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的伤包扎好了,李鸷虽然一句痛都未说过,殷篱还是瞧见了他额头上的汗。
听他谈及自己的事,殷篱多少明白了他为什么是这副性子,从小就在阴暗中长大,也许除了他母亲,再没人给他爱与呵护,他更不懂该如何与人相处。
殷篱因为从小没人疼,就特别珍惜别人对她的一丁点好,可有的人大抵没有她这样的天分,从此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也大有人在。
李鸷或许就是这样,情感不外露,他自己不说的话,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包扎好了手臂,殷篱蹲着看他的腿嘀咕:“这种程度的伤我便不会看了,如何是好。”
李鸷看她抱腿认真端详的模样,弯起嘴角道:“去找一些树枝和藤蔓,先将断骨固定住。”
殷篱抬起头,眼中满是迟疑,犹豫不决道:“树枝和藤蔓好找,可我不会接骨……”
“去吧。”
殷篱看李鸷并不着急,知道他应该有办法,便又出去一趟,回来时抱着干枯的树枝和藤蔓,李鸷示意她把东西放到一边,对她道:“帮我把腿抬起一些。”
“哦……好。”殷篱点点头,蹲下身,将手小心翼翼穿过他膝弯,然后慢慢抬起,方才上药未发出一声痛呼的人终于咬紧牙发出一声闷哼,殷篱赶紧停下动作,抬头去看,李鸷的脸绷得暗暗发颤,汗滴顺着眼角流下。
“继续!”他道。
殷篱感觉到自己手心都湿了,也不敢有丝毫分心,将他的腿又抬起几分,直到他双手可以轻易够到。
李鸷一手握着自己膝头,一手抚住小腿,没给人任何喘息的时间,只听一声骨响,李鸷终于放下手,殷篱头皮像炸开一般,却没工夫害怕,赶紧按照他说过的话,将他的腿用树枝和藤蔓固定住。
腿伤处理好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阴下来了。
李鸷已经没剩几分力气,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山洞里刮进冷风,冻得人直打寒战,两个人又冷又饿,殷篱的衣裙被撕坏了,剩下薄薄的一层更不避寒。
她出去找了些枯木枝,回山洞先将火点着了,火光一亮,山洞里顿时变得亮堂堂的,木枝发出噼啪的声响,总算给安静的山洞增添了几分生气。
她在火堆前取了一会儿暖,发现李鸷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殷篱醒来时就不知自己在山洞里睡了多久,加上今日一整天,李鸷只吃了野果子充饥,根本不够恢复体力,她忽然站起身,往洞外走,刚走出一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你去哪?”
他嗓音发干,声音闷闷的,听来像撒娇,殷篱转过头对他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李鸷也许真是烧糊涂了,已经没有精力回复她的话,他头往旁边歪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意识分离,呼吸也变得沉重。
殷篱知道耽搁不得,匆匆走了出去,外面漆黑一片,隐约中听到狼的叫声,她脚步顿住,心生恐惧,但一想到李鸷还在里面等着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她找了一根尖锐的树枝,站在清潭边上,月色撩人,投落的月影被游弋的黑色影子搅乱,殷篱没插过鱼,但是看过别人插鱼,于是学着记忆中的样子,扬手用力一刺。
鱼跑掉了。
在意料之中,殷篱并不气馁。比起毫无生机的绝望,眼前的鱼影好歹证明了它的存在,只要她能克服困难便有希望,已经算很好的境况了。
插、再插、用力插!
昏沉中,李鸷睁开眼眶,看到殷篱从外面匆匆跑进来,怀里还抱着什么,那东西极不配合,总是要从她手中溜走。
但他眼皮太沉了,怎么都看不清楚。
无碍,只要她还在,就没关系。
李鸷又沉沉睡去。
殷篱坐在火堆旁烤鱼,身上已是一片狼藉,坐在火边也不畏冷,她索性卷起袖子,转动着手中的木枝仔细烤鱼。
不得不感叹,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就会激发出各种从前不会的技能,没想到真让她插上来两条鱼,个个都不小,还挺肥。
殷篱心中得意,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阿刁带她上山下水的日子。
“应该让阿蛮也瞧瞧。”殷篱小声嘀咕,想到阿蛮,又不知她现在在哪,不过世子跟她说过,他会安排好阿蛮她们,想来她们现在应该在很安全的地方。
鱼烤好了,殷篱走到李鸷身前,屈膝蹲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六哥……六哥……你醒醒!”
其实李鸷是醒着,只是不想睁开眼,殷篱轻轻唤着他,一声声的“六哥”真好听,眼睫晃动,他掀开眼帘,看到殷篱开心地看着他笑。
“六哥!我烤了鱼,你快起来吃点!”
殷篱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炫耀,就像是在跟他邀功,李鸷的意识渐渐回归,他瞥了一眼香味四溢的烤鱼,恍惚中记起她抱着鱼跑进洞中的画面,沙哑地开口:“你去抓鱼了?”
殷篱一身的狼狈,脸上也有了脏,却笑得特别好看,她举起烤鱼,笑眼弯成了月牙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用树枝插的,没想到一下插中了两条,没想到我有这么厉害!”
她轻轻捏起一块鱼肉,把刺挑出来,递给李鸷:“你尝尝好吃吗?”
李鸷看她一眼,怔忪地低下头,咬住她手指间的鱼肉,唇瓣有意无意地擦到了她的手指,殷篱飞速抽回手。
鱼香从口中蔓延开来,李鸷眸光轻颤,神色似有触动,就在殷篱以为他要开口夸她的时候,李鸷道:“再来一块。”
殷篱堵了一下,随即笑开,又给他捏了一块,递过去问他:“是不是很好吃?”
李鸷吃了她手中那块,突然道:“很好吃。”
是充满真诚和真心的三个字,殷篱身上一阵熨帖,暖到心坎里,她弯眉笑了笑,就这样,两个人分完了两条烤鱼,甚至肚子还有些撑,殷篱把鱼骨摆在石头上,李鸷的精神也好些,哑然失笑:“拼他们做什么?”
殷篱得意道:“这可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烤鱼,当然要纪念一下。”
殷篱吃鱼时特意没破坏鱼骨,于是摆出来还有完整的骨身,李鸷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认真地看着她摆弄鱼骨的样子。
洞外狂风大作,石涧的山洞是暂时的避风港,火光熠熠闪动,他才发现自己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份宁静了。
殷篱将两条鱼的鱼骨相对着摆在石头上,忽然道:“六哥。”
李鸷抬眸,视线落到她脸上:“嗯。”
“你知道那些来追杀你的人是谁吗?”
李鸷神色一顿,片晌后回答她:“不知道。”
殷篱还是那副认真的模样:“说不定世子会找到我们,但也可能找不到,明天我再去探探路,感觉这个山涧并不是没有出口。”
李鸷眸色一变,语气冷了下来:“不行!”
他低斥声一出,殷篱吓了一跳,她抬起茫然地眼睛,眼珠滴溜溜的,问道:“怎么了?”
李鸷道:“我跟你一起走。”
“你的腿也走不动啊。”殷篱看向他的腿。
李鸷却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跟你一起走。”
殷篱忽然感觉心坎软了一下,似乎在他语气中听到一丝祈求,他是害怕自己被丢下吗?还是仅仅只是因为不信任她?
这世间的男儿大抵只有两幅面孔,一种软弱无能,一种坚不可摧,殷篱从小没受到什么男人的庇护,但耳朵里听说的,别人口中传颂的,都是男人如何保护女人,他们多么强大,多么威猛,他们是大英雄。
可事实不仅仅是这样,男人也有胆小如鼠脆弱不堪的时候,他们也会受伤会胆怯,会退缩会恐慌,就像如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本该站在主导地位的六哥,要倚靠她才能活下来。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开心,就像当初她依靠阿刁一样,被六哥依靠,她是不是也能成为别人心中巍峨不倒的山?
殷篱天真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把这世间的困难苦楚都当作善意的馈赠,然后回以同样甚至更多的善意。
她只把李鸷此刻的固执当作他畏惧的体现,以为自己也真的做了一次丈夫和英雄。
“好。”殷篱答应了他,“那你需要好好休息,明日再说。”
李鸷点了点头,眼神终于安分下来,殷篱瞥着他的神色,忍不住一笑:“六哥,你今日可真听话。”
李鸷抬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殷篱开起玩笑:“如果我真的丢下你就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山泉叮咚一声,像砸进心窝里的乱石,李鸷神情不变,但双眼越发深沉,对她道:“若我能活下去,终其一生都要找到你。”
殷篱心中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那……找到之后呢?”
李鸷故意欲言又止,害得殷篱心砰砰跳,在她想要再次追问的时候,李鸷只是淡笑地看着她,道:“质问你为何要弃我而去。”
殷篱松了一口气,握住李鸷的手:“六哥,你救了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声音一出,忽然觉得头像针扎一样的疼,有什么东西汹涌澎湃地涌入大脑,让她一片混沌,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说话,他也说:“放心,阿篱,我不会丢下你的。”
殷篱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心里想,骗人,倘若真的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说过,那她为什么又变成了乞丐,每日风餐露宿,过着饥一顿饱一顿,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阿篱?阿篱?”
“你怎么了?”
有人抚着她肩膀,将她从噩梦中唤醒,殷篱睁开泪眼,在眼泪滚落的时候看清了眼前的人,她伸手一抹眼角,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李鸷眼中的关切和担忧不加掩饰,殷篱将泪水擦去,对他摇了摇头:“没事儿,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太累了。”
李鸷握住她的手,趁她不注意,将她拉到身前,殷篱还没从刚才的回忆里脱身,冷不防地被拽到他怀里,面色微怔,李鸷却没有做逾矩的动作,只是让她靠着自己肩膀,轻道:“睡吧。”
相依是很亲密的行为,但殷篱好累,她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殷篱靠在李鸷肩头,缓缓闭上眼睛,临睡着之前,她轻声呓语,嘴里嘀咕着:“六哥,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无意识的梦话最让人动容,好像连李鸷向来不苟言笑的神色都松动几分,他扬起唇角,这次笑意直达眼底,殷篱窝在他怀里睡着了,李鸷便偏过头放肆地看着她。
她为他采药,摘野果子,为他下河摸鱼,为他处理伤口,做很多很多事,却不知道她的命其实一直都握在自己手上。
倘若她真的走了,弃他而去,离他越远身上就越会剧痛难忍,直至最后活活疼死。
她不可能走得太远。
但她也没想走得太远,这样最好。
李鸷抬起受伤的那只手,一阵钻心之痛席卷全身,他僵了一下,然后再次用那只手,轻轻拨动殷篱的头发。
在他身边,睡得这样甜。
李鸷无声笑笑,珍视地亲吻她的头发,有多久了,他再没见到如她这般天真烂漫的人,容易轻信他人,给予别人最大的善意,永远念着别人的好,就像她那个多情的爹一样。
想到那人,他皱了皱眉,眼中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他应该是最讨厌这种不问缘由的善良,可又几次三番地出手相助……手指蜷缩,他收回手,垂放在身体一侧,然后闭上眼,放轻呼吸。
殷篱睡了很久,是被冻醒的,她睁开眼睛,山洞里昏黑一片,眼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了,还散着一抹烟,外面有响彻云霄的闷雷声,殷篱转头一看,才发现下雨了,山洞都成了水帘洞。
这个季节还下雨实属罕见,无疑让他们的处境雪上加霜,洞里进了水,之前捡的枯枝都被水泡了,恐怕难以点燃,她轻轻离开李鸷的身子,见他还在睡,没有叫醒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洞穴。
雨下得很大,山坳里还散着大雾,雨幕中根本看不清前路,生不了火,就算抓到鱼也没办法吃,她可以饿一天,可李鸷不行,殷篱回头看了一眼靠在石壁上熟睡的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情加重。
殷篱深吸一口气,双手罩住头顶,一狠心冲进雨幕中,但雨下得太大了,一瞬间就将她浇得浑身湿透,双手遮挡也没用,她索性直接放下手,往林子的方向跑。
大概一刻钟之后,殷篱满载而归,她兜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野果兴冲冲跑进山洞,却看到李鸷倒在地上,眉头浅皱,神色痛苦。
面色大变,殷篱急忙跑过去,野果散落一地,她也顾不上,将李鸷扶起的时候她才发现他又发热了,身上滚烫得像个火炉,但他却不停地打着寒战,连牙齿也在微微发颤。
殷篱抱着他身子,抚着他脖颈轻轻晃了晃,试图唤醒他:“六哥?六哥?”
李鸷神志不清,唇瓣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殷篱凑近一听,就听到他在一遍遍喊“冷”。
殷篱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挺过去,她衣服都湿透了,浑身冷冰冰的,正与李鸷分属冰火两重天,身上的温度也跟着灼烧起来。
她拿起离自己最近的果子,放到李鸷唇边:“六哥,你吃一口。”
不吃东西是肯定不行的,哪怕垫一下肚子都好,可李鸷没有反应,还是一遍一遍地说“冷”。
殷篱覆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抓紧,眼中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红唇微张,她低头咬了一小口果子,香甜四溢,她却没有咽下,而是鼓起勇气,搂紧李鸷的后颈,让他扬起头。
第一口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也许李鸷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依然忍受不了饥饿的感觉,他吞入果肉,舌尖有意无意地抵住她唇瓣的软肉。
第二口他好像知道了有人在喂他,所以不再像虎口抢食一样,等待她将果肉送入他口中。
一颗果子快要吃完了,殷篱口中只剩下沁人心脾的香甜,就在她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喂的时候,忽然听到耳边压低着声音说——
“不够。”
殷篱思绪一顿,脑中炸开一道烟花,她飞快地低下头去看肩膀上枕着的李鸷,就见他半睁着眼,视线却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眼眸中尽是迷离之色。
尽管高热未退,殷篱却知道他此刻醒了,是有理智的。
像受惊的兔子,殷篱下意识推开他,李鸷被她力量一推,撞在墙上,顿时发出一声闷哼,殷篱回过神来,又后悔自己下手太重,赶紧将他抱回来:“你怎么样?”
李鸷罕见地发了脾气,语气中有几分不满:“你是想救我,还是想害我?”
兴许是撞的那一下实在太疼了,让他都发出了痛呼声,殷篱心里不忍,又气他故意作弄她,没好气道:“你醒了怎么不说话?”
李鸷的呼吸缓慢而沉重,他静了好一会儿,才发出虚弱的声音:“没有力气,吃了几口果子,才好些。”
殷篱看他的样子,是真的病得不轻,后悔自己错怪了他,想起方才她喂他吃果子的画面,便觉得脸上烧得慌,连他的眼睛也不敢看了,她移开目光,又伸手够了一个果子,给他擦干净,递给他:“你自己吃。”
李鸷没有反驳,他接过果子,一口咬下,然后慢条斯理地吃完,片晌过后,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果子,转头问她:“你方才,是去摘果子了?”
殷篱点头:“嗯。”
她眼睛亮晶晶地,像璀璨星河,干净透亮,让人一看便心胸开阔。
李鸷又看了一眼洞口,然后回过头来:“外面下着大雨?”
殷篱还是点头:“嗯。”
李鸷在她点头的那一刻,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某一处被刺了一下,他忽然别过头,声音里多了几分连他都没有察觉的愠怒:“我记得你从小就身体不好,这样淋雨,你也病了,怎么办?”
不怕付出,就怕付出的所有被人当作理所当然,殷篱看出李鸷在担心她,无奈地牵了牵嘴角,她道:“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我们两个人中,若要一个人死,最好是我死,我不想欠你的,在此之前,两个人都能拼命活下来是最好的。”
李鸷骤然抬眸:“不想欠我?”
殷篱迟疑着点了下头:“嗯。”
李鸷好像更加生气了,他低头看向地面上的碎石,语气骤然变冷:“不用觉得自己欠我,你我之间两不相欠。”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该为任何人轻易舍弃。”
殷篱看着他烧得有些发红的脸,其实在这种情况下,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出来也说不定,李鸷腿摔断了,还有皮肉伤,高烧不退,在任何时候都很危险,更别说风餐露宿,外面大雨交加。
殷篱不是想舍弃自己也不是想舍弃他,她就是想拼尽全力争取一些生的希望。
可是李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开心,就好像她在跌落山崖的那一刻,李鸷将她紧紧抱住了,那时和现在,让殷篱觉得李鸷不仅仅是在索取。
他也可以给她想要的。
“我的命是自己的,但是我们两个现在栓在一起,所以生死共济,我生你生,我死你也死,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吧?”殷篱笑着看他。
李鸷心中一动,转头迎上她的视线。
眼前昏沉一片,只有她的模样是完好的,山洞中静悄悄,风吹雨打的声音都被阻隔在外面,呼啸灌入的风声萧瑟,惊起一阵战栗,就好像此时此刻,只有彼此的温度最能捂暖彼此的心。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连思绪都骤然断裂,李鸷未加思索地凑过去,轻轻吻住她的唇。
殷篱搭在膝头上的手微微攥紧,但这次没有躲开,她以为自己要逃离他,在几天之前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脱离他的掌控,但她此刻却情不自禁地沦陷在这片刻的温柔里。
孤夜暮秋冷,她渡他往生。
如果他们只剩下这一刻的生命,那便抛开尘世间扰乱人心的杂念,只求这一刻的放纵和欢愉。
殷篱总觉得忘了什么。
她是不是忘了问他,那个随意撒谎也能应付过去的问题?
如果她计较个清楚,也许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李鸷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神志清晰,有时昏睡不醒,殷篱抱着他,将自己身上的温度渡给他,一夜过去,雨才终于停了。
蔓延开来的是清新的空气,湿冷中混杂着泥土和树木的香味,太阳高照,殷篱一层一层晒干了衣服,终于生起火,又把李鸷的衣服烘干了。
已经是第三天,两人除了喝点甘泉,还有那天两条鱼以及一些浆果下肚,就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殷篱知道果子充饥根本不够,便趁着李鸷睡着,又出了山洞去寻觅吃的。
因为李鸷情况不好,殷篱不敢走得太远,这次插鱼以失败告终,殷篱又不知清潭深浅,不敢贸然下水,水里的鱼抓不到,她又把目光转向了大树。
清晨就听到鸟叫声,树上都是有鸟窝的,鸟窝里也有鸟蛋。
自从被带到魏家之后,殷氏一直拿殷篱当魏家大小姐养着,上山下河的事再没做过,她被规训成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大小姐,可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大小姐的头衔有多么无用,人可以享清闲,但不能离了清闲便要等死。
她将裙子系在腰间,好在为了给李鸷包扎伤口,已经短了一截,没那么碍事了。
殷篱拍了拍手,抱着大树向上爬,一开始并不顺利,殷篱摔下来几次,摔得多了就唤回了小时候的记忆。
阿刁爬树像猴儿一样,动作迅速又敏捷,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和大人能比得过她,殷篱偷偷摸过阿刁的臂膀,硬邦邦的,即便她很瘦很瘦,却没有一块肉是白长的。
殷篱不像阿刁那样会爬树,但也能爬上去,费尽千辛万苦,殷篱终于坐到树杈上,张眼望去,鸟窝里刚好有几个鸟蛋。
往下爬才是真的考验,殷篱捧着小鸟窝,用树枝固定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终于平安落到地面上,殷篱也松了一口气。
山间野味种类繁多,但殷篱没有工具,也比不过野兔野鸡的脚力,很难猎到食物,阿刁跑得就很快,据她所说,她的脚力都是逃跑练出来的,久而久之就跑得快了,而殷篱和阿蛮都是被保护的那个,加上殷篱身体一直不好,就更没有锻炼脚力的机会。
殷篱暗暗下定决心,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让金槛锻炼好身体。
她顺着水路,从芦苇丛中找到了一些野鸭蛋,殷篱觉得这附近应该是有人家的,方才在树林也看到一些树木被绳索勒过的痕迹,也许曾经有猎人到过这里。
殷篱因为这个猜测而有了一丝希望,她快速原路返回,回去的时候李鸷还没醒。
殷篱把野鸭蛋和鸟蛋埋进土里,在上面架起火堆,数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把蛋挖出来,她把李鸷叫醒,让他吃东西,李鸷的情况反反复复,但今天睡得格外昏沉,连话都很少说,吃了东西才好一些。
等他精神好些,殷篱道:“我们等了几天,没见有人过来,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李鸷抬头,有气无力地看着她:“你想要怎么办?”
“我们得出去。”
李鸷眼眸洞深:“你自己一个人出去?”
殷篱坚定道:“不,我们两个人一起。”
李鸷一时有些发怔,他没想到殷篱会这么笃定地说出这句话,他皱了皱眉,想要打破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有腿伤,不能动,当务之急是等世子找到我们,我们不应该贸然行动。”
“但你的伤不能拖了!”殷篱忽然提高了声音,李鸷猝不及防,竟被她的气势镇住,没有说话。
殷篱起身,对他道:“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我一定带你出去。”
她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李鸷看着她的背影,此时才发觉她的不一样。
她跟所有他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殷篱很有力量,活着的力量,向上的力量。
在她最艰难最难堪,最无地自容的时候,心里也依然有个声音在喊,她想活着。
为什么?
殷篱出了洞口并没有迟疑,径直走向林子里,其实这几天在林子里兜兜转转,她就一直在思考怎么能带李鸷一起离开。
她折断粗细合适的树枝,以干草结成绳,将树枝缠在一起固定住,她力气没那么大,有的腕粗的枝干折不断,她用石头砸,抵着大树用力,弄得手臂上都是划伤,连衣服也撕破了,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用了一天一夜,殷篱终于做成一个筏子,只是不是在水上用,而是在陆地上用,殷篱只要李鸷能躺在上面,她拖着他就够了。
做完最后一步,殷篱兴冲冲地跑回去,李鸷一直在等她,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的,便问:“成功了吗?”
殷篱兴奋地点点头,她跑到他身前,将果子火折子等物什都收起来,用李鸷铺在地上的外袍包裹住,然后斜挎在背上,要去扶他:“能站起来吗?”
李鸷看她将一切都安排得刚好,默默收回视线,殷篱一手环抱起他的背,一手扶着他胳膊,跟着他一起使力,第一次没站起来,殷篱顺了一口气,对他道:“再来!”
那掷地有声的力量穿透石壁,李鸷觉得自己身上也被力量填满,深吸一口气,他听着她的声音,左腿用力蹬地,终于站了起来。
虽然站了起来,但是疼痛是不会减少的。
李鸷脖颈上青筋爆出,绷紧了身子,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殷篱始终没放开他,她让他轻轻地,不要着急,也不要放弃。
“阿篱。”李鸷忽然张口,声音同样回响在整个山洞里。
殷篱不知他要说什么,下意识转过头,抬眸看着他,他也看着殷篱。
他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殷篱身子一僵,脸上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李鸷的道白让人猝不及防,殷篱也不知他这句话算不算是道白。
但应该是一句承诺。
殷篱没移开视线,看了他良久,才问:“那你喜欢我吗?”
李鸷像是看痴了。
明明两个人都是蓬头垢面,他却觉得她是他此世间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而这女子合该只对他一人笑。
李鸷答:“喜欢。”
“那你从今以后只喜欢我一个吗?”
李鸷答:“只喜欢你一个。”
“那你永远都不会后悔今日说的话吗?”
李鸷答:“不后悔。”
殷篱收回眼,满意地笑了笑,好像心中终于有块石头落地了。
她扶着他,一步步朝洞外走,几丈不到的距离,两个人磨蹭了很久,终于出了洞口,李鸷看到外面躺在地上的木筏,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你做的?”他扭头看向殷篱。
殷篱点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催促他:“你快躺上来看看。”
李鸷行动不便,几乎是殷篱想让他怎么他就只能怎么,被放到筏子上,殷篱将他的双腿也抬上去,然后她动作迅速的跑到前面,将藤蔓和草绳做成的绳结套在脖子上,双手握住绳结一用力,筏子跟着她的力气向前走。
殷篱力气不大,才走了没有几步,脸已经涨得通红了,李鸷看他这副样子,沉声道:“我们回去。”
殷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脸上笑意浮现,对他道:“没关系,我还有力气,你仔细看着。”
说完,她转过身,然后卯足了力气,一鼓作气,将他拖出很远。
殷篱心里也很高兴,原来很多她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情,其实都能做到,绳结压在胸前,双手握着绳子,才走了一会儿,锁骨和虎口就被磨出了血痕,她垫上衣服,从裙摆上又撕下一块布套在手上,继续向前坚持。
殷篱也不知走了多久,从日头高照到日落西山,筏子上的人没了声音,下午的时候他便烧得神志不清,现在还在昏睡。
松开绳子的那一刻,殷篱感觉到双手到手臂传来钻心的疼,四肢百骸也像针扎一样,但她不敢松懈。
在一处空地点了火,殷篱拖动木筏,让李鸷离火挨得更近些,外面不比山洞,没有山洞帮着遮风挡雨,空气中的冷又加深几分。
殷篱给他喂了一些果子,然后搂着他一起躺在筏子上。
借着月色和火光,她看到李鸷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他眉骨很高,眉眼间深陷进一块,不笑时是满脸的冷戾,稍微抬高一点下巴,就像个目中无人的恶人。
手指从他额顶一直划到嘴边,殷篱一点一点描绘他的轮廓,然后抱紧他,躺在他肩膀旁,轻声呢喃:“六哥,你可不能死,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要报答我。”
“你想要什么?”
低沉的声音钻进耳朵,殷篱抬头一看,李鸷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醒了,被作弄的次数多了,殷篱好像已经习惯,她靠得更紧了,看着满天的星星,说:“我想要一辈子都这样。”
李鸷闷笑出声,反问她:“你一辈子这么辛苦,我一辈子这么废物?”
殷篱竟然听出他的玩笑话,轻轻地打了一下他胸口:“谁说要这样了?”
“那你想要哪样?”
“可以一辈子这样拥抱你,跟你一起看星星,只有我们两个人。”
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殷篱以为李鸷又睡着了,转头看向他时,他才沉着嗓音说道:“这很容易。”
很容易吗?
殷篱皱了皱眉。
她心里也认为很容易,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容易的答案,他却等了那么久才对她说出来。
二人互相汲取温暖睡了一夜,第二日太阳高升时才醒,李鸷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殷篱有预感,若是她再找不到人给他看病,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这日她加快了脚程,休息了一夜,身上的疲惫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反而变本加厉,殷篱握住绳结的时候,都感觉好像握住了月季带刺的茎,疼得她身上冒冷汗。
不敢耽搁,殷篱一直向前走,果然如她所料,李鸷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昨天还有清醒的时候,今天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殷篱只好一边赶路一边跟他说话。
他偶尔会应和她一声,告诉她他在听,但是更多的回应就没有了,殷篱担忧不已,到了太阳下山也不敢停下。
渐渐地,周遭变得一片漆黑,到了夜里,林间一些鸟兽才会伺机而动,树叶和草丛突然发出响动都会把殷篱吓一跳,殷篱警惕着四周,一步比一步踩得更深,想要快点离开这片树林。
嗷——
突然,她听到一声狼嚎。
好像就在耳边,不停回荡在树林之上。
殷篱顿时停下脚步,一动都不敢动。
前方,两只眼冒绿光的野狼正看着这边,幽幽的瞳孔像是鬼火一样不停跃动,殷篱感觉心跳都停止了,双手抓紧绳结。
那两头恶狼也在打量殷篱,似乎在判断他们相较谁会占上风,没有直接行动。
殷篱一点一点向后靠,不管怎样,她应该先找个武器防身。
可就在她撤下两步之时,其中一头恶狼猛扑了过来,殷篱用胳膊一挡,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谁知道空中突然出现一颗飞石,正好打在了恶狼的眼睛上。
殷篱转头,就看到李鸷半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落手还是丢石子的动作,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
恶狼“嗷呜”一声,摔倒在地,另一头狼看到同伴受伤,也飞扑过来,李鸷没办法闪躲,殷篱情急之下徒手去推,手一碰到恶狼的身子,他极其灵活的转头就要咬,殷篱快速抽回手,才没让恶狼得逞,好在恶狼也没有咬伤李鸷。
殷篱趴在李鸷腿上,抬眸撞进他深邃的眼眶,两人与狼搏斗,生死难料,她似乎有预感,觉得今日或许要命丧于此了。
听到背后两只狼传来咆哮的声音,殷篱心头一紧,向前一扑,想要为李鸷挡住恶狼的攻击。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思考,也没有计较过得失,李鸷瞳孔微缩,看到殷篱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口中情不自禁地喊出“阿篱”。
破风声穿透空气,飞扑的恶狼被一箭钉到树上。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殷篱转头一看,就看到黑暗中有一道人影,还来不及看清楚,第二道羽箭也射过来,正好刺入另一只狼的肚子上,她正舔着被钉在树上那只狼的脸,谁知道下一刻也丢了性命。
殷篱听到脚步声走近,不由得更加警惕,下意识将李鸷护在身后,而那个人影也小心翼翼的,月亮从云层中逃出来,明亮的月光洒在树林中,殷篱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一个络腮胡子长相粗犷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个箭篓,手里拿着弓箭,明显是猎户的装扮。
他看到两人,也是惊得大眼瞪圆:“这里怎地还有人哩!”
殷篱从震惊到冷静再到惊喜,她跳下筏子走过去,对猎户道:“大哥,你能不能帮帮我们?我和相公不小心掉落山崖,他腿摔坏了,不能行走,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填饱肚子了,求你行行好,带我相公去看看大夫!大恩不言谢,我们一定会报答你的!”
殷篱的形容实在很狼狈,那个猎户是个腼腆的壮汉,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搁,只好去看李鸷,对他点头:“报答就不用说了,我爹正好略懂雌黄之术,我带你们回去!”
李鸷看着猎户,面无表情,只道了一声“多谢”。
有猎户帮忙,拖着李鸷的活便轻松许多,猎户看到殷篱手上都是伤口,自告奋勇不用她插手,没多久的路程,三人就出了树林。
外面是一个很大的村寨,在山坳坳里,山顶笼罩着白蒙蒙的云雾,殷篱看到飘渺升起的炊烟,这才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殷篱好像就撑着这一口气,笑容僵在脸上,她眼前一黑,闭眼向前栽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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