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窗外雨声连绵, 许嘉星头一回失眠了。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明明身子已经疲惫得不行,可意识却无比清醒, 不见丝毫困意。
许嘉星难受地抱紧了被子,姐姐当初也是如自己这样,整夜地睡不着吗?
方嬷嬷睡在外间的小榻上,听着内室传来的动静,微微叹息,娘娘终究还是不够清醒,总以为自己嫁的只是寻常郎君,然而眼下看来帝王的宠爱飘渺无依, 言官的唾沫却能将她淹没。
眼瞧着快丑时了娘娘还没睡,方嬷嬷悄悄起身出去找了热水, 煮了碗姜茶, 端给了许嘉星。
“娘娘, 明日午后,去承远殿给皇上送些吃食吧。”
许嘉星欣然望着方嬷嬷, “可是嬷嬷不是说”
方嬷嬷:“皇上封了娘娘嫔位, 娘娘自当去谢恩。”
“眼下, 还是好好歇着, 以待明日应对那些妃子。”
许嘉星心弦一松, 明日谢妃娘娘要在玉佛殿为太后祈福, 众妃皆要同去。
翌日天蒙蒙亮,余才人便等在云苍楼门外,宫门微动后, 许嘉星穿着鹅黄蝶纹的百迭裙,外罩撒花月华锦衫, 说不出的动人,她福身行礼,“恭贺淑嫔娘娘。”
明芙扶着许嘉星,不容察觉地白了白眼,余才人三天两头地望云苍楼来,不就指望着能偶尔遇见皇上嘛,昨日娘娘刚封嫔,今日她就来得比往常更早。
方嬷嬷也跟在许嘉星身后,看见余才人恭顺的姿态,便知许嘉星平日里把她说的话记在心里了,她稍稍安心。
玉佛殿外,众妃们皆等在廊下,时不时闲聊两句,话题总是离不开新晋的淑嫔娘娘。
“淑嫔娘娘真是好福气,这样的待遇宫里真是独一份。”
不怪旁人眼睛都盯着淑嫔,大宴朝虽不沿袭前朝旧俗,但人们心里,淑贤德容四字终究是比旁的封号来得珍贵。
况且当今天子还是个不爱给封号的。
说着,她们中有人打头提起了最前头站着的赵嫔,打趣道:“要说还是赵嫔娘娘眼光独到”
她们话里全然等着看笑话的兴奋,这年初还任由责罚的妃嫔,不过短短几个月,一跃比至自己还高了半阶,今日两人碰面,必然有的看。
就这么大的地方,几人的声音还是顺着春风吹到了赵嫔耳朵里,她凌厉的丹凤眼微动,盯得那几人不敢再说。
她依旧是那副慵懒的语调,凉凉道:“怎么?还未进佛殿,你就想先跪一跪了?”
不再看那些吓得魂飞魄散的妃嫔,赵嫔心里也计较着,自她第一眼就对这个长得比所有妃子略胜一筹的许嘉星,便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忌惮。
这宫里,戚昭仪肌肤胜雪,但柳眉清浅,宫里进宫的螺黛,尽数供着她,孟嫔书香门第,诗词俱佳,却是身量不高。
而许嘉星,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无一不精致,最后,她还占着一句年轻。
这让曾经自诩宫中容颜第一的赵嫔再也坐不稳,皇上看重家世,她只是尚书的侄女,能坐到嫔位,靠的是自己花费无数心思保养的身段。
为此,她一瞧见许昭仪就忍不住地挑刺,然而就是这连皇上面也没见过的宫妃,就敢直言与自己抗衡,她怒火中烧,残存的理智却让她发现了许嘉星的弱点。
这是个天真娇养大的姑娘。
京城里沉浮的世家,哪家没有些腌臜祸事,许嘉星却仿若从未经历,赵嫔当时便想着,趁着皇上没有兴致进后宫,把她的性子吓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再美艳,皇上又怎么可能放得进心里。
但皇上来得太快了,她还来不及施展其他手段,现下看来,终究是她输了——
“淑嫔到!”
众妃立即朝门前望去,许嘉星被灼灼目光紧盯,不适了一瞬,但其中最凌冽的,还属赵嫔。
其他人情不自禁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赵嫔一身织金宫装,愣是装作没看到淑嫔。
如今她们同为嫔位,没有封号的赵嫔,按理该对许嘉星行半礼,这会儿却一动不动。
许嘉星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叫起了其他行礼的宫妃。
她竟没有抓住这个大好机会,为之前的罚跪出气,不少人有些惊讶,居然这么沉得住气,难道是怕了?
嬷嬷眼皮耷拉,今日是为着太后祈福,娘娘在这会儿和赵嫔闹起来,才是蠢钝至极。
卯时一到,玉佛殿钟声轻响,众妃双膝跪在蒲团上,虔诚地闭眼祷告,谢妃眼睛扫过下方,眉头微皱,怎的少了一人。
“娘娘恕罪,嫔妾来迟了。”
谢妃不言不语,纪妃柔柔一笑,“怎的来迟了?”
吕才人慌张极了,“娘娘,嫔妾出门时,宫门前的石子沾了雨水,嫔妾不小心踩在上面,险些摔了,还弄脏了衣裳,回去更换才来迟了。”
纪妃握着珠串,“哦?那就是洒扫的太监宫女们不够尽心。”
她望着谢妃,“妹妹可要好好罚一罚,瞧把吕才人吓的。”
谢妃抬眼,声音沉稳,话头倒落在了许嘉星身上,“宝雅阁临着云苍楼,洒扫宫室的太监也归淑嫔所管。”
“淑嫔,你说如何处置。”
方嬷嬷顿时紧张,仔细听着许嘉星的处置,“太监宫女们值守失当,罚俸半月。”
谢妃点点头,许嘉星又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吕才人。
“至于吕才人,便回去抄送佛经,再送到玉佛殿由法师念诵。”说完,许嘉星瞥了眼嬷嬷,继续道:“本宫看你手上还挂着伤,回头好好用上药膏,别留了疤。”
后妃们再没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方嬷嬷终于放心,恩威并重,实乃后妃之德。
感受着手上许嘉星僵硬的身子。
桃桃叹气。
让只小猫咪充老虎,简直是强喵所难——
承远殿里,听闻淑嫔来谢恩,萧宣晏挑挑眉,让人宣她进来。
“参见皇上。”
萧宣晏本来不想多言,但是看见她眼底发青,说话也不自觉带着委屈,问道:“昨夜睡得不好?”
许嘉星眼巴巴望着皇上,“昨晚雨大,臣妾害怕。”
看他一脸惬意,她情不自禁道:“皇上昨晚睡得一定很好。”
这话里酸气都快飘出来了,萧宣晏朝她伸手,把人拉了过来,就这小性子,昨儿还装大方地推他去别的妃嫔,言辞凿凿,和尚念经。
许嘉星从善如流,依着皇上说着谢皇上封赏的话。
意暖情浓时,萧宣晏故意问她:“今晚要朕陪着吗?”
许嘉星想着嬷嬷说的,至少要让新秀女们都见过皇上了,十动然拒。
“皇上还是见见其他妹妹吧。”
皇上:
说着话间,张公公通传的声音响起,“谢妃到!”
谢妃来了,许嘉星自然不好再倚在皇上怀里,自觉地站起来,这回萧宣晏没有拉她。
谢妃很快进来,神色有些凝重,许嘉星瞧出不对,便先行离开。
临去前,她听到皇上冷漠地和谢妃处置了已经失宠的婉美人,她刚进宫时,这位美人便在宫里十分张扬,静合宫外是一片池塘,原先养着不少鲜活的游鱼,就为着这位美人一句‘满塘莲花’,整个池塘都被栽种了粉白的莲花。
只是不知怎的,年末时她就进了冷宫。
谢妃低声道:“到底伺候了三年”
“朕便是看在三年的情分上,容她发还本家。”
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瞬就没了性命。
许嘉星有些明白嬷嬷的话了,往常恩爱时,犯的错可以轻轻代过,她自然可以霸占皇上,可一旦皇上不满,轻易就能数罪并罚,叫声冤枉也不成。
在后宫生活,不能只图恩宠。
浑浑地回了宫,许嘉星忧愁地把那妃子的事说了,嬷嬷觉得正是个好时候,她道:“娘娘见过贺妃娘娘吧。”
许嘉星自然见过,贺妃家里代代出良将,父兄皆驻扎边疆,是不折不扣的将门虎女,她年轻时定过一门亲,那家人唯有一名独子,在一次边关冲突时,不幸死在了敌方的冷箭下。
贺妃就是那时候,一人一马,奔赴战场,竟然凭借一己之力,斩落了敌方首领的头颅。
虽然报了仇,却也受了重伤,在家将养着,旁人嘴上敬重她,心里都忌讳她沾过那么多人命,这人一拖,就拖到了二十六,愁坏了贺家满门。
直到新帝登基,皇上金口玉言,嘉赏她的忠烈,亲自把人迎进了后宫,如今贺妃虽不受宠,宫中却无人敢轻慢。
“贺妃娘娘,清冷高傲,从不与谁过从亲密,便是皇上敬重她予她宫权,若无意外,贺妃娘娘自当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进了宫的人,不为着自己也要为着身后的母家,一人行差踏错,连累全家族亲,就如那位妃子。”——
七月,皇上终于恢复了从前进后宫的频率,成安三年的新秀女们,好歹都见过皇上的龙颜,摸过皇上龙爪。
只是许氏轻易得来的封号地位的景象仿若昙花一现,众人中唯有夏婕妤在三个月后升为昭仪,其他人全都原地不动。
为此,淑嫔虽不如以往独宠,却也是不少妃子的眼中钉。
承远殿里,皇上看着暗卫送来的密折,叫来了孟方,兴致勃勃,“找寻七弟的人马已经到了,明日你带着京卫指挥使,一同去城门迎人。”
孟方在心里把白康迁骂地狗血淋头,怪道昨日还能吃酒,今日就抱病不能来,原来是早知此事。
他满面忧愁,向四方神灵祷告,这回找到的一定要是七皇子啊
毕竟,上一个找错的徐适,已经被皇上押送回老家数石子去了。
第62章
京城外三十里外, 一队长长的马车压过平整的官路,缓缓向京城处驶去。
马车队伍最后面是架极大的八角马车,在队伍里极与众不同, 此刻烈日炎炎,里面却甚是凉爽。
周武掀开车帘,递上一碗冰花,笑着打探:“官爷,瞧这脚程,是要今日就进京吗?”
护送的侍卫们严阵以待答了声是,并没有接碗,不肯再与他多说一句。
周武撇嘴, 放下车帘自己大口吃了起来,“老大, 这些人嘴可真严实, 什么都不肯透风。”
外面的侍卫们自找上他们, 对他们就是恭敬中带着警惕,尤其是在路上又加入了另外两架马车。
那是从洛安和南临寻来的疑似‘七皇子’。
周武一张脸纠结着, “听说皇帝对他那几个兄弟都不怎样, 咱们真的要去吗?”
马车中央, 端坐着一名墨衣青年, 他双眸微眯, 长长的羽睫安静地下垂, 鼻梁高挺,手上是一本厚厚的账册,随手一翻, 便是说不尽的风华清隽。
他微微点头,算作回答。
周武感叹, “还是京城的人富足,在苏城,普通百姓能养活三个孩子便是顶天了,老皇帝竟然连儿子都生了七个。”
午间,城门外站着等了一个时辰的白康迁终于望见了车队的影子,皇城禁内,哪怕车上的人有可能是皇亲国戚,也得挨着搜身。
一行人一一下车,白康迁皆是一副淡然的模样,直到看到最后一道威武身影后的俊朗男子,白康迁眼神忽地一亮,殷切地小跑了过去。
“七,七皇子!”
侍卫们不清楚,白康迁却是见过太后娘娘的,如今眼前这位爷,和太后娘娘简直如出一辙,这要不是七皇子,谁还能是。
有的时候运气来了,真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啊!
白康迁再没了白日的胆战心惊,挥退了搜到青年身上的侍卫,他亲切道:“七皇子,舟车劳顿,您可累着了?”
这一番体贴的奉承,让一路碰壁的周武受宠若惊,他缩在青年后,“老大,难不成,你还真是皇帝的亲弟弟?”
他挤眉弄眼,低声道:“老大,您先进去找女侠,我在城中商号等你们。”——
纪太后今日早起后就心神不宁,她厌烦地让宫女拿走褐色的药汁,低头绣起了手上浅白的寝衣,嬷嬷从外头进来时看见宫女端着原封不动的药碗,心中一叹。
“娘娘,昨日才绣完一件,怎的今日又在绣呢。”
纪太后扯完手上的锦线,“总归没什么事。”
嬷嬷站在纪太后身后,力道适中地揉起太后的额角,劝道:“七皇子不知长得多高了,娘娘这儿做了,到时说不定还要改,不如等七皇子回来,娘娘亲自量过了,做的才合身舒畅。”
她想着用七皇子做个筏子,让太后心情好些,然而纪太后只摸着上面的鹤纹,平静道:“衣服我留足了身量,若是不合身,再改就是。”
“咳咳,我这身子,也不知道还能做多少件”
嬷嬷看着太后逐渐死寂的眼睛,鼻头酸酸,“娘娘这是什么话,七皇子孤苦伶仃地在外头,就盼着和母亲一聚,娘娘您舍得不见七皇子一面吗?”
太后苦笑,“哀家嘱咐你一件事,来日等哀家走了,若晗儿也,你便替哀家将这些衣服一并烧给他。”
无望的情绪如墨般在宫室里蔓延,嬷嬷只能哀声应下,门外,太监宫女的请安声齐声响起,嬷嬷紧紧神,哄道:“娘娘,皇上总是孝心至诚的,瞧,上午才来过,下午又来陪娘娘了。”
纪太后张嘴想说什么,然而下一瞬,寝殿大门被猛地推开,成安帝激动的声音响彻整个宫室,“母后,七弟找到了!”
他大迈一步,错开身子,将背后的人露了出来,纪太后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看见那已有成人般的身量的男子,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还有心里说不清的悸动,纪太后右手的针一滑,扎在了左手上。
血珠猛地外涌,纪太后却仿若感觉不到任何痛意,她颤抖地站起身,朝男子走了几步,炎炎的日光把青年的脸照得格外清晰,纪太后揪住男子的衣襟,泣不成声,“晗儿,晗儿”
成安帝也心神激荡,他站在边上,把对男子的调查详细地告诉母后,虽然已经有了九成把握,但他还是谨慎道:“朕宣了宗府族叔,等他看过了,七弟的身份便可确认。”
“不用了!”
纪太后决然又欢喜,“他就是我的晗儿。”
她颤巍巍地想要触碰男子额角的凹陷,似哭似笑,“小时候,母后没看住你,让你磕在了桌角上,你没哭没闹,夜里却发起高烧,母后抱着你,向天地神灵祷告,只要你能好起来,母后愿意折寿十年。”
原本要躲开的男子听见这番饱含痛苦的话,顿住了身子,纪太后微凉手指成功摸到那处旧伤,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晗儿,母后终于找到你了。”
成安帝想要拍拍男子的肩膀,又记起他刚刚在书房差点杀了两个暗卫的英勇事迹,缩回了龙爪,道:“沉晗,母后盼你多年,从此以后,你便留在皇宫,陪伴母后左右。”
男子冷道:“我要出宫。”
成安帝皱眉,这弟弟囫囵个儿地回来他本来极为高兴,可自他进宫后便处处如同刺头,成安帝自认已经多番忍让,可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却让他着实难办。
成安帝觉得自己耐心都快在他身上用完了,张口便想提点几句,纪太后直接打断他,如珠似宝地问着男子:“怎么了?是宫里让你不舒心吗?”
她哽咽道:“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母后一定成全你。”
纪太后发丝微乱,眼里满满的疼爱和乞求,“晗儿,别再离开母后了。”
这个自称母亲的女人脆弱如紧绷的琴弦,仿若只要自己说句不,她便能离开吐血昏厥,男子手指微蜷,最后道,“让我的下属进宫。”
他不再提要走的话,纪太后便心满意足,越过成安帝,直接下了懿旨,又道,“你的宫室早就修缮好了,便让他先住在那儿可好?”
纪太后凝视着男子,看得出他是个不轻易接近人的性子,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袖角,见他没拒绝,欣喜道,“外头热,你吃了吗?和母后一起用点吧。”
看着两人并肩朝餐桌前行走,被无视个彻底的成安帝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周武被按着接旨的时候还懵着,看着之前眼睛还长在顶上的侍卫们这回尊敬的模样,他顿时明白发生了何事,长长地舒了口气,摆手让袁老板回去继续看店,自己揣着银票跟着侍卫们走进了明黄的皇城。
“这位大哥,我这次进去,住哪儿啊?”
侍卫拱手行礼,“太后娘娘有旨,周公子住在七皇子的青霄宫。”
青霄宫,是前殿的一处宽敞的宫殿,原本是小皇子们午间歇息的地方,新帝登基后,直接重新扩建了两倍,现下空着无人居住。
原本这宫殿给谁大家并不知晓,但如今太后说是七皇子的,那便就是七皇子的。
饶是已经过惯了富裕日子,周武仍旧被皇宫里辉煌震惊到,放下桌上一千年前的金樽,周武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老大,呃不,七皇子什么时候来见我啊?”
侍卫:“这属下便不知道了,公子耐心等着吧。”
皇宫深深,没人带路周武也不敢乱走,把青霄宫逛了个遍,吃完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在月亮升在黑黝黝的天上时,七皇子终于回来了。
“老大!”
周武连跑带蹦地凑到男子边上,打听起了今日所发生的事,男子三言两语地回答,周武也拼凑出了个完整的故事,他咂摸着嘴,“没想到啊,我随便认个老大,就是个皇子。”
他冷不丁一笑,“还是皇上的亲弟弟。”
周武可机灵着呢,今天下旨他进来的是太后,皇帝在太后面前都要矮一辈,如今太后把老大当眼珠子似的疼爱,那他们岂不是能在大宴横着走。
“老大,以后,你就叫萧沉晗了?”
男子一张脸冷然道,“我是来见桃桃的。”
此话一出,周武躁动的兴奋瞬间冷静,他围着萧沉晗转了好几个圈,突然道,“老大,你没把你进宫是来找女侠的事告诉皇上吧?”
萧沉晗眼神落在了周武脸上,没有说话,周武急道,“老大,你哥现在可是皇上,让他知道你喜欢女侠,肯定要逼女侠嫁给你。”
他看着萧沉晗陡然凌厉的眼眸,快速道:“女侠性子那么刚,逼她嫁人,那不是让她讨厌你吗!”
萧沉晗的手瞬间捏紧,‘讨厌’,哪怕只是可能,这两个字也让他难以承受。
周武赶忙道,“老大您放心,女侠当年对你那么好,必然也是想你的,可你们毕竟多年未见,感情还是要循序渐进。”
他明明一个单身汉,却有种操心儿女的惆怅,“无论如何,至少现在,别让皇上知道。”
见萧沉晗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绷,周武问道:“那今日,您见着女侠了吗?”
萧沉晗缓缓摇头。
明明人已经在皇宫,他却莫名地,近乡情怯了。
“我不敢。”
周武心中讪讪,强悍如老大般的人物,对着女侠却是一步也怕踏错。
萧沉晗低低道:“桃桃让我写信,我没写。”
离开后的每一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桃桃,然而他不敢与桃桃联系,他怕那些人循着那些信,找到桃桃,伤害她。
这样想法,在薛家因他满门被灭后,更加刻入骨髓,在师傅费尽全力把他救回后,这个念头甚至更进一步,他不敢再打听桃桃的消息了。
于他,桃桃的平安远远胜过折磨的思念。
去年,在他终于灭掉最后一波跟踪他的杀手后,他终于肯放心踏进京城,然而当他寻到当年的许家,现在的宰相府,得到的却是桃桃已经进宫的消息。
不待他想办法,他又发现了有人在找他,果断离开京城后,萧沉晗带着他们绕了无数个圈子,终于确认这回的跟踪不是灭口,而是找回,得知他可能是七皇子,萧沉晗模糊的记忆浅浅地闪回。
女人温柔的呓语,冰冷的皇宫,熊熊的大火。
他能确定自己就是那个失踪的皇子,周武当时兴奋地拍桌,这不是见女侠的好机会吗。
当时他也这么想,于是不再躲藏,坐在了皇室马车上,摇摇晃晃回了京城。
可到了,他却不敢就这么去见桃桃。
“她会不会忘了我?”
周武囧囧地听着从来冷静自持地老大反复地纠结,果断道,“老大,咱们不是去镇国寺问了吗?女侠每年都去,每回都没找着你的信,肯定没没忘”
萧沉晗睁着清冷的眸盯着他。
青霄宫,周武蹦着惨叫的声音一声声响起,“老大老大,定计划定计划,慢慢来,女侠一定原谅你。”
“唉哟!”——
“娘娘今日又去承远殿侍寝了,看谁还说我们娘娘要失宠!”云苍楼里,二等宫女绿腰冲着地上洒水,这个月皇上少来云苍楼,言语间对娘娘也是淡淡的,外头的人可会见风使舵,绿腰去端膳食时总能听见人窃窃私语。
“小声些,晚上是明芙守宫,被她听见了少不得你一顿罚。”
绿腰连忙捂住嘴,左右看看,同屋的宫女红乌拉着朝回走,“明芙本就生气今日娘娘要了雨兰没要她,你还敢说这些话。”
绿腰嘟嘴,“我这不是忘了吗,平日都是明芙陪着娘娘的。”
她捶捶腿,从窗边望向主殿旁的右耳房,好奇道,“你说,同样都是大宫女,怎么只有桃桃没有陪娘娘侍寝承远殿呢。”
“难道娘娘忌惮她?”
绿腰想了想桃桃水灵的小脸蛋,煞有其事,要不是穿得衣服首饰太普通,宫里好些娘娘都不一定能有桃桃好看。
红乌铺着被子,“傻丫头,还忌惮?真看不出来吗?那是娘娘心疼她呢。”
“宫里人人各司其职,有嬷嬷在谁也不敢一刻怠慢,可你看哪怕是嬷嬷也不对桃桃斥责半句。”
红乌已经二十三岁了,若是可能后年就能出宫,她提点道,“若是我猜得不错,桃桃才是这里头最受娘娘信赖的,多半是打算跟着娘娘享着清福混到二十五六,再送她出宫。”
绿腰听得津津有味,红乌姐姐每句话都那么极有道理,“依我看,明芙掐尖爱出头,领份例领赏赐都走在前头,那才是娘娘该防着的。”
主殿左耳房里,明芙锁好门,对着镜子轻轻抹上她偷偷存下的口脂,雾蒙蒙的铜镜里,她的脸模模糊糊,想着娘娘寝殿里清晰可见的水镜,明芙咬咬唇。
皇上好容易召见娘娘,她高兴不已,却为着桃桃一句,明芙快要来葵水了不方便,娘娘便换下了她,改带雨兰出去。
明芙瞪着右耳房微亮的窗户,暗恨不已,她的葵水来得很准,虽说就是最近,可的的确确不会提前,桃桃这是故意让娘娘撇下她的。
从前桃桃心里只知道吃喝,慢慢让她忽视了,皇上这般英俊年轻,多情温柔,哪怕是个傻子,也说不得会动心。
她紧紧握住双手,该想个办法,让娘娘知道这丫头的野心。
屋里,翘着腿吃西瓜的桃桃忽然不停地打起了喷嚏,揉了揉鼻子,桃桃纳闷道:“谁在背后念我?”
她身体棒棒的,才不会生病呢。
又吃了一大口西瓜,桃桃擦手拿起了话本子,这是娘娘之前说漏嘴,给皇上讲了好几个无厘头的话本,逗得皇上专程让人从民间搜罗了几十本话本子,这般‘不高贵不符合身份’的东西,被嬷嬷知道后一并罚没,全归了桃桃。
看着上面苦苦求学的秀才郎先是碰上了美艳贤惠的狐妖姑娘,法力高深的狐妖卸下一身修为,把秀才照顾得妥妥帖帖,又卖掉自己皮毛凑齐了进京赶考的费用,感动的秀才郎信誓旦旦,直道只要中举一定回来娶她。
三月金榜,秀才成了状元郎,被皇上指了公主要嫁,新出炉的状元郎面露痛苦,言说家里已有定亲的姑娘,不能弃之不顾,皇上感念其恩义,赐狐妖为平妻,只可惜,新婚夜里,美貌的狐妖被法力高深的和尚一眼看出原型,一棒子打死,状元郎不可置信下抹抹眼泪,欢欢喜喜地和公主共结连理了。
呸,做梦的臭秀才。
桃桃哼哼道,信誓旦旦,“和尚才不会棒打鸳鸯呢。”
第63章
夏阳酷暑, 哪怕已经一更天了,宫里还是深深的燥热,蹭着承远殿前微微透出的凉气, 雨兰扬着笑道:“嬷嬷,这个给你。”
与她一同守夜的是何嬷嬷,专门负责记载依譁彤史,何嬷嬷天生没个笑脸,宫里的妃嫔忌讳着她是太后亲指,尽管她对所有娘娘都是疏离的态度,面上也都不曾怠慢。
“天气热蚊虫也多,这是药膏是我们宫里人人都有, 对这些蚊虫驱散效果极好,嬷嬷只管拿着用。”
雨兰谨记着方嬷嬷的教导, 不会刻意讨好何嬷嬷丢了淑嫔娘娘的面子, 但看着何嬷嬷面无表情地拍蚊子, 雨兰直觉这是个好机会。
看着雨兰周身蚊虫避之不及的样子,何嬷嬷动动手指, 还是接了过来, 药膏放在一个普通的木盒上, 看着确实不是什么过于珍奇的玩意, 何嬷嬷挖出一点, 淡淡的草木气息在鼻尖萦绕, 不会太过刺鼻冲撞贵人。
“多谢姑娘了。”
享受着蚊子自动远离,何嬷嬷听着殿内还没停下的动静,她舒缓了腿脚, 提前在彤史上落下了个时间。
雨兰扫见了嬷嬷的动作,微微舒气, 摸了摸怀里还剩的两盒药膏,感激起了桃桃贴心制作的驱虫膏。
谢天谢地,这药膏已经让她成功和承远殿第三个人打上交道了。
翌日,好心情的皇帝早早地起来上朝,雨兰服侍着将醒未醒的许嘉星,几人冲着皇上的背影福身一拜。
“娘娘,咱们在承远殿用些早膳吗?”
雨兰为许嘉星簪好头发,小心问道,皇帝从昨日起便总是兴冲冲的模样,今早特意命了御膳房备上了吃食,能被皇上发话留在承远殿用膳,可是极有面子的事呢。
许嘉星浑身乏着,皇上昨晚动作不轻,过分得很,偏偏何嬷嬷一反常态地没叫停,她这会儿实在太累了。
她摇摇头,“不吃了,先回宫。”
在承远殿要处处紧着神,还是赶紧回云苍楼好好睡一觉更吸引许嘉星。
初晨阳光已经冒头,雨兰支开伞扶着许嘉星走出承远殿,坐上了辇车。
到云苍楼时,天色已经大亮,许嘉星一下轿辇便直奔宫室,方嬷嬷连忙跟上去,瞅着许嘉星脸上困乏的表情,方嬷嬷又喜又忧。
问清昨晚的情况后,方嬷嬷拦住了往床榻爬的许嘉星,“娘娘快醒醒神,太医马上就到,把完平安脉了再睡。”
许嘉星还没缓过神,略思索了会儿,“今儿不是请平安脉的日子啊。”
方嬷嬷倒了杯清茶,哂笑道,“娘娘先喝口茶,明芙,把屉子上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端来,给娘娘尝尝。”
那头太医果然来得很快,冲着许嘉星请完安,他隔着绢帕落在了许嘉星手腕上,片刻后,他笑道,“娘娘一切安好。”
许嘉星习以为常地点点头,转身回了卧房,方嬷嬷听着这话,递给了太医一封金纸,“吕太医,这,这娘娘既然一切都好,为何还”
她的未尽之语吕太医瞬间了然,“皇嗣一事急不得,全在缘分上,娘娘年轻又圣眷优容,迟早会有孩子的。”
方嬷嬷笑了笑,“太医的话我自然懂的,但娘娘平日里总爱贪食凉寒之物,奴婢是个蠢的,总担心会伤着娘娘,太医能否开张方子,让娘娘不至于落下什么寒症。”
开些不痛不痒的药方,是太医院人人必备的技能,云苍楼的掌事嬷嬷都求了,吕太医立即从善如流,补了两济温养身子的药材。
送走了吕太医,方嬷嬷唤来了雨兰,得知昨夜皇上三更天了才叫水,她沉沉思索,从前也曾耳闻,房事做的多了,孩子也会艰难,莫非——
早朝过后,前朝后宫便人人皆知皇帝找回了七皇子,前朝的人看不出皇上的喜怒,后宫的妃嫔却很快感觉到了皇上明显的开心。
这表现在短短一个月又有好几名妃子接连被翻了牌子,频率比上月多出了一倍。
皇上愿意进后宫,大家自然喜不自胜,用尽了法子也要把皇上争进自己宫室,然而皇上终归只有一个,有的人次数多了,其他人便只能得个冷落。
余才人就是这时候找上了许嘉星,她脾气温善,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方嬷嬷便是看重了这一点才准许她跟着许嘉星。
此刻她发丝微乱,不顾云苍楼还未散去的宫女在场,哭着嗓子跪在许嘉星面前,哀婉道:“娘娘,求娘娘替嫔妾做主!”
温柔的人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桃桃弯腰扶起她,雨兰也连忙挥退宫女太监,殿内很快只剩下许嘉星的贴身宫女和嬷嬷。
“小主别只顾着哭,有什么事说出来就是。”
方嬷嬷眼神落在余才人通红的脸上,耐心劝道。
“娘娘,嫔妾本不该打扰娘娘,可是沈美人实在欺人太甚。”
她呜咽着,说着沈美人与她同住一宫,又因为之前她投的淑嫔娘娘,沈美人投的赵嫔,从前皇上不进后宫时,因为淑嫔的举荐,比沈美人多了些侍寝的机会,沈美人自此便心中暗恨。
后来沈美人获宠,很是受皇上喜爱,在宫里对她总是阴阳怪气,不是要走她宫女提回来的热水,就是把赏赐宫里的所有布料皆先拿走,剩给她一堆颜色不新鲜的。
这些余才人都能忍,可从前日起,沈美人接连两日皆去了承远殿,成了宫里头一份,早上,她头晕了好一会儿,就等着宫女端着早膳回来,恢复恢复力气,可等了半晌,最后也只等到宫女哭着空手回来。
“沈美人说自己腹痛,便要走了芙蓉羹,奴婢再去大厨房拿,什么也不剩了。”
余才人怒不可遏,她们低位分的妃嫔过得本就不如意,现在沈美人竟是连碗吃食也要与她争了吗?
扶着宫女,她头回去了沈美人殿内,只争论了两句,沈美人竟然二话不说,言她以下犯上,命了身边宫女打嘴十五。
“娘娘,嫔妾并非缺那一碗芙蓉羹,只是今日实在难受,需要一碗热粥暖暖脏腑,如今沈美人能抢我的吃食,未来岂非连太医开的救命药也要抢走。”
许嘉星撑着下巴没有说话,脑子里嗡嗡响,她早上起得太早,人还没醒呢。
余才人抹抹眼泪,哭喊道:“何况现在宫里谁不知道嫔妾受娘娘庇护,她打嫔妾,就是打娘娘的脸啊。”
方嬷嬷原本还仔细听着,但余才人最后那两句话夫一出口,诚然是想拖着许嘉星不得不管的味道,她眼神凌然一变。
“小主受了委屈,娘娘是心疼的,这天热的,先回去吧,娘娘一定为你做主。”
余才人还想再说,方嬷嬷使着眼色,明芙同她一起架起了跪在地上的余才人,一人难敌四手,余才人抚了抚衣角,终于哭着肯告退。
擦肩而过时,桃桃瞅着她雪白小脸上未消的巴掌印,默默良久,转身回房去找了一盒脂膏跑到宫门前递给她。
“小主,脸上的伤别拖着,这脂膏效果很好,用上几日脸上的红痕就可消退。”
余才人以为这是淑嫔娘娘的赏赐,连忙接过,又道了好几声谢才感激涕零地回去。
殿内,许嘉星皱着眉,很不想管这样的事,沈美人嚣张跋扈并非这一回,如她这么拜高踩低,眼皮极浅的行径,不用她动手,早晚有一天会自己跌个大跟头,爬也爬不起来。
嬷嬷却不这么认为,“娘娘,此事您一定要管。”
“如余才人所言,宫里人人皆知余才人亲近娘娘,她受了委屈,娘娘却不管不问,未免寒了人心。”
许嘉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
嬷嬷微微一笑,“正是因为沈美人骄横,必然没有好下场,所以才是娘娘最好拿来立威的好筏子。”
“咱们既不怕她将来复宠,又能落个庇护宫妃的好名头。”
此话实在有理,许嘉星只好答应,躲在宫里染蔻甲的沈美人空头被淑嫔娘娘罚了半月月俸,并罚十下掌刑。
沈美人直嚷着叫唤,余才人恨恨地站在寝殿门前,她的脸伤得半月不见能见人,等她恢复如初,皇上却不一定能记着她了。
被打的掌心通红的沈美人怒气冲天,这一个月皇上对她宠爱有加,她已经很久没碰过钉子了,淑嫔这一顿打让她颜面尽失,捧着肿胀的手心,沈美人直奔承远殿哭起来。
饶是宫里不少人都能预见沈美人未来凄凉的下场,但至少现在皇上是的的确确喜欢她,承远殿的宫人传完话就放了沈美人进去。
萧宣晏正得了边关的捷报,听着沈美人抚膝流泪,他有一声没一声地应下。
沈美人眼眸通红,哭嚷道:“嫔妾昨夜睡得晚,白日是生生饿醒的,早上余妹妹的宫人端着两份粥羹,嫔妾想着只要一碗,谁知道那宫女气性大的直接把膳盒塞进了宫女的手里。”
“淑嫔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只听余妹妹诉冤,平白罚嫔妾一通,嫔妾的手好痛。”
萧宣晏放下奏折,淡淡道:“宫里又不缺你们一口吃食。”
“皇上!”
“成了,你抢了余才人的早膳,淑嫔罚了你也应该,别哭了,张喜,把湖州总管献上的海棠红珊瑚珠串拿来,给沈美人压压惊。”
“朕还有事,你先回去。”
本也只打算给皇上诉诉苦,没指望皇上真能替自己向淑嫔讨个公道,沈美人破涕为笑,欢欢喜喜地接过赏赐告退。
听了一耳朵哭哭啼啼的抱怨,萧宣晏着实不耐烦后宫叽叽喳喳地争吵,缩回了要进御花园散步的脚。
他站在殿门前,“摆驾春和宫。”
左右无事,去看看捡回来的弟弟。
他不知道别人家的亲弟弟是什么样的,但他这个弟弟,对他真是一点好脸色也没有,他一开始怒意翻腾,后来又觉得新奇,已经很久没人敢对他这般冷淡了。
毕竟是唯一的弟弟,毕竟从前死里逃生,闹就闹吧。
萧宣晏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好哥哥。
第64章
自七皇子找回来, 春和宫已经没有从前挥散不去的死气沉沉,嬷嬷看着银杏树下笑意盈盈的太后娘娘,叫住了要去送例药的宫女。
“回来, 娘娘才用了些果子,别败了娘娘的胃口。”
树荫下,纪太后温柔地望着练完剑回来的七皇子,递上一杯早早放好的凉茶,“外头热,歇会儿再去吧。”
萧沉晗沉默地坐在太后对面,刚端起茶,纪太后柔软的绢帕又轻轻落在他微微发汗的额角。
他不自在地向后一躲。
纪太后手一顿, 没有强求,她温和道:“母后看你极为重视这把剑, 它叫什么名字?”
萧沉晗没有错过纪太后眼里一闪而过的难过, 他握着手上的剑, 闷闷道:“霜刃。”
“霜刃?!好名字。”
纪太后欣喜的眼神落在萧沉晗身上,原以为他还是如一个月前一般, 不肯和自己多谈。
“这把剑极为锋利, 看着却单调, 母后给你做个剑穗, 藏藏它的煞气可好?”
儿子愿意接话, 纪太后便立刻捧出十分的热肠, 所求的也不过是与他更亲近些。
萧沉晗没有再开口。
纪太后激动的心倏地平静,心里默默叹气,又很快打起精神。
这些日子, 小儿子从一开始对谁都警惕,永远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模样, 到现在偶尔能和自己说两句话,陪着用膳,已经是逐渐软化了,是她着急了些。
她眼眸微垂,又瞥见萧沉晗微微露出的熟悉袖口,纪太后偷偷一笑,心满意足地打起了穗子。
她与小儿子错失十几年,可这硬如坚冰的孩子,已经愿意逐渐接受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纪太后继续起着话头,“京城是没有秋日的,再过一个月这天就冷了,母后再给你做件中衣可好?”
“京城的大雪年年不断,晗儿,你见过吗?”
要说纪太后最关心的,还是萧沉晗过去经历的岁月,可是萧沉晗不愿意提,她只能偶尔旁敲侧击,想象一下他这些年的时间。
听着她的话,萧沉晗却一副出神的样子。
快入秋了,桃桃的生辰也要到了。
今年一过,她就及笄了。
萧沉晗忽地道:“我是什么时候生的?”
太后抿嘴笑,“你是隆兴二十年五月出生的,今年也十九了。”
一直以为自己十六的萧沉晗:
桃桃曾经说三年一代沟,她会不会嫌自己老。
萧沉晗虽说人在太后宫里,心里日日计较的是怎么哄得桃桃原谅他,而现在他的思考路上又多了一件事——
怎么让桃桃觉得,自己还算年轻?
“皇上到!”
萧宣晏进来就看见母后和七弟和睦相处的景象,笑着想要插话,“母后,你们聊什么呢?”
纪太后放下银针简单提了两句,对着萧沉晗柔和道:“虽说晚了几个月,但母后还是想着给你补一个生生辰咳咳!”
看着好端端的纪太后,竟然生生咳出了一大滩乌黑的暗血。
“母后!”
萧宣晏猛地站起身,扶住了晕厥的太后,大声喝道:“太医!!来人,去把王时圆叫来!把太医院所有人都跟朕叫来!”
萧沉晗愣神了一瞬,只不过几个呼吸,纪太后贴身的宫女嬷嬷就一同跟着萧宣晏进了太后寝殿,春和宫霎时一片安静。
一群太医跑到春和宫时,两条腿都软了,领首的王院正扶了扶帽子,忙不迭地提着药箱冲进了进去。
里头,太后面色灰败,露在外面的胳膊暗沉消瘦,王院正在皇上压迫的视线中战战兢兢地把上了太后的手腕。
这一把,王院正的心便重重地沉底。
他迟疑地缩回手,换了副院正又把,几次三番下,萧宣晏终于怒了,一脚踹翻绣凳,“快说!母后好好的,怎么会呕血!”
“治不好母后,朕要你们提头来见。”
萧沉晗的视线从纪太后身上偏离,抬眼看了眼暴怒的皇上。
王院正等人吓地以头抢地,哀哀半天,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久病入体,郁气缠身,一朝宽心,这血块能呕出来是好事,只是,只是”
他闭眼道:“娘娘多年前产后虚弱没有养好,又受了大惊,现在恐怕,恐怕”
萧宣晏一把扔掉了手边的烛台,重重的磕碰声兀自巨响。
太医再不敢说话,鹌鹑般地埋首磕地。
所有人都以为,纪太后能行动自如地为七皇子做饭,做衣服,甚至还能做,就是好转的苗头,却不想,大喜大悲之下,对一个经久病弱的人来说,是多么大的冲击。
萧宣晏阴□□:“母后还有多少时日。”
王院正恨不得自己消失,“三个月不到”
他赶在皇上又要发怒前,极快地道:“宫里炎热干燥,娘娘体虚,摆不得冰盆,三清山空气湿润,草木清灵,若是在那里会好许多。”
“但至多也不过五个月。”
五个月,自己和母后的母子情分只有五个月了。
萧宣晏握紧了拳头,他登基四年,母后才过了四年舒坦的日子。
“朕去安排守卫,到时候你们一同随行,务必伺候好母后。”
他快步离去,剩下萧沉晗,微微弯了弯手指——
太后命悬一线,萧宣晏的心情极其不好,所有人都绷紧了神不敢触皇帝的霉头,但第二日,边疆的消息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大宴朝良将频出,边疆僵持良久,大宴使了一招以退为进,活捉了塔兰族的三王子,一鼓作气把塔兰族的兵马赶出了平江关。
宴军终于大捷!
这样好的消息,若是早几日传来,必定是普天同庆,可现在,却是拖住了皇帝伴母前往三清山的脚步。
兵部尚书:“大军大捷,理当班师回朝,还望陛下下旨!”
鸿胪寺寺卿道:“塔兰宵小一朝败退,三王子一向骁勇,是个绝好的人质,陛下可以此为质,收复边疆!”
吏部尚书道:“边疆之战持续十数年,如今将士归朝,还望陛下大加封赏!”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皆有道理,萧宣晏下了朝还叫了好几名朝臣,商讨至深夜。
特殊时候,国家实在离不开他,成安帝犹豫再三,只能让七皇子代替自己,伴驾太后,侍奉跟前。
春和宫,萧沉晗坐在床边,看着嬷嬷喂着纪太后喝下深黑的浓药,听着耳边临时配来的太监低低转述皇上的旨意,眉头微微皱紧。
嬷嬷了解太后,哽咽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先回宫歇着吧。”
萧沉晗起身离开,临去前,回头望了眼沉睡的太后。
周武着急地在青霄宫转圈,他这些日子也不是日日在宫里吃白食,凭借他的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大方阔绰的出手,宫里好些人都愿意给他递消息卖个好。
于是,当他知道皇帝问也不问直接把刚回京城的老大打发到四百里外的三清山,他就暗道不妙。
他老大愿意待在这么个憋屈的地方,为的可不是去山里采蘑菇啊!
果然,当他看到面色冰冷的萧沉晗后,立刻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开门见山,“老大,您,您去吗?”
萧沉晗冷淡地看着他。
周武被看得跳脚,“老大,您别这幅模样啊,快说您什么想法!”
萧沉晗依旧不语。
周武再也憋不住了,把思索了一下午的话说出来,“老大,那可是皇上,他让你去陪太后,您能不去吗?”
“更何况,若是让皇上知道您留在这儿是为了女侠,必然暴怒,他可不一定会留下一个宫女的命啊。”
萧沉晗阴沉道:“我可以带她走。”
周武连声道,“是是,您武艺高强,天下没有您不能去的地方,可女侠的父兄还在朝中,女侠她,她是有家人的,您总不能连她爹娘也带着走吧?”
周武瞅着萧沉晗的脸,他们老大不愧是皇室血脉,龙章凤姿,眉眼一望山水失色,只唯有一点,不爱吃食,所以总归是消瘦了些。
在宫里的时日虽然不能乱走,可老大天天去春和宫报到,被太后耐心地照顾着,竟然生生地养回了几两肉,看着更俊逸了。
周武语重深长道:“老大,去吧。”
苏城山匪鱼龙,没有父母的孩子遍地都是,他是没那个福气了,可老大竟然能找回母亲,还对他挖心般地好,这拳拳母爱下,老大分明也悄悄动容了。
太后就只有五个月的寿数,他只希望老大能最后享受一段纯然的亲情。
萧沉晗缓缓站起身,往向后宫某一处,虽没见面,可他知道,桃桃就住在那儿,每日吃好睡好,很开心。
周武也跟着望过去,举着手发誓道:“老大,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替老大看着女侠,保证没人敢撬您的墙角。”
萧沉晗睨着他,警告道:“别干涉她。”
周武心里松气,笑嘻嘻:“是是,我知道,女侠还小呢!”
五日后,太后坐着仪鸾去了三清山,新找回来七皇子一同伴驾,朝中不少人啧声连连,这七皇子在皇宫地都没站稳,转眼又被打发到山里。
看来皇室果真残酷,哪怕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也丝毫容不下,竟跟那些庶母兄弟一个下场,光头到底。
没等他们感叹完,十月,一道旨意接着从宫里传出来,砸得他们晕头转向。
——皇上竟封了七皇子为亲王,王府即刻选址修葺。
这下别说是朝廷的人,皇室宗亲皆跟着震惊,要知道,这可是新帝登基后,封赏的唯一的亲王啊。
宫里,萧宣晏嗤笑,“这回,外头还有流言说朕苛待兄弟,不睦手足吗?”
张公公悄悄擦掉汗珠,不敢应声。
萧宣晏抬手,漠然地批下手上的折子,上面的斥责,字字恳切——六皇子勾连四皇子,散播流言,蛊惑百姓,六皇子屡屡犯上不改,妄图动摇国本,加之先帝之意,斩首示众;四皇子边疆勾结塔兰,折损将士上万人,贬为庶人。
他手腕微动,朱笔落在右下角——准——
另一头,同样也不爱吃食的许嘉星烦闷地把自己闷在了屋子里,午膳连同晚膳,别说茶水点心,就连一滴米也没进。
方嬷嬷劝了好几次也得不到回应,最后看不过去,抓住了吃得喷香的桃桃,严肃道:“快去看看娘娘是怎么了,饿坏了可怎么办。”
抓着烤鸡腿的桃桃乖乖点头,敲响了许嘉星的房门。
吃播桃桃,身负重任!
第65章
屋里, 许嘉星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烛火摇曳,拉得她的影子斜长飘忽。
桃桃关好门, 走到木架前拿起了许嘉星的狐皮斗篷,桃桃很少碰许嘉星的衣服,她手劲大,一个不小心,衣服就会被她挼成一团。
但这斗篷的布料厚重结实的,狐皮更是难见的白狐,身上只有一点点毛发可以用作脖襟。
她把衣服披在了许嘉星的身上,“娘娘, 吃点东西吧?”
许嘉星过了半晌才摇摇头,“我不想吃。”
许嘉星从小就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 因为有桃桃陪着, 才慢慢愿意多吃些, 但进宫短短一年左右,她整个人削瘦了不少, 脸上淡淡的婴儿肥彻底消失, 她如今已经看起来已经全然是个女人了。
美得惊心动魄, 飘飘欲坠。
桃桃是眼看着许嘉星如春花般成熟, 原本的明艳少女, 如今被迫学着拙劣的御下之数, 一颗心又全落在了那个风流的皇帝身上。
许嘉星一动不动,桃桃眨眨眼睛,转身出去端了盘辣子鸡, 红黄相间的干辣椒满满地铺在油爆地干干的鸡肉上,辛香刺激的味道幽幽地钻进了许嘉星鼻子里。
她偏头, 桃桃嚼得喷香,还热情邀请,“娘娘,好好吃!!”
许嘉星终于动容,起身夹了一块,香辣的味道一丝丝在舌尖扩散,侵满了整个口腔,之前的烦躁仿若也随着刺激的味道消失。
桃桃支着下巴,“明天我们吃烤鱼吧!鱼皮烤焦了脆脆的,吃完再放点粉丝~”
许嘉星终于露出浅浅笑意,她点点头。
桃桃得意: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吃辣的!
谢嬷嬷也注视着里面的情况,看见许嘉星愿意吃东西,她连忙端着桃胶碧米羹冲进来,拦住了她的手,“娘娘,这东西太刺激,少吃些,有损容颜不易面圣。”
桃桃:???
桃桃:“哪里会损伤容颜!?”
大宴朝的辣椒是三年前才逐渐普及,它的吃法还没被大众完全开发,但多数人皆持此物入菜能驱寒除湿,谢嬷嬷这么说只不过是看见了那些没得吃又眼馋,最后拌着剩下的辣油尝鲜的小宫女们偶尔长痘的情况。
谢嬷嬷只顾着许嘉星,对桃桃只草草道:“你个黄花丫头懂什么。”
桃桃:喵喵喵??
她看着许嘉星,想等她拒绝谢嬷嬷。
然而,以前会和桃桃相视一笑,再偷偷藏起来吃的许嘉星这回却僵僵地没动,半晌接过了谢嬷嬷手上的玉碗。
谢嬷嬷很满意,她道:“明日宴席的衣裳已经备好了,娘娘吃了粥羹早些睡,早上奴婢来替娘娘梳妆。”
未免桃桃再给许嘉星喂吃的,谢嬷嬷临走前端走了这盘辣子鸡。
桃桃哼哼,“娘娘,谢嬷嬷挑的衣服千篇一律,咱们明日去司服司找几个绣娘自己做吧?”
桃桃想哄她找回些自己从前的爱好。
许嘉星慢慢喝着粥羹,她脑中回响着前天,皇上轻而易举地打发了一名白发官员,而那官员甚至不敢提及一句为何女儿在宫里会无故毙命。
许嘉星忽地开口:“桃桃,出去吧。”
她低低道:“我不想受人欺负,我不能行差踏错。”
桃桃只好出去。
她在思索许嘉星为什么会一边恋慕皇帝一边又固步自封。
成安帝的确是个蓬勃野心的皇帝,想要超越之前所有皇帝,他对后妃很好,许嘉星畏惧的冷落,只不过是那个女人自己自作自受,触及了成安帝的底线。
皇帝虽然花心,对许嘉星其实已经很容忍,桃桃已经好几次看见许嘉星在与情浓意暖时,还试探着要宫权时,皇帝脸上莫名的笑容了。
可许嘉星如今依旧是宫里势头不减的宠妃。
有这份容忍,哪怕来源有一半是因为她的父亲,却也不至于让许嘉星这般警惕。
嬷嬷一味逼许嘉星走许嘉元的路,实在不是良策。
至少,凭这皇帝高级的颜控,面容更倾向寡淡的许嘉元绝不会有许嘉星连续承宠七日的例外。
桃桃叹气,这些她看得明白,但许嘉星已经一头钻进牛角尖,劝不回来。
现在许嘉星只肯听嬷嬷的,只她一人,如何和整个云苍楼的人抗衡。
算了算了,慢慢来吧——
三清山是个极灵秀的地方,四季如春,还有终年不断的温泉,为此大宴皇室的人早早便圈地修建了行宫,只可惜历代皇帝中,除了太.祖在这里终老,还没有一个皇帝来过此地。
行宫外,把守着层层侍卫,偶尔飞鸟穿林,一片寂静。
纪太后坐在廊下,风稍稍有些大,腿上的绒毯滑落了一个角,她弯腰去捡,却重心不稳,险些栽过去。
一道清瘦的手掌突然抓住了她,纪太后将将坐稳,抬头看去,萧沉晗把绒毯重新放在了她的腿上。
他虽不说,纪太后还是看出了眼里的不赞同。
“嬷嬷回屋拿披风去了。”
她笑着解释,“以后我再也不一个人出来了,可好?”
嬷嬷这会儿也,笑着举起披风,“奴婢也保证,一定顾好娘娘。”
没有参与她们和睦的气氛,萧沉晗收回手,静静站了回去。
嬷嬷笑意渐渐凝固,两个多月了,王爷还是这幅冷冰冰的样子,纪太后反而很宽心,安抚地拍了拍她。
“王爷,京城来了封您的信。”
侍卫们现在就两个主子,太后不喜动弹,只有王爷常常和山下有往来。
萧沉晗迅速拆开,信是周武寄的,萧沉晗离开京城前,周武也顺利和皇上求到了可以随时出宫的令牌。
信纸有一张长,前面是商号的经营,后面则是宫里的近况,萧沉晗看得很仔细。
桃桃一切平安,那个她侍奉的娘娘最近有些被冷落,十月进贡的新贡橘数量稀少,她宫里一个也没分到。
桃桃似乎很馋。
周武说他已经先斩后奏,拿了萧沉晗的钱从闵建预定了。
还特地补充,这贡橘丰收得极久,日后回京了老大想自己送也是可以的。
萧沉晗冷冰冰的脸上有了些笑意。
他把信纸妥帖地收进怀里。
十一月了。
也不知道桃桃收到他准备的生辰礼了吗。
他站在山顶瞭望,默默道。
桃桃,生辰快乐——
皇宫里,桃桃举着木棍的剑势刚停,一个怯怯的声音悄悄响起,“桃桃桃桃姐姐”
桃桃回头,眉毛轻挑,又是这个小宫女。
她第一回 是在玄武门前碰到她,小宫女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踉踉跄跄,捧着两枚金灿灿的贡桔,非要送给她。
桃桃不肯接,小宫女的眼泪蹭地就蹿上来,哆嗦着把贡桔剥开,自己吃了一瓣,带着哭腔道:“没毒,没毒的。”
她哭得太惨,让桃桃觉得不收下她就要立刻晕死过去,只好接过那枚桔子。
自那日后,小宫女时不时就会冒出来,送她些宫里贵人都罕见的东西,她似乎没有正职,桃桃去打听也查不出她在哪儿当差。
一个在宫里来去自由的年轻宫女,桃桃眯眯眼睛,“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小宫女捏着裙角的手猛地攒紧,仿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住地摇头。
桃桃:“那是你有个没成亲的兄弟?”
她好奇:“你想给你哥哥做媒?”
周武差点没从树杈上掉下来。
小宫女吓得眼泪汪汪一动不动,桃桃也不再不打趣她,扔掉木棍,懒懒道:“这次又要送我什么啊?”
小宫女两手空空,她小声道:“桃桃姐姐,跟我去拿吧。”
看桃桃又露出一副怀疑的神色,她结结巴巴地保证:“我,我不会害你的。”
“求求你了。”
桃桃:
她们走后,周武轻盈地从树下跃下,望着桃桃的背影,周武直庆幸。
还好女侠还是那副不能看人受苦的侠义心肠。
不然要他怎么又瞒得住老大身份,又成功把东西带给女侠。
不枉他费劲力气才在宫里找到这个看着极其人畜无害的小宫女。
桃桃跟着小宫女走了一盏茶,在宫道的角落里,两个太监端着一个木盘,上头蒙着红布。
看见她来,太监们立即把木盘交给了桃桃,小宫女张张嘴,想说这个很重,你们别这么就放在桃桃姐姐手上,下一瞬,她就看见桃桃单手稳稳扶住木盘底部,一把扯掉红布。
桃桃打量着这个金光闪闪的物件,迟疑道:“这是个”
“冠笄?”
小宫女这才注意到已经溜掉的两个太监使得眼色,支支吾吾嗯了一声也跟着跑了。
桃桃纳闷地捧着冠笄,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今日好像确实是她的十五的生日,只是宫里时间流逝得快,她险些没记得日子。
况且她也的确没适应十五就算成年的残酷事实。
桃桃低头摸了摸冠笄上翘翘的大珍珠,周武握着纸笔,暗中观察桃桃的反应,等着文采飞扬地写上一段,没过一会儿,就见桃桃把红布重新盖上,哼笑着回了宫。
就这??!
周武麻了,这种所有人都忘了你生辰而有一个人却牢牢记得的景象,不是应该能让人感动得痛哭流涕吗?!
他收起纸笔,默默思索起了要怎么给他苦等山林的老大回一封不那么伤心的信。
第66章
三清山的幽静在腊月二十的时候哄哄嚷嚷地打破了, 加班加点处理完朝政的成安帝,终于空出了时间,不顾众人反对, 抛下朝堂后宫,自己独身一人上了三清山,他要留在这里过新年。
三清山的空气好,没了朝臣们和后妃们,处理着偶尔送上来的折子,萧宣晏竟找到了一丝隐居山林的快意。
他坐在桌前,暖阳洒在身上,头一回冬日里不用裹得厚厚的, 自然地道:“今日除夕,晚上想吃什么?”
纪太后招招手, 两名宫女一人端着一盆面粉、清水, 一人端着鲜红的肉馅和翠绿的配菜, 她冲着萧沉晗,温声道:“晗儿, 今晚吃饺子好吗?”
萧宣晏被无视了个彻底, 他偏头觑着弟弟, 只见他金尊玉贵般地微微颔首, 纪太后就立即欣然地让宫女放下食材。
“时辰还早, 这饺子便有我们亲手做吧。”
萧沉晗照旧点头。
萧宣晏:!!!
虽说不受宠地过了二十年, 但萧宣晏也从来没有落魄到要自己做饭的地步。
他为着‘君子远庖厨’矜持了一小下,看着太后和七弟皆洗净了手,萧沉晗熟练地和面, 纪太后轻轻把肉馅和葱姜混在一起,两人第一次合作, 却很亲密无间,温馨自然。
萧宣晏心弦一跳,起身也去洗了手。
纪太后手很巧,擀好的面皮裹上肉馅,手指请捏,一枚形状精致的胖饺子就栩栩如生地诞生了。
萧宣晏跟着母后学,学了半天不是把皮弄破就是皱皱巴巴,纪太后斜斜地看了眼大儿子,不言不语,转头看着萧沉晗,温和夸赞:“包得真好。”
萧宣晏:
不服输的皇帝陛下收了轻慢的心,认认真真地开始学习包饺子,到结束时,终于有几个能看的了。
纪太后含笑看着两个儿子,大儿子搞得面粉飞扬,小儿子嫌弃地拍掉身上被皇帝沾到的粉尘。
“去洗洗吧,煮好还要一会儿呢。”
等两人收拾好坐下,饺子刚翻第二回,萧宣晏忙了一下午,肚子也饿了,他随手拿起贡桔剥好,递给太后。
太后摇头不要,萧宣晏打算喂进嘴里之时,萧沉晗伸手拿走了那枚贡桔。
成安帝:?
弟弟板着个脸,面无表情地把桔子吃了干净。
纪太后噗嗤一笑,安抚住萧宣晏,“好了,一个橘子而已。”
萧宣晏哼哼一声,没生气多久,自个儿也笑了。
冷冰冰的弟弟还会抢东西了。
只有他们三人的氛围实在太轻松,萧宣晏就快忘记自己是个九五之尊的皇帝,只当是寻常百姓的儿子,弟弟的长兄,看着热腾腾端来的饺子,萧宣晏觉得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龙肝凤髓也不过如此。
正月到时,沉浸在天伦之乐的成安帝实在舍不得走。
瞅着小儿子隐隐的不耐烦,纪太后主动赶走了尊贵的皇帝陛下,“朝廷没事了吗?边疆议和的事谈好了吗?”
朝廷早就来催了,萧宣晏只好摸着鼻子告退。
回到皇宫,满宫里人人的小心恭敬很快让萧宣晏恢复了帝王的高深莫测,元宵刚过,王美人的一岁的女儿夭折了,瞬间冲干净了宫里未消的年味,皇帝的孩子不多,这个女儿宫里第二位公主。
他安抚好悲痛欲绝的王美人,又给了公主封号,小小的孩子刚上了玉碟,转眼就再也看不见世间的景致。
许嘉星躺在萧宣晏身边,他们刚刚结束,皇帝还轻轻喘息,许嘉星柔声安慰,“皇上,公主已经下葬,必能早登极乐。”
萧宣晏抚摸着怀里的女人,听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只要皇上多去后宫,后宫姐妹众多,总会还有孩子的。”
贤德大气,沉静自如。
许嘉星兀自说着,瞧不见背后的皇帝,眼眸里深深翻滚的烦躁无趣。
他闭上眼,推开了许嘉星。
许嘉星僵住了一瞬,那时她还不明白什么情况。
第二日起,皇上再没有召幸过她。
许嘉星慌乱不已,但她安慰自己,这是因为太后,太后忽然垂危,皇上却离不开朝堂,心情不好是正常的——
二月初,母后的消息只留在上一次加急传来的那天,折子里语焉不详,萧宣晏眼皮直跳。
三清山上,纪太后枯瘦地倚在床上,扯断手上最后一根线头,把衣服交给小儿子。
萧沉晗接过,这是一套精致的骑装。
纪太后怀恋地看着他。
“你从前不是这个性子,天真爱闹,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母后。”
“你七岁时,哥哥们都去了武场,唯有你不能,嚷着也要骑马,母后便许诺在你生辰那日,替你做身骑装,亲自带你去骑马。”
她苦笑,“也不知道,晚了这么多年,这礼物,你还愿意要吗?”
萧沉晗喉咙干干:“还没到五月。”
太后笑得坦然,“母后有感觉,是撑不到那个时候啦,不能再与你毁约了不是吗?”
萧沉晗钝钝摸了摸衣服。
纪太后看着儿子的俊脸,忽地道:“你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嗯”
太后一副果然的模样,“她不喜欢你?”
萧沉晗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太后抬起手,瞧见萧沉晗没有躲,才柔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去试试吧。”
“你不说,姑娘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意。”
她含笑道:“母后真开心,虽然没见过那姑娘,不过晗儿喜欢,一定是个善良的姑娘。”
太后掩嘴咳嗽,“有她在,咳,母后也放心了。”
萧沉晗不知道该做什么,犹豫了半晌,他起身离开。
嬷嬷抚着纪太后的背,“娘娘喝药吧。”
纪太后喘气道:“端来吧,只要能多陪陪晗儿,药再苦也行。”
她们说话间,萧沉晗再度走了回来,身上竟穿着太后刚刚交给他的骑装。
太后眼里含着泪光地看着他,宽肩窄腰,英姿飒爽的男儿模样,终于抹除了她心底最深处大火燃尽后灰扑扑的遗迹。
二月十九,随着嬷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萧沉晗冲进了卧房。
太后的精神从没见过的好,太医们跪地叩首,不必他们言说,任谁也看得出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纪太后拉着萧沉晗说了很久的话。
她怀念道:“晗儿,你擀的面皮很劲道,母后梦里偶尔还会想起那顿饺子的味道。”
不过是一顿饺子。
萧沉晗动动手,想要起身去次厨房,太后一把拉住他。
她眼里是止不住的心疼,“晗儿,在外面受过很多苦吧。”
她摩挲着儿子手上的茧子,哽咽道:“别的皇子,千娇万宠,你却满身伤痕。”
“你皇兄连火也不会生,你却对做饭熟练精通。”
她第一回 在萧沉晗面前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猛力咳嗽:“咳,母后总是自责,夜里常常,咳,常常惊醒,怕你回来只是我的,咳咳,一场梦。”
她懊悔:“母后对不起你,这么自私,你本来是那么自由,为着自己能安心,还是选择把你拉进肮脏的皇室”
太后囫囵地说着抱歉的话,萧沉晗一字字地听完。
这五个月,她包容体贴,哪怕是他流亡路上碰到的恩爱夫妻,也没有这般无底线的宠爱孩子。
师傅曾说,他幼时高深不退,伤得太深,记忆便时时不清,他也从未试着找回。
可现在,他好像看到了小时候,他依恋地抱着娘亲的腿,撒娇耍赖。
“去找你喜欢的姑娘,再没人能拦着你了。”
纪太后意识已经昏沉,握着萧沉晗的手也将将欲松。
嬷嬷捂着嘴,痛声哀道:“王爷,这个时候了,您就叫一声母后吧!”
萧沉晗回握住纪太后无力的手,终于低低回应道:“娘。”
纪太后眼眸轻合,嘴上挂着深深地笑意。
成安五年二月十九,成安帝生母纪氏薨逝,享年五十,由七王爷扶棺回京。
同月,陛下加封七王爷世袭亲王,赐封地蜀北,私军三千——
太后去世,宫里的后妃无人不一脸悲切,但真真正正为太后哭过一场的唯有皇后和纪妃二人。
皇后跪在前面,太后的逝世,让她终于跨出了凤鸾宫,许嘉星看见她的面容时先是一愣,后面着实惊呆了,她单知道皇上曾经是平王爷,却不知,寺庙里碰到的巧手女子竟是王爷的妻子。
她还记着当初赵嫔罚跪,皇后救她的恩情,只是现在不是好时候,许嘉星思索着,以后找个机会亲自去谢过皇后。
庄青青眼神清凌,只算得清秀的脸上素面朝天,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哭过一场,现在众人面前,她倒没有泪水了。
她默默回想起刚入宫的时候,皇上只有她和纪若华两个女人,太后只见过她们一回,那时,太后疏远淡然地告诉她,“青青,你安静了这么多年,继续下去吧,你会无忧地活到老去。”
当时她有一丝恼怒,觉得太后在为自己的侄女警告她,看低她——可笑从前在王府里只有一人时,她也没有讨好过皇上,怎会如今他三宫六院了,才跑去和一群女人争宠。
但慢慢的,庄青青反倒懂了太后话里的深意——她家世低,不得皇上宠爱,但皇上是个重面子的,只要她不脑子蒙油行差踏错,便可一直呆在皇后的位置上。
毕竟,后宫这吃人的地方,能体面地活着,已经很艰难了。
为此她愿意替太后叩首,诚心祝祷。
纪若华脑子里也想着太后的话,那年,她欣喜地进宫,志筹满满,皇上是自己的亲表哥,太后是自己的亲姑母,自己还有皇上唯一的孩子,还有比自己更幸福的女人吗?
可她被皇上一道普普通通的‘纪妃’伤着了,原来都是她自以为是,她在皇上心里,只是个‘纪妃’。
“若华,当初我不让你嫁给老二,你不肯听,从今往后,我也不会管你,只为着姑侄一场的情分,告诫你一句,日后,皇帝有了更多的女人,你自个儿醒着身神,别做辱没了纪家的事。”
纪妃的重重哭泣中带着自己也难察觉的恨。
什么叫不要辱没纪家?
是安分地做个后妃,还是生下太子,助纪家再出第二个皇帝?
纪妃悲恸地面色发白。
她很久没有过孩子了,明明在王府时,她轻松就怀了孕,可现在后宫里,人人都能有孕,只有她,迟迟不见动静。
只有她——
太后停灵七日后,由七王爷前去皇陵送行守灵三十日,后宫前朝跟着沉寂,但再多的痛苦也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不过一个月,宫里便不再如前些日子人人自危,压抑沉闷。
春花照旧开遍。
许嘉星的头痛了快三日了,阴阴的痛楚查不出缘由,太医们来把脉也只道要娘娘好好休息,别再伤神。
明芙送太医离去,耳尖地听见了嬷嬷的问话,“娘娘的肚子”
太医常常被嬷嬷抓着盘问,苦不堪言,这回他提了个新思路,“娘娘身子没有异常,不可随意开药。”
“可是小时候受过寒,着过凉?嬷嬷多想想,才好对症下药。”
那次侯府的坠河!
明芙瞬间慌神,而后又渐渐浮上隐秘的惊喜,娘娘怀不上孩子,她不就有机会能和皇上诞育孩子了吗?有娘娘在,她的孩子一定会平安长大。
桃桃也很担心许嘉星,古代没有X光,许嘉星这查不出缘由,总觉得随便一个头疼脑热就能要命。
明芙抱着一盆花进来,“娘娘,外头天色极好,出去散散心吧。”
“总闷在屋子里,会闷坏的。”
桃桃点头附和,“出去走走吧。”
许嘉星这会儿头刚好舒缓了些,被她们劝着,披上了厚厚的斗篷准备再云苍楼外的湖泊前随便走走。
她们来得不巧,原本人迹罕至的湖泊前竟然已经有了人,是年前有了身孕的孙美人。
孙美人看见许嘉星,柔弱地行礼,“参见淑嫔娘娘。”
她跪得极标准,就像肚子里的孩子完全不影响她的行动。
许嘉星挥手让她起来,什么也没说,与她错身离开。
孙美人却仿若被她的动作吓坏了,在狭窄的湖边道路,躲避般地想要让开。
许嘉星的头痛在这时陡然发作,她没有继续前进,而是猛地蹲下身,冷汗津津,耳如蝉鸣。
恍惚间,她听到明芙尖叫,倒下前,她看见桃桃一把抓住了捧着肚子,险些坠入湖中的孙美人。
许嘉星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第67章
许嘉星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 她照旧和孙美人并肩在湖边错身,孙美人依旧一副慌乱卑微的神情,踩在湖边摇摇欲坠, 而她没有了强烈的头痛,于是也没有蹲在原地,行走交错之间,孙美人哗然尖叫,‘扑通’一声掉在水里,这回,桃桃没有抓住孙美人,反而选择拉住了险些同样掉进水里的自己。
孙美人的孩子没有了。
而她却好好的。
许嘉星觉得梦里的一切来得是那么真实, 又那么快。
孙美人醒来后,哭闹不止, 无时无刻不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推她下湖, 不光她是她, 几乎所有人都用罪魁祸首的目光注视她,然而除了她的几个宫女, 无人能替她证明。
她听到有人凉凉地说, “淑嫔娘娘莫不是看着孙美人承宠不过几个月就有了身孕, 一时冲昏了头。”
“再怎么, 也不能伤害皇嗣啊。”
许嘉星有口难辨。
梦里的‘她’把最后的希望寄予在了皇上身上, 迫切地希望她视如夫君的皇帝能相信她, 证明她的清白。
回应她的是皇上无情的眼眸。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点的情愫,甚至厌烦于为她们之间的官司,把事情直接交给了谢妃。
铱驊许嘉星不可置信。
他们曾经那般恩爱, 皇上为什么不肯相信她,日日相处间, 他难道不明白她是何等人品?
那日后,孙美人由太医好好整治,而许嘉星被暂时关在了长宁宫,由谢妃清查整个云苍楼和其周边。
长宁宫个偏僻又安静的宫殿,嬷嬷们都被带走,谢妃只给她留了两个小宫女伺候。
许嘉星暗恨,等她清白出去了,一定不会放过陷害她的人。
可她等啊等,三日后等到的却是谢妃手握冰冷的圣旨来到长宁宫。
春日里,宫门前萧瑟不已,冬日未扫的枯叶时不时随着微风卷起尘埃,许嘉星从没那么落魄过。
她期许地望着谢妃。
谢妃娘娘的声音淡淡的,她把调查的一切情况说给了许嘉星,最后道:“云苍楼外,无其他宫人经过,连日的太阳,湖边土地干燥,唯有你站的地方湿润泥泞。”
“孙美人是看见你,才走过去请安,而接着她就掉进了湖里。”
“甚至,本宫让人在湖里翻找,下面放着还摆好了绳套的粗麻绳,而你宫里已经有人认下是你指使,触柱而亡。”
许嘉星美眸微睁,听着谢妃一字一句宣道,“你和孙美人各执一词,然而皇嗣终究因你而无。”
“皇上念在你侍奉有功,贬你为选侍,日后闭门长宁宫,终思己过。”
许嘉星尖声辩解,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定下她的罪吗?
谢妃眼里是不可察觉的怜悯,仿佛笑她愚蠢。
“你位处嫔位,就算怀不了孩子,也可收养低位分妃嫔的孩子。”
“何至于蒙了心肠,残害有孕妃嫔。”
许嘉星脑中飞速察觉出一丝不对,然而念头闪得太快,她来不及抓住。
谢妃挥手,桃桃和雨兰从背后出来,两人脱掉了主位大宫女的服制,和粗使宫女无异。
她们看着长宁宫的宫门重重地合拢。
无力回天。
一开始,宫外偶有妃嫔冷嘲热讽装作不小心走到这儿,说些风凉话,甚至还有人说着宫里的近况。
“孙美人可被害惨了,太医说她这次小产伤到里子,一辈子也怀不上孩子了。”
“皇上为此,专门让她从她那小小的偏殿挪进了云苍楼,也不知道她日日看着云苍楼的摆设,会不会气得冲进长宁宫一解怨气。”
许嘉星觉得可笑,嬷嬷让她恩威并施,收服后宫,让她在自己最得宠的时候送别的女人去皇上的床上。
可她落魄了,没一个人替她说话也罢,孙美人落水当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划清界限,如今还跑来落井下石。
许嘉星恨她们,可她最恨的,还是那无情无义的皇帝。
她曾为那被赐死的李美人整夜难免,然而她总安慰自己是不同的,她已经坐在嫔位之上,绝不会和她一般,转眼就落得一般的境地——
“小姐,该吃午膳了。”
在长宁宫,桃桃和雨兰每日能轮流从角门出去一次,带回些吃食用度,而许嘉星被严加看守,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日。
雨兰带回来的食盒里,从之前还有四菜一汤,变成了两个发黄干裂的馒头并一叠蔫巴结油的小菜。
许嘉星干呕不止。
桃桃赶忙端来杯冷水,“快喝一口压压。”
许嘉星一口饮尽,忽略掉肚子里的隐隐作痛。
她擦着嘴角,问道:“明芙呢?”
雨兰迟疑着说,“明芙她,她死了。”
明明她们一同被叫到谢妃娘娘宫中问话,她和桃桃都好好地出来了,唯有明芙和一个太监毙命,听说,是畏罪自尽。
谢妃娘娘也是因为这两人,定下了小姐的罪。
许嘉星怔然了一瞬,“方嬷嬷和谢嬷嬷呢?”
雨兰叹气,“嬷嬷们被贬到掖庭,做些浆洗的粗活。”
“本来我和桃桃也要去的。”
“宫女们都是正经选进宫里的,没人肯来这冷宫伺候,谢妃说我们既不知情,便和娘娘一同在此忏悔。”
许嘉星撑着石桌起身,走到冷嗖的饭菜前,顿了良久,她拿起了筷子,准备吃掉这些东西。
她是清白的,她好好地出去。
她绝不坐以待毙。
许嘉星的手刚伸出去,桃桃忽地捧出个暖呼呼的泥巴块举到她面前,小丫头眼眸明亮,仿若突如其来的灾祸没让她受一丁点影响。
“吃这个!”
桃桃把泥巴块放在桌上,轻轻敲碎,丝丝香气瞬间四面八方地逸出,这是只热腾腾的叫花鸡。
雨兰惊讶道:“桃桃你是怎么拿到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桃桃拍拍缩水一大圈的荷包,把荷叶打开,黄灿灿的鸡肉冒着热气,看着就极其好吃。
桃桃扯下一只鸡腿,递给许嘉星,“吃~”
许嘉星之前萎靡不振,随时要驾鹤西去的样子让桃桃担心了好几天,好在现在终于肯好好吃东西了。
许嘉星接过鸡腿,肚子分明极饿,自己也觉得很香,可吃在嘴里还是泛着浅浅的恶心。
许嘉星压下了这股感觉,强迫自己咽下。
鸡腿是桃桃辛苦弄回来的,她不能浪费了。
三个人很快分食掉整只鸡。
桃桃擦擦嘴,“小姐,明天想吃什么呀。”
怕许嘉星晚上睡一觉起来再次emo,桃桃哄道,“就冲着许大人两朝元老的面子,小姐也不会不明不白地真在这长宁宫待一辈子的。”
毕竟,也无人能证明孙美人真的是小姐亲手推下去的。
许嘉星干干地勾了勾嘴角,父亲,她只怕,父亲也会为着她的事受牵连。
然而宫里仿若有人等不及地想要看她消失在人间,第二日,雨兰就被赵嫔宫里的人调走了,赵嫔也有孕了,她不是自小长在京城的,宫人也都是宫里分派的,不知什么时候,倒看上了雨兰的妥帖。
雨兰吓得磕头不止,连声保证自己绝对不去,她惶恐不安,生怕被许嘉星以为她早早和赵嫔就勾结在一起。
许嘉星安抚她,“你去吧。”
她在冷宫呆久了,从前很多看不清的也渐渐明了,譬如赵嫔,她阴阳高调,最爱和容颜姣好的妃嫔作对,张牙舞爪树敌众多。
然而长宁宫外来来回回那么多看热闹的人里,却没有她。
她不屑来踩一个已经落入泥里的人,要雨兰,也多半是真看重了这丫头自己的能力。
许嘉星甚至能打趣道,“桃桃,让你总是躲在云苍楼,现在倒没人肯要你。”
桃桃哼哼,“我就陪着小姐。”
当夜,许嘉星的肚子翻起天的疼起来,甚至模糊间,许嘉星感受到了轻微的跳动。
许嘉星原本平静的心顿时再度慌起来,她颤颤巍巍地叫来桃桃,摸着肚子孤立无援般道:“太医,太医”
桃桃也察觉到了,她把冷宫里所有的被子塞给许嘉星,匆匆离开了殿内。
许嘉星不知道桃桃用了什么办法,然而很快便有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一番把脉后,太医惊疑不定道:“这,这是喜脉啊。”
许嘉星的心重重落下,果然,果然是有了孩子。
她仿佛体内生出了无限动力,拜托着太医,“请太医一定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
太医连声道是,又说需得朝皇上禀告,忙不迭地离开了。
许嘉星摸着肚子,喜悦不减,“我,我有孩子了。”
桃桃也很开心,小心翼翼地围着许嘉星,不敢伸手触摸,“它才一点点大呢。”
她笑着抬头,“明天我就去给小姐要盅鸡汤!”
许嘉星终于睡了个好觉——
许嘉星是被浓烟呛醒的,她睡得很沉,她咳嗽着睁开眼,逐渐升腾起的火红色光芒让她倏地坐起。
这突然升起的火势已经要蔓延到她的卧房了。
她踉跄地下床,已经被黑烟熏伤的嗓子钝刀一般,“桃桃,桃桃!”
然而没人回应她,许嘉星捂着嘴鼻,奋力地推开卧室门,外面的情况让她惊呆了。
长宁宫年久失修,宫里枯枝败叶,木材腐朽,简直是最好的助燃剂,寮高的火焰几乎要冲许嘉星的脸上。
许嘉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下一瞬,肚子的剧痛让她陡然清醒。
不能就待在这,许嘉星跌跌撞撞地,勉强躲开四下掉落的木头,她终于走近了长宁宫前殿。
外面的人声逐渐清晰,宫女太监们喊着走水了,不断地抬水倒过来,然而杯水车薪,火势一点没见减小。
许嘉星脑子晕乎乎的,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
“小姐!小姐!”
是桃桃。
许嘉星睁开半合的眼,哪怕在长宁宫也日日笑意满满的桃桃,脸色第一次那么着急,她一把拉住经过的太监,扯下了他身上的衣服,又提过那盆凉水,直接浇到了自己身上。
她看着桃桃捂着口鼻想要冲进来,旁边的宫人直想要拦住她。
接着一个个地都被桃桃甩了出去。
好大的力气啊。
许嘉星的手动了动,热浪几乎让她无法动弹,甚至,她已经感觉不到肚子里的动静了。
这么大的火,这么大的火。
傻丫头就别进来了。
许嘉星干涸的嘴唇微动,外头的桃桃终于摆脱试图拦住她的人,正提着脚步,一身黑衣公子突然出现。
他身形高挺,拦腰抱住了桃桃,瓮声对桃桃说了什么。
桃桃似乎愣了一瞬,然而还是选择摆脱男子,她不停地挣扎,这位公子却不同那些宫人,牢牢地困住了桃桃,没让她脱离自己。
许嘉星想,这很好,别进来了。
这么大力气的郎朗公子,也不知桃桃是在哪儿认识的。
许嘉星的意识逐渐消失,她不舍地看着门口的桃桃,她的脚边还放着一个食盒。
那是为自己要的鸡汤。
第68章
合上双眼的许嘉星觉得自己身子轻轻, 似乎飘到了天上,呼吸憋仄的状况骤然消失,她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直到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
“这宫里是中邪了吗?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没了。”
王月帷坐在自己宫里, 大力地扇着风,天儿热得很,她宫里分的冰已经用完,只能在树荫下清静清静。
李株南害怕地瞥了瞥宫门,“姐姐,别这么说。”
王月帷用扇面拍拍她的脸,“怕什么,皇上正伤心着呢, 不会到后宫来。”
李株南站起身坐得离王月帷近些,“可, 可是, 她们都说, 这是淑嫔娘娘的冤魂在作祟呢。”
淑嫔娘娘枉死在一场大火里,废妃死去原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皇上不知怎地, 一反常态计较起来, 从后宫到掖庭, 每一个地方都翻得底朝天, 但愣是找不到一点苗头。
李株南的偏殿隔着一条宫道就是烧成黑炭的长宁宫, 她总是夜里惊喜,王月帷握住她凉凉的手,嫌弃道, “胆子真小。”
她对淑嫔没什么感触,之前两人便是各住一边, 淑嫔高傲得尾巴翘天,不是把姿态降到最低点的妃嫔轻易进不得她的麾下。
王月帷是家里长辈姑婶宠着养大的,为了赶淑嫔的热灶,让她在许嘉星面前伏低做小,她才没那个兴趣,反正他爹爹勤勤恳恳在三品官的位置待了二十几年,只要她爹继续努力,她就能坐在婕妤的位置一辈子安安稳稳。
她没兴趣去找淑嫔,也拉着李株南不准去,接过如今宫里和淑嫔有关的人都被抓着盘问,宫里乱糟糟的,就她们得个清静,看李株南还是很害怕地望着自己,王月帷撇撇嘴,“好了,今晚到我寝殿来睡吧。”
“亏你还是将军之女,竟也信这些鬼神之说。”
她轻瞄着高高的宫墙,道:“要是淑嫔真有冤魂,此刻也当是去找她父母托梦。”
浑浑噩噩的许嘉星骤然清醒,她眼前逐渐清明,还来不及了解现在的情况,她便听见王月帷提及她的父母。
对,父母,她死在大火里,外面的父母还不知如何!
她猛地冲到宫外,飘到了那门前死气沉沉的府宅,如愿找到了父母,然而他们完全看不见自己,更听不见自己委屈的哭诉,许嘉星再三尝试也不得其法。
许嘉星只能看着时间在眼前加速流逝,快速到她完全抓不住。
她只看到,父亲和母亲失去了最后的女儿,悲痛欲绝,却不敢在家里挂白幡,母亲缩在屋子里日日哭泣,父亲也苍老了十岁,他的官服似乎已经还回去了。
她看到她呆板规矩的二哥在朝堂沉默地被大臣排挤,却依旧勉力保住全家,让许家不至于跌落云端,看着一家人受她牵连,被皇帝不喜,许嘉星愧疚之余,对糊涂不清的皇帝恨又加深了几分。
甚至,她还看到总是吊儿郎当嬉笑玩闹的许恒虞,他一身武将服饰,年纪轻轻站在朝堂前列,锲而不舍每十日就上奏皇帝重查淑嫔葬火一事,皇帝看重这个年轻的将军,但也厌烦他的执着,只好视而不见。
许嘉星呆呆地看着被皇帝赶出大殿的许恒虞,他眼神狠厉,染着血丝,他翻身上马,冽风卷过他的衣袍,他又找上了大理寺。
胡须都快掉光的大理寺卿看到许恒虞就躲,官兵们守在大门,为难地阻拦着许恒虞。
“许恒虞四哥,四哥别去了”
她看着他们逐渐老去。
许嘉星觉得自己应该流泪了,可她触摸不到自己。
她好恨好恨。
父亲母亲哥哥们都那么爱自己,可她在后宫里只顾自己安危,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他们的荣耀给自己带来光芒。
直到父亲去世,母亲跟着病倒,许嘉星才恍惚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看着京城大街上百姓们纷纷挂上白灯笼,京城的沉重的钟声再度响起。
新帝登基了。
许嘉星离不开京城,后来也不愿意回皇宫,此刻得知成安帝去世,她突然想回去看看。
一进到宫里她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到了长宁宫附近,除了这里,她能去的最远地方依旧是仪康宫。
里面有一位宫装美人,她年岁不轻,韵味不减,站在宫门前,盯着宫人们进进出出手上搬着大箱子。
到最后一件摆设搬出宫,她转头冲着背对着自己的另一位宫妃,哄道:“月帷姐姐,咱们也该挪宫了。”
王月帷还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她翻翻白眼,“那女人可真是母凭子贵,儿子一当上皇上,跟着就摆起了太后的谱。”
“姐姐,快别说了。”李株南四下打量,她们现在只是普通的先帝太妃,胡乱议论太后,被人抓住了又有的折腾。
“是是,连你也管起我了。”王月帷不满道,“你现在是温太嫔了,我还只是个王太昭仪,低你一辈了!”
李株南不复以往怯懦,她好笑道,“姐姐又说酸话,我们不分那些的。”
“去了行宫,我的床铺还是有姐姐一半。”
李株南贴在王月帷身边,两人规划起在行宫的生活,最后,要离开仪康宫时,王月帷终究不满道,“她只是个八品小官的女儿,纵然有一副好皮囊,可那能比得过曾经的淑嫔吗?”
她提起淑嫔时没有了从前的愤愤,她再怎么嘴硬,也羡慕过许嘉星横空出世的盛宠。
王月帷垂着头,像是怀念故人般低喃道:“若是她还在”
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其他。
许嘉星跟着她们大致明白了宫里现在的情况,新帝登基,她们这些先帝的妃子全被赶去了行宫,给新要入宫的秀女们腾地方。
王月帷一如既往的八卦嘴碎,倒是李株南立了起来,气度不俗。
她们的感情还那么好。
许嘉星有些怀念桃桃,自己离不开京城,也不知她去了哪里,竟连她的一丝痕迹也找寻不到。
此刻,她征愣地听着王月帷的话。
“若是她还在”
“若是她还在”
“娘娘娘娘!!”
许嘉星猛然地睁开眼。
下一瞬,她身上的被子被压得死死的。
她恍惚地看着清晰的锦被床纱,再然后,眼神落在了让她动弹不得的罪魁祸首。
“娘娘,你终于醒了!”
十五岁的姑娘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她之前的担忧一扫而光,上身凑近,笑盈盈道:“娘娘你睡了一天了,肯定饿了,想吃什么!”
许嘉星倏地泪眼盈眶。
桃桃吓了一跳,怎么哭了,难道自己压着她了,她悄咪咪地松开手微微后退,许嘉星的手被放出来,立即狠狠揽住了桃桃,埋在桃桃怀里。
桃桃觉得自己肩膀很快一片濡湿。
桃桃没敢乱动,她察觉到小姐此刻似乎非常脆弱。
就像她们从苏城赶往京城那年,许嘉星被山匪们吓得整夜难以入眠,最后抱着自己才深深睡去。
这是第二回 。
桃桃手轻轻落在许嘉星背上,好声好气地哄道:“乖,乖,不哭了。”
她的哄法如同对待一个三岁小孩,许嘉星哭得更凶,她从一开始呜呜咽咽,到最后放肆大哭,桃桃一直没动,最后瞥见嬷嬷若隐若现的身影才提醒道,“嬷嬷要来了。”
“让她出去!”
一开始许嘉星声音嗡嗡的,桃桃没听清,待她又重复了一遍,才支着脖子道:“娘娘,我拦不住嬷嬷啊。”
云苍楼里许嘉星说一,嬷嬷就跟她并列说一。
许嘉星慢慢缓下呼吸,她的梦,或者说曾经的上辈子,在她脑子里不停地回旋,但她的头已经没了前些日子时不时的剧痛。
此刻她让她面对嬷嬷,就像是面对一个面目模糊了几十年的人,她提不起丝毫的敬畏。
她从桃桃怀里起来,没觉得自己哭得这么惨有什么不好意思,擦掉脸上未消的泪痕,盯住了已经推门进来的方嬷嬷。
“嬷嬷,我要休息了,你出去。”
方嬷嬷不赞成地看着许嘉星,小姐今日平白在湖边晕过去,还是和怀有身孕的孙美人,她还想问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嘉星眼眸淡淡,她看着方嬷嬷还要踏进房里的脚步,声音陡然升高,“本宫让你出去!”
“听见了吗?”
方嬷嬷被她的样子吓住了,犹豫再三,她没再强行要进去,指着桃桃道,“今晚你守着娘娘。”
桃桃乖乖点头。
许嘉星睫羽下藏着深深的不耐烦,只在桃桃看着她的时候有很好的压制住,她道:“我饿了。”
桃桃立刻喜上眉梢,“雨兰说今日有珍珠鱼丸和蜜丝山药,一直煨着,我这就端来!”
许嘉星含笑看她离开,轻柔地摸着肚子,那里还没有任何动静,许嘉星悄声道:“阿娘会保护好你呀。”
她眼睛半阖着,按着桃桃的话,她已经昏睡了一整日,太医也来了两番,甚至还拦掉了一波试图探望她的地位妃嫔。
而尊贵的皇帝依旧稳稳坐在承远殿,连个太监都没打发来问问。
许嘉星冷笑。
看来上辈子皇上绝情地不肯还她清白,和她谋害皇嗣的罪名最多只有一半的关联。
旁人竟然还以为他是沉溺在太后去世的痛苦中才对她冷落。
许嘉星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男人,对她已经厌倦了。
没过一会儿,桃桃便兴冲冲提着食盒冲进来,晚上不宜吃太多,里面就放着两道菜并熬得喷香的粥。
许嘉星在冷宫饿坏了的胃口还印在脑子里,拿过碗后,一口接一口,和桃桃一起吃得不亦乐乎。
桃桃眼睛瞪得圆溜溜,看着许嘉星第一回 把菜吃的干干净净。
她咬下鱼丸,赞叹许嘉星吃个东西也这么优雅。
待两人皆洗漱好,许嘉星拉住要去外头侧榻睡觉的桃桃,“桃桃,晚上和我睡吧。”
许嘉星声音里听不出之前的慌张,桃桃点点头,“好。”
许嘉星很久没和桃桃躺在一起了,感受着身边人暖烘烘的气息,许嘉星渐渐平息,她闭着眼睛,筹谋起了眼下最紧急的事。
“啊!”
桃桃突然小声惊呼,许嘉星偏偏头,耐心道:“怎么了。”
桃桃转过身双手紧握,“今天拉孙美人的时候,她的胳膊好像被我捏青了。”
“她不会告状吧。”
孙美人一副娇滴滴的样子,今儿被救下来也没多说话,转身就自个儿走了,桃桃很担忧她回去发现自己淤青的胳膊会去告状。
许嘉星:
她也想起了桃桃在冷宫大火前把太监当石头扔的轻松举动。
许嘉星安抚道:“没事,她不会的。”
这女人踩着点用皇嗣来陷害她,还失败了,怎么还敢把事情闹大。
她对桃桃保证,“绝对不会。”
桃桃愣愣地点头,许嘉星看着她呆呆的样子,一下想起那位能将她压制的公子,好奇心蹭地升起。
“桃桃,你也及笄了,有喜欢的人吗?”
桃桃摇头。
许嘉星不肯放弃,接着问,“一个也没有吗?”
她记得那位公子也是少有的好样貌,“是不是喜欢长得俊秀的?”
她的问题接二连三,桃桃被她问的困困的,想着娘娘怎么变得跟她家门口最八卦的大婶一样。
她打着哈欠偶尔回答两个,慢慢也不出声了。
许嘉星看着睡得很熟的桃桃,纤细的手指轻轻落在她嫩白的小脸上,真实的触感让她心安。
凑近桃桃,她拉住了桃桃的手,微微一笑,也闭上了眼睛。
第69章
白日昏睡了一天, 晚上许嘉星没有睡多久,天刚刚擦亮,她就睁开了眼, 没一会儿桃桃也醒了,揉着眼睛,她喃喃道:“真舒服”
娘娘居然睡得这么规矩,她还以为今晚又要被许嘉星锁喉呢。
许嘉星:?
她的困惑太明显,桃桃扭扭头,往回找补,“娘娘的床铺真软和!”
许嘉星笑了笑,“箱奁里还有两床, 你抱去放自己房间吧。”
听到屋内起身的动静,明芙推门而入, 一进来就听到许嘉星的话, 她瞥了瞥桃桃笑呵呵收下的模样, “娘娘,那是陛下赏赐蚕丝锦被, 去年宫里就进了二十床, 全分给各宫主位娘娘了, 怎能轻易赏人。”
许嘉星抬眼, 只是一晚不见, 她却觉得明芙的面孔变得陌生, 她淡淡道:“既是陛下赏赐,本宫想给谁便给谁。”
她意味不明道:“曾经陛下赏赐的红玉珠串,本宫不也给你了吗。”
那珠串是搭着其他赏赐一块送的, 明芙趁着许嘉星心情好,说了许多吉祥话, 成功哄得许嘉星把珠串赏赐给她。
明芙气恼咬唇,娘娘总是那么偏心桃桃,那头没参与对话桃桃已经穿好了衣服,她每日卯时都要雷打不动地晨练,“娘娘要去吗?”
许嘉星藏在被下的手抚住了肚子,这孩子还不稳,她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桃桃纠结了一瞬,还是挥挥拳头,鼓励道:“兴许多练练,娘娘就不会头痛了。”
这倒是实话,她在冷宫那样折腾,孩子还依旧好好的,应该便是小时候在府里被父亲抓着一起习武,身子底子好的缘故。
只可惜她进宫后便懈怠了。
许嘉星笑着道:“好,等过些日子天气再暖和些,我一定与你同练。”
得到准话的桃桃欣然出门洗漱,留下明芙端着热水,伺候许嘉星起床,说起了正事,“娘娘,您昨日晕过去后,孙美人也报不适传了太医,咱们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听闻好些娘娘都去了。”
许嘉星心里冷笑,她们当然要去,皇上沉湎于太后的过世,唯有皇嗣能让他涉足后宫,自然要去拼一拼一见龙颜的机会。
只可惜,上辈子痛失孩子,哭得梨花带雨的孙美人,怕是一刻也不想看见她们。
许嘉星推掉明芙递来的口脂,“本宫头还有些痛,你去把郑太医叫来。”
“娘娘”
娘娘分明也很久没见过陛下,明芙还要再劝,可不经意瞥见许嘉星淡然的面孔,倏地闭上了嘴,用过早膳便跑去太医院叫来的郑太医。
“参见淑嫔娘娘。”
许嘉星的沉思被这道年轻的声音打断,她望向在太医中年纪尚轻的郑太医,云苍楼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郑太医是父亲想法子给她塞进来的,只是上辈子她看郑太医人微言轻,并未很重视。
这次却不能放过了。
她把手搭在木桌上,郑太医一板一眼地搭上锦帕,闭眼号起了脉,过了一会儿,他道:“娘娘一切安好,头痛或许是心中郁结,不如多出门散散心,兴许能有好转。”
许嘉星盯着他,试探道:“不用吃药吗?”
郑太医心里叹气,这位娘娘还是一如既往,“常言道,对症才能下药,然而是药三分毒,娘娘本无病根,实在不必用药。”
他并未如其他太医顺着主子的话,意思意思开些安神镇静的药。
许嘉星心情陡然酸喜交加,郑太医虽然年轻,的确是个有实力的,父亲对她筹谋众多,她却那么不懂事,糟蹋了父亲的心意。
既然值得信任,许嘉星便也敞开了话,她慢慢道:“郑太医的话,本宫一定记在心里。”
郑太医公式化地点点头,准备告退,下一瞬便被这位娘娘的话吓了一跳——
“那郑太医不如再替本宫把一把,有没有喜脉。”
这可是大事,郑太医也不说许嘉星是不是想要孩子太急切,跪在地上再次搭上了脉,这次他停留了很久,半晌,才游移不定道:“这,这,似乎确实有此迹象,可是太浅了,臣不敢妄言。”
许嘉星没责怪他的意思,她这孩子不到一个月,上辈子也是很晚才把出来。
她让郑太医起身,郑重道:“从前是本宫怠慢了太医,还望太医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宽宥一二。”
郑太医连忙又要跪地,“娘娘这话太重了”
许嘉星扶住他,深深道:“本宫有感觉,这孩子已经在本宫肚子里了,皇宫人心难测,害人的法子有无数种,这宫里本宫只剩郑太医可信任,本宫现在只要你一句话。”
“你能替本宫保这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吗?”
郑太医诧异地看着眼前清醒冷静的淑嫔娘娘,他早就和许家捆在了一块,若是淑嫔能诞下皇子,对自己也是极大的好处。
他认真道:“臣必当尽心竭力。”
把话一说开,站在同一阵营的许嘉星略略放松了些,记住郑太医嘱咐的孕初种种忌讳,最后道,“本宫还有一问,若是想要跳舞,可会伤着这孩子?”
郑太医严谨道:“若是大动大跳自然不可,但若是静柔延展,反倒有助于将来生产。”
许嘉星点点头,交给了郑太医足足十根金块,“太医院阶级森严,郑太医拿去打点打点,也好松泛行事。”
郑太医脸色微微泛红,他阶品不高,常常被其他太医呼来喝去,淑嫔今日叫他,他只来得及匆匆穿上旧衣,衣服的袖口已经挂丝了。
许嘉星没有嘲弄他的心思,温和道,“之后我会禀明谢妃,换你来替我把平安脉,那些旁的推脱不掉的,只管拒了。”
郑太医觉得他从前拜的神仙终于开始显灵,淑嫔娘娘简直变了个人。
“还有一事,我怀孕之事,还不宜外露,太医院那边你也替我瞒着。”
“但若是父亲问起,尽可如实告知。”
郑太医忙不迭地答应。
许嘉星目送他离开,以前她不懂事,但从今日开始,她要和父亲守望相助,保住许家荣华平安一生。
春日里天黑得早,傍晚,许嘉星和桃桃一同用着晚膳,在喝下一碗热乎乎的红枣血燕后,许嘉星示意桃桃关住房门。
“你知道宫里,谁善于凫水吗?”
云苍楼外湖底的草绳还没有解决,昨日宫妃一个接一个的晕倒,她扶持的那些妃嫔也在云苍楼外来回奔波,若是不出意外,那草绳应该还在湖底。
她在梦里待了好久,云苍楼里好些人她已经认不清,此刻她只肯相信桃桃能推荐的人。
桃桃点头,“有啊,雨兰家在江南,之前娘娘要得荷花也是她采回来的。”
“还有红乌,白落,磬碧,都会水的,红乌姐姐最好了,之前还带我抓了湖边的小螃蟹,我找了司食司的小厨子,炸脆了一口一个,我们几个吃了好些天呢。”
许嘉星捏捏她的鼻子,“你就是这么和她们打好交道的。”
低等宫女的份例有限,忙久了回去就只有干冷的馒头,桃桃在宫里寻摸些随处可见的新鲜吃食,宫女能多些选择当然开心,怪不得她总是看到桃桃一猛子扎到她们人群里头,受欢迎得很。
许嘉星把雨兰叫进了来。
头回主动被主子叫在房里伺候,雨兰激动了一小会儿,擦擦手,她赶忙过去。
许嘉星开门见山,“雨兰,桃桃说你善凫水,那本宫问问你,那外边的湖水,你可能潜下去。”
雨兰想了想,“奴婢虽没下去过,但家乡里的洪泽湖足有三尺,奴婢也能自如上来。”
那便好,许嘉星看了看天色,“等会儿天一黑,你便悄悄到上回我们遇到孙美人的地方,潜下去找找里面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比如草绳之类的”
这这这,是有人要谋害人命吗?
桃桃瞪大了眼,雨兰也跟着谨慎点头。
她们这幅如临大敌的样子,让许嘉星倒没那么紧绷,她道:“若是看到了,记住它的样子,原样放回去就成,不必拿回来。”
她看着雨兰衣服里没拆掉的白棉,“外头天冷,回头本宫多赐你几件衣裳。”
桃桃举手,“我可以去要碗姜汤。”
许嘉星笑了笑,“好,再顺便给你自己要碟子点心。”
雨兰有了种终于融入她们之间的感觉,她心里发誓,一定要把娘娘交代的事做好。
天一黑,云苍楼外便悄悄蹿过一道黑影,雨兰摩挲着走到当时的位置,一脚踩过去时,险些自己也滑了一跤。
娘娘当时竟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她连忙稳住身体,警惕了很多,脱掉身上多余的衣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潜到水下。
湖底很黑,雨兰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能在水下视物,她来来回回地探出头换气,终于在第五次潜水时,看到了湖底黑乎乎的草绳,一圈一圈竟有三指之粗。
这绝不会是人随意丢在这里的,雨兰心猛地一跳,又在草绳周围搜寻了很久,没再发现其他东西,她把草绳放回去,悄咪咪地回了主殿。
确认了草绳还在,许嘉星冷笑一声,果然,那人没有冒险取走之前的陷阱。
望着雨兰湿漉漉地裹着毛毯,她道。
“本宫再交代你一件事,从今日起,你便守在宫内,若是有人行迹鬼祟,靠近湖边或者有外面的宫人靠近湖边,记下她们的样子,立刻来禀告我。”
她重重道:“若是能抓到那人,日后你便是云苍楼的第三个大宫女。”
第70章
不得不说升职的魅力是巨大的, 自打许嘉星说了升位的话,雨兰时刻精神抖擞,监测着宫里的一举一动。
桃桃坐在廊下, 咬了口青枣,嘴巴微停,皱眉看着手上咬了一半的枣肉,明明外表还是水分充足鲜活的样子,里面却干巴巴的泛着点若有若无的霉味。
许嘉星也渐渐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
磕掉漆却迟迟不修的桌角,茶碗裂开的小口子,以及宫里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
皇上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召见过她,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 这边的灶冷了,自然就去捧别的妃嫔。
许嘉星从云苍楼的侧殿走出, 她额头轻微有汗, 走起路来身形比之前几日轻盈许多, 回到房间,她吃着蜜饯青梅压下偶尔升起的不适, 由着红乌替她揉腿。
郑太医前日来把脉, 这次的喜脉已经足够清晰, 他终于也放下那颗悬在空中的心, “娘娘此胎甚稳, 只需每日早睡休息, 那些安胎药皆不必用。”
许嘉星也安心,问起了宫里另一个怀孕的女人,“孙美人的胎, 你们太医院可有记档?”
郑太医:“有的,臣去看过, 孙美人好静不爱走动,胎像也十分正常,但自三月起,传唤太医的频率便从每五日一次到了每两日一次,可记档并没有写明情况,开的药也只是些寻常补药。”
许嘉星心中便有了数,她道:“若是日后突然有人叫你去为孙美人看胎,你便以我为由拒了,千万不可前去。”
她从前便怀疑,孙美人与她无冤无仇,何至于用一个孩子来陷害她,尤其当得知她因为落胎终身不能有孕后,更加重了这层怀疑,后宫女人皆重视子嗣,孙美人若非是脑子有病,便必然是背后有人指使。
只是这回陷害她不成,那幕后之人会换个什么法子再来针对她呢。
她思考着,明芙愤愤的声音响起,“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明芙手上是个粗布的荷包,有半袋之数,她委屈道:“娘娘,现在尚宫局的人也太欺负咱们了,今日我去拿份例,他竟随便打发了个小太监,只给了这么个破荷包,还不足数!”
“后面去问,他却说分量是足的,是我自己掌错数了!”
明芙恨恨道:“那么多银子从我手上经过,我怎么会算错!”
许嘉星静静听她抱怨,明芙说得自己都口干舌燥,她凑到许嘉星另一边捏着腿,“娘娘,咱们去求皇上为咱们做主吧!”
许嘉星凉凉睁眼,“皇上为太后心思悲切,是不会进后宫的。”
“连在皇陵守灵的七王爷都要回来了,皇上已经恢复了。”明芙立即拿出证据,“前几日赵嫔和孟嫔娘娘还去承远殿伴驾了。”
她满怀希望道:“后日皇上和大皇子的生辰,谢妃娘娘请了旨,宫里必定会聚一聚。”
“娘娘不如那日求求皇上,皇上久不见娘娘,见面三分情呢。”
许嘉星不置可否。
明芙有些着急,但娘娘近些日子对她颇为冷淡,她不敢再劝,想了想,她扭头去唤了方嬷嬷。
方嬷嬷来得很快,她也持后日许嘉星面见皇上的想法,“奴婢思来想去,之前孙美人在咱们宫前受惊,皇上恐是有些误会,娘娘还是同皇上解释解释吧。”
许嘉星不禁笑了一声。
从前嬷嬷总要她谨记后妃之德,若是皇上在她这停留三日以上,便一刻也等不得地让那些依附她的妃嫔来分走一些恩宠,还要她把皇上送来的珍宝也赏赐给她们,做足了贤德的样子。
这会儿子皇上不来了,嬷嬷竟也会着急了,但那些受她扶持的嫔妃有一个来为她说话吗?
连最柔顺最恭敬的余才人,怕也有十日没来云苍楼了吧。
可笑她从前看不清,就算是那宫里最爱以贤德标榜自己的谢妃,也不见她把皇上往外面推,她在那里不伦不类地谦让,恐怕背地里多少人笑话她是个傻子。
她淡淡道:“本宫自有决断。”
方嬷嬷皱眉,娘娘怎么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还想要再说,明芙赶忙扶她往外走,娘娘最近嘴毒得很,嬷嬷再磨蹭磨蹭,指不定要被娘娘训成什么样呢。
挥手让红乌跟着下去,许嘉星望着窗户外高高的明月,月光皎洁却清冷,身边三三两两落着星子,是黑夜里最亮的存在。
许嘉星心里无比抗拒和皇帝相处,哪怕只是想着要与他共枕而眠,她的胸口就直犯恶心。
然而在冰冷的宫里,没有皇帝的恩宠,怎会平平安安舒舒坦坦地活下去。
嬷嬷指望她做个高高在上的贤妃,皇帝可以摆出来的敬重比缥缈无依的宠爱更长久,哪怕将来不是自己的孩子登基,新帝也得孝敬好一位严格自持的太妃。
许嘉星曾一度被嬷嬷的说法折磨,一边是皇上骤然翻脸贬斥后妃,一边又是皇帝对自己超然于外的宠爱,她深陷在对皇帝的爱慕里。
然而现在她的想法决然不同。
成安帝的命很长,上辈子,他好好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待了三十多年,放着现成的皇帝不靠,指望着那不知名目的新帝让自己安享晚年,简直是笑话。
她从盲目的感情里抽身出来,冷眼瞧着皇帝,无比明白这个人对女人的挑剔。
许嘉星一遍遍地说服自己,父亲好好的,许家也好好的,皇帝还没做出最让自己厌恶的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不能缩在云苍楼任人宰割。
只要再次踏进后宫,她就一定要做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让她的孩子一辈子尊贵平安——
许嘉星决定赴宴,云苍楼小小的兴奋了一下,洒扫的人也卖起了力气,只是宫墙角落能干干净净,那些萎蔫的花与破损的物件,却无能为力,只能寒碜地立在那里。
明芙小心地抱着她刚摘回来的花挡住瓷瓶上的缺口,又被方嬷嬷呵斥着取下,太后过世没多久,怎能张扬地就摆上这么鲜艳的花。
许嘉星:
她每日一睁眼看着她宫里的素净就很不习惯,想她还没进宫前,月江阁是多么奢靡温软,哪如现在,被嬷嬷布置地跟个尼姑的住处一般。
以后她必定要把这些东西都给扔出去。
在雨兰的侍奉下,许嘉星坐在了梳妆桌前,谢嬷嬷从屋外走进来,瞅着许嘉星乌黑散开的头发,伸手去拿桌子上的头油,“娘娘怎么没抹上桂花油,这头发要日日不缀的抹着,梳出来的头才好。”
许嘉星按住她的手,“放下。”
“桂花油厚重,本宫不抹。”
她叫过雨兰,指点着雨兰为自己挽发,雨兰手很巧,三两下就明白了许嘉星的意思,小心挽出了一个精致的惊鸿归云髻。
这个发髻落在许嘉星的头上,不显高调,反而衬得人脖颈修长,有仙人之姿。
谢嬷嬷微怔,看在这头发确实恰如其分,她没有再强求,转头拿起了桌上的脂膏,“今日是大皇子的生辰,娘娘作为她的庶母,打扮不可太艳丽,便用这款吧。”
许嘉星再次道:“不必。”
她亲手为自己涂上由桃桃做的,郑太医检验过的脂膏,脂膏细腻,没有重重的粉尘味,涂在肌肤上,雪白光滑。
一瞬间,谢嬷嬷晃然愣住,仿佛那个当初犹在闺帷里明艳骄矜的五小姐又回来了似的。
那时候的小姐年纪还小些,被叫起去永宁伯府,对她选的口脂极不满意,直接由着性子换掉,大太太也只笑意满满地纵着。
许嘉星从铜镜里看到谢嬷嬷站着发呆,轻轻用螺黛描眉。
谢嬷嬷这两年统掌了她的服侍妆容,她本是母亲送给姐姐的嬷嬷,由大的变成跟小的,总觉得自己临危受命,能做主子的主了。
她哼笑一声,“这里无需你伺候,下去。”——
太华殿里,宫人们脚步匆匆,轻巧地布置好每一处位置,皇帝新年后第一回 合宫夜宴,多少娘娘小主等着这天呢。
“柔嫔姐姐,大皇子呢?”孟嫔坐着轿辇第一个先到,她背后夏知灵跟着冲柔嫔行礼。
柔嫔坐在太华殿上首侧位,皇后不在,今日便相当于是她的半个主场,“皇上下午把照儿叫走了,晚上带着照儿亲自同来。”
“大皇子与皇上同月同日出生,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没这个福气呢。”
孟嫔摇着扇子坐下,夏知灵巧笑倩兮,也恭维道:“昨日皇上便去了娘娘宫里,现下又带走了大皇子,皇上待柔嫔娘娘真好。”
柔嫔笑了笑,“宫里好容易聚上一回,妹妹快入坐吧。”
后妃们其乐融融,每日都赶着对柔嫔说句吉祥话,有的人眼神还落在戚昭仪身上,盼望着她的女儿过生辰时也能得皇上恩准,热热闹闹庆贺一场。
许嘉星在人到了半数时赶到了,她一进殿,众妃们说笑的声音立时少了一大半,神色莫名地看着淑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穿得可真花枝招展,生怕皇上看不到她吗?”
她们窃窃私语,诋毁的话一说出口,也泄露了隐藏其中的羡慕嫉妒,还有某些人的错愕。
本等着看淑嫔冷落的笑话,谁成想她跟从前受宠般一样装扮,甚至,更高调了,要知道当初她最受宠的那些时日里,也是规规矩矩,不曾穿这些新奇的衣裳。
“她衣袖的褶子还真听好看,走起路似有若无,甚是灵动,是宫里哪位绣娘新做的吗?”
说着说着,她们便把话题拐到了许嘉星的衣服上。
“没听说啊”
明芙格外高兴,她耳朵灵,听到那些话还悄悄告诉许嘉星,与有荣焉道:“娘娘,您今日选这件衣裳真是对了,看她们还打听是谁做的呢。”
许嘉星老神在在地坐在位置上,余才人坐在大殿边上,想过去行礼,见着大家对许嘉星不错眼的诸多谈论,最后也放弃了。
酉时,皇上穿着明黄的锦纹龙袍,牵着小小的大皇子一步步走上台,他看着瘦了很多,想来是真真切切为太后的去世悲恸。
“都起来吧。”
皇上一到,万寿宴则顺利开始,宫人们一道道传着热菜,乐师们轻柔伴乐。
大皇子最灵秀,他第一个跑到殿下,跪在地上给皇上磕了三个响头,“儿臣祝父皇万寿无疆!”
大皇子的贺礼是他亲手写的一半的孝经,他不过四岁,一手字已经规规整整,成安帝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龙心大悦,亲自把儿子抱在了怀里。
谢妃看得眼皮一跳,皇上坐在龙椅上,大皇子此刻相当于也坐在上面。
接着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他们年纪小,送也送不出个花,各自说了段祝寿的话就下去了,皇子们贺完,接着就是公主。
大公主是宫里最大的孩子,她已经七岁,行为举止都很沉静,她冲着,送的是自己绣的荷包。
成安帝拿过那个荷包,绣工极好,知道女儿不会拿旁人绣的东西来作假凑数,他将荷包放回托盘,“你的心意父皇知道了,只是你年纪尚小,于女红一道也不必太钻研,这荷包父皇收下,日后便不要绣了。”
他的女儿是大宴朝的公主,有的是人为她做这些事。
有父皇的话,大公主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欣喜,然而很快消失不见,默默地回到纪妃背后。
等孩子们都坐下,这场万寿宴才算真正的开始,妃子们简直拿出了十八般武艺,送这送那,桃桃都快看花了眼。
明芙担心道:“娘娘,咱们只准备了贺礼是不是不够啊。”
她们坐在中间,也没生事,但就是主动有人要招惹她们。
夏知灵放下与皇上敬酒的杯子,另举一杯问道:“不知道淑嫔娘娘的贺礼是什么呢?”
她捂嘴轻笑道:“娘娘总是缩在云苍楼不肯出门,一定是准备了许久吧?”
成安帝一整晚没落在许嘉星身上眼终于飘了过来,他眼神淡淡,这么久没有见面,他眼里没有一丝动容。
明芙看了心里咯噔一跳。
许嘉星茫然举杯回敬,声音有些无措,“我,我没有”
“太医说我着了风寒,引得头痛,让我多休息”
夏知灵:?她怎么这个样子,跟谁欺负她似的。
她莫名觉得一丝不对。
“听闻京中第一舞师李夫子曾被请回你家中,不知道可有幸一观?”
这便是明着逼她了,好些人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许嘉星的笑话,许家请来的夫子多了,各府流转间,许嘉星事事不通的传闻也偶有人提及。
一个花瓶美人罢了。
而宫里相处的这些时日,也确实没有看到许嘉星拿出来说过,若是她真善于此道,早拿出来邀宠了。
“这,好,好吧。”
许嘉星脸上泛起红晕,仿佛被她们逼得没有法子,忽地站起身,走到乐师旁说了几句,弹琵琶的乐师便跟着她走到殿下。
许嘉星仰首,漂亮的脸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众人眼里,她去掉了头上最大的钗环后,不少人才陡然发现,她们觉得许嘉星打扮的滟丽是无稽之谈,她头上分明就只有两三个首饰。
那华丽之感只不过来自于她自己的容颜。
这个认知让她们有些默默,然而接下来许嘉星的舞姿却更加让她们震惊。
她手臂微微平举,素手挽花,第一个姿势就是高难度的单脚抬膝。
乐师弹奏的乐曲她们没人听过,带着隐隐的正义之气,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许嘉星的舞随着乐曲转变,把她柔美的曲线和高超的舞技展现得淋漓尽致。
明明没有大动作,可坚韧稳定的力气还是铺面向她们奔来,告诉大家,这不是首简单的舞。
没想到她还有这个本事。
一舞闭后,许嘉星喘着气,弯腰冲皇上行礼,夏知灵朝皇上看去,咬住了红唇。
皇上眼里是明显的惊艳。
有人故意此时声音不大不小道:“太后祭礼刚过,就跳舞招摇的”
桃桃收回看美女跳舞的专心,奇了怪了,这万寿宴是你们非让皇上办的,只准你们弹弹唱唱,不许娘娘跳舞吗?
殿下的许嘉星不再急急地喘气,如百合般盈盈一拜,“此舞名唤九歌,乃祈求风调雨顺,海晏国清,皇上千秋永驻。”
“大皇子乃皇上的长子,身份尊贵,臣妾献此舞,也是祝望大皇子平安长大,造福于民。”
司乐司的乐师也起身证明,刚刚淑嫔说要他伴奏跳舞他吓得想立刻装死,就算是皇上的万寿也不带这么张扬的,还好淑嫔的确善精此道,竟知道九歌之舞。
“多谢淑嫔的心意,快回去坐着吧。”
皇上不说话,柔嫔作为另一位主角的母亲,只好先让许嘉星回去坐着。
有人依旧酸道:“淑嫔娘娘还真是聪慧,长在闺房里也知道这等舞曲,若是不进宫,又打算跳给谁看呢”
“臣妾幼时在苏城长大,苏城山匪多,百姓们常常流离失所,姐姐爱看古书,那时有人赠书,里面”
许嘉星耐心地解释,话说了一半,小声惊呼着止住,送书的人是陛下,那时陛下隐姓埋名装作普通世家公子,这是不能让人知道。
她记得梨园相遇时,陛下的那句曾让她迷茫的‘是你’,便是证明皇上记得与她在苏城相见的那回。
她一副不敢再说的模样,惹得成安帝心里一笑,终于主动开口,“好了,争这些嘴作甚。”
“照儿,还不谢谢你淑母妃。”
大皇子依言道谢。
许嘉星这才松气。
她单纯赤城地冲皇上一笑,似乎从没在意过这些时日的冷落,还是和小时候一个脾气,说话直率。
成安帝的冷漠淡了许多,谢妃不禁深深看向了淑嫔,她最了解皇上,对待喜欢的妃子时千娇百宠,可一旦不爱,便是彻底的冷落,她不知淑嫔如何惹得皇上厌烦,但这份雷打不动的冷遇灰烬,头一回重燃了。
许嘉星保持着天真的笑,瞥着桃桃的衣裙,退后一步,身子一松,她晕在了桃桃怀里。
“淑嫔!”
成安帝大步走了过来,撇下一众妃子,抱着许嘉星回了云苍楼。
她们默然相顾,最后只能跟着一同前去,没等站稳,又听到个震耳欲聋的消息。
淑嫔怀孕了。
把脉的郑太医言说淑嫔陡然跳舞,十分劳累,胎像很凶险,开了厚厚的几副中药。
皇帝重重斥责了非要让许嘉星跳舞的一群人,尤其是近日最得宠的夏知灵。
这宫里,又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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