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篱好像听见了水落山涧的声音,清越的声响咚咚地在耳畔敲击。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眨眼间,视线由模糊到清晰,思绪稍稍回笼,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头顶有渗透岩石的山泉滴落,将她左肩的衣服打湿了。
她支着身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是靠在一个人的怀里,手也被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回头一看,只见李鸷靠坐在石壁上,低垂着头,眉头微微蹙起,苍白着脸昏迷不醒。
殷篱赶紧坐起,轻轻晃了晃他的身子,低声唤他:“六哥……六哥?”
她扶着他肩膀,感觉到透过衣服传来的热量,体温明显比她要高出许多,殷篱赶忙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眸色瞬间变了。
她轻轻拿过他垂在另一侧的手臂,翻开一看,刀伤赫然陈列在手臂上,伤口触目惊心,似乎还泡过水,伤处高高胀起。
这样的伤如果再不处理就会有性命之危。
殷篱四下看了看,起身要出去,谁知刚要动作,手腕就被人攥住。
回头一看,就见李鸷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但眼睛并未睁开,声音嘶哑道:“干什么去?”
殷篱听到他开口,眼中露出几分惊喜,她蹲在他身旁,手捧起他的脸:“六哥,你醒了!”
李鸷缓缓睁开眼眸,他的眼睛仿若暗夜星辰,没有了以往的锋利和阴狠,弱不禁风得像个易碎的琉璃,她掌心托着他的下巴,李鸷轻轻呼出一口气,手却攥得更紧。
“你要去哪儿?”李鸷虚弱得只剩下气音,没有了掌控一切的自信,像是极害怕她离开,所以才紧抓着不放。
殷篱一时怔住,原来他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心里某处好像软了一下,她温声安慰他:“六哥,我出去看看有什么草药可以用,你的伤不能不管。”
李鸷还不放手,沉甸甸的眼皮垂着。
人在虚弱的时候尤其没有安全感,殷篱似乎能懂这种感受,她安抚地蹭了蹭他的脸,“六哥,你放心,我不会弃你而去的。”
温和的嗓音如六月微风,拂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李鸷却抬眸,眸光中有审视:“你若骗我呢?”
殷篱顿了顿,道:“我不会骗你。”
他偏过头:“我不信。”
李鸷那样倨傲的一个人,此时竟然固执得像个孩子,不论她怎么解释他都不放手,殷篱又气又想笑,心想难不成男人也像女儿家似的爱耍性子?被李鸷磨得不行,她卸甲投降:“那你怎么才会信呢?”
殷篱跪在他身旁,唇边满是无奈的笑,抓着自己的手好像用了用力,把她往身前轻拽了一下,他虚弱着说:“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见他终于松口,殷篱顿时舒了一口气,没做他想,她俯身过去,在他身前停下,感觉到耳畔有他呼出来的热气,殷篱动作微僵,不敢再凑近,就这样等了一会儿,等到她腿都麻了,还是没听到李鸷说话。
以为李鸷故意逗弄她,殷篱有些生气,想要说他几句,偏头的瞬间,她忽然感觉腰上一紧,干涩却炙热的唇覆上来,将她小口含住。
殷篱轻唤一声,腰上的手却加紧力道,没受伤的胳膊强劲有力,大掌按着她腰身,找到两个身体最契合的位置,殷篱的双臂挡在中间,却没办法推开,这时候才知道他到底有多“虚弱”。
唇濡湿,滚烫如火,勾起的心跳声似乎都在山洞中回响。
不知什么时候,他缓缓放开她,交缠的呼吸尚未分离,殷篱抵着他额头喘气,李鸷嗓音低沉喑哑,轻道:“这样我便相信了。”
殷篱心头一慌,急忙推开他站起身来,脸上不知是羞恼还是怨怒,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咬紧了牙,唇上泛着酥麻之感,转身欲走。
行出几步之后,发现后面并没有动静,殷篱回过头,就看到李鸷仍是靠坐在那里,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你便是有力气作弄我,我也不用帮你找药了!”
说罢她再次转身出洞,背后却突然传来李鸷的声音。
“我走不了了。”
殷篱脚步一滞,这次带了几分心惊,她回头去看他,细细将他打量,害怕他又骗她,又害怕他真的伤得很重。
“你到底怎么了?”
殷篱轻轻问,一边看着他一边往回走,试探的脚步像警惕的猫儿,走到李鸷身前,他撇开嘴笑了笑:“腿断了,不能动。”
殷篱恍然间瞪大了双眸,低头去看他的腿,李鸷的右腿直着放着,右脚偏在另一侧,姿势确实有些不正常,她急着蹲下来,双手不知该往哪放,语气里多了几分急怒:“你怎么不早说?”
一定是抱着她摔下来的时候弄伤的。
殷篱还记得自己晕倒之前的画面,李鸷不顾自己的安危始终将她护在怀里,所以最后她安然无恙,他却弄得遍体鳞伤。
李鸷低垂着眼,看不到他眼底的漠然,他轻笑一声,道:“我说了,我不信。”
说罢抬起头,唇边的笑意扩大:“你要是知道我的腿摔伤了,岂不是更会弃我而去?”
殷篱不知他怎么还笑得出来,被这样的话一戳,眼眶里浮出水光:“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李鸷见她要哭了,抚了抚她眼睛:“我现在知道你不是了。”
他好像有些得意,眼睛里充满笑,似骄阳耀眼,比星辰绚烂,满心是如愿以偿的喜悦。
他说:“你喜欢我,你不舍得我死。”
那是笃定不疑的语气,殷篱眸光轻颤,然后一下变作狠厉,反驳他:“不是!”
“分明就是。”
“不是!”
她第二次否认的时候,李鸷不说话了,只是淡笑地看着她,唇瓣上晕开两抹暗红,似妖艳的罂粟,那笑意好像放任和宠溺,好像在说,即便她否认了百次千次,心是不会骗人的,她为他心动,只用眼睛看就能看出来。
殷篱红着眼,被戳破的难堪和委屈一并涌现出来,她恨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山洞里灌进一阵风,寒冷刺骨的秋风吹得人身体一僵,不知是不是殷篱的错觉,她发现李鸷的笑容在逐渐隐没。
他垂下眼,半晌之后才作声:“我不知道。”
“什么?”殷篱没听清楚,下意识问了出来,李鸷抬眸,唇角勾起,“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抱住你的那一刻没想那么多,如果现在让我去想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你受伤,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李鸷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腿摔断的不是他一样。
殷篱看着他,从未想过从第一面起就孤高倨傲、遗世独立的人,现在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但在绝境之地,她好像终于从他眼中看到一点儿真诚。
是属于人的情绪,很真切,很温暖。
在心快要被那种奇异的感觉充满的那一刻,殷篱豁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现在可以出去找药了吗?”
李鸷偏着头抬起,唇边漾着笑意,他点了点头,嗓音低沉地说:“我等你。”
殷篱的心像是被攫了一下,缓缓地疼。
她赶紧转身,匆匆往山洞外走,没看到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李鸷唇边的笑慢慢归于沉寂,只剩下一双淡漠无情的双眸。他伸手抹了抹唇角,蹭去了那抹绯艳的红色,就着滴落的清泉洗了洗指尖。
无人时,他靠着石壁闭上双眼,紧皱的眉却暴露他一丝不安。
水滴落在石墩上,长年累月的冲击力砸出了一个小坑,里面盛满了水,每一次交汇都会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像是时间的刻痕。
殷篱走后,山洞里异常安静,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十分缓慢。李鸷撑着身子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目光落在洞口处,天光微亮,洞口像一个玉盘,偶有飞鸟经过,给他时间流动的证据。
会回来吧?
他靠着石壁想。
如果不回头,那便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回头了。
**
殷篱出了洞口,发现悬崖底下有一方清潭,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峰,陡峭的石壁湿滑不堪,很难徒手爬上去,但未进丛林深处,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路可以走。
她蹲在清潭旁洗了洗手,在腰间摩挲两下,脑中忽然涌现李鸷近在咫尺的脸,她脸上一热,急忙晃了晃头。
在想什么?
以现在两人所处的困境,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说不定,她刻意不去想,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前面是一个灌木丛,枯枝烂叶遮挡视线,她小心翼翼地钻进去,才发现后面是一片树林。
殷篱做乞丐的那几年,阿刁和老乞丐教她辨别过一些止血疗伤的药草,后来因为她身体不好,自己就是个药罐子,久病成医,对医理方面算是有所涉猎,只是不深。
殷篱凭借记忆摘了几味草药,有舒筋活血和清热解毒的,抱了满满一捧,她低头看了看,觉得应该够用了,又顺便摘了几个野果子。
这时候就多亏了她有几年风餐露宿的生活经历,平时讨不到吃食饿肚子,阿刁就会带着她去山里摘野果,有的果子长得好看却有剧毒,有的果子长得丑陋吃在嘴里却香甜无比。
她肚子咕噜噜叫,就先在手肘间蹭蹭,张开嘴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瞬间充满五脏六腑,顿时觉得力气也变多了。
殷篱吃着浆果,不免想到阿刁。
阿刁是个奇人,有着顽强的意志和聪明的头脑,有她在,她和阿蛮总是能化险为夷,殷篱跟在阿刁身后的时候,还想过倘若有一天阿刁她们长大了,她一定要做阿刁的妻子,她人好,心善,可以保护她,这样的人不就是大丈夫大英雄吗?
可是后来阿刁死了。
殷篱发现她是个女孩。
这世间总是有那么多可惜却又无可奈何之事。
阿篱吞下浆果,把果核埋在了土里,不知能不能长成树,但她希望每一颗种子都能结出果实,阿刁就像那个坚果,直到最后都坚不可摧。
她拍了拍土壤,抱着草药和果子继续向前,看着日头还早,殷篱想去探一探路,吃浆果填饱肚子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李鸷还受了重伤,更不能受饿遭冻,他们两个肯定要走出这个山涧的,如果想不到路,困也会困死在山里。
阿篱小时候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山里河里也野惯了,记路不在话下,只是她脚力弱,多走几步就会气喘,累得她迈不开腿,浑身酸痛。
但今日更奇怪,阿篱觉得胸口闷痛。
起初还好,她以为自己只是走得急了,走岔了气,后来改成漫步前行,闷痛的感觉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厉害。
阿篱抚着胸口,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身形一晃,靠在一颗大树上喘息,眼前昏昏沉沉的,连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
阿篱心道坏了,莫不是她旧疾复发,才会这么难受?
李鸷的腿已经摔坏,胳膊上还有刀伤,若是连她也病倒,两个人更没有生还的机会,她抬头望了望前面,决定先回去,休息好了再找时间出来探路。
殷篱转身往回走,按着自己做过的标记原路返回,说来也是奇怪,回去的时候那闷痛越来越轻,在她看到山洞口的时候,已经彻底没了疼痛难忍的感觉。
心中虽有些奇怪,但没有不适感就是好事,殷篱没有想太多。
她抱着草药走了进去,鞋子踏在碎石子上发出细碎的响声,被山洞的回音一声声扩大,她一眼看到靠坐在石壁上的李鸷,他一双深邃无底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随着她走近而慢慢移动视线。
殷篱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已经找到了几种草药,可以直接敷你的伤处,还有果子,可以填饱肚子。”
李鸷紧紧盯着她,殷篱话说一半顿住,问他:“怎么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李鸷问。
他面色苍白,眼中深不见底,殷篱莫名有些心慌,慢吞吞道:“我去看看有没有出去的路。”
李鸷看着她,良久之后,眼神渐渐缓和下来:“找到了吗?”
殷篱摇头,眼中有愧疚:“我太没用了,走得远一些,觉得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等吃饱了肚子再说吧,给你,这个果子很甜,我在外面洗过了。”殷篱递给他一个果子,李鸷怔了怔,伸手接过,殷篱看他没有直接吃,就道:“现在情况不比从前,我知道你山珍海味吃惯了,不爱吃这些,但是咱们需要先填饱肚子,你尝尝,真的挺好吃的。”
殷篱几乎是半哄着让他吃下果子,刚咬一口,李鸷眼角有细微的变化,他抬头看着殷篱,道:“嗯,很好吃。”
殷篱就笑得更加开心。
看李鸷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殷篱小声嘟囔:“六哥也是世家出身吧,看起来老成持重,实际上骨子里还是公子做派,很难接受这种野地里摘下的来路不明的果子。”
李鸷握着果子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开口道:“我虽是出身名门,小时候却也什么苦都受过,别说是野果,就是吃糠咽菜又怎么了?”
殷篱眼中惊诧,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事,她抬起他受伤的那只胳膊,将布料撕开,把草药在口中咀嚼一遍,然后轻轻敷到他的伤口处,李鸷紧绷着脸,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为了让他分心,殷篱就问他:“为什么会吃苦,你家族蒙难了吗?”
李鸷摇头,笑得漫不经心:“我母亲并非正室,身受父亲宠幸,因此糟了主母嫉妒排挤,加上小人从中作梗,父亲便与母亲生了罅隙,将她赶到偏僻的庄子里,当时母亲已怀了我,庄子里都是主母的人,动辄对母亲打骂,母亲费尽千辛万苦才平安生下我,那几年父亲对母亲不闻不问,我便与母亲过着人不如狗的生活。
“本以为苟且偷生就能活下去,谁知道因为一个误会,父亲便要赐死母亲。”
“误会?”殷篱吐出草药,“什么误会?”
李鸷看着她,慢慢道:“因为有人私下接济母亲,父亲以为母亲对他不贞。”
殷篱手晃动一下,草药掉在地上,看到对面那双眼中暗藏审视,她骤然回神,将草药捡起来,低头道:“然后呢?”
“母亲为自证清白,吞毒了。”
李鸷说得很平淡,殷篱却忽然感觉到心头震颤,涌入一股难以忍受的酸痛之感,不知为什么,李鸷说得很浅白,但殷篱好像能感同身受。
“那你父亲呢?”
李鸷笑了笑,笑声里有轻嘲:“母亲临死之前就为我铺好了路,父亲在她咽气之前见了她最后一面,解开了误会,父亲知道自己错怪了母亲,就将她的尸骨和我一并带了回去。”
“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不可能再回来了。”殷篱撕下自己的裙摆,将李鸷的伤口包裹起来,闷声说着,说完,又看向他,“那个接济你母亲的人呢?”
“死了。”李鸷冷漠的声音一出,如刀锋一般横着劈来,殷篱莫名觉得后背一凉,神色微顿,就听李鸷接着道:“他在朝做官却玩忽职守,害得大坝决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判了死罪。”
殷篱一听,不知怎的松了口气,道:“这也算自作孽不可活吧。”
李鸷看着她笑:“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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