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篱的眼清澈干净,像圆润透亮的黑珍珠,燕无意对着那样一双眼,莫名有些心虚。他别过眼去,声音忽然低了几分,道:“没有,你猜的不错。”
殷篱看他,问:“你认识公主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燕无意不想再骗她,沉默半晌,兀自点了下头,他以为殷篱在伤心魏书洛背叛她与公主欢好的事,可殷篱却不是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殷篱靠着背后的一颗大树,抱着手臂看着过路的人群,不说话,就只是看着。
燕无意觉得好奇,忍不住凑近几分,问她:“你怎么了?还在想刚才的事?”
殷篱瞥他一眼,瞳仁中倒映出好看的影子。
“你知道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问。
燕无意一怔,下意识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殷篱道:“你就当我不服气,好奇罢了。”
说完见燕无意犹豫,连声哀求道:“你快说说,告诉告诉我,也许我就不再想了。”
燕无意揣着手,上下打量她,似乎在分辨她有没有伤心,殷篱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中想法,淡淡一笑,笑容掩盖了眼中的落寞:“我其实早就死心了,在他父亲命人扬起棍棒要打死我的那一刻。”
燕无意指尖一颤,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眼前的人越是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他越是觉得心疼。可造成今日这种局面也有他的功劳,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疼特别廉价,配不上这样的殷篱。
不想让她继续这个话题,燕无意自顾自道:“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从小深受圣眷,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子,陛下给她萧国做封地,所以别人又叫他萧国公主,但从她母妃病逝后,陛下对她的宠爱也不复从前。”
皇宠总是这般变幻无常的。
“那她现在的地位……算是高还是不高呢?”殷篱问道。
燕无意偏头看向她,这个话题在别人口中是禁忌,如果被有心人听了去是要杀头的,怎么着也是个议论皇族的罪名,殷篱已属胆子大,燕无意也有些没想到。但转念一想,殷篱是真心拿他当朋友才会这样说,又觉得心头有几分得意。
“毕竟还有原来的情分在,只要她不做太过出格的事,陛下都不会怪罪她。”燕无意道。
殷篱追问:“那什么算太出格的事呢,这样的事算吗?”
绕来绕去还是在意魏书洛,燕无意半眯着眸,而后摇了摇头:“不算,萧国公主高兴的话,也许陛下还会给他们二人赐婚。”
殷篱忽然道:“可你觉得公主是想聘驸马吗?”
燕无意一下被问住,神色狐疑地看向殷篱,殷篱挪开视线,垂眸看着别处:“我觉得公主并不是想聘驸马,她待魏书洛也不一定有几分真心。”
燕无意心中一动,还想再说什么,殷篱却已经站直了身子,拍拍裙摆上的灰尘,对他道:“我们走吧,世子饿了吗?我们找个酒楼用饭吧。”
燕无意道:“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走!”
殷篱没动,问他:“阿蛮她们呢?”
“放心吧,我的人跟着她们,不会让他们走丢的。”
殷篱点了点头,二人一起回到马车上,大概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在一座酒楼前停下,殷篱认了出来,这是江陵最大的酒楼——羡春楼,隔壁就是一条花街,因为花街的关系,殷篱很少来这里,眼下看到燕无意带她过来还有些意外。
燕无意看出她的迟疑:“怎么,你不喜欢这里?”
世子选的地方,殷篱怎好挑剔,她没停下脚步,提裙拾阶而上,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许多人在羡春楼吃完酒,都会去花街快活消遣,我很少来这里。”
听她提到花街,燕无意眉头跳了跳,跟着上前去,到她身侧时放慢脚步:“你不喜欢女人扎堆的地方?”
殷篱停下脚步,回头睇了他一眼:“你从哪听出来的?”
“提到花街,你明显不开心了。”燕无意觉得自己猜得没错,没有女人会喜欢烟花柳巷这种地方,谁知殷篱回过头去继续向前走,比方才面色还冷。
“她们又没来招惹我,我为何要厌恶她们?何况都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人罢了,我不喜花街,是因为那是男人扎堆寻欢作乐的地方。”
燕无意一听,觉得颇有新意,走到她身前为她领路,往早就订好的包厢走,一边打量着她的脸色,一边半开玩笑似的道:“放心,我既然是带你来,自然不可能领你去喝花酒,男人扎堆的地方,我也讨厌。”
殷篱听出他话里的漏洞:“不带我来,你便要去喝了?”
燕无意顿了顿,大呼:“冤枉啊!”
“世人都传世子殿下风流倜傥,潇洒快活,传出许多才子佳人的传奇佳话,这其中,不乏从那等青楼楚馆里流传出来的。”
燕无意瞪大了眼睛:“这等谣传你也信?”
掀帘进去,殷篱看热闹似的看着他:“我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世子殿下心里有数就行了。”
燕无意伸手示意殷篱落座,自己则是隔了一个位置坐在她旁边,那是聊天最舒服的位置,坐下后,他手拄着膝头摇了摇脑袋,无奈道:“看来你是要给我定罪了。”
“我可不敢。”
“甭在这里跟我耍花腔,我知道你话里话外在挖苦我,实话告诉你,本世子从不流连烟花之地,我嫌脏!”
端着杯的手一顿,殷篱觉得心被莫名刺了一下,本来想跟燕无意开几句玩笑,突然又觉得无聊,殷篱低下头独自喝了一口酒,胸口闷闷的,又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好像比刚才见到魏书洛还难受。
燕无意发现她兴致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低下头看她,问:“怎么了?是这里的菜不合胃口吗?”
殷篱摇头:“我没吃过这里的菜,没想到味道还不错。”
“那你怎么好像突然不开心了?”
“没什么。”
燕无意听出她明显变冷的声音,把玉箸放下,整顿了脸色,认真道:“我们不是才刚成为朋友吗?朋友之间就是要有话直说,无话不谈,如果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也一定要告诉我。”
殷篱转过头,看到燕无意脸上满是真诚之色,想他堂堂靖江王世子竟然也会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尽量顾及她的感受,又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了,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真的觉得青楼女子……”
殷篱不太想说那个字,声音渐小,燕无意心里突地一下,知道自己无意中可能戳到了她的伤疤,尽管不应该拿她们作比,但是对许多男人来说,殊途同归,终归在意的都是一样的事情,燕无意本意没想侮辱她,可到底是伤到她了,便道:“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
他举杯跟她碰了一下,喝了满满一杯,他态度诚恳,表情真实,认错时的声音都很好听,殷篱的气顺了些,又觉得这个世子跟她想象中不一样,不端架子,也没那么傲慢,甚至可以跟她认错。
她喝了他敬的酒,燕无意亲眼看到她咽下,眉开眼笑,殷篱看他笑呵呵的模样,面露不解:“下毒了?”
“怎会!”燕无意惊呼。
“那你为何笑得这么不怀好意?”
“我是高兴好嘛!”燕无意又给她倒了一杯酒,挪到她跟前,一本满足道:“上次我邀你那么多次,你一点儿面子都不愿意给我,之后再见我,也是心怀戒备,今天当着我的面喝下这杯酒,说明你已经信任我了,把我当真正的朋友,我高兴不可以吗?”
殷篱想起他说的那次,别说饮酒了,快要把她吓得心跟着跳出来。
本以为他是个风流成性人品极差的登徒子,没想到几次相处下来,倒发现他真是进退有度,礼数周到,而且待人真诚,殷篱觉得很难得,不免多喝了几杯。
燕无意给她夹菜:“吃菜吃菜,吃点东西,不然容易醉。”
殷篱已然有几分醉意,托着下巴看着他,眉眼间漫出丝丝笑意:“世子,我很高兴……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你不嫌弃我,也不利用我,在我离开江陵之前,还……还请我吃酒!”
殷篱笑着,燕无意却变了脸色:“离开江陵之前……你要走?”
殷篱重重点了点头:“我其实,今日就准备走……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我不打算再拖延了,我害怕再回去,他,他又该不让我走了。”
燕无意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心头一凛,忍不住劝告她:“你怎么知道你能逃走,倘若六哥不想,整个江陵城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
殷篱双眸似染了一层雾色,她晃了晃头,忽然把住燕无意的袖子,隔着衣服握住他手腕:“所以,世子,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屋中一静,她祈求的声音柔中带媚,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心头一软,燕无意看着她的眼,她好像没怎么对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覆上她温热的手背,他轻声问:“你真得想走?”
“嗯。”殷篱乖乖点头。
“不后悔?”
“嗯。”殷篱没有犹豫。
燕无意看她醉意朦胧却又清晰坚定的眼,唇瓣一张,“好”字就要说出来,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木门发出桄榔一声,燕无意覆在殷篱手背上的手快速收回,又不动声色地拂开殷篱的手,回头一看来人,他从凳子上起身,脸上满是惊讶:“六哥,你不是说要宴请将士们,怎么在这?”
殷篱也支着头看过来,发现是李鸷,神色微变,眸中闪过一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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