辈,她是我堂姐姐妹中她行十五,我行十七”

    这下蔡淑英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她倒不是觉得杨宜君的身份敏感事实上,天下是这个样子,多的是大家族分子弟到各国效命,各个王宫中都有自己女儿也不是稀罕事。这种情况下,有个做蜀王妃的族姐,属于听起来有点儿敏感,但实际上也就那样的事。

    相比之下,杨宜君出身于能出王后的家族,这才比较让蔡淑英惊讶。杨宜君甚至提到了族中排行的问题——蔡淑英相信,这绝对不是整个家族一起排的。作为播州杨氏正支的蜀王后,能和她一起序齿,杨宜君应该也是非常嫡系的一脉了。

    来头这么大的吗?

    蔡淑英其实不太能把握播州杨氏到底是个什么地位要说洛阳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但要说远在西南边陲的杨氏,那可真是不知道了。她只是本能觉得,能让自家女儿做王后,那必然不简单呐!

    虽然早就了解到杨宜君进宫做女官是完全自愿的,她崇拜旧唐的宋家姐妹,决定‘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但了解到她‘出身显赫’,是真正地方大豪强人家嫡脉之女。如此还抱有那样的想法,她也不由得和一些女官一样,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杨宜君有些‘迂’了。

    读书读太多,都痴了。

    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最后蔡淑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说杨宜君:“杨姐姐,你可别想着那是你堂姐就动念头搭救咱们这些人,说是女官,实则不过就是宫女头子罢了。姐姐在司言司,倒是有机会出头,可真要说‘权势’,也得是出头之后再说。”

    杨宜君一下就听明白了,蔡淑英是担心她一时犯傻,坏了规矩。

    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问问罢了,我与我那堂姐在家时便有些不睦。虽不至于彼此之间打生打死,但要为了她冒险,那也是不能够的。眼下说这个,也不过是事情到了这份上,总该问一句,不能装不知罢。”

    蔡淑英见她不像是在说谎,也放下心来了堂姐妹之间,有十分亲近的,也有关系不好的,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与此同时,她也更确定杨宜君家在播州杨氏应该属于嫡支。不然的话,嫡支正脉的嫡女,你能和她关系不睦?

    蔡淑英想了想,低声道:“杨姐姐你要去见见蜀王后吗?”

    “倒也不用”杨宜君考虑了一下,慢慢道:“虽说蜀王女眷都放入掖廷为宫婢了,但她是王后,不可能真的磋磨她,那般反而失了大国气度。既然不会受磋磨,我又何必去见她?我一不能救她,二连安慰她都不能。”

    从杨宜君本人来说,是对杨丽华无感的。在播州时她合杨丽花的关系极其恶劣,杨丽华甚至有过要害死她的举动,而她也不客气,遇到这种事当即还以颜色姐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要说姐妹情,那就是笑话了。

    所以她对杨丽华在掖廷的事并不关心,此刻问一句不过是为了回头见家人时有个交代而已——可以想见,下一次见家人的时候,家里人肯定要问问杨丽华的事。爹娘关不关心侄女她不知道,但哪怕出于那份血缘,有些事也是要做的。

    再者,杨宜君说的也是大实话了。她救不了杨丽华,杨丽华是以蜀王王后的身份被没入掖廷的,哪怕在乎她的人不是那么多,要把她弄出去,动用的力量也不是小打小闹。

    如果给她时间,辛苦布局、苦心算计,过个两年,这事儿或许能成,但她为什么要为杨丽华如此这般?她是犯贱吗?

    她救不了杨丽华,还去见杨丽华杨宜君可以想象,到时候杨丽华会是什么反应。她才不会有见到自家姐妹的安慰,只会觉得恼怒难堪,觉得杨宜君是去看她的笑话的而已。

    蜀王王后的事儿说到这里就算打住了,蔡淑英也觉得这个话题挺尴尬的。很快她转了话题,说道:“这几日往来于各宫之间的娘子越发多了,也是阳春时节,最好踏青采风。”

    杨宜君明白她的意思,也是微微一笑她们身为女官,不好太过议论贵人,所以谈论这种事都是藏着掖着的。蔡淑英说起这个,不外乎就是在说宫里的妃嫔们都在争奇斗艳。听说前几日有人在御花园‘偶遇’了官家,几句话讨了官家的好大家跟着学呗。

    别管怎样说好才能讨了好,至少‘偶遇’先制造起来。

    “杨姐姐,你如今每日在值班房应事,有见过官家吗?”蔡淑英有一点点好奇。

    “官家回宫那一日,内宫女官也有行大礼参见,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杨宜君不明白她怎么说这个,但还是道:“并未见过呢,官家又不来值班房?平日就算呈递、商议奏疏事,也只叫二位尚宫回话的。”

    宫里就是这样,身份不到,哪怕近在咫尺也是见不到的。

    “当日行大礼参见,女官都是按品级排列,我们都排到最后了隔得那样远,又不能随意张望,官家还戴旒冕,如何看得清呢。”说这话的时候,蔡淑英是有点儿小儿女爱娇之色的。

    杨宜君笑笑,不再应她这话她其实能猜到蔡淑英为什么说这个。

    她确实有几分好奇,但少女情思在其中也是不可否认的——倒不是说蔡淑英就爱上没见过面的官家了,只是青春少艾,人在九重宫闱之内,一颗芳心无处寄托,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她唯一可以‘合规’爱慕的男子。

    不过女官比不得妃嫔,甚至比不得普通宫女,心中爱慕官家是可以,但绝对不能显露!女官如此会显得不尊重。

    第82章 阳春三月,正是……

    阳春三月,正是脱去夹衣,换上薄春装的时候。

    雪娥抱着一包衣物来到杨宜君的屋子,举着包袱道:“大人,您的袍子都得了。”

    自从杨宜君‘转正’,接了朱掌言的班,成为掌言之后,雪娥也顺势改口,由‘姑姑’成了大人。

    做了真正的女官,各方面待遇当然会好很多,首先杨宜君就搬出了与雪娥同住的房间,改住单间了。至于说雪娥拿来的衣服,是前些日子杨宜君请她帮忙缝制的——女官们的衣服有局司供给,按季发放,从里到外都有没错,但这是不够的。

    就比如早早就发下来的春装,要从早春穿到如今晚春,就完全不行了。这种时候如果不想太热,也不想冻到,就得自己照着女官袍服的款式,自己做几套薄一点儿的春装了。

    杨宜君刚刚进宫,也没有过往积攒的旧衣,眼下有需求只能赶紧缝制。然而缝制衣服,这对于她来说又属于超出能力的技能最后她可不得求人么。

    雪娥一来,杨宜君便请她坐下喝茶,谢了又谢。不好拿钱财给她,便取了两瓶木犀油给她:“前些日子记得你说过,你的头发略蓬松了些,梳头必得多多用头油,想来你是用得着的。”

    雪娥平日用头油确实多,便欢欢喜喜接下了。嗅了嗅道:“这是大人的份例,还是托人宫外买的?”?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既是份例,又不是份例。如今各处越发省事了,问我们这些人,若是不满意份例的,可以多添几个钱,教采买宫用之人换做别样。我原懒得多事,只是宫中份例着实不堪用,也只能添钱了。”

    雪娥听杨宜君这样说,却是十分羡慕:“就是大人这等女官才有这般好事了,若是我们这样的宫女,想要添钱换好一些的,他们还嫌麻烦,懒得多一件事儿呢!若想要好的,托人往宫外另买才成!”

    “这头油我都拿去了,大人可会不凑手?”雪娥收起头油,还问了一句。

    “不会,这是按份例发的,我又一惯少用头油”杨宜君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包袱。粉色包袱皮里裹着两套绿色圆领袍,都是女官袍服的形制。而除了这两套薄春装外,里头还有几套雪白中衣。

    雪娥在旁解释道:“大人拿了一整匹白罗,足够做许多身中衣了,还剩下些料子,我就全缝了素袜。”

    杨宜君翻开衣服,果然是一打叠的整整齐齐的袜子。袜子这种东西和中衣一样,在杨宜君这里都属于消耗品,多少都不嫌多。得了这个,杨宜君又谢了雪娥,回头收起这些,拿出糕点干果之类招待她,两人说些闲话。

    雪娥拈起一块透花糍,咬了一口,香香甜甜的。与杨宜君道:“这几日宫里上下都忙着制衣,也是到了换衣时了。大人初入宫,连旧衣都无,确实比旁人更不凑手些——大人瞧我。”

    杨宜君随着她的视线去看,看到了她的裙子,是一条颜色很正的簇新石榴裙。

    “是新裙子?颜色染的倒是好。”

    “正是呢,我与如今同屋住着的姊妹一起出钱买的一匹红罗,都做了这裙子。”说这个的时候雪娥还有些可惜地看了杨宜君一眼,道:“大人们做女官,原比别人更体面风光,只是穿衣打扮上,又多了一重规矩。”

    这话以前雪娥不会和杨宜君说,也就是两人熟悉了,她知道杨宜君拿身份压人的人,也不会为这种事就生气,这才能自然而然说出来。

    说起来,宫女的穿着也是有规定的——或者说,受限于宫里发的衣服。大多数宫女称不上有钱,除了宫里每季发的衣服,要自己再添置更好的,那也很难。

    所以,宫女穿衣受制于钱,如果有钱的话她们是能穿上各种衣裳的。比如一些妃嫔身边受宠的大宫女,有贵人的赏赐,上身的衣服就很不坏,比得上一些位分低的妃妾了。

    不过那终究是特例,更多情况是,哪怕这个宫女有钱,也不会那么张扬。像雪娥这种,做一条红裙子算是顶了天了!还要上上下下全打点的如主子一般,‘主子们’看了会作何感想?怕是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要扎人眼了。

    相比起宫女,女官有钱的多,让她们没有穿衣自由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身份问题。她们是女官,有了官身就会被要求端庄稳重,像小宫女一样爱俏都不能够了。

    平日里穿的袍服,完全就是一个款式,颜色的不同则代表不同的品级,亦是和喜好、审美无关——女官们的官服随前朝,前朝是一二三四品服紫,五六品服绯,七□□品服绿,女官们也是如此。

    除了服色之外,衣服上并不会有不同的花纹之类来显示品级高低。显示身份高低的小细节要看腰带和鱼袋,腰带的话五品、六品的女官可以用金涂带,七八品的如杨宜君,就只能用犀角带了。

    前朝官员们很重视腰带,女官们相对而言就没有那么重视了。腰带和服色显示的品级信息差不多,女子又不像男子装饰物很少,自然就不会特别稀罕腰带。女官们最重视的其实是鱼袋,就是用来装鱼符的那个东西。

    鱼符是官员们上朝时出入宫廷的一个凭证,类似于腰牌,会写着官员本人的身份信息一般一二三四品官员用金鱼袋,五六品用银鱼袋,也有一些人特别被官家欣赏,品级很低时就被赐用金鱼袋。

    嗯,七□□品的官员没有鱼袋,因为他们一般不用上朝,也就没有进出宫廷的需求,自然就不用鱼符了。

    女官们平常经常往来于各宫之间,无论什么品级,都经常要使用证明自己身份的鱼符,鱼袋本身就很重要。而前朝官员七□□品的不用鱼袋,这反而方便了女官,女官们的鱼袋就不用受前朝限制,有了自我发挥的空间。

    五六品女官都用银鱼袋,但具体又有不同,五品女官的银鱼袋能涂金做装饰,六品就不行。七品女官鱼袋是木制的,上面会泥金彩绘,八品女官则是用皮革制成,上面有砑花,也很精美。

    杨宜君本身是一个很爱美的人,当然也喜欢漂亮衣服妆扮自己,但相比起漂亮衣服,她显然有更重要的东西。此时听雪娥如此说,也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雪娥看了看杨宜君平常就一直戴的硬幞头,道:“大人怎么不学其他女官戴那花冠?只用这乌黑的幞头,还是交脚幞头,忒素净了。”

    宫女们还能梳各种发髻(相比起妃嫔,她们也不能梳太复杂、太高大的发髻),女官们却因为身份只能戴冠帽,也就是‘头衣’说起来,戴冠帽本身还是身份高的体现,但相比起漂亮的发髻,单调的冠帽如何能让人高兴呢?

    “那花冠太过花哨了,我是戴不来的。”杨宜君笑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的敬谢不敏。

    她这话是真话,宫女和女官都能戴的那种花冠和妃嫔们戴的花冠完全不是一回事。后者戴的花冠是有精心设计,具备审美的,前者就是幞头外全是花而已,反正杨宜君觉得不好看,还不如朴素的幞头。

    杨宜君这边与雪娥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雪娥在她这里坐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又正逢着蔡淑英来。两边见了礼之后,蔡淑英捧出一个匣子给杨宜君看:“姐姐瞧瞧这个,真是了不得了,宫外商贩好多巧宗呢!”

    杨宜君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三只葵花盘,盘中自有分隔,每一格中是一种颜色的口脂。从深红到浅红,一应俱全,颇让人眼花缭乱。

    蔡淑英对杨宜君道:“姐姐可知,这是如今宫外极为风行之物?原是娼家兴出来的,如今洛阳娼女竟事妆唇,以此为众妆之首,由此有了许多口脂其他人后才学了去,果然俗话不骗人,自古以来都是‘贫学富、富学娼’。”

    “我是不知这些的,不过好看是真好看不过,你买这些做什么,平日里染唇用得着这许多么?”

    宫女、女官都是不许化妆的,后宫之中花枝招展的只有嫔妃就够了。不过化妆不化妆的也不绝对,所以实际上只要不化的过分,描眉画唇的,也不算什么——描眉画唇本质上都是在给眉毛嘴唇加重颜色,当然不算‘过分’。

    相比之下,敷粉就有些越界了,因为此时的粉真的很明显。敷粉之后施朱,也就是搽胭脂,那就更不可以了。至于贴花子、画斜红、染指甲可以试试,试试看会不会被罚。就杨宜君的经验,好像从没见过宫女敢如此,就算是妃嫔身边极为受宠的宫女,也没有这样的。

    “用不着,看着也好啊。而且这都是红的,都是能用的。姐姐看,这石榴娇颜色是不是很正,淡红心是不是很娇嫩?还有我最爱的小红春,比真红要略淡一些,真是极美!”

    蔡淑英给杨宜君数落了这些口脂的名头,什么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什么半边娇、圣檀心、天宫巧,又什么猩猩晕、小朱龙、媚花奴——林林总总有近二十个名目,与匣子中各色口脂一一对应。

    然后她又道:“我这都算是红的,深深浅浅不同罢了说是还有时兴檀色、紫色的呢!那样的口脂到了宫人手中,才是不能使。”

    这般说着,她还要上手给杨宜君试试口脂:“明日是上祀节,大娘娘特许宫人们也去玩乐,踏青赏春,大家都为着明日妆扮之事用心。咱们是女官,讲究个端庄,不好太过,可也不必太素净了”

    说是上祀节踏青赏春,宫人们也可同乐。但其实多数宫人都有职司,哪里能随便玩乐呢?所以到时候能去的,也只是恰好当时有空,同时还要比较有体面的宫人。杨宜君和蔡淑英,包括雪娥都属此列。

    杨宜君躲了躲,到底没躲开,教蔡淑英涂抹上‘大红春’这一品,这就是真红色。这种颜色非常鲜艳明亮,蔡淑英薄薄一层涂上去,便如春花半开,正是粉面朱唇,凭是杨宜君并未敷粉,也比别人敷了粉的还白了。

    “好看,真好看!姐姐是真美人,唯有‘国色’二字可以形容我知道姐姐谨慎,不愿意因姿容出头,但也不必一点儿妆饰不用么。”

    蔡淑英属实是有些误会杨宜君了,杨宜君每天素素净净的,一方面确实是谨慎,不想在宫里平白惹麻烦。但更多是另一方面,觉得那些有些的妆扮,限制都很死,还不如不做妆扮呢!

    不过这也是人家好意,没什么好说的。到了第二日上祀节,杨宜君还特意染了唇,叫来邀她去玩乐的蔡淑英没话说。

    “姐姐,你说陛下今日也会来御花园踏春么?”两人手挽着手往御花园去,蔡淑英声音压得极低,小声问了一句。

    杨宜君晓得她这依旧是那一份少女心思,只能道:“我哪里知道呢?别多想了今日好容易玩乐,便该少些思虑。”

    第83章 宫内御花园中,……

    宫内御花园中,比往日要热闹无数倍!

    往日便是有妃嫔游园,也是安安静静的,今日上祀节却是一干宫娥也来踏青赏春。大约是因为太后发了话了,妃嫔们也没有在意上下尊卑,这一日真的‘与民同乐’了。等到杨宜君和蔡淑英抵达御花园时,还看到有的嫔妃与宫女拔河、打秋千呢!

    蔡淑英远远看了一会儿,忽指着远处亭子里两位衣荣华贵女子道:“杨姐姐,你眼力好,瞧得出那是哪位娘娘吗?”

    杨宜君远远看着,道:“我倒是瞧得见脸,却不认得是宫中哪位娘娘我如今在司言司,没得机会见后妃,也就是机缘巧合下见过王美人与朱婕妤。”

    不同于尚功局这种常常和妃嫔接触的局司,司言司的女官们整日在值班房做事,顶头的几位女官或许还有机会‘开眼界’。如杨宜君这种小掌言,还是新人,能见的妃嫔确实有限。

    见到王美人和朱婕妤,还是那天穿过宫道,正逢着王美人和朱婕妤的辇舆经过。杨宜君眼力又好,这才远远就看清了。

    这时,旁边一宫娥搭话道:“那是杜充容和周才人。”

    杜充容杨宜君听得多些,知道这是如今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了——现在宫里最高不过九嫔,九嫔也只有两位,分别是杜充容和谢充媛。本来都是九嫔,应当分不出上下的,但宫里就喜欢分出个上下尊卑。所以先受封,而且九嫔排行中确实高一点儿的充容就成了如今的后宫之首了。

    至于周才人,杨宜君了解的不多,只知道是杜充容同批礼聘进宫的。那一批礼聘进宫的淑女,最差也得了五品才人的位分呢。

    杨宜君对如今的数位后妃不说多了解,至少每个都能说出个来历风评。不是她爱关注八卦,而是要在宫中生活,对宫中这些头面人物有了解是必须的。不然有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都不知道根由呢!

    “原来杜充容和周才人,听说二位娘娘在家时便认识,难怪如此交好了。”蔡淑英若有所思地说道,说着还看向了正在拔河,在一列之首的妃嫔,这位离得近些,她一眼认出了是谢充媛。

    说起来宫中女子天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朱婕妤、李婕妤为首的老人派,她们都是原来潜邸时期的旧人了,自恃有旧日的情分在,也更得天子之心。另一派则是杜充容、谢充媛为首的新人派,她们更年轻,出身也高得多,是看不上之前的老人的。

    之前高溶很长时间不在宫中,还能相安无事,如今天子回宫,她们就争了起来——后妃讲究体面规矩,争宠当然不能搞得大张旗鼓,所以都是暗暗进行的,表面上还是姐妹和善呢!

    当然,说是老人派与新人派对立,实际上也不绝对,她们内部有的矛盾比两派之间的矛盾大多了!就比如杜充容和谢充媛,杜充容在外一惯端庄有礼,很有风范,谢充媛则是活泼讨喜那一类的。

    杜充容几次内涵谢充媛缺乏礼仪,谢充媛也还以颜色,面上天真,实际阴阳怪气杜充容是在装!明明不是一个淡然端庄的性子,内里比谁都要小心眼!

    “杨姐姐,我们也去玩儿罢?”蔡淑英看大家都玩的有趣,就拉了杨宜君去玩。两人加入了一伙玩蹴鞠的宫女,杨宜君是擅玩的,蹴鞠没问题,蔡淑英也不是病弱闺阁女儿家,在家时就会玩蹴鞠,也是没问题的。

    正玩儿着呢,忽然察觉到西边儿动静不同寻常,众人一下停了下来。这就是长期生活在宫廷中的觉悟了,就算是玩的再‘疯’,心里也悬着一点儿,一旦出现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刻就会关注过去。

    然后大家就从前方越来越明显的动静得到了结论:官家驾临了!

    几位高位妃嫔在前,低位妃嫔在后,纷纷去给官家见礼,其余宫人也是跟着行礼。不过很快就免礼了,让众人不必在意,接着玩耍就是了。

    众人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然,但后来见官家一点儿也不在意众人,便慢慢开始放宽心,重新玩了起来。

    另一头,内宦首领王荣带人在草地上铺了茵毯,又陈设了案几等物,奉上酒食之类,便请高溶去坐。

    高溶身边一左一右,被杜充容和谢充媛把持住了,他瞧了她们一眼,只道:“你们别围着了,玩儿些什么罢。”

    说着自己坐到了案几之后,吃吃喝喝,看宫人玩耍。

    妃嫔们见状,便说要玩些游戏,聚在了高溶身边也设了茵毯案几等物,行酒令做耍,这一次高溶倒是没有打断她们。

    王荣在高溶身后真是眼观鼻鼻观心在场就他最清楚为什么官家会来御花园了,还不是因为太后劝说么。太后见官家对后妃都不大感兴趣,可不是着急了,趁着今日上祀节,一定要他来御花园,见见后宫这些如花美眷。

    王荣看来,官家如此,与值班小吏点卯也差不多了。

    高溶倚着一旁一张小几,看着这些女子争奇斗艳,心里只觉得没意思他过去就对‘美人’没什么偏好,更谈不上沉溺,如今登基为帝了,好似更不感兴趣了。看着这些红颜芳华,仿佛是纸上画的——纸上的美人,画的再好,又能叫人多动心?

    无趣的很了,高溶右手轻轻摩挲着左手手腕他的左手丝毫没有了当初养尊处优的样子,一片伤疤十分可怖。这是御驾亲征时受的伤,如今痊愈了,但还是有深深浅浅的瘢痕。

    自从西南回来之后,高溶总喜欢摩挲左手手腕的齿痕,后齿痕被伤痕掩盖了他当时其实并不觉得受伤有多疼,他自小就对疼痛感受不明显,但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酸软,甚至不知为何,头疼了一回。

    摩挲左手手腕如今已经是高溶的习惯了,一次次、一下下,之前是觉得疼一下,然后怅然若失。如今倒是不疼了,怅然若失却越深,常常会让他有窒息之感。这不是什么好感觉,但他偏要一次次经历。

    仿佛他是在做一个梦,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一点点真实。

    高溶身陷在怅然沉思中,丝毫没有在意妃嫔们玩的游戏,妃嫔们却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有年轻的小妃嫔还忍不住红了脸——高家的男人多的是俊美出众的,高溶在其中亦是佼佼者。继承了父亲高齐的爽朗清举,与母亲赵娥的温润多情,他就算没有身份加成,也是能让怀春少女脸红的子弟。

    何况他是燕国皇帝,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她们这些妃嫔合理合法的‘夫君’!可不是一片芳心尽托付于他了么。

    “杨姐姐怎么了你不玩儿了么?”蔡淑英见玩了一会儿,就退到一边去的杨宜君,有些疑惑。

    “歇息一会儿而已。”杨宜君解释了一句,打开来时带的食盒,饮了一杯茶水,又吃了一块糕点。

    见她如此,蔡淑英也就没甚好奇的了,只与其他人继续玩儿。

    杨宜君稍微歇了歇,完了后也没有回到场上玩蹴鞠。而是拿了一个毽子,一个人在旁踢毽子玩儿。

    又过了一会儿,快到申时了,杨宜君便对蔡淑英道:“淑英,我先回去了!”

    蔡淑英对杨宜君的职事心中有数,便道:“姐姐回去罢!我再玩儿会儿。”

    应该是进宫以来憋坏了,太久没有这样玩耍的机会了杨宜君自然不会说什么,点点头后就将自己提来的那个食盒提回去,在自己的住处稍微整了整衣服头发,便与雪娥抓紧往值班房去了。

    好歹没迟到。

    钱尚宫见她还笑眯眯道:“不用着急,宜君你还年轻,正该多玩儿会儿,如我们这般的,就没有玩乐的心思了”

    这话杨宜君也只是听听而已,钱尚宫不算刁钻的上司,当然,这也可能和她品级太低,还体会不到一位秉笔尚宫的刁钻有关。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来做事了,她却因为玩耍迟到,这怎么可以?

    就算其他人表面上体谅她年轻贪玩,心里肯定也是要有低评价的。

    从游园玩乐中收心,杨宜君做的很好,她今天的工作甚至比平常更加认真用心了因为她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那件让她心神动摇的事——在御花园,她第一次看清了官家,而不是之前那样,端坐在上方,面目模糊的影子。

    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赵淼。

    杨宜君记得很清楚,她得到的消息是赵淼死了,他的兄长扶棺归乡她忍不住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什么都没有见到,或许是消息有误,或许是有人故意欺骗呢?赵淼就是高溶,高溶就是赵淼,听起来很像是天方夜谭,但这也是个解释啊!不然世上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或许还真有但这么低的可能都被她遇上了,这算什么?

    是非要如此捉弄她,叫她心神不宁吗?太可笑了

    天知道杨宜君费了多大劲,才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看出她的茫然,她的心痛——她当然会心痛,她爱的人死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如果他就是他,那当初的相爱算什么?当初因为他流的眼泪算什么?如果他不是他,触景生情也够她受的了。

    在一天的事务完成,离开值班房之后,杨宜君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可以在自己的床上仔仔细细思考这件事。然后,她居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做的,只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果那不是赵淼,那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两个长得相像的人而已。如果那就是赵淼,她恐怕也无法主动开口——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杨十七娘与赵六郎了,他若无心,她开口就是自讨没趣。

    更进一步说,她真的想要他如何吗?以他现在的身份,轻易就能掐断她的努力,让她成为他后宫的收藏之一

    到了这个时候,杨宜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她希望赵淼真的还活着,哪怕他们此生不会再相见,她也希望他这个人和她一样,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但她又不希望燕国的官家就是赵淼,如果是那样,一切就都乱了。

    好像那样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又好像会搞糟一切。

    真难呐

    直到睡去的最后一刹那,杨宜君忍不住笑话自己想太多很大可能她全部的纠结只不过是她在庸人自扰。当初水中遇险她是看的真真的,赵淼的死讯也是清清楚楚的,现在只不过是看到两个相像的人而已。天下相像的人不多,如此相像的人更少,但也不是没有啊。

    赵淼就是赵淼,高溶就是高溶。

    赵淼与她有关,高溶与她无关这就是全部了。

    第84章 五更天后,在文……

    五更天后,在文书房忙了整个后半夜的司记司女官们散了,只掌印尚宫邓尚宫带着两位司记,捧了昨日的奏疏去飞翔殿。此时高溶已经起身,宫人们侍奉着洗漱、更衣、用膳等事,奏疏送来,正好处理。

    首先看的当然是直接给到官家处理的大事、急事,不过这种大事、急事一般不多,今天就没有这样的事。所以高溶直接看了中书门下已经拟了条陈,司言司批示过,司记司复查过的奏疏。

    这些奏疏已经按照轻重缓急分了堆,想到近日无事发生,高溶也知道中书门下和尚宫局是怎么运转的,当下只随意看着,抽查抽查,意思意思就算了。

    抽到其中一份时,高溶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觉得这份奏疏中批示之笔迹很面善。

    这当然是一笔好字,特别是在女官中,就更出色了。女官中常见才女,但更多只能算是通文墨,文采大多就是外头寻常读书人的水平。

    原因么,一方面宫女出身的女官本身底子就不算厚,另一方面,司言司、司记司辅佐朝政,文采只是个底,达到最低要求能读会写之后,办事能力、情商之类的,其实比文采更重要。

    所以,这笔字在女官之中也算是到顶了但高溶不是因为字好才留心的,非要说的话,没有理由。他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这笔字合了他的眼缘了。

    一边随意想着,他便将批示的两三句话看完了——其实批示有两三句话是比较少见的,尚宫局女官获得了批示奏疏的权力,这其实是外官们所排斥的,皇帝也不见得希望她们多揽权,所以她们的批示就是批示。针对奏疏上拟的条陈,她们批的最多的就是准、知道了,至于说不准和责备,其实很少出现。

    ‘知道了’了,很多时候就有不予通过的意思。

    这其实说明了天子和朝臣两方都不太希望女官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她们只要揣摩天子的心思、搞清楚常理,针对中书门下提出来的东西,准许通过,或者打回去重做。在批示的过程中写太多‘修改意见’,那岂不是女官也变相拥有了写条陈的权力?

    不过,这也不是说女官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她们只是不能够在事情没法盖棺定论的时候批上自己的想法,有让中书门下按自己的想法改的意思。但如果一件事已经证据确凿、盖棺定论了,那又不同了。

    女官批在条陈上,不是多嘴多舌,不是攫取权力,不是有了自己的想法,而是提供了一种类似于工具书的作用。比如一个官员的问安奏疏,一个很关键的词用错了,就显得不恭敬了,中书门下没有点出来,女官点出来了,这能叫人家犯错了吗?

    就是这样的。

    女官内部也很鼓励这类批示,因为这能显得尚宫局更有存在感尚宫局的权力与超然是哪里来的?她们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不能维持存在感,显得自己很有用,那岂不是就是说她们现在的职事可有可无?

    平日里尚宫局维持存在感的方向还挺多的,这也算是其中一个吧。

    高溶发现这份奏疏中,批示点了条陈几下,都点的很到位。这甚至不属于挑刺,看到一个肯定的错误就上批示的人真的是特别懂,至少比写条陈的这个人懂,所以完全是居高临下指点了。就像先生给学生批课业,才能这样言之有物、一语中的。

    “有点儿意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高溶将这份奏疏放到了一边,让后就在众多奏疏中翻找起来,找到批示的笔迹一样的就拿出来。然后一起摊开在书案上,摆放的整整齐齐。

    一份一份地看过,他就确定,这个女官的才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内宦首领王荣在旁看着,然后就听高溶与他道:“去查查,这半年司言司可有新人进来,若是有,查查看这是谁的手笔。”

    之前并未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才,那肯定就是他北伐离京后来的高溶这个时候心情真的是挺好的,他觉得自己这是发现了一个人才。虽说是个女子,但这也是尚宫局的女子,用的好了,比一般外臣还好用呢!

    王荣领命应声,立刻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了。

    本来此事到此就应该完了,但高溶合上这些奏疏时,手指抚过批示的红字,忽就不忍合上奏疏了。这一笔一划那么熟悉,就好像他曾经一次次看过、抚过、心心念念过一样。

    这未免太奇了,高溶自己也觉得古怪,只能顿了顿后故作无事,将这些奏疏都让身旁的宫人收起来了。

    “官家,王美人报了身体不适,想请官家去看看她。”一上午处理完了所有政事,午间用膳,小憩了一会儿,高溶又见了几位心腹臣子,然后就无事了——主要是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所以总的还是比较闲适的。

    正打算出殿走一走,就听到有人禀报这种事他看了看这个宫人,直直走过去,扔下一句:“身体不适便传太医,要朕作甚?”

    后宫女子是妃嫔,说起来也是有体面的,就算不能想见皇帝便见皇帝,传个话也是不难的。只要不是传话的理由太扯淡,高溶身边的人也不会阻拦不让传话当然,这也是因为高溶的后宫比较简单,不然人多的话,下面的小妃妾,既没有位分,也没有宠爱,想传话估计也排不上号。

    王荣低眉顺眼地跟着高溶走过,知道这个传话的宫人地位不高官家不太理会后宫,他们都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平白让官家觉得烦而已。所以侍奉官家的宫人,稍有点儿身份都不会出这个头。只有实在没什么指望的,才会收了真金白银的好处,这样的事都找机会说。

    高溶觉得没什么意思,看了看天色,忽然想起一事,便问身边的王荣:“此时值班房有人么?”

    王荣道:“禀官家,司言司每日申时从东侧门旁小门接到中书门下送来的奏疏,后在值班房处置,此时应是有人的。”

    高溶点了点头:“走,我们去看看。”

    官家驾临,出现在钱尚宫班房的门口,钱尚宫立刻行礼拜见。高溶只是抬了抬手:“平身罢,朕只是瞧瞧,不用奔忙,平时怎么做的,依旧怎么做。”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怎么可能呢?既然官家要‘参观’值班房,那钱尚宫自然是陪同了,她带着高溶一个一个班房看过去,介绍班房的女官,还给这些女官说说好话什么的。

    高溶好像是认真听了,其实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低头看着这些女官刚刚批示过的奏疏,只想从笔迹上找到之前看好的‘人才’。

    很快,钱尚宫带着高溶走到了第四间班房门口,正欲说什么,高溶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噤声——此时正是傍晚,阳光已经暗淡了,室内更是昏暗。

    别看值班房、文书房这些地方权势很大,随便增减两笔,也要决定很多人的命运,实际上值班房、文书房的房子条件很差就和这宫中很多正经宫室外的房子一样,看着只是低矮了一些,实际走进去才知道真是潮湿逼仄、通风很差,属于是夏天热冬天冷的房子。

    这会儿室外还好,室内已经是正要点灯的时候了。就见一个宫女从柜中取出大白蜡,递与一年轻女官,年轻女官轻巧拿火石点燃了蜡烛。然后就借着这支拉住,将班房内其他拉住也点燃了。

    高溶一行来时,正是年轻女官轻轻拨了烛芯,然后又低头用笔。似乎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抬头一看,看到了尚宫和官家。

    杨宜君怔了一瞬,但很快就神态如常了,与班房内其他人一道叉手行礼。

    高溶慢慢走进班房,真的太慢了,慢到让钱尚宫本能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高溶踱步到杨宜君的书案旁,拿起刚刚还在批的奏疏,又翻看了前面的。良久,忽然说:“朕曾见过见过你批过的条陈,都批的极好钱尚宫,这位是?”

    “禀官家,这是司言司杨掌言虽则年轻,却是大娘娘金口征召入宫的,非是寻常才女。如今都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元夕词《青玉案》便是杨掌言所作,里外皆传,此词一出,元夕词皆废矣。”

    “《青玉案》?元夕词?这些朕倒是不知了”高溶抿了抿嘴唇,看这个微微低着头,不与他目光对视的年轻女官——不与他对视,这本没有什么,这般才是恭敬。一个女官,若真的与他对视了,才是大不敬。

    但他觉得不该是如此,不该是如此。

    班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是灯花爆开的声音一下打破了这份安静。高溶看向身旁的王荣:“《青玉案》?”

    高溶不关心这些东西,身边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呈上这相关的。不过《青玉案》确实有名。所以高溶这样一问,王荣也能答得上来,立即道:“官家,小人能诵。”

    本能的,高溶没有命令作为作者的‘杨掌言’,而是对王荣点了点头:“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王荣一字不差地背诵,直到最后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高溶想起了方才走进班房时见她在灯烛之下,又好像是想到了更多更古怪的是,此刻他心中好像有千万言,然而又一个字说不出来。

    最终只静静重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好、好,好一个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85章 “快快快!手脚……

    “快快快!手脚快一些!”

    “不长眼的东西!要死吗?差一点儿,仔细你们的小命!”

    此时天色未明,正是四五更天的时候,天空中星星闪闪。燕国洛都,整个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之中,但也有准备早市的人、报晨的人、送水的人,林林总总,行动起来了。

    至于日夜不休,维持着自身运转的王宫,这个时候当然也不能歇着,事实上,这个时候可以说是宫里最忙的时候——在太初宫,宫灯彻夜燃着,檐下、殿内,排排盏盏,足够多了之后,光明大放,恍如白昼。

    这会儿还有人照管呢,只有等天明了,才会检查、熄灭。

    宫人们此时正做着天子早起的准备工作,这是每天都做的,所以场面忙而不乱,娴熟非常。但又因为事情实在太多,没有人能轻松,这里催一句‘快些快些’,那里抱怨一句‘不长眼的’,来来回回,场面更乱了。

    所有人都不敢放松,直到官家醒来,反而能轻松一些。这个时候,需要小心的,就是一些台面上的事了。而台面前,相比起后台,总是要清爽、有条理的多的。

    高溶动身之后,宫人们边屏息等待,又过了有半刻钟。龙床帐幔动了动,众人知道意思,立刻有宫人上前侍奉。洗漱之后,穿衣梳头,奉上早膳,又有文书房的女官送来昨天的奏疏。

    高溶正看奏疏呢,忽然有个内宦,双手高举着一份奏疏,小碎步来到近前:“官家,汴州急报!”

    高溶皱了皱眉,拿起奏疏一目十行,眉间皱成了个川字。原来是汴州地龙翻山,造成的损失颇大——地震这种事,只要发生在人口聚集区,造成的损失就不会少。不过诚恳来说,一般地震就算影响地区涉及到人口密度相对较大的城市,也不见得多大。

    事实上,每年光是值得上报的地震都不止一起,地震和水旱灾害基本上年年都有,农业社会想要哪一年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不可能!

    受灾范围不大,调集别处的资源也能冲抵。怕就怕那一年受灾范围大,那样救灾就麻烦了。

    汴州地震,事情不大不小,说不大,是因为地震本身范围不算很大洛阳就邻着汴州,如果汴州地震影响范围大,洛阳这边的感知应该更明显才是。说大,是地震中心是府城及其周边地区,人口密集、地区精华,这样损失就很大了。

    再加上汴州就在洛阳边上,真有什么事也很容易影响到洛阳这边,所以不能轻视!汴州那边有什么事,洛阳这边都得重视起来,赶快解决。

    高溶想了想,吩咐手下的女官道:“请丁相、邹相、计相来四哥如今在哪儿?”

    高溶所说的丁相,其实是如今的同平章事,这也是中书门下,即政事堂的长官。邹相,就是邹士先了,靠着高齐一朝的资历,再加上高溶火速提拔,如今身居参知政事一职,是为副宰相,和同平章事丁伯益一起统领中书门下。

    至于‘计相’就不是什么宰相了,而是三司使。燕国财政主要分为三块,即户部、盐铁、度支,这就是‘三司’,统管三司者,就是三司使了。虽然三司使没有宰相之名,这一点比不上两府长官(两府指中书门下和枢密院,长官则是同平章事、参知政事和枢密使),却有宰相之实,拿捏住了整个财政呢!

    请了同平章事、参知政事和计相过来,燕国的朝堂核心‘二府三司’只差一个枢密使了,可见高溶是很重视这件事的。

    旁边女官应下,然后又道:“云麾将军照着陛下吩咐,近日都在家中读书。”

    “既是这样,也叫他来。”高溶吩咐了一声。

    能让高溶称呼做‘四哥’的,当然就是赵祖光了。他跟随着高溶出生入死,北伐也跟着跑了一趟,顺理成章的也捞到了官职和赏赐。赏赐不必说,官职却是挂在枢密院的,倒是爵位没有赏,因为赵祖光自家有爵位等着他继承。

    不过高溶加了他的散官,是三品的云麾将军。

    此时算是开国之初,爵位、加官什么的都还没有遍地都是。所以三品的云麾将军已经挺值钱的了,还要加更高,就有些不合适了,这才到此为止的。

    不多时,高溶口谕招来的人都赶来了,来得很快——政事堂和三司都是核心衙门,就在皇宫朱雀门外靠着,非常近。

    至于赵祖光,他倒是没在枢密院坐班,主要是他前几日犯了错误,高溶为了保护他,就让他回家读书去了,名义上说是禁足。这个时候他在家里,而赵家是一品国公,国公府自然在勋贵聚集的区域,这一片也是邻着宫城的。

    几人议了一回救灾的事,大体章程就出来了——都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说话算话,这种大体章程做出来也容易。只不过具体如何,还得回去再细安排,这也得加急做,毕竟受了灾的地方可不等人。

    高溶又让赵祖光主理救灾之事。

    赵祖光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事,不敢挑担子,主要是如今好多人盯着他这个分外得宠的‘外戚’,他懒得惹事上身,平白多些麻烦。所以就说:“官家,此等事臣是从未主持过的,而救灾之事又不能错,错了便是多少人命在里头!这臣实是不敢啊!”

    “还有你不敢的事?”高溶瞥了一眼他,知道他最近是被一些人搞烦了,想了想边说道:“也罢,原叫你闭门思过的,此时派你差事也不妥当丁相回头择个能为又持重,且不怕得罪人的去罢。”

    丁伯益领命应声,他也知道高溶的意思这自古以来,救灾这种事就是油水最丰厚的,层层拦截下,就算国家救灾了,下头小民也得不到救助。

    高溶说不怕得罪人,也是出于这个道理怕得罪人的,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不做什么,就能让朝廷的钱叫一干蠹虫贪了去。

    此事说到这里就算了,几个臣子告退,回去急着安排相关事宜。倒是高溶这里,栽派完了就没事做了——事情再紧再急,也不可能是他亲自去救灾,到了这份上,还真就没他的事做了。

    又看了一会儿奏疏,处置了几件常事。一切毕了,问了一回赵娥,赵娥这个太后做的舒舒服服的,宫人自然只有说好的。一般的天子,这个时候得闲,又问到了太后,就该去看看太后了,也显出孝顺,但高溶问过了就算了。

    他大约四五天里与赵娥吃一次晚膳,有些点卯的意思高溶本来就不是什么父母缘深的人,又因为少时经历与寻常人不同——赵娥在宫中,他在宫外,等闲不进宫,两边自然就生疏了。

    到如今,母子两个也谈不上真正‘亲近’,只是高溶心里对赵娥有一份感激,愿意陪着演一演而已。

    高溶想了想,便说去宫卫校场看看。宫卫校场就是禁宫卫士平常训练的地方,严格来说算是在宫城内,不过这里好大一块地盘,在宫中角落,离宫中各处都算是远的。

    宫人们知道如今这位官家算是马上天子,不以为意,立刻摆了简单的依仗,拥簇着去了。

    事实上,燕国到此才三位君主、两代帝王,因为身处乱世之中,每位君王都可以说是马上天子天子闲时校场上跑一跑马,练一练武技,都是常有的。

    校场厮混了一下午,晚膳时高溶又回了太初宫,用膳完毕之后有司闱来问天子——其实就是问高溶要哪位妃嫔来陪侍。燕国宫规,天子一般只会去皇后寝宫歇息,其他妃嫔只能来天子的飞翔殿。

    当然,如果妃子格外得宠,天子去了人寝宫,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谁又会为了这等内闱之事与天子较真?外臣不好说,太后懒得管,这种事最好说话的是皇后,但皇后怕担善妒的名声,又或者畏惧天子,不愿与天子对着来,一般也不会开这个口。

    一般天子要召幸妃嫔,会在午后到晚膳之间就告诉司闱司女官,后面就会有安排。担这会儿晚膳都用完了,还没有话下来,司闱就得来问了——其实司闱都已经习惯高溶的路数了,高溶就是这样,就算除开御驾亲征那段时间,也是难得见一次妃嫔,彤史记录着实寥寥。

    对一般天子热衷之事,看起来真的兴趣不大,全心都在国事上,而国事又最偏军事。都说当今这位官家,是真有一统天下、澄清玉宇之志。

    司闱司女官们管不到那么大的志向,她们只知道天子如此,太后就要问询了后宫不见皇子公主,这终究是一件让太后、让外朝不安的事。

    然而问了也没用,谁能逼着高溶做事呢?过去难有,如今他已经是燕国的皇帝,就更不能了。

    所以高溶说了句今日不用,就灯下读书去了,读书大约到了二更天,王荣便提醒他:“官家,夜渐深了,是不是”

    高溶其实是精力充沛的那种人,这一点和杨宜君是一样的,一天睡两个时辰就够了。所以每天要五更之前起床的人,这会儿二更天也不急着睡。不过听了王荣的话,他还是放下了手中书册,走到殿外道:“朕去走走。”

    虽然不明白这大晚上的有什么好走动的,但天子一言九鼎,谁有话说?

    所以四个内宦在前打灯,八个宫女,或者打灯,或者执仪仗,或者跟随,一行就这样出了殿——这是最简单的场面了,宫中行走一般也是这样,不然天子出行,前后跟随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间还是有些清寒的,在外走了一会儿,高溶人就更加清明了。

    忽然看到前方远远有几个人,就问王荣:“什么人,这时还在走动?”

    王荣就是个万事通,随时备着官家询问的。也跟着看了一眼,就道:“禀官家,这会儿还在太初宫走动,该是值班房的女官罢,或者捧了封匣去了文书房,或者从文书房而来。”

    如果说后宫二更天还有因为各种原因出来走动的宫人,那太初宫就真的更规矩一层了天子在此,各种规矩都是最严的。

    说话功夫,人已经近前了,见到是官家,都退到路边行礼。

    宫中各处晚上也是点灯的,宫道、回廊也有灯悬着,再加上有宫人掌灯,还算是看得清。高溶一眼便看到了一女子,不卑不亢、目色清正、容色如画,虽然都是一般的女官装束,但旁人还是一眼只能看到她。

    高溶觉得有意思了他是觉得自己很有意思。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寻常男子不同,不会因美色而惑,如今却有些自打脸的意思——不然,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前次一见这女子,便不同往常。

    王荣最能揣摩高溶心思,此时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他也看清几个来人里的杨宜君了。其实上次他就觉得官家行止有些不同,但之后就没了后文了,他便把这一段存在了心里,并未多做什么。

    如今看来,倒是不用疑惑了,官家确实有些不同,而且是大不同!不同到,官家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对待了。之前没了下文,哪里是无意,分明是不知如何是好,或者,特意什么都不做的——王荣是从小服侍高溶的宦官,对高溶是有了解的。高溶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特别喜欢的东西,反而不会伸手。

    以他当初的处境,他非得克制自己,不能表现出太过明确的喜恶。如今不再是当初,但有些事已经是习惯了。

    第86章 所有人都不说话……

    所有人都不说话,时间就像是凝住了一样。

    虽然就是几息功夫,但就是难熬过了一会儿,高溶对着行礼的女官和宫女示意平身,然而人却没走。

    停下了脚步,看着杨宜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平日司言司都要忙到这个时辰?”

    杨宜君几个刚刚送完奏疏去文书房,此刻结伴回去的人里面有两个领头的。一个是杨宜君,一个是欧阳法满——就是那个从别的局司转过来的女官,不过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从内文学馆学习回来,也还得等着有哪位掌言辞官或者高升了,才轮得到有个正式女官的位置。

    所以此时几个人里头,杨宜君是唯一的正式女官,这个时候也该她来答话。

    杨宜君便出声答话:“回禀官家,今日算是早回的,若是事少而轻,司言司也得二更天才能完事。若是事多而重,就该熬到三更天了”

    司言司、司记司两司在值班房和文书房如何运转,高溶应该很清楚才对。就算平日不关心,那这个时候也该继续不关心——最不可能问的事问到了,一旁的内宦首领王荣心里凛然。

    “那倒是颇为辛苦了”高溶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

    这样一来,杨宜君要答话就只能随行。

    杨宜君落后高溶一步,回答道:“倒也不很辛苦,不同于宫娥需得服侍人,歇息的再晚,第二日也得早早起身臣女这等女官若是夜里从事,白日便能歇息,总不至于精力不济。”

    高溶轻轻颔首,又问道:“说来卿惯有才名,若是去尚仪局,也是极好。”

    尚宫局和尚仪局,六局二十四司学霸聚集地,如果说尚宫局靠司记司、司言司两司撑起‘干才’的门面。那尚仪局最多的就是文采特别好的,说一句‘文采风流’都不为过。

    尚仪局下有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司籍负责教授四部经籍,这个和内文学馆还不太一样,是针对后妃,甚至年幼的公主、皇子的(可以发蒙了,但还不到正式上学时)。

    司乐管理乐人习乐、进退等事,等于是对在宫内专业表演的教坊司内人、业余表演的宫娥,有临时管理之权。

    司宾掌宾客朝见、宴会赏赐这就和鸿胪寺一外一内了。

    司赞掌宾客朝见、宴会赞相,显然朝见、宴会之事是大事,一个司宾司是不够的。

    司籍有教授经籍之职事,文学功底该有多深,不用解释。司乐则要求‘礼’的修养,‘乐’的修养都很高,而这两者厉害的,文学又能差到哪里去。司宾、司赞则是另一种情况——燕国从旧唐之俗,宴会之上常伴有文学活动,这些文学活动的主持者常常就是女官,她们的具体水准可想而知。

    “官家谬赞了”杨宜君不可能说自己就是想要来尚宫局,且不说皇帝陛下的话不能否,就算是能否了,又有什么意义?杨宜君总不能对男权世界里的权力顶点解释自己的志向罢。

    顺着他说也就是了。

    “是卿太谦虚了今日月色颇好,卿可能得文?”

    正常来说,这是皇帝陛下给表现的机会了,一般人就该拼命表现了才是——一旁的王荣心中也是暗暗纳罕,觉得今日官家都不像官家了,平常官家哪有这么多话,还这样轻声细语的。

    然而杨宜君却是丝毫不领情,相反,她的心情糟糕极了啊,她现在更觉得高溶确实不是赵淼了。且不说赵淼不是这等轻佻多语之人,就是这话本身也没意思透了。

    如果是播州那些很了解杨宜君的人,这个时候看她形容,就该知道她已经生气。

    杨宜君的眼尾压了压,嘴唇也抿直了——好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能惹,不能像对孟钊那样,直接说一句我文采好,今天月色好,可又干卿何事?你想,就要让我写诗作词?

    “官家既有此意,臣女自然从命。”杨宜君看了一眼天边月,不假思索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注一)

    王荣惊讶于杨宜君的出口成章,虽然早就打听到这位掌言文采斐然,是大文豪的品格,但亲眼所见和道听途说还是不同的。

    王荣本人虽然是宦官,但自来侍奉高溶,也随着读过书,通文墨。一首词而已,听一遍也是晓得好坏的,而哪怕是这样出口诵就的篇目,也是文采、词句、品格都极高的。唯一的问题是,这首词乍一听意思就不大好。

    不过现在确实是暮春,是月夜,是宫巷这种环境,一个女子诌一阕愁怨之词,也算不得什么。多的是文人墨客下笔成文,也是这种悲伤哀愁的调调。

    只能说,杨宜君是在玩文字游戏樱桃和杜鹃都是很有意思的意象,樱桃是古代敬献宗庙的水果,所谓‘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荐寝庙’么,含桃就是樱桃的故称,意思是这种一种很小,可以含在口中的桃。

    杜鹃就更有名了,有杜宇的典故呢!正是君王悲社稷的意思。嗯,虽然没有直接说子规啼血,而是说子规啼月,算是收敛了。

    总之就是,联想杨宜君的身份,会觉得这就是一首有点儿伤感的词,不太容易想到她是在暗搓搓点高溶这个九五至尊。毕竟,按照正常人的想法,只会觉得她这样做是毫无动机的。

    她一个女官,天子叫她写一首诗词出来,她就不高兴了,这是什么道理?

    事实就是,杨宜君就是不高兴了,不高兴是因为某一个瞬间,她被当成了一件玩物一样。其次,她其实还是受到了一定影响,虽然心里觉得,甚至希望眼前这位燕国官家不要是赵淼,但两人一模一样的长相就摆在眼前

    人在宫中这段时间,杨宜君是很务实的,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过去是不愿意为了讨好世人,所以行事自己高兴,顺心如意就好。现在却愿意为了自己想要的人生,想要做的事,让自己‘知进退、懂尊卑’。

    按理来说,她就不该因为高溶拿她当个物件而不高兴,而是应该趁此机会展现才华,获得他的欣赏如果要按部就班地升职,女官晋升可是很慢的。特别是在司言司、司记司两司,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更是如此了。

    可要是获得了天子青睐,那就完全不同了!女官之位再高也不过五品,而且是宫中之职务,天子要提拔某个女官,很多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

    哪怕在分享了一定权力的司言司、司记司,女官提调要复杂一些,把一个掌言、掌记直接提为司言、司记,甚至于尚宫,不合‘规矩’,也难服众,一般天子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天子真的下定决心那样做,又有什么不能够的呢?

    当然,那种情况也不见得是好事,所以获得天子的青睐,一步一步往上升的路子能顺畅轻松一些,这应该是杨宜君的期待本应该的。

    但现在她没法这样,她到底没管住自己的脾气。这不只是因为她本身脾气就不好,这个时候算是暴露本性,也是因为‘赵淼’。一个美貌骄矜的少女,面对互有爱慕之意的男子,脾气坏一些再正常不过了。

    她感情上混淆了一些东西。

    高溶看着月色下的女子,下意识想要拿过一旁宫人手中的灯,细细去看、更近去看。但最后他还是停住了,只是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写的很好,卿的文采果然很好。”

    “樱桃、子规?”高溶念了一回,若有所觉这当然只是一种怀疑,而且很没道理,但天子的怀疑需要什么道理?一个怀疑已经足够决定一个人的荣辱了。

    这个时候还不兴文字狱,乌台诗案这种故事也没有登上历史舞台,根据一首诗词做政治解读,甚至危及自身,没有那样的事。但惹了天子不高兴,之后坐冷板凳,甚至于没有板凳坐,这不是很合理吗?

    听到高溶点了樱桃和子规,杨宜君本能的有些发麻。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刚刚是真的太冲动,太大胆了!她以为她已经学会了收敛自己,学会了在宫中生活,觉得一切都会顺利而现在,她该知道什么事伴君如伴虎了。

    杨宜君因为紧张,脸上的血色都淡了一些。

    然而,月色下,灯光里,人的脸色是看不大分明的,高溶其实只能看到杨宜君面沉如水,依旧有霜雪之色。

    仿佛是旷野之花,花开了也不是叫人赏的,她开给自己看,开给天地间的草木土石看,就是没有媚人的意思。

    然后高溶就看到对面女子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泄露出了一丝不安——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的,他都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冒犯’而不高兴。反而是现在看到她的不安了,才觉得不高兴。

    她在害怕他,这一刻她在害怕他高溶忽然明白了,他分明不想她害怕他。

    “写的是很好,只可惜太伤怀了些,卿另作一阕可能得?”

    “臣女遵命。”杨宜君低低地应了,而后慢慢道:“玉树□□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注二)

    这一阕《□□花破子》就好多了,通篇有富贵之气,很符合宫廷的格调,富丽堂皇而有贵气。所希望的富贵常在、青春永驻,也很美好,特别是杨宜君文采足够好,明明是这样的题材,也不见俗套,反而自有一种气度。

    “此篇当得‘富贵宁馨’能写如此文字,卿也该是大家出身才是。”

    居移气、养移体,能把富贵写的这么清新自然的,也只能是富贵数代人家的子弟!不然都没有这样平淡之中见真章的气度。

    这一路慢慢走着,也不能一直走下去,回去之前高溶回头看了一眼和同伴们做出‘恭送’姿态的杨宜君,大约有几息功夫。

    第二日,高溶下朝之后看到早已送奏疏来的掌印尚宫邓尚宫,以及跟随她的两位司记。

    高溶拿起奏疏看了几眼,忽然道:“邓尚宫,司记司如今可有缺?”

    有机会跟在他身边的女官,无非是尚仪局、尚寝局的,当然,尚宫局司记司也有机会——比如他批阅奏疏时,这些经过了司记司检查的奏疏,如果有什么不解之处,往往需要询问她们。

    这会儿邓尚宫和两位司记站在这儿,就是备着这个的。

    “这今岁应是无缺的,官家的意思是?”邓尚宫非常谨慎地回答。

    当然是没缺的,司记司是六局二十四司最卷的地方!这里甚至从来不用新人女官,想要进司记司,靠分配是不行的,只能靠转调!而且只有尚宫局其他三司的女官才有机会调到司记司。

    更进一步说,其他三司里,七八成落在了司言司,另两司想要转入司记司可能性很小。

    “不过是常见司言司一位杨掌言,朱批每每言之有物,才能不寻常。”说到这里,高溶便不再说话了。

    然而邓尚宫怎么可能不明白事理!回头为了确认,还偷偷向宦官首领王荣打听道:“官家很是看重杨掌言?”

    “自然,杨掌言才能出众啊。”王荣笑眯眯说道。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道:“我记得,过去也有司记司侍奉官家笔墨的先例罢?”

    是有这样的先例,就是用司记司的女官当秘书,只不过这个秘书比较低端,负责的更像是打杂的活儿——她们的活儿大多数宫女都能做,只不过偶尔对接一下天子与司言司、司记司两司工作,这是宫女很难妥帖的。

    然而再低端,那也是天子身边的人,自然不同寻常!

    邓尚宫收到了这个已经算是明示的暗示,回头尚宫局便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调动。

    才刚上任掌言不久的杨宜君,平调进了司记司,成为一名掌记依旧是八品小女官,但这在旁人眼里,和升官也无异了。

    第87章 夏初时节,夜短……

    夏初时节,夜短而日长。提调到司记司之后,杨宜君的作息已经彻底颠倒,每天都是申时左右歇下,二更天前去文书房做事——睡觉的时间正是她过去在值班房做事的时间。

    五更天前会与司记、邓尚宫一同去送奏疏,然后便是侍奉官家批阅奏疏,直到申时才能回自己的住处。

    相比起过去在司言司的‘清闲’,她现在值事时间可是长太多了。

    杨宜君倒是不嫌值事辛苦,不过这种几乎没有私人时间的生活确实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譬如杨宜君想要洗个头,都得算计着日子,事先请假洗头不比洗澡,晾干头发是要花一些时间的。

    这一日杨宜君就趁着是上朝的日子,寻邓尚宫请了两个时辰的假。四更天时文书房事毕了,她忙忙回了住所,早有宫娥为她备好了沐发膏、鸡蛋白、蔷薇水等洗头之用。

    见她回来了,就有两个宫女迎上来:“便想着掌记要回来了,热水都备下了!若是不够,还能去膳房催。”

    廊下果然放着几只木桶,其中两只是带盖子的,盛放的就是热水。

    一个宫女替杨宜君拆下发髻,另一个宫女便兑得冷热适宜的温水。用铜盆盛了,搁在盆架上。杨宜君躬身低头,那宫女拿了只小瓢,慢慢替她淋湿头发,等到湿透了,便涂抹沐发膏和鸡蛋白,一点一点揉搓。

    沐发膏是昨晚熬好的这种东西其实就是皂角、柏叶、桃枝、木槿叶等物熬出汁水,最后浓缩成膏状物,可以用来洗头去垢,效果也很好。唯一的问题是熬煮麻烦费时,且保存不易,只能用之前熬出够用的分量。

    湿发揉搓出细密的泡沫后,宫女便兑好更多的温水,一瓢一瓢冲去头发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后,又在兑好的一盆温水中倒入小半瓶蔷薇水,用这盆水重新给杨宜君清洗了一遍头发。

    蔷薇水是一种香露,舶来品,海外之物,价格高昂,一般用来香体、染帕子什么的,不会这么奢侈地洗头发——这其实是一种也叫蔷薇水的香露,燕国所产,大约是商家为了给自家香露贴金,才叫了这个名字。这香露价格不高不低,手头宽松的宫娥都爱拿来洗头发。

    等到洗完了头发,宫女又替杨宜君擦头发直至半干,做的又快又细致。

    杨宜君打开自己梳妆台上的匣子,一个匣子里装的全是铜钱,一人给抓了两大把,总有百钱以上了:“烦你们一回了,收下吧,回头买些糖果子与姐妹吃也是个意思。”

    两个宫女是不想收的,但她们和杨宜君打交道多了,也知道她不是假客气,是真心给钱的意思,所以谢了一声就收下了——谁都知道司记司的杨掌记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谁不想来巴结趋奉?

    只恨没有机会讨好,凡事有机会的又哪里会想收报酬。

    头发擦到半干后,宫女又替杨宜君梳顺。这个时候蔡淑英来了,笑着走进杨宜君的屋子:“方才才下值,经过姐姐这儿就听到动静,想着姐姐今日难道在家?”

    “请了两个时辰的假,好回来洗头呢。”杨宜君端坐在梳妆台前。

    替她梳那长长、长长头发的宫女用角梳刮过她的头皮,不轻不重、不缓不急,这不只是梳头发,也是在做按摩。蔡淑英过来看着,就说:“杨姐姐还是这般,从来不用头油涂发。”

    女子为了使头发看上去服帖顺滑有光泽,在洗头之后,梳头的时候往往会用头油去抿发然而杨宜君真的不喜欢。虽然传说这样能够使清洁,但就杨宜君的观察,头发上涂油,只会让头发更容易沾染灰尘,迅速变脏。

    而且这样也很不舒服,腻的慌。

    其实在长期的日常生活中,女子未尝没有发现这一点,只不过为了显得头发乌黑亮泽,为了发髻好看,大家依旧是用着头油的。

    梳头百下,宫女才放下梳篦,杨宜君再摸头发,就只有微微的潮意了:“头发腻着,着实不舒服。特别是如今入夏了,更受不了左右女官都戴幞头、花冠之类,发髻不露,发丝稍有不服帖之处,也不打紧。”

    原来杨宜君没进宫之前,发髻露着时也不在意哪里不够服帖,她身边的人也不在意。只不过是如今在宫中,常常要见‘贵人’,未免失礼,这些事便严格起来了。

    杨宜君与蔡淑英这般正说着话,屋外忽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临到门外了,只站在廊下窗外道:“杨掌记,我师父差小的来问,您什么时候完事儿若是不妨碍,万望您紧着些。”

    说话的是王荣的徒弟郑小贵,也在高溶身边侍奉的。

    “忙什么?我好容易问尚宫请了两个时辰的假,不过是洗头而已这难道也不成?”杨宜君坐的稳稳的,并没有因为这位管事来催,就有所动作。

    郑小贵也是个内宦管事,又是在天子身边伺候的,所以宫里走出去也是很有体面,很有权威的那种人。

    郑小贵忙道:“杨掌记自是不急,可我师父急啊!杨掌记,您抬抬手,请快些罢!”

    杨宜君并不是一个与人为难的人,至少不是一个与宫人为难的人,在她眼中这些宫人很多时候也是有自己的难处。若是能与人方便,她并不胡刻意刁钻。

    之所以郑小贵来请她她不动,那是因为她确实请了两个时辰的假,时间还没到。而且她也知道为什么王荣非要郑小贵来请她,无外乎就是讨天子喜欢——他们认定了,有她在高溶就会心情好,他们也就轻松多了。

    为此,搞得杨宜君总得伴驾,连洗个头都得请假。

    杨宜君会对普通宫人心软,可不会对王荣这种位高权重、极有荣宠的内宦首领心软!

    “你师父又着什么急?就急这么一会儿?想要支使我,有什么事都拿我顶缸就直说我当下头发还湿着,如何随你去?”杨宜君照着镜子梳着头发,还是不动。

    郑小贵也是不知道杨宜君怎么想的,旁人若能伴驾,都恨不得一刻也不离官家。倒是这位杨女官,仿佛是坐班的官员点卯一样,愿意该来时来,该走时走。如果可以,绝对不会提前来,也绝对不会推迟走。

    至于他师父王荣有没有拿杨宜君顶缸不能那么说,陪伴官家、安抚官家,这样的事怎么能说是顶缸呢!

    “杨掌记,您老行行好,您老受受累我和我师父求您帮帮忙,眼下您不去,谁敢动弹?”郑小贵放低了声音:“也不是非要难您,实在是、实在是,这么跟您说吧,是上月汴州地动赈灾之事有不妥,朝上有人参了出来。”

    “一些人着实烂到根子里了!官家为这些人生气呢!”

    杨宜君听得事情原委,站到了窗边。此时郑小贵才看到杨宜君,看到的一瞬间就躲开了,只恨自己躲得不够快不是杨宜君吓人,事实恰恰相反——长发如云,脸色冷淡,正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只是这样披散着头发太过‘失礼’,郑小贵不敢看!

    郑小贵可是对这位‘杨掌记’看的很清楚的,心里笃定她迟早是要飞上枝头做贵人的!所以哪怕自己是个无根之人,也不敢太过近前,怕唐突了人。

    “那也挨不到我头上啊!有这种难处,我不是更该躲开?也别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似你这般说,我若不去,倒是我的不是,是我见死不救了要是这样,我倒想问问,没我之前,你与你师父就不过了吗?”杨宜君这些日子也是烦了,一下戳穿了那点儿私心算计。

    “杨掌记,您这您帮帮忙,我和我师父记得您的好,这份人情肯定还您。”郑小贵这个时候才知道症结在哪里!

    他们早先那样推着杨宜君,一半是图官家喜欢,另一半确实有讨巧的意思,叫杨宜君做了高溶情绪的第一道‘防护墙’。

    他们以为,杨宜君应该很高兴这样才对,这样既可以亲近官家,又可以树立自己在官家身边的地位现在看来,人家并不是这样想的。她这个想法,郑小贵都不知道是愚笨,还是精明。

    想到一些关于杨宜君的传闻,传闻她以旧唐时宋家姐妹为偶像。郑小贵忽然觉得,果然是不太聪明的样子,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

    “这才是该有的样子。”杨宜君和王荣又没有什么交情,就是普通同事关系而已。他有事相求,难道还希望她不求回报?

    杨宜君说着坐回了梳妆台前,摸了摸头发觉得可以了,便在蔡淑英的帮助下将头发梳成一股,在顶心结发髻,如同男子。

    加上幞头,又重新整了整衣服,杨宜君这便随着郑小贵回了太初宫。

    王荣早就派人等着她了,在殿前看到了她,小宦官立刻上前道:“杨掌记可算是来了,王爷爷一直等着您呢!”

    王荣一直在高溶身边侍奉,此时也是屏气凝神,生怕碍了正生气的官家的眼。

    高溶生气的时候是不会叫骂的,刚刚早朝听下面的人吵了一通,他没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是静静地听。等到整个事情在他这里理出了个大概,他才开口为事情做了几个决定,然后就先离开了。

    现在人回来了,又叫了政事堂和枢密院的相关官员来,来了也不说什么,就让人在迎春阁外站着——高溶一般在迎春阁办公。

    罚站不算顶要命的惩罚,只不过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事确实有些熬人。

    杨宜君越过这些大臣走进迎春阁,十分小心,但还是叫正在批阅奏疏的高溶抬起了头。看到是她,又重新低下头头。

    王荣在高溶身后拼命使眼色,大有一切都靠她的意思。

    杨宜君照着平日里的规矩,近前些接手了一个宫女的活儿,磨了几圈墨。觉得挺好的了,她又放下,替高溶整理奏疏虽然文书房已经按照轻重缓急放好了,但杨宜君还是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力,为高溶做一道筛选和细分。

    “杨掌记今日带携了什么香,怎么与过去不同了?”高溶忽然扔下笔,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这话虽然不相干,却让一旁的王荣迅速松了口气就是这样,每次就是这样,只要杨女官在,官家的心思便能被转移几分走!果然是极看重的。

    杨宜君回答道:“并未带携什么香,不过是今日洗了头官家闻见的大约是蔷薇水的味道。”

    “蔷薇水可不这样。”高溶看了看杨宜君,问她:“你的帕子呢?”

    杨宜君要从袖间抽出帕子,高溶见她神情端方恭敬,再没有刚刚进来时一点点柔软。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不必,原是朕唐突了。”

    杨宜君这才收回了帕子。

    高溶这时反而成为了想让气氛转好一些的那个人,转移话题一样对王荣道:“叫他们进来罢。”

    王荣知道这指的是外头站着的官员,便立刻走出去请人进来了。

    进来之后又是见礼,高溶似乎是真的懒得搭理他们,等他们行礼,又等了几息功夫才让免礼。

    再然后,又是‘相顾无言’高溶不想开口,下面的人不敢开口,更不知从何开口。

    一时之间,迎春阁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像是梳着心跳混时间一样!直到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人挨不住了,才跪倒在地:“臣有罪!”

    “臣有罪!”然后其他人也跟上了。

    高溶似乎是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才说:“你们有什么罪?一个一个来说?”

    大家当然都有话说,但说来说去都只说自己‘失察’,赈灾的事儿没办法好,辜负了皇恩。

    “失察?倒是推的干净,是啊,你们是失察。”高溶似乎都被他们搞无语了,身子往后靠着,半闭上了眼。朝杨宜君的方向招了招手:“朕都不愿意说尔等了杨掌记,杨掌记你替朕说!”

    杨宜君眼皮动了动,沉静道:“是,官家。”

    转过身来,开始一个个揭老底了——这些底细高溶其实也知道,只不过他是真的不想理会这些人了,连多说一个字也觉得白费。

    第88章 五更天前,杨宜……

    五更天前,杨宜君与邓尚宫等人一起去往迎春阁呈送奏疏。

    高溶原本在用早膳,见奏疏送来,问道:“今日可有紧要之事?”

    邓尚宫答道:“禀官家,今日如常,倒无甚大事急事。”

    高溶拿起一本奏疏翻查,而后又挑了几本来看,都没有什么问题,就道:“既是如此,今日的奏疏尽早送到政事堂罢。”

    一旁王荣上前整理他翻看过的奏疏,用匣子装好,然后交代给旁边的宫人,宫人们立时退了出去,准备将奏疏发还回政事堂。

    高溶看了看杨宜君,说道:“今日微服出宫,杨掌记回去换一身民女装束随我去罢。”

    因高溶的一句话,杨宜君便回了住处,翻出了自己带进宫的一些衣裙唯一的问题是,那些衣裙都是冬天、初春穿的,一些罗裙也就罢了,上身是真穿不来那么厚重。她只能问相熟的女官借衣服穿女官们平常都穿官中发的圆领袍,但总会准备一些普通的衣服,如果杨宜君在宫里多呆些年头,各种东西慢慢添置,估计也会有普通的四季衣裳。

    知道杨宜君要跟随天子微服出宫,年轻的女官们自然愿意借衣服,不仅愿意借衣服,还笑笑闹闹拥到她屋子里给她梳头哩!

    “宜君这穿的也太素净了这红罗裙不好么?”与她梳头的女官姐姐捏了她的肩膀一下。

    杨宜君只借了一件湖色罗衫,一条绣着栀子花的素绢褶裙,上身之后罗衫对交穿着,下有裙子掩住,裙摆刚刚盖住鞋面,行走间露出杨宜君红绣鞋鞋头上的栀子花。说来正是因为借了这条裙子,她才翻出了这双带进宫的鞋子

    “本就是随官家微服,该做婢女打扮,太过光鲜耀眼了就错了。”杨宜君一面说着,匆匆对着镜子描了两笔眉毛,涂了一点儿口脂,都只是加重些颜色罢了。看着镜子里头顶一个圆髻梳成,就道:“好了,姐姐手快些!”

    说着递了一块玉色帕子给女官姐姐。

    女官姐姐将帕子盖在发髻上,这就是包髻了如今民间女子很流行用绢帛包裹住发髻,然后装饰鲜花珠宝之类,号为‘包髻’。这种发髻没有以往盘发的繁琐,里面的发髻可以梳得很简单,看上去也是简洁美观,所以十分适合日常。加之装饰性也很强,是真的很受欢迎了。

    帕子裹好发髻,女官姐姐接过一旁另一位女官递过来的宫花,为杨宜君簪上:“怎得没有鲜花?巴巴要用着布头子做的货色?”

    都是绢帛纱罗堆的像生花,簪在包髻周围的有一朵芍药,一朵杨宜君喜欢的山茶,还有一朵菊花。

    这种宫样像生花并不是便宜货,但肯定不能和真花相比。不说真话中的名贵品种价值高昂,就是寻常花,也不是像生花能比的。真花不过供一夕之用而已,像生花却是可以重复使用的,前者比后者稀罕!

    至少当下的普遍风气是重鲜花,而轻视像生花的。大家用像生花,大多是图方便便宜而已。

    梳头完毕,杨宜君就忙着去和微服出宫的队伍汇合,她可不能让天子等不然又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最近关于她的传言已经够多的了。

    杨宜君来时,高溶正吩咐王荣:“你去安排一辆车,在小门外候着”

    王荣原本侧耳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字,忽见官家不说了,有些怔怔出神,便随着看过去——怎么说呢,意料之内,是‘杨掌记’来了。

    如今整个太初宫,谁不议论她呢,都说她受天子青睐,是迟早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这个时候王荣也不能免俗地想到了宫人们的话‘生的那个模样,难怪官家看重’。

    平常杨宜君穿女官制式的圆领袍,戴幞头,不用脂粉,不见修饰。便是如此,也见她如同朗月,光润皎皎、姿态脱俗。今日做寻常女儿装扮,那就更是不同了,款步走来,倒教熟读诗书的王荣想到了许多称颂美女的诗句。

    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言‘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虽然杨宜君不笑,但王荣敢确定,她若肯笑,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在那里,便让人想到月下花树,想到水中芙蕖,想到人烟罕至的幽谷里有野兰寂寞开无主,想到不能抵达的深海中存在年年月月不曾打开的珠蚌,将晶莹的珍珠默默珍藏。

    高溶微服私访,只带了杨宜君并王荣在内的两个宦官,另外就是几个侍卫了。

    侍卫们骑马跟随,高溶则是坐车,倒不是他想坐车,而是他这张脸在洛阳见过的人不少,也只能如此了。

    杨宜君也不想坐车,想骑马,然而侍卫们每人分配了一匹马,显然没有多余的一匹马留给她最后就只能随高溶坐车了。

    另一个宦官会赶车,安排着做了车夫,王荣则是在车内侍奉。看看坐在正中位,一言不发的官家,再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神色泠泠的杨宜君,他觉得自己摸到了官家的心思,便开口道:“杨掌记从入宫以来,可有出宫过?”

    “未有。”杨宜君一直以来的职位都不存在能出宫的可能,事实上,女官的管理没有一般宫女严格,可也是挺严的,有机会出宫的人少之又少呢!

    随着王荣和杨宜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马车内的气氛确实好了一些,高溶偶尔也会搭一两句。等到马车走到一家酒楼停下时,高溶正好说话:“我今日原是有事的,你倒不必跟着我耗时辰,不如自己去走走,只是要叫侍卫跟随。”

    王荣有时真是看不懂,官家在杨掌记跟前分明是偏纵到了极点,可怎么就没有更进一步了呢?

    杨宜君并没有因为高溶的‘优待’就真的随意走动,跑出去玩儿了,真要说的话,又有什么好玩儿的呢?至少对于她来说,这般的热闹街市是称不上有吸引力的。要是高溶不带她出宫,给她放假,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刷剧,说不定还更有吸引力一点儿。

    杨宜君随着高溶进了酒楼,等到站到了三楼阁儿里,往下看看到了对面的情况,杨宜君才明白高溶今天微服私访的目的——这家酒楼对面,就是京东路转运使娄裕安的宅子。而这位京东路转运使正是此次汴州赈灾案中,问题最大的官员。

    上下其手,搞了不少钱不说,还一口袋带出一裤子,由此牵扯出了他早些年在工部贪污受贿的事工部的官职谈不上有多大的权力,更没有所谓的‘清贵’,甚至来升官前景都不算好,唯有一点,真的很能捞钱!

    毕竟工部别的不多,就是工程多,而一旦有工程,就有了巧立名目弄钱的那个‘名目’!

    随着越查越深,贪污的额度也越来越惊人到了这个时候,高溶也算是看出来了,能贪污那样大的数字,还能这么些年没有事发,这个娄裕安必定有靠山替他收拾首尾。甚至于,他贪污的那些钱款,到底大部分在他手里,还是大部分在他背后的人手里,这都两说呢!

    所以娄裕安迅速被控制了起来,他家也被勒令抄家。若有什么线索,这样一来也都在控制中了。

    高溶今日在此,分明是想看人家搭台唱戏一场抄家,会不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就忍不住冒出头。

    “掌记,不,在外得换个称呼,掌记在家中行几?”高溶看着对面宅邸里的情况,忽然说道。

    杨宜君倒了茶给他,答道:“臣女行十七。”

    “那便是十七娘了十七娘来看看,真是狼奔豕突。我记得有女官监督抄家?尚宫局递上来的条子,有两位女官,一位是典言徐玉簪,一位是、是——”就算高溶记性好,也不可能记得所有事,一下就卡住了。

    杨宜君忙补上:“还有一位该是女官欧阳法满。”

    “十七娘知道?”高溶的视线依旧落在对面。

    “欧阳法满正是司言司女官,与我颇为相熟。”杨宜君也有了微服出巡的感觉,称呼、语气没有那么死板。

    正说着,外面走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大的那个抱琵琶,该是卖唱的歌女,小的那个一手执牙板,一手提着马头篮,该是卖花的,不过应该也能替大的那个伴奏才是。

    守在外头的侍卫大概是知道她们无害,所以秉持着微服低调的原则,并没有不让她们进高溶所在的阁儿。

    “官人可要听曲?”抱琵琶的女子年纪其实也不大,声音清脆娇嫩。

    高溶看看杨宜君,杨宜君会意道:“不必了。”

    “官人可要买花?”抱琵琶的女子看了看可能是她妹妹的小姑娘,替她问道。

    杨宜君见马头篮里有很好的玫瑰,和洁白可爱的茉莉,便拿了两朵玫瑰、两捧茉莉。算钱之后,多算了一倍给人,多出的自然是赏钱。

    卖唱女子与卖花姑娘离开之后,王荣见杨宜君将良多玫瑰簪在包髻周围、像生花旁。笑道:“杨掌记、不,是杨娘子,杨娘子倒是与人不同,这玫瑰常见女子压在鬓下、髻后,只因女子喜爱其香味,又嫌弃颜色太艳,俗气了些。如此受其香,不露其色,是含蓄不露。”

    王荣没说的是,这种花形花色全露的簪戴之法,于玫瑰花,是会被人叫做‘村妆’的!

    然而就是这样,也足够让杨宜君‘呵呵’了,神色淡淡地道:“从来只有人俗气,哪有花俗气的?”

    杨宜君进宫之后,脾气是真的好了很多,但偶尔也有本性暴露的时候。现在就是这样了,她是真的很不喜欢王荣那种评价的口吻只能说,王荣从小生活在王府、宫廷,有些事已经习惯了罢。

    王荣有点儿被噎住了,但他倒没生气。这大概和杨宜君性格如此,而不是得了高溶看重,所以脾气变坏,要把别人踩下去有关。王荣其实已经有点儿了解杨宜君的‘本性’了,大概能感觉到她在官家身边都谈不上‘温柔解意’。

    清高傲慢是真的清高傲慢,而不是装模作样。

    说实在的,王荣喜欢懂分寸、知进退,什么时候都很灵活的聪明人。也不讨厌杨宜君这种真正清高傲慢的‘傻瓜’,他真正讨厌的是两面不沾的人。

    “是是是,瞧我说的杨娘子这话说的很是,哪有花俗气的,从来只有人俗气!如今杨娘子大大方方簪这玫瑰,不也很好?竟是十二分的脱俗了。”王荣说这话的时候看不出一丝勉强。

    他这话倒也是真话,杨宜君今日的装饰够素净了,就连包髻边上簪的三朵像生花,也都是素淡的颜色。此时簪上两朵红色的玫瑰,反而显得更加清雅殊丽——两相衬托,是人更清,花更艳了。

    “王总管谬赞了喏。”杨宜君将茉莉花中的一束递给他。

    燕国男子也流行戴花,王荣接过之后,下意识便要簪戴起来。然而转头看到官家的视线投了过来,便笑着将花放到了荷囊中:“茉莉花清香,做香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杨宜君手中拿着另一小束茉莉花,闻了一下,确实很香杨宜君还挺喜欢用线穿茉莉花,用来做手链来着。

    “喜欢茉莉——”高溶看着杨宜君手中的茉莉花,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说到一半,就被对面的喧闹声打断了。

    今日是来看搭台唱戏的,这不就好戏开场了么!

    杨宜君也到窗边去看,只能看到一队人堵到了宅子的一道角门处,似乎是要将什么人接出来,一切要被接出来的还有一些箱笼东西。(?′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恋(*≧з)(ε≦*)整(* ̄3)(ε ̄*)理(ˊ?ˋ*)?

    天子下令抄家,什么人敢这个时候顶风作案?杨宜君想了想京东路转运使娄裕安这个人的信息,一下就猜到了——这要被接出来的人,该是洪城公主唯一的女儿才是,她正是嫁到了娄家,是娄裕安的长子媳妇。

    第89章 洪城公主是高溶……

    洪城公主是高溶同父异母的姐姐。

    高溶同父异母的兄弟们都死光了,倒是有两个姐姐,因为是‘公主’,不可能有任何威胁,在高晋一朝颇为顺遂。不仅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还和高溶一起成为了高晋表演‘大度’的工具,在宫廷之中挺有体面的,

    现在高溶得位,她们就更不用多说了,一下成为了洛阳最风光的贵妇之一。

    洪城公主比高溶大了十余岁,她的女儿能嫁人成亲,这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这位贵女作为天子外甥,也是如今娄家被抄家时,唯一可能被接出来的人!不然的话,天子下令的抄家,谁敢在其中放水?

    其实这种抄家之事,家中女眷如果有得力的娘家,娘家来人偷偷把女儿,甚至把外孙接走,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当然,所犯之罪不能是谋反叛国之类的罪,那样的罪,家中男女都是或杀或流放或没入奴籍的,都不敢乱来的。

    如果洪城公主只是要接走女儿,以免一顿抄家让女儿没脸,那倒是问题不大。可那些仆人或抱或背的箱笼算是怎么回事儿?杨宜君和高溶在这边居高临下看到了,下面负责抄家,把守了各个出入口的抄家官员们,当然也发现了。

    主持抄家事宜的官员刻意落后了一些,负责监督抄家的女官之一,典言徐玉簪则是故意避开了。只有欧阳法满行事认真刚直,又欠缺些经验,此时一马当先,叫人拿住了那些担着箱笼的奴仆。

    洪城公主坐在轿中并不露面,之事隔着轿帘与她道:“这位大人好大官威!拦着路做什么,难道本宫不能通行此处?”

    欧阳法满拱手道:“公主自可行去,之事娄夫人需得留下!今日抄家,娄府各处不得进出,以防纰漏,娄夫人自然也在此列。”

    洪城公主‘呵呵’一声:“本宫不过是接女儿回家罢了法外亦有人情,难道你要叫天家血脉、太.祖外孙、官家之甥今日遭一回羞辱?”

    欧阳法满抿了抿嘴唇:“娄夫人自可,只是这些箱笼须得留下!”

    “这些皆是小女嫁妆,自然要带回!”洪城公主不满意了,便叫人只管担着东西走。在她看来,刚刚服了一次软的欧阳法满,接下来就硬气不起来了。所谓的膝盖,不就是跪了一次之后,次次都能跪下的么。

    然而,欧阳法满却是一个愣头青,而且还是吃软不吃硬的那种愣头青!洪城公主如此,反而激了她,她立刻叫人围住周围,这下别说是箱笼了,就是那位‘娄夫人’都走不脱了。

    在这个过程中,主持抄家的官员,还有欧阳法满的上司典言徐玉簪,全都微妙地隐形了。他们还不约而同地下放了指挥这些抄家士兵的权力,于是欧阳法满真的言出法随,她怎么说,这些士兵就怎么做了。

    正在两边对峙之时,一队华服子弟打马经过此处,其中为首的那个见到洪城公主,立时下马,道:“二姐,怎得在此处?这是怎么了?”

    这人正是汉王高秦的嫡长子高泸,洪城公主是她的堂姐,在一众堂姐妹中行二,故而高泸这般称呼。高泸和洪城公主关系是很好的,所以即便见到士兵,高泸还是特意来问了一句。

    三两句话说清楚前因后果,自觉事情不算厉害,也不怎么敏感,高泸就镇定多了。他当即帮着堂姐和外甥女,这一场对峙就更‘热闹’了。

    见得下面情势不对劲,远远观望的高溶看向杨宜君:“二姐糊涂,七哥也糊涂。十七娘你去,你去走一趟。”

    高泸在堂兄弟中排行七。

    杨宜君领了命,又接过了高溶递给她的一方私章:“你自去这一趟,倘若他们不信你天使身份,便拿了这个做信物。”

    杨宜君很熟这方私章——燕国人喜欢用花押(花押的作用类似签名,但因为字体奇怪变形,所以防伪效果更好),燕国的天子也有花押,高溶的花押是‘天下一人’四个字的变体。而且他不仅手写花押,还有一个印章刻了‘天下一人’。

    这是他最常用的私章,杨宜君替高溶整理书信时,常常可以看到这个章子的身影呢。

    想来,这方私章对于下面那些人也是很熟的。

    杨宜君就带着这印章,缓步下楼去。等她下楼走到对峙之地,正好听到洪城公主轻蔑道:“称你做‘大人’不过是给你脸面,说来亦不过是我阿弟家奴罢了!怎么,还想刁奴欺主不成?”

    杨宜君此时走来,看向那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士兵,道:“尔等愣着做什么,还不做事?娄府的物件,赶紧都查抄了,造册详细些!”

    在她看来,言语上往来根本没意义,这个时候先把事情做了再说!燕国虽然继承旧唐很多,但燕国的公主可远没有唐朝公主的权势!这会儿欧阳法满把事情办了,只要合规,回头洪城公主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难道真要把她一个女官从女官队伍里找出来,然后打击报复?要真是让她那样做成功了,高溶的面子往哪儿搁不说,光是女官群体也不好惹罢女官群体其实是很封闭的,内部斗争是内部斗争,外界却不能随意搞某个人,不然很容易被女官认为这是要攻击女官群体。

    欧阳法满受杨宜君提醒,立即明白过来了什么,命令士兵道:“正是!快快动作,休管他人可别耽搁了官家吩咐!”

    士兵们自觉真的有事,也是这些‘大人物’顶着,于是听话地动作起来。至于洪城公主府的人,以及高泸带着的一些人,唬人还可以,真论战斗力是不能指望的——战斗力之外,战斗意志也接近于无,他们哪有胆子和官兵正面冲突!

    在高泸惊讶地看着杨宜君的时候,洪城公主都快要气死了,道:“你又是何人?”

    欧阳法满代替程程回到道:“这位是司记司杨掌记。”

    “哦?原来还是我阿弟家奴?如今这可了不得了,刁奴胆子真大,谁给你的胆子?你可知——”

    杨宜君忍不住想,大概是这个女人身份太高,一直以来被人吹捧太过了,所以才这样随心所欲吧。她难道想不到她们这样低品级的女官和她对上,后面身份更高的官员也不出来劝和,这两者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吗?

    大家不想得罪她,同时,却又没有因为担心得罪她,就什么都不做。

    杨宜君拿出了‘天下一人’私章,让人能清楚看清狮子印钮:“下官不过是来传话的,公主何必如此不饶人呢?若真有什么道理,不如随下官去见见公子?”

    像是一下被卡住了脖子,洪城公主不说话了,他当然认得那枚‘天下一人’私章!高溶那枚‘天下一人’私章是很有名的,私下经常携带,外人看到的机会也多以高溶的身份,这些事大家都会刻意去记的。

    在场凡事认得这个东西的,也不会有人怀疑杨宜君造假。拿这个造假,那是什么罪?

    洪城公主哪里敢去见什么‘公子’,说起来她身份尊贵,是高溶的同父姐姐不错,但两人并不很亲近。当初高齐的儿女们在高晋一朝尴尬,为了自己的安定与荣华,洪城公主和堂弟们的关系很好,和高溶等几个亲兄弟却是没什么往来的。

    高溶的性格又是古怪而不亲人的,皇室宗亲们面对他总是很紧张——这倒也不奇怪,高家常见性子古怪。普通的高家人性子古怪不好相处,那问题还不大,可作为天子还这样,那就有些让下面的人悬心了。

    如今,洪城公主和任何一个高家人一样,面对高溶也是战战兢兢的。

    杨宜君不过是来做个传话人,帮忙控制住局面而已,并没有多管闲事的诉求。所以眼见得洪城公主不闹了,抄家之事又默默运转起来,就站到一旁不说话了。大约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高溶使了王荣来说话。

    “杨娘子,公子遣奴才来问呢,说是此间事了了没有,若是事了了,娘子便回去回话。”

    相比起大多数时候都在宫内,不见外人的女官,王荣这张脸就要眼熟多了!洪城公主、高泸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他。平常他们见到高溶时,他这个宦官首领都是能看到的。

    当下纷纷见了礼,也不说什么对方是‘阿弟家奴’,不放在眼里了。

    “哎呀,王大人!”高泸看看王荣,又看看杨宜君,说道:“这位大人也是宫中女官吗?方才说是司记司掌记这可真是”

    杨宜君不想知道他这句‘这可真是’是在感慨什么,只当没听见,就随着王荣回酒楼去了。之后又随着高溶在城中走动了几处,也算是没有辜负‘微服私访’的名头罢。

    又两日下午,高泸因故来宫中问安,还说起了这天的事。他说道:“臣糊涂,无意见二姐为难,便想着帮忙,却不想差点儿坏了官家的事儿。”

    高溶并不关心他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他这样说,他也就听了,信不信的不重要。

    “也罢了。”高溶说了句后,就不说话了,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情。

    这是让人不安的,但高溶得位还没多久,大家也习惯了。高泸就按下这件事,拿出一幅颜真卿的书法作品,敬献给高溶:“臣得了这本真书,便想着陛下自小用颜书临帖,比臣更懂颜书所谓宝剑赠英雄”

    这样的书法作品,在外面也是价值千金的。甚至,在高泸的收藏中也是精品!但到底是敬献给官家,所以高泸表现的这就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高溶就更不在意了,甚至没有亲手接过,王荣代接也就完事了。

    “你倒是客气,说什么宝剑赠英雄,你自己不是本朝书法大家罢了,你若是有什么事,便直说罢。”

    虽然大家都很害怕高溶,但作为高家人,有要求天子的时候,大家也会壮着胆子开口。有过几次经验之后,高溶自然能看出来见他的‘亲戚们’是不是有求于他对此他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

    他和这些‘亲戚’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这些人求他,这本身也是皇权存在的证明。若真有一日,没一个人求他了,这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权力的假皇帝。

    高泸又客气了几句,然后才说了自己的目的:“官家身边尚宫局有一姓杨的女官,臣、臣有心聘其为侧妃”

    气氛一下冷凝起来了。

    高泸一开始没意识到气氛变冷了,因为高溶本来就不说话,就是他在那里说的。但当他说完之后,迟迟等不到一个回答,阁内连宫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时,他隐约感到不对劲了。

    “官家?”

    高溶神色不变,只是看着他:“怎么就动了这个念头了?只当日一面就?”

    高泸忙答道:“也不只是当日一面,原是臣去岁冬日,曾在汝州有一面之缘。”

    当时就存了心思,只是偶然遇到,没了人家女孩儿的消息,这才不了了之的。

    高溶似乎是觉得这很有意思一样,轻轻笑了笑:“‘一面之缘’?缘分么你回去罢,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王荣在一旁,尽量不让自己表情外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至于轻描淡写中,汉王世子就这样被关了禁闭面见官家的时候有失仪之处,惹了官家不喜,不过是被罚禁足,这不是已经很幸运了吗?要感谢官家宽仁才是!

    说实在的,王荣心里觉得汉王世子也挺倒霉的,只不过是想求一个女官为侧妃,谁能相一下撞到了铁板上!

    宗室子弟纳女官,这种事其实是有先例的高晋一朝,就曾一次性让十来位宗室子弟或纳或娶了女官。据说这是有监视意味的,但不管怎么说,女官做妻妾,这在现在的宗室,还不算忌讳。

    不过看着高泸惶恐地离开,王荣也不同情他他哪有余地同情人家啊!人家这会儿离宫了,剩下的可不就是他们这些人的事儿了!

    高溶一言不发,就在王荣提着心的时候,他才道:“他说‘缘分’,王荣,你说说,那是什么缘分?”

    第90章 第二日,批阅奏……

    第二日,批阅奏疏时,高溶时不时看杨宜君一眼。

    等到奏疏批阅完毕,杨宜君替高溶整理文具等物时。忽然道:“十七娘今年多大年纪?”

    自从微服那一日后,高溶便呼杨宜君为‘十七娘’了。高溶身边的人都听的真真的,却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闲话,私下都没有。这群人精对此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精明,在事情过明路之前他们可都小心着!

    杨宜君轻声:“回禀官家,虚岁二十。”

    就是十九岁了。

    “真是青春好年华,如此磋磨在宫中,不觉空掷了?”高溶曲起指节,轻敲在龙案上,慢慢道:“说起来这也是一桩事故,昨日汉王世子与朕说,要纳你做侧妃”

    杨宜君眼皮也未眨一下,平静的很他知道,眼前的燕国天子,绝对没有将自己许给一位宗室子弟为妾室。既然是已经很清楚的事了,她的平静自然是真的平静,没有一丝作伪。

    “怎么,不说话了,是羞了?”高溶定神看着杨宜君:“说起来,我那七哥倒是与十七娘你有些缘分,说是去岁冬天,与你在汝州曾有过一面之缘。你来说说看,这是缘分吗?”

    “自然不是的。”杨宜君这才开口,一口否决了‘缘分’之说:“好教官家知道,见过一面,再见一面的人太多了,若是见过两面便是‘缘分’,那天下有缘分的人就太多了。”

    “你这话忒无情了。”高溶似乎是觉得这很有意思,眼里有了些笑意,一旁王荣心里称奇。昨天官家你问同样的话,我也否了缘分之说,您可不是这模样!@轻@吻@书@屋@独@家@整@理@

    “要知道,汉王世子可对你动了姻缘之念见了一面便有姻缘之念,之后偏偏还能再见第二面,这不是缘分?杂剧话本里,这般奇情,便能敷衍出好些故事了。”

    杨宜君神色清泠泠,站在下首位置说话,此时正是上午阳光穿窗而过,明亮而不强烈,衬得她皮肤如冰似雪。

    杨宜君语气傲然:“回禀官家,臣女倒是未想过这遭,只是见了臣女一面,动姻缘之念的人自然便多只觉得不过是见色起意,大概称不得什么缘分吧。”

    是的,这完全是杨宜君擅长的领域,从她十三四岁起,就仿佛是一朵花开了,引来了许多蜂蝶。别的女子会因为一个周正的富贵公子倾心,便轻易托付芳心,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是真的喜欢,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少女怀春,无处寄托情意。而杨宜君,她可不会!

    怎么说呢,王荣听了也是惊了,很想说这个小娘子也太不要脸了吧,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但再仔细看看这小娘子,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人家说这话算不得不要脸、说大话,充其量是说话太实在了。

    有些话就算是真话,也不禁这么说啊。

    高溶似乎是被这话逗乐了,轻笑了一声,招手道:“十七娘近前来,我看看你——此言由十七娘说来,倒真是让人无从指摘了。”

    这个时候,好像整个迎春阁的气氛都便好了,肉眼可见的轻松。在阁中伺候的宫人,皮子也松了松。

    很快高溶就又看着杨宜君问她:“你是不愿意与人为妾,才说没缘分的么?”

    “不是。”杨宜君答得干脆。

    “所以,便是与你个王妃,你也不做?”高溶低着头,从一旁拿过一只如意,细细摩挲着,仿佛这如意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一样。

    “自然是不做的。”杨宜君说的是真话,但能信这真话的人不多。

    高溶只是不置可否,道:“连亲王世子都瞧不中,也不知十七娘到底瞧得中什么样的男子。不如十七娘与我说了,我也好与十七娘留意。”

    官家给女官赐婚的事并不算离奇,就高溶的亲爹高齐,他那会儿就曾经帮自己很欣赏的一位女官点了一位新科进士做夫婿!据说是女官随着他去看新科进士,自己瞧中的!又打听到这位新科进士并未娶妻,便求了他赐婚。

    如今这段事都编成杂剧了!

    可这时候高溶说这话有积分真、几分假?别说是王荣一干人不拿这话当真了,就是杨宜君自己,也知道他这是在反着说话。

    “不知官家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杨宜君其实并不觉得高溶说到这些让她压力很大,相反,她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轻松。

    高溶扔下如意,看她:“假话怎么说。”

    “假话便是,臣女的心上人需得是盖世大英雄,有朝一日遇见,能叫臣女有‘愿托乔木’之言语。”‘愿托乔木’是红拂夜奔的典故了,红拂女夜奔李靖,便有此说。这也是杨宜君最讨厌的!红拂女能自主追求自己想要的,这很好,可是这样的自主性,还是用来达成‘丝萝托乔木’的愿望了。

    这当然不是红拂女的问题,乱世中她一个小女子,如此才是真实的。

    但这改变不了杨宜君的可惜。

    高溶依旧不动,说:“真话又怎么说。”

    “真话便是,臣女对姻缘向来不大上心,想来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要是没有,倒也不错。”杨宜君想要实现自我价值,成亲嫁人就是一道‘陷阱’,她如果真的成了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这个时代不是后世,这个时代没有给她留太多可能。

    这次沉默就很久了,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王荣简直没想到杨宜君敢做出这种回答。他是听说过杨宜君的一些说,据说她是对姻缘没有兴趣,只想以旧唐宋家姐妹为榜样,靠着自己的才学立足、显亲扬名。

    但王荣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里,在他看来这都是痴话!哪有芳华年纪的女子心里如槁木死灰一样,对嫁人,对结婚生子,一点儿期待都没有呢?或许是过去那些男子她都看不上,又或许是有别的缘故教她对婚姻有了不好的看法总之,遇到合适的人,那些痴话就不用再提了。

    至于合适的人是谁,王荣是不作他想,也不能作他想的。

    高溶仔仔细细地看着杨宜君,从上到下,然后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是在确认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良久才嗤笑一声:“十七娘这般念头,倒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若是与一般地须眉浊物,臣女便不说了,因为说了也不懂。但对着官家,便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世上人对女子格外苛刻,若女子做了妻子、母亲,那便是某氏、某母,再不是她自己了。”

    “臣女不愿那般,也不愿于世上走一遭,全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你这是在替天下女子不公?须知道,女子力弱,无论是农事战事,都是不如男子的,既有此别,便不能一概视之了。”高溶确实不是一般男子,说得出这样的话。

    杨宜君睫羽轻动,语气很轻,但没有一点而迟疑软弱:“劳力不如劳心,当今之世道,还是劳力的世道,女子才不如男子!等到千年以后,说不得就是劳心之世了,到时候人人劳心,男女自然就一样了。”

    “十七娘这念头倒是很有趣,只是世上人都劳心,劳力之事该如何?”这样的话堪称是‘异想天开’了,但高溶却一点儿也不疑惑,一点儿也不觉得荒唐,既愿意听杨宜君说,也能接受。

    “劳力之事有工具啊!上古时,人们以木、骨做耒耜,何如后人用金做耒耜?再后来,还有更复杂的工具,还用上了牛耕之类若叫上古之人见如今,怕是会惊怔于如今的百工之器物罢。”

    “古人见今人如此,今人见后人又如何呢?”

    一会儿高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可是当今不是后世,十七娘是当今之人,不是后世之人。”

    “正是如此,所以臣女并未替天下女子不公,只是替自己不公!天下女子之心智与男子原本是一般的,只不过因是女儿家,少受教导,所以看上去有不足。再加上气力不足,便只能相夫教子,如此而已。”

    “可是臣女不是,臣女或许气力依旧不足与男子相比,可骑马射箭,甚至于武技,臣女都是来得的!至于‘劳心’的本事,不是臣女夸口,本就是大多数男子都不如我的。”

    “不是夸口,算什么夸口呢十七娘的本事我见过,确实是将世上男子都比下去了。”高溶是这样说的,但旁人却听不到一点儿夸赞的意思。

    “罢了,这一会儿与你说了许多,朕乏了,十七娘也去了罢。”高溶忽然突兀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外头,似乎是赶人的意思。

    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自从杨宜君伴驾开始,都是‘早出晚归’,不到点根本走不脱,甚至到了点都会被王荣以各种理由多留。

    杨宜君倒退着离开迎春阁,姿态恭谨。

    高溶半倚在小榻上,手中有拿起了那只如意,把玩了一会儿,他忽然叹息:“又是个不认命的痴人!”

    “官家”王荣不解。

    “我是说她痴。”高溶语气淡淡的。

    王荣低声道:“官家不必忧虑,想来杨掌记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若是官家将话说开,杨掌记哪里会是不识抬举之人!”

    “蠢话啊!话尚未说开,她已经如此说了,若说开了,只会更不留情面而已。”某种程度上,高溶是觉得难堪的。他自觉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有了眷恋,还这般用心小意,结果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但高溶却没有因为这种‘难堪’而恼羞成怒,当然,不自在、不高兴是有的。

    很奇怪,面对她的时候,他好像就不是称孤道寡的九五至尊了,他不自觉地将她摆到了与自己并立的位置上。所以不会恼羞成怒,只因为发现自己是一厢情愿,就降下雷霆之怒。所以如此之后,他也没有想到动用天子的权力令她就范。

    他的心绪,倒更像是个求之不得的寻常男子。

    她让他变成一个普通男人了。

    “这不如奴才让人劝劝杨掌记”王荣只能如此说,他感觉自己的心快沉到肚子里去了。

    “不用了,她的心思极正,哪里是外人劝的动的?”很奇怪,其实他们明面上并没有什么互相了解的机会,但高溶就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再者,今日都说开到这一步了,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今后怕是要不自在一阵了此时再说那些,朕怕她要递送辞官文书了。”高溶说到这里时,忽然又说:“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朕的心思,故作不知而已。”

    “而且恃宠生骄。”

    这一点王荣赞同,可不是恃宠生骄么!不然听到天子这般‘试探’,还敢暗暗拒绝,是嫌命长?

    某种程度上来说,杨宜君也是很敏锐了,她分明意识到了,皇宫里的这位九五至尊不会杀她,甚至不会罚她——这不是明确的感知,就是一种感觉。

    王荣一面心里赞同‘恃宠生骄’的说法,一面嘴上不这样说,而是道:“官家勿要多思,杨掌记性灵敏、善诗书,智慧聪明,似这样的女子,早晚能回转过来的。”

    管家可以说杨掌记恃宠生骄,不代表别人也可以啊!

    高溶听他如此说,却只是嗤笑一声:“胡说八道!”

    “她如今这般难道是不够聪明,读的书不够多?分明是太聪明,读的书太多了!”所以才这样不好搞定。

    可他偏偏喜爱的就是这样的,思绪到了此处,高溶忽然又生出一种自得,自己也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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