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我去吗?”李鸷一声含着轻笑的问话,把殷篱架在火上。
原本是“你去不去”,变成了“你想我去不去”,那意义就完全变了,殷篱看着他的眼,忽然觉得呼吸紧促,不由得别开去。
“你整日都很忙,一定没有时间。”她道。
李鸷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殷篱觉得如芒在背,就在她快要招架不住那双炽热视线时,李鸷为她理了理被角:“你若是觉得不自在,我就不去。”
他不说自己是没有时间才不去,而是说不想让她不自在。
殷篱心头一颤,自责又蔓延开来,但这次她没开口,总归她的确不想他去,多说多错。
第二日,燕无意早早准备了马车,他们人还不少,来的马车一共有三辆。
竹心梅意一辆,阿蛮和金槛一辆,殷篱的马车是燕无意硬要上去的,他把阿蛮和金槛赶到后面,美其名曰帮六哥做护花使者。
阿蛮自然不管这些话,但殷篱怕阿蛮冲撞了燕无意,他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骨子里终究是个世子,说不准哪句话就惹了他不开心。
殷篱决定顺他的心意,让阿蛮和金槛去了后面那辆车。
下山时,燕无意坐在对面,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她,殷篱不想与他对上视线,便闭眼假寐,车身摇摇晃晃的,她靠着车壁并不舒服,有几次都磕到了头,只能忍着。
最后一下就听“帮”地一声,准时磕得她有些疼,眼泪一下就逼出眼眶,可她还闭着眼,默默忍受着。
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笑。
燕无意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拽着殷篱起来,手掌覆在她脑后,轻轻揉了揉,一边揉一边笑:“我是什么豺狼虎豹吗?你怎么这么怕我?”
殷篱是真的很疼,自己也伸手去揉脑后的包,没回答燕无意的话。
她觉得燕无意是明知故问。
燕无意冲外面喊了一声:“下山时慢点!”
“是!”
这声命令之后,马车平稳许多,燕无意不知不觉坐过来些,问她:“那天在魏府跟你说的话,就真的把你吓成这样?你觉得是我让人害怕,还是六哥让人害怕?”
燕无意求知若渴的语气让殷篱有些发懵,也不知他是故意装成这样还是真心好奇,她揉着头看他,迟疑一下,才道:“看起来,是六哥更让人害怕。”
“我觉得也是,那你怎么这么躲着我,怕我会害你吗?”燕无意继续问。
殷篱不能说是,也不想说不是,就认真道:“女子不能调戏,不管是玩笑还是什么,她都会当真,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名节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你们男子是过了嘴瘾,我们也许会丢了性命。”
燕无意挑了挑眉:“我护着你,谁敢夺你性命?”
殷篱皱眉看着他:“那你能一辈子护着我吗?”
燕无意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行?”
殷篱眉头皱得更紧,却不说话,好像在竭力强迫自己不说出来。
燕无意看出她的表情,道:“怎么了,不信?”
殷篱深吸一口气,终是忍不住。
“为什么你们总是可以轻易承诺女人这样的事?你们明明知道未来有很多变数的。”
殷篱像是想到了什么,逼仄地看着燕无意,道:“是谁说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燕无意被堵了一口,哪成想他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看着殷篱眨了眨眼,他恨恨道:“又不是所有人都一样!”
殷篱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燕无意喉咙中像是哽住了什么,别说殷篱不信,连他自己说完了都有些不信。
“你们也不知道将来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发生什么样的事,怎么就会轻易承诺一辈子?说要一辈子护着她,哪一天突然变了心,抽身走了,她又要去找谁诉苦?”
殷篱说着说着,难免变成控诉,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魏书洛,这样的话,他也对她说过。
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局。
燕无意看她眼睛红了,不想跟她继续说这个话题,但心底里多少还有些不服气:“那你们,难道就没许下过这样的承诺吗?”
殷篱扭头看着他:“我若食言,我就会死,你会死吗?”
她眼中含泪,又有恨,一阵风吹进马车,发丝有些凌乱,她很认真在问这个问题,于是燕无意唇角的笑也渐渐隐去。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燕无意替她蹭了蹭眼角,回道:“我会。”
他是笑着说话,所以人看起来有些轻浮,一旦认真起来,就给人更深的信任感,殷篱没由来地心头一震,赶快移开眼,自己擦着眼角。
“你记住今日的话就好,某一天寻到了你的良人,就把这句话对她说,然后永远不要食言。”殷篱淡淡地道。
燕无意想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可是眼睛一瞥她,话又咽了回去。
六哥放话要的人,他哪有可能去争?
“我会记住的。”他道。
殷篱听着他认真的声音,忽然低声一笑,燕无意扭头,满脸好奇:“你笑什么?”
殷篱也觉得自己变脸有些快,她忍着笑意,看向燕无意,道:“我现在相信你的为人了,也许你当初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么轻浮,其实,我还挺想把你当朋友的。”
燕无意面色一喜,殷篱却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失落地低下头:“我只是一个弃妇,或许不配跟世子殿下做朋友。”
“谁说不配?本世子都承认的事实,谁敢说一个不字?”燕无意来劲了,搬出自己的身份。
殷篱忽然觉得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有世子这句话,我就很开心了。”
马车进了江陵城,外面开始热闹起来,几人下了马车,看到熙熙攘攘的借道,终于感觉到了人气儿。
金槛还是个孩子,看什么都稀奇,阿蛮跟在他后面忙个不停,一会儿买一个糖葫芦,一会儿吹了个糖人。
比金槛还像脱缰的小马驹的是竹心,她似乎也不常出来,总是这边看看,那边望望,好在有梅意拉着她,不然保准要在人群中走丢。
殷篱只是光看她们开开心心的样子,就觉得很满足了,自从下了马车,唇角就一直没下去过,不一会儿,金槛左手一根糖葫芦右手一个糖人跑回来,递给殷篱。
他闪着大眼睛,巴巴地看着殷篱,也不说话,殷篱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金槛重重点了点头。
殷篱问金槛:“你以前吃过吗?”
金槛又摇头。
殷篱就有些心里发酸,她吃过挨冻受饿的苦,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日子,金槛能把这些东西先送到她面前,她就已经很感动了。
殷篱把吃的推给他:“你吃,这是孩子喜欢的东西。”
金槛听她说这是孩子才喜欢的东西,神情就有些迟疑了,好像他也不该吃似的,殷篱哭笑不得,抚了抚他头顶:“你就是孩子啊,想吃就吃,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
金槛听她这么说,面色一松,咬着糖葫芦吃了起来,殷篱看他的样子,寻思着这个孩子心思还挺重,也挺敏感。
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燕无意在一旁抱臂,靠着一棵大树,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他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殷篱转过头:“当初娘与我也非亲非故,还是把我从破庙里救出来带走了。”
燕无意面色一顿:“你说的娘,是殷氏?”
殷篱点了点头。
燕无意站直身子,把手放下,走到殷篱身旁,有些神秘地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殷氏为什么要救你?”
殷篱微怔,下意识道:“娘吃斋念佛,积德行善,杀人或许要理由,救人要什么理由?”
燕无意哑然失笑:“那照你这么说,破庙里那么多乞儿,为何殷氏就带走了你?”
“还有阿蛮。”殷篱道。
“阿蛮是沾了你的光。”燕无意一脸笃定。
殷篱张口想反驳回去,心头却有一闪而过的疑虑,以前她从来没怀疑过殷氏的动机,旁人都说殷氏仁善,殷篱也看在眼里,所以更加深信不疑,可是就如燕无意所说,破庙里不止她们两个孩子,为什么就独独把她俩接回了家。
而且,殷氏只让殷篱跟她姓,阿蛮还是阿蛮。
殷篱头有些痛,思绪也混乱不堪:“依你说,娘为什么要救我,你觉得是什么理由?”
她索性把问题抛回去。
燕无意深深地看着她,忽然扬唇一笑:“我就更不知道了。”
殷篱想白他一眼,又觉得他是世子,她不该太过放肆。
几人是随处逛逛,燕无意觉得无趣,带她去了多宝阁,多宝阁是江陵城最大的珠宝古玩店,里面各种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殷篱又不想买,对他道:“去别处看看也是一样的。”
燕无意看出她的窘迫:“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买给你。”
殷篱摇头:“我不用……”
燕无意道:“只是看看又不会怎么样,不买总可以了吧。”
殷篱觉得这样进去更尴尬,更何况多宝阁的掌柜认识她,殷篱想想就觉得此处不宜久留,转身要走,却没想到迎面撞上了意想不到的人,殷篱忽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来人穿着牙白长袍,玉冠高顶,环佩轻鸣,端着一身磊落书生气,除了眸光满是错愕。
殷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魏书洛。
魏书洛旁边,李问奴一身红装,媚眼含情,眼尾轻挑着,看着殷篱的眼眸露出几许锋芒,但转瞬即逝,她忽然抱住魏书洛的胳膊:“相公,这不是姐姐吗?”
魏书洛僵直着身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殷篱,他飞快地将她上下打量几眼,发觉她身形更消瘦了,眸中闪过一抹疼色。他很想推开身边的人走到她面前,跟她解释清楚,可看到她背后的人充满威胁的眼神,他便只能僵住不动。
李问奴抬头看着魏书洛:“姐姐在那里,你怎么也不去说句话?”
魏书洛奢侈地看着殷篱,却不敢表露出分毫在意和不舍,于是那目光是冷冷的,落在殷篱身上像是锋利的刀子。
他忽然转身便走。
“等等!”
殷篱的动作快过思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这两个字,出口后她也有些后悔,但看到魏书洛直挺挺的脊背,她又有了几分勇气。
殷篱走上前去,魏书洛跟着转身。
四目相对,好像经过了沧海桑田。
魏书洛袖中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瞥着燕无意冰冷的目光,无缝衔接地落在殷篱脸上:“你有什么话想说?”
李问奴抱紧他手臂:“相公,你不要对姐姐这么冷淡。”
殷篱不看李问奴,只看魏书洛:“难道你不该有话对我说吗?”
魏书洛看她眼尾瞬间染上一抹玫红,心跟着抽痛,但他面上仍是一副冷血无情的神色,像是刚想起什么,他点了点头:“对,是有话要说。”
他从胸口处拿出一纸休书,扔到殷篱身上:“衙门已经盖了印,从此以后你我不是夫妻了。”
一纸休书能有多重?
很轻很轻,但殷篱却感觉自己被砸了个稀巴烂。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休书,想着,是得有多迫不及待,才这么早就已经过了印,揣在身上等着随时在她面前亮出来。
殷篱的视线渐渐模糊,这时候才觉得不公平。
成亲时说是结两姓之好,贺词是白发齐眉,百年好合,伉俪情深,比翼双飞。
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何到此时,他一纸休书就能不要她了?
殷篱弯身,将休书捡了起来,抬头看着魏书洛:“我想要个理由。”
话到这份上,她不可能再死缠烂打,可是她仍然想要一个理由,哪怕是自取其辱。
魏书洛没有把话说明。
“你心里清楚。”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闷雷把殷篱一瞬间带回到七月初九那个雨夜。
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不论她多么想忘记。
肩膀一紧,有人将她揽到怀里,高抬着下巴看向魏书洛:“魏兄不知珍惜,将来某天可别后悔,哭着跪着求阿篱原谅你。”
魏书洛哽住,一张脸憋得快要吐血,殷篱只是低垂着头,把眼眶中的眼泪逼回去。
她其实不在意什么结果,只是觉得遗憾,到最后连真心话都说不得,只能用这种最冷漠的方式分开。
她推了推燕无意,示意他带着自己离开。
燕无意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接受现实,什么话都不再问,就这样放过魏书洛了,连魏书洛都始料未及。
殷篱靠在燕无意怀里,转身的时候就在想,明知魏书洛一定有难言的苦衷,那一刻她却不想原谅他。
他们都是任凭摆布的浮萍,没有人能遵从自己的内心去做选择,就像她被人糟践了身子却仍旧选择隐瞒苟活,就像魏书洛没办法说出实情,与公主巫山云雨,将她推至天边。
终归是没有缘分罢了。
殷篱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走向了哪,无人处,燕无意轻轻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等她哭干眼泪。
低低地抽泣声像绵里针一样,刺得他胸口沉闷,隐隐作痛。
“你在哭他丢下你吗?”他轻声问。
殷篱摇着头,泣不成声。
燕无意想不到她还有什么理由哭成这样,他想问清楚,又怕惹她更伤心。
“魏书洛这样懦弱的人,失去了也没什么可惜,你不要再伤心了,为了他不值得。”燕无意拍了拍她的背,说着自认为安慰人心的话。
殷篱却止住哭声,抬起头看着燕无意。
“可我也是个这样的人。”她说。
燕无意有些错愕,在消解殷篱的话。
殷篱说:“我跟他一样,被逼迫的时候都没办法做出选择,他懦弱,我也一样懦弱,我们是两个懦弱的人,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别人随意摆弄,我们就要照着他们的意思落在该落的地方,对吗?”
燕无意慢慢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知道什么了?”
殷篱问:“知道什么?”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殷篱垂下眼,道:“我知道魏书洛,一定是被公主逼迫的。”
燕无意心头的石头忽地坠地,微微松了一口气。
殷篱抬眸看向他:“莫非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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