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国际机场。
韩芸小小的个子走在前头,为朱岚汀披荆斩棘,帽子歪了妆也花了,才好不容易从粉丝与记者的接机人墙突围了出来。进入保姆车,整个人虚脱了似的瘫在座椅上,旁观身侧朱岚汀,竟还一副精神抖擞游刃有余的样子,挺着腰板、端着仪态沉思着。
——公众人物的精力,果真跟咱们凡人不一样啊。
韩芸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这是自她成为朱岚汀的助理以来,第一次陪同出席国际活动。十来天满满当当的行程,外加昼夜颠倒的时差折磨,将她弄得都瘦出尖下巴了,也不知道工作量远大于她,同时还得控制饮食的朱岚汀,到底是怎么熬下来的。
瞟见朱岚汀眼底的血丝,心里是又敬又疼的,“岚姐,累不,看你在飞机上都没怎么睡。要不我给你拿个毯子,你眯一会儿。这个点估计塞车,从机场回去还要好几个小时呢。”
一旁的人彻底陷入了思绪,没有回应。
“岚姐?”又轻轻叫了一声。
“啊,哦,”朱岚汀回了神,微微一笑,“不用了,小张。”
“诶,岚姐,怎了吗?”司机打开挡板望了过来。
朱岚汀:“我们绕个路先去趟别的地方吧,地址刚刚发你微信了。”
“好的……额。”从屏幕上跳出的地址,生生将司机小张这句应答的尾音给卡住了,“岚姐,您确定是这儿?”
聊天框里,地址开头的前几个字,是不可能看错的:祥安殡仪馆。
“没错。”
虽然只是临时的决定,但朱岚汀的确要去一趟殡仪馆。起因是登机前,上官钧的那通电话。
其实在一周前,上官钧汇报了关于冬葵的调查结果,从侧面证否了朱岚汀那些荒唐猜测后,她就已经差不多把委托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和亡者意识挂钩的梦境虽然时不时还会出现,镜子中的面庞也一直都是冬葵,但她已经自动将这事理解为了01提过的,记忆不等于事实,梦境更不等于记忆,八成是那阵子脑洞大开的时候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硬是把冬葵的脸塞进了梦里。
但上官钧当然是不知道朱岚汀好奇心已过的,矜矜业业地给她发了份上万字的调查报告,生怕朱岚汀没空看,几个小时前又还打电话过来,口头汇报了一番。
亡者意识一方面会随着时间逐渐消散,可另一方面,却又会通过现实相关信息的刺激增幅,增幅到能够影响志愿者情绪、行为的地步。
上官钧尽职的一通电话,就成了害的朱岚汀无法在飞机上入睡的刺激。
绝望的怒吼,无助的哀嚎……
亡者名叫王娣,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是家里的大女儿,下面有个因为二孩政策开放而比她小了将近十五岁岁的弟弟。
她从小一直品学兼优,以全省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女皇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洛京工作,薪资中上,但省吃俭用起来,每个月都还能剩下几千寄回家里。
毕业后的七八年来,她一直单位和出租屋两点一线安安分分过着日子,偶尔和朋友出去看看电影吃吃饭,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儿,人生没什么大的高峰但也没什么深的低谷。直到眼看着快三十,被父母哄去相亲。
相亲对象是土生土长洛京人,家境不错,在洛京郊区买得起别墅的那种不错,本人也是家公司的中层,也不知道是怎么和来都没来过洛京的父母认识的。几次的相处下来,王娣觉得这人除了妈宝了点外,好像没什么大的问题。
父母那边催得很紧了,弟弟又因为出国留学而给家里添了每年近百万的经济压力,这是一场已结婚为目的的相亲,对方承诺了很多,王娣对他也没有看不过去的地方。所以,顺理成章的,两人结婚了。
结婚的前几年一片风平浪静,两人各忙各的,日常没有太大的冲突,当然也没有太大的激情。王娣是乐在其中的,毕竟,她觉得结婚就是找个舍友过日子,没有谈恋爱的那种要死要活,是好事。
但好事总是有头的,她怀孕了。
是双胞胎。
男方母亲信着那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玩意儿,说是剖腹产、无痛生产都会影响孩子的智商,王娣自己的父母又跑去米国参加弟弟的毕业典礼了,她只能在这科技极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活得像上个世纪似的,无助的在产房,哀嚎、痛哭,生不如死地等到了那“开十指”。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生产出了问题,她在“保大保小”致命选择中,因为男方家庭的“保小”而命悬一线。从手术室出来,清醒后,医生告诉她,孩子都没事,是两个姑娘,而她也没有性命危险了,唯一的遗憾,是她的子宫被切除了。
都说生产与育儿是对家庭的考验,朱岚汀觉得,啊不,是朱岚汀知道王娣一定觉得,自己的家庭是没有通过这场考验吧。
她的丈夫自那以后就不怎么回家了,留个鼻子都快哼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婆婆,整天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一会儿骂她,一会儿骂孩子。
大家都是女人,都是这样痛苦过来的,到头来,为什么还要互相折磨呢?
王娣不懂,继承了部分王娣记忆的朱岚汀,也不懂。
王娣的身体在一年后终于恢复了,可“家”里的男人们、女人们,却剥夺了她去上班、她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的权利。
孩子哭了、孩子尿了、孩子拉了、孩子吐了、孩子被奶奶打了、孩子被爸爸骂了……
这就是她三十岁后的人生。
她得了抑郁症,诊断书换来了一份离婚协议。
她以为离婚了,一切就能回到从前。
但事实却是……
她已经被折断羽翼,缠在了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里。像个蛹似的,蝴蝶的蛹还有破开的一天,可她的世界,却再也亮不起来了。
她在病院里一直表现得很配合,甚至还主动作为志愿者,参加了大大小小的科研项目。不是因为她还展望着未来,只是因为,她想在一切结束之前,至少在这荒谬的世界里,留下哪怕一丝,自己活过的痕迹。
在天知道多少次的拍练后,她顺利支开医护人员,拿到顶楼钥匙,爬上了病院的屋顶。
她望着那把天空染成了紫色的夕阳,望着大学城的朝气勃勃、人来人往,一跃而下……
如果,如果还有下辈子。
我能……不当女人了吗?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可笑地想着。
……
为了给即将到来的休假腾出空隙,冬葵这周的工作直接被安排成了连轴转,等再次找到机会登陆《破蛹》的时候,已经是周末了。
随着抗战胜利,游戏也到了最后一章,时间线跳至十年后。
十年后的大昌已经从封建君主制成为了君主立宪,夏侯越是当之无愧的帝王,而夏侯零则凭借赫赫军功,以女子之身,成为了立宪后的第一位亲王。
游戏时间里的“今天”是抗战胜利十周年几年,参加完阅兵仪式后,夏侯越欲言又止地将玩家带去了烈士陵。
“阿零,有件事……我瞒了十年,还是决定,应该让你知道。”
或许是游戏制作组在这里调整了某些体感参数,冬葵只觉得自己登上山陵的脚步竟好似虚浮了起来,耳朵嗡嗡响着。
“抗洋战争的胜利,是每一位大昌人抛头颅洒热血所换来的。他们的职责,他们的角色,有的像我们一样,站在光明面,获尽功勋与荣耀,有的却……注定在我们这一代人入土之前,无法拥有本该属于他们的勋章。他们忍辱负重地潜伏在敌营之中,受尽唾弃、受尽谩骂,为了大昌背负着乌有的罪名。”
“甚至,倒在了……同胞的刀枪之下,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阿零,你曾经问过哥,那些情报是从哪儿来的,敌军的自乱手脚是怎么回事,我那时候无法说,但现在能回答你了。它们是,它们来自……”
“池瑛。”
轰隆!
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响,炸碎了的冬葵胸口的什么。
掌心的冰冷触感又回来了,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那冰冷坚硬,淌到了冬葵的指尖上。指尖被烧得生疼,疼痛一路蔓延至心口,痛到她都无法呼吸了。
“她就葬在上面,是那块……无字墓碑。”
无字,墓碑。
为大昌而死,却连姓名都无法留在墓碑上。
冬葵痛极了,她知道自己是该流泪的,可她也知道,自己无法流出泪来。
哗啦——
倾盆大雨,迎头落下。
像是在……替她哭泣。
同一座城市,虚拟与现实,不约而同地笼罩在了暴雨之中。
冬葵在雨中拖着灌铅的步伐,缓慢地攀上了山丘。
朱岚汀踩着雨挪动着千钧重的脚步,走进了殡仪馆。
冬葵来到了空荡荡的无字墓碑前……
朱岚汀找到了无人认领的骨灰盒……
“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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